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
0
她站在布满晨雾的高原上,独自徘徊着。
穿着睡衣、披着睡袍,下床时本该穿着的室内拖鞋,不知是何时在哪被什么勾到了,现在脚上只剩下一只拖鞋。
究竟是何时不见的?
到底是谁带走的?
在无法看清楚一公尺前的白浊光景下,她惧怕起一个接一个出现的树干,可是等走过去之后,她又开始这么想……
要是那些树干都是人就好了,这样一来或许就能获得线索了。
赤裸的脚上都渗出了血,但她依旧不停下脚步。
在取回重要的事物之前,她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小——」
呼唤声被浓雾掩没,早已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了。
到底走在哪里,又是怎么走的呢?
即使好像已经向前走了不少,却又觉得似乎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可见得视野依然狭窄。
双脚已经没有威觉了,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双脚是不是真的在交互向前移动。
「啊!」
她终于被树根绊倒,往前倒下,双手撑在地上,纯白的风景中,只有手心渗出来的血液看起来十分鲜红。
「我……」
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做这些事呢?
本来应该是在寻找遗失的东西,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地面上有根如枝头窜出来的粗树根,她坐在上头发呆。
在取回重要的事物之前,不可以停下脚步,可是一旦停下脚步,她就变得搞不清楚状况了。
她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本来又到底想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到底该继续往前,还是要掉头回去呢?
正当她下定决心要怎么做时,在四面八方的浓雾中,以为是正面的地方真的是向前的路吗?而身后的道路,又真的是剐才走过的地方吗?
「该怎么办……」
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时……
「……?」
不知从哪传来某人哭泣的声音。
「……」
虽然很模糊,但她确实听见了,没有错。她想起最初的目的,笔直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在这种情形下,那道哭声却越来越响。
就有如引导航路的一道灯塔光芒似地在诱导她。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
躺在落叶上头,一条纯白的婴儿布条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啊啊……」
颤抖的手紧紧将那条生命抱在胸前。
终于找到了,她不会再放手了。
「我的……宝宝。」
在她紧紧拥抱的瞬间,手上的感触却消失了。
纯白的婴儿布条融化在浓雾之中,本来应该是婴儿的东西,却发出破碎的声音,从手臂里落了下来。
「啊!啊啊!」
她死命地抓起、收集起那些渐渐掩埋起自己膝盖与双脚的落叶。
可是却怎样都无法复原。
「不要——!」
惨痛的叫声划破浓雾。
1
「不要——!」
大半夜里,传来一道悲鸣声。
「妈妈、妈妈。」
瞳子赶紧飞奔到那里,打开枕头边的床头灯,摇晃躺在床上的母亲肩膀,唤醒她来。
「呼……呼……呼……」
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虽然睁开眼睛了,却还没有完全清醒,她的脚像是被夹在梦与现实之间,奋力地挣扎着。
「没事的,您只是做了梦喔。」
瞳子抚摸着母亲的脸庞,整理她凌乱的头发。
「没事的。」
瞳子又再说了一次。母亲似乎渐渐理解了现况,用力深呼吸两次之后,像是要确认似地呢喃起来:
「小瞳。」
「是我喔。」
瞳子点了点头,然后再说了一次「没事的」,但这回不是对母亲说的,而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而说的。
「流了好多汗啊。」
这房间里有放毛巾吗?正当瞳子想要起身离开床边时,她睡衣的袖口却被母亲揪住。
「不要走!」
「妈妈……」
瞳子再次跪到地毯上头。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妈妈离开,拜托你了。」
她眼中含着泪水,向女儿哭诉。
她还无法摆脱梦境,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孤单吧?
瞳子摸了摸母亲的肩膀,看了一圈室内,父亲不在,旁边的床是空的。
「好的,我会在这里的。」
虽然无法说清楚,但瞳子大概知道母亲做了什么梦。
在这一、两个月里,已经发生过许多次同样的事了,母亲做着恶梦,在夜里发出悲痛的声音。
虽然大多时候都是由睡在旁边的父亲处理,但偶尔也会像今晚这样是瞳子跑去安慰她,而每当这时,母亲总说她做了很恐怖的梦,等她完全清醒之后就会含糊带过,但她也有几次在还处于混乱之中时说溜了梦境的片段。
——我的宝宝不见了。
这是她不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瞳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装做没有听到。
因为她很可怜……所以瞳子知道绝对不能质问她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让她觉得困扰。
「我还会去哪里呢?我的家就只有这里喔。」
她在梦里无数次失去了她的孩子,所以就算是眼前的瞳子,她也很拼命地要抓住些什么、挽留住什么。
「没事的。」
只要这样就能让母亲安心的话,要说几次「没事的」都好,就算只是一时的安抚或只是做做场面功夫也无所谓,瞳子发现透过这个举动,自己的感情也能获得控制。
「下次肯定能做个好梦。」
瞳子帮她重新铺好被子,微笑了一下。
「会吗?」
瞳子对着看起来依然有些不安的母亲,点头说:二定会的。」
「在妈妈您再次入睡之前,我都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嗯。」
昏暗的灯光里浮现出的母亲脸庞,看起来既像幼儿,又像老太婆。
2
出了双亲的卧房之后,瞳子看到父亲的身影。
「爸爸……」
「对不起。」
父亲靠在门扉旁边角落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看来他应该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或许在瞳子跑进房间之后,他就已经来到这里了。
「不会啦。」
瞳子摇了摇头,按住睡衣的衣领。
走廊果然很冷。刚才她听到母亲的悲鸣声就冲下床了,没有半点闲暇去披件什么东西保暖,脖子边凉飕飕的。
「对不起。」
父亲又再说了一次,似乎是为了妻子发生这种事,自己却不在她身边而抱歉。
「我刚才去了厕所,然后想说要喝一点小酒,就跑去厨房那边了。」
父亲脱下睡袍,披在瞳子的肩膀上,一股熟悉的父亲气息包裹了瞳子的身躯,十分温暖。
「您是睡不着吗?」
「——不。」
虽然他轻轻摇了摇头,但实情究竟如何,瞳子也无从得知。父亲他不太会喝酒,偶尔是会为了应酬喝一些小酒,但晚上在家里独自喝酒还是头一遭,他说是睡前酒,但瞳子不相信他的话。
「是我害的吗……」
瞳子有些恶作剧地这么说,结果父亲却一脸认真地说了:
「绝不是因为这样。」
可是母亲开始频频做恶梦,是这一个月半以来的事。这不可能跟去年十二月月中瞳子离家出走一事毫无关系。
因为母亲的精神不稳定,父亲也只能浅眠而已。既然如此,父亲会失眠果然应该算是瞳子的错吧?
「你老是……」
父亲紧紧盯着瞳子瞧,接着说了:
「像这样勉强自己压抑情绪,为了不让愚昧的我们担心,才故意撒娇或是说些任性的话,故意扮演一个天真的女儿吗?」
他露出寂寞的表情。
「爸爸您才是,太顾虑我了啊。」
让平时总带着温暖笑容环抱自己的父亲露出这种表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瞳子感到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在勉强自己,我想不管哪种模样都是我,就因为我希望自己变成那样的人,所以才会形成那样的个性吧。」
现在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曾经破坏家族间平衡的,就是她,而她不想只做做表面工夫修缮它,不想要撒一些有如玻璃纸制胶带似的谎言。
就算去修复,也无法回到被破坏以前的模样了,如果只是让破坏变成毫无意义的修复行为,那么是不需要的。
「妈妈她似乎因为那天的冲突,受到很大的打击啊。」
父亲看着卧房说道。
「但我却觉得这样反倒不错,毕竟瞳子你一直没有和我们吐露真正的情绪,肯定是因为我们都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内心的喊叫声。」
内心的喊叫——就好像被这句话引导着,瞳子自然地用双手压住心脏。
仔细一想,瞳子也觉得自己总是在内心叫唤着,要让埋藏起来的情感「从这里发泄出来!」。
就在这里喔。
察觉一下吧!
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在思考。
只是装做没看见、没听到罢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这件事对不过才十六岁的你而言,要让你一个人承担实在是太沉重了吧?那是我们做父母的才应该承受的事情。」
可是,一旦决堤之后又是如何呢?把情感发泄出来之后,内心只剩下巨大的空虚感与自我厌恶而已。
而这些,最后把母亲逼到了绝境,又让父亲烦忧,那些真的是必须发泄出来不可的事情吗?
她不知道。
为什么她当时会说出那种话呢?
为什么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却会说出那些过分的话语呢?
「所以我现在还是依然赞成爷爷的决定。」
父亲看着瞳子的眼睛。
「你不用去思考你到底是谁,应该在纯白的画布上描绘你自由自在的人生才是……我之所以希望如此,并不是因为抛弃你了,你懂吗?」
瞳子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双亲再爱她不过了,这点是无庸置疑的,可是,那又为什么不说她对他们而雷是必要的呢?
「爸爸。」
取代回答的,是瞳子的质问。
「世上是由施与受所构成的吧?」
「咦?」
「光是接受,这样行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
父亲一脸诧异地反问。
「我没有办法回报任何东西。」
瞳子脱下睡袍,把它交还给父亲。他收下睡袍之后,轻轻地窥探了一下瞳子的脸庞。
「你真傻,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早就已经从你身上获得数不清的东西了啊。」
「真的吗?」
「那当然。」
听到这番话,瞳子微笑起来,走在走廊上。
「瞳子,谢谢你照顾妈妈。」
父亲在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打开母亲休息的卧房门扉。瞳子没有回过头去,可是她能感觉得出来,父亲会静静守望着她,直到她走回她自己的房间为止。
明明就接受了这么多关爱。
自己却没办法回报任何东西。
(早就已经从你身上获得数不清的东西了啊。)
父亲所说的「数不清的东西」,到底是指什么呢?瞳子无法想到半点东西。
走廊让人觉得莫名地漫长。
幸福测验
1
周末过后,瞳子的周围十分吵杂。
「学生会干部选举……」
「……瞳子同学她果然……」
「所以就说她有勇无谋啦。」
人们互相说着悄悄话的声音虽然分开来听都很小声,一旦聚集起来,就让人觉得耳根不清净,比起来,那种从走廊上就听得见,吵着讨论昨晚电视内容,用着巨大音量哈哈大笑的声音还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问她人家直接当面来说她坏话会不会比较好的话,一想到要怎么对应她就觉得麻烦,所以还是免了吧,如果没办法假装没听到蒙混过去的话,就得直接接受挑战了。
(真愚蠢。)
要是休息时间能早点结束就好了,瞳子翻过一页书籍,居然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真是太教人失望了。
纵使如此,要是文章能够读进脑海里,那也还能算是有意义地渡过时间,可是在这种不时听到别人偷偷地提到自己名字的环境之下,实在是很难做到,瞳子的道行也还未到可以完全遮断那些噪音,专注在书本上的程度。
所以就算她想理解内容也没办法,总之只好用眼睛追着文字,读到最后一行之后便翻开下一页。就像这样,做出一副「我根本不在意那些闲话」的样子,总算让瞳子维护了尊严。
(啊!)
刚刚出教室的乃梨子回来,并走过瞳子的桌子前。选举之后,乃梨子有一阵子都带着有话想说的表情看着瞳子,但现在她已经不会说什么了。
终于死心了吗?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瞳子不禁佩服起来,真亏乃梨子愿意和她交际到现在啊。
她内心又有了一股空虚威。
瞳子知道,她正在亲手把本来就脆弱的羁绊之线一一切断,而这就是报应吧?
她究竟是曾几何时,又是为什么变成这种人了呢?
要是能更诚实、率直一点,那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到自己了。
「等等,这是对同学应有的态度吗?」
身后传来一道大音量声音,把瞳子从内心的空虚感拉回了一年桩班的教室里。
「聚集在那里偷偷讲人家坏话,你们才应该感到羞耻吧?」
知道她们是在争吵她们面对她的态度时,瞳子不禁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还以为说话的人是乃梨子。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乃梨子也坐在她那离瞳子有些距离的座位上,睁大眼睛望着发生骚动的中心。
「是怎样?现在才想装好人啊?你自己不也是在上个礼拜前都还说要是瞳子同学落选就好了吗?」
被批评的学生们不甘示弱地还击,两边彼此争论的人,在上礼拜都还一起攻击瞳子、无视瞳子。在这点上,两人确实可以算是连成一气的。
「你到底想怎样?」
被以前的同伴们质问,为瞳子说话的同班同学说是察觉到自己以前的不是。
「瞳子同学的行为或许真的很有勇无谋,可是她还是全力以赴地参加竞选了啊。而且她在政见发表演讲会时也演说得很棒,你们也有看到她努力的模样吧?她可是孤身一人应战,实在是很了不起。我真为我自己感到羞耻,为什么身为她的同班同学,却没能为她加油呢?为什么班上同学没能同心协力帮她造势参加竞选呢?」
接着从那些刚才在说坏话的人群当中,也有两个人发出「我也这么觉得」的赞同声,这下她们就拆伙了。
「瞳子同学她喜欢一个人独处啊!要是她有希望我们帮忙的话,那会不先和我们这些同班同学商量,就擅自报名参选吗?」
「形成了一个让她无法和我们商量的班级环境,难不成我们就没有问题吗?」
「哎呀,你要说是我们的错吗?」
双方的争吵越演越烈,但身为当事人的瞳子根本没有期望这些纷争发生。
被人当做吵架的题材,反而是一种困扰,如果想吵架的话,拜托能不能挑一个别的主题来吵啊?
瞳子厌烦地重新望向正面,不知何时,瞳子的座位前站着一位同学。
「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回响,也很困扰吧?」
可南子轻轻把披散在肩膀上,触及到桌上的一束长发拨到耳后笑着说道。她的身高本来就已经够高了,要是再坐到这里,给人的压迫感可就相当大了。
「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瞳子向她问道。虽然她那一脸「我懂」的表情也让瞳子不悦,不过总比在后面吵架的那群人要来得好上数十倍,不,是数百倍。
「我是不知道,不过谁叫你露出那种表情呢。你心里在想『居然有人会来吵这种事情,真麻烦』,你现在觉得很厌烦吧?」
「你看得真仔细,我真服了你呀。」
瞳子带着一丝讽刺的意思说道:「真亏你会一一盯着别人的脸蛋瞧,还真是够闲的。」
可是讽刺可南子同学没有用,或许她知道瞳子是在讽刺她,却故意选择无视。
「在你佩服我的同时,我再教你一件事,读书的时候啊,还是偶尔稍微加快速度,又或是放慢一下速度比较有真实感喔。」
「咦?」
「我们平常看书的时候,会卡在困难的汉字上,或是重新读一遍较难理解的句子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可南子同学早就看穿瞳子只是假装在看书了。她奸笑了一下之后,又坐回她的位子上。
「我学到一招了。」
瞳子点了点头,接着阖起摊开的书本。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书里夹上书签,但她想这样做显得比较有真实威,所以就这么做了。
在告知开始上课的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之前,身后的争吵声尚持续着。
2
放学后。
瞳子去了许久未去的社办,看到社长人在戏剧社社办里。
「喔,小瞳。」
「……平安。我休息了好一段时间,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啦,啊,选举的事,真是可惜啊。」
「不会……」
瞳子瞄了一下墙上月历的记号,今天果然应该没有社团活动。
社长刚才似乎坐在桌子前写着什么东西,该说是一个人加班吗?光是瞄一眼,那似乎是要呈报给山百合会的资料之类的东西。
社办的房间大小并不是很大,特别是社员多的社团,因为不可能容纳所有的社员,所以都用教室或是体育馆进行社团活动,戏剧社也是这类社团之一,所以社办基本上都被拿来当做事务所或置物间使用。
「可是,这个嘛……不管结果如何,这种经验都很重要喔,有时当你已经忘却这件事的时候,它或许就会派上用场,对拓展戏路也有帮助喔。」
「讲竞选的戏剧吗?」
感觉不太像是会出现在学生戏剧上的题材,瞳子苦笑了一下。
「很不错啊,像是女政治家这种角色,你觉得怎样?」
问她怎样……瞳子无法回答,只能说声「喔……」,点了点头。
「在你请假的这段时间,我们决定了不少事情,我想说在明天的社团活动之前要先知会你一声,所以今天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社长把资料整理整齐之后,放到桌子的角落。
「在欢送三年级生毕业的聚会上,戏剧社也决定要表演了。」
「社长。」
瞳子打断她的话。
「我今天是为了拿退社申请书而来的。」
预定要退社的人不应该知道往后的活动内容。瞳子本来只想写一写退社申请书,之后再来打个招呼而已的,但事情至此,她就只好把话说出口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
社长脸色一变,站了起来。
「所以我说……」
我是来拿退社申请书的。——瞳子望向放在角落的柜子,在第一一层还是第三层抽屉里,放着「入社申请书」和「参加合宿申请书」等资料,所以「退社申请书」应该也放在那里面才是。
「我实在搞不懂,这跟你落选有什么关系吗?」
社长一边说着,同时自然地挡在柜子前面,她并不认为眼前的一年级生会使尽全力用暴力夺取退社申请书,可能只是单纯想要遮蔽瞳子的视线罢了。
「不,是出于我个人的理由。」
光是这种模糊不清的理由,应该是无法说服她的,不过通常遇到这种时候,都会用「个人的理由」这种说词,来带过难以殷齿的理由。
只不过要是社长问她究竟是什么具体理由会妨碍到社团活动,瞳子也无法给社长一个明确的回答。
瞳子喜欢演戏。
可是现在要她演戏是很痛苦的,父亲希望瞳子能依照自己的意志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是要践踏家庭,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让她产生了罪恶感。
还有母亲偶尔会精神不稳定的事情也是……瞳子认为必须重新来过,再次思考一遍比较好。
但她却遍寻不着可以说明这些事的话语。
「如果是因为你和社团的学姐们相处不来,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啊?想法?」
相处不来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事。很不巧地,那些和瞳子处不来的学姐们,并没有能让她决定退社的能耐。
「距离欢送三年级生的聚会,也就是距离正式表演,练习的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我们决定分成三个小组演出短剧,你要和我表演双人戏剧喔。怎么样?不觉得很兴奋吗?」
「咦?……是啊。」
明明都决定要退社了,但瞳子确实有点兴奋了起来,不只是这回的双人戏剧,每当决定好新的剧目时,瞳子都感到很兴奋。
该怎么料理它呢?——就像看到眼前食材的厨师一般。
然后是练习。
瞳子也喜欢练习,随着不断重复地练习表演同样的场景,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厨师还是食材,最后只剩在正式表演时,在名为舞台的盘子上,奉上热腾腾的料理。啊,请用,请享受我得意的料理——就像这种感觉。
「我现在正在找适合你的剧本,我想找一个能让你完全发挥演技的剧本,让我们两人一起完成这样的戏剧吧。」
看到亮着眼睛说话的社长,瞳子心想「这个人跟我一样啊」。社长也超爱戏剧,而且她总是在思考怎样才能上演一出好作品,怎样才能让演员和观众都感到开心,所以她才会和不善交际的瞳子处得来吧?当然,这也是因为她的人品很好的缘故吧!
「您为我做了这么多……」
但要是瞳子退社了,这一切就付诸流水了。
「小瞳,我啊,希望在我引退之后,你可以作为戏剧社的招牌人物在舞台上活跃哪。」
「咦……?」
「我明年打算考试,所以我想我大概会在较早的时期就引退了。这样一来,你可能在社团里会被人孤立,所以我早就预料到不久之后,你很有可能会跟我说你要退社。」
社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能演戏,或许没有必要让你受到社团里人际关系的干扰,让你无法发挥你的才能。可是,那对本校的戏剧社来说是一个损失,我觉得对你来说也很可惜,让你当下一任社长引导社团很不错,把麻烦的职位交给别人来做,让你有空间提出更多企割和演出的主意也不错,就算你只专注在演戏上也很好,不管哪种形式都好,请你留在社团里演戏吧!如果是身为演员的你,社员们还有很多事情得向你学习,我不希望你退社啊。」
(唉唉——)
本来是打算退社才来社办的,瞳子却对社长所描绘的未来预想图感到雀跃不已。
要是事情真的能变那样,那该有多好啊?
可是事情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就算说客套话好了,瞳子和社员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完全不行,就算现任的二年级生们部跟社长一起引退,那也不算是解决了问题,毕竟瞳子和同年级的社员的关系也绝对不算好。
既然如此,这些都只是幻想,这是圣母玛莉亚让要退社的瞳子所看到的,有如泡沫的幻想。
「所以……」
社长说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请你当我的妹妹。」
「啊?」
社长对着吃惊的瞳子不断说下去:
「如果你是现任社长我的妹妹,就不太可能轻易受到攻击了吧?就算我引退,还是会留下社团资格,这样一来,就算到了下一学年度,只要有我这个前任社长的担保,保护的效力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她简直就像要是讲到一半被打断,这个提案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似地,一鼓作气劈哩啪啦地讲完。
「可是我……」
因为事出突然,瞳子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才好,社长是自己的姐姐……瞳子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社长凝视着困惑的瞳子,「呵」地一声笑了出来。
「福泽佑巳同学?」
「咦……」
「我当然明白,你喜欢佑巳同学吧?」
听到这个问题,瞳子无法回答。
「因为就像你看着佑巳同学那样,我也一直在注意你啊。」
没有回答就等于回答了,瞳子害怕用话语、用态度,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现出来。
「佑巳同学是很棒的一个人,所以我也一直觉得要是你能当佑巳同学的妹妹,那对你而书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我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说出口过,可是每次你接近佑巳同学之后,不都受伤回来了吗?真是不可思议啊,明明佑巳同学手上没有拿刀也没有拿任何东西,总是充满包容力……」
正是如此。
佑巳学姐没有错,是瞳子为了自我保护,过分地挥舞着手上的凶器,才会砍到自己,血流成河,而与此同时,对方也受了伤。
「那一定是我有问题吧?」
「原来你也知道呢。是啊,要是你不做些改变,是没有办法和佑巳同学并肩向前的喔。」
瞳子完全无法反驳,也没有必要反驳。
社长并不是为了惩戒瞳子还是为了胜过某人才这么说的,她只是带着一种退一步远观的态度,才这么说的。
「但要是人能像这样简单地改变自己,那大家也都不用吃苦了。」
社长微笑了,瞳子也微笑了起来。是啊——她如此说道。
可是瞳子究竟想不想改变自己呢?她不知道。
「你难过受苦的样子,我看着也难受啊。」
社长把手放在瞳子的双肩上,将她拉近。
「你就忘记佑巳同学,让我来保护你吧。」
被社长温柔地拥抱,瞳子闭上了眼睛。
要是就这样点头同意,事情就会变得轻松了吧?不用思考任何事情,也不用追求任何事情,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吗?
「……小瞳?」
可是瞳子将身体从正要依靠的社长手臂里抽开。
「对不起。」
她现在无法下决定,为了斩断与佑巳学姐的关系而选择社长,这点是绝对做不得的。
「这样啊。」
真是没办法呢。——社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给你。」
她递过来的是退社申请书。
「……社长。」
「你别误会罗。我可不是承认你退社,或是要你退社喔。」
因为瞳子迟迟没有收下,社长把这份B5大小的资料对折两次之后,塞到瞳子的手里。
「你就当做是护身符带着吧,要是你有那个意思,就带着这个护身符来参加社团活动,假如你心里想说无论何时都可以退社,那你也会稍微轻松一点吧?」
我会等你的。——因为她补上了这句话,瞳子便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当然,你不用顾虑我,当想要使用它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用喔,虽然你不去用它我会比较开心,可既然说是出于个人的理由,想必也是有很多问题要处理吧?」
社长坐回椅子上,再次翻开刚才挪到角落的资料。
瞳子深深地一鞠躬之后,离开了社办。
因为社长低下头,集中精神在资料上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在说「希望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所以……
所以,瞳子心想自己应该早一点消失才好。
3
「瞳子。」
才刚出校门,就有道声音从后面叫住瞳子,她一回头,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是表哥柏木优。
「怎么了吗?」
「我在这里埋伏你啊。」
优哥哥撑起靠在门柱上的身子。
「我才正感到不安,还以为你会不会已经先回家了呢。」
太好了、太好了。——他这么说着,一边摸着瞳子的头。瞳子甩开他的手,并说:「我不是问这个!」
「啊?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开车来吗?」
为什么他净是回一些跟她发问意图完全无关,乱七八糟的答案呢?
「因为车子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没开了,再说我爱车的颜色实在太鲜艳了嘛。」
「……」
难道他不知道这个车主,就跟他的车子一样引人注目吗?
他穿着黑色长版大衣,脖子上围着大红色围巾,从牛仔裤管下隐隐可见脏旧的靴子。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参考什么概念才穿成这种打扮,不过那最引人注目的墨镜,漂亮地完成了他那让人不禁想问「来者何人?」的气氛。
就连现在,公车站牌前面也有将近十名学生僵直着身体,不断向这里偷瞄。正当此时,公车停了下来,她们却没有察觉公车车门已经开了,丝毫没有上车的意思。
「我才不管那些呢,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埋伏我啊——」
说到这个份上,瞳子才恍然大悟。
「该不会是我家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都没有,阿姨她生龙活虎得很。」
看着表哥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瞳子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说、说得也是。」
仔细想想,要是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家人也不会联络优表哥,然后叫他来校门口埋伏,他们绝对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方法,而会直接联络学校,叫瞳子留在学校或是要她赶紧回家才对。
「我是有话跟你说,才过来找你的。」
「有话跟我说?」
「嗯。」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在这种大冷天埋伏,直接去松平家等她回家就好啦。——瞳子心里如此作想。接着哥哥像是看穿瞳子心思似地说了:
「要是我特地跑去你家找你,叔叔和阿姨也会在意的吧?」
「也是呢。」
在离家出走那时,最后来迎接瞳子的人就是优哥哥,去福泽家道谢的人也是他。
虽然父母应该都是打从心里感谢他的,但优哥哥已经成了会让他们回想起离家出走一事的存在,如果只是拿滑雪场的伴手礼来,那是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是郑重地说有事要谈的话,母亲应该也会产生莫名的警戒心。
「然后呢?要在哪里谈呢?」
瞳子看了一圈四周。
「我穿着制服,所以不能去学校附近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喔。」
虽然这么说,也不能把年轻男性邀进女校里,但是不知道他要谈些什么事情,就提议站着谈事情也很怪,只是不管要去哪里,因为哥哥没有开车过来,就只能搭公车,要跟那些在公车站牌边盯着瞧的学生们坐上同一辆公车,加入他们那种说着「来者何人」的气氛里,先是用想的就觉得不舒服了。
「总之,我们走走吧?」
「走?」
优哥哥率先走在一脸困惑的瞳子前面。
「是要走到哪里啊?」
「走到那附近。」
他回过头来说,瞳子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面。
公车行驶车道旁的人行道并没有宽到可让两人并肩走路,所以他并不打算边走边说。
瞳子不知道两人究竟要散步到哪,只是望着哥哥穿着漆黑大衣的宽阔背影走着。
瞳子当然对沿着街道两侧展开的景色有印象,因为平时都在公车上看着这个风景。可是,光是用与平常不同的视线去看,就跟平时所见的景色有些差距。
例如她至今从未发现树立在路旁的小地藏菩萨像,也没发现有些贴在电线杆上老旧广告上的商品名称,或是成为公车站名的路段名称,跟附近住家门牌上写的地名不同等等。
虽说是今天才知道的,或许也不是什么重要到会左右人生的大事,当然,这也跟「拓宽戏路」无关,可是瞳子觉得比起不知道,还是知道比较好,虽然这没有什么根据,但瞳子就是这么觉得。
瞳子一边走着,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出沿路的地图。
这样一直往前的话,是有间家庭餐厅。
(哥哥是打算去那里吗?)
但如果是这样,在刚才瞳子说不能去咖啡店时,他就应该会先问家庭餐厅可不可以才对。
难不成是在瞳子所不知道,距离大马路有些距离,有公园之类的地方吗?坐在公园长椅上就不算站着谈话了,但要在充满寒意的天色下聊天似乎会很难受,再说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不管怎么说,在公园聊天跟哥哥给人的印象差太多了。
瞳子就像这样,在走路的时候只考虑着前往的目的地为何,丝毫没有去思考哥哥究竟要和她谈些什么话题,是要说母亲的事,还是爷爷的医院的事呢?不管怎么样,他都算是年长的亲戚,总是有什么想说的吧?
「到了喔。」
因为哥哥突然停下脚步,瞳子不经意地撞上哥哥的背。
「这里?」
「对,这里。」
这里并非家庭餐厅也非公园,而是极其普通的收费停车场,
「该不会。」
「不用多猜了。」
优哥哥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在眼睛的高度甩了一下。
「你不是说车子很引人注目所以没开吗?」
「我只是没有开到女校前面啊。」
他笑着走进停车场,瞳子跟着他走过去,前进的方向上毫无疑问地停着一辆熟悉的鲜红色汽车。
「好了,上车吧。」
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催促瞳子上车。反正瞳子没有理由抵抗,老实说外面又快冷死了,她便坐上了车子。
虽然身上穿着制服坐进副驾驶座里可能很引人注目,这也让她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但就算学校的人知道给予警告,只要事后调查一下马上就会知道共乘者是瞳子的表哥,而坐到后座的话,就不太能跟哥哥谈话了。
哥哥坐进驾驶座之后拿下墨镜说了:
「让我送你回家吧。」
已经付过停车费的红色车辆,有如滑行般地出了闸门。
「然后呢?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有想问你的事。」
「想问的事?」
不是有想说的事吗?瞳子陷入沉思。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他不是要谈和家里有关的事情,不是要说教或是给建议吧?
「哥哥您总是一脸我知道世上所有事情的样子,真想不到你也会有想问我的事啊。」
瞳子感到有些愉快,晃了一下肩膀。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所具备的知识也不过一丁点而已,我几乎不了解世上的事情,不,应该说有太多不了解的事。」
喀喳、喀喳、喀喳,方向灯有如节拍器似地发出规律的声音。
「是关于圣诞节发生的事。」
优哥哥一边改变路线说道。听到圣诞节这个词汇,瞳子的心瞬间震了一下。
「为什么你要对小佑说那种话?」
「那种话?」
瞳子姑且伪装一下反问了回去,她当然记得是什么事情,可是瞳子认为没有必要由她主动提起具体的内容。她不知道哥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说不定他只是在套她的话而已。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明明就很喜欢小佑。」
听他这么说,看来他知道事件的核心内容。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从哪里听说圣诞节的那件事的?——瞳子是带着这个意思询问的。究竟是从佑巳学姐本人,还是祥子姐姐,又或是那天到蔷薇馆参加圣诞派对的其中一个客人那里听来的呢?
不管怎样,要是佑巳学姐对谁说了出去,之后流传到别人耳朵里也不奇怪,毕竞人类就是口无遮拦的生物。
「你问我从哪里听说的?」
可是优哥哥却误解了瞳子提问的主旨。
「我用看的就明白了啊。」
「说什么用看的就明白,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戏剧社的社长也说了同样的话。
(你喜欢佑巳同学吧?)
可是那只是他们的第六感罢了,只要本人没有承认,那也无法证明。
眼前的红绿灯转成了黄灯,优哥哥静静地将车子停在前方煞车的车子后头。不久之后,就看到一群学生踩着脚踏车穿过斑马线。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去年夏天没有去加拿大呢?」
「咦?」
「你是知道小佑要去小笠原家的别墅,才改变原订计划的吧?」
「到底是谁说这种……」
毫无根据的事情。——瞳子本来想要笑着撇开这个话题,但他却不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想起之前阿姨说过的话,说是听到小祥要带妹妹去别墅,瞳子就说不想去加拿大了,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嫉妒小佑,想要破坏她们的关系才决定要去别墅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想错了,你是因为担心小佑才去那里的。」
「你在说些——」
「因为你知道小佑在别墅所遇到的大小姐们很坏,而她们又没有认知到自己很坏心,事情就更麻烦。」
真蠢。——瞳子笑了出来。
「就算我去了别墅,又会改变什么呢?」
「不管事情会不会有所转变,总之你就是在意,所以才无法前去遥远的国外度假吧。」
号志转成绿灯,车子沿着车流向前滑动。
两人暂时没有说半句话。瞳子没有说哥哥的理论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的,只是恍惚地让那敞开在眼前,吞没着两人的车流,以及对向车道呼啸过来的车线,映照在眼帘里。
等开过公车站牌约莫一分钟左右,哥哥突然开口了。
「……原来是这样啊,你是害怕她们那些人曾经对你做过的事情,同样加诸在小佑身上啊。」
在两人沉默的这段期间,他究竟在思考些什么,而又是得出了怎样的结论啊?哥哥的侧脸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狰狞面孔。
「是京极?绫小路?还是西园寺?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哥哥……」
瞳子感到一阵恐怖,哥哥他平时总像是沉稳地笑着,但现在却不知道对着什么,十分激怒。
「哥哥。」
「我没能察觉到这点是我不好,在你离家出走的那瞬间前,我都还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踩下油门,加速起来,本来和前方车辆保持算是宽敞的安全距离,渐渐缩小。瞳子心想继续这样往前冲会有危险。
「哥哥,我要尿尿!」
瞳子大叫出来。
「啊!?」
「拜托了,快找个有厕所的地方让我进去!啊!那家速食店就好,那里也有停车场。好了快点左转,快打方向灯,快点!」
「啊,喔……」
他虽然有点愣住,不过还是听从瞳子的话把方向盘打向左边,等车子停在停车场之后,瞳子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我借一下厕所就回来,你先找个地方停车等我。」
其实瞳子根本一点都不想上厕所,可是她都已经那么说了,就只好走进速食店里。
向店员问清楚厕所在哪之后,瞳子只洗了个手便出来了,虽然她刚刚没有发现她的手上冒了一堆汗。
冰凉的水感觉真舒服。
瞳子看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孔,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自豪的螺丝卷发有些乱掉,不过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刚才还在犹豫该买咖啡还是这个给你。」
优哥哥停下引擎,孤零零地坐在车上等待,优子把装着可乐的纸杯递给他。
「不,这个就好了,真亏你买对了。」
「因为我也想喝嘛。」
可乐是她几乎一年才喝一次,极少喝的饮料,可是当喉咙干的时候,她就会莫名地想喝这种东西。既然瞳子都这么觉得了,优哥哥大概更想喝这个吧?
光是借厕所就出店不太好是一个原因,不过瞳子买饮料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瞳子希望优哥哥有多一点时间好冷静下来,一想到要是等一下开车又演变成刚才那种状况,那还不如现在在车里谈完事情比较好。
「跟你收一千圆。」
「你抢劫啊你?」
「不喝的话就无所谓啊,两杯都我喝。」
她才打算拿走饮料,哥哥便立刻含住吸管,等可乐变成他的囊中物之后,才说声「给你」,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千圆纸钞递给瞳子。
「可乐真好喝啊。」
「是啊。」
之后两人默默地喝着可乐。
「瞳子。」
「怎么了?」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要是你没有制止我就危险了。」
他已经变回平常的哥哥了。
「也要谢谢你,让我来得及上洗手间。」
「是吗?」
「嗯。」
瞳子点了点头,这时他用手搔着她的头发,瞳子还是很在意她的发型会不会垮掉,不过优哥哥大大的手心让人觉得很舒服,所以瞳子没有甩开他的手。
优哥哥喝完了可乐,打开塑胶盖,把里头的冰块丢进嘴里,听起来还不错的喀嚓喀嚓声,回警在车子里。
「哥哥。」
「嗯?」
「我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打击喔。」
他嚼碎冰块的声音,一瞬间停了下来。
「没什么,因为在被那个人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嘛。」
瞳子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某年暑假,那三个大小姐跑来骚扰她,她想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亲戚,祥子姐姐却只给瞳子某个东西,或是两人一起去买东西之类的,总之就是为了这类无聊的小事嫉妒。
可是瞳子当时觉得就算跟那三人处不好也无所谓,要是她哭着对她们说「请让我加入你们」,对方大概也就会感到满足了,只是瞳子没有顺从她们的心意,所以好几天她们都没有找她出去玩。
某一天,有一个人沾沾自喜地跑来对她说了些什么,还在前面先加上一句「妈妈说瞳子小姐太可怜了,不可以这么说喔,母亲不准我说的。」并努力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但瞳子可以感受到,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眼角、嘴唇还有鼻头,也就是脸上的所有部位,渐渐带着笑意。
「『所以那又怎样呢?』当我这么回她时,那个人面红耳赤起来,露出可怕的模样……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罗,而且说那些话的那个人,大概已经忘记这回事了吧。」
瞳子看了一眼优哥哥。
「哥哥,你不用为了那时的我感到忿忿不平喔。」
「瞳子……」
哥哥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陷入沉默了,与其说他在想办法排解他所受到的打击,看起来比较像是在思考要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他用力捏烂了纸杯说道:
「你只要过得幸福就好了。」
「什么意思啊?」
瞳子一边反问,一边咻咻地吸着吸管,把可乐喝光。冰块融化,味道最后已经相当淡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就像是要从眼前的幸福逃开似地,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那是已经结束的事情了,不要再旧事重提了!」
瞳子大声地打断他的话。哥哥虽然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他马上就笑着答应了。
「……OK,我就不说了。」
他转动车钥匙,发动引擎,然后把纸杯塞回瞳子买饮料时拿的袋子里,一个已经完全喝干净了,所以就乱丢在里头,另一个纸杯里还有冰块,为了不让冰块融化之后乱滴,便直直地摆好。系上安全带之后,车子缓缓向前迈进。
他出了速食店的停车场往左转,把车开到刚才的公车道上,他对着让出车道的车子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示意之后,渐渐加速起来。
顺着车流前进。
每一台车上都有不同的驾驶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不一样的,但车子却有如化为浮动在河川上的一扁轻舟一样,让人有一种化为一体的错觉。
哥哥没有说话,这并不是因为他集中精神在开车上,而是因为瞳子要他不要再说下去,自然他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之后,瞳子的思绪便不断向内收缩,话题结束之前哥哥所说的「小佑」两字,重新复苏在她的脑海里。
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瞳子忍耐不下去,开口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我当时收下玫瑰念珠就好了吗?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要对方不要重提旧事的人正是瞳子她自己,可是她却忍不住说了出口。
哥哥静静地开着车,大概过了十几秒之后,才有点像是恍惚、发愣地呢喃探问道:
「——小佑她……选了你当妹妹……?」
「事到如今你还吃惊什么啊?」
在批评了一大堆之后,他还吃惊什么啊。
「我不知道啊,虽然我知道圣诞节时你和小佑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不清楚具体情况,所以我刚才只是在套你的话啊。」
「别说这种一戳就破的谎了。」
他肯定是从祥子姐姐那边听来的吧?但他现在却装做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怀疑人家呢?」
「你要我相信人?要是相信了,最后却被人家背叛,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信!」
瞳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才不是这样,你虽然嘴上说不相信,但心里还是渴望去相信的,你一边逃开,却又等着人家来追你。」
「才没有这回事。」
哥哥的车子超过停在公车站牌的公车而去。
「你就像这样,一直逃避,到时人家累了,最后会没有半个人愿意去追你喔。」
听到这番话,瞳子的理智断线了,大叫一声:「别再说了!」可是,哥哥却没有这么做。
「重提旧事的人不正是你吗?那你还要生气,真是太任性了。」
这点事情,瞳子自己也知道。
「我晕车了,谁叫你开车实在太乱来了。」
刚才是她自己不对,但瞳子却忍不住想找他的碴。
「咦?最近大家都说我技术变好了耶。」
他用装傻的语气说着,别说是放慢车速了,他根本没有打方向灯的意思。
「怎样都好啦,快点停车让我下车啦!我要去搭那辆公车。」
他回头一看,才超越不久的公车,现在看起来已经非常渺小了。
「不行。」
他不让瞳子继续耍任性下去。
「我要吐罗。」
「吐呀,干脆就拿出纸杯,用刚才的袋子吐吧?」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瞳子想要给坏心眼的哥哥一点颜色瞧瞧,所以想要真的吐出来,便把嘴巴贴在放有纸杯的袋口上,可是她本来就没有晕车,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吐出来的,人的胃也有它的运作规律。
「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要吐却吐不出来,瞳子眼睛含着泪水,把纸袋放了下来,里面的纸杯倾斜,冰块融化流出的水和尚未融化的冰块发出轻巧的撞击声。
「我是不懂啊,所以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在说的不是这些。」
「我知道啊,那是怎样?难道你希望被我同情吗?」
唉,真可怜,真是可怜的孩子啊——光用想像的,瞳子就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我最讨厌的。」
「我想也是吧?所以你才会拼死伪装到现在。」
会让瞳子感到不悦,是因为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可是在不悦的同时,一想到有人这么了解自己……瞳子甚至感到有一丝愉悦。
这个人是懂她的,所以没有必要勉强在这个人面前戴面具。
「大家连成一气指责我。」
「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说你什么吗?」
是啊。——瞳子点了点头之后,哥哥说了:
「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喜欢你啦。」
「因为喜欢所以指责吗?真莫名其妙呢。」
瞳子叹了一口气,眺望着窗外。曾几何时,车子已经远离了上学会经过的道路,跑到别条大街上去了。
因为没有要搭电车,自然也就没去车站,最后就会像这样,坐着哥哥的车子回家吧?
无可奈何。
她还只是个高中一年级生,就算已经过了受义务教育的年纪,却依然是没能力的小孩。
无法自立生活的撒娇鬼就算夺家门而出,只不过离家半天,最后依然只能回到家里,就连爷爷的医院的事情也是,她总是被排除在外头。
无论怎么哭泣、叫唤,或是赖皮在地上打滚吵闹,她还是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难道要这样的她努力获得幸福吗?
只考虑自己的事情,让周围的人陷入不幸之中也无妨吗?
那能够称作真正的幸福吗?
「这个嘛……」
哥哥噗哧地笑了出来。
「所以啦,我就说世上有太多无法了解的事情啦。」
离开大马路,车子开进住宅区里。
在熟悉的建筑物之间,看到了星星。
连星星看起来也像是在笑。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你要特地埋伏我,还送我回家。」
在已熄火的车子上,瞳子如此问道,而松平家就在不远之处。
「所以我就说是因为想找你谈谈啊。」
「我知道啊,我想问的是,跟我谈话真的值得让你做到这份上吗?」
「有啊,我获得很大的收获。」
瞳子一边怀疑他的话,一边解开安全带,而优哥哥不想让瞳子的双亲多费心,不打算进门拜访,所以瞳子也就把速食店的纸袋留在他车上了,虽然这样就得让哥哥把垃圾带回柏木家,但也别无他法。
瞳子拿起书包下了车,虽然从这个距离,家里的母亲应该是听不到,不过瞳子还是尽量轻轻关上车门。
她走到驾驶座那边,把脸凑过去,优哥哥说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小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罢了。」
「……为什么想知道呢?」
瞳子纳闷起来。
「这个嘛……你好好想一想,一定能明白的。」
红色的车子静静地穿过住宅区,扬长而去。
远离的汽车看起来就像迷你碰碰车一样。
星星闪烁着。
「好好想一想……」
瞳子一边呢喃,一边走向家门。
一想到刚才自己冒汗,还有那些争吵、喊叫,全部是发生在那个小箱子里的事,真叫人不敢棺侰。
明明自己就是如此渺小,却搞得很严重似地独自烦恼。
就连星星也觉得很可笑吧?
——瞳子心里如此想着。
口袋中
1
所谓的校园生活,就像是由活动与活动所联系而成的世界。
等圣诞节过后,开始放寒假、过年,到了第三学期之后又是下任学生会干部选举,才想说这活动刚刚结束,接着又要到情人节了。
扫除时间打扫教室地板时,瞳子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聚集在畚箕里的棉絮、灰尘显得比平常色彩缤纷。
一开始瞳子并没有多留心,只是想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吧,可是隔天却也是一样,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棉絮、灰尘越来越多。
平常掉到地上的东西,几乎都是一些无法用手捡起来丢进垃圾桶的小灰尘·外头带进来的沙子或是学生们掉下来的头发,所以扫地时,通常都是扫到一些类似白色、黑色或灰色,简单来说就是黑白色调的垃圾堆。
可是最近却混着接近红色、黄色或蓝色,或是无法一概而论是哪种色调的棉絮,轻飘飘地混杂在垃圾堆里。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瞳子注视了畚箕里的东西一会儿,最后才终于搞清楚那些色彩缤纷的东西的真面目为何。
(啊……)
是同学们在休息时间里编织东西的毛线纤维。
不过只是编织东西会造成这么多棉絮吗?不,这也不是不可能,也有些人反覆编了又拆、拆了又编,也有人打着十分纤细的安哥拉羊毛线。距离情人节大概还剩两周,每当休息时间时,班上就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同学编织着毛线,所以才会造就这么庞大的量。
附带一提,不打毛线的学生也从朋友那里分到一些毛线,玩起翻花绳来,所以一年桩班的教室里才会飘浮着相当数量的毛屑。
教室里也不时讨论起和巧克力有关的话题,大家围在一起,从点心食谱上抄下材料清单,或是伸长脖子看着刊登在杂志上的名巧克力店商品目录,不管有没有姐姐,大家都十分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是大家引颈期盼的高中部情人节,说不定没有跟着起哄的人才比较奇怪。
现在是礼拜六放学后。
结束扫除,洗完手之后,瞳子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却有个东西一起掉了出来,她捡了起来,打开那个对折了两次的纸片,原来是今天早上刚发下来的莉莉安快讯号外。瞳子笑了出来,原来自己把它塞进口袋里,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今年也要举办——寻宝大会!!』
标题的大字浮现在她眼前。
这号外感觉就像紧急通知,里头几乎没什么内容。瞳子最初看到这份号外时,还以为这是莉莉安快讯的作战,也就是故意放出一些小消息,好慢慢炒热气氛,但实际上似乎是连她们也尚未决定好详细的内容。
「等决定之后,就会马上发表,新闻社的真美学姐是这么说的。」
休息时间时,乃梨子被同学追问着,便如此说明。
自从学生会干部选举之后,乃梨子的身边就越来越吵杂了,一部分当然是因为她忙着山百合会的工作,而同班同学们每到休息时间就聚集到她身边,向她询问活动的内容也是一个原因。
所以乃梨子给人一种这几天一直在东奔西走的印象,要是一一应对她们,那可就没完没了了。刚入学时的那个「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乃梨子同学」,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想到这里之后,瞳子苦笑了出来。
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天真又爱照顾人的瞳子同学」也是过去的人物了,彼此彼此吗?
不知何时角色对调了?
不,两人并不是对调了角色,而只是彼此渐渐变化,形成了现在的模样,然后固定下来罢了。
「寻宝大会……吗?」
瞳子将那张号外放回右边的口袋里,而放进号外的那只手,就这样搁在口袋里。
去年举办寻宝大会时,瞳子还只是国中生,所以没有参加,虽然她当时拒绝了那些打算偷跑混进去的同学们邀请,不过她还是很在意,假装放学回家,故意在高中部校舍周边晃荡,然后——
(真蠢。)
她口袋里的号外发出沙沙声响,那已经不是折成四折的纸张,而只剩一团纸屑了。
(真蠢。)
她快步走过走廊,就像是为了摆脱过往的影像似地——为什么她非得回想起那个光景不可呢?
(真蠢、真蠢、真蠢、真蠢!)
不管怎么逃、怎么逃,影像还是追了上来。
正好在一年前,奔走在校园里的那个人的身影,她被许多学生们追逐着,一副拼了命似地企圈从她们身边逃开。那个景象,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就有如率领众多马匹,跑在最前方的赛马一样。
那个人就是祥子学姐所选择的人。
当时她感到很恐怖,却不知道究竟是对什么感到恐怖,她只是莫名地有恐怖的感觉,绝对不可以靠近那个人。
(不行了……)
她越是想摆脱,就越是无法摆脱佑巳学姐的影像。瞳子放弃了,放慢她走路的脚步,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回一年桩班的教室里了。
「那么各位,平安!」
对着教室里头发出招呼声,奔出来的人是乃梨子。
「啊!瞳子。」
她看到朋友的身影,露出爽朗的笑容。
「乃梨子同学你好像很忙呢,现在正要去蔷薇馆?」
「不,今天没有要集合,我之所以赶着离开,是因为今天等一下电视就要播关于佛像的特别节目,因为我忘记预约录影了,而很不巧我姑婆今天又不在家,不过就算她在家,也不能拜托她就是了。」
之所以无法拜托她,是因为客气,还是因为她姑婆不懂怎么操作机器呢?
「那是几点的节目?」
「呃……两点吧。」
「那不快点不行。」
瞳子看了一下手表,上面的时间显示早就过了一点,她记得乃梨子住宿在从M车站坐数站过去的地方,只要转乘公车和电车都很顺利,也不是来不及回去,不过从校园前面出发的循环公车常常迟到,不可以掉以轻心。
「嗯,那平安啦。」
乃梨子转过身子。
「啊!乃梨子同学。」
瞳子不经意叫住了她。
「咦?怎么了?」
等她转过头来才思考要说些什么,简直是本末倒置,可是瞳子却不小心叫住了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阵子每当两人独处时所谈的话题都很沉重,今天乃梨子却说了一些十分云淡风清的话,才会让瞳子的步调乱掉。
「很辛苦吧?今年你也要藏卡片吧?」
虽说是因为很困扰才讲出来的,但这简直就跟成群围绕在白蔷薇花蕾身边的同学一样。
「没有喔。」
乃梨子笑着否定了。
「是由三位二年级生负责藏卡片喔,呃……对了,记得写在……」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某样东西。
「你看,上面不是写了『三位下任蔷薇学姐』吗?」
她所拿出来的是莉莉安快讯的号外,乃梨子一边指着记载内容一边说明。
「因为去年是由花蕾负责的,好像很多人误会了,你有拿到号外吗?」
「……没有。」
瞳子再次用手捏烂放在右边口袋里的纸团。
「那给你吧,反正我已经看过了,而且蔷薇馆里应该有建档,我想看随时都可以看。」
乃梨子重新折好刚才摊开的纸张,塞进瞳子的左手里说:「那这回真的要说再见了。」便快步消失在走廊上。
瞳子回到教室,心想为什么又拿了一张早就拿到的莉莉安快讯呢?她把刚才拿到的,还有塞在口袋里的纸团取出来,一起放在桌上。
(这张是乃梨子,这张是瞳子。)
她用手指指了一下,接着把两张纸一起塞进口袋里。
真没办法。
因为她刚才实在不想让乃梨子看到这个纸团。
2
当瞳子打算回家,走在鞋柜前的走廊上时,她看到同样也是准备要回家的那个人从对面走向这里。
「咦?」
既然她发出了声音,这既非梦也非幻觉吧?她笑着对伫立不动的瞳子说了一声:「平安。」
福泽佑巳学姐就像这样,有如奇迹似地在瞳子面前停下脚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瞳子苦笑了一下。
她才心想刚才不断从身后追逐着自己的幻影终于消失了,这回却在这种地方遇到了本人,真是大意了。
可是回想一下,刚才乃梨子说今天大家没有要在蔷薇馆里集合,留下了明确的提示,也不是完全无法预测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只有佑巳学姐一个人。
她没有和她的姐姐祥子学姐,或是跟她同班的岛津由乃学姐一起行动。瞳子默默地想着——原来她都是一个人回家的啊。
「平安。」
瞳子甜美地笑了一下,只不过是要露出这点笑容,根本是小事一桩。
「小瞳你现在正要回家吗?」
「是啊。」
这个人对着手上提着书包,穿着大衣的人,问什么愚蠢的问题啊?——瞳子心里这么想着,但真正愚蠢的其实是瞳子。
「那就一起走到车站吧?」
佑巳学姐说道。
「……喔……」
在鞋柜前不小心说了自己正要回家,事到如今也不好和佑巳学姐说什么——我要去一下图书馆,或是要去福利社买东西之类的借口,好和她错开时间,来避免和她一起回家了。
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的鞋柜在不同的地方,只要在换鞋子之后立刻冲刺逃走,也不是无法躲掉。
可是这么做又能怎样?那岂不是蠢上加蠢了吗?
想像自己在图书馆旁小径上狂奔的背影,也未免太滑稽了。
瞳子下定决心迈步向前。
在大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佑巳学姐终于走过来了。
「让你久等了。」
确实是等了满久的,只不过是换个鞋子,有必要弄那么久吗?
「走吧!」
「是。」
瞳子回头看了一眼剐才佑巳学姐走过来的地方,刚才有个像是在跟学姐站着讲话的学生,现在却遍寻不着。
「我啊……」
才走没半步,佑巳学姐就开口了:
「一直很想找机会像这样跟你两人好好聊聊,可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想说要是去一年桩班的教室找你,或许会给你添麻烦,就一直忍到现在。」
佑巳学姐轻轻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瞳子。
「所以我很高兴,能像现在这样偶然碰到你。」
「——」
这时,瞳子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该不会佑巳学姐刚才是在给她制造足以脱逃的时间?
她目测了一下现在走着的这条道路,从大门楼梯口跑下来,转进图书馆旁的小路要花多久时间呢?那不是几乎跟佑巳学姐让她等的时间一样吗?
大概是这个人心想就算瞳子逃开也无妨。
(又或是其实她希望瞳子逃跑呢?)
不对。
她刚才笑着说偶然碰到面很开心,那份笑容并非虚假。
再说,要是佑巳学姐不想跟她一起回家的话,打从一开始不要邀她就好了,实在没有必要搞这么迂回的手段。
不管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瞳子放弃思考,向她问道:
「碰到我您又打算说些什么呢?」
自从去年的圣诞节之后,这还是两人首次单独相处。
那时瞳子因为佑巳学姐突然拿出来的玫瑰念珠感到动摇,说了些过分的话并拒绝收下念珠。
等两人独处的时候,她应该会对我吐一、两句怨言吧?——瞳子心里早就做好觉悟了。
可是……
「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耶,虽然说并不是什么都不想讲,但该怎么说呢?就是没有为什么吧,我也有种感觉,这就有点像是有太多抽屉,不知道应该打开哪一个,讲些什么才好啊。」
佑巳学姐的回答,跟她的答案「没有为什么」一样,摸不着边际。
「总之就是那个啦,没有什么具体要紧的事情,却不小心留下朋友的感觉吧,总之就先留在我旁边啦!至于为什么希望对方留下,就等之后再去思考。听不懂吗……」
「……」
别说不懂,而是太了解了。
刚才瞳子正是被这种心情驱使,才叫住乃梨子的。
所以说,佑巳学姐现在是用跟她方才感受到的同样心境来面对她的吗?
两个人转进图书馆的转角处。
「小瞳。」
佑巳学姐拉开一个抽屉,取出话语摆在瞳子面前。
「我说些勉强人的话,抱歉。」
可是瞳子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是佑巳学姐做了些什么,才需要对瞳子说「抱歉」呢?如果真的要说「抱歉」,那也应该是由瞳子来说才对。不过在上下年级关系严谨的莉莉安女子学园里,是不可能对高年级生用「抱歉」这种不正式的词汇的吧?
「是我太欠考虑了,我在思考之前就已经把玫瑰念珠递了出去,当时我应该更认真地思考过许多事情,例如小瞳你的心情,还有你现在身处的状况等等,再对你提出申请才对吧?但我那时只放任自己的感情行动……我想你会受不了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跟你说「抱歉」的。——佑巳学姐如此说道,可是如果她是真的这么想的,那只能说她根本就没有半点进步。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现在的佑巳学姐正没有考虑到瞳子的心情,只是一股劲地自说自话,要是她真的有考虑到瞳子的心情,那么她就应该知道,瞳子根本就不想谈这个话题。
「以上是我的谢罪,然后呢,之后是我的提议,我们两个没办法回到圣诞节以前的关系吗?」
「啊!?」
「我不喜欢继续像这样维持尴尬的关系,啊,我不会硬是逼你收下玫瑰念珠的,放心吧!例如在哪擦身而过时,可以有朝气地打招呼,不然就是在走廊上站着闲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对了,就像以前那样,要是你能来蔷薇馆或是来我家玩玩也不错——」
「我实在搞不懂佑巳学姐您在想什么。」
听到这呆头呆脑的「提议」,瞳子再也忍不下去,抢着打断她的话。
「你为什么要对拒绝你的低年级生这么宽大呢?」
「宽大?才不是那样呢。」
因为她露出茫然的眼神看向瞳子,瞳子一瞬间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国语能力出了问题,为什么明明就说着同样的语言,却连这点话语也无法相通呢?
「说到头来,您怎么会想要认我这种人当妹妹啊。」
这是佑巳学姐向她递出念珠那时,瞳子想要询问的,可是瞳子不敢去听答案,所以就把问题吞进肚子里了。
「可不可以请你别说什么『我这种人』贬低自己?」
佑巳学姐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
「称呼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就够了。」
「又说了。」
「这和佑巳学姐您没关系吧?反正我是在说我自己啊。」
「当然有关啊,你可是我希望认为妹妹的人耶,拜托你别擅自贬低自己的价值好吗?」
所以我就是说,我才没有那种价值呢!为什么您就是不了解呢?——瞳子心想着。
「那时佑巳学姐您会给我玫瑰念珠,我解释为肯定是您昏了头,这样子接受了这件事的,所以我认为成为姐妹这个话题早该结束了,但为什么您还要继续来找我呢?」
瞳子瞪着佑巳学姐。
「你不懂吗?」
佑巳学姐停下脚步,露出沉静的眼神反问回来——你真的不懂吗?
她不懂。
也害怕去了解。
佑巳学姐现在笔直地盯着瞳子,眼中只有瞳子,瞳子就像要被她的眼神吸进去了。
其实瞳子是懂的。
她知道佑巳学姐准备好的答案会是什么。
可是,瞳子却无法相信那个答案,所以才无法握住她仲过来的手,也无法扑进她张开的双臂里。
「我啊……在被你拒绝之后,一直在思考。」
佑巳学姐再次迈开步伐,瞳子也跟了上去。
「我一直在想我跟你究竟会形成怎样的关系。」
两人相隔约莫半步的距离,走在银杏树道上。
「但并不是『究竟会变成怎样的关系?』我想应该去思索的是『我究竟想怎么做』才是,我就像那样一直想,最后就得出答案来了。」
其实根本没有义务像这样跟在她身后走着,也没有必要静静地听她说话,就算对她说「别说了」,然后停下脚步也无妨才是。
可是瞳子却跟了上去,她无法不去确认佑巳学姐的这番话,最后究竟会带到怎样的结论。
「最终的结论,是小瞳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佑巳学姐抢在瞳子之前停下脚步,两人来到了圣母玛莉亚的雕像前。
「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
听到这个关键词,瞳子在感到开心前,在意起了某件事,可是佑巳学姐没有察觉到瞳子微妙的表情变化,因为她现在正站在玛莉亚雕像前双手合十祈祷着。
「这个嘛……要是能跟你成为姐妹的话,我是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啦。但我觉得有时人被姐妹这种形式所束缚住,反而会看不到真正重要的事物。」
佑巳学姐睁开眼睛,回过头来说道。瞳子早就忘记祈祷,只是反覆呢喃着一句话:
「您说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
她内心感到不安起来,不该继续追究这个话题的,可是,继续盖着潘朵拉的盒子,假装没有看到又行吗?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所以不管小瞳你做什么,我的心情都不会有所动摇,就连你报名参选学生会干部真正的理由也一样,要是你不想被人问起的话,我也不会想逼你说出来,如果那是你烦恼过后得到的结论,那就应该获得它应有的评价。还有像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又是怎样度过童年的,或是现在又维持着怎样的关系等等也是,因为这些事,跟我对你抱有的情感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事情。」
听到佑巳学姐的论调,瞳子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双亲、童年、关系,为什么这个人会像这样,如此不在意地对瞳子说出这些话来呢?
「是这样吗?」
唉,果然……
「原来是这样吗?」
「咦?」
「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跟我的父母没有关系?果然,果然事情就是这样吧!?」
她陷入沉默,眼神闪烁,这个人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我是不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不过那个时候您会要我当你的妹妹,说到头来,还不就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施舍吧?佑巳学姐您果然不过是想当当看圣诞夜的莎拉而已吧,把玫瑰念珠递给我的时候,想必你肯定觉得心情很舒爽吧?」
明明是这么回事,一瞬间还想相信她的自己简直是傻瓜。
圣诞节那天……
那时果然也是在这里,在圣母玛莉亚的雕像前。
「我之前就一直觉得奇怪了,因为佑巳学姐怎么可能想要认我这种人当妹妹呢,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耶。」
「如果是无意识那么做的,那更是过分。」
「喂,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佑巳学姐朝瞳子的方向踏了一步。
「不要过来!」
瞳子使尽全力大叫出来。
「你不要再接近我了!」
「小瞳。」
「我不想听你说任何借口。」
两人维持约莫一公尺的距离,紧紧凝视着对方。
「我知道了。」
最后佑巳学姐开口了:
「我想你似乎失去理智了,现在不管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佑巳学姐便转过身子,从瞳子身旁离开。一公尺变成两公尺、三公尺,等到这时,她才像是忘记什么似地回头说了声:一小瞳。」
「你就待在那里数到一百吧。」
数完之前都不能动喔。——她丢下这句话后,继续提起脚步。
瞳子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只是乖乖照着她的话,说着「一、二……」地数起数来,虽然瞳子心想居然去听从自己所反抗的人的话,实在很诡异,但佑巳学姐的那个话语,就是有着让瞳子不得不这么做的强大力量。
瞳子确实失去理智了,也陷入混乱之中了,她无法好好地思考事情,也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下,乖乖依照某人的指示行动再轻松不过了,就算那是害自己感到不快的人的命令也无妨。当然,这也要命令只是要自己做像数数这种单纯且无害的行为才行。
「二十三、二十四……」
虽然佑巳学姐没有要瞳子闭上眼睛,可不知何时,瞳子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现在的瞳子,是玩捉迷藏的鬼。
「四十九、五十……」
数到一半,她的脚踝开始摇晃,当场蹲了下来。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数字一一浮现又消失。一开始脑海里还充斥着许多像枝头般纠缠萦绕的邪念,无法专注地念好每一个数字,但现在瞳子的脑子里只剩下数字,数字们十分规律地延续下去。
「九十一、九十二……」
刚才冲上脑门的怒气,早已降低了不少。
「一百。」
瞳子睁开眼睛。
看寻四周,佑巳学姐的身影早已消失了。
留在眼前的,只剩圣母玛莉亚而已。
3
在那里数过一百之后,瞳子觉得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稍微……
但是冲上脑门的怒气,只是随着时间渐渐地被压抑下来,并不像幻灭、绝望、愤怒与悲伤那样,有如怒涛突然侵袭而来又一起被带走。
瞳子最讨厌被人同情了。
因此瞳子无法原谅佑巳学姐那种因为同情所以才想认她当妹妹的心情,连这点事情都不懂的人,真亏佑巳学姐有脸想要当她的姐姐啊,真让人傻眼。
早就数完一百了,但瞳子却依然待在那里。
她望向佑巳学姐应该已经消失的校门方向,然后看到一群大学生向前移动的光景。
要跟着那群人走吗?然后出校门、坐公车、坐电车,接着回家吗?
不!——瞳子重新面向校舍。要是放任不管,内心的烦躁感是不会消失的。
就算事情不会有所改变,她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话。
(她还在吗?)
瞳子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一点半。
也许她早就已经回家了。即使如此,要是不先确认一遍,她无法就这样回去,瞳子折返走了回去。
她顺着刚才佑巳学姐走过来的道路,一个人走了回去,虽然路上瞳子和几个看似三年级生的人擦身而过,但她们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瞳子走到三年级生的鞋柜区域前,打开柜子的门一看,放在柜子里的是外出鞋,这也就证明了她人还在校园里。
(乃梨子说过今天蔷薇馆里没有集会。)
瞳子迈向三年级生的教室。
三年松班的教室里传来聊天的声音一里头似乎还剩下几名学生。
「打扰了。」
瞳子敲完门后也不等人回应,迳自用力打开门。
同时转过头来的学生,一共有五人,而她也在那五人当中。
「小瞳……」
光是打开门扉那还好,但看到有如没电的玩具似地突然一动也不动的低年级生,里头的三年级生们开始吵着问发生什么事了。这时,一名学生走了出来,站到瞳子的正前方,那个人是小笠原祥子学姐。
「怎么了吗?」
「我有话要说。」
光是听到这句话,祥子姐姐像是知道些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先回到那群学生堆里,做完回家的准备之后说道:「那我就先走了。」便出了教室。
「好的,平安。」
「谢谢你帮忙。」
祥子姐姐的同班同学们纷纷向她打招呼,送她出去。
「没关系吗?」
这么轻易地先离开好吗?——瞳子担心起来,便向她问道。刚才看到桌上摆满了资料,似乎是在做什么事情。
「没关系,我们刚才是在安排除去班上考生的值日生名单,不过我们已经做完了,只是在闲聊而已。」
她边说着边用腋下夹住书包,扣起大衣外套。
「我是不知道你要谈些什么,不过不要在这里谈比较好吧?」
瞳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在几乎所有学生都已放学回家的冬天走廊上,声音回响得比想像中还大声,只是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走回三年松班的教室里,而特别教室不知是上了锁还是有谁正在使用。
两人走到中庭。
空气十分寒冷,不过穿着大衣,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不管怎么说,这里没有墙壁、窗户或天花板,就算说话也不会产生回音,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这点非常好。在这里谈的事情,之后都会有风把它们带往天空吧?
「您对佑巳学姐说了吗?」
瞳子先是这么问了。
「什么事?」
祥子姐姐一脸狐疑地反问,可是瞳子不管她,继续讲下去。
「祥子姐姐您以前曾说过类似『关于佑巳学姐认妹妹一事,你不会做任何干涉』的话吧?」
「我可能是有说过。」
祥子姐姐眯起眼睛,任风吹拂她的长长秀发。
「然后呢?你说我和佑巳说了些什么呢?」
她像是摸不着头绪似地静静问道。
「就是……」
瞳子的话卡在喉咙里了,就算那是关于自己的事情,瞳子还是相当抵抗把它说出口。
「你快说清楚!看你一脸不寻常的表情,虽然我猜你是要来跟我抱怨些什么啦,我每天都跟佑巳说很多话,而其中到底哪件事让你不开心了,你不说明白的话,我也不会知道啊。」
既然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也就没办法了,瞳子下定决心开口了:
「是跟我的身世有关的事。」
「身世?」
有那么一瞬间,祥子姐姐的表情改变了,那就是摆明了有印象,想起些什么事情时的表情。
「看吧,您果然有印象。」
瞳子确信了这点,而祥子姐姐之所以没有回答,肯定是承认了。
「然后呢?您究竟是什么时候跟佑巳学姐说的?」
是圣诞节不久前呢?还是更早之前呢?事到如今,可能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瞳子就是想知道。
佑巳学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带有同情的眼神在看待她的呢?这对瞳子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可是祥子姐姐却没有说明那些事情,相反地,她又再问了一遍:
「你说我到底是跟佑巳说了什么跟你身世有关的事啊?」
都到这种时候了……瞳子烦躁地抛出话语:
「请您别装傻了!不就是我不是松平家的小孩这件事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祥子姐姐的表情僵硬了起来,瞳子知道,那是名为「吃惊」的表情。
「小瞳………你不是松平叔叔和阿姨的孩子吗?」
她那眨也不眨,静静望过来的漆黑瞳孔,瞳子愣住了。
「该不会……」
「很不巧地,我是第一次听说啊。」
「您骗人!」
祥子姐姐会不知道这件事,要人相信也难。
就连西园寺、绫小路那些刁蛮的女孩们,也早就在三年前知道了,而这个同样住在东京的小笠原家女儿,有资格继承在亲戚中也足以夸耀的权势,难不成会到这把年纪还不知道这件事吗?
可是瞳子从刚才就感受到了,那就是祥子姐姐听到她的话,非常吃惊,瞳子实在不觉得那会是演技。
「可是既然如此,那您刚才又为什么露出看似有头绪的表情?」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却又有头绪。
「我只是想起优套我话那时的事情啊。」
「优哥哥他套您话……」
瞳子反问回去之后,祥子姐姐仰着身子朝着天空笑了出来。
「优他应该是想确定我知不知道这件事吧?他问我知不知道小瞳你出生时的事情。」
「然后祥子姐姐您……」
「我对他说了『不记得』喔,我是真的不知道嘛,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答案好回答了啊。」
如果是临时编造的谎话,那也太过真实了,而且优哥哥又是个常常向人套话的人。
「怎么这样……那,究竟是谁……」
优哥哥没有对佑巳学姐说这件事,从前几天碰到他时的样子看来,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真是的,还真是被瞧扁了啊。」
祥子学姐嘀咕说道。
「十分对不起。」
瞳子干脆地道了歉,怀疑祥子姐姐对佑巳学姐暴露了她的身世,完全是她的误会。
「我不是在说我,而是佑巳。」
她说话的语调十分冷淡。
「我是不知道你和佑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想佑巳肯定不知道你家的状况,就算她偶然得知这件事好了,她也绝对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评价,身为她姐姐的我,再了解不过了。」
瞳子无法反驳,不,是现在无法思考。
不知道要回些什么,瞳子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祥子姐姐看了瞳子的眼睛一阵之后,最后稍微挪开了视线。
不知道她是不想再看见瞳子了呢?还是只是看着瞳子身后的校舍玻璃上,映照着自己的模样呢?
祥子姐姐终于翘起嘴角说了:
「但你却这样,处处为你着想的佑巳,我现在也为她感到可悲了。」
无法承受这番话的重量,瞳子跪倒在草皮上。
要是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误解,那该怎么办?
有办法一一取回那些,她对佑巳学姐抛下的无数过分话语吗?
祥子姐姐的室内鞋从瞳子身旁穿过,踏在冬天干燥脆弱的草皮上发出来的声响,听起来就像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
祥子姐姐走进了校舍里,因为校舍在瞳子的身后,所以她并不是亲眼确认到这回事的,但能从气息上明白这件事。
独自一人被留下的瞳子,就这样跪在中庭里。
祥子姐姐会生气也是不无道理,因为这件事,伤害到了祥子姐姐和佑巳学姐的尊严吧?
所以她当然无法拜托人家留在她身边。
可是瞳子觉得现在要她独自一人很是痛苦,无论谁都好,她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
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二、三……」
总之,先试着数数,那是佑巳学姐所教的,让内心冷静下来的咒语。
「十一、十二……」
数完一百之后:心情就会稍微冷静下来吗?
她不知道,所以总之只能先试着这么做。
就算数到一百,睁开眼睛之后,这个鬼可能也没有对象可抓。
(到时人家累了,最后会没有半个人愿意去追你喔。)
优哥哥之前说过的这句话,妨碍瞳子继续数下去。
就像这样不断猜忌,无论对象是谁都拔刀相向,最后可能真的会没半个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三十八……三十九。」
瞳子现在非常孤独。
每个人都是孤单一人诞生到这世界上的,所以她一直相信,人类就算是独自一人也能活下去。
她出生没多久就被养父母收养,但她还是长到这么大了。她想,所谓的人类,意外地顽强。
「四十五。」
但其实人类可能是十分弱小的生物。
她主动把羁绊一一切断之后,却感到无比的孤寂。
一切就如优哥哥所说的那样。
瞳子嘴上说不想相信,内心却还是渴望相信,等对方追过来之后,又筑起藩篱,到处回避。
如果因为这样最后她只剩孤单一人,那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五十六。」
就算张开眼睛时,本来一起玩耍的朋友们全都不见了,那也没办法去怪罪任何人。
「六十四。」
可是在数完之前是不会知道的,大家真的都消失了吗?不等到睁开眼睛,是不会知道的。
「七十。」
随着数字越来越大,瞳子越来越不敢往下数下去,等到数完一百,就非睁开眼睛不可了。
等睁开眼睛时,毫无疑问地,瞳子会发现自己孤身被留在学校的中庭里吧?
害怕数数。
可是,一旦开始数了,不数到一百就不会结束。
「八十一。」
正当此时,有个东西碰到了瞳子的肩膀。
温暖的触感。知道那是人类的手的瞬间,瞳子不经意睁开了眼。
「啊!抱歉。」
那双手的主人,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虽然我觉得不能打扰你……但我不知道你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小心就叫住你了……呃,所以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笑容望过来的人,是乃梨子。
「为什么?」
她不是早就回家了吗?她说要看关于佛像的电视节目,应该早就急急忙忙离开学校了啊。
「和你分别之后,我还是放不下心,虽然我搭上了公车,但又在第二个公车站牌下车回学校了,我在想你是不是有话想要跟我说呢?」
「但不是有特别节目吗?」
她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快两点五分了,现在是绝对来不及了。
「没关系啊,不过是个电视节目。」
乃梨子无所牵挂地说了。
「比起那个,瞳子你的事更重要。」
就在乃梨子笑着这么说时,瞳子胆怯地摸了一下她的手。
「乃梨子……」
「咦?」
「乃梨子!乃梨子!乃梨子!乃梨子!」
瞳子不断叫喊着她的名字,紧紧握住她的手。等确定那不是幻影之后,瞳子整个人安心下来,眼泪不禁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乃梨子十分困惑。
对她来说,她只是叫住蹲在中庭里,有如自言自语地数数的朋友罢了,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瞳子会因此哭泣。
瞳子对着玛莉亚的雕像道谢,谢谢袍让乃梨子回到自己身边。
「瞳子你真是的……」
乃梨子傻眼似地反过来紧握瞳子的手,瞳子也不认输地用力握住。
对,绝对不可以放开这只手。
乃梨子就是她的希望。
只要她这双手还在,就有办法从绝望的深渊里爬上来,瞳子心里这么想。
因为自己还能像这样,可以去相信。
寒冷的风吹着口哨。
没事的。
——或许能从现在开始重新来过。
嗯,也是。
凭借着朋友的手站起来时,瞳子右边的口袋里发出沙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