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打扰了。」
「不好意思,我房里很乱……」
说着,我开门将诗羽学姊领进房间,同时也戒慎恐惧地将理应没有人在的房间审视一遍,并没有多看那位来探望我的年长女性。
「哦,整理得比想像中整齐不是吗?姑且不提房里的御宅类物品比率。」
「嗯,还好啦……」
的确,房间里经过整理。主要是跟刚才比。
桌上吃到一半的水果盘还留着,不过小碟子和玻璃杯确实各少了一个。
书桌上和原稿有关的纸张都收得干干净净,除臭剂的气味也许是来自重重顾忌。
地毯沾到的绿色痕渍还保持原样,不过那实在没办法。
嗯,掩饰得天衣无缝呢,英梨梨。
『欸,伦也!你带霞之丘诗羽到外面去!十分钟就好!』
『呃,怎么带?』
『就说没有饮料所以要去便利商店之类的,随便想个藉口就可以了嘛!』
『原……原来如此,所以,我为什么非得那样做?』
『那还用问!我要趁那个空档回家啊!』
『原……原来如此,所以,你为什么那么排斥被诗羽学姊发现?』
『谁叫那个人看到我,肯定会用平时那副老神在在的脸藐视我!看她讲话时那种「我什么都了解喔,泽村」的眼神,我就火大得要死!』
『你们两个的关系真够麻烦……』
唉,这段互动是发生在大约十分钟前。
在那之后,我就照英梨梨的提议,将学姊带离玄关,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顺便抽奖品,然后步调稍慢地回到家里了。
「啊,虽然这些水果是我吃剩的,请用。」
「这么多啊……有谁来探病吗?」
「……想到可能有客人会来,我自己买好预备用的。」
对了,有件重要的事我忘记提了。
百般遗憾地,我抽到的是F奖。
※ ※ ※
「哎呀,这香瓜真好吃。有资产阶级的味道。」
「……所以,为什么学姊知道我感冒了?」
诗羽学姊大概到现在还抛不开疑心,一边尝着水果、一边将话说得若有深意。
「加藤传了简讯给我,在中午过后。」
「原来如此……」
照加藤那样,肯定是当成和社团成员联系,十分淡然地将这项资讯散播出去的吧。
换句话说,英梨梨也有收到我生病的消息才对……她还说自己不是来探病。
「加藤好像也犹豫过要不要来探望你,但是她说所有人都过来只会让病人疲倦而已,所以就打消主意了。」
「……唉,这样啊~~」
然后,诗羽学姊一面喝着冰咖啡、一面将重要的讯息脱口而出。
顺带一提,学姊用的玻璃杯,很遗憾的是挺普通的市售品。
好不容易设法在杂志办的读者赠品活动中,抽到了《恋爱节拍器》的角色马克杯,我本来想拿来给她用,岂知却被作者本人婉拒了。
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所以那个马克杯目前插了一朵学姊带来探病的花,被供在桌子上。
呃,总之那些没用的资讯在目前都无关紧要……
「……你不满意?」
「没有,并不会。」
唔,并不会……我顶多只有一点点不满而已。
该怎么说呢~~那家伙散播情报的对象,一个个都过来露脸了,只有将第一手情报传述出去的重要当事人没任何行动耶。
呃,虽然爽约的是我、硬要约她的是我、冤枉她亲戚的也是我,追根究柢,将她拉进奇怪社团的还是我。
……等等,这样一想,那家伙对我还真是不离不弃。好比右耳被性骚扰发言玷污,就会奉上左耳让御宅族话题玷污的圣人。
「嗯,亏欠的部分,下次再用约会补偿不就好了。你们两个。」
「她连那种事都写在简讯吗?」
天啊……你连那个(约会)都散播出去了喔?加藤……
难道说,以后要是有人认真迷上那家伙,也会被她用联系社团成员的淡然态度,将那份真感情散播给所有人知道吗?
说不定加藤惠这个女生,明明就单纯好懂……不对,应该说正因为单纯好懂,在追求时门槛才高得乱七八糟……
「…………别傻了,加藤她怎么可能将那种事写在简讯里。」
「就是嘛~~!」
结果,我那些疑心生暗鬼的想法,诗羽学姊用一句话就抹去了。
那档归那档,为什么她说那一句话,要延迟那么久?
她为何要看着我的脸,还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
难道学姊就那么期待看我动摇……嗯,我想她八成乐在其中,绝对是。
「我是直接从她口里问出来的。有点事打电话找她的时候。」
「然后加藤一下子就说出来了吗?」
「嗯,她确实一下子……就中了我的诱导式询问。」
「好恐怖!」
「不要紧,我留意过用词。她本人肯定没有说溜嘴的自觉喔。」
「有够恐怖!」
专门攻陷他人心防的阿诗小姐——霞之丘诗羽,今天她的心依然黑得和那头长发一样。
「话说回来,我今天第一次和加藤聊了许多事,相当愉快呢。」
「基本上我们明明每个星期都在开会,我觉得学姊和英梨梨都不找加藤讲话才是问题。」
「谁叫她是伦理同学的最爱呢?换句话说,她那样就像制作人的主打女星;或者硬要捧红的女星;或者摆明了就是情妇,散发出一种不可触碰的存在感,所以制作班底也都无法过问。」
「根本没有那种事,还有你们完全没把我当上司,还有你们过问的部分可多了不是吗?」
哎,先不管诗羽学姊说的妄言,假如我做的游戏在同人界大红大紫,吸引到业界厂商,开始进一步大张旗鼓时,我想我也得小心别真的像这样落人口实,嗯。
「好啦,不管那个,那你们聊了什么?」
「聊什么……只是聊一些普通的女生话题啊。」
「但我首先就无法想像诗羽学姊聊的『女生话题』会是什么样子。」
「再怎么聊,总会先提到男生嘛。」
「我有不好的预感,但是不免俗地会聊那个没错。」
「比如她对伦理同学有什么感觉之类的。」
「朋友,淡如水的朋友。」
我对自己预测的答案有自信。
无论学姊怎么激加藤,都没有让她回答其他答案的因素。
就事实、个性、以及那家伙的认知来说都一样。
「还有你们进展到哪里之类。」
「一起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和合市。」
下次补偿她时,顶多可能去再远一点的地方而已。
「哎,我们东聊西聊,就热络到连时间都忘了。」
「听到这里,我感觉不出有任何一项能聊得热络的要素就是了……」
「接着话题就切入核心,谈到了我和伦理同学的初体验……真的,那时候好痛喔。」
「并没有!并没有初体验!我们并没有做过任何会痛的事情!」
「不要紧喔,因为我痛的是心。」
「那一样有问题啦!拜托你不要那样散布流言猥语……蜚语啦!」
「就那么没有真实感吗?加藤都照单全收了耶。」
「呃,相信的话问题会更大啦!饶了我吧……!」
剧毒的诗羽学姊和无色透明的加藤……
这两个人掺在一起,说不定会成为谁也发觉不了的最强暗杀兵器?
「嗯,总之我们东聊西聊,那段时间过得十分有意义。」
「呃,刚才那些对话哪里有意义……?」
「我觉得,我稍微探出加藤惠这个女主角的形象了。」
「咦……?」
我在恍然间回望诗羽学姊,发现她眼里的光彩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性格、言行、具特征的台词、兴趣、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
那和她平时饱含毒素又显得挖苦的冷冷目光不同,带了一丝丝热度、一丝丝认真、仿佛也带了一丝丝害羞……
「生日、血型、三围……我从她那里问到了许多资讯。」
「呃,总之能不能告诉我最后那个?」
「你现在先听我讲。」
「好……」
所以,即使我耍笨问这个来掩饰害羞,她也不允许我岔题。
「这样子,设定角色需要的个人资料,就大致齐全了。」
那是她实际进行创作时的创作者眼神。
「虽然确实像伦理同学说的,一项项资料都缺乏特征,角色性无法否认的薄弱。」
刚认识时,面对我丑态毕露的粉丝目光及言行,不习惯应付书迷、而且作家资历尚浅的她,就是用那种热情又略带害羞的目光对待我。
「不过,将那一项项浓缩以后,稍稍夸张扭曲,再微调得离谱一点,我觉得就能树立成故事里的角色了。」
即使平常都自居为冷静的讽刺者,她终究还是作家,只要剥掉表层,不长眼的中二病资质就沉睡在其中。
在将自己满溢而出的妄想灌注于作品的构思阶段里,她根本摆不出评论家那样的目光。
「那表示……」
换句话说,现在……
「嗯,我差不多要开始动笔了。」
「诗羽学姊……!」
对她来说,创作的时候已经到了。
「先从第一女主角的角色设定和剧情大纲开始动工……可以吗?」
「谢……谢谢学姊!你这样探病最棒了!」
真的,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礼物。
就算带了桃子罐头或香瓜过来,学姊在本质上,就是和当着我眼前画其他同人原稿的家伙不一样。还有带整人用的梨○汽水来简直是胡闹。
「你不用这么感激。纯粹是业界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我才想趁现在先将这份差事收拾掉而已。」
「不会,学姊最可靠了!说来说去,诗羽学姊还是很温柔.」
是啊,最近被那副毒舌刮到太多次,让我都忘了。但是霞之丘诗羽这个人,基本上是个十分贴心温柔的学姊。
「没那种事喔,我只是对敌人和自己人的差别比较偏激一点。」
「对啊对啊,活像黑道大哥!」
「你被逐出本帮了。」
「老大?」
※ ※ ※
于是,之后我们的话匣子也越聊越开,比如最近的轻小说业界动态、对于责任编辑的坏话、行销和编辑针对新作出版印量的拉锯攻防,聊得停不下来。
呃,虽然我也不是没想过,后半段那些透露给我这种普通人知道到底有没有问题?
「那么,在病人家里待得太久也过意不去,我差不多要告辞了。」
「这样啊……」
哎,先不管那些,诗羽学姊不到三十分钟就爽快地离席了。
这种干脆的作风,和某个不懂得表示关心还拖拖拉拉待了很久又根本不打算回去的某人,从本质上就是不一样。
真的,明明只差一岁而已,为什么学姊能这么成熟?
……连她变成敌人时的棘手度和卑鄙度和黑心度,都一起算在内。
「设定和大纲,最初的截稿期限先订在下星期可以吗?」
「够快了。谢谢学姊这么忙还拨出时间……」
「不会,没关系喔……因为我也满高兴的。又能和伦理同学合而为一了……」
「不对,我们并没有合而为一啦。话说回来,『又能』是什么意思?拜托你不要把过去捏造得好像因缘匪浅。」
「只是个小小的比喻,不是吗?」
「被现役作家比喻得这么感情丰富,很容易造成误会啦!」
还好对加藤并不是那么有效果,但我深深感觉到这在其他地方已经有造成大问题的迹象。
「不过,高兴是真的喔。毕竟和你又有了往来,虽然我想她也一样。」
「呃,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和诗羽学姊断绝关系的意思。」
唉,就先不提英梨梨那边了。
不过,既然学姊乐于和我往来,早点加入社团就好了嘛。何必挑我那份烂企画书的毛病。
要是多添这么一句,又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因此我刻意不讲。
「……嗯,从作品读者的观点来看,或许是那样吧。」
「……学姊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是诗羽学姊却没有像我一样,把感觉多余的那句话吞下去……
那是什么意思?
总觉得听了很不安耶,学姊?
而且,是窒息感强得让我坐立难宁的那种不安!
「欸,伦理同学……不对,伦也学弟,记住我这句。」
「学……学姊……?」
于是,诗羽学姊大概看穿了我内心的焦虑,她站到我面前,直直望着我的眼睛。
「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喔。」
「咦……咦咦……!」
紧接着,她冒出一句示爱般的挑逗台词。
而且,是在似乎能迎面感受到呼吸的近距离。
「……嗯,只要在时间、金钱、精神上都游刃有余的话啦。」
「感觉突然变得很普通耶?」
结果,我那股焦虑,诗羽学姊又用一句话就当面抹去了。
所以说,为什么只补一句话要延迟那么久……?
「好啦,有空时我就不会吝于帮忙喔,和以前一样。」
然后,她将目光稍稍偏向我的右侧,浅浅地露出邪恶无比的笑容。
因为这样,学姊的气息又蓦地吹在我的右耳。
这又让人舒服得心痒难耐了。真受不了。
「对不起……我顶多……只能向学姊奉上自己的小指。」
「不必再接之前的黑道梗了。」
「啊,是喔?」
像那样,诗羽学姊早已恢复本色。
「那我走啰。」
「啊,我送学姊到玄关……」
「不用啦,病人乖乖躺着。」
她若无其事地转身背对我,立刻就出了房间。
干脆得几乎让人纳闷,刚刚那种煽情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算了,这个人的随兴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啊,还有……脚踏车也该藏起来呢。」
「脚踏车?」
「那我走了。」
「啊……」
结果到最后,诗羽学姊又撂下一句类似伏笔的台词,并且带上房间的门。
接着,缓缓走下楼梯的声音、以及玄关的关门声响起。
移动到窗边的我拉开窗帘,就看见学姊的背影出现在玄关外,随即被黑暗吞没。
不知不觉中,外头已经完全入夜了。
「…………呼。」
我待在变回一个人的房间里,像要松口气似地,缓缓发出叹息。
上午,我还以为今天是个只能感冒卧床的无聊日子,下午却来了许多人也发生许多事。
烦人的事、感激的事、对心脏不好的事、以及高兴的事……
在那当中,我的企画终于开始运作的事实,让应该还在生病的我大为振奋,发烧的热度似乎又高了一些。
因此我的头变得有些昏沉,不过现在没有别人,正好可以一头倒到床铺上。
睡觉好了。然后,我要将休息转变成明天的动力。
过完这星期,游戏制作工作总算要正式起步了。
接下来才没有空让我耽搁于区区小病。
啊,顺便也要面对「六天场购物中心问题」才行……
窸窣。
「……?」
结果,在我对下星期抱着决心,将手伸向电灯开关的刹那……
窸窣窸窣窸窣。
「啥……?」
房间里响起不是蝉、不是冷气、不是笔、而且略显大声的奇怪动静。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那种怪声还变了调、变了音量大小,但只有方向不改,依然从房间西侧传来。
不过,那一边并没有邻接的房间……
叩!
「啊……」
在那里,只有衣橱的门……
「~~唔?」
「……你没事吧?」
那里只有塞满抱枕、从内侧无法轻易打开的衣橱门板而已。
磅磅磅!磅磅磅匡磅磅磅匡匡!
「……好了啦,别砸掉我的房间。」
换句话说,要打开衣橱只能从外侧而已,所以我一面扶着越来越昏的头、一面将手伸向那扇门,用力拉开门把。
于是乎……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你每次来我的房间都要撞头才肯罢休吗……?」
我从衣柜里将两手捧着抱枕的金发女拖出来了。
「啊~~差点闷到中暑。」
「你不是回家了喔……?」
她比我这个病人还要汗流浃背、又满脸通红……确实从各方面来说都显得一头热。
「那……那个女的,真的没有人比她更阴险了……还说什么『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啊,原来如此,诗羽学姊刚才那种煽情的态度……原来是刻意做给她看的。
不对,除了那以外,我记得学姊还说过很多意有所指的话。比如「资产阶级的味道」、「所有人都过来探病」、「脚踏车也该藏起来」之类……
这两个人也太心有灵犀了吧……虽然我疑惑过很多次,可是她们真的感情不好吗?
话说回来……
「我原本还专程为你争取溜走的时间,你为什么没回家?」
「啊~~不是啦,我收拾杯子和其他东西就错过时机了。」
「……真的吗?」
「我……我哪有理由要说谎?」
「…………」
「…………」
我无法断言她没有理由,应该说她的理由多得不像话。
「唉,够了。你回去。」
不过,今天先到此为止。我累了。
「还用你说!」
回嘴之余,英梨梨大发脾气,反应样板得十分适合用「气呼呼」这种幼稚的修辞来描述,同时她更重重地跺脚,准备从房间离开。
「啊,还有!」
「你还有事要讲啊……?」
「下星期,我也会开始画角色设定……毕竟同人的原稿感觉在阳天就能处理完了。」
「是喔。」
「喂,你那什么敷衍的态度?霞之丘诗羽说要动笔时,你明明就那么高兴!」
「……呃,真是得救了。我好高兴~~你这样探病最棒了~~!」
「所以说,为什么感谢我的时候就要毫无感情地把语尾拉长啊!」
「呃,这个嘛……」
因为这家伙答应帮忙的理由,未免太明显了……
「先说清楚,我一开始就是那样打算的喔。才不是受了那个女的刺激或者要跟她对冲喔。」
「啊~~是喔。」
不,她肯定是受了刺激,也十足有对冲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信?」
「无论理由是怎样,对我都有帮助。谢谢你,我相当期待。」
「……唔。」
「那么,下星期再见。」
「哼!」
结果,大概是最后这段听似认真的答谢生效了(呃,虽然我确实由衷感谢啦),英梨梨终于稍微消了气,这才快步走出我的房间。
她临走之前,还用力拉了门把……
「慢着,那个留下来。」
「啧。」
她挟在腋下的抱枕卡在门框,门板没办法带上。
这家伙一出手,居然就挑到衣橱里收藏价值最高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