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身上 带着疾病
没有人 愿意陪我玩。
目睹黑猫捕获老鼠。
事情发生于一瞬间。仅见一团黑块飞出,衔着老鼠的黑猫紧接着现身。可能是被咬住了要害,老鼠动也不动。随后黑猫望向我这边,不晓得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大而圆睁的金色瞳孔朝向这里。
黑猫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闪入后巷转角,消失了身影。
我不禁深深叹息。多么美妙的姿态。黑猫的样子烙印在我眼底。柔软的躯体,宛如满月的双瞳。我的眼珠与她的同为金色。但我不像她拥有尖牙,更不如她那般自由。
我趴卧在陈旧的床上,眺望着外界景象。日复一日,我透过这扇窗户,望着视野仅限后巷的这片景象。
你想知道理由?
因为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更是我的义务。
来往于后巷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我。即便察觉到了,亦会在确认是张气色极差之孩童的脸后,假装没有看见。反应比较老实的人,则是一脸目睹不祥之物的表情,皱着五官迅速离去。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儿可是贫民区。
人们为维持自己的生计而竭尽全力,没人有余力向他人伸出援手。
「艾莲。」
母亲轻柔地叫唤我的名字,我的意识随之被拉回。
「看到什么有趣的吗?」
母亲提着装了水的桶子进房。她将桶子放在地上,同时出声询问。
想必是她留意到我望着窗外的眼神比平时更要热切吧。我微微点头后开口。
「有一只猫……」
发出的声音比我预期的还嘶哑。
我清了清喉咙才继续。
「有只全黑的猫,抓到老鼠。」
「这样啊。」
母亲微笑着点头。微卷的浅茶色发丝,在锁骨上方晃动着。
母亲用桶子里的水将布沾湿,用力拧乾。仔细地摺好,将手伸向毯子。
「帮你换绷带唷。」
我轻轻点头的同时,母亲将毯子拉高至我膝盖处。
双脚的小腿肚均缠着绷带,各处渗出淡淡的红渍。拆下绷带后,显露出又红又龟裂剥落的恶心皮肤。母亲以熟稔的手势开始擦拭我的脚。
我试着详细描述黑猫以多么敏捷、何等华丽的姿态捕获那只老鼠。不过毕竟是发生在一瞬间之内的事,我很快又穷了话题。
在我只能低着头熬过静默的期间,母亲换好绷带,将毯子盖回原位。
接着瞄到我的头顶,她注意到了——
「哎呀,蝴蝶结歪掉了呢。」
我将手伸向头顶的蝴蝶结。不过自己实在无法确定它究竟有没有歪。母亲挂着笑容,作出「转向另一头」的手势。我遵照指示,缓缓将身体靠在窗缘。
母亲将我头上的红色蝴蝶结解开,着手梳理我的淡紫色长发。十分谨慎地,小心不去勾到绕在脸上的绷带。
这种时刻,我总是定住不敢动弹。默默等候梳子从头顶缓缓通过长达腰际的发丝,直到发尾。
宛如人偶扮家家酒般的情景。
每当母亲移动手臂,就会有甜美的香气飘过鼻尖。
母亲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点心的甜香。我想应该是因为制作这类食物正是她的工作。
母亲一向在傍晚时替我更换绷带。母亲大多都在这个时候回家。我特别喜欢嗅闻随着太阳渐渐西沉而逐渐转凉的空气与母亲身上的甜香混合后的味道。
时光平稳地流转。
正当我想任着舒适气氛而将眼睛闭上之时。
母亲轻声嗫嚅道:
「抱歉,没办法让你到外面玩。」
我睁圆了双眼。
轻微的电流窜过脑中。这就像是察知到危机的信号,会令我的身体紧绷得无法动弹。面对此等时刻,我必须抉择。得选择正确的言词。脑中的齿轮急速旋转,导出解答。于一瞬间内完成。我竭力以开朗的语调回应。
「没事的。我喜欢在家里玩呀。」
说完,望向母亲的脸。
母亲维持着静谧的微笑,若无其事地梳理我的头发。我确认母亲脸上的笑容后,不甚灵巧地将笑容挤上嘴角。
我的病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我并非一出生就被关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从这房里的窗户看不见天空,但我认识蔚蓝的天空,也知道草的味道。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我曾到户外游晃过。
从我出生时,脸跟脚的皮肤便已溃烂。脚的关节似乎亦有异常现象,连走路都会痛。原因不明。更别提治疗方法了。这一区没一个像样的医生,也负担不起医药费。
——这孩子的病源自祖先的恶行。这孩子势必永远承受痛苦。
犹记占卜师的这句话。
母亲喊叫了几句,使劲抓起我的手,离开占卜师的小屋。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当时母亲的脸色惨白到像是随时都会昏倒一般。
最后,母亲能为我作的事只有用绷带保护皮肤以及让我吃药。没人明白未来会是如何。当时我只是个小孩,总想着到外面玩。母亲也顺着我的意思,放我到户外。
用裙子遮掩脚上的绷带,脸上的无法隐藏。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次牵动脸部肌肉时,貌似布满被压扁蚯蚓的恶心皮肤便会从绷带的缝隙间外露。
同龄的孩子们都对我感到嫌恶。我的病不具传染性,但是其他家的父母们均忌惮着我,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我。
也曾有人远远见到我便群聚着窃窃私语。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玩着自己的游戏。幼小的我在内心哭泣。然而仍比待在气氛愁苦的房里要好得多。
自己玩到腻了就回家。
不顾衣服与绷带的脏污,在床上翻滚,等着母亲归宅。
某一天,母亲一如往常地结束工作后回到家。她问着「玩得开心吗?」,将手轻覆到我的脏衣服上。
当我望向母亲的那双手时。
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忧虑涌上。感觉全身的毛孔爆出冷汗。
——母亲的手有这么粗糙吗?
我没能开口询问。光是想像我提出这个疑问便双脚发软。都是你的错呀。从未知之处传来的低语声令我颤栗。
母亲的手会变得如此粗糙,不一定全是照顾我的关系。但是处理我的起居肯定对母亲的生活产生某个程度的影响。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被母亲抛弃。
那一刻的我,直觉般地如是想。
只有自己有余力的时候,始能温柔对待他人。
母亲并没有说话。即便她没开口,她紧闭的唇,在我眼里就像是在责备我,令我怯懦。
我不要。我不想被抛弃。
整个身躯发出喊叫。
脑中交错出现危险信号的现象,我想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隔天起,我不再到外面玩。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候母亲下工回家。即便觉得痒,也忍着不去搔抓。一心想着尽力省去照护的手续。
母亲对我的改变感到不可思议,但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她很快便不再介怀。我反而觉得母亲变得比以前温柔。虽然可能仅是我的错觉,那也无所谓。当时对我来说,比起不能到外面玩,失去母亲的爱是更加恐怖的事情。
我才不过七岁,便已成了囚犯。
被名为绷带的锁链箝制住,终日等待著名为母爱的餐点送至眼前的愚昧囚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绑好了。」
母亲整理好蝴蝶结,把小镜子递到我眼前。脸上缠着绷带的瘦弱少女的身影映照在镜面上。薄紫色的头发映衬着红色蝴蝶结。我的身边,则有个浅茶色头发飘动的女性安稳地微笑着。
母亲从背后轻轻拥住我。
接着像摇篮般,温柔地晃动身子。
「我可爱的艾莲。」
被母亲特有的甜美香味包围,感觉好安心。我握住母亲纤细的手腕,闭上眼。
我的母亲。爱着我的母亲。
我也同样深爱母亲。
对我来说,被母亲抛弃,跟死亡没什么两样。
因为只有母亲愿意爱我。
母亲没有笑容,我也笑不出来。母亲不爱我的话,我便无法呼吸。好比即将溺水的人拼死抓住某物不肯放手之心绪,我紧紧攀附着母亲的爱。
毕竟这里可是贫民区。
人们为维持自己的生计而竭尽全力。而我则为了保住母亲对我的爱而竭尽全力。
「——混帐!竟然小看我!」
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传来,宣告父亲的归来。
我与母亲吓得分开身。严格说来,是母亲唐突地远离我。
尽管母亲仍握着我的手,然而那只手的微细颤抖传达出了她很紧张的信息。
家里很小,因此从大门到我住的房间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屋内正中央有张大桌,父亲落坐于桌边的椅子,手里的瓶子像是要敲击桌子般被摔到桌上。
我不清楚父亲的工作。只记得他总是比母亲晚回家。父亲的短发与陈旧衣物上,总是沾着像是泥土的污垢。
「薪水似乎又要减了。」
父亲嗫嚅着什么。我知道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母亲说话。
母亲试探似地回话。
「工会那边怎么说?」
父亲仅摇头回应。
「没用,根本谈不成。他们很清楚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吃定我们了——王八蛋!」
回想起来又让父亲怒火中烧,他一脚将附近的桶子踹飞。
母亲握着我的手的力道突然变强。
尴尬的静默持续着。秒针卡锵、卡锵的走动声响逼屋内。
父亲深吐了一口气,游移的视线越过低着头的母亲,最后对上我的视线。
我暗自心惊,想着得说些什么才行而张开嘴。然而下一秒,父亲又一脸麻烦似地别过眼,将手中瓶子里的液体一口饮尽。
心底宛如压着一块大石般沉重。
每次都是这样。
父亲从不正眼看我。
父亲一直把我当作看不见的空气。
从不带着喜爱之情拥抱我,也不以责难之意叨念我。他肯定没把我当个人。我甚至觉得,父亲很努力地想对我视而不见。
「爸爸是不是讨厌我?」我曾如是问过母亲。母亲一脸认真地摇头表示否定。「没那回事。父亲为了艾莲很努力工作唷。」「那为什么爸爸都不跟我说话?」母亲轻笑着说:「爸爸是在害羞啦。」
我也很想相信母亲的论点。我很想认为父亲是爱我的。于是每一次我都期望在父亲的眼神里找出对我的关心,只不过大多以失望作结。
父亲从未呼唤过我的名字。
他只喊母亲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父亲自椅子上站起身,往这头靠近。
目标并不是我——而是母亲。
父亲粗鲁地揪住母亲的手。我与母亲牵在一起的手随之分开,宛如被迫分离的恋人。
父亲将母亲拉进隔壁,也就是家里除了我房间之外唯一的独立空间,并关上门。随后响起自房内上锁的声响。
只剩我独自留在原地。
墙壁的另一侧发出砰砰磅磅的声音。响声逐步转小,最后转为讲悄悄话的声音。
这也是常见的光景。
双亲两人总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兀自谈论。
我不清楚他们俩在作什么。但感觉得出是某种男女关系之间必要的某种事情。
我曾经对着从房里走出来的母亲问道:「你们刚刚在作什么?」母亲只是一脸困扰似地笑着回应。这种时候,除了类似点心的甜香之外,还会有另一种香气自母亲的脖子飘散而出。说不定那就是专属于父亲的味道吧,我如是想。
当父母自己待在房里的时候,我只能无意义地环望四周,或是抠一抠药瓶的标签以打发时间。
彷佛像在刻意表现着:太好了,我有了自由时间呢。
实际上是我被遗弃在这里,不过要我自己认知这个事实感觉太悲伤了。
待我开始对剔除药瓶标签感到无趣后,只好将手伸向被赶到床铺角落的旧娃娃。
那是一个金发女孩造型的人形娃娃。身穿紫色洋装、戴紫色帽子,脸上树着让人不舒服的笑容。
「找不到跟艾莲同样发色的娃娃。但是她衣服的颜色跟你的头发一样唷。」当时母亲这么说着,亲手将娃娃递给我。
我佯装欣喜地收下。说实在的,娃娃的发色根本无关紧要。毕竟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发色。
我的头发与父亲同为淡紫色。既然遗传,不如给我母亲的淡茶色发丝。如果我的发色跟母亲一样,说不定父亲就会愿意关注我了。
我用手爬梳着娃娃的头发。金色发丝缠得乱七八糟,手指无法顺利通过。
内心烦躁得不得了。我加重力道,试图强制梳开。娃娃无神的双眼几乎像在对着我喊话。
——『很痛耶。』
罗嗦。怎么可能会痛。你只是个玩偶。
——『真敢说,你不也跟个玩偶没两样。』
我才不是玩偶哩。
如是在心里否定着,却同时忆起自己让母亲梳头的姿态。
那个任凭处置,丝毫不动弹的自己。静静等着梳子随着母亲的手臂动作,由上至下刷过我的发丝。
我是个玩偶?
——『是呀。』
才不是。
我一股劲儿地扯着纠结的线团。
我的眼睛才不像你的那么无神。我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各种事物,更能映照出许多景象。
嘻嘻嘻。
头发受到拉扯,脖子转成不自然的角度,娃娃挂着一号表情,笑着。
——『你不是只能欣赏到后巷而已吗?』
彷佛能听到唰的一声,明白自己的脸瞬间转白。
我霎时扔开娃娃。它扑上墙壁,落到散在地面的衣物上。
为了隔绝所有的声音,我将毯子拉到头顶。
我讨厌一个人。独处让我无谓地想起很多事。无谓地听见各种声音。
用力闭上双眼,祈祷着母亲快快回到我身边。没有觉得冷,身体却不住颤抖。不知不觉间,我就这样陷入睡眠之中。
回过神时,母亲正用手指抚着我的脸颊。母亲一脸虚无的表情,但在与我四目相交后,旋即露出微笑。
「你醒啦?」
我默默点头。
光是见到母亲的脸就能让我安心。
「我拿水过来唷。」
母亲说着离开椅子,走向厨房。
这么说来,也差不多到了服药的时间。
我如是想着,望向窗外。天色未明。看来从我睡着之后,并未经过太多时间。大概是因为我一边思考着陷入睡眠,脑子仍有些转不过来。
我莫名地用眼神追寻着母亲娇小的背影。
这是为什么呢?母亲为了我而行动,我却更觉得像是为了逃离而行动。
若是逃离,又是想逃离什么呢?
我凝视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扉。应该正待在隔壁房的父亲,并未再度出现、攫住母亲的手。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水杯与药粉回来。我缓缓起身,接下母亲手里的东西。
接着,无意识地瞄向母亲,大感讶异。
我不禁屏住呼吸,像是突然察觉一个重要事实。
那一秒的母亲,美得不可置信。
不是因为五官的构造。头发杂乱,而且几乎没有上妆。母亲只是无力地笑着。不过下唇因抿得过紧而泛着红晕。在我眼里,那一抹红是这间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部位。低垂的睫毛偶尔无来由地颤抖。母亲的眼神、气息、相交的手,在我眼里像是全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这个人真实地活着。
我有此等感受。
我吞下药粉。味道一点也不苦。因为我的胃壁早已被苦味给支配。落进胃袋底端的水化成旋绕的蛇,感觉随时都会从喉头钻出来。
「——妈妈。」
为了甩开想尖叫的冲动,我唤叫母亲。
声调颤抖着。随时都有可能哭泣出声。
从母亲看来,可能像是个正在担心她的孩子。于是她执起我的手,轻轻拥住我。
我拼命攀住母亲的身子,努力不让她察觉我当下的心境。
不让她察觉?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么想。更正确地说,是希望她装作没有发现。
即便躲在母亲的甜美香气之中,胸口涌现的黑团仍未有所消解,反而越来越深深渗入我的身体里。我试图抵抗,使劲地闭上眼皮。
初次于体内浮现的情感令我手足无措。
从我胸口诞生的某物。
那是一种名为憎恶的感情。
我满怀憎恨。怨恨让我感觉到其生命力的母亲。怨恨任意享受着我无缘碰触之父亲爱意的母亲。
我为无法掌握此等凶狠感情的出处而满心焦急。
母亲如此地温柔,如此深爱着我,我怎么能恨她呢?我严厉地斥责自己。
为了甩开令我受苦的念头,我更使劲攫住母亲的躯体。
只有母亲显现出色彩也无所谓。
如眼下这般紧紧拥抱时,我也能沾染上颜色。
我是艾莲。母亲深爱的女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我拼死地如是说服自己。
然而憎恶之情仍紧攫住我的双脚,试图将我拉近海底深渊。
甚至来到我耳边对我低语,逼我察觉自己的心意。
『你确定?』
我忍着不大喊出声,将自己埋进母亲的胸口。
2
这一天的下午,有一点不同。
每天眺望的后巷角落处,出现一团黑。貌似黑色的布块,也像是黑色的泼漆。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脑中浮现黑猫捕获老鼠时的美妙姿态。难不成那是黑猫的尸体吗?一旦有了此等念头,那团黑色怎么看都像是猫的形状,使我难以自持。
我坐立难安,终究离开了床铺。全身的体重压上双脚,激烈的痛楚逼我蹲下身。脚底传出的痛觉迅速窜到头顶,眼角浮出泪珠。
好痛。但没有到无法步行的程度。
我利用附近的椅子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直身。
环望房内,找不着我的鞋子。
想必是被收起来了。这是否意味着母亲认定我没有必要离开这里呢?虽然是我自己选择的,仍不禁感到些微的悲伤之情。
我赤裸着双脚,走到屋外。
太阳爬升到正上方,照耀着我。强烈的阳光令我双眼隐隐作痛。
单手撑着屋子的外墙,朝着天天眺望的后巷移动。
我很快找到那团黑色物体。随着我一步步靠近,它逐渐显现成一只黑猫的形状。
果然是黑猫的尸体。
黑猫横躺在石板上。其中一边的眼球掉出,像是将饭碗倒置似地突出于外。另一只眼睛上方的头部破裂,染满了血。
眼前的景象太过恶心,我不禁在距离黑猫几步处停住。
我愕然地望着早已不成形的黑猫。还不至于想逃离原地,但也无法继续靠近。
忆起她捕捉到老鼠时,那个凛冽美丽的姿态。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被载货马车碾过了吗?还是从高处摔到地面造成的呢?
彼时高贵的生物,竟会转化成如此丑陋的姿态。
我不禁悲从中来。
比起造成此般难以入眼状态的始作俑者,我更讨厌这个镇上蕴含某种无力感的气氛,像是在说着,黑猫会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嘎啊一声,乌鸦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抬头仰望,发现乌鸦正在高墙上啪嗒啪嗒地伸展双翅。想必是在等着享用腐肉吧。
——哪能让你吃掉。
我朝着黑猫走近。不忍将她就此遗留在这儿。像要保护黑猫似地,我用双手将她揽起。
好轻。而且好硬。黑猫的身体以躺卧在地的姿势硬化。眼珠超现实般地掉在外面的样子,已充份显示她的生命已不复在,那么这个触感又代表了什么?宛如物体一般。一个东西。原来生命消逝后,生物就只剩个物体了。我认识到这个事实。
还给大地吧。
我抱着曾经为猫的这个东西,这么下定决心。
这附近全都铺了石板。没有能埋葬黑猫的地点。记得附近有座有泥土的公园。我顺着儿时的记忆,朝着公园前进。
每走一步,骨头便傅出如针刺般的疼痛。我无法确定这是因为我走在布满碎石的地面,抑或是我双脚本身就有的痛楚。紧咬着下唇,拼命前行。
不久后,总算来到公园。
中央有棵大树。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叶片与这个城镇完全不搭调。没有一般公园具备的游乐器材,不过是个空旷广场添上一棵树与长椅的空间。长椅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把弄着自己的手。那头察觉我的出现,瞄了我一眼,随后兴致缺缺似地,又将视线移回自己的双手上。
我走进枝叶的阴影下。土壤地绕在树根外围,原先有个花圃,只是花早已全数乾枯,被丢弃在这儿的垃圾散出恶臭。看来完全没有人整理。
我从中找出一处看似能挖的地方,蹲下身。
将黑猫放到一边,伸手翻土。
土壤比预想的要松软。偏低的温度与泥土的触感,摸起来很舒服。我的心情彷佛与土拨鼠同化,继续挖掘。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手臂上几乎没有病症。我为能自由活动的两只手表达感激。
绷带被汗水浸染,慢慢松开。泥土随着搓鼻子的动作沾到脸上。用袖子胡乱擦拭脸颊后,缠在脸上的绷带变得更加凌乱。汗水触上发炎的皮肤,产生阵阵刺痛。我咬紧牙根、忍住痛楚,持续挖掘着。
挖出足够的深度后,我大吐了一口气。
将黑猫放入洞里,仔细地覆上泥土。
最后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并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但我知道这是对死去的东西应该作的事。
已不再听闻乌鸦的叫声。
站起身准备回家。一阵晕眩令我好几秒无法动弹。待视野恢复正常,眨了眨眼皮后,举步迈向归途。
一踏进阳光下,疲惫感瞬时袭来。感觉像是经过了一整天。然而太阳仍挂得高高的,照得眼前的石板滋哩滋哩似地放出热气。
全身都在痛,但我却十分心满意足。
——黑猫从此重回大地的怀抱。
当然我并不认定她希望回到土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想看到那么高贵的生物倒在阴冷的后巷里,被乌鸦啄食、被人们践踏。
脸上带着微笑漫步,被擦身而过的中年女性投以奇异眼神。
我慌忙抿紧唇。不过随后想到,令那名女性感到讶异的想必不是我的表情,而是我的样貌。
止住脚步,重新检视自己的样子。
绷带松脱,衣物到处都有泥巴与血液沾染而成的不自然污渍。双手乌漆抹黑。宛如偷溜出医院玩土的病童。
见到我这个样子,母亲会怎么想呢?
此等想像令我全身发寒。
我急忙赶回家。
与家的距离突然变得好遥远。
得赶在母亲到家前回去。务必换掉衣服、洗净手脚、换好绷带才行。我必须是个不添麻烦的孩子才行。
我彻底忘却了自己是个囚犯的事实。我不就是为了获得母亲的爱,才选择了钉死在床板上的生活吗?怎么连这个都能忘记。我不禁冷汗直流。
感觉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门前。
离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我带着受解放般的心境,拉开玄关的门,接着就此僵在原地。
我彷佛听到午后的阳光在耳边啪叽一声冻结住。
母亲在家里。
母亲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我立刻瞄向时钟。
还不到母亲归宅的时间呀。怎么会?
突地一阵甜香飘来。桌上有个装着点心的篮子。
对了。这么说来,偶尔,极小的机率下,母亲会带着点心、提早结束工作。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母亲像是迟了几秒才注意到开门的声音,缓缓地转向我。
那双唇瓣分离,但在发出话声前,花了不少时间。
「艾莲……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憔悴的样子。感觉背上一股凉意往下滑。
「我、我把猫……带去埋葬。」
「?」
母亲用力皱紧双眉。
啊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压抑着想哭的心情,拼命挤出笑脸。
「嗯,有只黑猫死掉了……我把她带去埋起来……对、对不起,自己乱跑出去。但、但是唷,我可以走路呢。虽然会痛,不过忍得住。我可以自己走路,所以,以后我也可以帮忙……」
一边说着,我愈加感到绝望。
在我说明的期间,母亲的表情未有一丝牵动。
虚无的眼神。投射而来的视线。母亲看的是我沾满泥垢的衣服。是我布满泥土的双手。是我渗血的双脚。母亲眼里看着的不是我,艾莲——而是一个麻烦的带病孩童。
霎时间,我察觉自己犯下难以挽回之事。
即便如此,我仍激进地编织各种话语,试图取悦母亲。信号在脑中交错流窜。下一句话。下一个词。死命地想选出正确的遗词。但我很清楚,不论怎么说都没有用。明知如此,我仍无法停止说话。
母亲是爱着我的。
但那仅存在于极端的平衡上。没有多余收入的家、高额的药费、替换绷带的手续。
而我失手破坏了这股平衡。
我怨恨黑猫。
对死者的敬意早已化为憎恶之情。
为何你要选在今天死掉。为什么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明明埋葬黑猫是我自己的意愿。脑子一片浑沌,只想找个对象怪罪。
接着,母亲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装水的桶子,开始清洗我的手。动作一点也不粗鲁。与平时无异的谨慎。我满心焦急地凝视着母亲。母亲正微笑着。然而那张脸,已不再是诉说着爱我的那个母亲的睑。
各种信号仍然在脑中冲撞,但却没有给我任何答案,只像坏掉的指针不停地旋转着。
我察觉自己犯下难以挽回之事。
其后的事,证明了我的直觉正确。
——母亲就此没有再回到这个家。
3
对于母亲的消失,最感混乱的是父亲。
母亲工作场所的人拜访家里的时候,父亲也一个劲儿地大骂大哭,完全无法与人好好说话。导致对方只能安抚父亲后离去。以向神明祈祷的姿势哭得七荤八素的父亲,那道背影彷佛在告诫我,还轮不到我悲伤。
母亲无预警地没再回来。
没有留下纸条、没有传话,行李亦保持原样。连一个发饰都没带走。
比起哀伤的情绪,我尝到极度的空虚感,彷佛身体有一部份整个消失一般。
——这种感情,大概就叫作绝望吧?
喉咙干渴,难以入眠。没有力气起身,也生不出一点食欲。
然而,经过了两、三天后,我开始思考另一个事实。
母亲会不会只是觉得有点累而已?
会不会只是疲于得看照我的生活,而需要喘口气?
稍微休息过后,肯定会想起自己丢下的我与父亲,马上赶回来。
毕竟我可是母亲疼爱的艾莲呀。母亲不可能忍心丢下我不管。
一个无心的念头逐渐转为确信,在我心底生根。想像着母亲归来的日子,我总算能安心入眠。
母亲一定会回来。她会为了抛弃我们而深感后悔,一边道歉,一边拥抱我。那么,我也会在甜美香气之中,笑着原谅母亲。
对了。
我甩开毯子,离开床铺。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得当个不给人制造麻烦的孩子才行。
我替自己更换已放置了好几天的绷带。忍着双脚的痛楚,自己汲水。模仿记忆中母亲的动作准备食物。我尽力想像着能够被母亲接纳的好孩子的形象,努力扮演着。
家里的生活只剩下我与父亲两人,但我们仍旧没说上一句话。父亲会迁怒东西,但不迁怒我。说不定是我完全没有哭闹、一副稀松平常的态度让他感觉不舒服。
若我像个正常的孩子哭喊、任性吵闹,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但是当时的我办不到。
过度习惯于观察父亲脸色行事的我,没有办法主动打破沉默。万一利用眼泪吸引他的关注而被视而不见的话……光是想像着那一幕,便让我害怕得无法动弹。
尝过一次失败的滋味后,我的身体变得极为胆小。
父亲成天待在家里。或许他已丢了工作。
不久后,一名我不认识的男性,开始不时来找父亲。
父亲从男性手中接过某物,并将钱交给对方。父亲捧着那东西,等不及似地进到隔壁房里。之后在房里关上好一阵子。
这样的情况多次反覆之下,父亲离开房间的次数减少。
而偶尔从隔壁房间飘来的甜甜香味,则似乎日渐增强。
我默默地等着母亲归来。
妄想母亲回家之日而入睡、祈祷有母亲在床边抚着我脸颊而醒转。
以为感觉到母亲而睁开眼,却只不过是风吹拂过脸颊。
墙角的地板上,不知何时被我扔到那儿的女孩玩偶,歪着头望向这里。霎时感到一阵恶寒。为了不听到她的笑声,我缩到毯子里、死命捣住耳朵。
试着自己取水后,脚的症状似乎加重了。
我的手也变得粗糙如那天见到的母亲双手一般。
只靠自己没办法好好地梳理头发。
绷带与药粉的存量亦越来越少。
——而父亲则在不知不觉间,没有再离开房间。
4
时值深夜。
喉咙的干渴将我唤醒。
我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微弱的月光自窗外投入,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淡蓝。身体因凉意一颤,我从之前备好的水桶里掬水饮用。
想顺便拿绷带回房备用而拉开柜子的抽屉。讶异于抽屉重量之轻,紧接着发现里面只剩下两、三卷。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服用的药好像也是最后一份。
停止服药的话,我的身体会怎样呢?不把这个吞下去,会变得更严重唷。我忆起母亲曾如是告诫我。那会不会只是想骗我吃下难吃药粉的藉口呢?抑或是不吃之后真的会恶化呢?
——我连想都不愿想。
我的身体因寒意之外的理由而颤栗。
现在已经够痛苦了。即便病情进一步恶化,情况似乎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我感到疲惫不堪。
举步欲回到床上。
途中一个重心不稳、撞上墙壁,绷带从我手中溜走,朝着大门那儿滚去。我追逐着想把它捡起来,接着突然察觉到门口附近有一阵光晕。
——难不成。
胸口因期待而猛烈跳动。
我的视线与双脚极为自然地朝着光线来源前进。
「妈妈……?」
感觉好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出声唤叫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身影。
母亲就站在门前。母亲非常讶异地看着我。放在矮桌上的提灯,向周遭放出朦胧的光线。
你回来了?
这个问句未能顺利成声。
照理应该欣喜若狂地扑抱住母亲,而我却无法驱动双脚。
这是为什么呢?
眼前的母亲,身上带着一股不让我这么作的氛围。
衣装整洁的母亲,彷佛换了一个人。原本凌乱的发丝也用发夹整理得好好的,脖子上还绕着不曾见她围过的丝巾。脚边放着大旅行袋,母亲一副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
我直率地问。并非质问、也没有忧心忡忡,只是纯粹感到疑惑。
母亲的脸蒙上一层阴霾。犹豫了一会儿后,作出要我靠近的手势。于是我奔向母亲,拥抱她。
我细瘦的脚发出疼痛的讯息。但是被母亲特有的甜美香气包围,让我很快便忘却了痛楚。
「艾莲……」
母亲深深搂住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的颤抖。母亲正无声地哭泣着。
母亲觉得很悲伤。虽然我不明白原因。
悲伤之情感染了我,我用力束紧双手。
「艾莲,对不起……」
对不起?
我在想像的情景之中,无数次地原谅了向我谢罪的母亲。但我发现,眼前的母亲,道歉的理由与我想像的并不相同。
我装作不明白似地回望母亲。母亲似乎无法正视我,很快别过视线。
这一瞬间,我胸中警铃大作。
突然开始客观地审视自己所处的立场。
离家至今的母亲。身上整洁的服装。大袋行李。还有趁着父亲熟睡时、大半夜的行动——
我压低了视线。
母亲脚上套着漂亮的鞋子。
我从未见过的纯白鞋子。父亲不是会送此等礼物的人。再说家里不可能有闲钱买这么好的鞋子。
也就是说,这双鞋子是父亲以外的某人送给母亲的。并且,母亲打算跟买鞋子给她的某人一起离开。
我不想明白。
全身发出警觉的喊叫。但是眼下的状况已明白地引出解答。
母亲她——
母亲打算抛弃我。
母亲身上那股至今使我感到心旷神恰的味道,以极快的速度转为令人不快的气味。如香甜牛奶般的白雾散去,夜晚的空气抚过肌肤,像在提醒我正视新的事实。我心底的悲伤之情不知觉间已消失殆尽。
余光可见桌上提灯里的火光晃动。
提灯旁边放着一把包装用的小刀。
「要跟爸爸好好相处唷。」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个女人在胡说些什么?——我用此等眼神凝视着母亲。
父亲眼中摆明着只有母亲。
你不明白父亲多么深爱着自己吗?
你不明白父亲多么不爱我吗?
这女人衷心认为我有办法跟父亲好好相处吗?
身上带着那么多的期望、那么多的爱,
却要放弃被爱的权利?
不仅如此,
还要放弃爱我,对吧?
母亲缓缓抽身,以优雅动作拭去泪珠。母亲温柔的脸就在眼前。然而在我眼中,只是个陌生的女人。
「艾莲,要保重唷。」
母亲提起旅行袋,转过身。
「妈妈。」
我下意识地唤住她。语调里没有一丝情感。感觉像是听到别人的声音,而非我在说话。
母亲的手触上大门,犹豫了一会儿后,以充满慈爱的表情回过头。
我低下头,以母亲听不见的音量嗫嚅了一阵。
母亲为了听清楚我说的话而蹲低。
——下一秒。
我刺进她的喉咙。
用附近的那把小刀。
鲜红的血液四溅。女人叽呀叽呀地喊叫着。我没有停手。不顾她的哀号,连续用小刀贯穿她的颈子。偏执地。一次又一次。从各种可行角度。女人倒地。我改用反手持刀。下挥。血液随着抽刀动作喷到我身上。
我知道脖子是最脆弱的部位。
因为黑猫也是衔着老鼠的颈部、让它动弹不得。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回想起那时的黑猫。抓到老鼠的美丽黑猫。尖牙是她的武器。原以为我没有武器。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的武器,不就一直在伸手可及之处吗?
若不肯爱我,那我也不需要你了。
明明被深爱着,却不肯接受,不可原谅。
我承认。我憎恨母亲。并且以同为女人的立场,嫉妒享受父亲爱意的母亲。
明明只要母亲愿意给我爱,我就能一直隐藏住这股怨恨。
我就能同等地爱着母亲。
我松开手。任母亲的爱离去。放开我死命攀住的事物。啊啊。好热。沐浴在炽热的血海里,我才察觉到。我竟然可以呼吸。什么嘛。以为一放手就无法存活,原来不过是我的幻想。
我在血海的深处,环抱双膝哭泣。
那才是真正的我。
其实我跟后巷里的行人没什么两样。我也从未正视不愿见到的事物。想要假装没有发现。明知那些事物确实存在,却不肯承认它们就在眼前。
那个我,微笑着拾起满布泪痕的脸,将手伸向这头。我握住她的手。下一秒,她的手在我掌中化为沾满血的小刀,而我就站在门口。
眼前的女人背靠大门坐在地上,无法再出声。
只是不时见到手脚抽动,抑或血沫自嘴角冒出。
真恶心。彷佛还活着似的。变得这么肮脏,怎么可能还有生命。怎么不学学那只一瞬间便失去生气的老鼠。哎呀,还是我的手法不够好呢?——哪,黑猫,你觉得呢?
我紧握着小刀,瘫坐于原地。
从腹部深处吐气。因痛楚与疲惫而全身发热。不可思议的是,脑子反而极度冷静。
原为母亲的女人化作一团散出恶臭的肉块。
脏死了。
那个样貌完全无法令我衍生任何感慨。
我瞄向女人的脚。
纯白的鞋子被血染成红黑色。
我无意识地揪起鞋子,凝视着它。得跟赠送这双鞋子的某人通告一下才行。「抱歉,她没办法跟你一起走了。」
宛若眼泪般,血液化成珠粒,自鞋子前端滴落。
喀嗒。
背后一道声响。开启门扉的声音自房子深处传来。
我仅将头往后转。
是父亲。
父亲自隔壁房间缓缓现身,望着这头。
鞋子自我双指间落下,喀当一声滚落在地。
让我一时松开力气的,不是焦急、后悔、或是恐惧之类的情感。
——而是纯粹的兴奋感。
笑意自嘴角溢出。几乎禁不住要漏出笑声而着实紧张了一下。我压抑着胸中的激奋之情,采取了接下来的行动。慢慢地站直身,移动位置,好让父亲清楚见到母亲的尸体。
父亲眼神飘摇。朝着母亲的尸体伸出一只手,一步步走近。提灯的光线清楚映照出父亲赢弱的身形。父亲消瘦了许多。只剩凹陷眼窝里的瞳孔放出奇异的光彩,紧盯着坐在血滩之上的女人脸孔。
我忍不住感到亢奋不已。
因为想到父亲可能会大声怒吼指责我的罪行。说不定会亲手殴打我。
因为想到父亲将心思转到我身上的时刻终将来临。
父亲无力地跪在尸体旁。颤抖着手执起女人的下颚。确认过脸孔后,拥住尸体,如野兽般吼叫出声后,猛烈哭泣。起初我吓了一跳,不过吼叫仅限一开始时,随后便转为接近啜泣的悲痛低鸣。
我努力演译出冷静的样子,轻声说道。
「是我干的。」
我特地告知父亲。
同时不让他察觉我内心多么欣喜。
「是我干的唷。爸爸。」
最后一句话的声调颤抖。在梦里呼唤过父亲无数次,但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开口唤叫。我感动到几乎要落泪。
父亲微微地,真的只有微微地抬起头,但是并未将盈满泪珠的眼睛转向这边,只是再度攀上女人的躯体。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因期待而兴奋的胸口,似乎又将被别的东西给占据。
父亲持续呼唤着女人的名字。提灯的火光摇晃,彷佛在呼应我内心的动摇之情。
「是我杀了她呀!」
我刻意张开双臂。血液啪地被甩出。满是伤痕的右手还紧握着小刀。行凶的证据。然而父亲只顾着哀泣,完全未受影响。
我的脸色彻底刷白。
「爸爸。」
我的吼声已在不知觉间转为哭调。
不管我怎么喊,父亲都不肯看向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看我?为什么只看那个女人?
为什么,为何,要这样不断证明我不被爱的事实?
「住手。」
住手。别让我明白。我不想明白。
随着父亲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我体内的绝望感益发浓烈。耳内响起一阵骚乱。
牙齿无法顺利咬合。
颤栗窜过全身。
「住手!!」
我放声吼叫。
同时高举小刀,亲手结束这于我如地狱之光景。
5
我茫然矗立。
右臂彷佛有恶灵依附般沉重。分不清是谁的血,自手里小刀的前端滴落,在地板上制造出污渍。
父亲倒卧在母亲身上。两具尸体重叠在一起,像在告诉我,没有我介入的余地,令我心底一阵不悦。
父亲直到最后一刻仍紧黏着母亲。
父亲眼里只有母亲。对父亲来说,失去母亲的人生将痛苦到无法承受。没错。所以这样也好。
我慢慢地后退。接着发现隔壁的房门半掩着。
父亲的房间。正确来说,是父亲与原为母亲之女人共用的房间。
视线离不开门扉开出的缝隙。碰咚碰咚,心脏在宁静中鼓动。房内传出与母亲不同的甘甜香气。我像是被谁催促着似地,以握着小刀的手推开门,踏入房内。
喀嗒喀嗒,木门滑开的声音感觉特别响亮。房内充满香甜的味道,浓到呛人。
房间里一片漆黑。
一张床靠在深处的墙边。桌上的烛火于狭窄房内放出没什么作用的光晕。
桌面上放着小盘子与饭碗,还有一个细长的筒状物。白烟从筒状物的前端冉冉上升,我瞬时明白它是吸烟器具。
应该是父亲的所有物吧。
那股甜香正是来自这里。
我迟疑地走向床铺。物品四处散乱在地板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走到床旁后,我落坐于床边。比我的床还硬,坐起来很不舒服。他们特地为我准备比较舒服的床铺吗?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我再也没有机会确认了。
茫然若失地望着从吸烟器具冒出的烟雾。就这么望着,彷佛看见烟雾的另一端浮现幻觉。笑容满面的父亲、母亲、还有我。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就在烟雾的那一头。
唉啊啊。
我搓搓鼻子。
为什么我们没能像那样呢?
美满家庭的幻觉消逝,我重新意识到倒在门口的那两具尸体,以及置在膝上、握在手里的小刀。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只是希冀被爱。
我不过想付出爱。
但是大家都不愿爱我。
眼睛好痛。是烟雾渗进眼里了吗?每眨眼一次,视线就变得更模糊。
大家都不愿爱我。
为什么?
——因为我身上有病?
我抚上被泪水、汗水以及血液浸得乱七八糟的脸部绷带。像是要确认似地,触上裂开的肌肤。
「呜呜。」
我搔抓着比拟爬虫类的皮肤。好痛。即便如此,我仍像着了魔似地,一边低吟一边刮着脸颊。
都是因为我生病。因为我这副德性。
所以没有人愿意爱我。大家都想逃离我。
父亲不肯正视我。
母亲打算抛弃我。
我到底算什么?
艾莲。这是我的名字。但是,艾莲又算什么?
丑陋不堪又生病的孩子?成天凝望着后巷的玩偶?永远得不到爱的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脸也无法满足,我接着搓起头发。发丝进到嘴里,被口水染湿。好痛。好痛。但是我心底的哀号比那还要激烈。
就在此时,窗户开启、发出磅当一声,将我拉回现实。
强风透过窗棂穿入。还点着火的吸烟器随之滚落坠地,散在地面的布块发出滋哩滋哩的声音,焦痕开始扩散。
脑子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放任下去会酿成火灾。我慌忙站起身。
——得灭火才行。
我如是想,却又马上止住这个念头。
灭火?
有必要吗?
——这个家里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
我望着火势逐渐增强,一步一步后退。接着像被反弹似地冲出家门。
深夜中的后巷。
气息很快变得紊乱,连两栋房子的距离都跑不完。
脚步声啪嗒、啪嗒。我赤脚走在冰冷的石板上。
双脚上被自己以及别人的血染成红色。肯定在路面留下了血红的足迹。说不定我天生就套着一双红鞋。我如是想,无心地走着。
握在手心的小刀,融入夜色、化为身体的一部份。
贫民区里没有路灯。时值深夜,也没有光线自任一扇窗后透出。只有微弱的月光照耀着我。没人出现指责我的行为。可能制裁我的人,也放下天秤熟睡着。
路途中绊到脚,整个人跌进垃圾收集场。
腐食或金属碎片等废弃物在垃圾收集场里堆叠成山。
胸口、腹部等等,身体各处受到撞击,我以俯卧的姿势扭动身体。挤不出力气爬起身,仅将脸转向侧面。呼!地吐出一口白雾,感觉疲倦一鼓作气袭来。
右手仍紧握着小刀。
髋污的刀刃反射朦胧光晕,手拒区过度疲累而轻衡颤栗。
『你要死吗?』
彷佛听到小刀如是询问。
我无力地摇头。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是我的尖牙。猫也无法用自己的利牙啮咬、撕裂自己吧?
我就此闭上眼。
我今后会怎样呢?总之明天会先醒过来。那么后天呢?再隔天呢?可以想像我因寒冷而发抖、为双脚的痛楚而哭泣、忍受饿到睡不着的每个夜晚,接着身体逐渐失去行动力。
届时有谁会替我埋葬呢?
会不会有一双温柔的手,引领我到土壤构成的睡床呢?
我很明白那不会发生。
我会将黑猫带去埋葬,是因为她那般娇小、那般弱势。因为她的存在感小到能容纳在我双臂间的关系。
而且我见证过黑猫凛冽的姿态。明白她华丽的生存方式。所以我才会生起照料黑猫尸体的念头。
而我,世上有谁认识我呢?有谁曾经了解我呃?即便了解,又会觉得我的姿态很美丽吗?
没有人会对我伸出援手。可能向我伸出双手的人,已被我亲手葬送掉了。
我想像着将黑猫死在后巷的样貌置换成我的景象。
啊啊。总觉得还挺适合我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放弃继续思索下去。
就在此时——
「嗨。」
突然出现一道声音,拉回我的意识。
近似少年的音质,口气却又莫名地稳重。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扶着起身。
环望四周欲寻找声音的主人,但没见到任何人影。
「艾莲,我在这儿啦。」
那道声音用像是熟识多年的态度呼唤我的名字。
我朝着声音来源方向抬头,才发现快要崩塌的矮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正坐的黑猫。
月亮正好悬在黑猫后方远处,放出与黑猫眼瞳同色的光芒。
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已被埋在土里的黑猫。眼前的黑猫拥有与她一样的金色瞳孔。但是有哪里不一样。不是当时的黑猫。因为她是「猫」,而眼前这只黑猫不是「猫」。「猫」不可能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真是帮了大忙哩。我刚刚饿到快死掉了。」
说完心满意足似地舔着前脚掌。举止宛如真猫。
我揉揉眼睛。这不是幻觉。
「我……」
顺着黑猫的话,低声道出率直的疑问。
「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大概是我有所回应让他感到开心,黑猫俐落地弹跳站好。
「嗯!美味的灵魂两份。」
听见不熟悉的字眼,我皱起眉。
他刚刚说什么?灵魂?
「没错。人类是由灵魂与肉体组成的嘛。你知道这事吗?」
我轻轻摇头。
咳哼,黑猫清了清喉咙后说道。
「人类是由灵魂与肉体所构成。人类还活着时不能吃。不过人类一死,灵魂就会像被线拉着似地离开肉体,这时候就能吃了。我自己挺难掌握到这个抽离的时机呢。通常要等到像刚刚那样,有谁杀了另一个人的话,我就能顺利吃到。今天运气好,偶然遇上你杀了人。要不是你,我不晓得能不能活到现在哩……喂,艾莲,你没事吧?」
我因惊讶而整个人站起来。双脚不住颤栗。我猜想我的脸色应该难看到呈现与月光映照的夜里空气差不多感觉的淡蓝色。
「……你把爸爸吃掉了?」
我不明白灵魂是什么。但至少理解那是对人类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而黑猫竟然把这东西给吃了。
我心生父亲被眼前这只异样生物玷污的念头。不可思议的是,原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并未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呃……确实吃了。」
黑猫作出困扰的样子。真的只是作作样子。他看起来不像真正感到困扰。
「……艾莲。我是觉得,反正你们也无法管,我们想怎样是我们的自由吧?就算我说我没吃,你也没办法证实不是吗?再说,就算我吃了,你又能怎样?」
说着,黑猫有意无意地晃着细长的尾巴。
我无话可反驳。
我认为黑猫说的没错。
黑猫不再说话,俯视这头。那对瞳孔里蕴着宛如玩偶般的淡漠,令我身子一缩。我禁不住将视线自黑猫身上移开。唇瓣颤抖着,但不知是因为恐惧抑或寒冷。
眼前这个正在跟我说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为了释放无法自持的情绪,我大吐一口气。
感觉双脚疼到像火在烧。右手配合着心跳频率,一阵一阵的勾痛。此时才突然忆起自己正站在石板上,想哭的情绪涌上。
今后我该往哪儿去。
我茫然地望着黑猫背后的月亮,如是想着。月亮像是表面有血管流过,带着丝丝的红,散发不祥的色调。
「所以呀,我想回个礼。」
「?」
黑猫稍微拉高了音调说,拉回我的注意力。
「像我们这样的恶魔呀,总有机会透过你这样的人类获得灵魂嘛。这时呢,我们可以献上魔法作为回礼。我想特别送给艾莲某个魔法唷。」
「……」
我皱着眉,感觉挺费事。
但眼下的我连说话都嫌麻烦。
「艾莲,我要给你一个家。」
——家。
这个特定的词让我禁不住睁大双眼。
黑猫势必有注意到我的反应。
「你无家可归对吧?你有办法自己活下去吗?恐怕只能拖着腐败的脚、死在脏兮兮的路上吧?这种结局岂不是挺无聊的吗?我不想见你那么惨。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黑猫的话语轻柔地触进我耳里,在我脑里如花绽放。宛如温暖的阳光。是身体已冻若冰柱的我,眼下最冀望的事物——
「失火啦!」
某人的大吼声唐突地传来。
转身望向声音来源,只见火舌从我家的位置冒出。
那一带的云朵形状被火光映照得分明,烈火熊熊燃烧,看来几已无法挽救。
我呆愣地凝望那团火焰。
不会再踏进一步的家。
愿意给我爱的家。
脑中浮现父亲与母亲的脸。于我想像中,两人的脸被涂红,重叠于远远可见的火团之上。
不可能被烟熏到,眼睛却觉得好痛。
「如何呢?」
黑猫询问。
我转身面对黑猫。
管它什么恶魔,还是魔法,全都无所谓。我只知道,若是我现在摇头拒绝,之后就会变成后巷里的冰冷尸体。
——我讨厌寒冷。
如此简单的念头促使我点头同意。
我的动作极小,或许也像是微低下头而已。
不过黑猫将其视为允诺的信息,随后,我的意识如断线般,瞬时中断。
急忙奔向火场的人及试图远离火场的人往来交错。
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后巷的角落里,有一名少女与一只黑猫一同消失于夜晚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