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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恐怖的摇篮曲

1

画廊内有针筒——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必有蹊跷。

我目送银发老太婆快步消失在幸本画廊的「办公室」门内。

情况似乎很不妙。

幸木突然生病,由那个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护士的老太婆为他治疗?这根本是天方夜谭。医生是外国人这件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她不会说日文,这不是很不方便吗?

我从幸木画廊的入口后退。

走回并木大道上老爸停车的位置。

来到可乐娜旁时,我四处张望后,才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

「怎么样?」

老爸看着角度对准幸本画廊的照后镜问。

「太诡异了,出现一个奇怪的白人老太婆,气势汹汹地把我赶走。而且,那个老太婆藏在身后的手上还拿着针筒……」

我回头确认婴儿的情况回答。婴儿睡得很香甜。

「针筒?很粗的针筒吗?」

「不,细细长长的。」

「普通的皮下注射用的吗?」

「比那个稍微长一点。」

老爸也露出纳闷的表情。

「幸本呢?」

「没看到,可能在里面……」

「真伤脑筋。」

老爸难得说这句话。

「怎么办?还是要我变装一下,说我是快递,送婴儿上门了?」

「这个提议太烂了。」

「这样下去也不行吧?但如果你有哄婴儿的本事又另当别论了。」

我再度看了婴儿一眼,这时,婴儿刚好稍微翻了身,头左右动了一下,打了个很轻的呵欠,或者该说是叹息呢?我实在太惊讶了,没想到这么一丁点大的小鬼也会打呵欠。

我和老爸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小鬼会不会醒过来?」

老爸轻声问。他的声音无疑地透露出恐惧。

「……好像没问题。」

我也小声地回答后,看着老爸。

「婴儿睡的时候通常都会哭。」

「如果婴儿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的车里哇哇大哭,警察;疋会来抓我们。」

不妙吧。如果警方怀疑我们是绑架犯,我们就百口莫辩了。

「阿隆,该怎么办?」老爸瞪着婴儿问。

「至少我不想一直留在这里。」

「带回家吗?」

「还是送去派出所?或是附上『祝婴儿幸福』的信,放在教堂门口?」

「别开玩笑了。」老爸说着,伸手发动引擎。「先搞定婴儿再说,然后再找幸本谈。」

「没问题啊,如果可以找到幸本的话。」我回答。我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如果那个针筒里的不是感冒药,也不是维他命,更不是会让心情变得很嗨的毒品,如果针筒的目的地是幸本的手臂,搞不好就再也见不到幸本了。

K饭店那个名叫神谷的长发男子临死前说的话在我脑海盘旋不去。

「妈的……那个死老太婆——」神谷临死前留下这句话。

神谷不是因病死亡,如果是因为打了一针后心情嗨翻天而死——针筒和毒药的搭配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可乐娜行驶到距离圣特雷沙公寓十分钟车程时,后车座响起「嗯啊,嗯啊」的哭泣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

「喔喔。」

老爸看着照后镜,我叫了起来:「完了。」

婴儿——我终于了解为什么日文中要叫婴儿「红宝宝」了。因为婴儿哭的时候脸涨得通红——他整张脸皱成一团,正用尽浑身的力气哭喊。

在狭小的车内听到婴儿号啕大哭,我的耳膜真的快吃不消了。

「阿隆,赶快想想办法。」

老爸握紧方向盘。

「我能有什么办法……」

「随便啦,你去哄一下。」

迫于无奈,我只好探身出副驾驶座的椅背,轻抚婴儿的脸庞。

「小宝宝。」

我甩动手掌扮鬼脸。

「呀唬!」

无效。

「不是有小脸小脸变不见那一招吗?」

老爸说话完全不负责任。

「我说啊……」

「不要装酷了,赶快试试看啊。」

「小脸小脸变不见!」

无效。婴儿仍然放声狂哭,不,可能还造成了反效果,婴儿哭得更激烈了。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还是生病了……?」

「还是有哪里痛?」

「我怎么知道?小鬼又没说。」

「喂牛奶,赶快喂他牛奶。」

「对喔……」

我慌忙拿起婴儿胸前的奶瓶,拿下盖子,想放进婴儿的嘴里。

婴儿没有咬住奶嘴,反而拼命摇头,握紧两只小手哇哇大哭。

「喝吧,宝贝,这是牛奶,牛奶啊。」

我尽力了,但还是无能为力。

老爸只好将车停在路肩。

「怎么了?还是不行吗?」

老爸拉起手刹车,回头看着婴儿。

「好像不行,小鬼根本不吃。」

老爸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样怎么行。来,给我。」

老爸从我手上拿过奶瓶,将奶嘴放进婴儿嘴里。我觉得他根本是硬将奶瓶塞进婴儿的嘴里。

没想到,婴儿居然不哭了,而且还双手抱着奶瓶大口喝了起来。

「成功了。」

阿隆我忍不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老爸。

婴儿真的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喝牛奶,那样子可以用「贪婪」这两个字来形容。说起来很奇妙,看到小鬼拼命的模样,就会深深地觉得,人类也是动物。这种动物的样子并不丑陋,反而令人感动。

婴儿喝完牛奶后,把奶瓶拿开,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没想到他突然发出「嗝」的声音,接着将刚喝下去的牛奶全都吐了出来。

「呜哇。」

婴儿的牛奶都吐在他自己衣服上,但我们父子还是忍不住往后缩。

「果然生病了!这样不太妙,万一死了怎么办?」

婴儿再度哇哇大哭起来。

老爸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先去『麻吕宇』再说吧,圭子妈妈桑说不定可以搞定。」

「妈妈桑没有生过小孩。」

「总比我们强吧,她毕竟是女人,总有母性本能吧。」

老爸简直异想天开。他发动了可乐娜。

我担心死了,婴儿哭得稀哩哗啦。阿隆我拼命对着小鬼扮鬼脸,没想到价值百万的微笑也因为代沟,完全派不上用场。

婴儿越哭越凶,声嘶力竭的哭喊简直像被火烧到了屁股。

老爸也十万火急地冒着超速的危险飙车,在黄灯即将变成红灯的路口,拼命闪灯、按喇叭,强行通过。

转弯的时候,轮胎发出惨叫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按住婴儿,没从篮子里飞出来。

可乐娜在「麻吕宇」门口紧急刹车,刹车声非常尖锐。

「阿隆!赶快带进去!」

老爸大叫,我冲下副驾驶座,连同篮子一起将婴儿抱了起来。

婴儿连同篮子的重量最多不超过六、七公斤,轻得让人难以相信这也算是人吗?

「妈妈桑!」

我大叫着冲进去。老实说,这样的行径很容易招致左邻右舍误会,但我现在没工夫理会这些。

一冲进「麻吕宇」的门,发现刚听到刹车声和大叫声的妈妈桑和星野先生因为茫然于发生了什么事,都站在吧台内探头张望。

康子也在吧台角落。她似乎草草结束了续摊赶来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我们回来。

「阿隆!」

「救命,mayday(注:mayday为国际通用的无线电通话遇难求救讯号。),help me!」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吧台,放下婴儿。

妈妈桑大惊失色地看着篮子里的婴儿。

「这,这个……这……」她说不出话来。

「大事不妙了,这小鬼喝完牛奶之后开始狂吐,我和老爸都急死了,担心是不是生病了。」

「但是,我……」

妈妈桑也露出焦急的表情。

「阿隆。」康子站在我身旁,表情超可怕,「这是谁的孩子?」

妈妈桑也终于回过神,「对啊,这是谁的孩子?该不会——」

「不是,不是,不是老爸的。」

我慌忙否认,康子的双眼立刻变成了三角眼。

「该不会是你……?」

「拜托!为什么高中生就要当爸爸?别废话了,先搞定这个小孩子再说,刚才吐了,现在又哭成这样——」

妈妈桑吞着口水,低头看着婴儿。

「不行,我又没生过孩子。」

「刚才喝完牛奶马上又吐出来了,是不是生病了?」

「那要赶快找医生来。」

「要不要打一一九?」

星野先生伸手正准备打电话。老爸走了进来,忧心忡忡地站在吧台前。婴儿继续哇哇大哭。

康子突然问:「有没有帮婴儿拍背?」

「啊?」

所有人都看向康子。

「喝完牛奶后,有没有拍背?」

「为什么?为什么要拍背?」

康子默默地伸手到婴儿的脖子下方抱起他,右手轻轻拍背。

婴儿打了一个连大人都自叹不如的嗝。

然后,哭声嘎然停止,变成了几乎听不到的哼哼声。

所有人都哑然看着康子。

「喝完牛奶之后,如果不帮婴儿拍背,让他们打嗝,婴儿就会很不舒服,刚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呕吐。」

康子淡然说道,然后,拿起剩下少许牛奶的奶瓶,将奶嘴放进婴儿的嘴里。婴儿再度喝了起来。

「康子,你太厉害了。」妈妈桑佩服地说。

「你是过来人吗?」我忍不住问。

「白痴。」康子狠狠瞪了我一眼,「国中时,我曾经打工当保姆,那时候学会的。」

「真是败给你了。」

我拉了吧台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老爸也在我旁边坐下来。

「可把我急坏了。」

但奶瓶一拿开,婴儿又哭了起来。

康子轻轻摇晃着、哄着婴儿,她的动作很有架势。婴儿稍微停止哭泣,但只要康子一停下来,又马上哭了起来。

康子终于摇了摇头说:「我不行啦。」

「什么意思?」

「可能刚才吐过的关系,所以婴儿有点神经质,这种时候要亲生父母才行。」

康子打算将婴儿放回篮子。

「等一下。」老爸说着,接过婴儿。但就连我都看得出他的动作很生硬。

没想到婴儿居然不哭了。老爸轻轻摇晃时,那个小鬼居然呵呵笑了起来。

所有人再度哑然。圭子妈妈桑用锐利的眼神瞪着老爸说,「凉介哥——」

老爸猛然惊醒,四处张望着。

「妈妈桑,别误会。这孩子……」

「康子刚才说,只有亲生父母才行。」

圭子妈妈桑难得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说话。

「不,或许康子说的没错,但你误会了。该怎么说,这是别人托我拿的货。」

老爸手足无措。看到小鬼被搞定了,我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隆,你不要笑,赶快解释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是委托你去办事,为什么你会带回一个婴儿?凉介哥,如果有人愿意帮你生孩子,你想搬出圣特雷沙公寓,和那个人一起生活,我完全不会阻拦你。」

妈妈桑瞪着三角眼,眼眶似乎开始泛红。

「妈妈桑,你误会了。我去见了幸本,结果就变成这样。」老爸大惊失色地解释。

「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吧。」我清了清嗓子回答。星野先生立刻在我们面前放了两只咖啡杯,并倒了咖啡进去。

「请喝吧,我想你们一定口渴了。」

「谢谢。」

我把咖啡杯拉到面前,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出。我们去见了幸本,幸本要我们送支票到K饭店抵一亿圆的债。然后,在K饭店亲眼看到那个叫神谷的男人在眼前暴毙,接着我们去车上拿货时,才发现货居然是婴儿,回到幸本画廊后,被手拿针筒的老太婆赶了出来……

在我说话的当儿,小鬼睡着了。老爸轻轻将小鬼放回篮子。

「所以,货品就是这个孩子吗?」妈妈桑惊讶地问。

「应该吧。」

「有没有检查车上?」康子问,「搞不好这个婴儿是那个叫神谷的小孩,真正的货还在行李箱里。」

「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没有人的车子里?」

我回答道,但我们当时并没有时间好好检查整辆可乐娜。老爸听了,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对啊,即使是别人的孩子,也不能就这样关在车里吧。」

前一刻还把婴儿当成恶魔般狠狠瞪着的圭子妈妈桑居然转口这么说。

所以,女人好像容不下自己喜欢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人生经验不够丰富的阿隆我实在难以理解。

老爸回到「麻吕宇」店内,摇了摇头。

「我检查了后车箱和引擎室,没有找到其他东西。」

「所以,货就是这个孩子吗?」

妈妈桑垂眼看着沉睡的婴儿。

「真可爱,简直就像天使。」

「为什么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婴儿?那家伙把这孩子卖了吗?」

康子看着老爸。我说:

「怎么可能?这根本不是人做的事,我看八成是绑架。」

「所以,这是幸本先生的孩子吗?」

妈妈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儿说。她体内的母爱似乎终于苏醒了。

「好奇怪,一点都不像。这孩子太可爱了。」

幸本听了一定会不高兴。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遭到绑架,而要支付赎款的话,不可能委托给初次见面的人,而且态度也不可能那么心平气和。」

老爸说。我恍然大悟。

「监视幸本画廊的该不会是樱田门(注:警视厅位在樱田门。)吧?因为事关绑架案,所以他们展开秘密调查。」

「不,如果警方已经插手其中,幸木就不可能委托我们私家侦探交付赎金。而且,果真如此的话,我们早就被一大堆刑警包围了。」

「对喔。况且,没有听过绑架犯收支票的。」

「多少钱?」圭子妈妈桑问。

老爸默默地递上信封。信封封住了。

「就这样拆开不好吧?」

老爸露齿一笑说,「星野先生。」接着将信封递给星野先生。星野先生心领神会地将信封放在不断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口前。

当蒸气溶化胶水后,星野先生将信封还给老爸。

老爸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支票。

「五百万。」

支票上写了一个「五」,后面排了六个零。

「这点赎金会不会太少了?」

老爸点点头。

「但如果不是赎款,就搞不懂以钱换回婴儿的理由了。」

「只能问幸本了。」

老爸说完,伸手拿起吧台上的电话,按了幸本画廊的电话号码。

距离我刚才去幸本画廊已经超过一个小时,「打针」时间应该结束了。

「怎么样?」

老爸拿着听筒,摇了摇头说,「没有人接。」

「该不会是把婴儿留给我们,抵一亿圆的债吧?」康子问。

「果真如此的话,这孩子就要由妈妈桑养了。」

妈妈桑听到我这句话,立刻瞪圆了眼睛。

「喂,这……怎么可能嘛?我根本没有经验。不过,如果凉介哥愿意帮忙……」

老爸吓得脸色惨白。

「妈妈桑,妈妈桑,不可能有这种事啦,幸本一定是因为其他理由没办法接电话。而且,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恶棍儿子养大。」

「谁是恶棍?」

恶棍哪有资格说别人是恶棍?真是够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没办法接电话?」星野先生开了口。

「我想——」

「你还在这里磨蹭不太妙吧?我也觉得……」

我对吞吞吐吐的老爸说。如果幸本被人干掉,就真的没有人接手扶养婴儿了。即使他不是幸本的孩子,也只有幸本才知道是谁的孩子。

老爸站了起来。

「康子,不好意思,在我回来之前,麻烦你照顾一下婴儿。」

「我!?」康子尖叫。她一定没想到在不当大姐头的当天就要被迫当保姆。

「你不是说想当平凡女孩吗?」

「是没错啦——」

「凉介哥,交给我吧。」圭子妈妈桑很豪气地说。

「那你们两个人一起照顾。康子有经验,妈妈桑,你就多问问她吧……。阿隆,走啰。」

我和老爸坐上了可乐娜。

「刚才应该去打声招呼说『你好』吗?」

老爸发动车子时,我问他。

老爸没有答腔。他避开壅塞的六本木,从麻布经过新桥,驶向银座的方向。

当前方终于出现银座的街道时,老爸说:

「你看到的针筒里装的应该不是毒药,如果要注射杀人药剂,不需要那么长的针筒。」

「不然是什么?」

「潘托散。」

「潘托散?」

「正确的名字叫戊硫巴比妥钠,是一种具有速效性的麻醉剂。一点一点注射,不让当事人完全睡着,保持意识半清醒状态,就可以当成自白剂使用。」

老爸说道。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年跑单帮时学到的知识。

「自白剂……」

「我觉得那个白人老太婆应该是想要从幸本口中逼问出什么。」

「该不会是婴儿的下落?」

「有可能。」

「监视他的也是老太婆的人马?」

「也有可能。」

老爸将可乐娜驶入并木大道。

幸本画廊四周静悄悄的。

幸本画廊内的灯光也暗了。

「好像已经下班了。」

「铁门却不拉下?」

这时我才发现,幸本画廊的灯虽然关了,但橱窗和外面的铁门都没有拉下。价值八千万的画只隔着一层玻璃展示在大马路上,未免太不合理了。即使装了警报装置也很不寻常。

老爸和我确认四周确实没有人后才下了车。

我们走向幸本画廊的大门。

老爸转动门把。

「没有锁门。」

「情况不妙?」

老爸点点头。我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他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一起走进了幸本画廊。画廊内伸手不见五指。

老爸摸索了一阵,随即听到「啪」的一声,灯亮了。

我环视放了沙发的展示室,和白天相比,没有明显的变化。

「去里面的房间看看。」

老爸说着,走向「办公室」那道门。我腹部用力。

如果一天之内看到两具尸体,对平凡高中生来说,压力实在有点大。

老爸打开门,我在他身后向房间内张望。

那是个细长形房间,差不多一坪半大小,放了张铁桌和单人沙发。桌上有一副传真电话。

没有人影。

「真是吓死我了。」我说。我还以为会看到幸本的尸体。

桌上整理得一干二净。

「是不是真的下班了?」

「下班怎么会连门也不锁?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

「如果我知道,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老爸说完,回头看着我说:「此地不宜久留,快闪吧。」

我点点头,转身正准备离开,展示室入口响起开门的声音。

我比老爸先走出办公室,所以立刻和进来的人打了照面。

「好像晚了一步。」

走进来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灰发白人,蓝色的眼睛、鹰钩鼻,身穿以这个季节来说有点热的毛皮领子大衣。

「Hello。」

白人脱掉丝质手套向我打招呼,他的语气一派轻松。

「You are Mr. Koumoto?」

我摇摇头。他的英文带有一种类似东北方言的奇怪口音。

「Where is Mr. Koumoto?」

我再度摇头。虽然我英文考试不及格,但这点程度的英文还难不倒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爸走到我身旁。白种男人丝毫没有紧张的样子,轮流看着我和老爸。

「你是谁?」

老爸用英语问。白种男人露齿一笑。

「我是旅人,我喜欢外面那幅画,所以进来看看。」

「你是幸本的朋友吗?」

「那你呢?」

白人反问老爸。他脱掉手套的右手此时伸进了右侧口袋。

老爸耸了耸肩。

「我们搞不好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来找他,但他好像不在。」

老爸从容不迫地说。虽然是自己的老爸,但我还是不由地感到佩服。

男人露出微笑。

「我们该不会也有共同认识的朋友,请教一下大名吧。」

「很遗憾,我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男人微微挑了挑眉毛。

「听起来真奇妙。」

「那倒不是,因为我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的确是这样。

「好吧,你们要离开了吗?」

「留在这里也没用,明天再来看看。」

男人点点头说:「如果我见到幸本,要不要帮你带什么话给他?」

老爸想了一下说:「告诉他,请他代我向拉佛那问好。」

男人顿时露出锐利的眼神,「拉佛那吗?」

「对。」

「好,我会转告他。」

老爸回头对我说:「走吧。」

我和老爸走过那个男人的身旁,他右手始终插在大衣右侧口袋里,目送我们离开。

走出幸本画廊,我吐了一口气。即便不回头,也知道那个男人正看着我们。

坐上可乐娜。

「刚才的欧吉桑好可怕。」

「对,他的枪在口袋里瞄准我们。」

老爸也注视着照后镜吸了一口气。

「他果然有枪?」

「有。」

原来他把枪藏在口袋里。

老爸把车子开出去。

「拉佛那是谁?」车子上路后,我问老爸。

「是潘托散的商品名。」

「…………」

「那家伙立刻就听懂了。」

「他是谁?」

「当然是单帮客。」老爸说。

回到广尾圣特雷沙公寓时,「麻吕宇」的看板已经熄了灯,看来圭子妈妈桑提前打烊了。店里的灯也熄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你先将这辆可乐娜上的指纹擦干净,然后找个地方丢掉。嗯,我想六本木应该很理想。」

老爸操人也操得太凶了。

「要我去吗?」

「对啊,这辆车是死人租的车,总不能一直开着四处走吧。」

「你居然要没有驾照的儿子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咦?你没有驾照吗?」

看吧,这个人完全缺乏身为父亲的自觉。

「我只有中型机车的驾照。」

老爸咋了一下嘴。

「真是派不上用场,算了,那我自己去。你去好好学怎么哄小孩。」

「好,好,我的床太小,那个小鬼要睡你房间。」

听我这么说,老爸露出惊讶的表情,「一定要陪睡吗?」

「总不能让小鬼自生自灭吧。」

「你别开玩笑了,那就叫康子住下来。」

「你在胡说什么?她是未成年少女。」

「那找麻里来好了。」

老爸抓着下巴。

「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如果又多一个麻里姐,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怎么样,不能睡我房间。」

「这个问题等你回来再讨论吧。」说完,我转身走回家去。

我沿着楼梯走上公寓的二楼。既然「麻吕宇」没有人,就代表圭子妈妈桑和康子正在「冴木侦探事务所」的办公室。

「我回来了。」

我一打开家门,顿时目瞪口呆。

「你回来了。」

圭子妈妈桑和康子都在事务所兼用的客厅,问题是客厅已经面目全非了。

老爸爱用的卷门书桌被推到客厅角落,客厅中央现在是张婴儿床。天花板上还挂着以花瓣、金鱼和熊猫装饰的旋转木马。

还有还有,卷门书桌上堆了小山高的纸尿布,旁边还有奶粉罐。

康子和圭子妈妈桑正蹲在婴儿床旁逗婴儿。

「现在是什么情形?」

「我拜托住在附近的朋友,请她搬张旧的婴儿床和这个来这里,没想到那个朋友乐坏了,说这些婴儿用品一直放在家里占地方,又舍不得丢。」

妈妈桑一脸雀跃。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嗨,小宝贝……」

康子拿着拨浪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在婴儿的鼻子前转来转去。

我拿出香烟叼在嘴上,妈妈桑说:

「不好意思,阿隆,烟会影响婴儿的健康,你去外面抽。」

「好……」

我乖乖走去阳台。

上帝啊,我又搞不懂这个世界了,为什么女人一见到婴儿,整个人都会变?

「真受不了。」

康子走到我身旁,也叼了一支烟。

「咦?你不是不当大姐头,也顺便戒烟了吗?」

「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她瞪了我一眼。

「对了,见到那个叫幸本的大叔了吗?」

「没有。」

「所以,要照顾那个小鬼一阵子啰?」

「老爸吓坏了,说要找麻里姐过来。」

康子猛然揪住我耳朵说,「什么意思?不信任我吗?」

「好痛,好痛!可能是担心你说话太粗鲁,会对小孩子造成不良示范吧。」

「妈的,你们这对不良父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康子吐了一口烟,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完全搞不懂你们到底靠不靠得住。」她注视着我说。

「至少在那个小鬼的事上,不要抱任何期待。」

「我知道。反正我在去短大报到之前都很闲,我会和圭子妈妈桑一起照顾小鬼。」

「包括陪睡吗?」

康子立刻涨红了脸。

「你少放屁。」

「总不能让小鬼自生自灭。」

「那当然啦。」

「所以啊,就要像妈妈一样陪睡。圭子妈妈桑要顾店,所以没办法……」

康子沉思起来。

「然后三不五时让小鬼吸一下你的奶。」

「猪头!」

她挥过来一拳。

3

不一会儿,老爸回来时,也愕然地站在门口。

「阿隆,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这么一回事。」

「冴木侦探事务所什么时候变成了『游戏室』(注:Romper Room,著名儿童节目。)?」

「今晚开始,宝宝,对不对?」

抱着婴儿的圭子妈妈桑乐不可支地在老爸周围绕来绕去。

「……」老爸无言地走去冰箱,拿了罐啤酒,一口气倒进喉咙。

「今晚我要回家,你们先来学一下包尿布的方法。」康子说。

「尿布——」老爸说不出话。

「小鬼会尿尿吗……?」

我问。康子正颜厉色地呛我:

「只要是人,谁都会拉屎拉尿。」

「不能自己去厕所吗……?」老爸嘀咕了一句。

「那还用说吗?这么大的婴儿,如果不经常换尿布,很容易发生尿布疹。」

「你说这么大,这小鬼到底多大?」

「还不到六个月。」

老爸听了默默站起来,从厨房拿了酒杯和波本酒,看来啤酒似乎还不足以让他醒脑。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生啊。你叫什么名字呢?」

妈妈桑一边哄着婴儿,一边说道。婴儿已经完全适应这里了,嘻嘻地笑着。

「女生……」老爸好像亡灵般呻吟了一句。

「来,我现在教你们换尿布。」

妈妈桑将婴儿放在沙发上,然后跪在她面前。

「包尿布很简单,先把她衣服的扣子打开……」

婴儿已经换上新的衣服,妈妈桑拉开按扣。

「先将干净的尿布垫在屁股下面,然后——」

「阿隆,你学一下,我学不会,先去睡了。」

「真卑鄙。」

老爸没有回答,将纯酒灌进嘴里。

「妈妈桑,你教阿隆一下,还要教他怎么泡牛奶。」

老爸摇摇晃晃地走向「淫乱空间」的卧室,没想到婴儿突然放声大哭。

「怎么了?」老爸惊讶地转过头。

「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妈妈桑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婴儿扭着身体大哭起来。

老爸忍不住探头看了婴儿一眼。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婴儿和老爸视线交会,婴儿立刻呵呵笑了起来。

我和妈妈桑互看了一眼。

「凉介哥,她真的不是你女儿吗?」

妈妈桑半信半疑地问。老爸不发一语地抱起婴儿。

老爸将婴儿高高举起,婴儿乐坏了。我从来不知道婴儿的笑声这么可爱。

简直可说哭起来是恶魔,笑起来像天使。

老爸逗得婴儿心情大好后才将她放下来,无奈地说:

「OK,这孩子纯洁的心似乎可以厌受到我美丽的灵魂。」

「嗯!」康子说。

「不管是包尿布还是其他的,统统教我吧。」

「太好了,那下一步你自己试试看……。先拆开胶带——」

圭子妈妈桑示范了包尿布的方法。

「泡牛奶时,一汤匙奶粉加热水到这个刻度,将奶粉泡开后,再冲冷开水冷却,牛奶才不会太烫。如果喂太烫的牛奶,会烫伤宝宝……」

「要冷却到什么程度?」妈妈桑将装了牛奶的奶瓶放在水龙头下冲凉时,我问她。

「自己喝喝看,觉得差不多就好。」

她将奶瓶递给我,我战战兢兢地将奶嘴含在嘴里,康子在一旁看得狂笑起来。

好甜。婴儿牛奶怎么会这么甜,而且温温的,老实说,一点都不好喝。

我拿下奶瓶,递给老爸。

「老爸,你最好也学一下。」

老爸将奶嘴放进嘴里,这次轮到圭子妈妈桑哈哈大笑。老爸用力吸牛奶的表情超诡异,的确超爆笑。

老爸拿出奶嘴后叹了一口气。

「……以后万一当侦探没办法糊口,至少还可以转业当保姆。」

「小鬼会一觉睡到天亮吗?」

我问康子。康子冷冷地摇头。

「怎么可能?除非是很迟钝的小孩,否则只要尿布一湿,马上就会哭。所以,就要帮她换尿布——当然,如果嗯嗯的话,就要帮她擦屁股——再喂她喝奶,通常她就会乖乖睡觉。」

「万一没睡呢?」

「就唱摇篮曲。」

我和老爸互看了一眼。

「你会摇篮曲吗?」

「老爸,我小时候你唱给我听过吗?」

老爸当场摇头。

「那我怎么可能会唱?」

「算了,到时候再编好了。」

老爸叹着气说。

那天晚上,小鬼醒了四次。汽车声和醉鬼大叫声也吵不醒的都市人阿隆我,一听到婴儿的哭声,马上从睡梦中惊醒。

我睡意朦胧、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前面两次是老爸换的尿布,之后两次轮到我,其中还有一次沾到了浅色的,但不会太臭的大便。

翌日上午九点多,康子过来将小鬼带去「麻吕宇」,宁静终于回到我们身边。

我将近十一点才起床,老爸也刚起床。

「你怎么没去上课?」

「现在放春假,即使没有放春假,我今天也会翘课吧。」

我对仍然睡眼惺忪的老爸说。

「如果这小鬼一直待下来,我们都会因为睡眠不足而英年早逝。」老爸嘴里塞着牙刷说。

「会吗?世界上的妈妈不都是这样吗?」

「女人不一样,上帝给了她们足够的体力,让她们可以胜任这种工作。」

无神论者的老爸居然说出这种话。

「总之,要赶快找到幸本或是接手的人。」

老爸点点头。

「先喝杯咖啡再说……」

我们下楼走进「麻吕宇」,发现一群女大学生正围在角落。这些S学院的学生都是店里的老主顾。平时都口沫横飞地热烈讨论流行或恋爱话题,今天却围着小鬼叽叽喳喳。

「好可爱喔。」

「她笑了耶。」

「看我这里,看我……」

圭子妈妈桑和康子也被围在中心。

我和老爸在吧台坐了下来,星野先生一脸苦笑地迎接我们。

「早安,昨晚辛苦了。」

老爸点点头,斜眼看着那群人。

「看来『麻吕宇』除了吸血鬼伯爵以外,又增加新的卖点了。」

「这小孩以后不必愁没衣服穿了。」

我嘀咕着,将星野先生为我准备的早餐拉到面前。

「为什么?」老爸剥着白煮蛋的蛋壳问。

「女人即使没有小孩子,只要看到可爱的儿童服和儿童鞋就很想买。如果现在出现这么一个可以送这些东西的对象,我可以跟你打赌,明天『麻吕宇』就会有一堆史努比和米老鼠的婴儿服。」

「那不是很好吗?等找到正当的人接手时,至少可以证明我们没虐待小鬼。」

「要从哪里着手?」

「我们分头行动,你负责调查已经挂点的神谷。」

「老爸你呢?」

「我去查昨天的白人和幸本。」

「靠以前跑单帮时代的关系吗?」

老爸点点头。

「那我们分别和这里联络。」

康子站在我背后时,我完全没有发现。

「阿隆……」

我回过头说,「什么事?」

「如果你要出门,顺便买尿布回来。」

用纸尿布武装的打工侦探——我和父亲互看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只有男人才懂的悲哀。

走出「麻吕宇」后,我骑机车飘到新宿,寻找死在K饭店的男人神谷晴夫护照上的地址。

如果没有意外,神谷的尸体应该会在今天早上才会被人发现。打扫房间的清洁人员发现后打一一〇,照理现在警方应该正在现场搜证。

也就是说,我比警方早一步采取行动。

那个地址所在的四层楼灰色公寓位在早稻田大学旁的学生住宅街,没有电梯,感觉很潮湿。

我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听到楼上传来哗啦哗啦打麻将洗牌的声音。

我在入口的一排信箱上看到了神谷的名字,但同一张纸上却有两个名字,「安田·神谷」。他似乎还有室友。

他们住在二〇二室。我走上楼梯。

我站在二〇二室门前,门上也贴着罗马字体书写的纸,上面写着「YASUDA·KAMIYA」。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我东张西望,隔壁邻居似乎正在打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很吵,但一整排铁门静悄悄的,没有人开门出来。

我转动门把。门没有锁。我再度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从门缝向内张望。里面黑漆漆的,潮湿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踏进门内,反手将门上锁。

「神谷先生。」我以邻居听不到的声音叫着。

门口的水泥地上放着女用拖鞋和球鞋,厨房和里面的房间用玻璃门隔开了。

玻璃门打开一半,可以看到室内的杨杨米上铺着地毯。

这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房间里的书架和柜子都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都散落一地。

我脱下球鞋,走进房间。正前方的房间三坪大,旁边有一间两坪半的房间,是很典型的两房格局。两坪半房间内有张小型双人床、梳妆台和衣柜,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床垫被刀子狠狠割开,里面的填充材料都跑了出来。

女人的衣服散了一地,安田似乎是女人,和神谷在这里同居。

有人曾经来这里翻箱倒筐。

但那个人要找的绝对不是婴儿,因为婴儿不可能藏在书架角落或是床垫里。

问题是住在这里的人呢?

是刚好不在家?还是被带走了?

这时,传来钥匙插进匙孔的声音,接着,又是「咔嗒」一声。

惨了。我看了一眼窗户,但挂着蕾丝窗帘的窗外连栏杆也没有。咔嗒咔嗒。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门打开,阳光照进来。

「好奇怪……」有人嘀咕着。

阿隆我浑身僵住了,如果不赶快闪人,铁定被当成闯空门的小偷。

「啊哟讨厌,怎么会这样?」

有人大叫起来。我很后悔将安全帽留在车上。如果戴上安全帽,当对方进来时冲出去,对方就不会看到我的睑。

这个房间的主人回来了,似乎不知道家里已经被人翻箱倒筐。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要趁房间主人看到房间一片凌乱而发呆的机会逃出去。

我从卧室冲出去,看到一个女人跌坐在门口。她惊讶地抬头看着我。

她一头长发,身穿深蓝色紧身洋装,眼影擦得很浓,还有口红,然后……

我差点绊倒。因为我看到她擦着口红的嘴唇周围冒出青色的胡碴。

女人——不,扮女装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啊!你是谁?」

我没时间在这里磨蹭,因为女男人张大嘴巴,随时都会大喊。

我跳过女男人的身上,顺利在门口的水泥地着地,拎起球鞋,推门而出。

「救——」

背后响起叫声。

我正打算冲出走廊,没想到整个人往前冲。有人从门外用力想打开门。

如果是警察就死定了。

门外站着两个分别穿着银灰色和怱紫怱绿闪色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人的体格超壮。

我来不及刹住,猛然撞上闪色男的胸口。正准备转身离开,但慢了一步。另一个体型比闪色男整整大了一圈,好像职业摔角手的银灰男一把抓住我胸口,把我拖了回来。

他轻而易举地将我拎了起来,我双脚猛踢空中,他一松手,把我丢在门口。

「啊!」被我压在下面的女男人惨叫起来。银灰男冲进房间,闪色男也闪进屋内,反手关上门。

「不许叫。」闪色男说,他的声音极其沙哑。银灰男蹲下来,右手拎起我,左手拎起女男人的胸口。他力大无比,身高约一百九十公分,体重少说也有一百公斤。手臂和我大腿一样粗。一头短发的四方脸上戴着墨镜。

「谁敢叫试试看,小心我拧断你们的脖子。」

闪色男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被拎到半空的我和女男人轮流点头。

「很好。」

闪色男挺直身体看着我们。他有一点年纪,大约四十出头,黝黑的脸庞,眼睛很小。或许是脸颊上留着淡色伤痕的关系,感觉好像蛇一样,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如果他们是「黑」字团体的职员,这两个人的前科应该不下十项,有一大半应该都是伤害、杀人未遂,搞不好甚至杀过人。

银灰男没有脱鞋就直接走了进来,将我们拎进三坪大的房间。

接着将我和女男人丢在散乱的家俱上。女男人一脸恐惧地看着乱成一团的室内。

「好了……」

闪色男蹲在我们面前,银灰男叉着双手站在他背后。

「你是安田吗?」

他露出笑容看着女男人。

「你、你们是谁……?」

女男人看看两个西装男,又看看我。他似乎脑筋一片混乱。

「你是安田五月吧?」

「对、对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闪色男没有回答,转头看着我。

「所以,他是你的新男朋友啰……?」

「你在胡说什么?我不认识他——」

闪色男瞪了他一眼,女男人——安田五月闭了嘴。闪色男不发一语地注视着五月的睑。

咕噜。五月的喉咙发出吞口水的声音,他微微发抖。

「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闪色男语气温柔地问。

「我不认识他。我一回到家,他就在这里。」

「是吗……?」闪色男视线移到我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冴木隆。」

身穿闪色西装的男人瞪大了眼睛,五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闪色男伸手搜我的夹克,拿走我的证件夹。

「你要当刑警也未免太年轻了。」

闪色男打开证件夹说,我耸了耸肩。

「我利用春假打工……」

他伸直细长手指突然刺向我的喉咙。一阵剧痛袭来,我倒在地上。我痛得呼吸困难,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搞不好喉结都被他戳碎了。

「你先给我闭嘴。」

闪色男对痛得满地打滚的我说,接着转头对已经吓呆的五月说:

「把神谷晴夫寄放的东西交出来。」

「晴夫……你在胡说什么?晴夫在巴黎。」

「你也想像他一样吗?不过,把你的喉结戳烂,人家就不知道你是人妖,做生意更方便……」

「你们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五月瞪大眼睛往后仰。

「这个小鬼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真的没骗你。」

闪色男不理会他。我说不出话,用含泪的双眼看着他们。

「那就带你们去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吧。」

闪色男说,五月倒吸了一口气。

不必拷问,给我打一针就好。虽然我这么想,但根本说不出话。阿隆对付不了这组搭挡,搞不好会被绑架到某个地方碎尸万段。

闪色男的手迅速一闪,五月「呃」了一声,随即痛得在地上打滚。他和我刚才一样,被戳到了喉咙。

「带他们走。」闪色男起身命令银灰男。

银灰男轻轻松松地将我和五月挟了起来。闪色男走在前面,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

闪色男打开门,在走廊上毫不左右张望,就向银灰男点了点头。银灰男将我和五月挟在两侧腋下走了出去,经过走廊,下了楼梯。

他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别人看到。

我的机车旁停了一辆巨大的美国厢型车,这种车款也可以当露营车使用,车窗贴满黑色隔热贴纸。

闪色男拉开车门,银灰男好像丢行李似地将五月丢进车内,接着正准备也将我丢进去时,五月的身体好像撞到了,躺在车上动弹不得,发出呻吟。

这时,我看到警车从街角转了过来。警车后方跟着辆白色小客车。

「等一下。」

闪色男说,银灰男直接将我丢在地上。

警车和小客车是来搜索这栋公寓的,警车在厢型车旁停车后,坐在驾驶座上的警官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他们已经发现了神谷晴夫的尸体,终于姗姗来迟到这里了解情况了。

「喂,你们在干什么?」

副驾驶座上的警官打开车窗问。

太好了,我得救了——我心想。

4

小客车上是三名便衣刑警,他们和警车上的两名警官一起看着躺在地上的我、车上的五月,以及闪色男和银灰男这对搭挡。

——他们是坏蛋。我很想大叫,但喉咙好像快烧起来了,只发得出呼呼的声音。

「我在问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由于没有人回答,身穿制服的警官火冒三丈。

闪色男低声地命令:「动手。」

银灰男面无表情地走向前去,坐在副驾驶座的警官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银灰男用力一推警车门,被车门夹住的警官发出惨叫。

「啊!」

「喂!你想干嘛!」

银灰男好像将车门当成了纸门,一次又一次地撞向警官。几名刑警纷纷跳下车。

刑警上前想要制服银灰男。银灰男手一甩,一名刑警人偶般飞了出去。

「王八蛋!」

另一名刑警从腰间抽出折叠式警棍,打在银灰男的屑上。

当他再度挥警棍打人时,银灰男抓住了他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肘,轻轻松松地将刑警举了起来。

银灰男简直就像金刚嘛。

我慢慢爬行,想趁机溜走。

「啊哟。」

闪色男挡在我面前,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型。

「啊!」背后传来惨叫声,我从眼角瞄到一名制服警官被抢走警棍,正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猛然起身,用力撞向闪色男的下腹部。

原以为可以撞到他,没想到却被闪开了,他的手指戳向我的侧腹,简直就像有两根铁棍刺入侧腹。我忍不住蹲了下来。

「想保住小命的话,就赶快上车。」

我的视野再度因泪水而模糊,我实在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

背后安静下来。我按着侧腹往后看,五名警官都被撂倒在地上。

站在中央的银灰男连大气都没有喘一下。

「走了。」

闪色男一声令下,那些停下脚步围观大白天警匪对战的人潮立刻惊叫着让出一条路。银灰男大摇大摆地走回来,将我拎起来,丢进厢型车后车座。

拉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们到底是谁——我绞尽脑汁思考,即使是无恶不作的黑道兄弟,也不至于动手打警察。

这两人完全没将国家公权力放在眼里,搞不好刚才的混战中,有警官一命呜呼了。

厢型车上路了,车速太快,我整个人倒在地上。

厢型车的后车座有长椅座位、小厨房和淋浴室,头顶上还有收纳式床铺。简直是一个完整的生活空间。

我按着侧腹站起身,双脚用力踩在地上,将倒在流理台下的五月抱了起来。他的迷你裙掀开了,露出丝袜下的粉红色小内裤。

我抱他时,不小心碰到他的胸部,发现竟然是真枪实弹,忍不住吓了一跳。

五月的额头似乎撞到流理台,已经肿了起来,有一大块瘀青。我让他躺在长椅上。

流理台内也有水龙头,一扭开,水流了出来。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拉出头巾沾水。

接着将头巾放在五月的额上。

近距离观察才发现五月有张鹅蛋脸,身材很苗条,如果不看那些冒出来的胡碴,根本不会察觉他是男人。

他一头长发的发质也很好,平时一定特别悉心保养。如果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开口说话,十之八九不会有人猜出他是男人。

五月发出呻吟,随后张开眼睛,用力眨了眨。

「你还好吗?」我问。幸好我的喉咙没真的被刚才那家伙戳破,虽然有点沙哑,但已经恢复得和原来差不多了。

「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五月的声音也很沙哑。

「我们被绑架了。」

我直起身看着和前车座之间的隔板。夹板和帘子将驾驶座和后车座隔开了,可能是后来加装的。

来到车门旁时,我惊讶不已。车门上居然没有可以从内侧打开的门把。这辆露营车似乎是这对怪物搭挡的生财工具。

五月猛然坐了起来。

「你这个小偷!」

我急忙挥手。

「不是我弄乱你房间的,我为擅自闯入向你道歉,但其他的事情都不是我干的。」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五月张大眼睛看着我。

「这件事和你室友神谷有关,他们正在找神谷从法国带回来的某样东西。」

「晴夫?他回日本了吗?」五月问。神谷似乎没有和他联络。我不敢告诉他神谷已经死了,只能默默点头。

「为什么……?他说还要留在巴黎半年左右。」

「神谷在巴黎做什么?」

「原本是去留学的,但后来不太顺利,就在旅行社当导游,或是当随行翻译,没有固定职业。当初还是我出钱让他去巴黎的……」五月说。

「神谷之前是你的男朋友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但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晴夫只是在利用我吧。他是法文系的蹩脚学生,看起来一副聪明相,我就爱上了他,他从来没有写信给我,到头来,只是一个没出息的混蛋。」

「所以,他是吃软饭的?」

五月瞪着我。

「你这个小鬼,说话倒是很直截了当嘛。」

「对不起。」

「你多大了?」

「我是都立K高中的留级生。」

「你去我家干嘛?」

「因为——」

我才刚开口,厢型车就猛然弹了一下,车内光线顿时变得暗下来。车子似乎进入了什么建筑物里面。

五月不安地看着贴满贴纸的车窗。

「他们会对我怎么样……?」

我急忙问他:「神谷去巴黎多久了?」

「一年,不,差不多一年半左右。」

厢型车似乎行驶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下坡道上。

「神谷有小孩子吗?」

「啊?」五月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的脸。

「晴夫有小孩子?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不,没事,当我没问。」

康子说,那个婴儿不到六个月大。如果神谷去巴黎后才生了这个孩子,五月不知道也很合理。当然,也可能根本不是神谷的孩子。

厢型车突然停了下来,我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五月闭口不语看着我,他对于眼前的状况似乎完全在五里雾中。

拉门从外侧打开了。

「下车。」闪色男站在车门外。

我向五月点了点头后,便下车。五月心生恐惧地不敢下车。

「下车。」闪色男又说了一次。五月摇着头。闪色男三舌不发地走进车内,拉着五月的头发。五月惨叫着说:

「我知道了,我下车,我下车啦。」

那里是水泥地的地下停车场。这里似乎是公寓之类的建筑物,除了这辆露营车以外,还停了好几辆车。

其中有一辆长得惊人的美国礼车。

「走!」

闪色男指着停车场角落的铁门方向,旁边有电梯,但他似乎不让我们搭电梯。

我和五月走向那道门,门的另一侧是逃生梯。

我们走了四层楼的楼梯,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人。

停车场在地下一楼,当我们来到三楼时,闪色男打开楼层之间的逃生门。

「走这里。」

那里是没有任何窗户的走廊。感觉像学校,但从一整排房间的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就知道,这里当然不是学校。

每个房间都有教室那么大,面向走廊的那一侧完全没有窗户。

我们在走廊时也没有遇到任何人。

这栋建筑物太诡异了。从铺着地毯的干净走廊和日光灯的照明看得出来,这里并不是废弃建筑物。尽管如此,整栋建筑物内寂静无声,也看不到有什么人的动静。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闪色男打开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铁门。

那里是放了各式各样录音器材的录音室,一整面墙前都是卷盘录音带的录音设备、高精密度录音设备、混音设备,里面还有一间以玻璃隔间的小房间。

小房间大约三坪大,麦克风架前有两张椅子。这就是俗称的「金鱼缸」。

「进去。」

我和五月穿过装了厚实填充材料的隔音门,走进「金鱼缸」内。「金鱼缸」内除了麦克风架和椅子外,还有扩音器和一张像乐谱架般的桌子。椅子和乐谱架都用铆钉固定在舖了地毯的地上。我终于理解刚才闪色男说「带你们去可以大喊大叫的地方」这句话的意思。他说得没错,在这里无论怎么大喊大叫,都不怕别人听到。

这里到底是哪里?电台吗?还是录音室?我四处张望,但所有仪器上都找不到标识。

闪色男叫我和五月并排坐在椅子上。

「很好。」闪色男说完,从外侧锁上「金鱼缸」的门,银灰男则和我们一起留在房间内,他环抱双手,站在我们身后。

我看着玻璃窗,发现闪色男在混音设备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啪地一声,房间角落的扩音器传来闪色男的声音,「会唱歌吗?」

我和五月都没有回答。

「会不会唱?」

银灰男从背后伸出双手,抓住我和五月的肩膀。

「我、我在店里会唱。」五月说。

「校规禁止我们去KTV。」我说。

「是吗?你的店在哪里?」

「新、新宿二丁目。」

「店名叫什么?」

「『金色人妖』。」

「你都唱什么歌?」

「各种的都唱,中森明菜的歌……」

「小鬼,你呢?」

「我只会唱校歌。」

而且只会唱第一段。

「好,那就唱吧。」

银灰男用力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来。架子上的麦克风刚好在我嘴前。

五月因为恐惧和惊讶而瞪大眼睛,仰头看着我。

「没有伴奏我不会唱。」

「陕唱。」

我隔着玻璃,看着闪色男。闪色男被混音设备挡住了,只露出半个头。

「为什么要唱歌?」

「废话少说,叫你唱就唱。」

银灰男轻握拳头揍我的背,我差一点窒息,跪在地上。

「唱不唱?」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撂倒五名警官,将我们绑架到这里后,居然叫我们唱歌?我努力想看闪色男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到。

银灰男再度挥拳揍我,这次打到我腰子(肾脏)附近,我蹲在地上,有好一会儿都站不起来。

「站起来。」

银灰男把我拉起来。

「快唱!」

我喘息着,用力呼吸,拼命咳嗽,眼泪和冷汗同时流了下来。

银灰男又挥了一拳,他挥拳的力道越来越大。我的脸贴在玻璃窗上,五月哭喊着。银灰男拉着我的衣领,把我拉了起来。

「绿、绿意盎然……城南的……」

「听不到。」

银灰男又揍了一拳,但这次我没有倒下来,因为他拉着我的领子。

「绿树、成荫的、山丘上,校舍——」

「唱得太难听了。」

银灰男从右后方打我的脸。我的脖子发出咔地一声,嘴唇破了,血溅了出来。五月轻声尖叫着:「住手。」

「继续唱。」

我用失去知觉的嘴唇继续唱:「啊、啊,都立、都立……」

「太小声了。」

他换成右手抓住我的衣领,从左后方挥来一记反手拳。我好像机器人般被他打得左摇右晃。

「都立……K、高中……」

唱完最后一句,我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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