第八卷 爱恋的岁月 后篇 似水流年

似水流年

毕业前夕

1

蔚蓝青天。

有如圣母玛利亚的心境般,纯粹洁净,伸展至世界的每个角落。虽不能说没有半片云彩,但眼前景况,已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晴天,正正适合毕业典礼这庄重的日子。

不过。

蓉子心中如此想到。

到底是怎麼回事?

这种毫无实感的感觉,到底是怎麼回事?

低年级学生,在黑板写上‘祝贺各位学姊毕业’几个大字。然而,不可思义的是,於远处眺望的自己,对此竟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自己,并非毫无紧张感。只是,身为这庄严日子的主角,却怎样也无法将精神投入深刻的感慨之中。

这真的没问题吗?

沉寂感,没有;兴奋感,也没有。此时此刻的自己,竟没有什麼感情起伏。

没错。这种感觉,和展开重要工作前的心情,的确很相似。希望典礼在没有丝毫阻滞下,顺利完成。典礼还没有进行,心境却已先行一步。

这的确是个坏习惯。到了这一刻,依然不想放下‘红蔷薇大人’这名衔。在本年度学生会干部选举後,就应该退居幕後的自己,到了最後的一刻,依仍紧握手上的工作。

“祝贺各位学姊於本日毕业。”

上午班会结束後,数名二年级学生步入了教室。她们为毕业生们,送来了形为白色蔷薇的襟花。

这是每年的惯例。由同属一组的二年级学生,为每位毕业生配戴襟花。所以,刚才进入教室的,是二年级椿组的学生。

眼前影像,让蓉子不禁想起,那令人怀念的往事。一年前的今天,自己也曾以同样形式,踏入学姊们的教室。

为毕业生配戴襟花。这重要而光荣的职务,在学生之间是很受欢迎的。为此,希望担当此职的学生们,会通过猜拳,竞争那仅有的六个名额。

()

想到这里,蓉子起了疑问。

自己,并没有在猜拳中胜出啊。再者,自己更没有举手,去竞争那六个名额。

(——啊,对了)

蓉子终於想起来了。没有这些记忆,是应该的。自己,并没有竞争过。做为唯一的例外,蓉子事先就被决定为六人之一。身为班会委员,蓉子更因而担当起‘先锋’这一位置。

想为毕业生献上襟花,却又不希望走在最前面,是绝大多数学生的想法。对这些略微害羞的学生来说,蓉子无疑是依赖的对象。

——蓉子同学,拜托你了。

被如此委托,是第几次了?太多了。蓉子,也没有把它们一一记忆。

然而,自己并没有被利用的感觉。托这种依赖的福,才可以亲手为姊姊,戴上襟花。出於偶然,姊姊和自己在不同年级同属一班。就像现在的江利子和令一样。

(令)

话说回来,道听途说,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事。

今年,令亦将为毕业生们,配戴襟花。令,并不会主动参与这工作,也不会如蓉子般,被‘委以重任’。然而,令应该没有猜过拳。

为什麼呢?

‘无论如何,请让令同学,为我们配戴襟花。这是大家的期望哦’

这就是三年级菊组,提出的‘特别要求’。

身为姊姊的江利子,感觉一定挺复杂吧。不,对她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现在,我们将替各位学姊配戴襟花。虽然对此并不善长,但我们一定用尽心完成。有什麼失误或不足之处,敬请多多包涵”

看似代表的学生,向毕业生们致词。在她身上,蓉子彷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有什麼失误’,这让人有些担心。失误,是指不小心被襟花的别针,刺伤手指吗。真希望,失误不会发生。

“衷心祝贺各位学姊毕业。”

二年级生们,共分为三组,每组两人,一人拿著装有襟花的盒子,一人负责为毕业生配戴襟花。很快,其中二人便来到了蓉子面前。

“红蔷薇大人,祝贺您。”

二人向蓉子深深地鞠躬。然而,在下一个瞬间,豆大的泪滴,自双手拿著纸盒的学生眼中,涌了出来。

“怎、怎麼了?”

蓉子吃了一惊。只是数秒的刹那,蓉子实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事。

“实在很抱歉”

说著,那名学生慌忙擦了擦眼泪。

“不知怎麼的,变得这麼感动啊”

因为一只手离开了箱子,如花瓣般薄弱的纸盒,差一点就折坏了。

“一直以来,她都很喜欢红蔷薇大人。”

负责配戴襟花的学生,在旁边补充到。

解开安全扣,手持襟花的二年级生,准备为蓉子戴上襟花。不过,她的双手,也在战抖。

“对不起啊,好痛。”

刺伤了指尖,那学生用了不少时间,才於蓉子胸前,戴上襟花。

“实在对不起,似乎,有点歪了。”

“谢谢,没问题的。”

对不起

微笑著,蓉子感到歉意由心而生。对比自己,面前那不知姓甚名谁的二年级学生,更为毕业典礼而感动。

所有毕业生的胸前,都已戴上了襟花。然而,二年级椿组的学生没有离开,并集合於教室一角,似乎在商讨著什麼。低头窥视纸箱,像似数著什麼。难道发生了意外?

(怎麼了)

遇上此等场面,即使事不关己,蓉子也无法坐视不理。

(数量,不对?)

满面迷茫的二年级生们,立於原地,反覆思量後,终於行了离去的礼仪,并步出教室。

“等等。”

有如自然反应般,蓉子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学生们。

“是什麼事?”

二年级生代表,应声转过身来。

“刚才,才记起来。今天,有位学生因流行性感冒而缺席。如果襟花有馀,可否交由我们代为保管?我希望能和毕业证书一起交给她。”

话音刚落,同学间就响起了‘对啊’,‘这样很好啊’之类,同意的声音。大家都因为毕业典礼,把因病缺席的同学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襟花数量不对,我们还以为,一定是和其他班级,在数量上弄错了。”

问题,瞬间便迎刃而解。

“真是太谢谢了。多亏红蔷薇大人的帮忙。”

“蓉子同学,果然是最可靠的呢。”

(真是的)

蓉子耸了耸肩膀。真是意想不到。到了最後一刻,自己还是如此热衷於照顾他人。

2

毕业典礼的正式名称,是毕业证书授与试。

典礼的目的,是向顺利完成高中课程的学生,颁授毕业证书。

不过啊~

圣如此想到。

不过是颁授毕业证书,有必要举行如此隆重的典礼吗?

自己并非对典礼持反对意见,只是,接二连三的彩排,以及典礼那冠冕堂皇的感觉,实在令人有点意兴阑珊。

“嗯”

和其他毕业生一起,整齐排列於体育馆外走廊上的圣,转了转肩膀。要是在典礼开始前就累了,那怎麼办?然而,其他毕业生的眼神,似乎和圣并不一样。

“紧张吗,圣同学?”

听见圣的叹气声,站在前排的佐佐木克美同学,回过身来问道。

“我的样子像是紧张吗?”

“正因为觉得圣,不是会紧张的类型,我才问的啊。”

“原来如此。”

笑著,圣点了点头。与此同时——

(咦?!)

一丝惊讶,飘过圣的脑海。自己的确改变了。

以前的自己,根本不会和同学,有这种闲聊般的对话。别人的话,不论语带关怀,还是无特别意义,听著都会变成恶意的刁难,而遭自动隔离。

“知道接下来要怎麼做,自然不会紧张罗。”

(无特别意义的闲聊,不也挺好吗?)

自己,到底是什麼时,变成这样的?

是因为入世渐深,使性格变得圆熟了?还是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成年人的世界污染了?不知道。这问题,大概一言难尽。

“不过,正式的典礼,可就不一样罗。”

克美同学天真烂漫的笑颜,和佑己真有几分像似。回想过去一年,排队时总会站在克美同学的附近,却没有像今天这样交谈过。当然,包括克美同学在内,自己和班上大部分的同学,关系并不亲密。身为白蔷薇大人,除了上课,多数时间都身处蔷薇之馆。

“怎麼了?”

“嗯?没什麼。不过在想,自己对这班,真是没什麼贡献。”

“没办法啊,圣同学,是高中部全体学生的姊姊哦。”

克美同学说话时的样子,的确很可爱,让人有种想一亲香泽的冲动。然而,在佑己愤怒的面容滑过脑海的刹那,圣打消了这个念头。

(?)

不过,制止自己的,为什麼不是志摩子呢?

佐藤圣的七不思义,还有六个尚未揭晓。

“克美同学,佐藤同学,前面没人罗。”

圣的背後,另一位佐藤同学,佐藤信子同学,轻声地提醒了二人。在说话的时候,二人前方已出现了长约五米的空档。排在藤组前的李组,已经开始进场了。

“不好意思。”

说完,圣快步往前,追上前面的同学。

(正式的典礼啊)

毕业典礼,到底有没有彩排的必要?

为免学生在典礼过程中出错而贻笑大方,说不定是彩排的原因之一。但,身为高中生,应该不会犯下如此错误。

由教导主任担当司仪,应该说是司礼,即使没有彩排,典礼应该不会出现问题吧。只是,会场中不乏因忍受不了沉闷,而发出奇异声音的学生。简直,和幼稚园没什麼分别。

没经过彩排,入学典礼不也顺利完成了吗?婚丧喜庆,更不可能把参加者集合,进行彩排吧。

“请藤组入场。”

根据场内指示,藤组的学生步入做为会场的体育馆。

(啊~终於要开始了)

还没进场,圣的心中就泛起了几分失落。

响起的背景音乐,是圣诗队的歌。因为并不是高中棒球赛的进行曲,大家也用不著齐步而行。

一坐下,圣的目光就聚焦於场馆右方的典礼流程。白色画布上,飞舞著书法老师的楷书。那是不带半点生硬,连绵而柔顺的美丽字体。

然而,一看见今天的‘餐单’,叹气声就接踵而至。由开幕词到闭幕词,彩排将包括典礼全程。除了主菜的毕业证书颁授仪式,画布上还写著‘什麼什麼致词’和‘什麼什麼齐唱’等一大串的文字。

难道,就不可以像授与驾驶执照般,把事情简化一些吗?

圣并不是想批评毕业典礼。圣很清楚,自己一遇上沉闷的事,就会立刻为睡魔召唤。实在不想,在自己的毕业典礼上睡著啊。

去年的毕业典礼上,自己就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那可是姊姊的毕业典礼啊。

再怎麼说,自己可是本次典礼的主角。和非毕业生相比,有更多的地方不能出错,也因为要如此集中,圣一直以为,自己没什麼机会睡著。但现在看来,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即使进入了会场,自己那毫无紧张感的心情,依然没有变化。真想让心情,变成一年前那样。虽然有著失去姊姊的不安,但现在的圣更需要当时的紧张感。

其他的毕业生,还在继续进场。

(不妙)

彩排还没开始,自己已经昏昏欲睡了。

3

入学典礼,毕业典礼是不用说了,然而,连戏剧表演,圣诗合唱和运动会,父亲和兄长们,也必定会前来参观。

然而,无论来的是谁,自己也绝不理会,绝不看上一眼。下定如此决心,完全是因为十数年前,那令人尴尬的痛苦回忆。

还记得,幼稚园时的某一次运动会。明明只是小孩子的运动会,父亲却身穿以帷幕布料做成的袴褶[*注5],在场为自己摇旗呐喊,而兄长们也穿著严肃地现身运动场。对於不请自来,请他们不要来却偏要来者,当然没有必要在会场,寻找他们的所在。

不过

江利子如此想到。

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一入场,自己的视线马上就落到父亲和兄长们的座席。在发现最为显眼,貌似狸猫的父亲後,目光就开始在那附近扫视。如此紧张地寻找什麼,的确是少有的行为。都是恋爱惹的祸。爱情让人改变,这句话说得一点不错。

(还没到啊)

江利子有点失望。

母亲和兄长们,都坐在父亲旁边,位处来宾席的最前例。然而,熊男,山边氏却不在场。

(明明,说过会来的)

虽然山边先生说过,可能会因为工作而晚点到,但江利子一直确信,他会及时赶到的。

(对我的感情,也就仅此而已吗)

和早在半年前,就为毕业典礼定好日程,即使发高烧也必定出席的兄长们相比,感情的分量,果然不一样。

(花寺距离这里,只是近在咫尺)

整理一下思绪,江利子坐下了。

江利子所挂念的人,是花寺学院高中部的教师。

(既然不是班主任,在完成工作後,应该可以马上赶来吧)

因为知道山边先生可能会迟到,还特地拜托母亲,为他留了位子。即使父亲和兄长会不高兴,也没关系。

在将和父母兄长同列一席的情况下迟到,的确需要莫大勇气。不过,迟到就是山边先生不对了。

(不管怎样,应该快到了吧)

花寺高中,将於明天举行毕业典礼。这种时候,非专职教师的工作,应该并不繁忙。

多年来,花寺高中的毕业典礼,都安排在莉莉安女子学园,毕业典礼的翌日。

花寺学院,是佛教的男校;莉莉安,是天主教的女校。虽然有如此分别,同处一地的两所学校,长久以来都保持著亲密而友好的关系。在入学典礼和毕业典礼的时间安排上,也有相互协议,避免时间上的冲突。

不少家庭,都会让男孩入读花寺,女孩入读莉莉安。像江利子这样,和兄长有年龄差距的,当然没有问题。对於那些有同龄子女,分别就读於这两所学校的家庭来说,两校的毕业典礼时间安排,的确为他们带来不少方便。

(佑己的家人,应该会为此感到高兴吧)

的确听说过,佑己有同年的弟弟,就读於花寺高中。

(嗯,柏木君,也要毕业了)

一想起这位祥子的未婚夫,江利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对方的样貌,忘记得一乾二净。

()

去年学园祭前,还有过‘这麼优秀的王子大人,现在真是少见’的想法。人的感情,也就如此而已。

取而代之,却对和王子丝毫不相像的熊男先生,一见钟情。不过,这正是人生精彩之处。

(即使那样?!)

到了座位,一坐下来,江利子愣住了。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毕业典礼,已经快要开始了,

真没办法。自己,依然毫不紧张。

江利子·圣·蓉子

1

——美国人?

会想起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唱国歌’的缘故。

感到身边的同学都站了起来,圣抬起了头,并立刻看了看彩排流程。

(国歌?)

这麼说,‘典礼开始词’和‘圣诗朗诵祈祷’,都已经完成了。一直处於半睡眠状态的自己,对此毫无察觉。

(好啦)

得知要唱国歌,学生们都自动自觉地站了起来。然而,在听到前奏的下个瞬间,圣的脑海,浮现起年幼的自己,和现在的友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对方所说的话。

‘你是美国人?’

听到这话,不快感就会毫无先兆地由心而生。为此,自己更曾和话的主人,大打出手。

幼稚园时代的江利子,虽然没配戴标志性的发带,但她那将头发全往後梳,不留半点留海的发型,给人的印象,和今时今日的确没什麼两样。而且,自那时起,‘害怕’二字,似乎就不存在於她的思想中。

一般情况,有兄长或姊姊的小孩,相对都会比较成熟。然而,自小被兄长们溺爱的江利子,似乎也有相同的倾向。

虽然属於不同班级,在校园发现带著朋友们一起游玩的江利子,对圣来说也并不是难事。那个年龄的小孩,应该还没有‘腻烦’或‘沉闷’等概念。不过,那时的江利子,似乎已展现出领袖的才华。

与此相反,当时的圣,并不怎麼活泼。正所谓本性难移,改变人的个性,并不容易。

天生对陌生人的抗拒,加上在毫无准备下被送进幼稚园,圣似乎不太懂得,该如何对应身边的一切。

每个儿童都有不一样的性格。如果不具备条件,即使是和朋友一同嬉戏,也会变得万分困难。

当然,没什麼朋友的圣,并非刻意回避其他同学。对一人独处感到快乐而满足,而没有主动结交友人。仅此而已。

并不是讨厌游戏和学习。只是,被迫和他人一起,以同一步调行动,实在是件痛苦的事。有时候,圣甚至会觉得,教师的存在是一种困惑。当时的圣,的确有一点神经质。

有一天,正在等校车的圣,被从後拍了拍肩膀。转过身,出现在眼前的,是江利子。

圣很清楚,眼前的,就是被他人称为‘小江利’的大人物。不过,圣实在没想过,对方找自己,会有什麼事情。

没说什麼开场白,江利子单刀直入地发问了。

“你,是美国人?”

——咣

有如被硬物击中头部,圣感到脑袋里,好像有什麼零件弹开了。

对年幼儿童来说,交际礼仪仍是种遥远的存在,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为别人的话所伤。在十数年後的今天,要对此有所察觉也并不容易,但江利子当时的话,的确对圣造成了伤害。

轮廓深刻的脸孔,色泽略浅的头发。不少家长看见,都会询问圣的国籍。

现在,这已成为可爱回忆的一部分,但当时的圣,对此可是极为敏感的。

对一直认为自己是日本人的孩子来说,‘你是美国人’这种质问,的确很刺耳。这种,有如否定自身存在的质问。

我的容貌,有什麼令你不满的?

难道,两亲均为日本人,也不对吗?

有一段短时间,圣的父母也有过‘这真是我们的孩子吗’这样的烦恼。

(居然说我是美国人?!)

圣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单方面的欺凌和单方面的哑忍,并不公平。即使平时话并不多,圣又怎会对此毫无感觉?

圣的沉默,纯粹是出於不快。然而,江利子却自说自话地,对此做了既不肯定,亦非否定的‘解释’。

“啊、我知道了。你是混血儿。”

无视圣的否认,江利子对自己的‘答案’,似乎满怀自信。

“那,爸爸和妈妈,谁是美国人?”

“外国的名字,你就只知道美国吗?”

圣的回答,并非是或否。在以同样辛辣的言词反击後,圣便回过身,背向江利子。

对仍就读於幼稚园的儿童来说,懂得运用‘美国’和‘混血儿’等词语,已是相当了不起了。当然,那一刻并没有人对江利子做出赞赏。事实上,那时候的圣,对外国名称等,也不甚了解。知道‘非洲’和’伦敦’并非国名,也是小学的事了。

“不是美国,那是哪个国家?”

圣做出了拒绝,江利子却固执地追了上去。被指责没有教养,的确会使自尊心受伤。然而,对此刻的江利子来说,满足好奇心似乎比一切重要。

“别跟著来。”

“想逃跑吗,混血儿。”

“滚开,大额头!”

“你说什麼——

到底是谁先动手,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在连串口角後,二人继而动武。

即使分别被老师和江利子的母亲所分开,二人依然以砂土互相攻击,以示威吓。

就连在医务室疗伤的时候,二人也被屏障所分开。因为冲突,似乎是一触即发。

虽然擦伤了手脚,圣也没流一滴眼泪。怎麼可以在讨厌鬼面前,显得软弱?

被老师问及为什麼打架,圣和江利子,都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只是以‘自己在言谈间激怒了对方’掩饰了过去。二人都不认为,老师能明白自己的心情。

“那就握握手,做回好朋友吧。”

圣明白,老师是想让事件和平地解决。然而,对这种处理方法,圣却怎样也不能妥协。

因为是小孩之间的事,就能草草了事吗?

光是握手,又怎能消除心中的愤怒和不快?

我们可是很认真的啊!

“听话啦,圣。江利子也一样。”

(大人)

圣对老师投以冷漠的目光。那并不是一位令人讨厌的老师。但因为此事,圣和老师之间,产生了隔膜。

虽然是敌人,同为小孩的江利子,却比老师更有亲切感。

不过,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能解决问题。别无其他办法,两个人,只好在老师面前握了握手。

这,不是和大人们的所做所为,同出一辙吗?在大人的面前假装和解,这种虚伪的感情。

当时的二人还不知道,於表面上以笑颜相向,假装已重筑友谊,这种高等伪装技巧。即使知道,也不会使用。

此事以後,圣由本来不显眼的存在,一下子变成了‘问题儿童’。圣并没有欺负任何人,也没做什麼坏事。只是,她与班上的同学以至老师,都极为缺乏沟通。二人一旦在走廊上相遇,必定会以鬼脸相视,做为对抗。所幸,暴力事件并没有重演。

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严重的事。但圣却对此和事件的另一主角,异常在意。

幼稚园时代的同学中,圣只对江利子的样貌,留有清晰的印象。小学和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即使以前曾於幼稚园同属一班,圣对她们也没有半点印象。然而,长期和圣分属不同班级的江利子,圣却能一眼认出。

升上中学後,圣和江利子,首次同属一班。

大家已经很多年,没向对方做鬼脸了。久别重逢,对方更坐在自己旁边,当时对方吃惊的表情,圣依然历历在目。

——真是倒楣。

这是二人,同时脱口而出的话。虽然说得很轻,但却记得很清楚。

会如此针锋相对的人,可能不会有第二个。而那一刻,那个人就在自己眼前。

“圣同学。”

被信子同学敲了敲肩膀,圣才回到了现实。看看周围,克美同学,已经不在自己右边座位上了,而自己前方的位子,也全都空无一人。彩排已经进入‘颁发毕业证书’的阶段了。为了典礼的顺利进行,根据学号,将会上台领取证书的五名学生,都会预先於台下准备。

“睁著眼睛,也能睡著吗?”

“不会睡不会睡。”

用力点了点头,圣站了起来。

“提起精神啊。”

“嗯,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

“没办法啦,谁叫我们,都是佐藤同学呢?”

有著相同姓氏,名字按五十音顺,又正好在圣後面,实在不怎麼幸运——

信子同学对此做出抱怨,也不止一次了。

“这一年,真是承蒙照顾了。”

因为人手不足,在和志摩子结为姊妹前,圣甚至委托信子同学,帮忙处理山百合会的事务。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这的确为信子同学带来不便,但对在班上没什麼朋友的圣来说,牺牲学号上接近自己的同学,也是没办法下的办法。

“比起以往,圣的目光,温柔了很多呢。”

又一名学生,自老师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後,圣身後的信子同学小声说道。

“以前?”

“幼稚园,小学,还有中学?!”

信子同学的表情,变得和刚才很不一样。看著圣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思义。

“难道你,不记得我吗?”

回家看看多年来的相册,圣才发现,自上学以来,自己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和信子同学同班。

2

佐藤圣。

藤组的班主任,读出了下一个,领取证书学生的姓名。

名为佐藤圣的友人,正在站在台上,自班主任手中,接过毕业证书。

——佐藤同学。

蓉子想起,自己对圣,说的第一句话。

“请等等,佐藤同学。”

蓉子喊住了圣。这是刚入学没多久发生的事,原因,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蓉子所属的班级,正准备参观校内的各个学会和兴趣小组。吸引蓉子的,说不定,只是圣那不太合群,独自一人置身角落的姿态。仅此而已。

“”

圣回过身来。迎接蓉子的,是冷漠无温的目光。那锐利的视线,和现在的圣完全不同。让人难以亲近,却又并不可怕。

“同属一班,又要参观学会活动,佐藤同学为什麼不和同学们,多点交流呢?”

冷漠,没有丝毫改变。圣的表情,就有如在发出‘哼’的冷笑。对此,蓉子的确感到些许困惑。在同学身上体验如此冰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应试入学的吗?”

圣小声说道。微笑嘴唇吐出的,是辛辣的词句。

“这是什麼话?虽然,在自我介绍时,我有所提及。”

感觉受到讽刺,蓉子的确有点不高兴。

莉莉安初中部的学生,包括自莉莉安小学升读者和通过入学试入学者。物以类聚在所难免,但也没有在这两类学生间,特意区分的必要。

“实在抱歉,那一部份,我正好听漏了。”

事实上,是没有去听。在同学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圣一直在遥望窗外。轮到自己作介绍时,也只‘报告’了姓名和学号。当时的圣,就是如此缺乏亲切感。

然而,说不定蓉子,就是为那冷若冰霜的情感所吸引。没有神秘感,又怎会引起人的兴趣和求知欲?

“那,我循什麼途径进入莉莉安,和今天的参观,难道有什麼关系?”

蓉子也感受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强烈了。圣的冷漠,确实是诱因之一。然而,真正驱动著蓉子的,是那种莫名的兴奋。不知道为什麼,和圣的对话,让人感到很刺激。和其他同年女生进行同样的对话,绝对不会得到先前那般的答覆。

“没什麼。”

表情变得稍微柔和,圣说话了。

“已经很久没有同学,称呼我为佐藤同学了,只是对此,感到新鲜而已。蓉子同学。”

蓉子同学。这几个字,发音特别响亮。

那一刻,蓉子才知道,在莉莉安,学生一般会以名字,互相称呼。

的确,以名字相称呼的声音,在教室内此起彼落。当然,以往互相认识的人成为同学,为人亲切的学生比较多等等,都可以用来,解释这种情况。

开学四天,一直没有同学,就此提醒过蓉子。或许,自小学部升学的学生们认为,这并非她们的份内事吧。然而,学生手册上,也完全没有相关内容。

“谢谢你告诉我,圣同学。”

“不。不用客气。”

在进行不怎麼自然的交流後,蓉子所属的一班,也顺利地完成了参观。整个过程,圣只是沉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後。

在种种的观察後,蓉子,终於明白了。

就读於公立小学时,班上必定会有一个,对什麼都极为抗拒,不肯妥协的男生。然而,圣并不是这类人。无视他人的话,对团体活动毫不积极,只是因为对这一切感到无聊,不想为之浪费时间而已。

“圣同学选择了什麼方面的学会?文化?还是体育?”

在蓉子眼中,圣实在是个让人感兴趣的人。所以,才会一再主动制造话题。对自小学时代,就和圣同班的学生来说,圣绝对是个可怕的存在。然而,蓉子并不知道这些。

“文化。”

听见蓉子的话,圣做了相应的答覆。即使是无视他人,圣也不会与人了无生气的感觉。

“圣同学对体育方面,不是很在行吗?”

“我只希望选择自己喜欢的学会。既然我们有选择的自由。”

莉莉安初中部的学生,每周必须参加一个小时的学会活动。即使不喜欢,学生们也必须有所属的学会。结果,圣选择了阅读学会,一个可以完全沉醉於自我世界的学会,以善用这一小时。蓉子,选择了文艺学会。

和预期一样,圣在放学後,并没有去参观自己的学会。然而,没做什麼,也在体育科取得优良成绩的圣,不时受到排球,垒球等学会的邀请。

‘她并不擅长团体活动。’

虽然很想对负责招募的同学解释,蓉子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虽然是出於关切,这麼做,的确会被批评为好管闲事。特别是圣。

因为想到什麼便说出口的习惯,而引起争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自己不说什麼,不做什麼,圣依然可以平稳地生活下去。这一点,蓉子再清楚不过。

然而,性格这东西,要是能轻易改变,人生就不会有那麼多烦恼了。

“鸟居江利子。”

熟悉的名字,将蓉子带回了现实。

抬起头,江利子已经在台上,领取证书了。

沉醉於思考之中,感觉上,时间也过得快了不少。菊组有一半的学生,已经领取证书了。不过,彩排过程中,会将颁授证书全文读毕的,只限首名上台的学生。接下来,都会以‘以下相同’带过。为此,彩排有如此效率,也不足为奇。

(江利子啊)

是什麼事呢?深锁眉头,蓉子再度进入了沉思。

想起来了。

初中的三年,江利子每年都会更改学会活动。一年级是围棋学会,二年级是书法学会,三年级是乒乓球学会。原因,十分简单。

一旦有优於自己的人出现,就会失去干劲。

顺带一提,令江利子退出书法学会的,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这是当事人的原话,不会有错。

在第一次的学会活动,导师为了了解各人的实力,让所有学生自由书写。在看见祥子的作品的刹那,江利子就完全丧失干劲了。其馀的作品,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水准层次,完全不一样。

有一定的水平的人,通常都有相应的鉴赏能力。当然,在江利子的场合,这可说是种另类的不幸。对江利子来说,这是极为漫长的一年。

和自小学习书法的祥子竞争,确是在所难免。然而,对於有著未经激烈角逐,就位列第一这种经验的人来说,默默地接受第二名的位置,说不定是种关系到自尊心的重大事件。

现今那江利子的雏型,应该就是在那个时期,塑造出来的。升上初中,自然会和来自他校,未曾相识的学生相遇。当川聚集成河,水就会变得混浊,水流,也会变得更为急骤。

(真伤脑筋)

蓉子自折椅上站了起来。在重放回忆的时间里,已经轮到椿组,领取证书了。

“水野蓉子。”

“是。”

作出回应的同时,蓉子走上了讲台。向校长行礼後,再往前一步,准备接受证书。

“水野蓉子,以下相同。”

随著平淡的声线,校长递出了毕业证书。先伸出左手,再伸出右手,蓉子接过了证书。在再度行礼的时候,司仪已经宣读下一位学生的姓名了。

真是简单。不过,如此而已。

走下讲台,证书就被暂时收回了。彩排前,班主任曾指示过,即使证书上写著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要照样领取。所幸,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在蓉子身上。

(蓉子同学,啊)

现在想一想,学会参观的时候,圣能记起自己的名字,绝对是一种奇迹。‘把别人的姓名样貌忘得一乾二净,对圣来说,可是家常便饭’,不听其他学生提及,蓉子对此还一无所知。当然,对蓉子来说,既然自己能在入学典礼三天後,便把全班同学的姓名容貌,记得清清楚楚,圣可以平稳地度过学校生活,也并非不可思议。

最近,‘蓉子’再度成为了二人的话题。

“蓉子啊,‘蓉’是芙蓉的蓉,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吧。”

圣做了如此的回答。

“芙蓉的蓉?嗯,没错。芙蓉的蓉。”

被问到名字怎麼写[*注6],蓉子通常会以‘芙蓉的蓉’做为解答。

“那时候,一听到‘芙蓉的蓉’,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扶养家庭的扶养呢。[*注7]”

“扶养家庭?”

毫无疑问,这只是个误会。不过,圣似乎没有考虑过其他同音字,好像‘不要’和‘浮扬’之类的字眼。

“再说,扶养家庭的孩子,就是养子罗。养子的写法,不是和‘蓉子’一样吗?[*注8]我只是觉得,蓉子当时这样解释,不也很好吗?”

二人,正身处蔷薇馆的二楼。眺望窗外的圣,因为耀目的阳光,微微合起了眼帘。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好像快要溶入其中似的。

“都因为你,一直看著窗外。”

“才不呢。蓉子介绍自己的时候,我没有分神哦。”

“嗯~”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既然圣这麼说,还是相信吧。

“那,从今天起,我就用‘花的芙蓉’来做解释。”

“内容的容上,加个草字头,不也很好吗?”

可以的话,尽量让他人对自己的名字,留下美好的印象。圣,大概并不了解这种情感吧。还是,圣对这种对名字进行修饰的行为,厌恶至极?

“圣可真幸福呢。圣母玛利亚的圣,圣夜的圣,圣歌的圣,圣人的圣——”

正当蓉子想说‘高野圣的圣’[*注9]时,圣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别说啦~耳王口不就行了?”

既然如此,就不说罗~

返回座位途中,蓉子偷偷地看了看三年级藤组。

(嗯)

蓉子的心中,响起了失望的叹息。

即使相距甚远,也可以清楚看到,圣那东倒西歪的睡姿。

3

领取毕业证书後,蓉子走下了讲台。

椿组,是最後领取证书的一班,而颁授毕业证书的顺序,是根据学生的姓名决定的。既然蓉子已经领取了证书,颁授证书的部分,应该已接近尾声了。

紧接著,校长,学院长以及嘉宾们,将分别发表讲话。面对这种编排,即使不是圣,也会闷得昏昏欲睡。

然而,即使闷得发慌,也不能四处张望,不能去寻找熊男的所在。做出如此行为,和小学生,又有什麼区别?

还是闭目养神,稍作休息吧。到了送词与答词的部分,想这样做也不行。

“新入学学生代表,一年级李组,水野蓉子。”

初中入学典礼上,江利子第一次听到,‘水野蓉子’这个名字。

其实在那之前,作为新入学学生代表,水野蓉子这个名字,就在班上公开了。当然,这并非什麼特殊的姓名,没有印象也很正常。

於入学礼典前,所有的学生,都先於教室集合,并根据姓名,决定座位顺序。江利子和蓉子,分别处於同一列的最前和最後。但,最大的不幸,莫过於和圣比邻而坐。面对如此情况,即使只是四处张望,也要步步为营。幼稚园时代的‘交战’,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再者,自那以後,一但相遇,二人必定会向对方,施以威吓。天敌这个形容词,似乎是为这种情况,而存在的。

因为这种种原因,‘水野蓉子’这名字,并没有被留在江利子的记忆中。

自新生席站起来,蓉子一步步走向讲台。那,应该是首次看见蓉子吧。最起码,印象中,对方并非就读於莉莉安小学部。

留著齐颈长的乌黑秀发,怎麼看,蓉子也是一位散发著成熟气息的美人。

举止端庄得体,致词,也很出色。虽然话音略带颤动,但那恰到好处的紧张感,反而为致词,增添了几分天真和纯朴,加上适中的说话速度,整个过程,让人感到自然而舒适。

(嗯~)

上天对蓉子,真是宠爱有加啊。那一刻,江利子的确有点吃惊。

作为代表,於台上致词,绝非儿戏。与蓉子同属一班,的确令人颇感不安。

於入学典礼,上台致词者,必定是入学成绩,最为优秀的学生。事实证明,通过入学考试,自他校转学而来的水野蓉子,於成绩上,位列全部初中一年级生之首。於莉莉安原校升读的学生们,形式上也接受了相同的考试,而江利子,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不过,毫无疑问,蓉子的成绩,比江利子更为优秀。

在成绩上,负於特地为考试努力过的人,也是无可厚非。然而,一直以来,江利子都被喻为‘不用努力也能成功’的孩子。背负此名号生活至今,如果要通过不断努力,来保持第一,岂不是将一直以来的自己,全盘否定?江利子讨厌这样。对於“很会努力的自己”,实在无法喜欢。

为此,江利子选择了,主动退出竞争。

第一名,只会有一个。这位置,还是交给蓉子吧。自己,不会为此而有所遗憾。长久以来,对领导地位的体验,已经够多了。

不幸地,江利子的计划,在班会选举的时候,出现了破绽。因为没有志愿者,江利子推荐蓉子,出任班务委员。然而,蓉子却以‘只由一名外校生,担任这位置,实在难以让同学们放心’为理由,提名江利子,作为自已的搭挡。表面上,这的确合情合理,但,只是第三天,在莉莉安上学的蓉子,有什麼理由,如此发言?追毫无疑问,这是对江利子的一种报复。

换言之,在未来的一年间,江利子必须和想极力回避的对手一起,为班务而努力。

“请多多指教,鸟居同学。”

至今,江利子也没有忘记,当时蓉子那夸示胜利的无声微笑。为此,江利子才没有把‘在名字後面加上同学两字,互相称呼’这一传统,告诉蓉子。

(虽然如此,蓉子很快就改过来了呢)

聆听著学院长致祝辞,江利子有意无意的,玩弄著手中的领巾。

蓉子的学习能力,的确十分优异

——江利子同学的领巾,形状很美呢。

蓉子,并不是敌人。时至今日,江利依然清楚记得,惊觉此事实的那天。

“江利子同学的领巾,形状很美呢。”

某一天,在上完体育课,大家刚返回教室的时候,蓉子如此对江利子说道。

蓉子的话音,不带半点的迟疑。

“嗯,话虽如此。”

为此,其他同学的目光,也纷纷集中到江利子的身上。

“既然如此。”

蓉子,很擅於称赞别人。即使同时看到对方的长处和短处,也只会把注意力,集中於前者。也因为其所言属实,接受赞扬的一方,也不会有被奉承的感觉。在众人的赞美声中长大的蓉子,擅於赞美他人,也很自然。

“有什麼秘诀吗?”

不时对江利子,投以注视目光的蓉子,用手轻触了一下江利子的领巾。

“这谈不上什麼秘诀吧。”

对从没在意过领巾外观的江利子来说,当然没什麼秘诀。再者,蓉子的领巾,也并不难看。

“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虽然今天在更衣室,看见江利子同学系领巾的过程,但那动作,实在太快了。”

蓉子希望,江利子能教授系领巾的方法。然而,对每天都在无意识下,以同一手法系上领巾的江利子来说,特意教授反而颇具难度。

“那,把每天无意识下进行的,重复几次。如何?”

蓉子,是个不论做什麼,都很努力的人。经过五回示范,蓉子结的领巾,已和江利子的,相差无几。

“不过啊,还是比不上江利子同学。”

话虽如此,蓉子似乎已对自己的技术感到满足,并把注意力,转移至其他事物上。蓉子对什麼事感兴趣,江利子并不在意。然而,‘水野蓉子’本身,对江利子来说,却显得很吸引人。

不刻意隐藏自己有多努力,对於在一件事上,取得一定成果,而感到满足,这些江利子从不考虑过的事,对蓉子来说,却显得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当事人,对这一切都十分享受。

‘擅於努力,也是一种才能啊’。那一刻,江利子明白了。不知道该如何努力,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输给别人,这样的人,认为不断的努力和锻鍊,不过是浪费时间,确实不足为奇。

不过,好不容易,给称赞了一次。即使只是在领巾的外形上,胜过蓉子,也应该将之保持下去。再说,这不是很好吗?把每天重复进行的事,继续下去,完全不需要额外的努力。

Queee~

在拿著领巾的两端,把领结紧系的一刻,精神也会为之一振。

今天早上,也以相同的方式,打领巾系上。

在最後一次,身穿莉莉安制服的今天。

“请在座各位起立。”

随著司仪的话音,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祝辞完成,是唱圣诗的时候了。在父亲和兄长们所坐的方向,也传来了椅子互相碰撞的声音。当中,还夹带著,翻动纸张的声响。入场前,所有来宾,都获派发圣诗歌词和乐谱的副本。

江利子站了起来,假装整理裙褶,偷偷窥看身後。然而,视线却被众多的学生阻挡。

音乐教师所弹奏的琴声,传进了江利子的耳朵。

山边先生,应该来了吧。

应该,在会场的某处,和我们一齐歌唱吧。

送辞与答辞

1

开始觉得紧张时,毕业典礼已接近尾声了。

快将出场了,蓉子如此想到。对方的身影还没进入眼帘,心跳已加快了。感受到内心悸动的同时,情绪,也渐渐变得焦虑不安。

为什麼?为什麼天上的神,不允许自己以彩排时的心情,面对正式的典礼?

担心的,并非将由自己说出的‘答辞’。对此,自己早已习惯了。和身为新入学学生代表,在陌生环境向陌生人致词相比,这根本不算什麼。

让蓉子放不下心的,是‘答辞’之前,必须跨越的关卡,也就是‘送辞’。作为在校生代表,向毕业生们作最後致意的,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

当然,蓉子并非为妹妹而担心。‘祥子会失败’这种想法,简直就是杞人忧天。祥子怎麼会失手呢?某程度上,祥子比蓉子,更适应这种场合。

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的精神状态。

听到祥子的送辞,自己还能保持冷静吗?眼泪,会像决堤的洪水段,一发不可收拾吗……?

(由一对姊妹,分别负责送词箕答词,果然有点危险……)

每想起这事,心中都会泛起对下此决定教师的憎恶。致辞者的膺选条件,当然不会包括‘必须为一对姊妹’这一项。然而,教师们没可能不知道,蓉子和祥子的关系。如果在决定候选名单时,教师们能考虑到这一点的话,自己大概,会向她们致以无上感激吧。

扫视四周,身为班主任的女教师,正在擦拭眼泪。

(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可正竭尽所能,保持情绪稳定啊)

不知为何,这景况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号哭流涕,连答辞也不能朗读。难道我,又可以这样吗?)

但,说不定会有教师认为,这是件‘很让人感动’的事……

思绪中的,明明是应由对方来考虑的问题。为什麼在这种紧要关头,人总会无缘无故地心生疑虑。

算了。无处发洩的怒气,对紧张感也起了些许缓和作用。

唱完圣诗後,蓉子的心情,也大致回复了平静。与其说是回复平静,‘终於放弃担忧’说不定更为贴切。

在代表高中生活之终结的毕业典礼,上演失态至极的一幕。这主意的确不错。将优等生的名号,维持至最後一刻,并没多大意义。

“送辞。”

传来的,是教导主任的声音。

“在校生代表,二年级松组,小笠原祥子。”

“是。”

传来回答的方向,祥子自在校生席上站了起来。

挺著笔直的身躯,一步步前进。

可爱的妹妹。

威风凛凛而美丽动人,却又有著玻璃般,透明柔弱内心的少女。

步上讲台的祥子,调整了一下话筒的角度,打开了记有送辞原稿的白色纸卷。抬起头,向毕业生的海洋,投以沉默的视线後,祥子开口了。

“即将离开莉莉安高中部的姊姊们。”

听见祥子话音的刹那,危险的预感,划过了蓉子的脑海。

“仅祝各位,於今天毕业。”

(不妙,太危险了)

就在送辞的序言,最後的数个字,还未消逝於空气中的时候,有些东西已抢先一步,发出了‘哒’的声响。有如自满溢的容器中,落下的水滴般。

眼泪,果然来了。

(哒、哒、哒)

焦急得连话也说不出口。这表现,和佑己完全一样。

心急如焚。但此时此刻,蓉子已没有插手馀地了。涌出的泪水太多,眼睑和睫毛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泪珠别无选择地,落在脸颊上。

如瀑布般。

如洪水般。

“呜……”

通过话筒,饮泣声传遍会场每个角落。

会场为无边际的静寂所笼罩。

结果,泪水决堤的,竟然是祥子。

“呜……”

这是蓉子第一次,看见如此的祥子。说不出话的嘴唇,激烈颤抖著的双肩。低著头的祥子,正用尽全力和泪水搏斗。

她明明,是个坚强的孩子。极端厌恶在他人面前显得软弱,甚至会为此,变得情绪化而歇斯底里。

大概是为祥子所感染,会场不少的地方,都传出了哭泣般的声音。

真想,马上到她身边去。

但,蓉子很清楚,自己不可以这麼做。

自己,是接受送辞的人。接受祝福的人,怎可以到台上,说出‘请振作’之类的话?怎可以搂著肩膀安慰对方?

再者,在这种场合接受姊姊的帮助,祥子怎会还有自信率领学生会?‘没有姊姊就什麼也办不到的红蔷薇’,这对自尊心极高的祥子来说,是何等的屈辱。

(啊,应该怎麼办……)

再也,看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蓉子以手掩面的瞬间。

人影,自二年级生的座席间,快步走出。

不偏不倚地站到祥子身旁,那人自祥子手中,接过了讲稿。

“作为在校生代表,向各位送上衷心的祝福。”

是令。

令表现得极为自然。自然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异样。意外似乎从未发生过。真是了不起的默契,了不起的友谊。

然而,蓉子的内心,竟泛起丝丝的嫉妒之情。对解除了妹妹的危机,应有的谢意,似乎已被完全忘记。

在令读完约一半送辞时,祥子终於振作起来,和令一起继续致辞。

“最後,仅祝各位身体健康,并为姊姊们的美好前程,送上衷心的祝愿。”

在令的鼓励下,祥子的声线回复了生气。送辞的祝颁语,听著是多麼自然,让人安心。

“在校生代表,小笠原祥子。以及——

听到祥子的‘以及’,似乎有点害羞的令,补上了一句‘支仓令’。

瞬间,整个会场,似乎停止了呼吸。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情况已变成演唱会终幕的时刻般。

掌声雷动。

(送辞,竟有如此反响……?)

和去年,还有前年的毕业典礼,截然不同。

沸腾的体育馆,似乎不想静下来。热烈的掌声,将话筒的声音完全掩盖。场内的空气回复平静,已是数分钟後的事了。——大概,吃个杯装拉面,也足够了。

“答词。”

在发出次‘咳咳’的声响,以控制学生们的情绪後,教导主任发话了。

“毕业生代表。三年级椿组,水野蓉子。”

“是。”

(真伤脑筋)

蓉子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边走著,蓉子边想著。

经过刚才的事,哭泣而不能致答辞这种事,自己真是死也做不出来。多亏了祥子,心中的紧张和感慨,都被一扫而空。即使想回到刚才的状态,也不太可能。似乎,以优等生的身份,完成严肃的毕业典礼,才真正适合自己。

但,如果……

蓉子想到。

如果自己,陷入了和祥子相同的状况——。那两位好朋友,到底会不会采取和令一样的行动?

如果真是这样。

在圣和江利子的脸孔,浮现於脑海的一刻,蓉子立刻推翻了刚才的假设。

那两个人啊。

一定会在椅子上,笑得人仰马翻。

2

不愧是令。

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江利子自豪地点了点头。

手上没有竹刀,令给人的感觉,不过是个性情温和而稳重的女孩子。‘莉莉安先生’,果然名符其实,应出手时即出手。表现得实在漂亮。

答辞开始了。

果然是蓉子。声线依然是那麼平稳而自然。那冷静和沉著,真有点让人讨厌。到了最後一刻,仍然是个没半点瑕疵的优等生。

“回想在高中的三年——

听著蓉子的致辞,江利子轻轻闭起了眼睛。当然,不会睡著。蓉子的每一句话,江利子都用心聆听著。

高中的三年间,的确发生了,经历了不少。和蓉子共同渡过了六年的时光。和圣,更已经是十四年了。

十四年。

这就是江利子,在莉莉安渡过的岁月。

於莉莉安再生活四年的选择,就在眼前。然而,心中却有种‘是时候体验一下,外面的世界了’的感觉。

为什麼现在,会下这种决定。——在选择参加升学考试的时候,不止一次被如此问到。

大家都向自己询问,放弃於莉莉安升读大学的原因。特别是幼稚园时候,交下的朋友们。

为什麼现在,会下这种决定。每每面对这问题,都不能明快地作出答覆。

莉莉安是所很好的学校。自己,并没有任何不满。

既然如此,为什麼。

因为,对在莉莉安经历的一切,感到心满意足。想到这里,江利子心中,出现了片片茫然。没有半点的遗憾,所以能安心展开向新世界的旅程。

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缠,江利子往往会以‘想去的学系,莉莉安没有开设’,对应那问题。这种,既非错误,也不正确的‘答案’.

升学,正是为了寻觅学习的目标。仔细想想,在莉莉安大学,进修家政或文学,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全部。为此,才会去寻求,易於为自己了解并接受的答案。

蓉子的答辞,已接近尾声。

在离别将近之时,自己果然想起了那一页页的往事。

最有意义的,莫过於在山百合会经历的种种。还有,在那里得到的,妹妹和摰友。这些,都是无价的财产。

(啊,不好。怎麼,变得伤感起来了。)

从今以後,自己还要去探求更有趣的事物。怎麼能就此沉寂下去?江利子,对自己发出了警戒。

不过。

让泪水自眼角渗出,也无伤大雅。

不会受到任何责备。今天,是允许哭泣的日子。

会场,响起了“仰敬师恩”的前奏[*注10]。

3

一开始,的确有点沉闷,但想不到最後,会变得那麼有趣。

最起码,没陷入连眼睑也睁不开的境地。口中也没有乾渴的感觉。当然,也没有发生,於昏昏欲睡间流涎这种情况。

泪流满面的祥子,还有如少儿动画中英雄般登场的令,这一幕幕,都让人十分满足。如果蓉子能在脸颊,再挂上数丝笑容,就最好了。不过,圣也很清楚,这自一开始,就不怎麼可能发生。

观众的种种希望,往往有如烹调时,对调味料份量的控制般困难。如果连蓉子,也为祥子感动落泪,场面一定会变得很尴尬。而‘红蔷薇大人因泪水而不能致辞’,这种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更是不发生为妙。江利子,一定也有相同想法吧。

情感,不会变得冷漠。圣和江利子和蓉子。三人的友谊,绝非出於偶然。偶然的,只是三人那相合的本性。

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与人相处的方法。

对圣来说,与人保持毫不拖泥带水,没有太多暧昧的关系,似乎最适合不过。和志摩子的关系,正是如此。还有与栞之间,千丝万缕而失败告终的关系。

不要过分进入对方的世界。正因这为双方了解并默认的规则,关系才能顺利地延续下去。蓉子,就因为不时把规则忘记,而成为圣吵架的对手。同时,也因对对方的理解和体谅,常处於风雨中的友情,才一直维系至今。

(对重要的东西,你要先退一步。)

脑海,浮现姊姊在一年前的今天,向自己说的话。圣抬头仰望天花。

那时候的自己,曾以为要在不安中,渡过未来的一年。

然而,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是多麼的快乐。

会场,响起了“仰敬师恩”的前奏。

圣实在无法和那歌词,产生多大的共鸣。

十数年後的今天,说不定的确是时候,想想教师们多年来的幸劳了。然而,圣始终不认为,自己必须说出‘感谢老师教导之恩’这等词句。

(立身扬名,虽然都是些勉励的话。)

歌曲是明治年间的产物,和时代有些许脱节也再所难免。不过,为什麼一定要让人去扬名立万呢?快乐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也很好吗?不知为何,每听到这里,圣就会展开类似的沉思。

然而,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因为这一年间,和佑己一起经历的种种快乐,圣决定擅作主张,将‘飞逝的岁月’改为‘美丽的岁月’[*注11]。

同时,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没有喜欢的教师,虽然有伤感的回忆,但自己的确认为,所走过的,是美丽的岁月。

虽然发生了许多许多,但整体而言,还是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为此,才可以放声高歌。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挥手告别。)

即使唱著告别的语句,情绪依然很平稳。昨天已和教室告别了。自窗户眺望正长出叶芽的树木们;自那枝间,遥望无尽的天空。

自己,确实曾和这教室,一起渡过了那美丽的岁月。对圣来说,在内心深处留下这记忆,已经足够了。

并没有要告别的人。

不会向重要的人们说再见。只要时刻将思念和情感记於心底,重逢的一天,必定会来临。即使,没有约定。

由钢琴伴奏的“仰敬师恩”曲终後,会场响起了校歌的前奏。

莉莉安耳熟能详的校歌。相对体育馆,这庄严的旋律,似乎更适合教堂。

往光辉之中

1

温暖的阳光,於体育馆外迎接毕业生们。

步出会场的瞬间,江利子下意识地合紧了眼帘。

阳光太耀眼了。

相较江利子所习惯,会场内柔和的灯光,阳光实在强烈太多了。

“江利子同学,江利子同学。”

“嗯?”

站在後面的同学,轻轻地摇了摇江利子的肩膀。

朝著同学所指的方向,江利子使劲张开双眼。首先进入眼帘的是——

“……山边先生。”

是熊男。

“为什麼会在那种地方?”

离开即将步入走廊的队伍,江利子向‘那种地方’跑去。山边先生所站的地方,虽然在体育馆的侧面,却和入口有相当距离。

“真是丢脸。”

“丢脸?”

告知山边先生所在的同学,向江利子竖起了拇指。缺少了江利子的队伍,像没发生什麼似的继续前进著。

“丢脸,是什麼意思?”

江利子语带焦虑地问题。眼前的事实,说明山边先生於毕业生离场时,已处於会场之外。山边先生,并没有出席典礼。

“……刚刚到吗?”

“不。”

“那为什麼不进去?”

“所以丢脸。”

说罢,山边先生低下了头。与此同时,江利子发现了山边先生身後远处,体育馆入口附近,那些窥看著自己学生们。在视线重叠的一刻,她们就躲进了体育馆。没有列队离场,手腕上又配戴著腕章,那些学生似乎是典礼的幕後人员,而非毕业生。

“嗯~”

江利子已推断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被误认为可疑人士了吧。”

身穿稍见破旧的毛衣,且有著满面胡须的山边先生,的确不怎麼像参加毕业典礼的人。再者,匆忙自花寺学院赶到的山边先生,并没有携带身份证。这种情况下,顺利入场的确颇为困难。

“和我的家人一起来,不就没事了吗?”

作为女校,莉莉安对到访者的检查格外严格。好不容易进入校园的山边先生,终於在体育馆行人止步。

这并不是校方或接待员的错。错就错在,山边先生没能於最後一刻鼓起勇气。在被问及是哪一位学生的亲属时,语塞的山边先生,就打消了入场的念头。

“回头想想,我和江利子小姐非亲非故,的确没有列席的资格……”

“……请别说这种傻话。身为毕业生的我,希望并邀请你前来,这就是最为充分的资格。”

虽然对江利子那锋利的言词略感惊讶,山边先生最後也点了点头。

“嗯。的确如此呢。”

(这个人,真的比我年长十馀岁吗?)

想到这里,江利子在心中发出了叹息。不过,既然是喜欢的人,就放过他吧。

“江利子小姐,是时候回去了吧?”

山边先生指了指自体育馆鱼贯而出的学生们。似乎只有在这种时间,山边先生才会显示出教师应有的风范。

“也对呢。”

简单地回答後,江利子便转过了身。在前方的队伍中,可以找到蓉子的身影。排在最後的椿组,也已经离场了。

轻快地走了几步後,江利子回过身子。

“谢谢。你的确来了。”

“不。”

有点害羞的山边先生,说出了内心的话。

“江利子小姐。祝贺你毕业。”

真让人高兴。

2

阳光,很温暖。

自校舍走到户外的瞬间,蓉子下意识地合紧了眼帘。

高挂在无云青空上的太阳,将耀眼的光芒倾注大地。

典礼完成後,毕业生们即返回教室,在那里领取毕业证书和成绩表。兴奋的同学们,似乎都无心聆听班主任最後的训话。

三月结束前,各位依然是莉莉安的学生。所以,请注意行为操守。

四月开始後,请谨记自己莉莉安毕业生的身分,绝不可做出愧对圣母玛利亚之心的事。

面对班主任的训诫,学生们大都带著微笑将之过滤。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作为班主任,於最後一刻不得不说的话。

一步出校舍,蓉子就发现了聚集在外,山百合会的同伴们。

祥子,令,还有由乃。然而,并没有发现佑己和志摩子的身影。二年级桃组的班会,似乎仍未结束。

“蓉子,拿好皮鞋了吗?”

江利子笑著走了过来。菊组似乎比其他班级,早一步解散了。

“当然罗?”

“这可不一定哦~就好像那边的某位。”

某位?回过头的同时,蓉子的背後‘啪’的冒出了一个人影。

“某位,是指我吗?”

是圣。

“听好啦蓉子。圣啊,竟然把皮鞋忘在储物柜了。真是和平时一样,没半点仔细的神经。”

说罢,江利子便笑了起来。

“太过分了吧?”

一脸阴郁,并用手抓著头的圣,简直和自昼寝中苏醒的小朋友没半点分别。毫无疑问,圣在典礼中途坠入梦乡了。

“真是的。要毕业的人,竟然把皮鞋忘在那地方。难道,是为那储物柜的下任主人,所做的准备?”

即使是最後的一刻,江利子也没有显出半点额外的宽恕。

“因为大学近在咫尺,圣才会如此缺乏紧张感吧。”

“此言差矣。这和大学没有关系,完全是坏习惯的一种。每当学期结束,我把皮鞋忘在储物柜的概率,总有而分之五十哦。这点大家应该很清楚吧?”

“我才不会相信呢。”

“一直都没向大家交代清楚。我可是打算在暑假的时候,到学校把鞋子拿走的哦。”

即使是圣,也不会有胆量让皮鞋在储物柜,渡过炎炎夏日。在那种毫不通风的环境下,皮鞋不发酵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这种保证,还是不要乱下比较好哦。为免你在支持者心中的形象,被继续破坏下去。”

听到二人的对话,蓉子不禁缩了缩脖子。长久以前,圣的形象就已经等同沙上楼阁了。

“各位久等了。”

佑已和志摩子,在照相机小姐的陪同下出现了。

山百合会的成员们,将为蔷薇大人们,拍摄毕业纪念照。

实在要感谢上天,为大家带来这万里无云的青天。於雨中拍照的确别有一分味道,但在雨中拍照,也的确颇为困难。

“在哪里拍?”

在大家为此和茑子商讨时,佑己静悄悄地把祥子拉到一边。

(这是想干什麼?)

被此深深吸引的蓉子,把视线集中在远处的二人身上。

“姊姊,请拿一张。”

佑己把纸巾递到祥子面前。

(嗯~真有勇气啊。)

蓉子有点感慨地想到。

在何处洗过脸,将心境重新整理的祥子,双目依然留著哭泣後的红晕。大家都很关心祥子,但一直都没有轻举妄动。

“什麼?”

在全体学生和来宾前泪流满面的祥子,情绪似乎仍未平复,对妹妹的回答,也带著攻击性。

“请姊姊擤一下鼻子。让心境舒畅一些。”

“你真是——”

“花粉过敏也好,眼睛乾燥也好。不论什麼事,这都能令人的心境好起来。前天,我也接受了志摩子同学的纸巾,因为和姊姊一样的原因。而且……”

“————”

面对佑己的气势,祥子沉默了。

“真能令心境舒畅起来?”

说著,祥子拿过一张纸巾。

Chi——。

将纸巾放进口袋的祥子,面容的确轻松了不少。

3

阳光很温暖。

光线自路旁银杏的枝间穿过,圣下意识地合紧了眼帘。

拍照的地点,最後决定为分支路的圣母像前。

对圣来说,於何处拍照并不是问题。要求把地点定为圣母像前的,是蓉子和江利子。离开学校,和多年来陪伴并祝福自己的圣母像说再见,的确不容易。

蔷薇家族共八人和照相机小姐,在校园内走动已颇引人注目。再加上自称为参观而特地前来的新闻部姊妹,在旁人眼中,这的确是个奇特的团队。

典礼并没结束多久,校园内依然有不少相互饯别的学生和列席的家长。不少学生也和圣她们一样,正在拍照留念。

“那,山边先生最後有没有来?”

圣向走在旁边的江利子问道。似乎知道些什麼的蓉子,笑了笑便向前面的祥子一众人走了过去。

“来了但也没来。”

虽然已感到有些厌烦,江利子还是向圣说明了事情原委。

“嗯~原来如此。”

微笑著,圣细心聆听了江利子的每一句话。

典礼闭幕,毕业生离场,江利子离开队伍步向山边先生,这一幕幕都在圣的脑海中一一重现。

“要是山边先生在这方面,和你的兄长们一样的话,就不会有如此问题了呢?”

“他就是这种不会耍花招的人。虽说这也是一种优点。”

真伤脑筋,询问结果演变成了恋爱故事的单方面聆听。那个大额头,竟会变成现在这样。恋爱的确是种可怕的东西啊。

“圣。”

突然停下脚步的江利子,将目光投向远方同时说道。

“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打过一次架吧?”

“嗯~没错没错,所谓十年一昔,十四年的确是很久了。”

慢慢地踱步的圣,好像在向美好的时光说再见一样。

“那,是为了什麼?”

江利子再次踏出脚步。二人,就好像老夫老妻般走著。

“你会把这忘了?我可不相信。”

“好像是我说了些使人不快的话吧?还是别人对我说了那种话?”

“江利子说我是美国人,而我就说江利子是大额头……就是这样。”

“嗯~这样啊。”

“……看来你真是忘记了呢。”

话说回来,如果江利子对此真是如此执拗,就不会把幼稚园时代的发型,一直维持至今。

“祖母曾经夸奖过我,说‘江利子的额头很好看’啊。啊,对了。被说成大额头的时候,我应该很生气吧?”

江利子的一字一句,简直就像在分析他人的事般。人的记忆的确是种暧昧的东西。对这件往事,圣自己似乎也不能作出十分清晰的描述。

“就算是这样,那句‘美国人’也实在有点过分哪。”

真对不起。江利子为十四年前的失言道歉。不过,圣却摇了摇头。

“详细的我虽然不清楚,但父亲的先祖当中,似乎的确有蒙古人啊。”

“难道是隔代遗传?”

“说不定真是这样呢。所以江利子的话,也不一定是错的。所以,不道歉也没关系哦。”

“所以我也一样呢。有个很不错的大额头。”

江利子伸出右手,而圣就将拳头,轻轻地打在汀利子的手心。这一次,大家都将目光朝向了对方。十四年後的今天,二人终於冰释前嫌。

“真奇怪。”

面对这奇妙的景象,两个人都笑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有因为往事而耿耿於怀。所以这一刻的‘和解’,似乎也变得有点奇怪。虽然如此,幼稚园时代的二人在讽嘲大人的时候,也绝不会口下留情。

“话说回来,那人是美国人吗?”

和十四年前一样,江利子对那话题,不会轻易放手。不过,这应该仅限於那被封存十四年之久的古老话题吧。

“国籍我并不清楚。不过,那人似乎拥有很多不同国家的血统啊。”

“原来是这样啊~”

江利子伸了伸懒腰。与此同时,走在前面和二人有著一段距离的令,不知为何回过头来,笑著向二人挥了挥手。

“假如有一天,圣离开这里出外远游的话,一定是先祖的流浪基因在作怪罗。”

江利子的理论,真是奇怪得一塌糊涂。

和预期相反,圣母像前竟没有其他学生。

“各位希望,照片会与人怎样的感觉呢?”

茑子对此提出了种种意见。对此,以参观为名前来的新闻学会姊妹,当然没有插半句话。那二人只是睁著闪闪发光的双眼,在远处观察著整个过程。大概,一些事件的发生——当然,不管是什麼事——就是她们最大而唯一的希望了。

“志犘子,过来罗。”

叫著妹妹的名字,圣轻轻地搂住了志摩子的肩膀。一直以来,都没和妹妹相邻合影过,而这一次,也是拍摄红、白、黄合照最後的机会了。

“啊。”

然而,就在茑子将要按下快门的一刻,彷佛看见什麼的志摩子,突然飞奔了出去。

“静大人!”

“……咦?”

原来站在志摩子奔跑方向的,是蟹名静小姐。没注意到山百合会众人,正独自离开的静,在看见跑向自己的志摩子时,的确有些吃惊。——不过,志摩子的视力也太好了。

“祝贺各位毕业。”

随志摩子而来的静,先向三位毕业生送上祝贺。

“我们正要为学姊们拍照留念。不嫌弃的话,也请静大人加入我们。”

志摩子如此说道。这是平时不会有的积极主动。

对自三月起就已离开莉莉安的静来说,毕业典礼实在只是种形式。志摩子,应该很希望和静一起,拥有这分美丽的回忆吧。

但是。

“谢谢。但这次,请允许我的拒绝。”

微笑著,静婉拒了志摩子的邀请。

“但是。”

“志摩子。不要勉强别人哦。”

抓著志摩子的手臂,圣将自己的妹妹拉回身边。

如果静有此希望,合影当然不是问题。然而,她的心中并没有这想法。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志摩子同学的好意,实在让我很高兴。不过,我并不希望把今天,变得与众不同啊。”

希望和一般学生一样,在迎接结业典礼後,踏上往意大利的旅程。圣似乎已感受到,静真正的心意。

“我不会说再见。因为我们一定会重逢。”

“的确呢。那,後会有期。”

“贵安。”

语毕,静便转身步向校门。绝对不会回头。茑子把镜头,对准了那渐渐远离的背影。

不带一丝迷茫的背影。

面对这等被写体,摄影师一定会毫不犹疑地拍下快门。

然而,快门声并没有响起。

“那,就继续我们的摄影会吧。”

在静的身影完全消失後,茑子才对大家作了说明。

那背影与人的好感,实在是难以言喻。

4

咔喳。

空气间响起了快门轻脆的声音。

只有这一瞬,会变成底片上的倒影。的确,这是作为友谊的证明,而存在的。

虽然这并非必要,但明天的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所以才要如此确实地,把此时此刻保存下来。

除了以圣母像为中心的全家福,一众人也拍摄了不少其他照片。有三名毕业生的合照,也有各蔷薇家族或姊妹间的照片。

大家都放开怀抱地欢笑。简直有如置身梦幻中一样。

“我会把照片寄给大家的。”

听见茑子的话音,江利子抬起了头。梦,接近尾声了。

“谢谢。我们会很期待的哦。”

“各位,莉莉安瓦版毕业纪念本,我们也会送上的。”

筑山三奈子女士插话了。尽全力的忍耐,终於到达极限了。

“……对你来说,这是另一种快乐呢。”

蓉子皱起眉头笑了笑。

“各位蔷薇大人。一直以来,我为各位添了不少麻烦,实是抱歉。不过,能和蔷薇大人们一起於高中部就读,我真是很高兴。”

话音未说,眼泪已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啊…?这,我是怎麼了?”

为自己的眼泪所惊讶,而慌张了起来;

“讨厌……对不起。”

——结果,三奈子女士就这样逃离了现场。

“这是怎麼啦?”

圣歪过头,目送梳著马尾发型的女生,不顾裙褶整齐奔跑著的背影。当然,圣并没有特地目送对方离开的意思。

“真是十分抱歉。在这种时候。”

三奈子的妹妹,新闻学会的新进编辑真美小姐,以不像是一年级生的冷静话语,为姊姊的失态道歉。

“虽然有如此令人担心的总编辑,新闻学会一定会团结一至,为各位送上最好的新闻。今天的事,还请多多包涵。”

“————”

在场者无不默不作声。

有这样的继任人,还有谁会为新闻学会担心呢?

“後会有期。”

後会有期。就这样,三位毕业生踏上了各自的路。

在圣母像前的分叉路。

蓉子和圣步向正门,江利子步向侧门。

“後会有期。”

大家并没有为此而作任何的约定。大家也都知道,重逢的一天并不需要约定。

可爱的後辈们,在圣母像前,目送三人步出校门。

谁,也没有说过‘再见’。

没能说出口的话,可能还有很多。然而,说不定根本没有必要一一诉说的。

有如萤火虫的光芒般,只要将一切深藏心底,将之变为永远的祈愿。

幸福。

大家,希望大家都能永远幸福。

在这学校,和大家相会,实在是太好了。

译注

[*注5]袴褶是日本传统男性服饰,就是大家经常於动画中看到,越往下越宽的深色’长裤’。有的有折纹,有的没有。

[*注6]这里的‘怎麼写’,是指日文中,对汉字的片假名注音。日文中,汉字通常有两种读音。

[*注7]‘扶养家庭’一词,必须直译。在这里,‘扶养’和‘芙蓉’的读音(片假名注音)相同。中文书面语,写成‘领养家庭’会更好。

[*注8]在这里,‘蓉子’和‘养子’的读音(片假名注音)相同。

[*注9]《高野圣》,泉镜花(いずみきょうか,1873-1937)著,发表於1900年的短篇小说。以飞驒山为舞台,描写高野僧侣遭遇魔性美女的幻想故事。

[*注10]“仰げば尊し”,本文中译为“仰敬师恩”,於一八八四年(明治十七年)发表,意以感谢师恩,并勉励毕业生,努力上进,出人头地。此曲是毕业典礼的例行歌曲。以下为“仰げば尊し”歌词和简(真的很简XD)译:

仰げば尊し我が师の恩

教えの庭にもはや几年(イクトセ)

思えばいと疾(ト)しこの年月(トシツキ)

今こそ别れめいざさらば

互いに睦(ムツミ)し日顷(ヒゴロ)の恩

别るる後(ノチ)にもやよ忘るな

身を立て名をあげやよ励めよ

今こそ别れめいざさらば

朝夕なれにし学(マナ)びの窓

蛍のともしびつむ白雪

忘るるまぞなきゆく年月

今こそ别れめいざさらば

简译:

仰首以尊吾师之恩

身处校园已是春秋数载

回首追忆飞逝的岁月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挥手告别

相亲相敬长年师恩

别离以後也不会忘记

立身扬名以出人头地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挥手告别

朝夕与相对熟悉的教室

萤火虫的光辉闪烁著的白雪

齐共渡过这难忘的年月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挥手告别

[*注11]圣改的,是“仰げば尊し”的一句歌词。详见注六——

似水流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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