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 跟妈妈
都不愿意 爱我
所以 被划了×
那之后 我就一直 待在这个家
漂亮的纹路于眼前开展。
有如藤蔓、亦像是蛇身缠绕的黑色曲线构成整个天花板的花纹。视线沿着纹路前进,可以发现花纹的变化是有规则的。身体埋在软绵绵的床铺里,我持续观望着完全陌生的天花板。
我所在之处宛如暖阳照射的谷底。明明身在室内,却能嗅到阳光的气息。周遭甚至飘散着微微花香。多么舒服的地方呀。才刚醒过来,却立刻陷入想睡回去的冲动。
但是不该如此懒散吧。
有着冷静一面的我,于意识的角落如是说道。
这里是哪儿?
好奇心不断催促着,我不得已直起上半身。
沙沙一声,淡紫色的发丝落到纯白的被单上。覆盖我身子的不是陈旧脏污的毯子,而是带着刺绣图样的干净被单。柔软到不可置信的触感,使人迟迟无法脱离作梦般的感受。
悠悠环视屋内。格局四方的房间,只有一扇门。我所睡的大床则设置于正中央。
好可爱的房间。
引发我此等感想的原因来自地上铺得满满的花朵图案磁砖。小巧的门、柜子、桌子整齐地并列于墙边。且均为我这身高适用的尺寸,感觉就像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视野捕捉到抢眼的红。我随之望向桌面,发现那儿装饰着花束。我才明白就是这些花制造出室内的花香。
「你醒啦?」
略感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回过身。
些微太阳光穿透窗户,令我下意识眯起眼。
乳白色的墙壁上镶嵌一扇大窗。黑猫就坐在那扇窗户的窗台上。
黑猫的样貌与装熟的少年声线唤醒我的记忆。
昨夜发生的事。寒冷的后巷。握着小刀矗立的我。矮墙上的黑猫。我们互相交换的言语。景象一幕幕浮现又消逝。抱着还未自梦里醒转的心境,我对黑猫说。
「这里是哪里……?」
「我说要给你的呀。你的新家。」
我的家?
这么说来,他好像真的有说过。我尝试追溯,但是从我对黑猫点头之后,便没了记忆。想必我在当下便失去了意识,不过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打算下床,才发现身上穿着设计优美的白色上衣及红色洋装。
什么时候换的?
总不可能是黑猫帮我更衣的吧?
总觉得陷入颇为诡异的情况。我在心底低语,边离开床铺。赤裸的脚碰触磨得光亮的地板。不可思议的是,脚没有感觉到痛。
我踩着花朵图样的磁砖,走向黑猫所在的大窗边。
手挨上窗户。仅是轻轻一碰,窗户便自行左右外开。清爽的风随着唰~的一声灌入,捧拂着我的长发。
窗外为一片巨树构成的密林。阳光穿越其中几棵树的枝干洒落在地。
听闻唧唧唧的鸟鸣声。我抬头仰望上空。
透过茂密苍郁的枝叶,勉强可瞥见淡蓝色的天空。
看来我正位于森林深处。
而且这栋房子应该盖在颇具高度的地点。
山风吹不停,持续拂过我的身子。树木枝干互相摩擦发出如嗫语般的声响,听来像是在欢迎我。
「艾莲,我的魔女,欢迎光临。」
正享受着微风抚触的我,迟了几秒才对黑猫说的话作出反应。
「……魔女?」
「没错。我不也说了吗?要让你成为魔女。」
他真有提过这回事吗?
我诧异地望着黑猫,猛眨着眼。掉到眼睛前方的浏海随之晃动。
黑猫昨晚宣示着吞食灵魂、恶魔等等非常识的话题,但我总觉得,魔女这个词是第一次听到才是。
「所谓的魔女呀,嗯,你之后就会明白了。」
不知是不想说明,还是懒得说明。黑猫仅如此表示,接着打了个呵欠。
我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沐浴于阳光下的黑猫,身上的灰毛随着微风飘晃,煞是可爱。昨夜,黑猫站在阴影里,只有双眼放出诡谲的光芒,给人很不舒服的印象。
黑猫凝视着我的脸说。
「嗯!艾莲,你的脸果然很可爱呢。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我表现出极端嫌恶的情绪,回望黑猫。
他在说什么鬼话,我的脸明明丑得恶心。心底如是想的同时,我伸手摸上脸颊,试图确认脸上的肿块。然而指尖却滑溜地掠过肌肤,我大吃一惊。
怀抱着原有东西消失所衍生的异样感,手指继续在脸上探索。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希望它还葩。
迅速环望四周,寻找能确认自己外貌的物品。我找到化妆台,立刻将身体凑近。
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接。
镜子里站着一个脸跟脚都很正常,健康无患的我。
退后几步,确认全身的状态。找不出任何一处皮肤有原本又丑又溃烂的样子。我身上红色的部位就只有大蝴蝶结跟洋装,还有因惊讶而微张的两片唇瓣而已。
「这就是魔女的特权哩。」
黑猫态度悠扬地说。
我无法将视线拉离镜子。手乘上原先溃烂不堪的脸颊。可以听见动脉碰咚碰咚的鼓动声。
这是在作梦吗?是梦也没关系。若是在作梦,请别让我醒来。
辨不清黑猫是明白或不明白我的心境,他让尾巴像是要拂去如梦的白雾似地来回晃动着,说:
「但是呀,你不能离开这个家唷。因为你是魔女。」
黑猫的话让我感觉瞬间被拉回现实世界。身体深处一股寒意窜升,我惶恐地探问。
「我……不能到外面去吗?」
黑猫怔愣了一会儿,歪头回应。
「不能出去又怎么样呢?世上可没哪个家比这儿更不无聊的。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黑猫才刚说完,房门立刻喀嗒一声后滑开。我讶异地转过身,发现黑猫已经坐在门外。
连忙看向窗台。前几秒还在那儿的黑猫早已不见踪影。
「来吧,这边。」
黑猫在门外说完后背过身,只将头转向这头,诱导似地轻摇着尾巴。
我眨了两、三次眼皮之后,追上黑猫的脚步。
踏出房间,眼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从窗外洒入的阳光将木板地照得暖暖的。
我以两、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步伐宁静的黑猫后方。
走廊上以相等间隔放置木台,台上装饰着红色的花。与房里的花同种。
壶形的宽口花瓶,插满了这种红花。几近艳红的大红色花瓣一层层重叠、围绕成一个花苞。花与茎干均沾着露珠,非常水润的样子。轻轻碰触花瓣,水滴立刻被引入指腹的皮肤纹路里。
「你在干嘛?」
黑猫察觉到我停下脚步而出声唤叫。
我慌张地追赶而上,到达走廊尽头后,发现一座往下的阶梯。黑猫轻快地跃过层层阶梯,我尾随而下。
阶梯底端有一座门。
打开门步入室内,原来是个配置了暖炉的餐厅。
铺着纯自桌巾的宽桌,两个金色的烛台。茶壶与茶杯整齐地并列于烛光之下。
暖炉里火光熠熠,持续替室内带来暖意。
眼角余光捕捉到鲜艳的色块,视线追寻着来到房间角落,果然又是方才见过的那种红花。
「来,坐下吧。」
黑猫说完,离暖炉最近的椅子自动地朝后方移动。
我遵从这无言的指示,坐上那张椅子。隔壁的椅子则像获得确认似地,在我落坐后随之往后移,黑猫接着跃上它。
待一人与一只坐定位后,桌上的茶壶自行颤动起来。接着浮上半空,配合茶杯的位置倾斜,随着水声将红褐色的液体倒进茶杯里。
同一时间,一颗方糖从透明瓶子里飞出,流畅地钻进茶杯里。茶匙更像等待已久似地,立刻站到茶杯里绕着圈子。
待茶匙优雅地回到原位后,桌面再度恢复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我只能呆望着已移到我眼前、飘散着热气的茶杯。
虽感到惊讶,倒也不至于想尖叫出声的程度。我的心境难以置信地沉着,我想应是这杯饮品的香气之故。
「请用。」
黑猫催促着。
我的脸映照在茶杯里的水面。伸出双手包住茶杯,执起到嘴边,沾了一口。
「好好喝。」
温热、甘甜。舒缓的感受渗入体内。实际上,在饮用之前,美妙的香味已充分浸梁了肺部。但我仍为初次尝到的味道而大为感动。
黑猫似乎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夸耀似地说。
「在这里不必担心挨饿。当然也不需要担心受冻。」
像在附议黑猫的话,身后暖炉里的柴火发出啪叽的焚烧声。
我仍不住地发怔。吟味着还在口中悠转的甘甜香气及黑猫的话语。
「这东西叫什么?」
我开口询问。当时我还不认识这种饮料。
「是红茶唷。」
「红茶……」
低下眼看向为我双手掌心带来暖意的茶杯。
至今能尝到的只有混浊的水与清淡的汤而已。我还是初次知晓世上有这么美味的饮品。
我望着置于屋内角落的花朵,顺势问道。
「那个花又叫什么呢?」
「哪个?」
「那个。」
我指向红花。
黑猫将头偏到我所指的方向,随后转回来。
「那个呀。玫瑰花。你不认识吗?」
「玫瑰?」
与刚刚一样复诵一次。
玫瑰。我觉得是个挺棒的名字。
——这世上还有好多我不明白的事物。
思及此,眼前的景象宛如全染上了色彩。不可思议的感受。学习不明白的事物不知为何令我的心充满喜乐。
沉醉于一波又一波打到我跟前的幸福感。同时也表示我的心已逐渐接纳这个家里的生活。
喀嗒。
突然,另一扇不是我们刚穿过的门开启。我惊讶地转向那头,看见有人推着餐车进入房内。
来者的样貌令我差点松手摔掉茶杯。
现身的男子是身高至少超过两公尺的巨汉。更吓人的是,他没有脸。男子的皮肤上全都是补丁,极具气势的缝线布满全身。套在黑色皮靴里的双脚,支撑着比例上颇为肥壮的上半身。
「真是的。很吓人耶。别突然开门啦。」
黑猫语调轻松地向对方搭话,才让我未对这名男子产生恐惧感。男子歉疚似地弯腰低头,看来颇没出息。
「他是这个家里的厨师唷。」
听闻黑猫的说明,我重新检视尉师的样貌。身前挂着一片带点脏污的布块,这么看来那应该就是围裙了。与他那充满肌肉的健壮身躯完全不搭调。
「菜作好了?」
面对黑猫的提问,厨师深深点头。并将餐车推到我身边。
餐车上放着一个用银制圆罩盖住的大圆盘。厨师细心谨慎地将圆盘连着罩子放到我眼前的桌面。
厨师伸手执起银罩。随后跳进我耳里与眼里的是——
「喂!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鬼东西!」
黑猫大失方寸的声调,以及深绿色的浓稠汤品。
诡异的不仅止于颜色。盛汤的灰色食器形状粗糙,宛如以整块石头削制而成。
瞬时只留下整齐干净的桌面上,异物唐突出现的印象。
我愣愣地望着浓汤表面的小气泡反覆冒出又消失。
「真是的!你端这什么东西呀。本想好好招待她的!」
黑猫高声抱怨,厨师粗壮的脖子往侧边一伸,说道。
「咦?这就怪了。她不是喜欢这味吗?」
黑猫的胡须咻地竖起。
「受不了耶。你把她跟之前的人搞混了啦。一般的菜色就行了。非常,普通的那种。重作!」
厨师维持着疑惑的态度,收回餐盘、推着餐车离去。
待门扉发出阖上的声响后,黑猫慨叹似地说。
「唉~呀。竟然端出这么奇怪的东西。抱歉呀,原谅他吧。」
谈不上原不原谅吧。我无言地摇头。肚子已因红茶而得到满足,并不特别觉得饿。其实我并不排斥喝那碗奇妙的汤,只是没说出口。
黑猫含糊地继续叨念着。
「受不了,那家伙真没用。都怪之前的人把他留下来。」
——之前的人。
这个说法使我介怀,便开口问。
「之前有谁住过这里吗?」
「是呀。」
「那个人也是魔女?」
「嗯。」
黑猫点头。接着眼神飘向远方,像在追溯他的记忆。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住在这屋子里了。真的好久好久。」
是这样子吗?
我仅溜转着眼珠环视室内。
虽然黑猫如是表示,不过这个屋子看起来已然作好迎接我的充足准备。
比如说铺满整个房子的长绒地毯,还有桌巾。这些物品的状态与其说是最近刚换上的新品,更像是长年细心使用并维持整洁的结果。那些红色的玫瑰也像是才刚替换过花瓶的水。
我回想起指腹碰上水滴的触感。
「所以呀,有你住进来,这个家也很开心呢。」
说完,黑猫轻快地一跳。
有人入住便会复活的家。世上真存在这种地方吗?虽然极为超现实,不过「复活」的形容应该算很恰当。
啜饮红茶、一边思索的当头,黑猫天外飞来一笔似地,唐突地高声一喊。
「对了!家里还有更棒的地方。我带你去。」
语毕,未待我有所回应,黑猫自行离开椅子。我喝光杯里的红茶,连忙追上黑猫的脚步。
一边踩着会发出声音的阶梯往上爬,我问道。
「这不是我们刚刚过来的方向吗?」
「嗯。不过走这里也通。」
黑猫打开我们稍早通过的餐厅门口,领着我爬上稍早才走下来的阶梯。内心觉得颇感怪异,但仍乖乖跟在后面。
来到阶梯顶端,眼前走廊的气氛与先前完全不同。回过头一看,楼梯早已消失踪影,只剩一道纯白的墙壁。
「往这边来。」
黑猫从走廊远处呼唤我。不过稍微别开视线,黑猫却已移动了好一段距离。
是他很性急,还是他拥有奇妙的能力呢?
我伸手在生于原楼梯口处的墙壁上轻拍几下,之后才追上黑猫。
黑猫停在一扇厚重的门前。
感觉到黑猫带有催促我开门之意的视线,我伸手握住貌似颇为沉重的金色门把。随后推开门。
门扉带着适当的厚实感,顺势滑开。
这个房间里排满了书架。每一列由左右两个大书架形成,看不见整排书架的尽头。壁面也全被书架覆满,架子还高高延伸到天花板。
几本书摊开着扔置在色调沉稳的地板上。书上未有灰尘堆积,感觉更像是不久前刚有人翻过它们。
房里极为宁谧,气氛宛如雨天的室内。
我一眼就爱上这个房间。
黑猫可能是接收到我的思绪,摆上称职导游般的气魄说道。
「这里的藏书非常丰富唷。来自许多国家、各种人的故事。能给人帮助的内容、没用的内容,应有尽用。甚至连你的,还有我的故事也都在里面。」
绕行于书架之间,有种踏入迷宫的感受。
架上尺寸各异、封面色彩缤纷的书本全都经过细心整理,并且塞得满满的。所有的书本都像正雀跃地等待我伸手拿取。
手指抚过一整排的书背,不禁心底一片纷乱。黑猫在我吐露内心担忧之前,抢先靠到我的脚边说道。
「艾莲,你不识字对吧?」
我诧异地俯视黑猫。
正是如此。
「我来教你。跟我来。」
黑猫用尾巴圈住我脚踝,接着走向房间深处。
我尾随黑猫前进。
房间深处设置了木制的长桌与椅子各一。
带着淡淡色彩的纸、已取下盖子的墨水瓶、乃至横躺的羽毛笔,桌上已将写字的工具全数准备完毕。
我坐上仍为自行移动的椅子。
「开始吧。要先从哪儿教起好呢。」
黑猫跃上桌面,用鼻腔哼着歌。看起来比我还开心。
当我嗅闻着飘散于周遭的墨水气味,发现窗边又有玫瑰花。
我盯着玫瑰花问道。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嗯?」
「很喜欢玫瑰吗?」
黑猫顺着我的视线,瞄向玫瑰花。
「是呢。」
接着面向我。
「你也会喜欢上的。」
他说。
「嗯。」
我老实地点头附和。
我对它的好感确实逐渐增加中,也从玫瑰花感觉到某种揪住内心的力量。让人联想到血液的艳红色。小刀的尖端唐突地跃到眼前,吓了一跳。这是为什么呢?总觉得玫瑰花令我心绪激奋。
当时的我理应尚未明白才是:玫瑰花之于魔女等同于血肉的事实。更是怎么也料不到,玫瑰的藤蔓竟能成为夺取人类性命的武器。
「就艾莲好了。」
我回过神,望着黑猫。
「第一个学写的字。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唷。」
黑猫说话的同时,羽毛笔自行直立起来。笔尖于墨水瓶里浸了一下,在纸上来回舞动,流畅地写出文字。
『Ellen。』
我着魔似地紧盯着自己的名字。写完后,羽毛笔来到我的右手里、瞬间失去了力道。
很快地,我已不再为这些奇妙的现象而感到惊讶了。
握住羽毛笔,写字。手微微颤抖。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获得更多知识的开端,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眼角余光里,一片玫瑰花瓣飘然坠落。
2
那之后,我连续好几天都待在书房里。
我很快便学会文字,可以阅读内容较为单纯的书籍。黑猫说,你学得很快呢。
我从数不清的书本里随意抽下一本。巧合的是,其内容正好是我能读懂的程度。我不断地读过一本又一本,邀游在自己不认识的各种世界里。诚如黑猫所言,待在这个家确实不会无聊。
黑猫通常会在我身旁晃来晃去,不时讲迤一些听不太懂的比喻,或是以前发生的事。偶尔心情好时,就会带我参观屋内、介绍其他房客。除此之外,黑猫并未特别对我提出什么要求。若说这个生活正是回报提供双亲灵魂的谢礼,确实也该就此打住。
关于黑猫的事,亦未多作思索。
我把此等美妙的生活视为降临于自身的好运。我是魔女,所以可以待在这里吧。我仅无言地如此反问。丝毫未去采究魔女是怎样的身份。黑猫没多说,我也没多问。
我经常回想起双亲的事,但很快又会忘却。因为对如今的我来说是没有用处的。我总是以淡漠的眼光,冷眼回顾着当初死命追求父母亲之爱情的自己。
当时自己的欲望,竟然只在拥有健康的身体、温暖的床铺,且求知欲受到满足之后,便能填补起来的程度。
每每思及此,便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小家子气。
我甚至忘了自己有一把靠自身力量取得的武器,成天将视线锁在一行又一行的文字上,一股脑儿地阅读着。
「魔女之家将随着魔女的力量……」
『魔女之家将随着魔女的力量而改变姿态。』
这一天,我读到一本书里如是写着。
这栋房子确实不寻常。除了家具会自力行动之外,一段时间没注意就会发生走廊增加或是门扉消失之类的状况。有些门只会将人引回原地,也有未通往任何地方的楼梯。
这些改变全都是源自我——魔女的力量吗?实际上我从未特别意识着操使力量,不过当我想着要休息而打开门时,该道门便会连到我的寝室。或许这就是书本所指称的情况吧。
屋内肯定还有我没进去过的房间。眼下这个房间也是今天偶然发现的。
我阖上书本,环望室内。
这儿是座美丽的庭园。地板长满青草,修剪过的玫瑰丛整齐罗列。照理来说底下应该没有足够深度的土壤,然而却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于室内中央扎根。能够确认自己待在室内的只剩距离颇远的天花板以及围在四周的墙壁。
而我则坐在大树下的长椅。
身体靠上椅背,仰望大树。
总觉得我曾在哪儿见过这棵大树。
总觉得?其实我很清楚,我确实见过。
当时的我只是假装不明白。
虚无的表情。瞳孔里蕴酿与天空同等阴霾的人们所居住的城镇。肮脏的后巷。还有……建筑物于夜色下熊熊燃烧的景象浮现,我立刻微微甩头抛开它。
我已不是那个城镇的居民。我不必记起任何事。毕竟我可是魔女。我拥有在这栋屋子里自由生活的权利。
没错,只能活在这栋屋子里。
事到如今却突然忆起这个事实,我低下头。
黑猫说我不能离开这个家。因为我是魔女,非得在这屋里生活才行。刚开始,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待在这屋子里,我便拥有自由。黑猫说的没错,在这个家里,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
然而我仍不时地感到寂寞。
屋子里也住了其他会说话的人。但在我眼里,他们并没有心。他们就像是制造来排解我无聊的玩具。每次听闻房客们的谈话,我笑声一落,那张脸恢复成毫无表情的时刻。那一瞬间我强烈感受到。啊啊,我是孤独的。一想到这儿,胸口便宛如有冷风吹过。
我希冀着某种温度。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人类的手。跟我长得一样的手。会回握我、温暖的人类的手。我想要人类的朋友。当这想法第二次浮现时,立刻成了我明晰的愿望。
——我想要人类的朋友。
这个愿望令我胸口炽热。
向黑猫坦诚的话,他会帮我实现吗?对当时的我来说,黑猫几乎与神没两样。
去见黑猫吧。
彷佛想藉此压抑心中的激奋之情,我用双手将书本拥在胸前,自长椅上站起身。
踩着草皮前行,脚下唰沙唰沙地响。
不经意地察觉墙边有株形状奇特的植物。它的形态类似珊瑚,朝上空伸出无数的红色触手,同时窸窸窣窣地在嗫嚅着什么。
原来这些草也会说话呀。
我试着跟它们打招呼。
「午安。」
红色植物的低语声霎时歇止。触手像在探索似地扭动着,感觉正在观察这头。过了一会儿后,正中央的红色植物作为代表,开口回应。
「午安。你有什么事吗?」
稳重的女性声线。带有一丝锐气,给人颇为知性的印象。
我试着提问。
「你知道黑猫在哪儿吗?」
「知道呀。」
另一株红色植物插嘴说道。
正中央的红色植物激烈地舞动触手,感觉像是要取回主导权。
「那边那条路直直走到底就会遇上黑猫了。」
说着边伸出一只红色触手指示方向。顺着看过去,发现是一条石造的小路。
「谢谢你。」
我向红色植物道谢,离开原地。在我走远后,红色植物们又继续窃窃私语。
踏上石造的路面。
石板地冷冽的触感自脚底传来。因为我从暖和的草地唐突地踏上石板地,感觉特别强烈。
这条路上的地板、墙壁、天花板等全以石材构成,感觉特别阴暗。悬在墙上的火把放出的火光,更引人心生不安。
——总觉得很恐怖。
虽这么想,我并未就此回头。因为我很清楚这个家绝不会与我为敌。这屋里的房客们想必也不敢替我带来困扰。
前进的途中,发现脚底越来越凉。许久不曾体会的感受。回想起来,自从来到这栋屋子后,脚下踏的不是软绵绵的长绒地毯,就是阳光照得暖呼呼的木板地走廊。
但是说真格的。我这么想。这个石板地的触感与记忆里的感觉像到令我很不舒服。
没错。就是那个寒冷后巷的——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女性的惨叫声,我惊愕地回身。然而前方只有一片死寂的阴暗,什么都没看见。
冷汗直冒。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试图稳定心绪,接着继续前行。
为了分化恐惧感而出声。
「黑猫,你在吗?」
问句在阴暗的通道上飘渺地回荡并淡去。可谓一如预期,未能得到回应。
走着走着,左边墙壁出现铁栅栏。
是牢房。好几间牢房接连排列。想要窥伺内部情况,牢房深处依旧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有东西在。我像是正在巡逻的看守人似地,独自走在微暗的小路上。
周遭的景色一直没有改变。
黑猫真的在此路的尽头吗?
正这么想的当头,右脚底踩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停下步伐。
移开脚,俯视脚底的东西。
目睹它的那一瞬间。
我的心脏抽动之猛烈,让我几乎以为它要停了。
悬在墙上的火把放出光芒,清楚照亮我的脚边。
落在地上的物体。
那东西我曾见过。
——是父亲的吸烟器具。
我压抑着想尖叫的冲动,一步步后退。
突然,旁边的牢房深处传出哀号声。这声音我认识。心跳越来越快。为了确认牢房里面那个人的样貌,我转过身子——
「醒了吗?」
——我睁开双眼。
自己正仰卧在熟悉的睡床上。
转向声音来源,黑猫正窝在椅子上,望向这头。
——刚刚那是作梦吗?
心脏仍激烈跳动着。
甚至感觉到脚底的凉意尚存。踩上吸烟器具的触感亦鲜明地残留于脚底肌肤。
我深深吐一口气。双手覆上脸孔。
「作了一个怪梦。」
「是喔?」
「嗯……」
我没说明梦境。犹豫着该如何讲述才适当。要叙违那个状况?还是形容我的感受?
我为了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而感到安心。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从哪儿开始是梦。阴暗通路的光景再次浮现,使人静不下心。
我就这样躺了一会儿,接着黑猫说。
「道理是学习万物所需的前提。」
「?」
我仅将视线投向黑猫。
黑猫悠然地继续下去。
「你才刚学会认字而已嘛。今后也得好好学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能尽信书上写的东西。当然,听人说话时也一样。」
我不明白黑猫话语的真意。
不禁皱起了脸。
以为只是一如往常的无谓比喻谈,便未多作回应。黑猫又兀自说下去。
「不管你跟她们问什么,她们永远只会回答谎言,可得当心点呀。」
沉默了几秒之后,我突然明白过来并直起身,看向黑猫。
黑猫刚刚所说的她们。是指那些红色植物吗?
桌上书本的颜色唐突地跳进视野里。似曾相识的封面。不就是我在花园里读的那本书吗?
感觉冷汗又再度冒了出来。
刚刚那些,不是梦境吗?
「没有事先提醒你,我也觉得抱歉。本来是为了给你学习机会,才在屋里留了些奇怪的家伙。」
黑猫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
张口想要提问,却又因黑猫方才的发言而犹豫。
疑问确实是有的。
这个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父亲的所有物会落在屋里?那间牢房里的人是谁——?
然而即便问了,又能如何呢?
全都是过去的事。我亲手结束掉的事。
我不想再多费、心思烦恼那些我亲手舍秦的事物。
忆起有事情想拜托黑猫,立刻切换脑中思绪。多亏冷冰冰的脚底很快地升温,我的心情亦随之平静许多。
我凝视着黑猫的双眼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喔?仟么事?」
想要的东西。
「我……」
不是冰冷的黑猫尸体,不是丑陋厨师所作的料理,不是自书里获得的妄想,更不是家里房客的故事——而是人类的……
我压低眼皮,揪住被单一角。即便自认为已获得自由,这个身体仍未习惯将自己的期望化为言语。
好不容易才让我的喉咙发出声音。
「……想要朋友。」
感觉空气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沉重。
当时我低着眼,并不清楚黑猫当下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介怀地望向黑猫,那头仅摆着一如往常的无谓表情仰视我。
「很简单呀。把他们引诱到屋子里就行了。」
黑猫干脆地说。
「引诱?」
「没错。」
黑猫摇动尾巴。
「因为你不能离开这个家嘛。所以只能请他们来玩啦?你的体内有魔力。你的魔力更遍及附近的森林唷。要比喻的话,这栋屋子是大脑,周遭森林就是手脚。总之先照我说的尝试看看罗。」
我点点头。
我的力量。就是说魔女之力吗?
黑猫闭上双眼示范。
「只要闭上眼想像就行罗。首先是你自己。再想像房里的样子、墙壁外面。成功想像出来,就一直往外扩张。马上就能抓到诀窍。」
我遵从指示阖起眼皮。
从一片黑暗之中,用想像制造出躺在床上的我。从床铺的花样延伸出去,寝室内的光景随之浮现。接着便见到这个家的红色屋顶;实际上我根本没见过屋顶是什么样子。我正俯视着这个家。自正上方的位置。房屋被葱绿的枝叶包围。大门前方的庭院里,色彩缤纷的花朵盛开。是了。这个家矗立在森林当中。有只鸟啪沙地振翅高飞,然后——
只那么一瞬间。视野极速穿越森林,展开、上升。
我从遥远高空俯瞰整座森林。
森林里的所有细节一清二楚地掌握在手中。就连哪儿正有一只兔子探头、哪里有鸟巢且母鸟正守护着自己的蛋都看得见。我能理解森林里所有生物的气息。
「——呼。」
一睁开眼,所有影像消逝,眼前的光景恢复成寝室的样子。呼吸极度困难,彷佛好几分钟没换气似地,我慌乱地咳了几下。
黑猫体贴似地凝视着我的脸说。
「这就对了。这就是使用魔力的感觉。第一次用所以有点辛苦,但是很快就会习惯的。等这个家变得更有精神,你也能操纵得更轻松。」
这个家变得更有精神是怎么回事呢?
眼角泛着泪光,我难以置信地想着,但没有问出口。初次操使魔力的感觉令我身心激奋,再说,我的意识早已被有机会获得朋友一事给占据。
调整好呼吸,我再次闭上双眼,在想像的光景里让视线游走。
诚如黑猫所言,马上就习惯了。
使用魔力,欣赏此处之外的风景。
「这就是魔力的光景。」
黑猫的声音从脑内影像的外侧传入。
感觉像是以我的家为中心,在整座森林间织起蜘蛛网。某处某物碰触到织线,马上就会有反应。这就是我的力量。
同时我也明白到,自己还能自由变换森林里的景色、重组路线。能够让走在路上的生物一直在同一区域内绕圈子。但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魔女会被赋予此般能力?当时的我并未深入思考。
不必特别教导,我已学会操纵森林的所有技巧。
然后也找到了。
正在森林里游玩的一名少年。
「呐,我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吧?」
「不奇怪啦。真是的,要问几次?」
站在大门前,我迟迟无法冷静下来。无数次地伸手确认蝴蝶结有没有歪掉。
黑猫受不了似地发出叹息。
「没问题的啦。艾莲很可爱。」
「真的吗?」
「嗯。啊,你朋友已经走到这儿来罗。」
打开这扇门就能见到因迷路而闯进我庭院的少年。
严格来说,是我让他迷路、引他进来的。
我握住大门的把手。即将与第一个朋友面对面。思及此,令我十分紧张。
「啊,差点忘了。」
黑猫本想离去,又突然忆起似地回头叮咛。
「不可以走到外面去唷。」
「知道了啦。」
我厌烦地回应,同一时间,门扉自行开放。手还握着门把的我差点整个人被拉走,赶紧站稳脚步。户外的空气流进家里——接着看到少年就站在庭院中央。
栗子色的蓬乱发丝。洒着雀斑、充份日晒过的脸。缝补过的陈旧衣物,右手还拿着树枝。少年正在欣赏庭院里的百花齐放。
与透过魔力的光景所见之样貌一模一样。
少年察觉到这头,脸上像被点亮似地突地放出光辉,跑到我身边。
「好漂亮的庭院唷。这里是你的家吗?」
少年双眼闪耀地说道。
这个,声调。不像黑猫那般抑扬顿挫全无,而是拥有生命、略带笨拙的少年的声音。
光是亲耳听闻少年的声音便令情绪高涨得难以自持,连点头部很费劲。相对地,少年则是毫不畏怯,好奇心满溢地窥探着屋内的样子。
「好大的房子唷。而且还很香。」
「那个,」
声音因紧张而走调。担心会被认为很没用,感觉得到自己因羞耻而烧红了脸。
清了清喉咙。努力挤出话语。
「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吃?有点心之类的唷。」
会不会太唐突了呢。
少年完全违背我的担忧,睁大双眼、欣喜似地说。
「真的?可以吗?」
我点头。闪过身子示意少年进屋,他立刻将手上的树枝扔到外面,踏进家里。黑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如今少年正站在刚刚黑猫所在的位置。
「呜哇,好炫喔。房子超漂亮的。」
少年一脸喜出望外,环望玄关一带。
我关上门,转向少年。
「呃、我……」
少年不明所以似地回过头。
我揪着裙摆,努力挤出笑容,说道。
「我叫、艾莲。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之后少年不时来我家里玩。
虽然目标可能不是我,而是美味的点心与红茶也说不定。如此美味的东西,似乎在森林外侧的世界亦属稀罕。少年抱着前往秘密基地的心态来到我家。他没对其他人多所提及,对我来说也比较方便。共享秘密的感觉比较刺激,我也不想面对一大群人一起喧闹的情况。
少年会对我笑。会呼唤我的名字。向他挥手,他也会挥手回应。我沉迷于与少年共享的时光。
自从少年开始来访家里之后,就没再见到黑猫。
之前总看他窝在窗台上晒太阳,或是我读书时在旁插嘴,不然就是在屋里晃来晃去。如今却连擦身的机会都没有。
「艾莲,怎么了?」
为寻找黑猫踪迹而四处张望的当头,少年出声叫唤。
「没有。没什么事。」
黑猫在或不在,也没有什么差别的。
她想道,走到少年身边,坐下。
少年将图监摊在地上,以趴姿阅读。
「哪,这个昆虫的名字怎么念?」
我念出少年所指的字。
「我看看,是XXXXXXXX(昆虫名)唷。」
「XXX……?真奇怪的名字。」
「就是说呀。」
我呵呵地笑。
「艾莲把这边的书全看完了吗?」
少年环视房内的书架后,问道。
我摇头并以表情示意不可能。
「我只看得懂内容比较简单的。」
「这样啊。」
少年双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回图监上。
我一副对即将出口之提议自信满满的样子,倾斜上身问道。
「呐,要不要我教你认字?」
少年无声地自言自语了一番,摇摇头。
「不必了。我就算会读字也没啥用处。我老爸、老妈也都看不懂呀。他们说种田哪需要会看字……对了,艾莲的爸爸是在作什么的?」
「……我的,爸爸……」
受到意外的质问,我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是在作什么呢?」
似乎并未留意到我严肃的声调,少年快速翻阅图监边说。
「这样喔。不过住的房子这么大问,应该很有钱吧?还有这么多书。真好。我也想当这种家的小孩。啊,有蛋糕!」
房门开启,厨师捧着放有蛋糕与红茶的餐盘走进来。厨师仍然一副吓人的样貌,但在少年眼中可能只是普通人类的样子。少年没有一丝怯懦,等着蛋糕放到眼前。
少年一脸满足,挂着微笑享用蛋糕。
我也随着摆上笑容。但是内心还在挂念刚刚的话题。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父亲的事。也不清楚原为母亲之女人的事。因为我在有机会明白前,便亲手结束了一切。脸颊疑似感觉到痛,单手覆上。后悔?应该没有吧。只是有点寂寞。眼前这名少年,以及几乎所有孩子们都具备之对于自身双亲的认知,但我却没有,因此感到寂寞。
我孑然一身。
思及此,便不禁被失落感侵蚀。
我的胸口开了个洞。风钻过那个洞,令我冷得发抖。不,但是,没问题的。如今的我有了朋友。我望向眼前的少年,藉此获得安抚。胸口的空洞被填满,感受暖风吹拂。
突然,感觉一阵刺痛划过我的脚,连忙伸手压住脚踝。没事吧?将脸凑过来的少年以眼神询问。嗯,没事的。我微笑回应。
将视线投向我的脚,确认皮肤无异常状况。
——只是错觉而已。我已经没有病了。
因为我已成了魔女、获得此处的生活。
某天晚上。
我睡在自己房内的床上。
不清楚是梦,抑或是透过魔力的光景所见之画面。我看到黑猫坐在屋顶上。屋檐的形状与颜色均给我熟悉感,让我明白那是这栋房子的屋顶。
黑猫无言地仰望着夜空。
仔细一看,黑猫身旁停着一只乌鸦。乌鸦的体积比黑猫大上一、两倍。
看起来不像是欲袭击黑猫的样子。乌鸦对着黑猫嘎啊、嘎啊地叫着,像在论述些什么。
黑猫回应乌鸦,低声说了两、三句话。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谈话似乎到此结束,乌鸦拍动宽阔的翅膀,高飞离去,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独留原地的黑猫,重新仰望天空。
强劲的风吹过,森林树木的枝叶发出沙沙声。风势即将消逝前,黑猫低语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呢。」
这句低语的内容,我仍然未能听见。意识随后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3
这一天。
是个晴朗无风的日子。
午后时段,少年前来拜访。
我到玄关迎接他。正当我一如往常地要请少年进屋时,少年唤住我。
「喂,艾莲。偶尔也到外面玩吧?」
「外面?」
我的手还放在大门把手上,陷入旁徨。
「我……不能到外面去。」
「为什么?」
少年以直率的眼神发问。
我一边游移着视线,回答。
「呃,因为我生病了。」
「生病?」
少年从我头顶上的红色蝴蝶结一路往下认真检视,经过洋装、一直到赤裸的指尖,接着露出笑容。
「哪里生病了?艾莲好好的呀。只是一下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
我无言以对。
「那边的树桩那儿有只好大的虫,你来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吧。」
说完,少年天真地奔跑离去。
感觉修襁丢下,令敦极度焦急。
——不能到外面去唷。
黑猫的声音回荡在脑海。
随后立刻换成少年的声音。
——一下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甜美的诱惑。
我紧抿住唇。
——就是说嘛,一下子而已。
脑中描绘着数秒后,自己与少年在庭院里游玩的美妙光景,单脚往前一踏。
下一秒。
咚锵。
脑袋承受宛如被锤子敲打的力道,我霎时瘫倒在土壤地面。
视野瞬间变得模糊。全身彷佛被巨物压制般的沉重。
少年察觉我的异状,慌张地跑回来。
「你怎么了!?」
他朝着跌倒的我伸出手。
绊倒了吗?不对,我不是绊倒。是脚的关节突然爆出一阵闷痛,站不住才倒下来的。
「呃,嗯,稍微……」
手掌压住刺痛的右眼。好痛。为什么?眼睛深处不断抽痛,厩觉到有温暖的液体自指缝间流出。……
「咿——」
少年比我更早认识到那液体是血,他吓到踉舱。
我对少年的闪避态度反应过剩,急着宣告自己没问题,死命地挤出笑脸。
发热的脸颊皮肤随着这个动作片片剥落。
少年满脸发青,又退了几步。他已拉开不小的距离,感觉将随时拔腿就跑。
少年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彷佛正在看着一个非人之物的眼神。
我脑袋一片混乱,却仍试图否定眼下发生的状况。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少年已背对我火速奔逃而去。途中差一点跌倒,仍继续拼命奔驰。
我求救似地伸长手臂。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我们一起玩耍这么久。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为什么?
内心的喊叫无法顺利化为声音。
手弯成动物爪子的样子,攫住少年远去的背影。
伸远的手臂皮肤渗着红渍,剥落的瞬间好像能听到啪啦一声,我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
「哎~呀。」
不知觉间,黑猫已坐到横倒在地的我身边。
从我开始与少年一起玩乐后,即不见踪影的黑猫。
「艾莲。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能离开家里吗?」
真!是不乖呀。黑猫说话的感觉像在如此哼唱着。
「艾莲,你可是有病在身的呢。」
这句话像是某种开关似地,黑猫一说完,身体开始疯狂颤抖。熟悉的痛楚袭上双脚与脸颊。觉得发寒的同时,皮肤剥落处、眼睛深处炽热烧烫。
我瞄向自己血肉模糊的脚,接着惶恐地看向黑猫。
「我的病,不是治好了吗?」
「哪可能自己治愈呀,你什么都没作吧。」
宛如跌落谷底的心境。
我以为当上魔女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当上魔女,不等于重生吗?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黑猫甩着尾巴解释。
「待在家里就能维持健康的姿态。因为有魔法守护着你。但你一离开家,魔法立刻解除。这么一来,就会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尤其你原本身上就有病,实在不应该跑出来的。你看。」
黑猫掀起单边耳朵。
「连他也被你吓跑了。」
连他『也』?
黑猫的遣词令我背脊一凉。彷佛黑猫很清楚我的过去,知道我因为生病而不受双亲关注。
试图抛弃我的母亲及不肯正视我的父亲,两人的背影与越逃越远的少年的背影重叠在一起,用力捏住我的心脏。
「不过,艾莲,你可以放心。就算病情无法痊愈,魔女依旧是不会死的。」
「……什么意思?」
「就是能永远活着的意思。」
黑猫的口气实在太理所当然,我一时之间无法理会那个词的意义。
永远?
「没错。」
黑猫回答我内心的疑问。
「即便病情一直恶化下去,脚溃烂到无法走路、眼睛失去视力、脸的皮肤剥落到认不出是谁,一样能活着。」
黑猫露齿一笑。
「直到永远唷。因为你是魔女。」
如此作结。
黑猫的话在脑中反覆回绕,眼前一片黑暗。
看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姿态而欣喜万分,那时的自己。在想像之中,镜片龟裂,锵啷锵啷地碎落在地。
——直到永远?
我得继续带着这个病、永远地活着?
没把病治好,那跟我之前的生活没有差别呀。不对,比之前更悲惨。我竟然得抱病活下去。就算病情恶化也死不了。我不能离开那个家。我得被那个家束缚到永远吗?
因为我是魔女。
是魔女又怎样?
一如曾有过的经历,我再次涌起想抓递全身的冲动。但这次我忍住了。因为我明白那么作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同时,身旁有别人的视线。感觉那道视线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情感变化,并以此为乐。
我趴在地上抖个不停,一边祈祷这是场梦。然而呼吸时的痛苦未见减缓,只有时间持续流逝。
于是,席卷我全身的焦急与悲伤,逐渐归化成单一情感。
那就是对黑猫的憎恨。
我忍着脚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好似要将臼齿压碎般的力道咬紧牙根,俯视黑猫。本意是想瞪视他,然而眼睛深处的刺痛令我无法顺利聚焦。即便如此,我仍继续瞪着眼前的黑心恶魔。
他大概在等我连滚带爬地躲回家里吧。
或是等着我示弱哀号、出声恳求帮助。
我绝对,不会顺他的意。
「别这样嘛,艾莲。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我会害羞的。」
黑猫丝毫不受影响似地开玩笑。
我以类似尖叫准备动作的方式,猛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大叫出声,取而代之的是,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接着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作?」
音调低到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黑猫没有回答。
我接着提问。
「这么作有什么意义?」
黑猫仍然沉默不语。
我泫然欲泣地,继续问道。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我不如在那时——」
「在那时死掉会比较好,是吗?」
黑猫突然打断我,我一时无法反应。与大脑相反,身体老实地因受打击而晃动。
那时死掉会比较好。张嘴想要复诵并表达肯定,却只能放出微弱的气息,我的喉咙不肯发出声音。
黑猫微微耸盾。
「当时冷得发抖,不是吗?在那后巷里。没有家、什么都没有的你,期望着一个温暖的地方。」
黑猫以与平时无异的语调诉说。未带有对我的轻蔑之意,也不是自满的口气。
「我提供了你想要的东西呀。先不论感激,好歹也没任何值得被憎恨的行为吧?热呼呼的餐点、知识、朋友……啊,朋友这项,我也算在里面唷。再加上健康的身体。虽然只是表面而已。」
听见太阳穴开始传出碰咚碰咚的脉搏鼓动声。
「你不明白一个事实。所以,有必要让你知道。」
「什么东西?」
我试着假装强势,声音却在颤抖。
「你不明白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孩子。」
尽力挂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回望黑猫。
黑猫未特别介意我的反应,迳自接下去。
「不懂得温暖为何物的人,只会单纯地慢慢冻死。尝过温暖滋味的人,则会怀抱着『自己很冷』的意识逐渐死去,所以心境是更加不幸的。你听懂了吗?你很不幸。如果那时能死在后巷里,你还算幸福的。你应该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不幸。」
「你别乱说!」
我脸色苍白地大吼。彷佛无法再继续听下去。这一用力,不知是血抑或泪的液体从右眼溢出,划过皮肤溃疡的脸颊。
应该明白自己的不幸?
「少在那边乱说……」
我知道我体内那不成气候的叛逆心已被迅速打成碎片。不禁一阵晕眩,几乎要倒下。
黑猫的话,没能全部理解。
然而依旧可勉强听懂。
我在这个家里学习到各种事情。身体健康才能享受的自由。理解未知事物的乐趣。还有跟朋友一起游玩的快乐。我明白到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自己身上有病的事实,比起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影响力要大上许多许多。
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人玩弄在掌心。我无法原谅眼前这个彷佛看透一切的黑心恶魔。
不知不觉问,我紧握着拳头的右手里,多了一把小刀。
至今丝毫不动弹的黑猫,首次驱动了他的视线。他望向我右手心的小刀,咻!地吹了声口哨。
「看不满意的东西就杀掉是吗?赞喔。超级简洁。我很中意你的作法。只不过,其实也还有其他的方式能选呢。」
我尖叫着,朝着黑猫挥下小刀。
在哪个部位落刀都无所谓。我只想搅乱他悠哉的语气。
黑猫没有躲避。
小刀恰好滑进肋骨的间隔里,整片刀刃顺畅地沉入、直达内脏深处。
黑猫没有喊痛,金色瞳孔咕溜一转,朝上仰视我。
即便让手离开小刀的刀柄,也无法将视线从黑猫身上移开。
「懂得哀号自己很冷,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唷。艾莲。」
那股腔调,除了平时情绪高昂的风情之外,多了一道如利刃般的寒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想要逃离现场的冲动给支配;最终却只能让瞳孔游移,身体没有如愿行动。
黑猫轻巧地跃起,将我扑倒。
前脚放在我溃烂的脸颊上,使劲压下去。
我高声哀号。彷佛脸上的肉被剥下般、直接触及神经的激烈疼痛,如电流般奔窜。
黑猫将脸凑近我的,张开嘴。小刀的柄仍维持着突出在他侧腹的状态。
黑猫轻声说。
「你只要能活着就好吗?能活久一点就满足吗?你有你的愿望吧?说来听听。艾莲。你肯定有吧?想要到不行的东西。」
——有。但是,我不想说。
我试图别过视线。
然而,黑猫像在强调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似地,朝着我的脸继续轻声说。
「没有人爱你。一个都没有。你的父亲看都不看你一眼,母亲打算抛弃你。你是如此希望被爱。如此期望能为谁付出爱情。没错,全是这场病的关系,才没人爱我的。真够奇怪的呢。没理由就你不得人爱。你明明是个值得被爱的人。对吧?那个少年也是,一知道你生病,就对你见死不救。真过份呢。一切全怪你生了病。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吧?你打从心底真心冀望的是什么呢?其实你很清楚吧?你应该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又冷又暗的后巷了。」
黑猫的话语如针般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心脏。
我不想听。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偏偏耳朵的神经敏锐地不让我漏听黑猫说的每一个字。彷佛为黑猫说的话感激涕零,张开双手聆听着。
「我,」
我压抑痛苦而生的哀鸣声,不知何时转为大哭的声音。
——不必别人跟我说,我也很清楚。
我渴望被爱。并且渴望付出爱。所以才想交人类的朋友。因为我很喜欢人类。
然而全都只是一场谎言。
少年也在目睹我的真实面貌后,逃走了。
如同想抛弃我的母亲,以及对我视而不见的父亲。
我永远无法尝到被爱的滋味。
因为我的病就像一道诅咒,并且将持续到永久。
我痛快地哭。像个被抛下的小孩。即便被宣告知不会有人来迎接,仍然只能继续哭泣的孩子。
当时我想,我无法再拥有任何事物。
认定自己将永远得不到爱情,只能活在这个家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逐渐腐败。
全都怪我作了愚蠢的选择。
怪我没想清楚便轻易地接受成为魔女的交易。
我的心沉入绝望的深海里,不见天日。
连穿透黑暗的一丝光明都找不着。
只差那么一点,在我世界里的声音全数消失的前一秒。
——我听到黑猫如是说。
「要我教你能治病的魔法吗?」
同一时间,激进的耳鸣沙~地来袭,全身汗毛直竖。
我停止哭泣,凝视黑猫。感觉到龟裂的皮肤重新接收到阳光的暖意。我才忆起,现在确实应该还在午后时分。
黑猫离开我身上。尾巴来回晃动一次,我的身体立刻恢复完好模样。
身体的疼痛与不舒服的感受明显获得舒缓。外表恢复,我的心境亦随之沉着下来。
黑猫确认我的眼底因期待而湿润之后,说。
「想知道方法吗?很简单。」
黑猫露出平时常见的纯真表情。
「就像你之前喂饱我那样,如法炮制就行了。」
黑猫的嘴巴开合。
「你让我吃到你父母的灵魂,所以我赋予你魔法。一样的意思。」
嘴巴开合。
「我刚不是说,还有别的方式吗?」
开合。
「这个家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盖的唷。」
继续开合。
「让我多吃一些人的灵魂,我就教你能治病的魔法。」
黑猫一步一步地朝着我逼近。动作轻巧地将前脚放到我的肩头,嘴巴靠到几乎能咬住我耳朵的距离。
听见张嘴前特有的唾液沾黏声。
「想要什么,就全部拿到手吧。你可是魔女呢。」
4
隔天。
我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里,反射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十分耀眼。难得传来的鸟鸣声才偶尔划破这股宁静。
我一如往常地于床上醒转。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状态。房里安稳的气氛亦与平时无异。
只重新认知到两件事。
一是我的样貌不过是种伪装。
二是病情一直持续在我体内扩散。
叩叩,小鸟从窗户外侧敲啄玻璃。
——这是那名少年来访的通知。
眼睛深处闪过一阵刺痛。
我打开玄关大门。
随着庭院的气味及略微刺眼的阳光,少年忧虑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少年一见到我的脸,面色立刻转为开朗。
「什么嘛。艾莲你好好的嘛。」
说完吐了口气,紧接着挂上充满歉意的表情。
「那个,昨天很抱歉。就那样跑掉。一瞬间把艾莲看成怪物了。吓了一大跳。似乎是我看走眼了。」
怪物。
这个词深深窜入耳里。
我歪嘴露出笑容,说道。
「你好过份。我只不过是跌倒,身上沾了一堆泥巴而已。XX(少年的名字)竟然拔腿就跑。」
「是这样呀?果然如此。我就觉得不可能嘛。啊哈哈哈。」
少年有些尴尬似地笑。
我保持住上扬的嘴角,仅以嘴表达笑意。
空中飘着安稳气息。澄清误会的解放感。以「今后又能一起玩乐」的形式呈现,对未来的希望。
我邀请少年进入屋内。
碰咚一声,带上大门。将屋内的一切与外界隔离。总觉得今天的关门声比以往更要响亮。
「你先到房里吧。我去拿点心。」
我指着进入玄关后,正前方的门扉。这个动作,以及这句话,都是我无意识之下的产物。
「嗯。」
少年走进我所指示的房间,关上门。我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声响传来。
喀擦。
没错。门锁自动锁上的声音。
「咦?」
少年进入并察觉异状的声音,自门的另一侧传出。
「喂,艾莲。这里什么都没有耶。而且一下子变好黑……?喂、咦?艾莲,为什么锁起来了!?」
少年拼命转着门把。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肯定很恐怖吧?我倾听着门后的声音,退后几步。待背碰上墙壁后,身体沿着墙面下滑,蹲坐在地。
「这是为什么呢?」
手放到嘴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别胡闹了啦!」
随着少年愤怒的声音,门板被激烈敲打,心脏彷佛被那道声响给揪住,涌起一阵悲伤。
我眼神失焦地望着眼前的那扇门。听着少年喊叫与撞门的声响,回想着与少年有关的回忆。
我的第一位朋友。
我曾经好喜欢你。
你的手柔软、温暖,有如惹人疼爱的小猫。但是你在我心上割了一刀。那是不可碰触的内心脓包。脓液就此汩汩溢出,令我无法动弹。堵塞我的口鼻,使我难以呼吸。啊啊。真讨厌。真讨厌。我好想呼吸。我还没能体验到呀。
何谓爱人,何谓被爱。
——可以吃吗?
不知从哪儿飘来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
想吃吗?
我在心底回问。
——嗯。
那道声音回答。
可以唷。
我在心底允准。
下一秒。
整栋房子宛如被一只大象冲撞般地震荡着。
我惊讶得全身僵直。碎石粉尘从天花板哗啦哗啦地落下。
少年没有再发出声音。
感受着余震,我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家的墙壁把少年的身体压碎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吗?
因为这个家是我的家。等同于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像用手指把葡萄压烂,那个触感也会留在指尖上。我的身体能理解这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得见屋子啃咬并粉碎少年身躯的声音。听得见吸食血肉的声音。照理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个家并没有能用来咀嚼的牙齿,更没有舌头。
然而我却清楚听闻。
好好吃,好好吃唷,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的声调。感激落泪的哽咽声。这些微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令我难以自己。
喀擦一声,门锁开启。
彷佛像是那扇门在说着:可以进来了唷。
我站起身,眼神定在正前方的门板上,胸口一阵激昂,不自觉地迈出步伐。少年被杀害之前那股类似感伤的情绪,早已被眼下的好奇心给掩埋。
我的手轻轻伸向门把。
握住冰凉的把手,缓缓下压。
门扉无声地滑开。
眼前并未出现血腥的景象。
只是四面绕着灰色墙面的狭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仅见脚尖前方几公分处的地板上,有一滩想必源自少年的红渍。
有既视感的深红色调。
但我无法继续凝视这片红。因为在这瘫红渍之上,有个更抢眼的色块。
由下往上。我提高视线,看见了。
——那团紫色的雾。
这是我初次见到恶魔的本体。
不停反覆伸缩的雾状躯体。像是人兽合体的几十张脸不断浮现又消失。该姿态之丑恶,怎么看也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即便如此,不知为何。
——我竟觉得它美丽。
啪、啪、啪。
听闻来源不明的鼓掌声。
最初此起彼落的手掌拍击声,逐渐放大为响亮的赞颂。
掌声、掌声、掌声鼓励——
这个家的每一寸均感到喜悦。为尝到久违的新鲜血肉滋味。
同时庆贺着新任魔女的诞生。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我无法逃离这家伙的事实。
还有,我根本也无意逃跑的事实。
恶魔肯定早已知晓。
知道我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活,并且持续填补这家伙的食欲。
知道我将被囚禁在这个家里,继续扮演这家伙理想中的魔女。
恶魔为我着迷。
而我亦同时被恶魔深深吸引着。
今后我将杀害无数的人类吧。
他们会为我带来无数的幸福吧。
因为,我期望着。
我许下了愿望。
——想要被爱的唯一愿望。
赞扬的掌声未有停歇。
这个家宛如为了孩子的独立而大感欣慰的父母,环着我的肩膀,喜极而泣。这个家的眼泪,仿佛人体内的血管,流经天花板、墙壁、地板,从我脚底渗入身体。那股震撼霎时窜过全身,另我眼皮发热。有如从杯子满溢而出的水般,我的眼睛自行流下眼泪。
我再也无法回头。
也没有能回头的路。
那后巷角落里,展示在我眼前的是蜘蛛丝。
是恶魔吐出的银色丝线。
从我决定抓住丝线的那一瞬间起,便已注定我如今的命运。即便我现在发现那条丝线只是被恶魔的唾液濡湿而发亮,业已无法改变什么。
我的心绪想必已传到恶魔那头。
恶魔恭敬行礼。如此轻微的动作,亦充满彷佛能破坏整座森林、翻转大地般的权威。风一阵一阵打上我的脸颊。
彷佛看到恶魔单膝跪地。
执起我的手指,用嘴唇轻触。
仅仅数秒,却令人感觉宛如永远一般的寂静时光。
恶魔以不像少年,亦非成人;并非男性,更不是女性,也未曾听闻的美妙声音低语道:
「艾莲,我的魔女呀。欢迎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