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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银灰男壮硕的背影。我仍然在「金鱼缸」内。
五月正在唱歌,他唱的是中森明菜的〈失事船〉。
现在的心情和这首歌超搭的——我暗想道。破破烂烂,七零八落。我此刻的心情就像被打捞上岸,残破不堪的失事船。
我坐在用铆钉固定在「金鱼缸」地面的椅子上。
我试图缓缓转动脖子,一阵剧痛从脊椎贯穿到腰部。
我这一阵子扯上的每件案子里都被打得不成人形,没想到日本人的缺钙情况已经遍及全民。
看来若不快点从打工侦探毕业,我在二十岁之前,身体状况恐怕就会变成快要引退的拳击手那样了。
五月吓得魂不附体,即使看不到他的脸,也可以从他断断续续,边哭边唱的歌声中感受到这一点。
「好,唱得很好,比那个小鬼唱得好听多了。」
五月唱完后,扩音器中传来闪色男的声音。五月握着麦克风哀求道:
「求求你们,放我回去吧。」
「好啊,当然好,只要你说出神谷给你的东西放在哪里,马上就放你走。」
闪色男用亲切的声音说。
「求求你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五月哭了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你再唱一首吧。」
五月整个人呆住了。
「嗯,我看这次换一首演歌吧,你会唱什么?」
「……」
「你会唱什么!」闪色男大声吼道。银灰男一把抓住五月的头发,五月从喉咙深处发出惨叫。
「石、石川小百合的歌……」五月带着哭腔说。
「好,那就唱吧。唱完之后,我还要继续问话。」
「……」
「听懂了没有?」银灰男用力推五月的背,他又发出一声惨叫。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快唱!」
五月哭哭啼啼地开始唱〈津轻海峡冬景色〉。
他才唱完一小节,就唱不出声音了。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放声大哭,难过地用力摇头。
「把他拉起来。」
「放过我……请你们放过我。」
银灰男把五月抱起来时,他哭着说道。
「揍他。」闪色男一声令下,银灰男立刻甩了五月一巴掌。五月哀号着,一头撞上玻璃窗。
「继续唱。」
五月的鼻孔流着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银灰男正打算再度挥拳,但右手缩了回来。
我已经忍无可忍,纵身跳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银灰男的后背。
银灰男的头用力撞到玻璃窗,玻璃裂开一条缝。
「够了没有!你这个虐待狂!」
我对着麦克风咆哮。
银灰男倏地站了起来,转动脖子。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
老实说,我知道自己赢不了他,但阿隆我的神经可没那么大条,可以一直冷眼旁观这种拷问。
「妈的……」银灰男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仿佛猛犬的低吼。
五月蜷缩在地上,用红肿的双眼看着我们。
我缓缓向侧面移动,桌子旁有一个没有使用的麦克风架。
「他什么都不知道,神谷晴夫在赤坂的K饭店。」
我说。银灰男渐渐向我逼近。
「是吗?你怎么知道?」闪色男用扩音器问道。
「你到底是谁?」
「就是你看到的勤快高中生。」
闪色男咋了一下嘴说:「你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万力』,收拾他!」
「万力」似乎是银灰男的绰号。他吼了一声,张开双手扑了过来。
我就是在等这一刻。麦克风架下面是结实的铁块制的三脚架。我抓起麦克风架,双手用力一挥,正中万力的胸口!
万力大吼一声,踉跄了几步。三脚架很重,打得他的脊椎吱吱作响。
「小万力,过来啊。你人高马大的,却只会欺侮弱小,应该没有女生喜欢你吧?」
「我要宰了你!」
万力火冒三丈,朝我扑了过来。我压低身体闪避,再用三脚架打向万力的小腿骨。
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万力大叫起来。搞不好我打断了他的骨头。
「嘿咻!」我吆喝一声,挥起麦克风架,朝蹲在地上抱着右腿小腿的万力脖子砸了下去。
「咚」地一声,万力的墨镜飞到地上,整个人趴倒在地。他被我K到站不起来。
他「呜呃、呜呃」地呻吟着。
我看向窗外,发现闪色男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
「五月,闪一边去!」我大叫一声,吓倒在地的五月慌忙爬到一旁。
我双手拿起麦克风架,丢向玻璃窗户。
哗!一声爽快的声音,玻璃窗户碎得稀里哗啦。
闪色男跑向「金鱼缸」的门,转动门把,想拉开门。
「快逃!」我跳上桌子对五月说。
「妈的!别走!」
闪色男大惊失色,破碎的玻璃窗好像汽车车窗玻璃般碎片四散。
「妈的,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闪色男绕过混音设备,挡在我面前。他伸直手指,一副准备戳我的姿势。
我捡起地上的麦克风架。沉重的麦克风架让我走路重心不稳,但我还是冲向闪色男。
这家伙搞不好比万力更难对付——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念头。
闪色男大叫一声,突然背对着我。他弯曲的身体猛然一转,右脚的脚掌好像风车般朝我的手踢过来。
我左腕前侧被他踢中,手上的麦克风架掉了下来。他的飞踢力大无比,我整只左手臂麻痹,左手掌完全失去了知觉。
闪色男缩着下巴,嘟起的嘴唇发出可怕的吐气声。
「小鬼,要不要我把你的肋骨拿出来?」
「我不喜欢吃排骨。」
我一边说着,一边寻找着可以只用右手挥动的东西。
五月走过玻璃窗,僵在那里看着我们。
「别当傻瓜了。」闪色男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惹人厌。
「只要乖乖招供,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神谷晴夫已经死了,死在K饭店。」
五月倒吸了一口气,闪色男听了却面不改色。
「他带回来的货品在哪里?」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婴儿当成是货品吧。」
闪色男听了我的话,仍然面无表情。
「你还在要嘴皮子,看来你真的不想活了。」
咦咦咦?这些家伙要找的好像不是婴儿。
闪色男发出「咻」一声,右手的两根手指随即像箭一样朝我的脸戳了过来。
我往后一仰,好不容易才闪过他的手指。他的双指锁喉功我已经在神谷的公寓领教过了。
我倒在玻璃碎屑上,闪色男伸过来的指尖擦过我的额头旁。
我在地上滚了一圈后一跃而起。
闪色男像螃蟹般横着走,挡在我面前。
「嗄!」
他右手的手指从侧面绕过来,我巧妙闪过,没想到那是一个假动作,他的左手手指直捣我胸口。
我赶紧以左手抵挡,握紧的右拳同时朝他的脸挥过去,然后啪地张开。
玻璃碎屑打在闪色男的脸上。
闪色男愣了一下,我趁机踢中他的下腹。闪色男惨叫一声。
用玻璃屑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直捣黄龙——老实说,这些都是贱招,但我只能靠贱招拉近我们之间的实力差异。
闪色男横眉竖眼地跪在地上。
「他、他妈的……」
「赶快!快逃!」我大叫一声,五月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跑向录音室出口。
我和五月一起穿过铁门,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奔跑。
我们刚才在录音室大吵大闹,走廊上却空无一人。
这栋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往这里。」我对五月说着,跑向刚才上楼的逃生梯。姑且不谈万力,闪色男一定很快就会追上来。那种练武的人即使被踢中要害,也会很快恢复。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手抓着栏杆时,手掌疼痛不已。刚才握紧玻璃屑时,可能也割伤了手掌。
我和五月冲到一楼后,从楼梯口推开通往走廊的铁门。
只要穿越走廊,应该就找得到出口。
我用力推开铁门冲了出去,顿时停下脚步。
那里是个礼堂模样的大厅,上百个身穿深蓝色仿佛战斗服般制服的人双手反背在身后,做出「稍息」的动作。
所有人都满脸错愕地看着我。这些「青年团」成员的头发都很短,不是光头就是平头。
我也很惊讶,但他们似乎比我更惊讶。
这些人看起来就像刚整队完毕,正准备接受训示的士兵。
「你是谁!」头顶上有人大喊。
我回头一看,在逃生梯门旁,有个一公尺高的舞台,舞台上挂着国旗。
有个身穿和服的老头子坐在舞台中央,两名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他前面。
刚才大声问我的是站在麦克风前的制服男。他好像是青年团的团长,正在主持仪式。那个老头子仍然坐在那里打量着我。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那个老头子好几次。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是藏豪三,一直倡导战前的修身教育,鼓吹日本应该有自己的军队,或是要孝顺父母,小心火烛那些老掉牙的话,简直就像从棺材里爬出来横行的强尸。
他超级有钱,也是超级右翼分子。有个电视节目专门搜集无聊透顶的民间故事改编成动画,他就是那个节目的赞助人,经常在广告时段出现,说一堆无聊的废话。
「我在问你是何者来也!」他的措诃太古腔古调了,还不如干脆说:「大胆刁民,给我拿下。」
「对不起,我迷路了。」
我向五月使了一个眼色。
老头子仍然坐在那里,摇了摇手指。
「是!」只见舞台上的其中一人跑了过去,单腿跪在地上。老头子对他咬耳朵不知在说什么。
这时,我和五月悄悄移向铁门。这栋房子似乎是右翼老大是藏豪三的地盘。所以,闪色男和万力也是是藏的手下。
「别走!」喝叱声传来,我和五月双双抖了一下。
「把这两个可疑的家伙抓起来!」
我就知道。
「快逃!」我轻声地对五月说,然后推开铁门。
没想到,闪色男就站在门外。
完了。
闪色男露齿一笑,我和五月用力关上门。
「怎么办?」五月声音颤抖。身穿战斗服的那群人慢慢包围过来。
事到如今,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各位,这栋房子里有共产党的间谍!」
「什么?」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翻着白眼的老兄大声惊叫起来。他看起来不像右翼分子,而像黑道兄弟,而且是脑筋不太灵光的黑道小混混。
「那个人是激进派!恐怖分子!是KGB的爪牙,想对是藏师爷不利。」
「他在哪里?嗯?」这位老兄听了大吼,似乎很想大干一架。
「就在门外。」五月发抖地说。
「是真的吗?嗯?」
这位老兄推开五月,拉着铁门的门把。
随即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他刚打开门,两根伸直的手指就从门缝里伸了过来。
「搞什么啊,他妈的!」
那位老兄身后的那群人叫嚣起来。
闪色男缓缓走进礼堂。
「你们这些废物,……给我退下!」
「妈的,你说什么!!」
闪色男冷静的命令激怒了那群身穿战斗服的男人,他们立刻把闪色男团团围住。
我拉着五月的手,寻找礼堂有没有其他出口。
「你是谁——呜呃。」
「混蛋——哇呜。」
「王八蛋——呃!」
单凭声音,就知道闪色男正在一一收拾那群「青年团」。
「住手,安静!」
台上的男人大叫起来。这里似乎只有少数人知道闪色男是「自己人」。
礼堂内一片混乱,「青年团」一个一个冲向闪色男,但都被痛扁了一顿。
我终于在另一侧发现了「逃生口」的标帜,闪过扑向闪色男的呈曰年团l,缓缓走过去。
「还不住手!妈的!」
拿着麦克风的男子拼命制止,但「青年团」已经杀红了眼,战况越来越激烈。
「这群废物!」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遍礼堂,所有人都像冻结般停下手。
我和五月也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发出怒吼的是是藏豪三。他油光满面,一头白发梳得服服贴贴,环视整个礼堂。
「铁仔,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严厉。
「真对不起。」闪色男大叫起来。令人惊讶的是,他当场跪在地上。
「万力呢?」
「他……,发生了一点意外……」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掌握了那件事的相关线索。」
「什么?」
是藏狠狠瞪了我一眼。
「他们想逃,所以我追来这里。」
是藏缓缓吸了一口气说:「带他们去房间,我亲自审问。」
「是!」
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我们被带去的「房间」是位在这栋房子二楼的宽敞「会长室」。
会长室内有十叠榻杨米大的和室,以及舖了厚实地毯毛长至脚踝的西式房间,中间以细长的木质地板将两个房间隔开。空无一物的和室感觉像柔道练习场,西式房间内放着巨大的办公桌和沙发套组。
西式房间的墙上悬挂是藏和前美国总统与联合国理事长握手的照片,其中还有他身穿前日本陆军军服的照片,但并不是他年轻时的照片,看起来顶多是十年前左右。
我和五月被铁仔和刚才站在台上的制服男人拉进和室,跪坐在榻榻米上。
不幸中的大幸是铁仔可能觉得万一我们无法回答是藏的讯问就惨了,所以手下留情,并没有再对我们动手。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对命运乐观,看到是藏之后,我和五月立刻知道铁仔和万力是受谁的指使。
我们离开这栋房子的时候,可能也就是去东京湾或是梦之岛报到的时刻了。
他们和我这阵子打交道的单帮客不同,并没有「不滥杀无辜」的原则。
「我们会被怎么样……?」
事态发展至今,五月仿佛反而克服恐惧,完全看开。他跪坐在那里,声音空洞地问。
「不知道,希望那个老头子是通情达理的人。」
「闭嘴!」站在背后的制服男喝斥道。铁仔始终不发一语,他一定满心期待是藏对他发出「干掉他们!」的命令。
不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了,是藏豪三已经换下印有家纹的正式和服,身穿富有光泽的银灰色西装现身了。
个子不高,但体格壮硕的是藏换上西装后,看起来像是颇有气质的有钱老头。当然,他必须先收起刚才在舞台上看我的眼神。
是藏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叼起雪茄。他有个穿着纯白立领服的「随从」,年约二十一、二岁。那个年轻人立刻帮是藏点了火。
「随从」长相俊俏,感觉像是正直的「年轻军官」,他和是藏之间的关系令人充满想像空间,似乎有某种「危险关系」。
「『铁仔』,你解释一下。」
一听到是藏的声音,我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他的语气和在电视上宣扬孝顺父母、小心火烛时的高亢亲切口吻判若两人,低沉的声音透露出「不可以忤逆老大」的威严。
「是!我按照您的吩咐调查了神谷的住处,没有发现货品,正打算将这个男人,不,应该说是人妖带回来,刚好这小鬼也在现场。他好像知道一些事,所以就一并也带他回来了。」铁仔手足无措地回答。他似乎怕极了是藏。
「没有人妨碍你们吗?」
「警方刚好也去神谷的住处,稍微费了一点工夫。」
「万力就是在那个时候弄断了腿骨吧……」
「——是这个小鬼……」
「是吗?」
是藏审视着我,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即将被打死的蚊子居然还正毫不知情地吸着血。
「他怎么打断万力的腿?」
「用录音室里的麦克风架……」
「万力骨折的话,你也很伤脑筋吧……」
「不,绝对没这回事——」铁仔慌忙说道。
「你和万力是不是以为他只是小孩子,所以太大意了?」
「对不起。」铁仔趴在地上磕头。
是藏没有说话,吐了一口烟,铁仔没有抬起头。
「唉,算了。」是藏终于吐出这句话,铁仔松了一口气地抬起头。
「这小鬼是谁?」
「他满口胡说八道,但是居然知道神谷住的饭店,以及神谷已经死了这件事。」
「也知道货品在哪里吗?」
「应该知道线索。」
「——可不可以打断一下?」我插嘴说道。如果我再不表态,他们等一下一定会把我拷问到断气。
「闭嘴!」
「什么事?」
铁仔和是藏同时说道,铁仔再度诚惶诚恐地磕头。
「你们说的货品是指婴儿吗?」
「这家伙又在胡言乱语——」
「等一下。」是藏制止了火冒三丈的铁仔。
「小鬼,你说的婴儿是指什么?」
「我应该是神谷生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打工当快递,去找神谷,交给他一个信封后,他将婴儿交给我。」
「快递?」
「是银座的幸本画廊雇用我的。」
是藏缓缓将雪茄移到嘴边,但仍然面不改色。
「幸本承诺要交给我某样东西。」
「不是婴儿吗?」
是藏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看着飘散的烟。
最后,他看着我问:「婴儿现在在哪里?」
「我寄放在朋友那里。」
「在哪里?」
「我说了就可以离开吗?」
「——和辉,你有什么看法?」是藏问一身白衣的美型男时,声音温柔得要命。
「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去神谷的住处?如果只是普通的快递,不可能这么做。」
美型男细柔的声音很符合他的外形,是藏频频点头。
「你说的完全正确,他好像知道什么,所以必须让他招供。」
美型男惹人厌地微笑着。这种类型比五月那种男扮女装的人更讨厌。
「要不要带他们去游乐园?现在应该可以用『螺旋冲云霄』。」
「喔,你说那个……」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太聪明了,真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
「呃——,我刚才说,我是快递是骗人的。我是协助我老爸的打工侦探,为了抵私家侦探的老爸欠的债,所以才跑那一趟的。」
「螺旋冲云霄」的名字让我觉得情况很不妙,我慌忙解释说。
「私家侦探,你这个——」铁仔猛然从后面抓住我的头发。
「你在帮你老爸做事?」
「好痛,好痛。对,因为是藏师爷平时教导我们,要孝顺父母……」
「谁雇用你老爸?」
「我不是说了吗?是幸本画廊的老板。」
「幸本这个家伙,想占为己有吗——?」铁仔扯着我的头发问。
「他只想要钱,即使他将货占为己有,也拿不到一毛钱。而且,他不至于笨到敢破坏我和欧洲之间的交易。」
「但是,他透过神谷……」
「幸本将消息透露给神谷的确是大失策,但幸本应该已经得到了教训。」
教训?难道……?
「小鬼,你老爸在哪里开侦探事务所?」
「广尾,广尾的『冴木侦探事务所』。」
「冴木?」
「他叫冴木凉介,我是他儿子,叫冴木隆。」
「冴木凉介!」
是藏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我就知道父债要子还,有一个不成材的老爸,做儿子的整天都要忙着帮他擦屁股。
「呃……我老爸以前是不是给您添过麻烦?」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哭的心情问。如果我最后还是被干掉,即使变成鬼,那么我要找的不是是藏,而是要去凉介老爸的「淫乱空间」找他算帐。
是藏没有回答,瞪着半空,但单从他抿紧的双唇,就知道他的回忆并不美好。
他的表情,好像配着滚烫的开水喝下了泻药之类的东西。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紧张地等待是藏开口。
他该不会说「立刻送去断头台」吧。
是藏涨红了脸,好像血管随时会爆掉,然后,吐了一口气,用冷淡到令人发毛的表情看着我们,「带去游乐园。」
铁仔和制服男将我们带去地下停车场,那里停了一辆皇冠厢型车,另一名身穿制服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我们被塞进了后车座。
等了很久,是藏和那个叫和辉的美型男双双现身了。是藏坐上那辆美国礼车,美型男坐在驾驶座上。
礼车发动后,厢型车也跟了上去。
和之前带我们来这里时不同,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观察房子周围的环境。
离开停车场后,发现那栋房子的顶楼挂着巨大的看板,上面写着:「日本防灾联盟总部」。
车子沿着房子后方开往首都高速公路的方向。高速公路下方是像运河般的河川,这栋房子似乎位于东京都内的河岸旁。
两辆车沿着蜿蜒的小路行驶了一阵后,来到首都高速公路的入口。是汐留交流道。然后沿着壅塞的环状线行驶了一段路,进入了高速一号,也就是俗称的横羽线。
「游乐园该不会是指赛马场游乐园吧……?」
我问。司机、铁仔和制服男都不理会我,刚才一直在发呆的五月抬起了头。
「那是哪里?」
「之前计划在川崎赛马场前方浮岛的填海地兴建游乐园,说是可以以渡轮作为交通工具,吸引来自千叶的客人。但千叶已经有迪士尼了,东京湾又造了跨海大桥,所以那个计划后来就不了了之。」
「不是不了了之,而是因为各种因素耽搁了而已。」制服男说。
「听说最大的卖点是比迪士尼的太空山更刺激的云霄飞车,我记得名字就叫螺旋冲云霄……」我愈讲愈小声。
去年,在东南亚的小国莱伊尔的公主,现在已经成为女王的美央引发的骚动中,我搭的直升机因为燃料不足,坠落在丛林里。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坐云霄飞车了。
那种恐惧,一生只要一次就够了。
「螺旋冲云霄的轨道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制服男说。所以,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完成。
我的心情本来已经够沉重了,如今更涌起冰冷的恐惧。
要去未完成的云霄飞车那里做什么?
「怎么了?」
沉默不语的铁仔突然开口。他在问司机。
司机从刚才就不时地瞄后照镜。
「好像有人在跟踪……」
「什么!?」
铁仔和制服男回头张望。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了。我一阵窃喜,但问题是老爸根本不知道我被绑架了。
「好像没有,可能我想太多了。」司机注视着后照镜说。
「什么车?」制服男问。
「可能是Civic之类的小型五门车,司机是外国人。」
「外国人?」
「现在不见了。」
「小心点。」
「是。」
两辆车在大师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制服男刚才说的没错,车子正沿着填海地的工厂区驶向海边。
我之所以会知道赛马场游乐园的名字,是因为前一阵子电视和杂志都在讨论那片土地是违法填海。填海地当初是以工厂用地的名义卖了出去,因为贪污等问题被媒体盯上后,变更了计划,打算兴建公营游乐园。当时,正是提倡要孝顺父母的老头子是藏豪三率领的日本防灾联盟提出申请,愿意捐赠地面上的设施。
车子驶入尘土飞扬的填海地道路时,周围房车的数量骤然减少,沿途看到的几乎都是砂石车和货柜车等大型车。
两辆车终于在写着「施工中」高墙的巨大园区前停了下来。
虽然正在施工,但除了门口的警卫以外,完全没有人车出入。不是施工已经结束,就是中途停工了。
礼车的驾驶座车窗摇了下来,美型男探出头,向戴着安全帽的警卫不知说了什么。
警卫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三公尺高的铁门上方的黄灯开始旋转,沉重的声音响起,铁门打开了。
铁门上升到足以让车辆通行时,礼车驶了进去,我们的厢型车也紧跟在后。
园区内的景观和「即将完工的游乐园」的感觉相去甚远,中央有栋类似集会中心的圆顶建筑物,周围有一圈波浪状铁桥般的高架轨道。
高架轨道和圆顶建筑物是园区内唯一像样的建筑物,其他都是填海地,海上吹来的强风卷起阵阵尘土。
礼车驶过后,轮胎驶过的痕迹也扬起尘土,跟在后面的厢型车挡风玻璃上顿时蒙上一层黄色沙尘。
礼车终于在写着「螺旋冲云霄起点站」的水泥建筑物前停了下来。水泥建筑的左右两侧都是高架轨道,其中一侧是朝向天空急速上升的轨道,另一侧是坡度缓和的上升轨道,让以急速冲下的云霄飞车减速。
美型男从礼车的驾驶座走下来,以手遮着额头,避免尘土跑进眼睛。
「下车。」铁仔看到美型男下车,立刻命令我和五月。
我们走下厢型车,只有是藏仍然留在车上。
我和五月被拉到起点站前。
「螺旋冲云霄目前完成了三分之二,长度约三公里。」站在我们面前的美型男用亲切的口吻介绍说:「你们也看到了,出发之后,先是以八十度的角度上升到上空二十公尺,接着是四十五度的下降轨道。这段下降轨道以旋转的方式通过成为螺旋冲云霄最大卖点的螺旋轨道,螺旋轨道利用离心力加速,再度进入上升轨道,来到上空三十公尺的位置,然后沿着原来的轨道下降,也就是后退下降。接着,以后退的方式再度经过螺旋轨道后就会换轨,垂直上升到四十公尺的高度,再以几乎九十度的角度垂直下降,同时在螺旋轨道内旋转,感觉就像飞机失速旋转坠落的状态。」
我闭上眼睛,光是听他解释,我就觉得天昏地暗了。
「旋转降落的高度大约三十八公尺,相当于一般建筑物十二层楼的高度,在坠地之前,滑车会进入水平轨道,但是,以上说的都是完成之后的理想状态……」美型男露出微笑说:「目前,旋转坠落和水平轨道的连结部分还没有完成,发车之后,滑车会在旋转的同时自由落体坠地。不过,这么一来,就无法进行这一部分的试验运转,所以从坠落的轨道中途,接了另外一条轨道通往起点的上升口。可以借由换轨器操作,决定要再绕一周或是只坐单程。」
美型男啪地弹了一个响指,制服男便拿了耳机式对讲机——携带式无线电对讲机——戴在我和五月的头上,并以胶带固定住。
「这耳机和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频率相同,等你想说实话时,随时可以开口,我就会为你换轨道。不过,整座螺旋冲云霄还没有完成,有些轨道接缝的焊接没做好,有时候可能中途就会被甩出去。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感叹自己运气不好了。如果幸运的话,或许只会全身骨折而已。」
五月听了之后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也难怪。
未完成的云霄飞车简直就是恶梦。美型男居然想以此为拷问刑具,不知道他的血管里流的是什么颜色的血。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说也没办法。」
虽然明知是徒劳,但我还是垂死挣扎。铁仔开心地露出奸笑。
「会长,让这个小鬼先坐吧。」
美型男看着礼车上的是藏说,是藏点头同意。
「如果我招供,你们会让我活命吗?」
「操作换轨器要花一点时间,奉劝你想开口就请早。」美型男回答。
制服男和司机架着我走向起点站,铁仔跟在我们身后。
起点站内,螺旋冲云霄的滑车还没有连结在一起,一辆一辆分开排列。其中一辆滑车上坐了个假人,头部被砸烂了。制服男看了之后对我说:
「有些地方焊接得不好,滑车每两次中就有一次会飞出去。」
「现在应该已经修好了吧?」
「业者一直没有来。」
「拜托啦,我不喜欢坐云霄飞车。」
「你会喜欢的。」
我被迫坐在双人滑车的其中一侧,系上安全带。安全带固定后,固定扣环在我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有人站在电线外露的操作仪表前。
滑车是长一公尺,宽八十公分的平板形状,座位前有一根让双手握住的铁制握杆。
头顶上响起叮呤呤的铃声,耳机里传来美型男的声音:
「马上就要发车了,请好好享受。」
咔嗒一声,滑车开始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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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喜欢坐云霄飞车的女生不计其数,但也有人极其讨厌,死都不想坐,其中有一大部分是男生。
我本身并不是很喜欢,但要是有人要我作陪,我会觉得坐一下也无妨。但自从去年遭遇直升机坠落事件后,我决定倒向死也不坐那一派。
如今,我每一根手指都清楚记得当时坠落的恐惧,一旦遇到相同的状况,全身都僵硬而动弹不得。我曾经在搭飞机时好几次体会过这种感觉,而且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搞不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种阴影。
一辈子不搭飞机可能有点困难,但决定一辈子不坐云霄飞车却很简单。即使和热爱云霄飞车的女生一起去游乐园,被骂「懦弱、胆小鬼」,日后还是有很多机会可以将功赎罪的。
然而,眼前的情况比恶梦更糟糕。
如果还能张口哇哇大叫,那就不是真的恐惧,真正恐惧时,会全身紧张,眼睛根本闭不起来,瞪得大大的,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抖——这就是现在我坐在已经发车的云霄飞车上的状态。
发车后,滑车发出「咔咔咔」的声音,进入几乎垂直的上升轨道后,我的眼泪就已经瓤出来了。
滑车微微振动,离地面越来越远,抬头看着我的美型男和制服男他们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礼车和厢型车已经变成了模型车的大小。
不安令我脚底发痛。比爬上高处时严重好几倍的恐惧令我全身动弹不得。
咔咔咔的声音不绝于耳,笔直向上延伸的顶部就在眼前。
左右两侧都空空的,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风吹过铁制的轨道,发出咻咻的呼啸。
看得见海,也看得到羽田的机场,连旁边工厂烟囱上的图案都看得一清二楚。
喀登。
滑车来到轨道顶部后停了下来。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手双脚,面对即将开始的恐惧,以及已经等待在前方的死亡。
下一刹那,我的后背用力撞到了椅背,滑车开始下降。
喀登。滑车摇晃了一下,我咬紧的牙关之间发出一声惨叫。身体猛然向右倾斜,以为快被抛出去了,这时,头朝下转了一圈,然后又转了一圈。
身体坐在滑车上不停地旋转,耳边只听到嗡嗡的声音。思考能力停止,脑筋一片空白。每次旋转,就觉得生命穿过后背,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道旋转了几次后,滑车突然下降。速度渐渐放慢,不一会儿,来到缓缓上升的轨道前。
昧咔咔咔咔……
滑车继续爬向高处,刚好遇到焊接不良的地方,滑车猛烈摇晃了一下。如果是下降,而且速度很快时,我应该已经被甩到空中了。
喉咙好痛,鼻子深处也很痛。我知道自己泪流不止,鼻涕也流出来了。
好可怕,实在太可怕了。要杀我就赶快动手吧——我很想这么大叫,但已经吓得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之前曾经体会过好几次死亡的恐惧。
但这次不一样,简直太不公平了,利用我的弱点慢慢将我折磨至死实在太不公平了。
已经看到了上升轨道的尽头。更可怕的是,轨道就像蛇伸出的脖子般在半空中断了。
滑车正慢慢升向那个地方。
可怕的念头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刚才上升时,轨道上焊接不良的部分导致滑车摇晃,等一下将会在后退下降的状态下经过。刚才制服男提到的焊接不良应该就是那个部分。
我将在倒退时被抛向空中——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就差一点吐出来。
喀登。
滑车停了下来。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不知道哪里传来音乐声。
是工厂传来的吗?可能是为了提高生产效果播放的背景音乐。
我想闭上眼睛。到此结束了。闭上眼睛比较轻松,只有在落地的时候会痛一下子而已。
「——怎么样?」
耳边传来声音,我猛然张开眼睛。美型男在耳机里说话。
「愿意开口了吗?」
「我、我连你们在找什么都不知道,我没骗你们。」
「你是说,神谷并没有交给你吗?」
滑车没有动静。我的左侧是起点站,我低头看到制服男低头站在操作仪表前。我的性命掌握在这个如今只有米粒般大小的家伙手上。
「我已经说了,我拿到的就只有婴儿而已!是不满六个月的婴儿!」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却无法克制语尾发抖。
「那个婴儿现在人在哪里?」
「如果我告诉你们,就放我下去吗?」
「当然会放你下来,因为要你带路。」
在「麻吕宇」,圭子妈妈桑、康子和星野先生都在那里。我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用力张开。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婴儿?」
「你没资格发问。」
美型男话音刚落,滑车就开始降落。我张大嘴,却说不出半个字,随着滑车倒退降落。
咚!滑车弹了一下,悬向左侧,好像快飞出轨道了,然后落在轨道上。咔咔咔咔,昧啦咔啦,滑车和轨道之间的咬合似乎不太理想,每次经过焊接的地方,整个人就好像快翻出去了。我拼命将体重压向左侧。
滑车突然由后向前旋转一圈。
快掉下去了!我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时,滑车进入了螺旋轨道。不知道轨道是怎么设计的,悬空的滑车如今回到轨道上,我倒退着向左旋转。
胃里的东西全都冲到嘴里,但是没有落在腿上,而是飞向空中。
突然,滑车再度受到强烈冲击,好像汽车猛然调头般,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我的身体,改变了方向。
滑车停止了。
已经过了换轨器的位置。
眼前是至今为止最大最长的上升轨道,前方是像葡萄酒开瓶器般垂直落下的螺旋轨道,刺向地面。
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像水母一样软趴趴的,但抓着眼前握杆的双手拳头却像蜡人般惨白。我握得太紧,已经没有感觉了,汗水在指间滴落。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婴儿在哪里,就会在进入自由落体轨道前切换到通往绕道的轨道,不然就只能旋转坠落了。」
我想深呼吸,却感到胸口好痛,刚才的呕吐物好像有一部分还卡在喉咙里。但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喉咙拒绝深呼吸。
就连肺也好像缩了起来。
我想擦眼泪,但手无法离开握杆,无论怎么用力,都好像黏住了。
强风吹来,一阵沙尘烟穿越工地。
站在车旁的几个男人背对着风,用手遮住眼睛。
这时,我看到起点站屋顶的另一侧,有个男人站在美型男他们看不到的位置。他的身体贴着后方的墙壁,探头看着起点站内站在操作仪表前的制服男人。
我茫然地看着那个人影。
他不是老爸。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但体型不像老爸。
难道是附近的作业员因为发现云霄飞车开始运转而好奇,潜入现场一窥究竟吗?
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的服装,但好像是浅色的大衣。
「……这里风很大,我们想早点离开。怎么样?愿意开口了吗?」
「我把婴儿寄放在朋友家,但晚上会由我老爸照顾。」
「你老爸在哪里——?」
「就是事务所所在的那栋公寓,『广尾圣特雷沙公寓』。」
「地址呢?」
我说了一遍,但因为说得太快了,美型男没听清楚。我又说了一遍。
眼泪流了下来。我输了。我屈服了。我让老爸和婴儿身陷危险。
「了解。」
「放我下去……,让我下去。」我哭着说。
「等一下。」
我等待着。耳机中传来一阵空白。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盯着地面。
制服男从起点站里走出来,站在车旁的另一个人——铁仔从五月头上抢过耳机,戴在自己头上。
五月被制服男带上了礼车,美型男站在后车座的车窗外,和车上的是藏交谈着。
美型男弯下的身体挺直,点点头,仰头看着我。
接着他坐上礼车的驾驶座。礼车开始后退,回转后,驶向工地的出口,留下一阵尘烟。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该不会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去圣特雷沙公寓吧……?
下面只剩下铁仔和厢型车司机两个人。
铁仔戴着耳机走进起点站。
「小鬼,可以听到我说话吗?」铁仔问。
「听得到。」
「现在你很乖巧嘛,很好,只可惜为时太晚了。」
「什、什么意思?」
「会长认识你老爸,说想要还一份人情给他。」
「……」
喀登。滑车动了起来,缓缓驶向垂直的上升轨道。
咔咔昧咔咔。
「为了还这份人情,要你这个儿子的小命。让你老爸好好欣赏一下在地上摔成肉酱的儿子。」
太无情了。他们先摧毁了我的自尊,现在连我的生命也不放过。
我说不出话。
滑车缓缓升向死亡阶梯。
我为什么要招供?
早知道他们要干掉我,我绝对不可能吐露半个字。
咔咔咔。
滑车继续升向空中的顶点。
我低头看着起点站,颤抖地说:「麻烦转告你的会长。」
「什么?」
「万一,亿一我得救的话,请他做好心理准备……」
「你要靠超能力回来吗?」
「绝对会。」
耳机中传来铁仔的笑声。
喀登。
滑车停了下来。
已经到顶端了,螺旋状垂直坠落的轨道在眼前通往地面。
从螺旋轨道的圆形缝隙中,可以看到黄色的地面。我的身体会坠落在那里。
滑车没有动。我回头一看,发现铁仔从起点站的窗户采出身体,仰头看着我。
他的牙齿此刻看起来特别白,他挥了挥手,似乎在向我作最后告别。
「再见了,小鬼。」
砰。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耳机中传来铁仔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站在厢型车旁的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冲向起点站。
砰。
司机倒在地上,扬起一股沙尘。
身穿大衣的男人从起点站后方走了出来,右手伸得笔直。
他将耳机从铁仔的头上拉了下来,踢了铁仔一下。铁仔的身体滚下起点站入口的阶梯。
「Are you OK?」耳机里突然传来英语。
「Help,help me。」
「I know,I know。」突然现身的男人说他了解情况,他走进起点站,站在操作仪表前。
他真的了解吗?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如果他操作失误,我就会坠地而死。
喀登。
滑车向前冲。
不对,这样我会坠地而死!我正打算大叫,滑车进入坠落的轨道。
滑车冲入螺旋轨道,我头朝下,一边打着转,一边往下冲。
4
我闭上眼睛,距离坠地还有几秒?快了,很快就到了,应该来不及感到痛才对。
血液从头部冲向指尖,宛如破了洞的沙漏。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的身体往旁边一拉,我以为滑车冲出了螺旋轨道。
但不是这么一回事,呼啸的风声和滑车发出的轰隆声变小了,身体从向下的姿势慢慢恢复到水平的位置。
我张开眼睛。
滑车爬上和缓的坡道,慢慢靠近起点站。
身穿大衣的男人站在其他还没有开始使用的滑车旁。
他是白人,右手握着一把小型手枪。
咚!一阵剧烈的冲击,我坐的滑车撞到了前面空滑车的车屁股。
我的身体停了下来,滑车停止了。
我虽然知道滑车停了,但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动一根手指,也无法眨眼。
白人走到铁制的轨道上,来到我的滑车旁。
我用已经流干眼泪的双眼仰望白人的睑。
他就是在幸本画廊遇见的五十岁左右的灰发男人。他和上次一样,穿着毛皮领子的大衣,蓝色的眼睛露出严肃的神情。
白人将手枪放进大衣口袋里,伸出双手,啪地一声打开固定安全带的固定扣环,扣环垂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己惨白的双手,仰头看着他。
白人点了点头,伸出戴着手套的手。
我们合力将我双手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从握杆上扳下来。
即使离开了握杆,我的手指仍然弯成钩型。
白人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似乎在问我是否站得起来。我点点头,默默地试图站起来。
但是,我站不起来。
膝盖和腰都十分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我只好扶着他的肩膀。
他扶着我走在轨道上,来到起点站时,我瘫坐在地上。
白人默默注视着我。
「谢、谢谢。」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但我不敢回头看向站在我背后的白人方向。因为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云霄飞车的轨道。
只要一看到轨道,我怕自己会再次动弹不得。
「他们去了哪里?」白人慢慢地,用简单的英语问我。
我摇了摇头,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英语回答:
「我不知道,但晚上应该会去我家。」
「为什么?」
「婴儿,他们在找婴儿。」
「Baby?」
白人走到我面前纳闷地问。我抬头看着白人。
「你从哪里来?」
「很遥远的地方,我是旅人。」
「你在找什么?」
「在遥远的过去被夺走的财产。」
「是你的财产吗?」
白人摇摇头。
「不是,是我们共同的财产。」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们和我们的敌人勾结,他们想杀你。」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白人说完,再度向我伸出手。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心里好像放下了一颗大石头。我的脚步蹒跚,但觉得任何事都无所谓了。
当我们走在起点站的阶梯上时,白人咂了一下嘴。
「他不见了。」
我顺着白人的视线望去,阶梯下方的地上有一滩血。
铁仔逃走了。刚才中弹后,他沿着阶梯滚了下去,但现在不见了。
沙尘飞舞的工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厢型车的司机仍然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应该已经断了气。
「我载你到人多一点的地方,你自己回得了家吗?」
白人走下阶梯时问我。我点点头说: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隆,冴木隆。」
「我叫米勒,马克·米勒。」
「米勒先生。」我闭上眼睛复诵。
「但这个名字没有意义,你只要记住我是旅人就好。」
「我知道了。」
我在白人的搀扶下钻过工地围墙的缝隙,工地围墙和旁边工厂之间的狭窄通道上停了一辆小型五门车。车牌是「わ」字开头的租用车。
副驾驶座上摊着一张英文地图,白人拿开地图,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白人立刻发动车子,驶到贯穿工厂地区的道路时,立刻加快了速度。
「你和幸本是什么关系?」
「我老爸是私家侦探,幸本雇用了我老爸。」
「幸本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
「幸本雇用你父亲的目的是什么?」
「将一张支票交给一名叫神谷的人,然后我们带回一个婴儿。」
「是幸本的孩子吗?」
「不知道。结果,我在神谷的家里被刚才那些人绑架了。」
「神谷在哪里?」
「死了。临死前喃喃诅咒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
白人瞥了我一眼。
「我想应该是见到你之前,在幸本画廊见到的那个白种女人,年约六十岁,一头银发,手上拿着针筒。」
「拉佛那吗?」
「我老爸是这么说的。」
白人咬着嘴唇,瞪着前方。川崎的大师町就在前方。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留下号码,白人在大师车站附近时停下车。
「你回去转告你父亲,幸本和非常危险的集团勾结,如果想活命,就不要再找幸本了。」
「危险的集团?」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是藏也是成员之一吗?」
「不是,是藏想向那个集团买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却在中途消失了,所以是藏在寻找那样东西的下落。」
「什么东西?」
「不是婴儿。」白人只说到这里,「你下车吧,我要走了。你要尽快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晈着嘴唇。怎么可能忘记?自从我懂事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哀求别人,而且,对方既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我不是向正义屈服,而是向邪恶势力屈服。
「谢谢你。」说完,我下了车。白人点点头,没有挥手就驱车离去。
我茫然地站在大师町车站附近的人行道上。结束一天的工作,踏上归途的人群不断从我身边经过。
我慢吞吞地迈开步伐。口袋里的零钱应该够我回到广尾。
但是,在此之前——
我必须通知老爸,必须通知他危险正在逼近。
我必须通知老爸,是藏和他的手下正在寻找婴儿的下落,而且已经知道了圣特雷沙公寓。
我必须通知老爸,我因为太害怕,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前面有电话亭。
我走进电话亭,拨打了「冴木侦探事务所」的电话。
没有人接电话,我又拨了「麻吕宇」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麻吕宇』咖啡。」
电话中传来圭子妈妈桑的声音。
「喂?」
「妈妈桑?老爸呢?」
「阿隆……,发生什么事了?」
圭子妈妈桑似乎发现我的声音不对劲。
「没事,老爸呢?」
「他好像又出去了。」
「喔……那婴儿呢?」
「在这里啊,她很好。」
我的喉咙哽住了,该怎么向妈妈桑解释?坏人就要去抢婴儿了,而且是我向坏人透露消息的……
「阿隆!你怎么了?」
——妈妈桑,我来听吧。
电话中传来一个声音。
「阿隆,你人在哪里?」康子问。
「川崎。」
「川崎!?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被干掉了。」
「你被干掉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活着吗?」
「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被干掉了。」
康子的声音立刻变了样,「阿隆,你现在人在哪里?告诉我详细的地址,我马上去接你。」
「不用了,不过,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带着那个婴儿快闪,坏蛋很快就要去抢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别问了,快闪吧。然后告诉我老爸,是藏豪三要找他麻烦。」
「根本不用逃,只要你老爸回来,那种货色——」
「拜托你,赶快逃吧。我不想给你和圭子妈妈桑添麻烦,如果给你们添麻烦,而婴儿又被抢走的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隆——」
我挂上电话。
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转车的,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丸子桥附近的多摩川河畔。
太阳早就下山,河畔已经看不见骑脚踏车和打棒球的小孩子。
只剩下一对对情侣。
我在河畔绿草如茵的堤防上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水流。河水几乎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在此之前,我曾经面临过几次死亡的危机。之前也曾卷入枪战,背过炸弹,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也不止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如果说我之前从来没有害怕过,当然是骗人的。要是比起被威胁干掉的次数,那些街头的黑道兄弟根本没办法和我比。
但是,我没有输。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嬉皮笑脸,当我认真的时候,就已经反败为胜。
当然,也是托老爸的福,最重要的是,我运气超好。
在此之前,我向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虽然心有恐惧,但我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死。
今天,我亲身体会到,这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运。
我只是侥幸活到今天。我能逃过黑道、杀手、游击队、恐怖分子和单帮客等各种恶棍之手活到今天,全靠走狗屎运。
——运气属于有能力的人。
说这句话的人是老爸的宿敌,间谍中的间谍,但最后运气离开了他,所以他送了命。
我会死,老爸也会死。
在此之前,我也不曾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只是始终相信,自己不会「现在」就死。
今天之后,这种想法改变了。
即使这一刻还活着,也不能保证下一秒就能活着;即使今天活着,也不代表明天还能活着。
我变成一个任何时候都无法忘记死亡的人。
也变成一个无法逃避死亡恐惧的人。
只要能够延迟这种恐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有自尊,也没有勇气和骄傲。
在云霄飞车的顶端时,只要能活命,我愿意做任何事。
如果有人叫我跪下,我就会跪下。
如果有人叫我哭,我就会哭给他看。
这并不只是因为恐惧。
对可怕的东西感到畏惧并不觉得丢脸,一旦克服这种恐惧,就可以产生勇气。
如果不感到害怕,就不能称为有勇气。只有感到害怕,并克服害怕时,才能称为勇敢。
然而,我却做不到。
我输了。我输给恐惧,也输给自己。
我将头埋进直立的双腿之间。
周围的情侣与我无关。
他们是快乐的人,没有恐惧的人,他们相信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这就是幸福。
如今,我无法再相信自己,在这些多摩川河畔的所有人中,我是最不幸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情侣的身影也渐渐消失,河畔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站了起来,走上堤防,走出一片水泥地的公园。
前方有辆点着小灯的车子,一道人影靠在车旁,脸旁亮起香烟的红光。
「听说你被摧毁了。」
是老爸。他右手拿着啤酒罐。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下子,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多摩川——我想起我和老爸之间的这种默契。
「起死回生了吗?」
「好像还没有。」我走向老爸,摇了摇头。
「婴儿呢?」
「康子带走了,圭子妈妈桑也和她们在一起。」
「太好了。」
「是藏豪三吗?」
我在老爸面前停了下来,「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们是怎么摧毁你的?」
「我不想说。」
「你要死一辈子吗?」
老爸问我。我看着他,老爸沉着脸,郁郁寡欢。
「也许……」我叹了一口气。
「连侦探也不当了?」老爸说得很干脆。
「我现在这样子,也帮不了你的忙。」
「现在这样的确不行。」
老爸握扁喝空的啤酒罐。
「还有啤酒吗?」
「有啊。」
我正想伸出手,但又缩了回来,因为老爸对我摇头。
「没有给死人喝的酒。」
「烟也不行——?」
「对。」
我转过身。我知道老爸对我超失望,我在等待他对我说:「阿隆,我太高估你了。」
「——你应该没死过吧?」我问。
「多得数不清了。」
「少唬烂了。」
「你不信就算了。」
「你曾经流着眼泪鼻涕,大哭大喊,跪地求饶吗?」
「还曾经屁滚尿流。」
「为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我怕死。」
「最后还出卖朋友?」
「阿隆,你听我说——」
「你没有我这么糗吧,我出卖了婴儿,出卖了无力逃走,也不能反抗的婴儿。」
「但是婴儿现在很安全。」
「这只是结果,只是碰运气。如果那个白人没有救我,我甚至没办法警告你们。是藏说,要让你看到我在地上摔成肉酱的样子。」
「在哪里?」
「游乐园,他们让我坐上还没完工的云霄飞车……」我的声音颤抖。
「——自从美央那件事后,你就很怕坐云霄飞车。」老爸停顿了一下说。
「对,但我明知道如此,还是无法克服,真是逊毙了。」
「阿隆,被摧毁一点也不丢脸,一旦最脆弱的部分遭到攻击,谁都会被摧毁。如果能够带着骄傲而死,有时候反而是一种幸福。」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当死人吗?」
「不。我被摧毁好几次,但我每次都做了一件事,所以最后都可以起死回生。」
「什么事?」
老爸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熄。
「以牙还牙。然后告诉自己,不管是谁,都可能被任何人摧毁。」
「如果没有办法摧毁对方呢?如果只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呢?」
「那就完了。可以当一个人继续活下去,但身为男人——就完蛋了。」
我浑身发抖,内心涌起和在云霄飞车上时不同的另一种恐惧。
「……我不想完蛋,我不想完蛋啦。」
「好,那就去摧毁是藏。」老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