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孩 来家里玩
金色头发绑成辫子 可爱的女孩
——不准接近森林深处。
从小父亲便如此告诫着我。
村里的大人们也都异口同声地如是表示,我以为那是大人们对每个欲前往森林游玩的人惯例提醒。
一阵风吹来,拉动我的裙摆及金发编成的辫子。
我按着浏海,仰望天空。葱绿的枝叶在头顶上方层叠,勉强能从缝隙间瞥见蓝天。
炎热的夏季午后。
这一天,我来到森林里。
我所居住的村庄附近有一座广阔的森林。
由于一年四季提供品种丰富的果实,村里的人们均对此森林多所仰赖。对于喜爱在林里摘花的我来说,更是个熟悉又亲切的游乐场。
穿惯而合脚的皮鞋踩断细枝,发出啪叽一声。
带着不太痛快的心情,漫步在森林里。
我去森林玩唷。随意报告后准备出门时,父亲再度在我背后叮咛那句老话。
他说,不准接近森林深处。
父亲可能也只是随口说说。我也一如往常地听过就算了。然而,不知为何,这天一回想起父亲的话,便感到胸口骚动不已。
我已满十三岁。
难道还担心我在森林里迷路吗?
身为猎人的父亲,每天往来森林。更有许多大人前往森林采集野草。他们肯定也会踏进森林深处。为什么老是告诫我们小孩子不准进去呢?真是太没自由了。
内心如是想,持续迈出步伐。来到比平时造访区域更加深入的地点。
心里稍有犹疑,但我知道回去的路。于是便继续前行。
或许是很少有人经过,路旁的草长得很高。
走到累了,寻找适当的枯木,坐下来稍事歇息。
横躺的树木周围开满白色小花。我眺望那些姿态令人怜惜的花儿们,想着。
我的名字——维欧拉,也是花的名字。
目前不是它开花的时节,应该没机会欣赏到。
我喜欢花。仅仅欣赏花儿们,就能耗上大半天的时间。
舒适的风吹来,发丝随之晃动。像这样静静坐在这里,便能感觉自己宛如化身为那些花儿,在风中摇曳。
森林里一片寂静。
我舒服地想闭上眼。
——就在此时。
啪沙啪沙。
后方树丛突然传出声响,我惊吓地弹跳起身。回过头的同一瞬间,父亲那句「不准接近森林深处」的告诫闪进脑中。
万一是野兽该怎么办。但是以这座森林的浓密度来说,不可能有野兽出没。
脑中迅速思索着,同时冷汗直冒,而我紧接着目睹的是。
喵啊~
一只黑猫,现身时还悠哉地低鸣一声。
细长的尾巴晃动着,金色双瞳正望向我。
我霎时停住呼吸,随后深深吐了一口气。
「什么嘛……」
随后觉得自己刚刚那般恐慌的样子很愚蠢,喷笑出声。
「来这边。」
蹲下身招手示意。黑猫不亲切地背过身子,我连忙站起来。以为它准备要逃走,似乎又不是。黑猫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缓缓前行,回头望向我,又叫了一声。
我呆立于原地,连眨了几次眼。
是要我跟过去吗……?
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但它看起来就像是在呼唤我。
接受猫的邀请,前往梦幻世界。虽然脑中并无此等念头,我的脚仍自然而然地跟上黑猫的脚步。
黑猫钻入树丛,走上我不认识的小路。
从这边走下去,难保不会进到森林深处——
我踌躇了。但是仅止于一瞬间。不想跟丢黑猫的焦急感令我很快跟着跳进树丛里。
我跟在黑猫后方走着。树丛后方的小路宽度仅能勉强供一个人前进。在和缓的坡面上上下下几次,一段路之后,来到宽阔地点。
那是一个小小的花田。
吊钟形状的红花与蓝花交织盛开。
森林里竟然有这种地方。发现花田的我喜出望外。想要摘花而蹲下身子,黑猫又出声像是在召唤我。
抬起头一看,黑猫坐在树木之间望着这头。小路仍继续延伸到远处。
黑猫没等我站直就自行往深处走去。
「等、等一下。」
不禁出声制止,只是黑猫也不可能乖乖停下来。我慌张地直起身子,不舍地离开花田。
追在黑猫后头,奔过树林间的小径。
出现在尽头的是——
「哇啊……」
眼前是座艳红花朵缤纷绽放的玫瑰庭院。
不自觉地吐露赞赏的叹息。
前方有条路直直延伸。玫瑰沿着路旁排列,像在点缀着这条路。不仅止于玫瑰。各种花朵均在途中盛开着。路的尽头有一栋屋子。
我几乎要认定自己真的闯入梦幻的世界了。
跟随着黑猫走到屋子的大门前。
我仰头眺望这栋两层楼高的建筑物。颜色偏深的石墙将屋瓦的红色映衬得更加鲜明。窗边摆设花朵盆栽。整栋房子像被树木团团围住,隐身于林子深处。
黑猫自然地穿过大门进到屋里。原本就是开着的吗?我现在才察觉门并未关紧,留下一丝缝隙。
我受到玫瑰花香的鼓舞、接纳黑猫的引诱,推开大门。
「您好……」
我怯生生地打招呼。没有回应。一脚走进室内,踏上桃红色的地毯。屋内有些阴暗。打磨得光亮的桌面上装饰着大红色玫瑰。看来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突然有个影子自眼前闪过。
我吓得僵住身子,才确定是黑猫。
我叹口气。
「真是的,别吓我呀。」
黑猫与我四目相接后,逗弄似地摇晃尾巴,走向通往深处的走廊。
我再度起步追赶黑猫的背影。
途中经过好几个房间。自厨房前穿过,炉上的锅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滚汤声。但是却没见到顾火的人。虽感到奇妙,仍继续跟上黑猫脚步、爬上楼梯。
来到二楼,仅见一条长长的走廊。明亮的阳光自窗外投射而入,闪耀在立于花瓶里的玫瑰花瓣上。
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黑猫停在门前,缩起脚坐好,接着仰头看我。
总觉得它正在对我说:打开来看看吧。
门后有谁等着我呢。
我怀着些微的不安与期待的情绪,手心覆上门扉把手,使劲推开。
开门后,正面墙壁上的窗户朦胧地透着光线,映照着房内中央的床铺。
黑猫离开我的脚边前奔,跃至窗台上。接着好似在说引路仅到此为止似的,放松身子蜷曲起来。
双手于腹部前方交握,我迟疑地在花朵图样的地板上迈开脚步。
床上睡着一个小女孩。
我小心不发出脚步声,绕到床的侧边。目睹女孩的脸,诧异地将交握的双手移到嘴边。
女孩的淡紫色长发上系着红色蝴蝶结。然而女孩几乎整张脸均被绷带包住。绷带各处均渗着红黑色的渍痕,从未被绷带遮蔽的部位可以窥见红而溃烂的皮肤。细瘦的脖子,血管清楚浮现于肌肤表面。更推测得出床单下的躯体肯定也很瘦弱。
见到她的惨状却能忍住不逃跑,源自她的淡紫色头发柔顺艳丽、非常漂亮。
碰当。
房门关闭的声音唐突响起。我惊吓着回过头。以为有别人进来,似乎也不是。只是原本没关好的门,刚刚关上了而已。
我放松下来,再次望向床上的女孩。
不禁屏住呼吸。
女孩睁开眼仰望着这头。
是被刚刚的关门声吵醒的吗?女孩缓缓地眨动眼皮。在长长睫毛之下闪烁的金色瞳孔来回观察着我。
「姐姐……你是谁?」
女孩的音调如铃声般清脆,却又带着一丝嘶哑。总觉得嘶哑是来自刚睡醒的关系,不然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手足无措。不仅止因擅自闯入别人家里的罪恶感。她的注视亦令我紧张。我的视线无法离开她,只能回答。
「我……我叫维欧拉。」
「维欧拉……」
女孩低声重覆我的名字,像是在确认念法似的。
她的唇瓣乾裂,脸色极差。
沉默一会儿后,女孩问道。
「你不怕我吗?」
「不会呀。」
我立刻肯定回应。只是语尾带着抖音。
虽然她的肌肤几乎都被绷带遮住,从没能盖到的红黑色皮肤便能轻易想像出绷带下是什么样子。很明显地,她的身体处于不寻常的状态。然而无力地躺在我眼前的她,不过是个小女孩。要一脸厌恶地别过头并不困难。但这么作的话,她也未免太可怜了。
我为了佐证自己的宣言,膝盖跪地,将视线调整到与她的同高度。她追随着我的动作而偏过头。淡紫色的浏海随之滑落。
我试着露出微笑。女孩也放心似地撑起嘴角、露出微笑。皮肤扭动的样子看起来很痛,我的胸口也不禁跟着揪紧。
这孩子是受到很严重的烧伤吗?还是罹患皮肤相关的病呢?想归想,但问不出口。女孩像是读懂我的心似的,迳自说道。
「我生病了。」
女孩将视线别开,嗫嚅着说。
「因为生病,只能一直躺着。我一直待在这儿。除了医生之外,维欧拉你是第一个进到这栋房子的人。所以我有点吓到。」
彷佛随时都要消失一般的微弱声线。
得回答些什么才行,我心想。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女孩轻柔地将手从被单下伸出。每一根手指均细心地各自缠着绷带。颤抖的手朝我伸来。我像接下宝贵物品似地,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叫艾莲。你愿意……」
视线从她的手滑上肩头、颈部,接着对上她——艾莲泫然欲泣的双眼。
「当我的朋友吗?」
我无法不点头。
生病的少女——艾莲似乎是为了疗养而住在森林里的家。
据闻负责照顾她的人也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但似乎不是她的家人。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并不是很喜欢那些人。
我看她状况不是很好,那天稍微讲了几句话之后,便早早离开。当我告诉她我会再来玩,她双眼闪烁光芒,投予一个微笑。
我穿过走廊,下到一楼。
经过厨房时,发现刚刚炖煮着锅子的炉火已关闭。
果然还是有人在。会是她说的医生吗?
这么想而试图寻找人影,但不知为何都没能见着。
「感谢招待。」
我朝着不明的对象低声招呼后,踏出玄关。
越过玫瑰花园,再走上一段路之后,很快回到我认识的路。回过头只见茂密苍翠的树林,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个家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禁不住如此怀疑。
离开森林,走上整理得很平坦的道路。不知觉间,太阳已西沉。远处的田地、村里房屋的屋顶均逐步染为橘色。
糟糕。父亲差不多要结束工作回家了。我急忙朝着自家前进。我的母亲早逝,晚餐一向由我来准备。
家门就在眼前。屋内没有点灯。我放心地安抚胸口,立刻着手准备晚餐。
一边准备,一边回想起在艾莲家里的每一幕。
艳红玫瑰盛开的庭院。被树林包围的大房子。如躲藏般的生活。成天躺卧在床的女孩。
她肯定不是这一带出生的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金色瞳孔的人。淡紫发色亦属稀罕。说不定是从远处搬到这儿来的。为了养病而选择了这个乡下地方、那座空气清新的森林。话说回来,为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子准备那么大一栋房子,真是不得了呢。难不成她是某国重要人物的小孩,甚至是公主不成?
窗外传进的狗叫声促使我回过神。父亲到家了。我前往门口迎接。
2
隔天下午。
我用完午餐、洗好碗盘。晾起洗好的衣物,稍作休憩。确定今天的家事都完成后,我出发前往森林。
因为我跟她约好了要再去找她玩。心里某处还认为昨天的事不过是场梦,也想确实排解这股疑惑。
走过熟悉的森林步道,朝着她的家前进。
这路线仅来回走过一趟,意外的是我竟然没有走错,一举顺利到达红花与蓝花交织而成的小花田。
穿过树丛,立刻瞧见与昨天相同的景色;缀满玫瑰花的庭院、顶着红色屋瓦的建筑物。
真的不是在作梦。
握住门把旋转。没有上锁。是知道我会来才刻意不锁的吗?是说昨天大门好像也是开着的耶。可能是为了让黑猫通行而留的缝隙。若真如此,也太不谨慎了。说不定真是因为这里几乎没人出入。
「维欧拉!」
打开房门,艾莲一见到我的脸便轻声喊道。
昨天还只能躺着的她,今天直起上身,枕头撑在背后。
看来精神比昨天好很多。
床缘放了两、三本读到一半的书。床头的圆桌上则有个正飘出热气的茶杯。
「你真的来了。我好开心唷。」
艾莲如是说,眯眼望着我。这是哪门子的表情。连我都要心跳加速了。虽然绷带覆盖了整个脸孔,然而她的表情与举止,都跟一般女孩子没两样。
我将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今天一样没能在到达艾莲房间前与任一个人打到照面。看她干净洁白的床单与绷带,还有圆桌上的红茶,屋子里肯定住着替她照料大小事的人。
盛着红茶的杯子有两个。
留意到我视线的落点,艾莲说。
「是给维欧拉的。」
茶也是照顾她的人泡的吗?
「可以吗?」
她用力点头。
「谢谢。」
我执起茶杯。
全白的杯面上以线条拉出花朵的图案,看起来颇为昂贵。跟我家里颜色晦暗的碗盘简直天差地远。
艾莲悠然地将手伸向茶杯。好小的一只手,还在发抖。不禁觉得她恐怕连拿起红茶杯都很勉强。艾莲察觉到我忧心忡忡的眼神,对我微微一笑。我莫名感到害羞,只能跟着微笑。
一边啜着红茶,我环视四周,观察这个家里的样子。
不带一点污渍的白色墙壁。豪奢的家具。小小的书架上排满各色封面的书籍。看似昂贵的花瓶被玫瑰花塞得满满的。
我瞄向她的蝴蝶结与洋装。那个布料应该非常高级,我都不禁要羡慕起来了。看来这孩子饱受疼爱呢。当时的我自顾自地这么下了结论。我认为花在孩子身上的金额与对孩子的爱情浓淡成正比。
黑猫仍然蜷曲在窗台上,阳光下的黑色躯体看起来暖洋洋的。
「那只猫是你养的吗?」
听到我的问题,艾莲偏过头。
「不是耶。是他自己擅自住到这里来的。」
「是这样喔?」
因意外而不禁反问。
喵~黑猫彷佛要回答问题似地喊叫。
我听起来莫名地像是「这样讲也太无情了吧!」之意,而忍不住喷笑出声。
桌上放着两个空茶杯。
听见离屋子很近的地方,传来鸟儿振翅高飞的声响。是不是在屋子某处筑巢了呢?我眺望窗外如是想着,接着回望艾莲。
「呐,艾莲不是这里出生的人,对吗?」
「嗯。」
她点点头。以良好仪态将双手重叠、置于床单上。
「好一阵子之前,搬来这里住……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艾莲的眼睛颜色很少见。」
她连眨了好几次眼。接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事的样子,挂上微笑。
「差点忘了。这我有在书里读过。」
艾莲拿起放在床缘的其中一本书,翻开来。
「这一带没有人是金色眼睛,对吗?在哪儿呢……你看,是这段对吧?」
敦陡艾莲手上匿迟书本,闵护她拒着能页面。
没有错,这一页确实描写了这个区域的历史,也提及了人们的瞳孔颜色。
不过比起内容,我更惊讶的是构成书里内容的文字又小又精简一事。
才读一下子就觉得要犯头疼了。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有办法看懂这么难的书吗?
我继续巡过文字,同时开口问。
「艾莲,这你看得懂喔?」
「嗯。因为不能出门呀,除了读书没别的事可作嘛。」
感觉到艾莲的声调突然变得低沉,我抬起头。她低下眼,垂着头。
好像在说着,我也不是喜欢才成天读书的。
「你不能去外面?」
艾莲急忙抬高脸孔。
「不是会传染给别人的病唷。是我的脚……一走动就会痛。」
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她的双脚。不过它们现正藏在床单下,无法窥视现状。
「这样啊……」
我只能如此低声说着。接着为了转移话题,刻意以开朗的语调提问。
「艾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她摇摇头。
「不清楚。等我回过神,人就在这里了。虽然也有以前待过的地方……总之记不太得。」
「爸爸跟妈妈呢?」
她再度摇头。
「之前住在一起。只是……自从搬到这里后,就没再来看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帮她准备了这么棒的地方,却不来看她!?
嘴上没多说,但是她的悲切表情似乎已道尽一切。我感到心疼,拼命想让她不那么心情低落。
仔细衡量遣词,以开朗声调发言。
「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啦。」
艾莲看向我。
「工作?」
「嗯。」
我点点头,瞄着室内的家具边说道。
「要让你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得花很多钱吧?还请了医生。药也很贵的。他们没来看艾莲,是为了艾莲在努力工作呀。」
「喔……」
艾莲低下眼,像是在思索着。
缠着绷带的手指相互搓弄,接着她低声说。
「……所谓的工作,真是为了我吗?」
「那当然。」
我再次强调。
「当然是为了艾莲呀。我的爸爸也常工作到很晚才回来。」
「这样呀……」
艾莲没拾起头,想了一会儿。
看得出她眼底逐渐恢复光芒。
她抬起头,从我手里取回书本,啪嗒一声阖上它。被那清亮的声响稍微惊吓后,只见她脸上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正朝着我微笑。
「呐。维欧拉的眼睛是绿色的呢。」
「?对呀。」
「头发跟太阳公公一样闪闪发光,眼睛是嫩绿叶子的颜色呢。好漂亮唷。可以靠近点让我看吗?」
突然变得开朗的艾莲,露出带些困扰的笑容。但也比她继续沮丧要好得多。
「我的眼睛没什么有趣的呀?」
「可是很漂亮嘛。请让我看。」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然而艾莲已兀自靠近。她小小的手抚摸着我辫子上的蝴蝶结,把脸凑过来。
我们以极近距离互视。她的金色瞳孔里透着红色血管,同时,不晓得与她的病情是否有关联,瞳孔放出异样的光芒。深入凝视后,有种快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艾莲的瞳孔比我的更漂亮才是。
从她的身上飘来病人特有的腐败气味以及药物的味道。她说无法外出的那句话在我心底闪现。
有人愿意 爱你
得知这件事 让我很开心
这一天的晚餐时刻。
用餐时,我跟父亲分坐桌子的两边。
我漠然地想着艾莲的事。
「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父亲诧异地问。
我似乎在不知觉间露出了笑容。
「没有呀。没什么事。」
「这样啊。」
我不带热诚地回答,父亲也没再多问。他切下肉块放进嘴里。
「出去玩没关系,但别太深入森林喔。」
然后这么提醒。
我停住撕面包的动作,想了一会儿后,点头。
艾莲的家就在森林里。
但我认为并不属于父亲所指称的森林深处的范围。毕竟我走进森林,不必多久时间就能到达了。
另一方面,艾莲的家确实也与森林深处这个形容完全符合。我突然觉得过意不去,刻意避开与父亲眼神相交,用完这一餐。
3
另一天的某个早晨。
「你这么早就要出门了?」
我蹲在家门前绑着鞋带时,父亲出声询问。
回过头发现父亲也正要出发。
「嗯。」
我站起身,拍整裙摆。
「啊,带子快松掉了。」
眼见父亲将手伸向我的腰间,连忙缩起身避开。
「不用啦,我自己会绑。」
父亲无言耸肩。我绑好腰后的蝴蝶结,随后奔跑离开。
「路上小心唷。」
背后传来父亲的高声叮嘱。
何必那么大声喊叫哩。
我握紧拳头。觉得丢脸而刻意不回答。
我奔跑着,进入森林。
来到树荫下,总算脱离炎夏阳光的照射。
调整呼吸,拭去额上汗水。
拜访艾莲的家已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心境上宛如偷跑到男孩子家玩似的。真奇怪,对方明明是比我还年幼的女孩。
那个家像是个隐蔽所。无人知晓、偷偷盖起来的屋子。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那个地方。没有人认识艾莲。感觉像是只有我一个人拥有进入梦幻世界的门票,令人兴奋又紧张。
艾莲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我并不擅长与人交谈。硬要说的话,比较偏好安静倾听别人说话。然而在她面前,话语便会自然而然地泉涌而出。说的全是些琐碎事,例如今天吃的东西、村里发生的事情等等。但是这些内容对她来说似乎颇为新鲜有趣,她总是愉快地听我说话。
她常随着身体的状况不同,时而多话、时而沉默。说话时,她的瞳孔会像猫一样生动地溜转着,非常可爱。
她也非常博学。
她告诉过我能用来治疗擦伤或烧伤的花朵、煎煮饮用可改善喉咙痛的野草等知识。待我向她表示真的有效、确实获得帮助时,她则微微笑着说,只是刚好在书上看到而已。偶尔还会料中天气,令我大感惊讶。
「我累了。稍微睡一下唷。」
那一天日照和煦,引人昏昏欲睡。
艾莲跟我聊了一会儿后如是表示。我点点头,替她拉上被单。她礼貌示意,接着将身体埋进床铺里。
过了一会儿,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将身体靠上椅背,椅子发出叽~的一声。我也跟着她闭上双眼。听见自远处传来的鸟叫声。这是森林里的家。自窗户渗入的空气极为舒适。没有人们的嘈杂声,也不见骚乱不安的动物。
于此等场所生活,病情应能改善许多吧?
至少我这样认为。我张眼望向艾莲。
艾莲的身体状况是否有变好呢?
关于她的病情,我有想过要问,最终仍没有问出口。就算我知道了,也帮不了她。她肯定也想暂时忘却生病的事实,跟我畅谈许多别的话题。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寒冷空气抚上脸颊的感受唤醒了我。
回过神发现腿上盖着毯子。接着看到艾莲的脸近在咫尺,吓了一跳。她的手放在我膝头。
「啊,吵醒你了?」
艾莲对上我的视线后,害羞似地笑。
「怕你会觉得冷。嘿嘿。」
艾莲离开床铺,坐在地上、缩起一边的膝盖,身体靠着我。从裙摆下露出来的脚,细到令我心底一寒。彷佛完全没有长肉似的皮包骨。可能是从床上移动到这儿的动作让绷带微微松开,能瞥见红黑色的皮肤。不确定是不是眼睛产生的错觉,有好几个地方看起来像有骨头突出。周遭地面上,沿着她的前进路线,沾染了许多红渍,极有临场感。
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她的脚。
「艾莲!你的脚……」
「没事的。这点小事,无所谓。」
说完,摆上笑容。然而那张笑脸微显得僵硬,手也握得紧紧的。
一走动就会痛。我回想起她曾如是说过。
这种状态的脚不可能撑得住步伐。也不可能无所谓。艾莲额头浮出的汗珠亦可佐证。即便如此,仍然下床来盖毯子?特地、为了我?只为了不让我着凉?
我非常心疼,涌起想要拥抱如此体贴的她的冲动。然而心里的一部分,却想着推开眼前这个罹患吓人病情的身躯。
「我稍微着凉也没事的。不可以勉强自己的身体唷。艾莲。」
「……嗯。」
最终我也仅止于帮忙艾莲回到床上而已。
我无法直视她溃红的双脚。嗅着那股类似消毒液的味道混杂血的气味,甚至令我几乎要反胃。
我让艾莲躺平,盖上被单。
她躺上床后,对我投予微笑代替道谢。我以无力笑容回敬。余光不住捕捉到沾在被单上的红黑色污点,内心骚动、难以平静。
视线不禁游移徘徊,最后望向窗外。
太阳已离开最高点,光线横向投入屋内。看来我着实睡了一段时间。微凉的空气令身体一颤。
「趁着天黑前回去比较好唷。」
艾莲说。
「嗯。」
我点头。
停顿几秒后,自椅子上站起身。
走到门口,欲离开房间之前,回头看向艾莲。
「再见。」
说着,向她挥手示意。
艾莲恰好背对着窗外射入的阳光,她的脸孔因逆光而模糊。
看起来宛如没有脸似地,我不禁略为动摇。为什么会因此而大失方寸呢。
我对她摆摆手,离开房间。
一如往常地经过走廊,步下楼梯。木头地板发出的挤压声显得特别响亮。
单手乘到额前,继续前行。
艾莲双脚溃疡的画面紧附于脑海中,不肯离去。
她身上有病。至今仅见到她佯装安好的一面,完全忘了这个事实。
经过无人烟的厨房时,唐突地感到不安。
住在这个家里、负责照顾她的人,为什么不肯跟我打照面呢?毕竟连红茶都会准备我的份,表示他们允许我来访。是因为不想碰触艾莲吗?所以连同会碰触她的人也不想见?
突然忆起似地,我将手拉离额头,凝视着掌心。看了几秒钟后,为了甩开无聊的假想,晃晃脑袋。
不是会传染的病。艾莲不都这么说了吗?
有人负责在她身边随侍照护。也有人天天触摸她、替她更换绷带或是喂药。
肯定没问题的。
虽然可能只是刚才被艾莲身上的味道给吓到而已,我仍痛恨产生此等念头的自己。
叽——
门板滑动的声音霎时响起,我惊讶地回头。只见黑猫从开启的门后现身。
「什么呀,原来是小猫咪呀。」
我刻意用嘴巴道出反应。好藉此假装什么事都没有。黑猫看着我。平时总会以低鸣声向我打招呼,偏偏在今天不发一声。
黑猫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禁将那双金色瞳孔与艾莲的重叠在一起,莫名地感到心虚。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栋屋子,我朝着大门奔跑而去。
以接近飞扑的气势跨出大门、来到户外。
外头天色微暗,加深了庭院里玫瑰的色调。
穿过玫瑰庭园的途中,回顾艾莲的家。
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早已熟悉的地方。眼下却不知为何,从灰色的墙壁感受到威胁,彷佛随时都会将我压扁。会不会只是因为天色变暗的关系呢?
沙哇沙哇,风扫过枝叶的声响传出,徒使我内心翻搅。我甩甩头,试图抑制心底不断增生的忧虑,举步起跑。赶快回家。我如是想着,全力跑过玫瑰庭园、穿越森林小径。
回到期盼已久的家,发现父亲已先行归宅。原本想叨念我晚归的父亲,在看到我的脸之后,放松了原本摆好的严肃表情。
「维欧拉,你怎么了?」
我气喘嘘嘘地仰望父亲。
据说当时的我,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
解除魔女之家的魔法
以真实样貌面对
温柔体贴的你 肯定
会愿意同情我吧~
4
隔天。
我无法要自己如常前往艾莲家。
环抱双膝,窝在自己房里的床上。
我恐惧的是什么呢?森林深处的房子?彷佛有人埋伏在侧的气氛?仅为了她绽放的玫瑰花?她丑陋溃烂的双脚?
这天的天空彷佛被我心底阴霾给感染似地布满灰云。像是终于肯给我一个不去森林的理由,斗大的雨滴落下。
我愣愣地望着雨势成形,一会儿后,才放下心来,以复杂的心境拉上窗帘。
窝回床铺里,闭上眼。
我不清楚,那是一场梦,抑或只是我的想像。
脑中浮现艾莲一直躺卧在床的光景。
若我就此不再拜访她的家,她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艾莲独自一人待在她的房里,期待我现身。昨天下雨,所以没办法出门;今天放睛了,应该就会来看我了吧?一边如是思索,等侯着我。然而不论等上几天,都见不到我。艾莲可能会开始担心,我是否遭逢意外。然而再过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怎么等都等不到我出现。期间,艾莲终将察觉自己被我抛弃的事实。原来是这样啊。艾莲会无奈地笑。然后不发一语地,默默流泪。
我不禁弹起身。
接着因我所理会到的事实而全身发抖。
并非来自恐惧。而是察觉自己差点就要亲手伤害艾莲的事实,甚感愕然。
我离开床铺。
飞奔过大门,离开家。
雨势虽小却未见停歇。但我仍踩着濡湿的土地,全力奔驰。
「维欧拉!?」
正在家里保养猎枪的父亲,讶异地出声唤叫。但我没有回头。
身体被雨淋湿仍继续抬腿奔走。一边冲刺的同时,回想起与艾莲初次见面时,她所说的话。
你不怕我吗?艾莲这么问我。
这话肯定源自她目睹别人恐惧自己的经历。她至今承受过许多人的忌讳。被许多人疏远。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失望。我对这样的她,宣告我不害怕。我之于她,不正是唯一的支持吗?
——我真是太蠢了。
事到如今才在害怕艾莲的病情。
抱着满心的羞愧之情与想向艾莲道歉的意念,紧咬着下唇。
已记不清我这天是如何到达艾莲家。
跑着跑着便遇上红花与蓝花的小花田。待我到达玫瑰庭园时,雨已经停了。湿润的花瓣沐浴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昨天在这个庭院感受到的忧郁情绪像作梦般地不真实。
推开玄关大门,闷在室内的温暖空气流泄出来。嗅着屋里的味道,我的紧张威逐渐解除。
爬上阶梯,打开房间的门。
艾莲诧异地抬起头。
「维欧拉?」
与她对上脸的瞬间,感觉心中那层浓雾霎时散去。沉重的思绪业已重新复活,我一如往常地坐到椅子上。
艾莲望着我湿溽的发丝与衣物,担忧似地说。
「你怎么来了。下雨天的。」
「嗯……就是……」
我犹豫着该不该老实道出眼下的心境。总觉得道歉、或是为自己感到羞耻,都不是重点。我直直望向艾莲,选择了可能有点没头没脑,但好歹代表我真实的心情话语。
「因为想跟艾莲见面嘛。」
艾莲惊讶得杏眼圆睁。随后很快地绽放盛大的笑容。
呀啊~看看这笑脸。
我是她的朋友。
她只有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陪着她。
当下,我暗自起誓。
黑猫一如往常地坐在窗缘,眺望着屋子外墙。
墙壁外侧结了一张大蜘蛛网。一只蝴蝶被网线勾住。
一只拥有金黄色翅膀的美丽蝴蝶。
5
那之后,一整个夏天。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一定会前往艾莲家。下雨时则在家里窗边,眺望着森林所在方位。
不论我多么频繁地到访,仍然未能见着负责照顾艾莲的人。难以置信竟连偶遇的状况都没发生。是一看到我出现,就躲起来了吗?艾莲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她的医生,因此并未多所介怀的样子。
就我所知,她的双亲也依旧没有露面。要是他们愿意前来采视,艾莲肯定会很开心的。
我若不在,就真的只剩艾莲一个人了。
随着时光流逝,我对她的情感越来越浓厚。
比起初相遇时,艾莲的身体状况未见改善,反而更加恶化。最近几乎连撑起身子都很困难,常常只能躺着。那般美丽、瞳孔又大又圆的双眼,亦时常无力低垂。而且好像连视力也退化了。
若是不能继续读书,不,最糟的情况,若是连光线都无法察知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在我跟她一起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难道是我来打扰她所促成的吗?
我的存在逼得她得长时间谈话、让她勉强自己,才导致病情恶化吗?
「绝对不是那样的唷。」
艾莲说。
「所以千万别说你不来了。」
她带些哭调地补充。
我不禁睁大了双眼。随后,为了安抚她,轻柔地回答。
「不会的。」
听闻我的回应,艾莲霎时感到安心的样子并露出微笑。
那张笑脸令我揪心。
她有资格哭喊,更有资格哀号。
而眼前这名娇小的女孩,永远对我展开笑颜。同时忍耐着病痛。
她的眼角渗出不知是脓抑或血的液体,我拿出身上的手帕替她擦拭,觉得很想哭。
还想让艾莲失去什么呢?连光明也不愿留给她吗?
我打从心底憎恨她身上的病魔。同时明白这是自己无力解决之事——或说无法战胜的对手,进而感到无力。这股失落感召唤无言的悲伤。胸口深处涌出悲愤之情,冲上喉头,化为言语,被推到体外。
「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
宛如自言自语般地,我嗫嚅道。
从口中溜出的语句,划过空气,重新流入耳里。
——就是说啊。若我能代替她就好了。
艾莲可以变成我,到外面去尽情玩耍。沐浴在阳光里,于百花簇拥下,自由奔跑。期间我只要躺在床上,微笑着,睡一觉即可。
就在此时,听闻衣服磨擦的声响,我抬起头。发现艾莲正将手伸向这头。
我握住她的手。好冰。我惊讶于她体温之低,改用双手轻柔地包覆住她的。
她望着我,仅用眼神笑着。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觉得非常不对劲。
因为她一个字都没说。就只是这般凝望着我。完全不像是单纯被年幼的女孩凝视的感受。
「……艾莲?」
怎么了?我将这句话隐于声调之间。内心担忧,难不成她眯眼并非在微笑,而是即将失去意识前的徵兆吗?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忧虑。
接着,艾莲摆出我熟悉的表情笑了。
「谢谢你。」
如是说。
目睹她的笑容才让我放下心来。她以细微的音量补充道,,
「维欧拉真是体贴。」
我睁大眼,心里思索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才回想起自己刚说过的话。
——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
虽然是不经意流泄而出,却是衷心的话语。我笑着,进一步握紧她的手。
霎时,她的眼眶湿润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握得过度使劲,赶紧放松手指力道。然而她的表情未有变化,我才明白她是感慨于别的事情。
她的视线遥望着远方,呓语似地说。
「竟然有人愿意当我这种人的朋友,好像在作梦。」
语毕,缓缓眨动眼皮。大滴泪珠随之从她眼里落下,渗进绕在脸上的绷带而消失。
这一幕令我胸口一紧。我执起她的手,引她看向我这边。
「别说『我这种人』。艾莲是生病没错,但也只有这样呀。除此之外,跟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
「……维欧拉。」
我皱紧眉头,一股脑儿地说。
「所以别那样说自己。艾莲愿意跟我作朋友,我也很开心唷。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总有一天可以走路,还可以到外面玩。」
艾莲仔细地聆听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之后微微摇头。以极小的幅度。
「没办法了。」
「怎么会?」
「因为我快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感觉有股寒意从腹部往上窜。
死?艾莲会死?死。死掉,就是消失的意思吗?不对,是不能动的意思。
握住她手的指尖不住颤抖。
脉搏加速。喉头干燥,挤不出话来。
「……你怎么会,知道……」
与我的反应成对比,她颇为冷静。
「医生告诉我的。说我快死了。用我听得懂的方式。而且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当时我想,他怎么会那么开心。不过其实我很明白……要是我死了,医生就不必再照顾我了。不用一脸厌恶地帮我换绷带,也不用再烦恼我的……一些琐碎事。」
她的话里不带任何情感。
我来回晃动着脑袋,以无法置信的情绪凝望着艾莲。为朝着生病孩童道出此等无心之言的医生感到愤慨,更对接纳此等话语、一脸放弃的她感到不舍。
她接着说。
「……爸爸跟妈妈也觉得我不在比较好。所以我死了,他们会比较高兴。」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发出几近哀号的声调。她吓了一跳,看向我。她的表情令我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低头。接着重新振奋心绪而抬头,抿紧唇瓣。
「没那种事。怎么可能知道你死了会高兴……不可能的。虽然我、不太认识艾莲的爸爸跟妈妈……但是自己的孩子死掉,没有人会感到开心的。……他们肯定不希望你死掉、希望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让你待在这里养病不是吗?为了让你恢复精神,才准备了这个家呀。」
我希冀着能藉此让她的表情有所改变,紧接着望向她作确认。然而只见她微微勾起嘴角。啊啊。该怎么形容。那张宛如放弃一切的脸。她的眼睛看着我,视线却像是着眼于遥远的地方。
「可是爸爸跟妈妈都没来看我呀?因为我生病,所以没来。不想看到我。想要抛弃我……他们不是为了我好,才让我住到这个家。他们打算把我……」
或许越说越是感痛苦吧,她像在压抑什么似地,咽了口口水,才继续说完。
「藏在这里。」
低沉的声调。
藏起来。
总觉得这个说法隐含好几个意思。
「毕竟……嗯。住在村庄里的大人们也都知道我唷。但是却假装不知道,把我藏在森林里。」
大家都知道艾莲?
意料外的话题激起我心中的浪涛。
「……维欧拉之前也从未听说过我的事,对吧?」
确实如此。
我的嘴像遭受重击似地,无法顺利张开。
从没听说过森林里有这么一栋房子。
等等。脑里回荡起父亲的声音。不准接近森林深处。他时常如此告诫我。那也是为了隐瞒这孩子的事吗?
唰——地,耳鸣了起来。
——麻烦碍事的病童。就算是这样,也无法任其自生自灭。只好将她隔离于森林深处,以避人耳目。村里的大人们则收钱串供。很容易便能描绘出这么一段大人只求自己方便而演变出的故事。
那么,我的父亲也是收下钱的人之一吗?
感觉嫌恶的情绪逐渐浸透整个胸口。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心境,她窥探我的表情,仰视着我说道。
「……维欧拉的爸爸并没有错唷。谁叫我生了这种病。大家都觉得很可怕。觉得可能会传染……若是我遇到这种样子的小孩,我也不想跟他一起玩。不想留他在身边……也会想要把他藏起来的。」
「别说这种话。」
我恳求似地说,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并非觉得她可怜才阻止她继续谈论。
是我不想知道得更详细。不想得知父亲是否跟村里的大人们一起隐瞒艾莲的事。然而我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相反地,艾莲却极为沉着。
她的思考之深切,超乎我的预想。或许是长期一个人生活的关系,即便年纪尚轻,仍会不经意地理解许多事情吧。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接纳这里的生活。
我试图将与父亲有关的事赶到内心的角落里。
现在得好好替她着想才行。我劝诫自己。
「就算是这样……就算大家不承认艾莲的存在、觉得艾莲死了也无所谓……我还是会难过呀。如果艾莲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从我内心深处涌出的真实情感。
「嗯……」
她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或许是她理会了我的心意,感觉得到缠在她身上的黑雾,正迅速地散去。
「我呀……」
艾莲低语。没有一丝晦暗,是平时的可爱语调。
「就算不能离开这里。就算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人陪我玩……病治不好也没关系……」
艾莲看向我。
眼神一如往常的率直。
「只要有维欧拉在就够了。」
「艾莲……」
那句话令我觉得自己得到救赎。感觉得出自己眼角闪现泪光。
突如其来地,艾莲蹙起眉、皱着脸。还想着她怎么了,只见她撑起上半身。
接着朝着我扑倒,无力地拥住我。由于她真的没有一点力道,我使劲撑住她的身体。
她柔顺的发丝就在眼前,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指尖冷冰冰的,胸口却很温暖。
彷佛孩子拥抱母亲一般,艾莲将脸埋在我的颈根处。接着全身略微颤栗着,轻声说道。
「最喜欢维欧拉了。」
这句话不是从耳朵,而是透过骨头的震动传来,深深浸梁至我体内深处。我眼眶发热,拥住她的肩膀代替回应。
真是个坦率的孩子。
我也喜欢艾莲。
但是为什么无法化为言语呢?是觉得害羞吗?还是说,我还介怀着父亲的叮咛?
总之我说不出口。但是不影响我喜欢艾莲的事实。我继续温柔地拥抱艾莲,以诉说我的喜爱之情。药的味道,以及血或脓的味道有些刺鼻,但我不觉得害怕。因为这些全都代表了艾莲。
她独自接纳自己寿命所剩无几的事实。那我更应该接纳她的全部。
我认为她正无声地哭泣。
她总是如此。
她一直拼命地在忍耐。绝对不会大哭大闹、替我带来困扰。这个娇小的身体,正默默承受且试图撑过这场悲剧。
——啊啊。神呀。
我紧闭双眼。感觉泪珠随之滑落。
多希望能分摊这孩子遭受的痛苦,一点点也好。
要是我能承担她一半的苦楚,就能两个人一起继续走下去。
当着艾莲的面,丝毫不体贴地宣告她死期的大人们。太狠心了。
艾莲的双亲。说不定早已弃她于不顾。
虽然她佯装无所谓,实际上肯定极为想念她的父母。
为什么不来看她呢?只消给她一个拥抱,就能拯救她的心呀。为什么连这点都不肯为她付出呢?
我漠然地体会到与大人世界之间的隔阂。
我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否就叫作憎恨。
或许比较接近失望吧。
于是我认为,只有我们俩才是最真诚的。
身体相互扶持、一起颤抖。关爱彼此而一起哭泣。透过椅子与床铺而连系起来的两人空间,是绝不容许侵犯、只属于我跟艾莲的圣域。
喵~
像在泼冷水似地,黑猫低鸣。
我讨厌 这个女人
明明深深被爱 却完全不明白
我憎恨 这个女人
明明深深被爱 却不肯接纳
我……
那一天回程时。
原本以为自己有提前离开艾莲的家,但是当我离开森林时,早已日落西山。
呜噜~呜噜~的鸟鸣声自远处传来。
平时引人恐慌的夜路,那天变得完全不可怕。感觉思绪变得缓和。拥抱她的记忆在胸口染出一片怜爱。这是为什么呢?总觉得胸口被挖了一个洞。
到家时,看见父亲背靠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矗立。
开始每天拜访艾莲家,一直到最近,几乎日日晚归。看来父亲的耐性似乎快用尽了。
我望着父亲的脸,忆起她说的话。
——村里的大人们联合起来隐瞒。
苦涩的心情涌上,我无法正视父亲的脸。
「喂,维欧拉!」
我没理会父亲,迳自走入家里。
餐桌边沉默无言。
父亲所准备的饭菜全都冷了。
只有餐具互相敲击以及撕开面包的声音响彻屋内。
领头打破沉默的是父亲。
「你最近回家时间都很晚喔。」
「…………」
「跑去哪里玩了?」
「…………」
不想泄漏艾莲的事。我撑开沉重的唇瓣,祭出交好的女生朋友的名字。
「XXXX(女生朋友的名字)那里。」
「XXXX说她不知情喔。」
我立刻抬起头。
「你跑去问她?」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有出现轻蔑的神色。父亲一时退缩,接着又重新振作,揪着嘴说:不然我能怎么办?
我知道我的脸越来越红。
不止因为谎言被当面损穿。也想像着父亲跑到朋友家里、询问我行踪的画面而感到羞耻。
爸爸也太担心过度了吧?这股羞耻的情绪,逐渐转化为烦躁。
父亲又问了一次。
「你去哪儿了?」
「去玩呀。」
「所以说,去谁家玩?」
我霎时无言以对。还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老实说,却已下意识吐露而出。
「一个叫艾莲的女孩子家。」
我说出口了。
语毕立刻观察父亲表情的变化。
父亲皱着眉,似乎正在思考。
「艾莲……?村里有这人吗?」
我感到脱力。
果然不认识吗?
但我马上提醒自己。
说不定他只是假装不认识。
如果村里的大人们联合起来隐瞒一个生病的孩子,也可能老早忘掉她的名字。
由于我死命盯着,父亲露出怪异表情。
「又怎么了?」
父亲的声调令我感觉到抵抗的情绪,令我心生厌恶。
明明是我先用怀疑的眼神望着父亲,他只是怀着同样心境而回敬我而已。
「爸爸,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我是能隐瞒什么。」
「村里的人是不是联合起来隐瞒?」
父亲放下汤匙,没有说话。是心里有底,还是摸不着头绪、正在思考呢?
仅仅数秒钟的沉默,我却感觉像是永远那么漫长。
「维欧拉,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父亲叹息着说道。
看起来微带困扰之情。
我也很困惑。因为无法相信父亲说的话。这个心态令我心跳加速,我并不喜欢。好想哭。但是哭了就无法好好谈话。
我想起艾莲的话,忍了下来。
我凝视着父亲说。
「那为什么不准我接近森林深处?」
「当然是因为……」
父亲像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样子,搔着长着凌乱胡子的下巴。
「……因为很危险呀。路不好走,又有野兽出没,理所当然的吧?」
说话的腔调总让我觉得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我沉默不语,父亲突然一脸严峻。
「你该不会就是跑去森林深处了吧?那孩子的家总不会刚好就在森林深处吧?」
我绷住肩膀。因为发现自己受到责备。突然被列罪,不知所措。
「喂。维欧拉!……真是那样吗?」
说实话,确实是。但是为何要生气?因为你真的跟村民们联合起来欺瞒?不准我接近森林深处,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怕孩子发现自己说谎排挤一位生病的小女孩?
我望着父亲,摇摇头。
「我没去森林深处。艾莲家在……」
低下眼。
「森林附近。」
说了谎。
「这样啊……」
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并未进一步追问。可能是在体贴我。但是连他此等行为都让我觉得很烦。坦白说清楚不就好了?然而,能够闪过争吵也是好事。发现内心的一部份因此而感到安心,觉得自己很矛盾。
喀、喀,时针刻划时间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响亮。
至今为止,就算彼此没特别对话,我与父亲之间也有一股和煦的气氛。然而今天却有些生疏。
没有心情继续吃饭,我从椅子上站起,转过身、打算回自己房间。
「……喂,维欧拉!」
父亲唤住我,我犹豫了一秒。最后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里。关上门、拉上锁。
听到门的另一侧,独留于餐桌的父亲,发出一声叹息。
我步伐不稳地将身体摔到床上。
回想自己刚刚所说的话。
——艾莲的家在森林附近。
我说了谎。
欺骗父亲的罪恶感戳刺着胸口。
其实是在森林里。不对,明明就是在森林深处。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
我怕得知真相。
我不想看到,若我诚实告知她的家在森林深处时,父亲脸上的表情。说不定会要求我不再提艾莲的事。说不定会阻止我继续去她家。
艾莲说她马上就要死了。还说她喜欢我。她只剩我一个人了。若我没去跟她见面,或是被迫无法跟她见面,那可不行。
父亲责备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恐怖。父亲平时一向很温柔的。而我也一直深深信赖着父亲。我一点都不了解父亲。
紧揪住枕头,将整张脸埋进去。
抱歉呀,艾莲。我勇气不足,问不出口。没能确认艾莲所说的事。即使对象是我父亲,仍然没能问出口。更没有勇气指称村里人的罪状。但是呀,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我会待在你身边,一直当你的朋友。绝对不会让你寂寞的。
一下定决心,就感觉说谎的罪恶感减轻不少。
我放开紧握的拳头,就此进入梦乡。
6
隔天早上。
醒来时,父亲已出门工作。
照理说已经很习惯独处的早晨,或许因为昨晚跟父亲闹不愉快,今日的心情特别阴霾。
透过窗户可见的天空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与我现下的心境彻底成反比。想着要藉由阳光鼓舞精神,我靠到窗边。
思考着昨天的事。
今晚等父亲回来之后,再好好谈谈吧。
——关于艾莲的事。
可以瞒着村里其他的大人,但至少要向父亲说实话。他要一起去见艾莲也行。父亲个性随和,说不定隐瞒病童一事,也只是屈于情势而不得不答应的。说不定是因为无力反对其他村民,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接受。
嗯,肯定是这样。
宛如受到太阳光照射而开展的叶片,我的心情逐渐恢复。
我准备出门前往艾莲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拿起信纸。
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应该是昨天夜里或今天一早写的。
下意识地要将信纸摊开——还是放弃了。我连忙将信摺回去,抱在胸口。因为里面说不定写着我不想知道的内容。
咚咚、咚咚,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以为只要晒晒太阳就能轻松增加勇气,这么想的我真是丢脸。我将信塞进裙子口袋,打算晚点再读。接着离家。
森林里。
我提着篮子,一边摘花一边前进。
为了让艾莲绽放笑颜。为了让劣化的眼睛也能看得清楚,特地选择色彩鲜艳的花。香味怡人的花儿也不错。因为她家里就只有玫瑰,即便是野外随处可见的花,肯定也能讨她欢喜。
不消多久时间,篮子已放满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
当我要踏出花田,打算前往艾莲家时。
「好痛。」
一阵刺痛袭来,我不禁压住单边眼睛。好像有虫还是什么异物跑进眼里。
运气真差。
我揉着眼,迈步前行。
走过蓝花与红花构成的花田后。
我停下脚步。
黑猫坐在周遭林木茂密的小路正中央,凝望着我。
彷佛在说着不让我通过。正当我想着难得看到黑猫在外面游荡的当头——
「嘿。」
黑猫以少年般的声调说道。
一阵风吹过我与黑猫之间。
我下意识地环视周围,确定没有别人在。接着再次看向黑猫。
嘿?这只黑猫,刚刚是不是说了声嘿?
我惊讶地开不了口,黑猫可爱地歪过头,嘴巴再次动作。
「谢谢你跟艾莲交好。」
这个声音肯定来自黑猫。
「不过,比起来还是我跟她感情比较好就是了。」
说完自傲似地撑起小小的胸膛。
我将花篮移到身子前方,以戒备动作,惶恐地小声问道。
「小猫咪……会说话?」
「会呀。」
黑猫以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细长尾巴大幅摇晃。
「因为她会用魔法。」
「魔法?」
「没错,魔法。」
听闻这彷佛奇幻故事般里出现的话语,诧异不已。然而奇妙的是,并未觉得不合理。
是艾莲用魔法让这只黑猫会说人话吗?
这么说来,把我引到艾莲家的也是黑猫。
或许艾莲希冀着朋友。而黑猫为了替她实现愿望,才把我带到那个家。
极其自然地描绘出艾莲与黑猫对话的光景。不觉得恐怖,反倒像是幻想世界里的画面。
不禁放松脸颊、会心一笑。
或许是我的反应超乎预期,黑猫大角度地斜过头。
「你不惊讶吗?」
我点点头。
「……本来就觉得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这样啊。」
黑猫一脸无趣似地用鼻子喷气,接着语调快活地说。
「你为什么愿意跟艾莲交好?」
「哪有为什么……」
意料之外的唐突提问令我一时语塞,在我构思好答案前,黑猫抢先接着问。
「因为可怜她?」
「咦?」
咻。一阵风从我与黑猫之间刮过。
「生病的艾莲孱弱又肮脏,自己站在比较高等的立场,所以能放心与她往来吗?同情她,再看回自己健康的身体,藉此感到安心对吧?享受自己是她唯一友人的优越感?」
不舒服的风拂过,裙摆唰啦唰啦地甩荡着。
我立刻张开双唇。然而却无法马上回应。脑子里越来越热。想到这可能是黑猫的话逐渐侵蚀我大脑内部的徵兆,我深感焦急。
我以像在对抗什么似的心境说。
「——才不是那样。刚开始确实觉得她很可怜。后来慢慢地,有真的把艾莲当朋友。」
「是喔。」
黑猫的视线比我低上许多,却像在鄙视我似地,抬高下巴。
「有人教你必须照顾弱者吗?」
「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算了,没差。」
黑猫书尽于此,转为沉默。
这只黑猫是什么意思。
我睁大双眼看着黑猫。
眼前的黑猫不是温柔体贴的朋友。方才想像的那幅艾莲与黑猫和睦相处的画面,霎时如幻梦股消失。
感觉森林里的气氛一下变得险峻。
很想无视黑猫、越过他继续前进,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脚却不肯动。
「她今天会死掉唷。」
「咦?」
「百分之百。就是今天。」
说话同时,观察着我的反应,一边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咦。奇怪了。你刚刚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我内心一惊。
「才没有哩。」
「哼。」
黑猫直直地盯着我。那双金色的瞳孔彷佛能透视我的内心。我不禁将视线别开。听到她快死了,我真的感觉松了一口气吗?
不可能的。
「我刚刚说过,艾莲会用魔法嘛。」
我回望黑猫表示肯定。
「她能操纵治病的魔法。也就是跟你交换身体用的魔法。」
脉搏变得紊乱。
交换身体?
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利用魔法,让她的身体跟你的身体互换。这么一来,她就能恢复健康。」
听闻黑猫的论述,使我心跳越来越快。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摇摇头。她不可能这么作。就算有那种魔法,艾莲也不会用它。因为,要是用了……
——我不就会死掉吗?
「你少胡说。」
反驳的声音走调。
昨天我确实想过愿意代替她。但并非以容许自己死去为前提。
额上浮出汗珠。
黑猫无视我的反抗,继续说道。
「她现在应该正在挖出眼珠、切断双脚吧。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了在交换身体之后,让你先感受到绝望的心情,接着再死去。」
黑猫说的话令我反胃,我使劲皱眉。
那么可爱的艾莲?为什么她要这样?
「她才不会那样哩。」
「那样是怎样?」
黑猫歪头。
灵巧溜转的圆眼凝视着我。
「是说不会用魔法跟你交换身体吗?还是不会把手指伸进眼窝、把眼珠拉出来?还是不会一边用鼻子哼着歌、一边切掉腐烂的双脚?还是不会想要让你绝望?」
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用力揪住胸口处的衣物。别说了,别再说了。好恶心。我到底该怎么反驳他才好。
黑猫望着我此等反应,似乎觉得挺乐在其中。他闭上眼,优雅地谈论。
「你将见到。双眼包着绷带、躺在自己房里的艾莲。她会跟你说她眼睛的病情恶化了。漂亮的被单盖到胸前,你不会发现她没有脚。然后整个房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类似铁锈的味道。你很明白,那是血的味道。但是,就算是这样,你仍然不会皱着脸逃走。因为你是艾莲的朋友。你不会丢下正在痛苦的她,顾着自己逃跑。而是反过来。想到她正在痛苦,反而希望能陪伴在她身边。你今天会来找她玩,也是同样的原因。」
我下意识地用手捣住嘴巴。因为胃液似乎随时都要冲上喉头。
黑猫所说的内容,无情地翻搅着我的内脏。擅自钻进大脑里,令我想像着那个画面。
为什么讲得如此肯定?
为什么讲得好像他已经见识过那光景呢?
我双脚发软,用手撑着附近的树干。
「你目睹艾莲命在旦夕的样子,会怎么想呢?很可怜?还是很恶心?」
试图违逆一波又一波打上心房的忧虑,我发出近似哀号的喊叫。
「我不会怎么想!艾莲就是艾莲呀!」
「你干嘛大叫?被说中很紧张吗?」
呵呵呵。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笑声。是谁?到底是谁?这不是黑猫的声音。
我睁大眼看着黑猫。
眼泪停不下来。真是怪了。即便有昆虫跑进眼里,也不该这么痛。
黑猫语气悠哉地继续说。
「艾莲会说。在我刚刚说的那种状态下。只要一天就好,希望能借用你的身体。」
霎时,有一只眼睛激烈疼痛,像是被钉入钉子一般。
「那是会用魔法的她,死前的最后请托。她会说,只需要一天。」
「只需要一天」的部分,咬字特别清晰。
黑猫的话让我越听越焦躁。明明不想听,却不能捣起耳朵。明明不想看,却不能别开视线。
黑猫又继续。
语调中可能隐含了有如空气里一粒沙尘之份量的哀凄之情。
「我说呀。你喜欢艾莲吗?真心喜欢她吗?不是纯粹同情她?」
「你真的不觉得她的病很恐怖?」
「你信赖她?你认定她不会说谎、认定自己不会被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给骗了?」
「你父亲告诫过你不准接近森林深处。他真的不知道艾莲的事。你该相信的是你父亲才对吧?」
「她一直很诚实地活着。你却没有坦率面对自己。就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呀,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你已经跟她换了身体罗。」
「所以,」
「你现在才有办法跟我对话呀。」
说完,黑猫露出微笑。
猫明明没有办法笑。但是他吊高嘴角,露出尖锐的牙齿与粉桃色的牙龈。
下一秒。
视野严重扭曲,彷佛从脚尖一路往上结冻似地,双脚的感觉消失了。
一阵强风吹过,林木发出骚动声。那些声音化为邪恶的笑声,落到我身上。嘲笑的浪潮。而我就待在漩涡的正中央。眼睛好痛。痛到眼泪停不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
在逐渐薄弱的意识里,我见到了。
躺卧在床上的艾莲。
双眼缠着绷带的她。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椅子上,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
她泛紫的唇瓣轻微张合。
使人心揪的悲切声音,慢了几秒才传进耳底。
『我想跟你借身体,一天就好。』
对了。那个时候,我——
手里的花篮摔落在地,花朵们弹起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