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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道在脚底下消失,终于看到一片映照着蓝天的田园地带。直升机低空飞向南方。
“还要飞多久?”
“你是问距离还是时间?!”
老爸把无线电对讲机从头上移开,大声问道。
“两者!”
如果飞上天以后因为燃料用尽坠机,我可是会开心得哭出来。
“嗯……”
老爸看了一整排仪器一眼,右手握着脚下的一根杆子,左手握着像手剎车的杆子,脚踩踏板。
“如果加满油还能飞三个小时,最高速度可以飞得更快,但一般的巡航速度只有一百到一百一十海浬,一海浬等于一百八十五公里,你算一下就知道了。”
一百海浬等于一百八十五公里,飞三个小时就是五百五十五公里。
“所以,油箱加满了吗?”
“只有三分之一。”
这人总是喜欢把最关键的话留到最后才讲。
“所以,只能飞一个小时左右?”
“先飞了再说,反正我现在的时速是一百五十海浬,差不多再飞三十分钟吧。”
“如果在此之前没发现卡玛尔教的寺院呢?”
“那就随便找一个地方降落,接下来就靠父母给的两条腿了。”
“一定很开心。”
“绝对开心。因为那是真正的丛林,比起温泉的浴池太有震撼力了。”
这个人有正经过吗?
田园地带一下子就过去了,前方出现一条蜿蜒大河,越过那条河,就是丛林地带。郁郁葱葱的绿意彷佛毛毯覆盖着大地,把所有景物都隐藏起来。这里的林木长得不粗,但蔓藤和树枝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彷佛林木之间结了一张大网,阳光几乎照不进密林深处。
浓绿色之间不时闪现光芒。那是反射阳光的水面,也就是沼泽与河流。太阳高挂天空,释放强大的热能。
我问着正在调无线电频道的老爸。
“有没有人追我们?”
“目前还没有,但很快就会有了。”
“这架直升机有武器吗?”
“我口袋里有烟灰缸,要不要拿去用?听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空中英雄都是丢砖头。”
“有没有象样一点的?有没有响尾蛇飞弹或麻雀飞弹?”
“没有。”
老爸摇头。
用来当诱饵的直升机当然不可能装满燃料,还配备武器。乔之所以轻易放我们走,是因为他知道燃料很快就用完了,我们会在丛林正中央坠机。
“卡玛尔教的寺院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会有很多大型建筑物。运气好的话……”
老爸突然住嘴,凝神细听耳机里传来的声音。
“怎么了?”
“荣恩好像和军队连手,正追过来。”
“呃!”
我贴靠着防风玻璃罩,蔚蓝闪亮的天空中还看不到任何东西。
“喷射战斗直升机,即使现在看不到,转眼间就追上来了。”
“要不要降落?”
“他们已经用雷达侦测到我们的位置,只要用空对地飞弹轰炸那一带,我们就一命呜呼了。”
老爸拉起操纵杆。直升机开始上升。
“如果从空中发动攻击,我们就死定了。”
转眼间,丛林变成一坨绿。顿时有一种胸闷感,比搭高楼电梯上升时更严重。
“多久会追上我们?”
“不用十分钟,你注意看底下。”
我吞下涌至喉头的苦味口水,拼命注视下方。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色绿色绿色丛林,以及远方的地平线。看不到任何建筑物或显示建筑物的痕迹。然而,美央就在这片绿色丛林的某处。我忍住想呕吐的感觉,睁大眼睛。
“来了。”
老爸压下右手的操纵杆,直升机斜斜地向下滑后改变了方向。右前方的蓝天出现了两颗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乒乓球大小,形状也越来越明显。那是闪着黑光的直升机,一上一下,正飞向我们。
“会摇晃喔。”
“燃料呢?”
“可能不到十分钟。”
我努力不去想后有追兵.,必须找到寺院或能降落的地方。直升机再度上升,视野所及都是丛林。
不行。寺院四周一定用绿树巧妙地掩饰,除非在正上方飞行,否则很难发现。我咬紧牙关,朝上方瞥了一眼。我倒吸了一口气。
追兵的直升机迫在眼前,可清楚看到反光的防风玻璃、机体两侧的飞弹发射管和机关枪。
我看不到另一架。
眼前的直升机突然摇晃了一下,示意我们折返。
“他们说什么?”
我问按着耳机的老爸。
“叫我们回去,否则就要把我们击落。”
“好奸诈,我们根本没武器。要不要把烟灰缸扔出去?”
“你先抓紧。”
老爸说完,将操纵杆往下压,我们的直升机突然以接近垂直的角度下降。在眼前盘旋的战斗直升机惊慌失措地打了一个转。
直升机不断下降,离丛林越来越近,可清楚看到每一条藤蔓、每一片树叶。快撞到了。当我闪过这个念头时,直升机发出尖锐的声响开始爬升。另一架战斗直升机突然出现了。就在我们侧面。
它不知何时紧跟在我们后面,和我们一起急速下降。
如果我能活着回日本,再也不坐云霄飞车了。不管是“飞越太空山”还是“自由落体”或“360度回旋云霄飞车”,相较之下那些简直就像摇篮。当我们爬升时,另一架直升机直逼而来。机关枪喷出火光。
曳光弹好像导弹烟火,喷出橘色火焰,掠过防风玻璃前。他们试图透过恫吓射击让我们弃械投降。
老爸将直升机掉头,再度朝右斜方滑行下降。战斗直升机紧跟在后。阳光照在机体上,在丛林中清楚地留下三个机影。橘色的箭光从左后方掠过机体,射向前方。
“他们玩真的吗?”
“还没。他们如果真的打算击落我们,就会使用飞弹,一旦被装有热感应或红外线追踪装置的飞弹攻击,我们就无路可逃了。他们在陪我们玩。”
老爸用力一拉操纵杆。直升机好像被踩了剎车,向后一仰,随即在空中停止了。尾随在后的两架直升机转眼间就超越了我们,巨大的冲击力把我们的机体震得拼命摇晃。
“这一带有没有加油站?”
老爸问道。仪表盘亮起了红灯,油用完了。冲过头的两架战斗直升机掉头,从左右两侧包抄而来。
接着,将机头对准我们,在空中静止。我们和那两架直升机面对面在空中盘旋。
“这是最后通牒,阿隆,怎么办?”
一直听着无线电的老爸问我。
“即使叫我们回去,我们也回不去。”
“不然问问他们能不能帮我们叫拖吊车。”
“好像来不及了。”
隔着防风玻璃,可以看到正面战斗直升机的飞行员露出白牙。他炫耀般地竖起手指,伸向应该是飞弹发射键的按钮。
突然间,丛林中喷出橘色火焰。接着,一团红色火球以拋物线的角度上升,命中了准备发射飞弹的战斗直升机。
碎片在空中散开,下一剎那,战斗直升机陷入失速状态,冒着黑烟垂直降落,然后坠落在丛林中。
顿时冒出一团火光。
“怎么回事?”
另一架直升机的飞行员慌了手脚,惊慌失措地对耳机说话的同时,拉起操纵杆。战斗直升机急速上升,转眼间就逃之夭夭了。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发射地对空飞弹,把它打下来了。”
“骑兵队出现了吗?”
“只要我们不在这里落马,就可以顺利逃脱了。”
燃料表的指针已经打到底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要不要降落在树上?”
“全身骨头都会断光光喔。”
直升机持续缓慢飞行,老爸咬牙放慢速度,同时避免失速。丛林的尽头突然在眼前,前方有一片水洼和沙地,好像是干涸的沼泽。“那里!”
在我大叫之前,老爸已经将机头转向那个方向。转动螺旋桨的引擎发出“咯咯咯”好像咳嗽的声音。
“万一是无底沼泽,也别怨我!”
老爸努力保持机体平衡的同时大叫。
直升机一路摇晃着飞到水洼上空。
就在此时,引擎停止了,直升机迅速下降,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死定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那一刻,螺旋桨又咳咳咳地垂死挣扎了几下,然后,直升机的机体重重地着地。
泥水激烈地溅起泥花,防风玻璃上满是污泥。不知道哪里传来“咻”的声音,一股冲击力从尾椎骨一直贯穿到头盖骨。身体总算不至于支离破碎。
“太猛了……”
我呻吟着,撑起身体,看到老爸瘫倒在仪表盘上,不禁吓破了瞻。
“老爸,老爸。”
我抱起他的肩膀。在最后降落的那一瞬间,他的额头可能撞到了操纵杆或什么,右眉上方撞伤了,正在流血。我擦掉血,摇晃老爸。
“老爸,凉介老爸。”
老爸没回答。我浑身喷着冷汗,摸了摸老爸的颈动脉。我松了一口气。他还有脉搏,至少还没死。我把老爸的身体从驾驶座上拉开,推着机舱门。门一动也不动。刚才的冲击导致门变形了。
我坐在老爸身上踹门。一次、两次。老爸呻吟着。第三次,我使劲用力一踹,门终于开了。
机体陷入约一公尺深的泥泞里。我滑过老爸的身体,跳进了泥沼。
两脚咚地沉了下去,浑浊的褐色泥泞底部是柔软的沙泥地。
我扶着老爸的脖颈、抓着他的双手,把他从直升机上拖了下来,扛在右肩上。
幸好这里不是无底的沼泽。
我把老爸扛在肩上观察四周。
这里是干枯沼泽的中央,直径约五十公尺,四周几乎被丛林包围了。潮湿的空气和浓重的泥臭味扑鼻而来。老爸很重。由于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我的双脚陷得更深了。我咬了咬牙,抬起右脚,摇摇晃晃地迈出第一步。至少要在泥沼中走二十公尺,走到岸边,才能让老爸躺下来。在泥泞中每走一步都很辛苦。泥浆溅到手臂和脸上,感觉特别痒。苍蝇、蚊子和不知名的虫子都聚集而来。
啪沙。我听到水声,忍不住停下脚步。水声在泥沼外面,从直升机另一侧传来。
我喘着粗气,决定不去思考水声是怎么回事。眼下必须把老爸带到岸边。如果我把这份毅力用在考试,搞不好闭着眼就可以考进东大医学系。不,国立大学联考简直易如反掌。
啪沙啪沙的水声不绝于耳。我终于忍不住慢慢转身。
我最先看到的是扁平的鼻子,后面隆起一坨黑色的瘤。
那个东西突然扭动身体,我以为是鼻子的部位原来是鼓起的嘴巴。那长长的尾巴拍打着水面。
鳄鱼。足足有五公尺长。而且,有好几只鳄鱼朝着这里游了过来。怎么会有这种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躲过了飞弹和机关枪的攻击,也走运地没摔得粉身碎骨,没想到后面还有鳄鱼。
东大医学系根本不在我眼里,不管是牛津、剑桥还是哈佛,我都不屑一顾。我眼里只有鳄鱼、鳄鱼。
大约有七、八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眼睛望着我们。已经送到嘴边了,牠们还没张开血盆大口,显然在考虑我适不适合当早餐。
“老爸!”
我摇摇他的肩,却没回应。他可能以为自己正躺在广尾“淫乱空间”的床上。算了,没关系啦,反正等到他清醒,会发现自己不是抱着人肉被子,而是躺在鳄鱼的胃袋里。
我抬起右腿,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左腿……,向前踏出一步。啪沙,啪沙。
抬起右腿噗通!我在泥水中绊倒,把老爸甩了出去。
我慌忙抬起老爸的脖子,溺在这种泥沼中,恐怕很快就完蛋了。老爸发出呻吟,吐出口鼻的泥水,痛苦地张开眼睛。他似乎察觉这里不是“广尾圣特雷沙公寓”了。
鳄鱼绕过直升机,距离跌倒的我和老爸只有数公尺远。最前面那只鳄鱼张开大口,称不上清洁的嘴里露出两排尖牙。
“喔喔。”
老爸把目光集中在牠的嘴巴,忍不住跳了起来。
“阿隆,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你也看到了,就是鳄鱼啊。”
“你把牠们找来的吗?”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
“我没有鳄鱼朋友。”
“那就请牠们回去吧。”
“要回去的是我们,我们抢了人家的地盘。”
那些鳄鱼似乎无意放我们走。牠们迅速在水上散开,把我们团团围住就在这时,枪声响了。
2
水面溅起了一阵水花。溅起水花的子弹令鳄鱼慌张地扭动身体。枪声再度响起,水面上冒起一整排水花。鳄鱼大惊失色,掉头就跑。这真的叫做夹着尾巴逃了。
我双手仍然撑在身后,仰头看着上方。
几个脏兮兮的迷彩服男子站在岸边,手里拿着AK47或M16等步枪,还有一个身穿卡其衬衫,背着子弹带,好像土匪的大胡子。
“站起来!”
最前面的男人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大叫。他们的迷彩服没有任何标识,每个人手上的枪也各不相同。
我和老爸终于站起来。四把枪立刻对准我们。
“如果你们敢动歪脑筋,小心一枪毙命。”
“好,别开枪,我们是日本人。”
“如果是政府的间谍,也格杀无论。”
“不是,不是。”
我和老爸轮流摇头。
“不许说话!过来这里!”
我看着老爸。老爸默默点头。我们慢慢地(即使叫我们快也做不到)走向岸边,雨只手很自然地举了起来。
来到岸边以后,他们立刻过来捜身,还没收了老爸插在腰际的手枪。
“日本人为什么身上有枪?”
“警察在追我们,秘密警察荣恩和乔在追我们。”
听到荣恩的名字,那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脸上顿时出现紧张的神色。
男人仔细看着从登山包里拿出来的护照。对方看起来二十出头,瘦归瘦,绝不是弱不禁风的体形。
“冴木凉介……”
“是你们发射了地对空飞弹吗?”
老爸问道,男人没有回答,表情冷漠地把护照交给他手下。
“跟我们走,你们要接受侦讯。”
“去哪里?”
“去我们的前线基地。”
“我们?”
“RLF,我们是莱依尔解放战线的士兵。”
男人说道。
*
侦讯过程并不愉快。我们在丛林里几乎不算道路的路上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来到一间简陋小屋,开始接受侦讯。
屋顶上铺着棕榈叶,从上空绝对看不到,天线也巧妙地紧贴着高大的树木。老爸接受侦讯时,我坐在小屋外。大胡子用AK47指着我,以免我逃走。一个小时后,老爸被带了出来。负责指挥的男人站在门口说:
“等一下,我要请示上级。”
老爸坐在我身旁,我小声用日语问他:
“你怎么说的?”
“我说来这里观光,被秘密警察栽赃,所以被追捕,只字未提委托的事。”
“他们相信吗?”
“应该不信吧。”
老爸耸耸肩,然后用英语问监视我们的大胡子有没有烟。我们带的东西全部被没收了。
大胡子摇摇头。不知道是没有烟,还是听不懂英语。
“不知道会怎么样。”
“会带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侦讯,如果那家伙不中意,就会把我们干掉吧。”
“我就知道……”
在莱依尔似乎没什么人对冴木父子有好感。一名年轻男子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似乎已经得到上级的指示。
“上级对你们很有兴趣,想知道为什么政府要派战斗直升机追杀你们。”
他说完后,不等我们回答,就用莱依尔语发出指示。周围几个男人立刻把我和老爸的手绑起来,接着,用臭不可闻的布条遮住我们的眼睛,在后脑杓打了结。我怀疑那以前可能是擦汗布。
“别动歪脑筋想逃走。”
像是枪口的硬物抵住我的下巴。
“只要你们想逃,我们会认定你们是政府派来的间谍处死你们。即使子弹打偏了,丛林对观光客并不亲切。除了鳄鱼,还有蛇和其他危险生物正在等你们。”
我轻轻点头,表示了解。无所谓了,即使现在逞强也救不了美央。
“走吧。”
背后被顶了一下,我迈开步伐。由于看不到脚下,R能小心翼翼地走,没想到被用力一推。我们似乎排成一行,准备穿越丛林。对方为了避免让我们知道地点,才蒙住我们的眼睛。
他们显然还没决定要立刻杀我们。如果要杀我们,根本不用蒙眼睛。想到这里,内心涌起一线希望。在丛林中走的每一步,或许都在往美央靠近。我鞭策自己因疲劳和疼痛发出哀号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
好热。湿气和热气笼罩全身,好像在浓密的液体中前进。汗流浃背,遮眼布已经湿透了。
我绊倒了好几次,有一次额头还撞到树桩,痛得我忍不住飙泪。那些人不许我们交谈。况且,我也不知道走在前面的是不是老爸。走了两个小时,不,可能只有一个半小时,前方传来号令。有人在我背后顶了一下,我停下脚步。好像是中途休息。
有人按着我的肩膀,我坐在潮湿的地上。全身又热又痒,如果现在可以跳进冰水中,不知道该有多舒服。即使遇到鳄鱼先生,搞不好也能当牠的亲戚。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放在我嘴边。
“水。”
带着泥土味的水倒进我嘴里,我贪婪地大口喝着。但他们还是没拿掉我的眼罩。
我靠在树干上,伸直双脚。放松下来时,几乎快睡着了。这里不是雪山,即使睡着了也不必担心送命。
正当我昏昏沉沉时,有人粗暴地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来。
“走吧。”
粗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咬着牙继续赶路,总觉得好像在做恶梦,但不是梦。
如果以为是梦,最后可能会送命——我这么觉得。全身都是瘀青,我已经不知道哪里在痛了。我想起了美央。
这不是为了美央。如果以为这是为了美央,就是自我欺骗。我是为了思念美央的自己才会在这里。
我愿意赌上性命,这是我对美央的心意,是为了贯彻喜欢美央的意志。否则,就会产生“我是为了美央付出”的错误想法,甚至很可能因此憎恨美央。不,不是这样的,不可以这样。我不是为了美央,而是为了深爱美央的自己在奋斗。
痛苦可以磨练自我。一旦屈服,我就没有资格爱她。这不是因为国籍不同或身分差异,而是爱的资格。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这些事,然后,突然撞到了前面的人。一行人停了下来。
我喘着粗气,努力克制自己别坐下来。又是中途休息吗?
不知道从前线基地出发到现在,到底过了多久。我只知道现在还是白天,太阳仍然烤着地面。
不一会儿,有人抓住我的手;一语不发地拉起我的右手。
脚底下从积满落叶的柔软腐叶土变成了踩硬的地面。
接着,我听到交谈声。有几个人、几十个人高谈阔论。当我们走近时,交谈声停止了,但感受得到人的动静。
我走过了默然不语的那群人。
也许这些人以为大餐送上门来了。也许我拿下眼罩,会发现前面放了一个装满沸水的大锅。
沁凉的空气吹拂着脸颊,眼前顿时暗了下来,我们似乎走进了建筑物。我的脚尖踢到什么东西,身体往前一冲。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我才没跌倒。我小心翼翼地用脚尖摸索,才知道那是楼梯。
走了四级阶梯后,带路的人要求我停下来。背后传来关门声。眼罩被粗暴地扯下来,双手也松绑了。那是一栋细长形的小木屋。
小屋中央放了一张长条桌,周围摆着椅子,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肤色晒得黝黑,一头短发有一种职业运动员的整洁感。
他穿着卡其色连身装,不知是军服还是作业服,跷着腿,一口白牙咬着滤嘴,滤嘴上插着一根没点火的香烟。
老爸也被拿下眼罩,站在我旁边。紧闭的门旁站着带我们过来的那队人马的首领。
“累了吧?坐下吧。”
椅子上的男人用英语说道,双眼散发知性的神采。我们的行李摊在男人面前的桌子上。
老爸默默点头,我坐在坚硬的木椅上,顿时浑身疲惫,双脚快断了似地,我摸着麻痹的手臂。
小屋内除了长桌子以外,只有另一张小桌子,屋内很整洁。
“要不要喝点什么?”
“如果有冷饮的话,另外,再给我一根烟。”
老爸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这位年轻人呢?”
“一样的就好。”
男人向监视的人点点头。监视的人把门打开一条缝,用莱依尔语朝门外大吼。不一会儿,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穿着迷彩服的少年拿了两罐可乐进来。接着,男人从口袋里拿出Zippo打火机和Lark烟盒,从桌上滑了过来。
“不必客气,这种丛林深处也有可乐的自动贩卖机。”
我拉开拉环,一口气喝下半罐,手指头仍然没什么感觉。老爸点了烟,把烟盒和打火机拿给我。我也抽出一根点火,还给那个男人。男人缓缓地点了滤嘴上的烟,啪地一声,盖上打火机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清澈。虽然在丛林深处生活,却完全感受不到这种辛劳。
“容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努姆,是带你们来的RLF的领袖。”
老爸正准备开口,努姆制止了他。
“我知道你们的名字,冴木凉介和冴木隆父子,我没说错吧?”
“没错。”
“我问话不喜欢兜圈子,虽然有人说这是年轻气盛,但我无意改正。我直截了当问你,来这个国家干什么?”
“来找老朋友。”
“原来如此,你的老朋友是……”
“在我回答之前,请让我道谢。你的手下救了我们两次,一次是政府军的直升机快击落我们时,另一次是我们差点被鳄鱼攻击时。”
“鳄鱼的事不必道谢,这里的鳄鱼叫格瑞安,和非洲或美国的品种不一样,生性胆小,很少攻击人。”
“原来如此,除了在动物园以外,很少这么近距离看到鳄鱼。当然,加工品例外,不过,加工品的价格也会吓到我们。”
努姆笑了起来。
“有趣,我们言归正传。冴木先生,你的老朋友叫什么名字?”
“华子夫人,在这个国家称为华子王妃。”
努姆好奇地扬起下巴。
“是吗?的确,她跟你们一样,都是日本人。”
“是啊,我和她的关系并没有特别亲密,却有人心生嫉妒。我说的是荣恩和卡旺。”
“他们俩也是水火不容。”
“也许吧,但可能是因为面对共同的情敌,所以决定连手吧。我们被军方和秘密警察追捕,才会劫了一架直升机。”
努姆瞇起眼睛。
“很有趣,所以,你刚好会开直升机?”
老爸点点头。他总算没说是看百科全书学的。
“这把枪又是怎么回事?”
“是从在饭店打算抓我们的护卫部队士兵身上抢来的。”
努姆收起下巴,凝神看着老爸。终于开了口。
“——在这个国家,秘密警察和总统直属的护卫部队令人闻之色变,无论跟哪一方作对,几乎没有人能够生还。当然,我另当别论。你只是单纯的观光客,却能从他们手上逃脱,还抢走手枪、直升机。而且不是逃向海线,是逃进这个丛林,结果,你们父子就出现在这里。冴木先生,你不觉得自己能力非凡,已经不算是单纯的幸运吗?”
“应该是我好人有好报。”
“就这样?!”
“我敬老尊贤,也不挑食。”
努姆微笑,这次的微笑很慑人。
“你在日本是干什么的?护照上没写你所属的公司或团体。”
老爸叹了一口气,背后传来喀答一声。那个监视的人看到努姆以眼神示意,便用枪瞄准了老爸。
“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让我知道你说谎,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努姆冷冷地说道。
“好吧,我是私家侦探。”老爸静静地回答:“我是受华子王妃的委托来的。”
“你儿子也是?”
“他还没出过国,所以我也把他带来了。”
“华子委托你什么?”
“跟RLF没有直接关系,我必须回答吗?”
“请你回答,有没有关系由我来判断。”
老爸瞥了我一眼,我吸了一口气。
“委托我寻找美央公主。”
努姆挺直了身体。
“传闻果然是真的,听说美央公主在日本被绑架。”
“是真的,她在日本的时候,也是由我负责戒护。”
“所以你搞砸了。”
“对。”
“日本人很有责任感。”
“并不是因为日本人,才有责任感。”
努姆点头,嘴角泛起笑容。
“所以,你们飞来丛林是有目的的。”
“我认为美央公主被卡玛尔教的信徒带走了。”
努姆脸上露出一丝紧张。老爸继续说:“听说卡玛尔教的寺院就在丛林里。”
“那你们被秘密警察和军队追捕的事呢?”
“都是真的。荣恩和卡旺希望自己支持的公主登上女王宝座,为此,他们不希望找到美央。不过,华子并不想让美央当女王,她只是身为一个母亲,希望女儿平安。”
努姆没有回答。
“我们无意干涉莱依尔的内政,我们只想找到美央,把她带回去。”
努姆从摊在桌上的物品中拿起装了珍珠胸针的布袋,把胸针拿出来,放在手掌上。
“这是谁的?”
“我的。”
我说道。
“准备送给公主吗?”
我点点头。努姆看着我,终于开口说:
“我只见过美央一次,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少女。”
“她是你小姨子。”
“不是!”
努姆突然咆哮,双眼燃着怒火。
“伊奥娜已经和皇室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我妻子,你不许再提这件事!”
“对不起,他才十几岁,涉世未深。”
老爸解围说道。
“在这里,有很多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拿着枪和政府军对抗。在政府的暴政下,他们被夺走了居住的土地,没有工作,过着贫困的日子。这个国家的丰富资源都用在一小部分有钱人身上,这个国家有数万名孩子无法接受教育,甚至要为每天的食物烦恼,这些都是国王和支持国王制的当权者造成的。”
“但不能因为这样就眼睁睁看着美央送死!”
我大叫。在一旁监视的人把枪口对准了我。
“她出生在皇室并不是她的错,即使这国家的政治有问题,也不是她的错。”
令人惊讶的是,努姆点点头。
“你说得对,我也不认为这是美央的错。我娶伊奥娜为妻之后,对于皇室多少也有些了解。”
“我想救她,我老爸也一样,我们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
努姆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虽然你看起来深受软弱资本主义的毒害,但很有胆量。”
他睁开眼睛。
“等一下会决定怎么处置你们,在此之前,你们在这里等。”
他起身带着监视的人一起走出小屋。门关上后,传来咔嚓一声插上门栓的声响。
3
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护卫带着少年送来可乐和好像咖哩饭的食物。米粒很松散,淋在上面的黏糊糊咖哩是用鱼肉和鸡肉煮成的,早、午餐都没吃的我立刻吃得精光。转头一看老爸,他也吃得一粒不剩。这个神经大条的人,当然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丧失食欲。
“真怀念‘麻吕宇’的咖啡。”
抽着饭后烟的老爸说道。听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自己来到很遥远的地方。
“他们打算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桌上,老爸斜坐在椅子上,双脚搁在桌上。这是他最拿手的姿势。
“不知道,但绝对不会一辈子。他们没那么多钱养我们一辈子,不是杀了就是放了,反正只有两条路。”
“杀我们的理由是什么?”
“不需要理由,对游击队来说,这里是战场,只要有一丝怀疑,认为我们是间谍,就可以杀我们。比起让我们在这里浪费粮食和空间,还不如用两颗子弹解决省事多了。如果用刀子或绳子,甚至连两颗子弹的钱都省了。”
“真是充满希望的预测啊!”
“现在慌张也没有用,这里应该是RLF的总部,周围的人不是士兵就是他们的家人,根本没机会可逃。”
我摇摇头,伸手拿烟,老爸立刻说:
“喂,所剩不多,省一点抽。”
不知该说他神经大条,还是该骂他小气。我想他应该有多次被“拘禁”的经验。小屋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上悬着一颗灯泡。手表已经被没收了,完全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不久,老爸伸着腿闭上眼。我们的确累了,况且现在除了睡觉,也没其他事可做。我雕开桌旁,走到小屋的角落,坐在地上,靠着角落的墙壁,屈膝抱着双腿。全身还在隐隐作痛,但慢慢就会消失。我把额头靠在膝盖上,注视着地板。不久,便昏沉地睡去了。
听到开门声,我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发现努姆带着两名士兵走了进来。户外夜幕已降临。
两名士兵手拿着枪。
“休息够了吗?”
努姆语带嘲讽地说道,难道想让我们长眠吗?老爸不知何时已经移到桌子的另一侧,坐在那里。
“结论似乎出来了。”
老爸回答。我觉得口干舌燥。
“出来了。”
努姆用低沉的声音说完,挥了挥右手,两名士兵走了过来。终于要画上句点了吗?两名士兵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之前从我们手上没收的东西。努姆说:
“卡玛尔教的寺院在距离这里南方三十公里远的地方,沿途的丛林几乎没有路,但有一条河。只要搭船顺流而下,到那里不需要花太多力气。我们有地图,不过不能给你,否则你会知道这个基地的位置。”
“所以你们打算放了我们?”老爸问道。
“这是很符合逻辑的判断。荣恩和卡旺想置公主于死地,表示公主继承王位的可能性很大。我们RLF目前的实力还无法完成革命,所以,在查莫德三世死后,如果由荣恩和卡旺支持的公主继位,成为目前与我们对立的新女王,将会对我们很不利。”
他看着我说:
“当然,伊奥娜的姊姊也不是完全没有继承的可能性,但伊奥娜的母亲和卡旺暗通款曲,万一伊奥娜的姊姊继承了王位,卡旺就会成为终身总统。我们痛恨卡旺的恶政和荣恩的白色恐怖,只要有机会,不惜用任何手段干掉这两个人。”
“原来是这样。”
老爸坐在椅子上文风不动,继续抽烟。在我睡觉时,他可能把烟盒里剩下的烟都抽完了,所以嘴上叼着一根变形的烟。
“你们不是和卡玛尔教关系良好吗?”
“我们互不侵犯。共产主义否定宗教,但我认为在莱依尔,不可能排除所有宗教。真正的革命主义者思考必须更有弹性。”
“即使我们营救了美央,她也未必能当上女王。即使她当上了女王,也未必会感谢你。”
人家已经要放了我们,老爸却说这些不中听的话。
“我们不认为自己是罪犯,所以也不需要女王的赦免或感恩。不管是美央或其他人都一样。当我们革命成功时,除非皇室的人流亡国外,否则格杀无论。”
努姆措词严厉地说道。
“很好。”
老爸站了起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卡玛尔教和RLF的关系交恶也无妨。”
努姆露出微笑。
“冴木先生,即使你被卡玛尔教的僧兵逮到,应该也不可能说出这里的事。”
“是吗?为了保命,我可能什么都肯做。”
“我知道你和你儿子都不会说,你们赌上了性命,不是为了国家或政治主义,而是为了自己的骄傲。”
老爸严肃地盯着努姆的眼睛,然后,移开视线说:
“请带我们搭船吧。”
努姆说的河流是一条蜿蜒的泥流,茂密的树枝和蔓藤恣意伸展,从上空俯瞰,会以为这条河比实际上小。流速不快,由于光线昏暗,再加上河水浑浊,很难猜出有多深。我们跟着两名士兵在丛林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河岸。那艘船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老实说,湘南的r海之家”也可以租到更象样的船。此刻没有船桨,只有两根削尖的树枝。
士兵扶着船身,我坐上去后,等待老爸上船。带路的其中一名士兵就是早上那个大胡子。
“要多久才知道走了三十公里?”
老爸问另一名正在收拾绑船绳的士兵,大胡子用流利的英语回答:
“闻味道。靠近寺院时,会闻到‘阿尤利亚’的香味。”
“阿尤利亚”就是“梦幻之星”,美央擦的香水就是用这种花制成的。
“你会说英语?”
大胡子笑得很得意。
“我加入RLF之前在莱依尔大学研究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
“那为什么会来这里?”我问。
大胡子摇摇头。
“在这个国家,文学拯救不了老百姓。对贫困的孩子来说,狄更斯或王尔德不如一碗米重要,就这么简单。”
老爸跳上船后,大胡子把绳子和什么重物丢了过来。我接过之后吓了一跳。原来是手榴弹,插销当然没有拉掉。
“只有一把枪会很不放心吧。再见啰。”
船缓缓地漂浮起来。士兵的身影很快就被丛林的黑暗吞噬了。
“真受不了。”
老爸嘀咕了一句,伸展身体,把头和脚尖放在橡胶船鼓起的部分。我把登山包放在正中央,身体和老爸交错,做出与他相同的姿势。船缓缓驶向下游。
仰起头,发现树叶和树梢的缝隙间是满天星斗。只听得到鸟鸣和各式各样野兽叫声,听不到人声和车声。在星光和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指尖。我看了手表一眼,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老爸把左手指尖浸入河里说:
“时速差不多五公里,如果流速不变,天亮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下游三十公里处。”
“找到寺院之后要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
老爸打了一个大呵欠,双手交握,枕在头下。
“万一遇到瀑布会很危险,我们轮流警戒。你现在面对下游的方向,所以你先警戒,两个小时后叫醒我……”
“万一你跌下去,我也不管你。”
“努姆不是说了吗?这里的鳄鱼不会咬人,如果我掉下去,会骑在鳄鱼背上追你……”
老爸说完,闭上了眼睛。
时间缓缓流逝,慢得令人心焦。我曾经考虑用脚下的船桨划船,但即使提早抵达目的地,在这片漆黑的丛林中,我也没有自信找得到卡玛尔教的寺院。河流上方的树林逐渐消失,露出了星光。不过,一旦上岸后,那里又是一片绿色世界,如果四处寻找,可能会踩到毒蛇。
然而,在河流上漂流也很痛苦。
因为蚊子对我展开猛烈攻击,即使隔着衣服,牠们也拼命想吸我的血。虽然在出国前打了疟疾和霍乱的预防针,但老实说,我很担心这些疫苗能不能对抗这么强悍的蚊子军团。
那个大胡子不该给我手榴弹,而是要给我蚊香——行经途中,我很认真地这么想。老爸伸直了身体,一动也不动。有时候会伸手揠抓已长出胡碴的脸颊,或拍一下脸颊,感觉好像夏天晚上在缘廊上打瞌睡。
这个人不是神经大条,而是根本没有神经。终于过了两个小时,我用船桨把橡胶船转向后,戳了戳老爸。
“时间到了吗?”
老爸猛然睁开眼睛。
“对。”
“是吗?你快睡吧。”
我叹了一口气,抓了抓叮肿的脸颊,闭上眼睛。我没有自信睡得着,没想到一闭上眼睛,接下来就不省人事了。
直到老爸摇我,我才张开眼睛。我努力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用力伸懒腰深呼吸。
远方天空一片朦胧的蓝,当我呼吸时,闻到了淡淡的,却如假包换的“阿尤利亚”——“梦幻之星”的香味。
4
我看了手表一眼,四点二十分刚过。水流稍微缓慢下来。
“到了吗?”
“马上就到了。”
老爸压低嗓门说。我放下双脚,按摩着僵硬的肌肉,从背部到脚趾好像灌了铅。如果可以活着回日本,我一定要泡个热水澡,喝罐冰啤酒,再找个手艺精湛的按摩师。如果可以,最好是正妹按摩师。船往下游行驶,“阿尤利亚”的香味似乎越来越浓。
卡玛尔教的寺院一定位在盛开了很多“阿尤利亚”的地方——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美央每年生日的时候,寄“阿尤利亚”给华子王妃的神秘人物,该不会是卡玛尔教的人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无法了解其中原因。通常在生日时送花,都是表达祝福,但祝福美央生日的人,也不应该绑架她呀?
老爸拿起船桨戳了戳河底,水深不足一公尺,河宽也只有五、六公尺。这么浅又狭窄的河流却没有干涸,仍然持续流动,应该和热带特有的气候有关吧。橡胶船的速度越来越慢。
“前面有一片宽敞的河岸,我们把船停在那里。”
听到老爸这么说,我回头一看,五十公尺处的右岸那一带没有热带树木。
“你觉得在河的哪一边?”
“味道浓烈的地方。”
在河的中间根本难以分辨。
但问题很快就解决了。那片河岸的树木被砍掉了,地面被踩得很结实。那里应该是码头或汲水处。
“好像在右侧。”
“好,那就上岸把船藏起来。”
老爸把船划到岸边。在河岸即将变宽的地方停靠,我跳到地面,接过绳子固定,等老爸上岸后,再把船拉上岸。
“别把气放掉,万一在紧要关头没办法使用就伤脑筋了。找地方挖个坑,再用落叶埋起来。”
由于不知道这里距离寺院多远,老爸小声说道。当我站在岸边时,“阿尤利亚”的香气更强烈。
徒手挖掘有许多蛇或昆虫的丛林腐叶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然而,想到美央或许就在附近,顿时感到浑身是劲。
我把橡胶船放进挖好的坑里,再用落叶和树枝盖起来。待作业完成后,红色阳光开始照进热带树林的缝隙。
天亮了。
“好了。”
老爸把手枪插在牛仔裤的腰际。手榴弹放在我背上的登山包里。我拿出巧克力和可乐,算是打发了早餐。我把空罐和船上的绳子一起放进登山包。
“我先出发,你等一下再跟上来。”
老爸轻声说完,迈开步伐。
不知是码头还是汲水处的地方有一条被踩出来、通往丛林的路。我目送老爸沿着那条路远去后,低头看着手表。
已经凌晨五点了。和尚通常都会早起,更何况在这种丛林深处,即使日出而作也很正常。
万一被卡玛尔教的人发现,他们就会用之前的毒箭攻击,我们会被扔进河里喂鳄鱼,所以必须格外小心。
当我抬眼时,刚好看到老爸躬着背消失在蜿蜒的丛林小道中。我慢慢往前走,手里拿着挖坑时找到的一根好像球棒的长棍。如果遇到无法用这根长棍解决的敌人,就要扔手榴弹了,但只有一次机会。
气温不断上升,全身都在喷汗。还是洗不到热水澡,那就期望能在泳池里泡一下,然后在池畔睡一觉。
花香越来越浓烈,随着气温上升,几乎令人窒息。然而,我左顾右盼,始终找不到花的踪影。
我沿着小径往前走,路的前方曲曲折折,不时有挡路的藤蔓和树枝,老爸早已不见踪影。
随着天色渐亮,丛林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鸟啭、猿啼,以及好像悲鸣的吼叫声,淹没了我的脚步声。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小路突然消失了,眼前有一道厚实的绿色墙壁。当我站在墙前,“阿尤利亚”的浓烈香味几乎让我晕厥。
我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道墙隔开了小径和周围的丛林。如果是树干,直径超过三十公尺也未免太粗了。
我抬起头,发现绿墙相当高,那里绽放着深红色的花。花朵从蛇般盘踞在绿墙上的藤蔓探出头,那厚实的花瓣和我之前看过的任何一种花都不一样,宽幅的花瓣,只有顶端很尖,的确很像星形。是“阿尤利亚”。
我伸出木棍轻轻碰了碰墙壁,木棍前端伸进数公分厚的苔藓层,触碰到坚硬的东西。
我剥开苔藓。
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我正站在岩壁前。
岩壁高达五公尺,我四处寻找,仍然不见老爸。难道他已经爬上了这道岩壁?如果想爬的话并不困难,只要踩着相互纠缠的藤蔓,就可以顺藤而上。下定决心后,我踩在藤蔓上。也许美央就在里面。与其在没有路的丛林里四处徘徊,还是直接爬上去比较快。
靠近“阿尤利亚”时,我几乎喘不过气。由于香味太浓烈,吸入就会呛到。我终于爬上去了。
岩壁的厚度大约有一公尺。我很快就发现它不是天然的,虽然无从得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怎样凿出这道石墙,但它就横亘在丛林中央,宛道一道石头屏风,完全阻隔了外面的丛林。
里面有一栋用石头打造的巨大建筑物。原本的树木被砍光了,中央有一座圆形喷泉,后方有一栋圆形屋顶的石造寺院,不远处有两栋鱼板状木造房屋,感觉很像宿舍。寺院相当于四层楼建筑,圆形屋顶上插着红色旗帜,还有模仿“阿尤利亚”图案的星形雕刻,最令人惊讶的就是喷泉中央的石像。
那尊石像有一头及腰长发,身上穿着袈裟般的衣服,双手交握胸前,闭着双眼。整座石像涂成红色,好像被淋了血。
我跪在石墙上屏住呼吸。寺院周遭没有人的动静,老爸也不知去向。不一会儿,传来低沉的轰鸣。那声响是从前方圆顶寺院里传出来的。我竖耳倾听,发现有许多人在合唱的声音,有点像和尚诵经,但没有起伏,声音也更低沉。好像用一根很长的弓拉出低音大提琴的声音。
难道一大清早就聚在一起祷告吗?
我走在石墙上,寻找可以往下爬的地方,底下都是平坦的石板,如果直接跳下去太硬了。
我爬下石墙内侧后,直奔喷泉。我很好奇那尊被涂成红色的石雕像。虽然被发现,危险就会上身,但四周根本没有藏身处。
石像高约三公尺,竖立在水深五十公分的喷泉池内。雕像的长发和五官看起来像女人,难道是卡玛尔教的女神?当我逐渐靠近时,发现石像并不是被涂成红色的,而是用红色石头雕刻而成的。不知道是红宝石还是玛瑙,无论是哪种宝石,雕刻出这么大的雕像,一定耗费很多金钱与时间。
寺院整体弥漫着“阿尤利亚”的香气。持续吸入这种香气,逐渐感觉有点茫然,好像大脑有一部分麻痹了。
不断传来的合唱声也有奇妙的催眠效果。我心想不妙,但还是飘飘然地走向寺院方向。这里看不到门,石造建筑物内部很暗,看不清楚里面。
入口很像骑楼,石阶通往里面的大厅,但四周不见人影。我走了几阶,靠在圆形石柱上深呼吸。如果现在不保持清醒,之前的努力就会化成泡影。
我躲在石柱后面环视大厅,正面深处有一道巨大的木门,门关着,但从里面传出合唱声。
我再度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影,便走向那道门。厚实的木门用铁链缠了好几圏,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拉不开。
衬衫黏着我的背,我好像走进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地方。我判断推不开这道门,便转身离开,决定绕到建筑物后方查看。除了圆形屋顶以外,这座寺院的外形有点像日本的国会议事堂。走出大厅,下了石阶后,我绕到建筑物旁边,发现一楼根本没窗户,只有一一楼的圆形屋顶才有缝隙,里面应该是挑高的空间。
想要窥探里面的情况,唯一的方法就是爬到圆形屋顶再往下看。我后退几步,仰望着建筑物。房屋的石块差不多有半块榻榻米大,由于迭得密密实实,根本没有地方落脚。
我决定绕到后面查看。寺院后方有石墙,跟我刚才爬进来的一样,石墙与建筑物之间约有两公尺间隔。
可以从石墙跳到圆形屋顶上吗?圆形屋顶上方是一个平台,或许可以跳过去。
我寻找石墙上蔓藤交错的落脚处,然后,再度大汗淋漓地爬上去。来到石墙上方时,我休息了一下,调整呼吸。
老爸到底去哪里了?该不会被这里的人逮住当成了活祭品?如果把他当成活祭品供给神明,再温厚仁慈的神明也会动怒吧。这世上只有一种神明会跟老爸扯上关系,那就是瘟神。
我在石墙上继续往前走,来到与平台平行的地方。这里和平台间隔虽然超过两公尺,但这里稍微高一点。只要我退到石墙边缘然后助跑,应该跳得过去。
我活动膝盖和脚踝,再度调整呼吸。我已经摆脱了花香和合唱的催眠术。冴木隆.印第安纳琼斯出场了。
我退到石墙边缘。
跳啰!
我跨出一个大步助跑,在心中喊着号令。一、二、三!然后跳了过去。跳是跳过了,跳到对面的那一剎那,鞋底沾到石墙上的苔藓滑了一下。
原以为双脚会顺利着地,没想到身体重心不稳,手臂和膝盖碰到了平台。滑倒了,下半身悬在平台外。平坦的平台没有着力点,即使想伸手抓住,石头上也无处可抓。
距离下方的石板有四公尺以上,上半身从平台逐渐往下滑。快掉下去了。
正当我闪过这个念头时,有一只手用力抓住我的右手。
是老爸。他半蹲着拉住我。当我被拉上平台时,仰躺在地上,终于吐出憋了很久的一口气。
“看来你是当不成武艺高强的小偷。”
老爸站在我的正上方,贼贼地笑着。
“你刚才跑去哪里?”
“就在这个后面。我跟你想的一样,只不过没你那么糗。”
随他怎么说。如果刚才就看到我,为什么不打声招呼?我坐了起来,老爸走向圆形屋顶的方向。那屋顶高达三公尺,侧面有好几个直立大洞,人可以轻松钻过。
“看得到里面吗?”
我追上老爸后小声问道。
“看得到,但我还没仔细看。”
老爸答道。我们趴在屋顶上朝里面张望,还得提防自己别掉下去。圆形屋顶有一个可以俯视寺院的圆孔,直径将近两公尺。
里面很暗,但不是完全没光线。当眼睛渐渐适应后,我看到好几百支蜡烛的烛光。蜡烛密密麻麻地竖立在好像祭坛的石阶上,石阶前方靠木门的方向,有几十个身穿红色袈裟的人跪在地上。
祭坛的另一端很高,那里放了三张宛如龙椅的巨大石椅,两侧坐着身穿袈裟的和尚,中间的龙椅上坐着一个穿深红色袈裟的人。我们刚好在那个人的正上方,只看得到头顶。那个人的头一片鲜红。
寺院内部也有浓郁的“阿尤利亚”香气。跪在那里的人用低沉的声音合唱。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宛如石像般或坐或跪,文风不动。我和老爸互看了一眼。
“美央到底在哪里……”
我很不安,语尾忍不住颤抖。结果来到这里,却找不到美央——
“我已经看过了,附近没有其他建筑物,所有人都在这里。”
老爸神情严肃地说道,我再度探身向里面张望。此时,坐在左侧龙椅上的男人举起一只手。合唱顿时停了下来。
有两个人从祭坛前方往前走,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脸。
就是那对男女,他们杀了莱依尔的驻日大使代理,也杀了“电钻”。那两个人停下脚步,深深地鞠躬后走上石阶,走向坐在中央龙椅上,那个全身都是红色的人。不会吧?!
中间的人在那两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我看到被涂了整片红,已经分不清眼鼻口部的那张脸。是美央。
“老爸!”
老爸颔首,然后把手伸向我的登山包,拿出原本用来绑船的绳子,接着又把手榴弹放进口袋。
老爸动作利落地把绳子一端绑在两个洞之间。
“这样就可以闯进去了,阿隆,上!”
那对男女牵着美央的手,准备把她带进祭坛深处。仪式应该结束了。老爸把绳子的另一端从天花板上的洞丢了进去,把从背包里拿出来的T恤裹着绳子,再抓住绳子。
“阿隆,叫她!”
“美央!”
我把头探进洞里大叫。
寺院内部的人看到天花板突然丢进一根绳子,又有人大叫,全都站了起来。下一剎那,老爸沿着绳子跳进了寺院内部。
他用T恤裹住绳子避免磨擦生热。我看到老爸跳进寺院,便用袜子套住双手,也滑了下去。
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侣有一半是光头。
我和老爸背靠背,站在寺院内,那些光头和尚立刻围了上来,每个人手上拿着宛如山刀般的大剑或像金刚杖般的铁棒。
“不许动!”
老爸用英语叫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榴弹,拉掉了插销。
他把插销挂在左手食指上,右手握紧手榴弹的把手。只要松开把手,数秒之内就会爆炸。
和尚顿时停下脚步。
我回头望着祭坛上的美央。她似乎吃下什么药物,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完全没有察觉到眼前的混乱。
“把公主带过来。”
老爸从容不迫地命令道。我则不发一语地推开挡在面前那些穿袈裟的家伙,迅速冲上祭坛。
“赶快放开公主!”
老爸再度叫了起来,那对男女瞪大了眼注视着我。那女人终于张开口,似乎用曰语说“难以置信”。
“你、你们是从日本来的……”
“没错,冴木侦探事务所的售后服务也很完善。”
说着,我站在美央面前。
“你们打算把公主怎么样?”
“那还用说,当然把她送回她母亲那里,怎么可能让你们把她当成活祭品?”
“等一下你们误会了。”
这时,坐在龙椅上静止不动的和尚开口了。近距离一看,发现他已经老态龙钟,看起来有八十,不,九十岁左右。坐在另一张龙椅上的也是老人。这两人都闭着眼睛。
老人用莱依尔语对女人说话,女人回答了他。他似乎想知道我们是谁。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用红色颜料描绘着图案。
老人对我们说着什么。
“导师问你们可不可以再等一天。”
“再等一天,你们就会把美央变成暹尸吧?”
“不是!我们教团绝不会做那种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公主!”
“事到如今,不必扯谎……”
“是真的,听我说!”
那女人拼命诉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老爸问她:
“妳是谁?”
“我叫凯勒,是专门侍奉导师的卡玛尔教尼兵。”
“妳去日本有什么目的?”
“为了保护公主不被刺客暗杀。”
“那又为什么绑架公主?”
“让公主……,美央公主……接受女王登基的仪式。”
“什么——?”此时,美央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