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扭扭乐游戏里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运气、判断力、体力与身体的柔软度。
(最一开始的第一个还没问题,接下来的三个就难了。我这个人可说是完全没有具备玩它所需的能力啊。)
知道游戏大会的决战项目是扭扭乐的时候,由乃就已经做好觉悟,心想自己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性会输。
虽然不是在自夸,但由乃可是直到高一那年的冬天之前,从来没做过任何象样的运动。获得健康的身体之后才慢慢习惯,慢慢累积出这一年的体力。由乃十分清楚自己有多无力。说到柔软度,也是一样差劲。
(如果是冷静沉着的小梨,则有着确实的判断能力。)
关于体能与柔软度,既然她能顺利修完公立国中的体育课程,也就表示一般人有的能力她都有。虽然没听她说过自己的拿手科目是体育之类的,不过至少应该是比运动白痴的由乃还要好。
小梨的弱点是运气!她那被天气摆了一道,最后没有考到第一志愿的过往,实在是太有名的故事了。
(现在就来借借天地之母--圣母玛莉亚的力量吧。)
--呃,那个优胜奖品有这么吸引人吗?不就是面食堂的餐券?
但由乃无论如何也想要赢取胜利。这并不是因为她疯狂喜爱拉面,单纯只是因为个性不服输罢了。
用模造纸急就章做出来的扭扭乐盘上,描绘的不是有色的饼图案,而是扑克牌上头的花样。也就是红心、方块、梅花、黑桃这四种图案。
由于没有轮盘,就规定改成让参赛者从洗好的扑克牌里面一次抽一张卡,再把手脚摆到抽到的花样上头。附带一提,奇数是左边,偶数是右边,而A到6之间的数字是手,7到K则是脚。也就是要是抽到红心4,那就得把右手摆到红心图案的扭扭乐盘上。
「好了,由乃同学,接下来是从上数来第几张呢?」
由于她们的手脚都忙着按在图案上,所以便由祥子学姊代替玩家抽取她们所指示的卡片。
「第、第十张……」
「一、二、三、四……第十张是黑桃5。请把左手摆到黑桃图案上。」
「咦?不会吧。」
离自己最近的黑桃,位于比她右手现在按的位置还要再右边的地方。
「嘿!」
她交叉起胸前的双手,想办法让左手按到黑桃上头。可是也差不多要到极限了。
「从上面数来第五张,拜托了。」
小梨平淡地说着。难道这孩子都不会感到疲累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她比较年轻呢?
「红心8,请小梨把右脚摆到红心图案上。」
「好的。」
由乃嫉妒地看着小梨利落地把右脚移过去,而勉强摆出姿势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悲鸣,两手已经在发抖了。
(我不行了。)
正当由乃要翻倒在地上时,从旁边传来「啊」的一声,接着又听到「砰」的一声。
「……不会吧。」
仔细一瞧,小梨的身体狠狠地撞到了地板。
由于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一开始还真让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可这游戏又不是非得让学姊赢不可,而小梨脸上也露出相当不甘心的表情,所以她应该没有手下留情才是。
发现由乃正在观察自己的小梨,故意不对到脸庞似地背过身子。
(我知道了。)
她是不喜欢被人看到弱点,所以直到完全不行之前,都还要故意装作「没事」,才会这么做的。
「两人几乎是同时倒地的,要分出胜负实在有点困难呢。」
亲临现场的见证人--祥子学姊、小令、茑子同学、小瞳以及菜菜围了一圈起来,开始商议结果。你们以为这是相扑竞赛的审议吗?
最后她们好像得出了结论,由祥子学姊宣告给两人听:
「因为两人几乎是同时倒地的,所以重玩。」
「反对!」
小梨与由乃同时举起了手。只不过是个拉面券,难道还得重新经历一次那么痛苦的活动吗?她可不要!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所以就算两人优胜吧。」
面食堂的四张餐券被对半赠予两人。
两人互相褒赏彼此的斗姿,紧紧握了一个手。反正最后也没有输,所以由乃心情相当舒爽。
她甚至还想去实行那一直搁着没做的请求--「安排让菜菜与小令交手」--这也不坏。
「小令、小令。」
由乃抓住菜菜的手,慢慢走到小令身旁。
「菜菜她说,想找一天跟小令你比试比试呢。」
小令稍稍抬起头来,回答速度快得令人感到意外:
「好啊。是剑道吗?」
为什么啊?
为什么小令可以正确无误地得出解答,而没有误以为是在说编织、做蛋糕或是比谁读大波斯菊文库的速度比较快呢?
「寒假时也可以来我们家玩玩喔。虽然不大,但我们家有座道场。」
而且她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邀请不怎么认识的女生去自己家啊?
「那、那个!小令?也用不着这么赶吧?」
人家刚才是说「想找一天」,所以就是「某一天」嘛!小令!不用订一个确定的日程,说一个更模糊随便的日期就好啦。
「菜菜年底和年初也有很多预定事情要做吧?总不能在人家忙碌的时候请她过来吧,等新年过后,大家都比较不忙乱的时候,让她偶尔趁着社团活动的空档时间里过来如何?」
「可是我觉得用学校的式道馆不太妥当耶。」
小令今年有很多事得做,实际上已经从剑道社引退了,而菜菜也还不是剑道社社员。
确实,以个人意见来说,她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也用不着这么古板嘛。不过这种地方正是小令的特色。
「那等春天过后,也就是菜菜升上高中之后呢?等你读大学了,趁着有空的时候也是可以偶尔来指导一下学妹的嘛~~你不会这样想吗?」
我真是提出了个好主意啊!--由乃心想。要说为什么的话,由乃就是不想让菜菜和小令之间的距离忽然拉得太近。
等到春天之后,菜菜就有可能变成由乃的妹妹了。那两个人感情要变好的话,就等那之后再慢慢说吧。
可是……
「指导学妹?等毕业之后?……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喔。」
小令面无表情、冷漠地回答。
「为什么啊?小气鬼!」
「才不是小气。只是依据实际情况判断,那是不可能的啊。如果我上的学校跟莉莉安女子大学一样,和高中部的校地是相通的倒另当别论。」
「…………咦?」
由乃不太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去就读莉莉安女子大学的小令,会说「如果跟莉莉安女子大学一样」呢?
「可是小令你不是从以前就一直……」
说要去念莉莉安女子大学吗?还说要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她不是一直这么说的吗?
砰咚、砰咚,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我没有提出优先入学的申请书。」
「等、等一下!」
怎么回事?现在是怎样?由乃脑子里一片混乱。
(冷静!总之大家先冷静一下!)
冷静地思考一下,答案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
(刚才小令说她没有提出优先就读莉莉安女子大学的申请书,对吧?)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会去读我们学校的大学。」
小令像是咬紧牙根,但又相当平淡地说了。
「骗人。」
「我说真的。」
从客观的角度来判断,小令所说的内容才是井然有序、符合脉络的。
用三段论法解释的话--
高中部学生想要优先就读莉莉安女子大学,就必须提交申请书才行。小令没有提交申请书,所以,小令不会去就读莉莉安女子大学。
--看吧?
不过正因为是小令切身的事,所以由乃是不可能客观冷静地去判断情况的。
「祥子学姊!小令她说……!」
由乃赶紧冲了过去,紧抓住祥子学姊,并说「小令她说了一些诡异的事!」要是现在不获得某个人的同意,自己的脑袋大概就要坏掉了。
「小由,你冷静点。」
「您叫我……」
怎么冷静啊?--正当由乃打算说出口时,她才发现一件事。那就是祥子学姊非常冷静。
不会吧?--不会吧!
「祥子学姊,您知道这件事吗?」
「是呀。」
祥子学姊带着一贯冷静的态度,用些许同情的表情点了一下头。
由乃从祥子学姊身边退开,倒退了几步。她实在无法掌握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就如同不小心闯进异世界一样。
语言完全不通。该不会其实小令与祥子学姊的身体,早就被外星人占据了吧?
如果不这么想,她实在无法承认现在的状况。
为什么祥子学姊会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明明就是跟小令有关的事啊!
明明就是跟小令有关的事啊--!!
「该不会由乃学姊您……」
从背后传来菜菜的声音。
「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你说什么?」
由乃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子。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连才刚加入这个圈子的菜菜,也被外星人占据身体了呢?
「所以说……」
这回,她看了一下小梨,心想该不会连小梨也知道吧?
当由乃从她的表情中得到「肯定」的瞬间,心情也瞬间从惊讶转变成愤怒。
真是让人无法置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乃大叫了出来。
「小令,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情啊!」
2
等佑巳和志摩子同学上完洗手间,走回蔷薇馆二楼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现场已经发生一场大骚动了。
「小令,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情啊!」
由乃同学大吵大闹着。
至于是为了什么呢?佑巳好不容易从响彻房间的尖锐声音里听到几个单字,像是「大学」还有「小令」,这下大概也猜到原因了。
「佑巳同学、志摩子同学。」
发现两人回到房间的由乃同学,露出恶鬼一般的表情朝向这里而来。
「你们早就知道了吗?」
佑巳点了点头,志摩子同学则摇了摇头。看志摩子同学的样子,应该是连由乃同学的问题都没能掌握住,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在问什么。
于是由乃同学只面朝回答知道的佑巳,再次问道:
「什么时候?」
应该是问我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吧?--佑巳简单地答道:「刚才。」
由乃同学应该是问自己「是否早就知道」还有「是何时知道」令学姊要去就读别所大学吧?而那当中也包含着相当的责难意味,也就是「为什么没跟我说啊!」的感觉。
「我是在刚才吃蛋糕的时候,听令学姊本人跟我说的。」
关于这件事,只能用「刚刚好坐得很近才会听到」来说明了。
「我是不知道由乃同学知不知道这件事啦。不过听说这件事之后没有马上跟你说,也是因为心想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是我擅自认定了……关于这点,我向你说声抱歉。」
然后,由乃同学突然小小地「啊」了一声。
「我知道了,那时候你们就是在聊这个吧。佑巳同学,你有一瞬间看了我一眼吧?」
「我有吗?」
真是很抱歉,但她实在不记得。
「嗯,我有看到,真的。本来还想说你可能是在叫我……这样啊……原来是吃蛋糕那时啊?既然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我没有理由责备你,毕竟那时我有发现这点却没有问你,我也有错。」
显而易见地,由乃同学的愤怒消退了。
「可是最过分的就是小令你!」
询问完,并决定无罪释放好友的由乃同学,再次把怒火指向令学姊。她彷佛要揪住令学姊般,大力拍打着她的手臂。
「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啊!为什么!」
「……」
志摩子同学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正确来说,至少由乃同学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对由乃同学而言,倒数第二跟最后根本没差。只要不是第一个知道的,第几顺位都一样。
「为什么不跟我说!」
令学姊只是默默承受由乃同学的疯狂连打。等到最后由乃同学也打累了的时候,令学姊回答道:
「因为你没问我。」
在场屏息吞口水观望的人,都轻轻地晕了一下。「因为你没问我」?没有告诉由乃同学的理由就只是这个吗?
由乃同学绝不会对这个理由感到满意的。
「我怎么可能问啊?毕竟你从以前就一--直跟我说你要读莉莉安女子大学啊!」
「也是……抱歉。」
「……算了。」
由乃同学放下拳头,反正不管再怎么槌打,都无法改变令学姊的决定了。既然无法改变,就好好听她的理由--由乃同学心里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你为什么想考别的大学?」
「因为我想读莉莉安没有的学系。」
「什么系?」
「我想要去学体育。」
「体育……」
令学姊读体育。佑巳觉得这是一个任谁都会同意的选择,不果反过来说,就算她选择读家政系,大家也会觉得很符合她的作风。
「虽然我还不知将来要不要继承家业,但想尽量以某种形式和道场相关事物维持联系,这样一来便可培育下一代。再说,好好学习那些与发育和身体机能有关的知识,总不会没用处吧?最重要的是,我想学。」
「比起莉莉安的家政系,更想学体育吗?」
「家政只要当作兴趣就行了。毕竟从以前到现在,就算没人拜托我,那也是我一直以来会做的事啊。」
「……也是呢。」
由乃同学终于绽开笑颜,并紧紧盯着令学姊瞧。
「像这种事情,比起今天这种状况,我更希望你和我单独谈过。如果你好好跟我解释,我也不会反对啊。」
「抱歉。」
令学姊轻抚着由乃同学的头。
不知道她们是觉得不管周围有没有旁人都无所谓?总之,那两人已经完全陷入旁人看了会觉得有些难为情的「两人世界」里了。
「虽说比起等到人家告诉我这件事,现在这样已经算好了。但我还是想最早知道这件事嘛。」
「抱歉。」
这不知道是令学姊今天第几次说「抱歉」了,她就有如只会说这句话的九官鸟一样。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由乃同学把额头靠在令学姊肩膀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但看到两人的模样,让佑巳不禁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过令学姊发出的微微鼻息,或许跟眼泪没关系也说不定。
毕竟对佑巳来说,黄蔷薇这对姊妹的状况,并非和自己毫无关连。
就像由乃同学有着令学姊一样,佑巳也有一位明年春天就要毕业的姊姊。无论是令学姊还是祥子学姊……不,无论在哪个时代,所有的二年级生都是抱持如此的心情,将三年级生们送出校园的。
或许这场名为「毕业」的姊姊一大盛事,对所有人都是平等到来的。可是,根据每位姊姊毕业后的选择与出路的不同,给予各自妹妹们造成的心理负担也是差之千里。
即使待在同一个校区,也并非随时都能见到。就算这样,还是给人一种只要想见面,随时都可能见面的安全感。或许那只是份淡淡的安全感,还是能让人感到轻松。
佑巳不禁叫了出来。
「那姊姊您呢?」
「……我怎样?」
祥子学姊讶异似地反问。本来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黄蔷薇姊妹身上,这下所有人都把焦点转移到红蔷薇姊妹身上了。
可话都说出来了,也无法停止,佑巳继续说道:
「姊姊您毕业后的出路呢?」
「我?」
「您也还没告诉我。呃……我也没有问您啦。只是我跟由乃同学不同,并不是因为猜想您大概会怎么做才没去问的,我完全无法料想到您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所以怕得不敢问。」
「佑巳。」
「可是趁着这个机会,我就问您吧。呃……请您跟我说吧。请问姊姊您毕业之后有何打算呢?」
就算她说要考别所大学,我也绝对不会感到动摇--佑巳如此告诉自己。事前做好心理准备的话,受到打击的程度肯定比由乃同学小吧。
「……这种事情,我本来是想找个更安静的地方,和你单独谈一谈的。」
祥子学姊叹着气,说了一句像是由乃同学刚刚才说过的台词。
「对不起。」
「不过没关系,就像你说的,这是个好机会。我会……」
好了,来吧!--在佑巳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前,她已若无其事地回答了:
「……就读莉莉安的大学喔。」
「……这样啊?」
她说要读莉莉安的大学--
「咦--!?」
「姊、姊姊,您会选择优先入学吗?」
「为什么如此震惊?还是说,我跟你待在同一个校地里,会让你感到困扰?」
「当、当、当然不是!」
虽说同样都是震惊,不过佑巳感到的是开心的震惊感。但在由乃同学面前还是得节制一下,不能表现得太高兴才行。
「我和令不一样,并不打算去学什么只有别家大学才能学到的学问。去读莉莉安女子大学也不会有任何不便,才做这个决定的。」
「我知道了!恭喜您!」
「真傻。我现在只提出了申请,距离发表合格名单还有好一段时间呢。」
「我知道!」
但是根本用不着等合格通知,她也等于已经考上了嘛。毕竟那是成绩排名越前面的人能优先入学的制度,以祥子学姊的成绩,不管她想读哪一个学系,肯定都是任她挑的。
「不要因为我不考其它大学就一直赖着我喔。新年过后就要由你们自己加油看着办了。」
「我知道!」
这已经不知是佑巳第几次说「我知道」了。
虽然在浪漫程度上不如黄蔷薇姊妹,但红蔷薇姊妹依然营造出「两人世界」,让旁人不知所措吧?--佑巳稍微回过神来看向四周。
不过旁人并没有如她预想,一直注意着两人的动向。大伙只是乘着兴头说了几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早早聊起别的话题了。
「模造纸破掉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嘛……总之先拿大型胶布把背面贴起来吧?」
「咦?还要继续使用这个游戏盘吗?」
「只剩一些热水了,要再煮吗?」
「帮忙收一下空茶杯--」
「绿茶的温度……」
「考试科目……」
各种话语交错重迭,有如苏格兰格纹一样。
现在是办完游戏大会,无所事事的喧嚣时刻,偶尔会出现如同亮片闪烁的现象,那是茑子同学的闪光灯。
喧嚣的空间。
每个人都各自聊着天、四处走动,看起来却像是有秩序地喧闹着,这有点像学生们走在通学路上的模样。遵循着圣诞派对的名义身处于这个空间里头,大伙都尽责地扮演好出席者的角色。
佑巳觉得非常愉快,无所事事地注视着现场,众人的模样并不会妨碍自己的视线,就好似绘有抽象图样的美丽包装纸。
但里头有个人,就是无法融入房内的气氛之中。
她一一拒绝被卷入喧嚣。
佑巳看到小瞳独自一人悄悄离开房间。
3
「……小瞳。」
佑巳追着那「悄悄离开房间的小瞳」,也跟着悄悄走出了房间。
好不容易「悄悄地」离开房间,要是现在快速冲下楼梯就毫无意义了。佑巳尽量不发出脚步声,静静地走下楼梯,所以等到她追上小瞳,已经是离开蔷薇馆走进校舍里头的时候了。
脚步声与开关门扉的声响,肯定会让人察觉到有个人跟在自己后头的。但小瞳没有回过头来,打定主意要无视自己似地径自向前走去。
「等等!」
佑巳叫住对方。
这时小瞳才终于停下脚步。但纵使她回过头看向佑巳,脸上却是一副默然的表情,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追过来的人是谁似地。
「你要回去了吗?」
她身上穿着大衣,也拿着包包。佑巳等于是抓住一个怎么看都像是要回家的学生,提了一个很愚昧的问题。
「是啊。」
小瞳点了点头后,继续走了出去。
「之前不就说可以中途离席了吗?」
「也是。」
佑巳快步赶到她身旁,和她肩并肩走着。
「而且可南子同学不知何时早就先走了。」
她怨恨似地呢喃着,像是在表达「真希望她先跟自己说一声」。
「嗯,是呀。不过小瞳你慢慢来也没关系嘛。」
「我不是说过我有事要办吗?」
「嗯,对喔。」
两人不发一语走了一会儿后,小瞳像是麻醉药终于消退似地开口说道:
「为什么您要一起跟来呢?还是说佑巳学姊您也要回家了吗?别跟我说您今天就只带了那个小提袋来上学。」
「哈哈……怎么可能。」
佑巳可是还带了大衣、围巾以及别的包包来上学的。
「我只是有点想跟小瞳你一起走走罢了。」
「也不管我的心情吗?」
「给你造成麻烦了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佑巳愉悦地继续走着。
「可是我也不感到欢迎。」
「原来如此。」
小瞳依旧是个严厉的人。
佑巳和小瞳两人并肩走在没什么人的昏暗走廊上,在一年级生的鞋柜等小瞳换好鞋子,一起走出校舍大门。
小瞳把刚才穿在脚上的室内鞋塞到手提包里好带回家。看到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让佑巳联想起一件事--果然从明天开始就要放寒假了啊。
「您还真的只是陪我走一走呀。」
小瞳低语说道。
「咦?」
「我本来以为您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呢。」
想一起走走--佑巳会这么说并跟着她,是因为不想让小瞳一个人回家。
是因为想要待在她身旁。
是因为不想要就那样离开她。
为了不让走开的小瞳远离自己,只能跟着她走。所以佑巳才会对她说「想要跟你一起走走」。
「啊……谈话啊。嗯,那就聊一下天吧?」
具体而言,佑巳并没有什么非得跟她谈不可的事情,但这也不代表佑巳没半点话想跟她聊聊。
真实的小瞳就在这里,对佑巳而言,正是如此一切才有价值。
每当小瞳不在身旁又想起她的事情时,佑巳就会有种被人紧紧揪住胸口的感觉。
这大概是因为最近记忆中的小瞳总是低着头,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还有那双冰冷的手的缘故吧?
她明明就知道理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脑中却只能浮现这类无止尽的自问自答,而这些问题,不管在心里怎么追究也不会有解答。最后总是只能得到「我根本什么也办不到」的结论,变得意志消沉。
在两人没见到面的那段期间,佑巳一直担心着--她会不会现在也在哪里发抖呢?会不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街道上徘徊呢?
所以她本人愿意出现在佑巳眼前,就该谢天谢地了。就算出现在眼前的小瞳摆出一张臭脸,还是能看到她身上穿着大衣,也知道她没有迷路。
「不过令学姊还真星让人大吃一惊呢。」
佑巳思索着要讲什么,最后选了一个轻松的话题。也就是不久前才发生,符合时宜提出的话题。
「祥子学姊会留在莉莉安学园,对佑巳学姊来说,想必是可喜可贺的事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小瞳的话中带刺。这种讲法不就像只有佑巳一个人在瞎高兴吗?
可是小瞳讲话带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正因为她个性不坦率,才会老是针对佑巳所讲的每一句话提出质疑。
佑巳重振旗鼓,继续说下去:
「感觉三年级生都确实朝着自己描绘的未来迈进……对吧?」
这样如何?照一般来说,应该没办法反击了吧?可是……
「又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所规划的道路前进。」
小瞳如此说道。
「……咦?」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想成为怎样的人,跟现实状况还是有一定的落差。」
「小、小瞳?」
佑巳心想,她这并不只是在反击。从小瞳的表情中,可以感到她并不是为了向外界反抗或是挑衅才这么说的,而是她自身凝聚的某种力量致使她如此回答。
小瞳她并不是想和谁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在正视那从自身涌现出来的话语。
「落差?」
例如呢?--佑巳抛出问题。小瞳或许会说些什么。
「以前读国中的时候,社会课上要大家绘制空白地图……」
「嗯。」
「我拿到崭新的空白地图时,有一种好幸福的感觉。」
小瞳浅浅地笑了一下。她是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所以笑了,还是回头去看当时的自己感到好笑呢?--佑巳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形。
「只有轮廓的日本地图。都道府县的界线是用虚线淡淡标示出来的,只有河川有清晰模样的那种空白地图。之后,我就要在这幅地图上孕育出山岭,打造出城市与街道,在每一个县里摆上县市政府;一旦翻到不同的页面,甚至可以管理气象。我觉得在空白地图前,我就有如上帝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操作世界。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地图上头纯净洁白,一丝不染的缘故。」
不管是否与当时小瞳的心情完全一致,佑巳多少能理解她的心情。空白地图具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奇妙力量。
「可是随着课堂前进,渐渐填满页面之后,我才终于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事情绝不可能完全如我所意地进行。我本来下定决心要做一本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地图,但成品却眼我脑中想象的东西完全不同。我本来想做一本不输给外头出版社印刷出来的精美地图,但是画出来的东西,却怎样都无法超越小学生的水平。」
小瞳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
「本来闪烁发亮的纯白地图,却渐渐失去它的光辉,再也无法复原了。那都是因为我在上头画图。」
佑巳无法对她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然后一笑置之。对国中时的小瞳来说,这肯定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情。只不过这碰巧与她对空白地图的情感一致,所以才会用这个例子来解释的。
「当时发生过什么事吗?」
以为自己办得到,最后却无法做到;或是事情出乎预料地顺利进行。人们在小时候,总有一天得面临这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但小瞳的情形则--
「就连一本空白地图都是如此。所谓的人生,是不可能如意进行的。我只是领悟到这件事罢了……可是……」
在佑巳还无法掌握住她的转折语后要接什么时,两人已经穿过图书馆旁的小径,曾几何时,两人已经走到位于银杏树道前的玛莉亚雕像附近了。日正中天时,学生们会在玛莉亚雕像前来来往往,或是止步互赠礼物,或是收授玫瑰念珠。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
「早知道无法画出完美的地图册,不如干脆在上头涂上粉红的花朵,或是黑白点点算了。」
小瞳有些自嘲地说道。
粉红?点点?--突然冒出一堆和空白地图毫无关连的词汇。
「如果我那样做了,大概会被老师当成问题儿童,而社会课的成绩也会变差吧。但那样一来,或许就能完成一本专属于我的美丽地图册了。可是,我连这也办不到。」
她讲的话实在是太跳跃,佑巳无法抓住她的脉络。可是从中佑巳了解到几件事--小瞳应该是在为她将来的事情烦恼。由于她小时候经历过的绝望,和她现在面临的状况有些重迭,所以才在担心会不会又受到挫折吧?
佑巳在脑中考虑着词汇。现在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对呢?真希望有谁能告诉自己答案。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小瞳呢?
「小瞳。」
小瞳察觉到佑巳的视线,突然回过神似地背对自己,快步走掉。
「……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请您忘记这件事吧。」
就有如从梦境中惊醒一般,她表现出自己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很奇怪、很有问题似地。
但佑巳不可能办到,既然听都听了,就不可能装作没听到。
和小瞳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该怎么办才好?
才自以为稍微了解小瞳一点,但小瞳内心深处现在却跟着她的身子一起,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该怎么做才能停下她的脚步呢?
该怎么做--?
「小瞳!」
佑巳喊叫了出来。
小瞳转过身子回来。
两人直视对方,而玛莉亚雕像正好就在彼此之间。
佑巳说了:
「你愿不愿意当我妹妹?」
这就是佑巳所想出的答案。
「……啊?」
大概间隔了五秒之后,小瞳才如此反问。
「我……不行吗?」
佑巳大声问道。
如果是我,无法成为小瞳的助力吗?
「佑巳学姊……」
小瞳就那样站住不动,佑巳接着走到她身边,而小瞳用她的大眼紧紧盯着佑巳的举动。
玫瑰念珠就在身上--佑巳突然想到这点,把它从脖子上取了下来。这是一年又两个月前,佑巳从祥子学姊那里收到的,一串珍重的玫瑰念珠。
小瞳的嘴唇微微上扬:
「真是谢谢您,佑巳学姊真是位亲切的人吶。」
「咦?」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双手拿着刚刚褪下的玫瑰念珠,佑巳全身动弹不得。
小瞳的表情看起来是在笑,但又不是真的在笑。那是无法以一言蔽之的笑容。就好像无数激烈的不快感混杂在一起,为了不让它们爆发出来,而用笑脸做成的面具盖住它们似地。
有种颤栗感,不,是一种全身都冻结的感觉。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可不是莎拉那种好孩子。如果您想进行圣诞夜的施舍,请找别人去施舍。」
「小瞳--」
施舍?佑巳并不是抱着这种心态才提出姊妹申请。可是无论说什么,现在的小瞳也听不进去。
「听到我那番未经大脑的话,才让佑巳学姊您一时鬼迷心窍。关于这点,我向您道歉。总之,我不会收下您的念珠的,请您收回吧。」
她说完想说的话,低下头来。
「那么我先失礼了。」
这下子她真的要离开了,佑巳已经无法追上去,也没有叫住她。
反正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无法传到小瞳的耳里。
小瞳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她跑过银杏树道,穿过大门,离开了学校。
然而佑巳看不到小瞳的那个模样,因为周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所以无法看到小瞳的身影。
把她不愿收下的玫瑰念珠挂回脖子上的时候,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才走出建筑物不久,体温却好像都被外头的空气给吸走了。
要假装没发生任何事情,回到派对之中与大伙一同欢笑,佑巳觉得实在有难度,可是又不能就这样站在这里不动。
自己根本没穿大衣就走了出来,现在天色也暗了,要是一直站在越来越冷的空气下,恐怕会着凉感冒。
再说,她没跟任何人说就悄悄离开了。要是过了一段时间还不赶紧回去,大家也会担心吧?
佑巳走向校舍。
只需要重复把脚伸出去的动作就好了,如此一来,对时间的感觉也会逐渐消失而去。
「佑巳。」
祥子学姊站在蔷薇馆大门前。
「我想只要在这里等你,就有时间独处了。」
祥子学姊也没有穿大衣。她和佑巳一样,只在手臂上挂了一个手提袋。
「您说……只要在这里等我?」
佑巳问道。祥子学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等的呢?她知道佑巳跑出去追小瞳的事吗?
「这个。」
「啊!」
佑巳马上就知道祥子学姊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就是圣诞节礼物。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和去年一样的,包装好的薄盒子。
「是手帕吧?」
「不要想说跟去年一样,没有新意喔。我今年自己在上头加了点东西。」
打开来看看--被她催促着,佑巳拆开包装,里头有一条纯白的手怕。
边缘绣有华丽的蕾丝这点跟去年一样。可是名字缩写的S字样上头,还有一个用粉红绣线刺上的Y字。并非把S一字给去掉,而是让两个字都能清楚呈现,漂亮地重迭起来,看起来就好像某种商标似地。
而英文字母的周围还有一圈……
「蔷薇……红蔷薇。」
用卷线绣(注10)刺上的,好几个红蔷薇的花朵图案。那一片片花办,全都是姊姊她亲手针一针刺上的。
「谢谢您。」
佑巳紧抱住手帕。能够收到这么棒的礼物,该怎么说呢……对了,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对了,我也有东西要送您。」
这下才想起有这回事,伸手翻了翻手提包里头。佑巳从里头拿出一个包裹,递出去并说声「请」,祥子则发出「哎呀」的一声,像是没有预料到似地。该不会她还以为今年的回礼也只是一条缎带吗?
「虽然做得不是很好,但这是我努力编织的。因为姊姊您常常在看书……」
佑巳拿出一个毛织书套。为了也能套在图书馆借来的书上,佑巳决定做成精装书的大小。有点老成的抹茶色当底,用红色编织了一个花纹在里头。这跟编毛线衣那种高难度的东西不同,只要维持直线织下去就好;既然没有袖子或衣襟,自然也跟计算加减孔数无缘。不过,要分别用双色的毛线编织还是挺难的。
「这是……蔷薇吧?呵呵,我们还真是投缘。」
祥子学姊笑了出来。
「谢谢,我想冬天和夏天都能用吧。」
「夏天……应该会很热喔。」
不管怎么说,都是用毛线织的嘛。佑巳也笑了出来。不过如果是祥子学姊,她真有可能这么做。想象一下祥子学姊满身大汗,手上拿着针织书套走路的模样,让佑巳感到有些开心。佑巳一边笑,不知为何,眼前却湿润起来,视线也跟着模糊。
「怎么了吗?」
问话的祥子学姊,看起来就像水里的倒影一样,全身闪烁着光辉。
「姊姊,我……!」
本来明明在笑,却突然哭出来也太诡异了。所以佑巳死命忍住,以防泪水滑落。
可是祥子学姊并没有提到泪水云云,只说了一句直指核心的问题:
「你跟小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佑巳才能省去说明自己为何哭出来的经过,直接说出:
「玫瑰念珠……她没收下我给她的念珠。」
「这样啊。」
祥子学姊只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又不是同情她,才要给她念珠的。」
那时,佑巳是打从心底想要认小瞳当妹妹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是因为喜欢小瞳的某些特质吗?虽然无法用言语说明,但这件事是再肯定不过。
如果套用志摩子同学的说法,那就是--「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就是有种感觉--小瞳是自己的妹妹。
可是,佑巳却没能传达给她知道。
这一切只是佑巳的自我满足罢了。
直到刚才都还在身边的小瞳,有如幻影似地从眼前消失而去。
事情是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小瞳的负面感情,现在更像是火花一般,溅洒在佑巳的心里。
「又不是只有小瞳一个一年级生。」
祥子学姊碰了佑巳的肩膀。
「可是……!」
「也是呢。不然你就不会把玫瑰念珠递给小瞳了。」
佑巳同意,一切正如姊姊所言。如果能够觉得谁都无所谓,那会有多么轻松啊。然而,一旦觉得非小瞳不可的时候,便已经无法抛弃情感,觉得谁都好了。
比小瞳还坦率的人多的是,还有许多开朗、充满朝气的人、冷静的人,又或是温柔的人、有趣的人,或是纯真无瑕的人。
但非得是小瞳才行。
只要那个人不是小瞳,那么就只是一些无意义赞美之词的组合排列罢了。
「既然如此,只要不放弃便行了。」
祥子学姊说了。
「我被志摩子拒绝的时候,心想就算不是志摩子也无所谓喔。」
「咦?」
「但被你拒绝时就不同了呀。觉得凭着一股气势、拼上自尊也非得让你收下下可。」
头发被温柔地抚摸了一下。
「我可是很努力了喔。所以现在佑巳你才会在我身边,不是吗?」
「……啊……」
(你给我记住了,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姊姊的。)
佑巳拒绝她第一次提出的姊妹申请之后,祥子学姊追上了走在银杏树道上的佑巳,并用高声如此宣言。那个时候,她果然是怀着这种心情吗?
「才不过被拒绝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
「挺起胸膛,被人拒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喔。」
「是!」
佑巳一边回答,一边茫然思考着--为什么祥子学姊的眼中也会跟着流下泪水呢?
「不过还是很难过吧。」
祥子学姊用手指抹去眼底的泪珠说道,所以佑巳也觉得不用再逞强了。
「是的。那个……我果然还是想哭一下,可以吗?」
「好啊。」
祥子学姊张开双手,让佑巳靠在她的胸膛上。
「呜哇啊啊啊--……」
佑巳紧紧抓住姊姊的手臂,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究竟是感到悲伤、悔恨还是惋惜、生气,抑或是痛苦。尽管哭得不明所以,但佑巳像是要一口气把那些混杂在一起的情绪吐出来似地,嚎啕大哭了一场。
蔷薇馆二楼房间的灯还亮着,但现在无论给谁听见都无所谓了。对现在的佑巳来说,必须全心全意沉浸在哭泣里,哭到无暇去管那些事。
圣诞快乐。
从远方穿来钟声。
虽然圣诞老公公没给自己带来一位妹妹,不过还有能够承担痛苦的姊姊陪在身边。还有一位愿意伴着自己哭泣的姊姊在身旁,这点也让佑巳流出了更多的泪水。
圣诞快乐.
空气好冰冷。
泪水以外的水滴碰到了脸颊。
--是雪。
虽然世上或许真是「无法事事尽如人意」,但佑巳想怀抱着这个想法,那就是--「世上也不尽然全是些不如意的事」。
圣诞快乐。
明明是祝贺耶稣诞生的日子,眼泪却停不下来。
圣诞快乐。
怎么办?
没想到姊姊送的圣诞礼物,居然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注10:刺绣技法的一种,将绣线绕好几个圈圈之后,将针穿过中间的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