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咦?」
主动在到家时打招呼,却对有人回话发出了纳闷的声音,是因为目前时刻为周六晚上十一点多,时间已经挺晚的了。
换成平时,熟知客厅在这个时段不会有家人的加藤惠,并没有要特地向谁打招呼,而是为了制造「我满早就到家了喔~」的不在场证明才开口的。
可是那一天──二月下旬的周六,相隔两个月跟身兼同学与社团伙伴,同时又说不准有没有其他关系的朋友安艺伦也和好,顺便还在他家孤男寡女地待了二十四小时以上,什么事都没有做(各方面)就回到家,让自己微妙地搞不清楚在家人面前是否还能表现得一如往常──偏偏就在这样的日子,从客厅里传来了感觉耳熟,却好久没听见的嗓音,使得惠全身紧绷,并且慢慢地朝著走廊里头走,于是……
「……宏美姊姊?」
「惠,你回来得真晚耶~」
她在客厅沙发上,碰见了像待在自己家一样闲适自在的「那个人」。
「……呃,姊姊怎么突然来了?你在过年时才回来过的吧?」
「啊~~你怎么一副像是嫌麻烦的反应?难得我想姊妹俩聚一聚,才专程回娘家的说~」
没错,她是比惠大六岁的姊姊,加藤宏美。
「没有啦~~我老公在今天早上到中国出差了,闲著也是闲著,所以我就回来啦~」
……前面提到的是旧姓,这位是在去年六月结婚,理应已经离开家里的姊姊,吉永宏美。
「哦~这样啊。那姊夫什么时候会回来呢?今天晚上?」
「假如是当天来回,我就不会特地从滨松来这里了。」
「是喔,真令人落寞。难得有机会,你可以跟著姊夫一起出国的说。要不然趁现在赶去也是可以。」
「……你那种明显在排斥的反应是怎样?难道你不希望我回来?」
「怎么会呢,才没有那种事呢~」
感人的相聚隔了约一个月半,惠却运用拿手的社交辞令(冷处理),微妙地想跟姊姊保持距离。
这是因为,她对「今天的」惠来说,在某方面而言,是比父母还要难缠的「自己人」。
「哎,算啦。对了,好久没煮饭给你吃了,要不要我下厨?惠,你应该饿了吧?」
「啊~我吃过才回来的。」
「哦~这样啊?你吃了什么。」
「我吃的是咖哩。」
「在哪里?」
「……那是非得告诉姊姊才可以的情报吗?」
「……也算不上值得让你赌气说绝对不透露的情报吧?」
「…………」
没错,在她面前,惠以往于加藤家建立起来的信用微妙地不足。
「还有我说啊,你怎么会穿制服?今天是周六耶?」
「那是因为……我跟妈妈都有说清楚了耶。」
「是吗是吗,你在什么时候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都有跟妈妈报告清楚对吧?我懂了,那我明天早上跟妈妈确认就好喽~」
「……我从昨天就待在朋友家里,讨论社团活动的事情啦。会穿制服,是因为我放学就直接过去了……」
虽然说,相较于会联络得相当频繁,随时表明自己的所在处及人身安全,藉此洗脑……不,藉此信得过「惠出门到哪里都不用担心」的父母,惠在姊姊面前缺乏信用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在外头过夜啦?那换洗衣物呢?」
「……我跟朋友借了衣服。」
「什么嘛~原来你说的朋友是女生喔。没意思~」
「当然啦。姊姊,你对妹妹是怎么想的啊?」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她叫英梨梨。在社团负责画插图。」
「所以,内衣裤也是跟那个叫英梨梨的女生借喽?」
「那些我会在去她家的途中买好啦。」
「呼嗯~~」
「……你讲话不要用那种口气好不好。感觉像被人怀疑一样,很不舒服耶。」
然而,惠之所以微妙地怕姊姊,有更多因素在于她是曾经让惠傻眼的负面教材,同时也是伟大的先驱。
「啊,你那句话里的『感觉像』可以不用加上去~」
「……唔。」
毕竟,从她们在这个家一起生活的时候,只有惠晓得姊姊随便找了理由说「到朋友家念书准备考试」、「到朋友家写毕业论文」、「到朋友家跟女生聚一聚」,就老是出门夜游或在外过夜的那段期间,其实都是跟什么人待在一块。
……哎,对方就是她现在的姊夫。
「唔嗯~惠,你的功夫还不够呢。很能看出你不习惯说谎。」
「啊~是是是。幸好你有个老实的妹妹。」
「哎,也没办法啦。教你『在许多真话里,混一点点谎话进去就不容易穿帮』这招的,并不是别人……」
「换成姊姊的话,就会变成『在绝大多数的谎言中只有一项是真的』了。」
「『咖哩』和『朋友家』和『讨论社团活动』和『借了衣服』和『买内衣裤』应该都确有其事吧?可疑的部分是『她叫英梨梨』这一句?」
「…………」
此时,惠才晓得自己早就落入巧妙套话的天罗地网之中了。
姊姊故意死缠烂打地追问,全是为了逼她说这句「没必要的谎」……
※ ※ ※
「所以喽~你其实是到男朋友家过夜了吧?」
为了逃离客厅……不,为了回房间,惠匆匆爬上楼梯,追问的声音仍从她身后逼近。
「什么男朋友啊?你说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出于什么理由,用了什么方式交到的呢?基本上,谁是我男朋友?」
「名字我不晓得,但你想嘛,就是那时候的男生吧?」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几分几秒星期几?」
「我记得是在去年五月初(参照第一季#3),你为了见男朋友,就在北海道旅行途中赶回来了不是吗?」
「…………反正也只是问好听的,我觉得你不用过滤得那么细耶。」
「因为我要结婚了,明明是全家人最后一次出门旅行……说到你跑回来之后,爸爸可失落的喽。」
「关于那件事,我已经对爸爸道歉过好几次了……欸,我要换一下衣服,你别进来啦。」
「当姊妹到现在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嘛~」
姊姊更是不理想赶人出房间……不,想关门换衣服的惠,还闯进房里,大剌剌地坐到床上。
「对了对了,我也听小圭说过(参照第一季#4)。明明讲好要一起去购物中心的,你在家庭餐厅遇到男朋友,就立刻换了一个伴。」
「…………圭一哥的口风会不会太松了点呢。」
「无论怎么想,那跟旅行时让你赶回来的都是同一个人对吧?照小圭的说法,他似乎是性格满嗨的有趣男生……」
「哎哟~姊,你好烦喔,拜托能不能安静?」
惠脱掉制服,连客气都不客气地把衣服扔旁边,还由衷困扰似的朝姊姊回嘴。
然而,妹妹那种显然是「中招了中招了」的反应,当然足以挑起姊姊的嗜虐心……不,探究心。
「在全家人旅行时为了男朋友赶回家,还对表哥临时爽约……惠,总觉得你一交到男人,就变成坏孩子了耶~」
「跟你说喔,那可是天大的误解,我非得诚心诚意地将误会解开,所以才对你解释的喔。」
然后,妹妹对姊姊那种幼稚的挑衅,也没有成熟到可以淡定地忽略过去,连家居服都忘了穿就开始反击。
「那时候,我会回来还有临时爽约,都不是为了男朋友,而是为了社团耶。」
「啊~这么说来,听说你现在加入了游戏制作社团?被御宅族男友怂恿。」
「表示呢,状况根本就和你讲的不一样喔。」
「除了男友(男方是御宅族)以外的部分倒是真的……」惠硬是忍住会让话题带回去的这句话,又继续辩解……继续提出主张。
「那时候,我从北海道回来,是因为社团处于刚成立的重要时期;决定换成跟朋友去逛街,则是为了替游戏找题材。」
「那不就表示,当时你会赶回来还有临时爽约,都是为了跟他在一起吗?」
「没错。所以基本上,要称他是男朋友也不太恰当……」
「那,你承认昨天就是在他那里过夜的喽?」
「………………那不是我想表达的本质,要讲几次你才会懂呢?」
不过,无论她怎么努力将话题带到自己所要的方向……
对于一同度过十几年岁月的姊妹来说,当中就是有她们才发掘得出的弱点兼本质。
※ ※ ※
「所以喽,问题并不在于那是谁的家啊。」
「啊~好好好。说得对,无论那是男朋友的家或同学的家,穿著制服在男生房间里过了一夜的事实也不会消失嘛~」
于是,这次惠溜到了浴室……为了洗澡而进浴室,隔著一道墙就有逼迫的说话声从更衣室响起。
「他家只是社团活动的据点。大家一起在那里忙到早上是家常便饭。除了我以外,也还有好几个女生……」
「那昨天有其他女生在吗?你随便举一个。」
「…………」
「我告诉你喔,网路上都有越烧越旺的绯闻对吧?那都是一开始想随便敷衍过去,才会让事情闹大的喔。」
「事情又没有闹大。我本来就没有做任何值得闹大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从一开始就大方说清楚『我到男生家过夜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会回答『是喔』,也不至于像这样问你问到底啊。」
「骗人,你绝对在骗人,你绝对会见猎心喜地要我讲清楚才对。」
为了盖过从更衣室传来的不快杂音,惠哗啦哗啦地拍打热水。
「就算那样,惠。换成去年以前的你,我想你还是会先老实说,即使之后被我问东问西,你也会一脸嫌麻烦地回答喔~」
不过,惠从十七年前就晓得,光是这样也无法让对方害怕或嘴下留情。
「毕竟,我记得你在北海道时,有话都会直说的啊……无论是社团要开会,还有社团的代表是男生这一点。」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必要掩饰那些事情啊。」
「……那不就表示你现在变得有必要掩饰了吗?」
「…………」
「因为昨晚在外过夜,跟以往的社团集宿完全不一样……所以你终于感受到以往从未有过的内疚感了,不是吗?」
「唔……」
「然后,那也表示,对方在这一年之间从普通朋友升格为你重视的男生了……」
「我想悠悠哉哉地让身体泡到暖,你差不多可以出去了吧?」
昨晚,惠才拒绝悠悠哉哉地将身体泡到暖,还狠狠念了伦也一顿,她撇开这件事不管,把脸泡在热水里噗噜噗噜地抱怨。
「你在敷衍对吧?知道说谎不管用以后,你就改用转移话题的方式逃避了,对不对?」
可是,惠并没有信心可以靠那种半吊子的回避手段,甩掉这位比年龄差距精明得更多的年长女性。
此外,她在潜意识中会不擅长应付年长女性(霞之丘诗羽),据说与这样的家庭环境也不无关系。
「哎呀~这样我更要问个仔细才行了。惠,今晚我不会让你睡喔。」
姊姊的舌锋与追问,越来越得意忘形。
在门的另一边,与其说是存疑,应该有双已经完全切换成期待的眼睛,正朝著惠这里露出凶光……不,正在炯炯发亮才对。
根据惠的经验,要让变成这样的姊姊闭上嘴巴,只有全部从实招来,或者用哭的混过去两种选择。
但前者到底不是可以容忍的行为,而后者惠更不可能容忍。
更重要的是从昨天算起,究竟要她哭几次才行啊……
「…………说起来,姊姊懂得什么呢?」
「我就是不懂,才想跟你问清楚……」
「你不懂对吧?你不懂我昨天,不,你并不懂我这阵子,都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对不对?」
「……惠?」
惠不小心数了自己从昨天哭过几次,于是……
「在年底,在冬COMI……
感觉遇到了好多事情,让我脱口说了好多话……
变得好像是我自己要发飙一样。
安艺都没有任何自觉,严格来讲也大多没有做错事。
可是没办法啊。是我自己气起来的。
我就是觉得,没办法原谅他嘛。」
这几个月来,自己怀有的麻烦心结,又不小心复苏了。
「说出来以后,我马上就后悔了……
然而我下不了台。
要单方面说他有错,也是我的自由,
可是要道歉也很奇怪,拿这些顾虑叫我别发飙,我也听不进去。
……所以,彼此会不会就这样变得疏远呢?
那段开心的日子,会不会再也回不来呢?
那样的话,我觉得好可悲。
实在是,太可悲了……!」
「呃~表……表示我过年回娘家时,你之所以乱阴沉的,就是因为……」
「足足两个月喔?两个月耶?
那段期间,我们一直没有讲到话喔?
而且,还是我自己要这样的喔!」
「我……我说啊,你会把事情放在心里这么久,那不就是动真情了吗……」
「所以,所以说……
昨天,是特别的日子耶。
我就是不想回家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也不可能会跟他发生什么。
毕竟,即使什么都没发生,也已经够了。
讲话讲个不停,然后发脾气,然后听他道歉……
对我来说,光是能那样,就已经是最棒的一天了……
我好高兴可以发脾气,所以听他道歉以后,我又气了起来,
脾气越发越久,心里也就越来越高兴……」
「咦?咦……咦~?」
根据惠的经验,要让变成这样的姊姊闭上嘴巴,只有全部从实招来,或者用哭的混过去两种选择。
然而,其实她从小就知道,还有更强的一招。
那就是别为了将事情混过去才哭,而要动真格哭,这就是她最强的招式……
「你对这些都明白,才来消遣我的吗?
你是用家人的立场,来贴近我的心思的吗……」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嘛,惠~~!」
浴室的门被用力打开,做姊姊的宏美冲了进来,使劲搂住在浴缸里一边哭,一边泡得发昏的惠。
当时,惠看见了,姊姊被逼急了的表情……
感觉那跟她的「男朋友」,在昨天露出的脸色一模一样。
※ ※ ※
「对不起喔,惠……」
「……什么事?」
「在你难过时,没能陪在你身边……」
日子变成了周日。
没必要再逃避的惠,在自己房间,钻进自己床铺并且关了灯以后。
「对不起喔,我没有待在能够聆听的地方,听你倾诉无法告诉任何人……只能对姊妹说的烦恼。」
没理由再让惠溜掉的姊姊带了棉被到她的房间,在变得黑漆漆的房里,用了跟之前不同的另一种温柔,朝著最心爱的妹妹细语。
「……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拿那件事情消遣我。」
「啊~那我办不到。绝对办不到。毕竟你让我听见了这么有意思的事~」
「哎……」
「还有,恭喜你呢,惠。」
「恭喜什么啊?」
「你终于遇到了那样的对象啊。」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相对的,你留下了辛酸的回忆对吧?那是别具分量的喔。」
「哎,真是……」
连续两天,让人在枕边软语连绵……
惠一面想著「如果这变成习惯就伤脑筋了」,一面还是舒畅得逐渐将全身寄托在其中。
「是吗是吗,惠,你终于也对男生动真情啦~」
「才没有。」
「你从刚刚,就一直将拌嘴和秀恩爱的双方面事迹讲给我听,还说这种话?」
「那只是在跟朋友拌嘴,然后跟朋友和好而已。」
「你还像这样清楚地予以否认,而不是忽略过去呢~」
「我只是在改正错误的情报……可以睡觉了啦。」
「呼嗯,这就是安艺伦也小弟啊……」
「你偶尔也听别人讲话好不好?」
宏美钻出被窝,然后拿起陈列于矮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有五名男女和睦地在疑似高原的地方留影……男女比例说起来一面倒的社团伙伴集合照。
而在照片中,包含妹妹在内的四名美少女之前,有看似害羞坐下来的唯一一名……
「……哎,看来是琢磨过就会发光的素材嘛。」
「他的内在还更夸张喔。」
姊姊刻意不谈及目前的加工状况,只给了暧昧评价,妹妹就更加辛辣地往下修正。
然而她说话的表情,却显得颇为自豪……
「哎,之后你无论跟他发生什么都可以放心。所幸呢,宏美姊姊今天把事情全部弄明白了,要陪你讨论任何事都可以喔。」
「我倒觉得继续加码让你消遣的材料并不是良策。」
「不然你要跟爸妈讨论吗?像今天一样,把至今为止的事情,全部从头说明。」
「那样也好麻烦喔……毕竟,爸跟妈都悠悠哉哉的。」
「好,就这么决定!要是你又跟伦也小弟吵架就联络我。我会搭新干线立刻赶过来!」
「你也别用那种期待我们吵架的口气好不好……我满受伤的耶。」
「啊哈哈,抱歉抱歉。那我会一面祈祷永远收不到你的哭诉,一面等著你。」
「虽然说,我想是不会再发生了,万一真的有状况……就要麻烦你喽?」
「好啊,包在我身上……那么,该说晚安了,惠。」
「嗯……晚安,姊姊。」
※ ※ ※
「……惠,我顺便跟你说一声喔。」
「什么事?」
「我们家爸妈确实都悠悠哉哉的,但是直觉可不迟钝喔。」
「什么意思?」
「别看他们那样,其实对女儿的动向几乎都心里有数,所以你最好要小心。」
「不会吧。」
「我说真的。当我第一次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们认识的时候,才发现以往说的谎全都露馅了,超吓人的。」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