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之后 来这家里玩的 朋友们
大家都 被划了X
所有人 全给这个家吃了
但是 仍然不足够
刚开始,我寻找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并将他们引诱到这个家。
大家都被点心的甜香味与我的笑容给蒙骗而踏进屋里。
这个时代的孩子们总饿着肚子。而且都很单纯。大家都希望作场美梦。仅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幸福。大家似乎都想相信这类妄想有机会成真。忘了这等好事根本不会凭空降临。看来幼小的心灵较有轻易接纳舒适事物的倾向。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这栋屋子似乎也在经历多次后而有了些心得,总是以非常简单的、各式各样的方法杀害我的朋友们。
我什么都不用作。只消伸手招人进来。
用墙壁挤压致死是最简单的方法。偶尔会有感觉较为灵敏的孩子伺机脱逃、成功跑到走廊上,但也会有不知何处飞来的小刀迅速结束其生命。这个家原先便具有这种机关。
毕竟这儿可是魔女之家。恶魔为了吞食人类而建造的家。从这点看来,先天具备杀人机关并非值得稀罕的事。这个家每次食用人类后,总会谢谢、谢谢地说着表达感激,令我甚至为自己没更早接下魔女的工作而感到愧疚。
后悔?罪恶感?那倒是一丝丝都没感觉到。
我可是一直期望病能痊愈。
一直期望获取值得被爱的身体。
只要在眼前堆放小石,就能实现愿望唷。我想不论是谁,在听到这句话后均会照办。于是我着手堆砌。亲手执起。只不过用的不是小石子,而是白骨。或是某人的头盖骨。这东西是小石子,抑或曾是某人生命所在之处,真有那么重要吗?
人类的灵魂,说到底,不过是种货币。
魔女为了向恶魔购买魔法所支付的费用。
诚如我用父亲与母亲的灵魂换到这个家与其魔法,想从恶魔那儿获得什么东西,需要准备人类的灵魂。
与恶魔交换药剂也需要灵魂。我为了向恶魔索取延缓病症的药,就得继续工作才行。
当我走到屋子外面时,看到自己的指尖渗出红色液体。之前手上明明没有症状的。那是我来到这个家后,便停止服药的关系。一思及此,便因恐惧感而全身颤栗。不想让病情继续恶化。我依赖着恶魔的药。虽然我并不清楚它们延缓病情的效果有多少。
屋子吞食人类后,体内会有一股热流涌上,感觉得到恶魔正在运送灵魂。没有算过正确的人数,总之我以人类喂食屋子,从恶魔那儿获得相等份量的报酬。
所谓的报酬,自然就是延缓病情的药。
若有剩余,就奉献给恶魔,以请求他们实现我的愿望。
「与其说是奉献,比较像交易呢。」
听闻喑哑声线,回头就看见一只全身漆黑的乌鸦,停在窗片敞开的窗台上。
「嘿。」
乌鸦啪沙地微展双翅道安。
我双手抱胸,一脸不情愿地瞪视。
「放下药,赶快离开吧。」
「哇!好凶喔。年纪小小竟然这么不可爱。喂。看看你们家的人啊。」
乌鸦朝着坐在地上的黑猫埋怨。
「真是的。谁叫你故意讲话激她哩?」
黑猫假装叨念,态度上并未对乌鸦多所戒备。黑猫与乌鸦之间的气氛就像是相交多年的熟人。
「好啦好啦。感谢惠顾。那下次见罗。」
乌鸦拍打双翼两、三次,飞向窗外。我烦躁地用力关上窗户。说是关上窗户,但我并没有亲自伸手碰触。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会遵照我的意志行动。
「你讨厌那家伙吗?」
「讨厌呀。谁叫他那么吵。」
听闻如此冷淡的回答,黑猫无奈似地搔搔鼻头。
我所服用的药来自黑猫以外的恶魔。
乌鸦恶魔。我都这么喊他。
他跟黑猫一样没有名字。
未具备实体的恶魔们似乎习惯附身在动物尸体上活动。
诚如他们对动物的选择各有偏好,能赋予魔女的魔法亦不尽相同。黑猫恶魔似乎并不清楚药剂的魔法,便向乌鸦恶魔索取。
将向乌鸦购入的药收进柜子,一边问。
「那只乌鸦也有魔女吗?」
「谁知道呢。」
「这么说的意思是你不知情吗?」
「嗯。我对艾莲以外的事都没兴趣。」
「…………」
「你有听到吗?」
我无视黑猫的话,继续自己手边的事。
乌鸦那儿是否也有魔女呢?若有的话,表示有人跟我过着一样的生活呢。
然而我只是想想,并未特别感兴趣。也没有同为魔女的伙伴意识。
想必她也是为了自己的期望而选择与恶魔共生的路。一个与她道同志不合的人进入她的生活,也没什么意义。魔女仅藉由与恶魔的连结来维持自己的世界。若是干涉她的世界,对她来说也只是徒增困扰罢了。至少我自己会这样想。
我思索着恶魔与魔女的连结。
是恶魔为己利指使魔女吗?抑或是魔女为己利指使恶魔呢?我认为两种说法都正确。乌鸦用了交易一词。毕竟恶魔似乎无法以自身力量夺取人类性命。
我前往书房寻找与恶魔有关的书籍。未能发现有趣的内容。
「难不成是被你藏起来了?」
我询问黑猫。
「怎么会呢。」
黑猫圈着尾巴,步伐优雅地走着。
这个家里的书本,一旦到了我手里,便会提供适合我阅读之难度的内容。是否可以解释成,它不希望我读到我不该得知的内容呢?
真够无趣的。
我取下另一本书,里面写着关于黑猫魔法的内容。我随意选了张椅子落坐并展读之。
黑猫恶魔拥有的魔法全是些邪门歪道。
使人见到幻觉的魔法、窥视人心的魔法、操纵人类身体的魔法——
若以食用灵魂为目的,有破坏人类身躯的魔法就够用了不是吗?例如这个老爱培养人类恐惧感且具备五花八门之夺命机关的屋子里的魔法,感觉也充分彰显出黑猫的偏好。
「为什么你的魔法全是这种的?」
「为什么哩!我想是因为我喜欢这类能力吧。再说,」
「再说?」
「这些能力能让灵魂变得更美味。」
「是这样吗?」
「嗯。所以你好好加油吧。」
黑猫如是说。
真是个坐享其成的家伙。如是想着,我不禁一阵颤栗。
这家伙很清楚,今后我势必将继续愉悦地使用这些魔法。魔女为己利指使恶魔?误会可大了。魔女的立场根本没有那种优势。
如今的我,已不再与被我引诱到屋子里的人玩什么好朋友的家家酒游戏了。因为那么作毫无意义。因为不会有人愿意为生病的我付出爱情。即便以假装的姿态与对方交好,待真实样貌曝光后,大家还是会逃走。而且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可回。不可能留在这里。要让他们服从是小事一桩。但是得不到真心。若要以心脏为人质、束缚人心,不如自己收集更多心脏、制造出真心。不过这么一回事罢了。
发现每次有人类死亡后,家里的玫瑰花就会增加。
摘下玫瑰花的花瓣,放在掌心观察。
说不定这鲜红的花瓣,不仅是比喻,而是真的由血液构成的。因为花瓣上微微可见类似血管的纹路。还跟我手腕上透出的血管简直一模一样。
魔女身份的生活顺利地上了轨道。
说是这么说,我所作的事情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啜饮红茶、阅读书籍接着随意放置、愣愣地眺望窗外景色。偶尔将进入森林的人类引诱到家里。仅此而已。
我自由地徘徊于屋内。
每每经过镜子时,确认自己的样貌。映照于镜中的少女看起来极为健康。
但是我从未发自内心欢笑过。
我常问。
「呐,还要多少?」
「还不够,差得多了呢。」
黑猫总如是回应。
2
在那之后,经历数不清的早晨与夜晚。
季节变换,森林的景色亦随之移转,庭院里的花朵盛开了又凋谢。闪耀于头顶上的星儿们,维持同样的排列,位置不断推移。
时间缓慢却扎实地逐渐流逝而过。
——然而我的身体仍一直保持七岁的样貌。
意识到此事的契机来自某天在夺取人类性命时,瞥见其记忆。
那天所杀的该位成人,是我以前曾经随性放走的孩子。
我在这儿经历的时光已足以让小孩成长为大人。我来回审视脚边已大幅成长的尸体,以及我自己的身体。
别说身高了,我连头发跟指甲都没长。
宛如时间停止了一般。然而生病的诅咒仍在我身体内侧持续侵蚀。
恶魔说,魔女不会死。永生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呢?我嗅闻着玫瑰花香,漠然地如此思索着。
长期生活于此,学习到许多事情。然而维持在七岁的脑力,也不断忘却许多事物。
——是否该写个日记呢。
这么一想,眼前立刻出现一本全为白纸的书,摊开在桌上。
红色封面的书本。
写些什么吧。无需思考,羽毛笔已自行动作,开始流畅地写下文字。
哎呀。根本不需要我自己动手嘛。日记已替我写下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这个家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就像这样,眼下我所想的事情,亦全数化为文字记载于日记内。
我将日记留给这个家的魔力自由撰写,转身离开。
有许多人到访这座森林。
前来游玩的孩子。
相约密会的恋人们。
为狩猎或采集而来的成人。
其他还有寻找失踪孩童的大人,或是为了调查森林而来的人。
我驾轻就熟地操纵着森林。在魔力的光景之中,我飘浮于高空,俯瞰整座森林。截取森林景象,如编织般地将道路适当连结,人们自然会走到我家里。
对于藉由屋子的机关杀人生腻,我开始操使黑猫的魔法以寻求乐子。偶尔也会亲自下手。
偏过视线。仅此便成。玫瑰的藤蔓缠上他们的脖子。宛如钢铁构成之肌肉一般,柔软又强韧的藤蔓一点一点地嵌进血肉里。头颅分离之前。他们常对着我喊——「可恶的魔女」。
有的人恐慌,有的人发怒,也有人高声咒骂。
我从未因这些反应而有所动摇。即便对他们来说是攸关人生之大事,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日常琐事罢了。
我用手撑着脸颊,以看戏般的心境眺望着这些人的样子。他们口吐的那些怨言,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有一次,我想到。
那些人们称呼我为魔女。
难不成,我还小有名气?
「不都是你刻意造成的吗?」
黑猫边舔拭着地板上的血滩如是说。
我刻意?
「就是呀。偶尔故意把进到家里的人放走。这样谣言自然会传开,你肯定很清楚吧?」
啊啊。或许真是如此。
迷途来到此地的兄弟、恋人等等,我曾杀掉其中一个、让另一方脱逃。还不只一次。当时并未多想,现在回顾起来,确实是会形成话题没错。
说不定是我潜意识期望受到认知。
我真实存在。我生活在茂密森林的深处。
或许我并不想活得无人知晓。我很寂寞呀。我想跟很多人一起玩。
「你当真吗?」
黑猫咧开又湿又红的嘴角笑着。
我模仿黑猫的表情,微笑回敬。
是的。我想要朋友。为我奉献生命的朋友。这是一场势必会被抓到的鬼抓人游戏。只不过永远是我当鬼。你听,不知何处,又传来玫瑰花蕾绽放的声音。
若是出现配戴漂亮装饰品的孩子,便将装饰品抢过来,放到自己身上取乐。
在镜子前转上一圈。如何?还合适吗?黑猫只会说可爱,很无趣。于是我很快便对此等游乐感到厌倦,把装饰品收进衣柜里。
恶魔的药搅进红茶或点心里,随之渗入体内。
我每天义务性地窝在大红色的沙发上等候。时间一到,混入药品的甜食便会出现在眼前的桌面上。
今天是草莓蛋糕呢。
用叉子刺进顶端的草莓,看着果汁被挤出表面。
话先说在前头,我并非享受着屠杀人类这件事。以残酷方式下手是事实,但不代表我喜欢这样作。
只是因为这么作能让恶魔感到开心而已。
所有的事亦同。恶魔喜欢看人受苦嘛。尝到充满绝望的灵魂就会很开心。
不想死在这里。我不要。救我。据说怀抱此等悲痛情绪而死的灵魂特别美味。我无法试吃,所以不清楚实情(也没有想吃的念头)。但是这么作能得到称赞。简单地来说,比较好赚。
因此我才选择这些方式下手。
这个家也很配合,开始采用残酷的手法。或许是之前住的魔女教它的方法。我可没有此等嗜好。虽然已经习惯了内脏流出时的异味,也仅止于此罢了。
最近时常切下人类手腕并收集起来,也只是因为制作药剂需要这项材料,我可没有肢解人体的偏好。
记得这种情况通常交由厨师处理。那家伙还曾经急躁地喊着头颅不够用,一副要朝我下刀的样子。怎么会想把这种人留在家里呢?虽有此念头,也能想像前一位魔女留下他的理由,肯定是因为他的料理技术。什么料理都难不倒他。遗憾的是我只吃蛋糕或零食点心,对其他菜色没什么兴致,或许那家伙也觉得很无聊吧。
总之呢,我不是喜欢杀人。
你看嘛。人类也会为了填饱肚子而杀猪呀。那些人肯定也不是为了取乐而下刀。我所作的事,跟那些杀猪的人没两样。
「你究竟是在讲故事给谁听呀?」
享用蛋糕的同时,黑猫在一旁问道。
谁知道呢。对象会是谁呢?就是阅读这本日记的某人吧。
握着叉子于空中作出写字的动作。
「你在写日记?」
嗯。虽然下笔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家。
「为什么要写?我可以看吗?」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蛋糕切块、塞进嘴里。
说真格的,当这个家吃掉人类时,体内产生的那种亢奋感,我也不是没有乐在其中。但那也是不可抗力。身体会自行反应,不是我能改变的状况——对吧?黑猫,你在笑什么?
越来越习惯乌鸦恶魔的现身。
每每一回神,他已立在窗边,嘿地一声打招呼。不过乌鸦特有的刺耳假音,还是挺吓人的。
我能掌握森林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却唯独无法得知乌鸦的行踪,这点令我烦躁不已。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感知不到黑猫的所在地。是否所有恶魔都是这样的呢。
说到无法掌握的事物,这个家里的时钟亦属其中之一。
不论这个家如何改变样貌,屋子里的时钟仍会留在同样的位置,无视我的意愿,遵守规矩,持续刻划着时间的流动。
宛如心脏的鼓动声。不受主人的意志影响而迳自跳动,不论过上什么状况也不受动摇,持续以固定的频率运动着,专属于这个家的鼓动——
思索这些事的当头,被乌鸦啄了额头,回过神。看来他已选定要卖给我哪一种药。
为了提出我所需要的药品,乌鸦偶尔会诊视我身体内部的状态。
「简直跟医生一样呢。」
我这么对乌鸦说。
「还好啦。」
他是这么回答的。
「说不定也有办法治好我的病?」
我进一步问。
「这就只有黑猫办得到了。」
他如是说。
「这样呀。」
我略带失望之情,随后,以怀疑的心态看向乌鸦。
乌鸦的说法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自己没有此等能力,感觉是在表达,治病这档事是黑猫负责的。
然而,就算我针对这点,向这帮恶魔们提问,势必也会被敷衍了事。
我压下疑惑之心,改问别的事。
「是说你们明明吃人,却又拥有治疗人体的能力,岂不是挺矛盾的?」
听我这么说,乌鸦笑了出来。
「要用你们世界的状况来比喻的话,比如说,猪生病了,你们也会觉得困扰吧?」
他说。
我感觉这说法有哪里不对劲,皱起眉。
「人类生病,恶魔会困扰?」
乌鸦张大了嘴。
「没差。倒也不会困扰。但为了让我们取乐,还是需要这能力的。」
接着低俗地笑。
混浊的声调与大音量,让我不禁皱起脸。
我们。是指乌鸦跟黑猫吗?
莫名地认为那应该是指称整个恶魔族群之意,感觉很不舒服。
将盛了红茶的杯子递到嘴边,才想到。
——咦?等等喔。猪的事情。
之前是不是在日记里写过?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擅自偷看了别人的日记吧?」
「哎呀。」
乌鸦摆出做作的慌张态度,迅速逃到窗外去了。可恶的家伙。我追到窗边,没有再前进。
「喂!别欺负艾莲啦。」
黑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跳到乌鸦停驻的屋顶上。
乌鸦睨着黑猫,脸上好像写着:来了个烦死人的家伙。接着发出威吓风情的叫声。
「我没怎样喔。你也保护过度了吧?有够罗嗦。」
「你、你说什么!?」
黑猫与乌鸦开始在屋顶上你来我往地对峙。说是这么说,实情是乌鸦单方面发动攻势。黑猫一下子被扯胡须、一下子又被啄眼睛。还喊着:哇啊,艾莲,救我!
我欣赏了一会儿他们俩的猴戏,故意以那头听得到的音量大叹一口气,接着离开房间。
「等、等一下啦!艾莲,别见死不救呀。」
黑猫不中用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还听到乌鸦边笑边振翅飞远。黑猫跳到房里,追在我后面。大概是被乌鸦攻击的关系吧,黑猫其中一边的耳朵垂下来,看起来快要剥落的样子。
「好狠喔,为什么不来救我?」
「再换一个新的不就好了?」
我露齿而笑。
即便身体受损也无所谓,反正黑猫早收集了许多替换用的死猫尸体。
「我希望艾莲来帮助我呀。」
「…………」
「你有在听吗!?」
我无视黑猫,继续前进。
——为什么我不去救他?
明知故问。即便只有一点点,我也不想把身子伸到屋子外面。想到手伸出窗外、魔法解除、皮肤马上就会开始融解剥落,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但我不会说出口。
使劲抿住几乎要开始颤栗的双唇。
因为我是魔女。想必魔女不该吐露那么没骨气的话。要是我哭着抱怨,黑猫肯定会舍弃我。不对,应该是不会到舍弃的程度。
不管黑猫正追着我,我头也不回地在走廊上前进。不知觉间,黑猫已跳上我肩头,开始论违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像个笨蛋似地。简直是场闹剧。
我在心中低语,随意听着黑猫说的话。我的所有全被恶魔掌握在手里,却一副独立生活的态度。因为我知道这家伙偏好我这个样子。因为我明白恶魔对魔女的期望。
打开门,与手持菜刀的厨师撞个正着。
到处是补丁的丑陋身躯,手上菜刀滴着红黑色的血,以迟钝的口气询问。
「我得收集猪的手腕到什么时候哩?」
他这么说。
我耸耸肩。
——我才想问哩。
我问。
「呐,还要多少?」
「还不够,差得多了呢。」
黑猫回答。
3
森林之外,国家的掌权者换了数任。
战争开始又结束的传闻也听了好几轮。
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应该过了数十年之久的时间吧?
可能已经过了几百年也说不定。
我不清楚正确的数字。对于永远不会长大的我来说,也没有必要去细数时刻。
『森林深处住着一个魔女,会掳走迷途之人。』
此般谣言逐渐扩散。
森林之外,似乎有人打着要杀害我的如意算盘。到访森林的人当中,亦包含特地来杀我的对象。
即便如此,我并未感到焦虑。因为大家都会成为我的朋友。因为每次有人来访,就能满足恶魔的食欲。
他们的死亡将为残存世上之人留下愤恨与悲伤,吸引更多人来到这个家。
恶魔肯定业已预测到此等连锁效应,而我则以此取乐。
我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俯瞰庭院。
庭院里,艳红色的玫瑰开成一大片。
刚来到这里时,院子里只有呼应四季而绽放的各种花朵。每次杀了人,玫瑰花的数量便会随之增加,后来连屋里也收纳不完,到现在则是在庭院里开到几乎要围住整栋房子的外墙了。
以指尖轻轻触摸窗户的玻璃。
我亲爱的玫瑰们,我好想一举扑进那张红色的睡床。然而我的身体却办不到,真不甘心。
咻,地一声,余光看见一道黑影划过,我抬起脸。
黑色鸟儿的吵闹鸣声。
——恶魔又来卖药啦。
我把从乌鸦那儿买来的药存放在专用的仓库里。
因为恶魔提供的药品,不论份量与种类均有所扩充,房里柜子的空间不敷使用。各式药物当中,除了能抑制病情进展的药之外,也有具备赋予身体疼痛感之效果的品项。这种目的的药就是黑猫的个人兴趣收藏了。
离开药品仓库,我站在长长的走廊上。
不希望有任何人类靠近的事情发生。辛苦储备的药品,要是被弄坏了多伤心呀。
此时,走廊中央开始出现水洼,很快形成一条小河。
——是从哪儿涌出来的水呢?还真刚好。
我拔下几根自己的头发,扔进河里。原本透明的水渐进转为紫色,啵啵啵地冒泡,散发诡谲的热气。
「呜哇啊。你在干嘛?」
黑猫走过来,极感兴趣的样子。
本想赶跑黑猫,还是作罢。
手掌伸进黑猫腋下,把他抬高。
接着以可爱到难以抗拒的风情为目标,朝着黑猫一笑。
「……艾莲?」
黑猫垂着四肢,仰视我。
由于我仍保持笑容,黑猫也呼应着挂上笑容,不过有那么一点勉强的感觉。
——随后。我的表情恢复正经,把黑猫摔进河里。
「呜哇~!?我就知道——」
噗滋。
喊叫还没收尾时,落进毒水里的黑猫身躯已随着令人微感痛快的音效消失无踪。
黑猫沉入之处的水面,只见泡泡不断冒出。连块骨头部没留下。我扭扭鼻子甩开腐败味一
有这种效果应该就够了。
我流畅地穿过墙壁,离开原地。
紫色的烟雾——也就是恶魔的本体,责难似地黏在我的肩膀上,但我装作没有察觉。
我在屋子里四处乱晃。
比起我刚到之时,这个家已扩展许多。
我试着穿过餐厅。没有手的房客们正围着长桌热闹用餐。接着我窥视大理石装潢的大穗。身影模糊不清的房客们,自己排好椅子,正在举办钢琴演奏会。
他们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这些魔女之家的房客。
他们没有任何意志。他们所说的话没有意义。我已不再加入他们的行列、与他们一同欢笑。
我越过房客群,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我是艾莲。
但是,艾莲究竟是谁?
曾几何时,我搔抓着具病症的皮肤,一边思索着。
那是成为魔女之前的我。我能轻易忆起,宛如一幅绘画的感觉。我好像曾在陈旧脏污的房间里,望着烟雾哭泣。一回想起那个香味,便感到呼吸困难。当时的我。真是可怜。但是也很幸福。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就行了。
最痛苦的是思考未来的时候。
若是我能拥有受人疼爱的未来、有这样一条路可以选择的话,就不必思考这些吗?知道有这样的未来,肯定会拼命想要将它纳入手中。怀着此等想法,就出局了。内心的喊叫与灵魂的欲求,用力地撞击心门,敲响心脏。
我选择听从。
听从我的灵魂。
遵照恶魔的指示。
这么一来,心脏的鼓动声在不知觉间受到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听见其他人的心跳声。一脸惊恐地,被这个家吃掉的那些人。
啊啊。这么作是对的。
我一脸恍惚,延伸玫瑰的藤蔓。缠住他们的颈根,吸光全身血液。他们的心脏将化为我的养份。将他们死前的哭号视为安眠曲,培育我的愿望。
受人所爱。这就是我的愿望。
但是,爱究竟是什么?
能够包容我的温柔双手?
真心对我展露笑容的脸?
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想哭。
长年以来,我生活于这个家,学会各种知识。也认为自己获取了许多事物。但是这些全都无法在我体内留下印记。它们总是穿过我的身体,消失无踪。
我期盼着,能永远留在我身体里的一股暖流。一种能满足我的事物。然而我却不明白,那究竟该是什么。
因为我还没能得到它。
我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活。像鸟儿替蛋保温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愿望拥在胸前,活着。
总觉得,只要继续活在这个家,艾莲的存在性将逐渐被削弱。
——我是名为艾莲的魔女。
我相信这个定义是正确的。
正当我在书房里一边踱步,一边如是思索着。架上突然出现一本以我为名的书。
它标着『Ellen』。
还真性急呢。
我取下书,快速翻页。什么嘛,一个字都没写。
喵!听闻一声低鸣,我看向脚边。
那里坐着一只换了样貌的黑猫。
哎呀。马上进入新的小猫尸体里啦?我挑起单边眉毛代替招呼语。
将书本放回架上,一边问道。
「难不成,这边也有关于之前住在这里的魔女的书?」
「谁知道呢。说不定有唷。」
黑猫佯装不知情。
应该不是报复我刚刚把他扔进毒水里。每次聊到前任魔女,黑猫总是语带暧昧,不肯告诉我。
对恶魔来说,之前的魔女是否仅为过去式呢?是否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家伙的过去式呢?目前难以想像。
我仰望高耸的书架。
这个家里的书,多到不可能读得完。
而且书本数量貌似时增时减。
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书的呢?说不定,死在这里的人们,其知识都将化成书本呢。某人的历史。描绘某人生存方式的书。感觉会是很棒的内容。当事人身上的悲剧,也可能成为读者眼中的壹口剧。
然而。
最终大家都是被这个家吃掉而作终,每本书的结局部一样呢。
「结局都一样,让你觉得很无趣吗?」
黑猫提问。
「我可没这么说。有趣的是过程吧?再说,」
「再说?」
「任谁最终都是要死的。」
说完发现自己也包含在内,低下眼。
为自己竟会心生动摇而感到惊讶。我是否还很介意自己不会死的这个事实呢?
希望黑猫没察觉我的心情。啊啊。不过,想必已经发现了吧?眼下他正在我后面笑着——我怕得不敢回头看。
我带着想啧舌的心情,穿过书架之间的走道。
为了找别的话题,游移着视线,接着发现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名少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有个男孩子住在书房里。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男孩子。栗子色的头发盖住整张脸,我无法分辨。
他会整理书架,把好几本书摊在地上,嗫嚅着什么。总觉得在哪听过他的声音。
至今一起玩过的朋友,我没一一记住他们的声音,而且每个人的声音也差异不大。不过他那头如幼猫的柔软发丝,光是看着就能使心情平静。
偶尔我会专为了聆听他的自言自语而来到这个房间。我会坐在离他一段距离的椅子上,撑着脸颊凝望他。
我想他应该有注意到我现身,但他仅热衷于自己手边的事,从未顾盼我。
回想起来,他身边放的全是图监或绘本。难不成他不识字?改天来教他认字好了。
想到这儿,又马上摇头否定。我想他并未期望这种事。
怪了。为什么我会知道?
——想不起来。
我将手放在额头上思索。然而记忆空白如旧,没能浮现任何线索。
思考了一会儿后,我放弃继续努力,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我来到有棵大树的庭园房。
已不见红色植物的踪影。
黑猫以不想再让我感到害怕为由,将她们赶到别的阴暗房里。
虽然其实不是她们的错。
感觉有那么一点无辜,但是没有了那株奇形怪状的植物,颇为讽刺地,庭园的景观确实改善不少。
原本红色植物之触手盘据的那面墙,已换为整片的玫瑰丛。
我自玫瑰丛前方走过,进入石造通路。
好凉。
石板的冰冷触感自脚底传来。
——那是什么时候呢?我好像曾怯懦地走在这里。也没什么嘛。不过是一条微暗的小路。
我低头走着,想起自己总是赤裸着脚。
如此想来,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什么穿着鞋子的经历?还是因为没有穿鞋的必要?说实话,应该是我对鞋子,尤其是红鞋,有过不好回忆的关系。但当时的我并不记得。
走着走着,左侧的墙面出现铁栅栏。
我随意巡视着铁栅栏深处,想着这个家的房客。
屋里的房客是由这个家吃剩的人类灵魂残骸所形成。
也就是恶魔吃剩的。宛如面包屑或是苹果核的这些东西,化成形体,留在家里。
所以说,只要是恶魔吃剩的,就算不是死在这个家的人,也会化为房客留在屋里吗?
我思索至此,在某间牢房前停下脚步。
沉重的视线投向铁栅栏的另一边。
微暗的牢房深处,有个男人,单手连着锁链。
看不清楚他的脸。
因为我根本记不清楚父亲长得什么样子。
父亲将背靠在最里面的墙上,低头坐着。皮肤几无血色,骨头的线条浮出表皮,看来极为憔悴。
他不发一语。应该是因为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他一直屏住呼吸,像尊雕像似地瘫坐在地。
双手抓住铁栅栏。没有摇晃铁杆或是呼唤他的意愿。只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情感,莫名地觉得必须这么作。
待在这里,令我呼吸困难。全身发热,内心愈感悲切。握着铁栅栏的手更加使劲。
突然察觉脚边掉了一个东西。
——是父亲的吸烟器具。
我拾起它,眺望着。
父亲为了作梦而使用的道具。就因为他有这个,才始终不看我。或许有一部分的我想要如此相信。
我轻轻将吸烟器具包在双手掌心里。很轻地。没有想要捏碎它。然而吸烟器具却自行散成碎片,化为沙粒消逝。
有一会儿,我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心。之后仅向牢房深处投予一个眼神,转身走回来路。
然后,止住正要迈出的步伐。
父亲所待之牢房隔壁,还有另一间牢房。
与父亲不同,飘着甜香之女人的房间——
牢房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铁栅栏封得紧紧的,未有开启的徵候。我也没打算开。
愈是感受那股甜美的香气,胸中的苦楚愈是扩大。
察觉自己光是站在牢房前,心池便将被搅乱,我加快脚步离去。
回到庭园里,黑猫已准备好红茶,坐在大树下的长椅上等着我。
原来已经到了该服药的时间。
我默默坐在黑猫旁边。将茶杯连同底盘一起置于膝上,啜饮红茶。
身体靠上长椅的椅背,仰望高耸的天花板。
火把的红光摇曳于墙面。长长浏海落进眼里,我皱起眉。
其实,我已活了超越我应有寿命的时间。
我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态呢?虽然遵照乌鸦恶魔的吩咐,持续饮用抑制病情的药物。延缓病情进展的效果如何呢?原本脚上与脸上溃烂又恶心的皮肤,恐怕已扩散到全身。虽然只要解除这个家的魔法,或是我走到外面,就能看到自己真实的样貌。
想到这儿,不禁全身颤栗。
——我才不要。我一点都不想看。也没必要见证。
我只愿在恢复健康状态的时候踏出这个家。等恶魔实现我的愿望,我再出去就好。
拿着恶魔提供的药,指尖不住颤抖。
「有客人来了。」
听闻黑猫的声音而回过头,他已不在我身边。
这是人类来访的暗号。每当我与人类接触时,黑猫总会隐藏自己的踪迹。
我闭上眼,观看魔力的光景。
无需特别集中精神。与眨眼一般,仅仅一瞬间的黑暗过后,便能找到踏入这个家的人类身影。
——真是的,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跑来?
对于一点都不受教,一直来访这栋房子的人们,真是无叮救药。
据信我是人类理应击倒的敌人。我似乎是某人的仇人。大家全是为了杀我而进到森林。为了杀我这位魔女,众人手持自己惯用的武器,踏进森林。
根本不需要引诱他们。大家陆陆续续地自动踏进我家。恶魔不是老张着嘴吗?张得大大的,宛如一扇门。人们就大排长龙地走进这道门。各自抱着决心,怀着坚定信念,但是呀,只要一进来,就只有被啃食这唯一结局。笑死人了。
为什么会想要杀我呢?
为什么会认为应该杀我呢?
我试过直接询问。对着袭击我的那些人的大脑。
结果呀。嗯,他们说我是恶人。杀害无辜之人,所以是恶人。残害无数生命,所以是恶人。所以非得除掉不可。
哼。我回顾着自己至今的行为。接着思索自己今后可能的行为。也是呢。在你们看来,或许真的是恶人没错。
但是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恶人。因为你们想要干扰我实现愿望。因为你们不肯让我实现愿望。
杀害无辜的人就是恶人?你们不也想要杀我吗?那么你们也是恶人。
什么?违反神的教义?
——真够罗嗦的。
我让玫瑰的藤蔓缠紧对手的颈部,同时说道。
我可是很清楚的。所谓的恶人,指的就是执行自己讨厌之事物的人嘛。不过如此而已。
认为怎样的人该杀,还不都是自己主观判定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硬要找理由呢?就这么想将所有的事物分出善恶吗?
会作这种事的还不仅止于人类呢。
你看,人类以外的生物,不也是想杀就杀吗?而且也不限于肚子饿的时候。猫也会为了玩乐而杀害昆虫。它们可不像你们这样爱找理由。单纯随心所至。
我跟它们是一样的。因为想杀而杀。你们跟它们又有什么不同?你要杀我,不也是因为你想这么作吗?
想信就信吧,你们所谓的神。
只不过祂可是不会拯救你们的唷。如果你们所说的天谴真的存在,我早就被雷打死了。
我是这样想的。神是为了让我们受苦才准我们诞生在这世上。祂等着我们向祂求助,仰赖着祂过活。以免我们忘了向祂祈祷。
所以呀,我,跟你,才会这么痛苦呀。
呐,你有在听吗?我蹲下身持续诉说着,只不过那个人已不再动弹。
「你今天特别多话呢。」
黑猫从玫瑰丛中间冒出头。
「有吗?」
我歪头。
「但是却不太跟我说话呢。」
「有什么话能说的?」
「什么都行呀。」
「什么都行的话,就是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嘛。」
我迅速结束话题,离开原地。
「哎唷,等等我啦。」
黑猫跃出玫瑰丛,追赶在后。
我再度来到石板通路上。
漫步于石板上,于父亲的牢房前停住步伐。
前次粉碎地不留痕迹的吸烟器具已恢复原状,如今正被父亲握在手里。
微弱的甜香味飘到牢房外侧。他背靠在最里面的墙,安静地抽着烟。目睹此景,我不禁悲从中来。
总觉得能听见隔壁牢房传来女人的笑声。
但我未再前往那间牢房。
抿着唇,快步跨在石板路上。
我有必要看重我的回忆吗?
我曾有过充满慈爱的回忆吗?
——想不起来。
对双亲的思念。留在书房的少年。每当我试图详细忆起过往的心境时,就会头痛。阅读日记能帮助我回想,但是一翻到下一页,就忘了前一页的内容。
「想不起来,不就代表那不重要吗?」
不知觉间,黑猫贴到我脚边,如是说。
「不必想那么多。你是魔女。专心想着吞食人类、实现你的梦想就行了。」
是了。
此言有理。
我点头附议恶魔的低语,接着抬高脸。
我是艾莲。住在森林里的魔女。我要治好我的病、拥有值得人爱的身体。
但是这么说着,坦白地微笑起来的我,到底是谁呢?
书房的角落里。
名为『Ellen』的书籍,在淡淡的光晕里,开始刻划文字。
魔女问。
「呐,还要多少?」
「只差一点了。」
恶魔回答。
4
在那一天之前,我未再踏出家门。
理所当然地,也不曾主动解除魔女之家的魔法。
因为那样将使我无法在家里自由行动。
因为我不想见到自己真实的样貌。
因为我无法想像,亲眼看到自己病入膏肓的身体,内心将有多受伤。
即便恶魔给予的药能抑制病情,也不能完全停止其进展。原本的身体肯定丑化到不堪入目的程度。我怕到不敢确认身体的状态。光是想起红而溃烂的皮肤便足以令我落泪。
然而,为什么那一天会掉到房子外面去呢?
大概是我一时松懈了吧。
那是一个有白雾包围森林的早晨。
一名男子,带着一把长剑,来到家里。
我将男子招呼到房里。不知道那剑有何特别之处,我被男子砍了一刀,随后身体便飞到窗外去。
——魔女一到外面,屋子的魔法便将解除。
落地为止的那一瞬间里,感觉时间的流动变得极为缓慢。飞散的玻璃碎仿佛静止于半空。好像听见黑猫喊着「哎~唷」的声音。
庭院的玫瑰轻柔地接住我的身体,但我顺势滚到地上,使不上力爬起身。
原本附在我身上、这个家的魔力消失了。
身上的衣物一举剥落,彷佛自己被扔到雪地上的感受。
男子追着我,从同一扇窗户往下跳。
见到我在地面爬行,有些不知所措。他持续保持警戒,举着剑指向我,不过脸上写满诧异之情。
我自己也很惊讶。泛红龟裂的皮肤扩散到全身,裙摆下的双脚腐败,肉块剥落,甚至能瞥见白色的骨头。一阵恶寒冲到背上,同时觉得喉咙干渴。
骗人的吧?我长这个样子?
庭院里的玫瑰们像要守护我似地散在我身上。但是一旦失去了魔力,此等守护也没有意义了。只能在地面爬行的我,在男子眼里,想必只是个皮肤溃烂的丑陋少女吧。
带病状态的身体会勾起我过往回忆。
视我于无物的父亲,试图抛下我的母亲。还有逃离我的人们。剥落的皮肤,佐证没人爱我的事实。啊啊。我不想看。就算是此等男人,也不想让他见识到我这副尊容。长得像红色树枝的手像要挖掘似地紧揪住地面。热气爬上眼角。
在男子的注视之下,全身染红的少女开始哭泣。
并非想落泪博取同情。我很清楚,眼前这名男子不是会被这点事扰乱心思的货色。我纯粹因悲伤而哭泣。认为眼前的男人很残忍,纯粹地,哭着。
男子深信自己即将获得胜利,挥下长剑。
刀刃反射阳光而使我眩目,因而眯起眼。
为什么要阻挠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坏?为什么要让我想起痛苦的回忆?我已经全身是病了。我尝尽苦楚。你们怎么不能乖乖当我的食物呢。
——你们怎么不为我献上生命呢。
男子挥下长剑,我的脑袋应声离开躯体。眼球咕溜反转。啊啊。真是的。这么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呀。
记不太得那之后的事情。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里的床铺。
房间墙面染上淡淡的橘色,日落时分特有的澄澈空气穿过开启的窗户、流泄而入。
确认脖子并没有接缝,但也不认为稍早的事仅为一场梦。
呃……我刚刚作什么去了?
记得我好像是被男子给砍了脑袋。但没有恶魔帮我接上脖子的记忆。
既然我躺在这儿,表示应是魔女之家的魔法再次启动,我才能回到这个房间里。
「真是不得了呀。」
听见黑猫悠哉说道。
试图起身,身体却因痛楚而揪紧。
痛楚?为什么?头也痛得像要裂开。不仅如此。毯子底下的双脚刺痛发热。
在这个家的魔法保护之下,应该不会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才是。
总之先向恶魔要求药物。冒着热气的红茶立刻盛在茶杯里、出现在眼前。
一口气喝光红茶,调整呼吸。然而内心仍难以平静。感觉非常不舒服。
揉着太阳穴一带,正想试着回想稍早发生之状况时,黑猫抢先说道。
「那个男人回去罗。」
「回去了?」
「还以为自己成功杀掉你呢。你不记得了?」
视线往上移,试着思考。
对了。我把他赶走了。使用某种魔法。但是我用了什么魔法呢?想不起来。才刚用过的魔法,竟然马上就忘了。可不是健忘就可以解释的。
「等他回去报告战果,之后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来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你造成的吗?」
「我不记得了嘛。」
黑猫低声轻笑。
「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在无意识之下行动。」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真的是想不起来呀。我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只要能把他赶走,怎么作都行。
我好累。为了等待痛感退去,躺在床上,用毯子包住身子。
只是,好奇怪。
不管我怎么等,痛楚都没有消失。依旧全身发热,头也还在痛。心境宛如生病的皮肤再度曝露于空气中、人又再次倒在屋外。
好奇怪。怎么会?应该不是因为头被切掉的关系吧?因为魔女的身体本来就是不论伤得多重都能恢复原貌。
转成仰躺的姿势,望着天花板的纹路。
视野变得模糊,原本美丽的花纹,变得更像蠕动的蛇。真有趣。然而随之涌现的不是笑声,而是呕吐感。
彷佛舌头被从喉咙深处拉出来般的不舒服,我忍不住撑起身。弓着背,用力咳了几下。满是汗水的手揪住床单。
——汗水?我瞄向自己的手心。
处于魔法姿态的我,怎么会需要流汗呢?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难道我的身体快撑不住了吗?
之后连续几天,我只能窝在床上,镇日呻吟。
无法确定恶魔的药究竟有没有效。为什么不来检视一下我的身体状况?真的需要的时候,乌鸦恶魔偏是迟迟不出现。
我确实忆起。
又红又溃烂的皮肤,唤回亲眼目睹自己真实样貌的记忆。每次想到当时的事便心底发寒。
那时我可能有些失心疯。由于被迫面对已逃避许久的现实,灵魂受到伤害,进而导致病情恶比。
魔女的身体不论受到怎样的伤均能恢复原貌。
——然而所谓的伤,真正严重的是在内心。
藉由这个念头,感觉似乎莫名地瞥见了真相一角。我的双眼还记得一些些。
一个和缓阳光照射的午后。
我在床上流了满身的汗。长长的浏海散在如陶瓷般白亮的额头上。不论我看起来何等健康,内在实则根本就是一块烂得乱七八糟的肉块。
「呐,」
我的嘴在我意识到之前便迳自动了起来。没有确认黑猫的所在位置,直接提问。
「你说魔女不会死,是骗人的吧?」
没有回应。但我认为沉默就是他的回应。黑猫其实有在听。他正在倾听我的话语。
我呓语般地继续说道。
「我好像看到自己即将消失。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部分被带走了……若是继续维持那个心境,我就完蛋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这种事竟然得延续到永远,应该只是一场骗局吧?」
「这个嘛。」
听见黑猫的说话声。不知觉间,影子已盖到我脸上。他坐在枕头旁,俯视着我。
「该说是你内心期望它是骗局吧?」
期望什么?不如死掉算了?能不再承受痛苦就愿意舍弃生命?
开什么玩笑。
本想轻蔑地笑,却只能诡异吐气。
「若你真的不想死,就不会死。」
黑猫老爱用这种暧昧说法。
我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看向黑猫。
——魔女的死亡。只要魔女想死就能达成吗?
经历数百年也没能理会的事实。说不定我现在正要开殷秘密的小门。而且黑猫也允许我这么作。
「我死得了吗?」
「可以呀。但是有条件。」
黑猫如是说,接着不赶从哪冒出来一个小瓶子,滚落我眼前。
「绝望。这就是魔女死亡的条件。」
我凝视着放出淡黄光晕的小巧玻璃瓶。
「这是什么?」
「对你来说的绝望。」
我盯着小瓶子,缓缓直起身。倒在床上的小瓶,瓶身雕琢着可爱图样。
这种东西就能致我于死地?
我带着怀疑的眼神,接着,有些怯懦地,执起小瓶。
对于内容物,多少有些预感。
初次见到的小瓶。然而它的颜色及雕饰都让我想起某个人。
将小瓶凑近鼻头。
察觉到微弱气味的同时:心底的预感化为确信。
我诧异地看向黑猫。双眼圆睁。
不禁感到愤怒。
愤怒?对象是什么?
为了此等小瓶便足以取我性命的事实而愤怒?为了彷佛早已看透一切的黑猫而愤怒?
我轻而缓地吐出一口气。为了压制我亢奋的心绪。
好久没有作出此等动物性的举止。总觉得最近的我,举止越来越像人类。这是否亦为我衰弱的证据呢。
我不想说。不希望预感成为现实。
但是——我将视线移回小瓶。
小瓶里装的是母亲的甜美香气。
以制作点心维生的母亲,身上常有的气味。从母亲剪得短短的指甲飘出来的气味。当我待在母亲胸口时嗅闻到、令我深感安心的气味。诱惑着父亲的,那个女人的气味。
杀害我的关键就是我母亲吗?笑死人了。意思是说,母亲打算抛弃我的事,我一直没能释怀吗?我才不承认。
母亲已在我心里彻底死去。我的记忆里早没有母亲平静微笑的样子。题名为母亲的那幅画早已被我撕坏,并用血代替油彩、将画布泼得失去原形。
所以我不认为我会因为这东西而死。
但也不认为黑猫会说谎。
我手心不停冒汗。
接着,你猜猜我作了什么?我把手放上瓶盖,把它转开一点点。是因为汗水而一时手滑?还是想测试自己是否真的会因这东西而死?我自己也不清楚。一切均发生于无意识之下。盖子开了一条缝。
就在下一秒。
甜美的香气几乎要跨进鼻腔的瞬间。
我看见死神举着巨型镰刀,刀尖朝着我,准确抵在我颈上。这不是比喻,而是我真实所见。漆黑又锐利的刀刃,真的就在我脖子旁边。只要轻轻一抽,我的脖子就会俐落地断开。这画面一点也不难想像。
彷佛全身血液凝结,我连忙盖回盖子。用力盖上,并且还不满意,继续往下压,接着将它扔出去。小瓶撞上墙壁,滚地发出声响。小瓶造型华丽却很坚固,没有一丝损坏,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滚动。小瓶翻滚时,瓶身的雕饰反射光线的样子很美,只是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扎扎实实的死亡预感。相较之下,被男子砍头时的感受,根本像是一场游戏。那将是一切的终结。亦代表我的消逝。小瓶无情地让我体会这个事实。
我不想死。
我还没实现我的愿望呀。我还没找到人爱我。也还没为谁付出过爱——
看来一度逼近死亡,便会加深对于生存的执着。
当身体几乎要高声尖叫之时,黑猫无关紧要的语调抢先发声。
「真是的,也不必用扔的吧。」
黑猫碎嘴抱怨着,为了捡回小瓶而走下床。他将小瓶咬在嘴里,重新放在我手边。
我全身脱力,倒上床铺。
我以哭泣取代尖叫。
与其说我哭泣,实则为眼泪自己不断冒出来。
泪珠流过脸颊、滴下,沾湿了枕头。不久后,这些水份穿过床铺,触上地板,扩展到整倔家。
这个家察觉我在哭,便温柔地揽住我的背,感觉像待在摇篮里。这个家依旧是站在我这边的。没与我站在同一阵线的,只有眼前的这一坨。也就是黑猫。
哭泣令我的心逐步冷静下来。
黑猫俯视着我。
淡黄色小瓶在他脚边闪耀光芒。
「要死吗?」
黑猫问。语气极为稀松平常,好像在问「要吃饭吗?」之类的。
「我才不要哩。」
我笑道。
双眼因眼泪而湿润,看起来说不定像是喜极而泣。
任何时候均可选择死亡。这一点令我内心放松许多。
原来恶魔也是有具备良心的一面。因为世上有太多人无法决定自己的死亡。
不论我是死是活,感觉对黑猫来说都没有差别。
你看,眼下他可还在窃笑着呢。
流着口水俯视我。
对了。这家伙可是恶魔呀。我的灵魂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份食物罢了。
事到如今,我才突然醒觉。
我紧紧握住小瓶,离开床铺。
受伤的身体颇为沉重,但是心情很轻松。
离开房间,走下几段楼梯。往下走。继续往下走。最后来到通往药品仓库的路。
之前设在走廊上的毒水转为透明。
脚踩过水深约只到脚踝的小河,踩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不冷,也不热。与身体同样温度的水。想必是我刚刚流的眼泪把毒素排掉了。我莫名地想。
打开厚重的门,进入药品仓库。
多了一个架子。大概是为了收藏这个小瓶吧。
我将小瓶推到柜子最深处,关上柜门。望着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脸。右肩上坐着佯装不知情的黑猫。
斜眼望向黑猫。
——绝望竟是魔女死亡的关键。
为什么之前从未跟我提过。是认为告诉我会使我沮丧吗?还是因为我没问,所以才没提起?应该不会吧。应该也不是考虑到我们一起经历长久时光、信赖关系加深的缘故吧?
一头雾水。想推测黑猫的用意根本是徒劳无功。我很早便已察觉到此事。
我为他瞒了我这么久而感到生气,说。
「我讨厌你。」
「是喔?但是我喜欢你唷。」
自药品仓库回来的路上。
裸着脚横过走廊上的小河。黑猫离了几步跟在后面。
我没有回头,开口问。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死掉了吗?」
得知魔女确实可能死亡之后,突然有些介意。
曾经住在这个家里的魔女。
我迳自想像她已获得幸福。不过她也可能在未能实现愿望的情况下死去。
黑猫至今都不肯向我谈论前任魔女。如今既然愿意告诉我关于魔女之死亡的事,可能愿意回答也说不定。
「她还活着唷。」
黑猫干脆地说。这样我就安心了。其实这个回答已能满足我,但黑猫仍想继续说明。
「她呀,戒不掉呢。」
戒不掉什么?
我仅将头往回转,用眼神询问。
「戒不掉在这个家里杀人。」
我稳住了表情,不让它变化。
但黑猫似乎仍察知我的好奇,他卖关子似地停顿几秒才接着说下去。
「她沉迷于在这屋子里杀人的那种恍惚感受,离不开这个家。而且原本就没想要离开这里。大概就是因为没有期望,才更棘手吧。我不讨厌她,只是已无法配合她。于是我实现了她的愿望。因为她说想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她很高兴你住进来唷。让你这样的魔女住进来,她彷佛重获新生——你有发现吗?她很中意你唷。我也曾担心你会不会变成她那样,目前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那她,」
——啪唰。
我停住步伐,视线扫过高耸的天花板。
我整理着关于这个家的细节。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总是很亲切,偶尔像有自主意识似地守护着我。
我舔舔唇瓣后说。
「化身为魔法了,是吧?」
「没错。」
说完,黑猫心满意足地晃动尾巴。
似乎听到某处传来女孩子的天真笑声,不是我的声音。
那之后,我不再向黑猫提出,我还得待多久的问题。
5
森林里恢复和平。
这么形容似乎也有点怪。
一如黑猫的预测,砍下我首级的男子回去之后,来访森林的人数大幅减少。
不久之前,森林外面还是谣言喧嚣尘上的状态,如今则压根没人谈论我。
想必是魔女已被杀害的错误谣言已扩散出去。
现在没有人会为了杀我而特地进入森林。
森林里只剩以狩猎或采集维生的人,或是来森林玩耍的孩子们,偶尔再加个欲穿越森林或是迷路的人。
我一边打瞌睡,一边随意地处置这些人。至于为什么会打瞌睡,源自我最近老是睡不熟;由于病情恶化,开始出现耳鸣症状,几乎无法入睡。
虽然魔女之家的魔法加护依旧存在,我仍整天躺在床上。懒得回到床铺时,就直接趴在冰冷走廊上睡。
我就以此等状态,等着我的猎物来临。
乌鸦恶魔表示,我的病情很难再抑制下去。
大概是因为我的心受了伤吧。
这心境是否就像被医生宣告无药可医的患者呢?我并未特别沮丧。毕竟我很早就明白自己罹患的是治不好的病。
这样啊。我笑着回答乌鸦恶魔。
那一秒,乌鸦望着我的眼神不清楚是同情还是拿我没辄。乌鸦一如往常地口吐恶言,放下药便离去。我没有马上关窗,而是茫然眺望着乌鸦拍下的羽毛在房里飘荡的样子。
这个家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吃饱呢?
黑猫什么时候才会赋予我治病的魔法呢?
我连思考这些问题的心思都舍弃了。
只要我不放弃,总有一天会到达那个数字。
有人在我耳边喊叫着。眼睛深处像被针刺。双脚有如被野兽的利牙插入。脚指则像被老鼠曙咬。
真是的,别那么捣乱呀。吵死了。这是否也能称作痛呢?其实不是身体在痛,而是受伤的心擅自为我立下目标。
其实我好想大叫。也想哭泣挣扎。
但是没人能听见的喊叫有何意义?没有人见证的眼泪,又有什么意义?
视野模糊,眼前景象变成好几层。天花板好似在来回旋转着。
总觉得,只要伸出手,就会有人拉着我前往梦幻世界。但那只是错觉。我的手只能像断线人偶般落下。而我就此沉入痛苦的深海底。
整个人缩在棉被里,回想刚来到这里时所发生的事。
空气充满暖意,使人禁不住睡意的那一天。
森林里的气氛自那时起便没有改变。
然而时代却剧烈变迁。
人们所穿的服装越来越整洁。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饿着肚子的小孩。以前的人架着弓箭前来打猎,现在的人则改拿长筒状的物体。
第一次见到时,我想,那种东西能算是武器吗?
接着目睹猎人瞄准鸟儿,发出一声巨响,鸟儿随之坠地。
哇呀,好厉害。真有意思的武器。再多让我欣赏一些。
我命白兔现身,引诱猎人奔走。
吃掉猎人、精神稍微恢复。我站起身,仔细研究猎人的武器。据说它叫作枪。小小子弹会从长筒前端飞出,破坏猎物的身体唷。
这样啊。说着,持枪对着黑猫。
黑猫哇地大叫一声,弹跳躲避。
呵呵,我开玩笑的啦。
稍事取乐之后,感觉到房间又恢复宁静。我再度窝回床铺里。
这个家动不了。人类的骨头堆积在胃里。肚子重到动不了。
我的情况也一样。全身荷着重量,宛如沉入海底的感受。然而这个家依然想继续吃人,喊着:还要、要更多。真拿你没办法呢。我只好闭上眼,透过魔力的光景寻找食物。
不论是现在几乎像被钉在床上的我,抑或还能在家里自由行动时的我。不管在哪个时期,这个家一直都是我的牢房。
——我被囚禁。在这个家里。
被布满尖刺的玫瑰藤蔓束缚住双手双脚,无法动弹。
但这情况同样源自我自己的期望。
曾几何时,我一度期望自己住在一栋寒酸的房子里,被名为绷带的锁链给约束住。说不定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被某物捆绑住、放弃许多事物,或许我可以活得更加轻松。
不过如今的我已不再抱有那般想法。
我是囚犯,同时也是看守人。可以永远把自己关着,也可以把自己放走。绑缚住身体的玫瑰藤蔓,同时亦可用作穿过入侵者胸口的武器。
一切全以我的意志为指标。
我是潜伏于黑暗里的野兽。与满月同色的瞳孔放出光芒、露出尖牙的野兽。我站在尸体堆积而成的小丘上,满嘴满手都是鲜血。
我的颈部绑着绳子,随时准备好执行死刑。只是这条绳子柔软蓬松,仔细一看,才发现不过是黑猫把尾巴绕在我脖子处而已。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经历好几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森林里的世界极为和平。
我几乎一整天睡在床上。
我像肉食植物一般,张着嘴等待猎物靠近。一旦有东西靠近,便迅速合上嘴,把它咀嚼成细块。感受到营养已渗入体内各处后,才再次张开嘴。
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捕捉了猎物、关上嘴。结果,黑猫撑开那张嘴,说:
「艾莲,恭喜你。我要赐给你魔法。」
我缓缓睁开眼睛。
由于长期闭着眼,眼皮僵硬,花了不少力气才开到最大。
这里是哪里?并非魔力的光景。这里是我的房间。眼前与我对视的则是一只美丽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的黑猫。
「我要给你治病的魔法唷。」
黑猫的话迟了几秒才传进我耳朵。
治病。
待我终于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时,脑中响起祝福的钟声。午后的阳光化为金粉,从我头上缓缓洒落。
「说到这个魔法呢——」
黑猫的说明,美妙得宛如赞美诗歌。
眼神虚无的瞳孔开始逐渐取回光辉。
我闪耀金色的瞳孔,越过黑猫的身体,将视线投向遥远彼方。以微弱魔力见到的光景。离开这个家、穿过玫瑰盛开的庭园、进到森林里。葱绿的枝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接着,我找到目标。
一名将金发绑成辫子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