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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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好你是个天才。』
老师的这句评语,就是我的开端。
国小二年级时,国语课本上有一篇故事,似乎是叫〈艾摩的冒险〉(注:出自露丝·史提尔斯·加内特所着的童话《艾摩与小飞龙的奇遇记》。)。名字和内容我都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是描写主角跟一只小飞龙的故事。
不过,故事本身其实不怎么重要,总之看完这个故事,老师对我们出了一项课题,就是在稿纸上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故事」。虽然我记不得这和〈艾摩的冒险〉有什么关连,但这位戴着黑框眼镜、发量有点令人担心的中年级任导师,就这么把稿纸发给我们,要我们在一周内写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和考试不一样,得发挥创造力才能完成的课题,所以坐在教室后面的我既觉得一头雾水,又觉得不安。
老师最后还补充说,如果写一写发现稿纸不够,要拿几张去写都行。当然大部分学生都不打算写超过老师所发的三张稿纸,马上开始为了即将来临的营养午餐时间做准备。我盯着洁白稿纸上的咖啡色格线看了一会儿,也立刻学着其他同学,拿出放营养午餐餐具的袋子。
这一天放学回家后,我连有作文功课这回事都忘在脑后,玩累了就睡。结果到了隔天,有人出现在教室前面,说他马上写了作文,但是稿纸不够写,所以要多拿几张。
我本来就一直暗自不想输给这小子,纳闷地想着,昨天放学后他明明也跟我一起在运动场玩耍,真不知道他是几时写好的。看到这小子被导师夸奖,高高兴兴地领了稿纸,让我看得很不顺眼,接着拿出在自己书包里被课本挤得皱巴巴的稿纸,细心地弄平,就这么过了一天。
直到当天晚上,我才首次面对「写故事」这回事。
事后想想,这理由还真可笑。
我手上那枝削得没剩多少的铅笔迟迟不往前进,连标题都决定不了,真不知道从椅子上滚下来多少次去翻《少年Jump》。我领悟到一件事,咬牙硬撑顶多只能搞定跑马拉松时超越对手之类的事,遇到这种情形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弄平的稿纸放到桌上后始终一片空白,就这么过了好几天。等到导师在课堂中提到明天就是交作文功课的最后期限,我才总算想起这些稿纸,肚子立刻绞痛起来。也就是说,一般人成了国中生或高中生后才会频繁感受到的痛楚,我在国小二年级就体验过了。放学后我也没心情玩耍,立刻回家。
我肚子还是很痛,坐下来面对扔在书桌上的稿纸,忍不住慌了手脚。这也难怪,仔细一数,发现一张稿纸的格子多达四百个,换句话说,我得写上整整四百字才行。当时我已经被逼得连换行这个想法都想不到。
直一傻。
过了将近一小时,我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吃完晚餐后继续瞪着自得像晴天娃娃一样的稿纸。我连澡也不洗,左思右想,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参考〈艾摩的冒险〉」。说穿了,就是只要去到一个奇怪的岛,岛上有不可思议的生物,让主角进行一场冒险就好。一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轻松许多,肚子的绞痛也跟着消退。
我立刻写下标题。虽然详细名称我忘了,但记得应该是叫做什么什么的冒险,忠实地参考了〈艾摩的冒险〉。然后,我在下一行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开始写内文。
我把这个岛设定成乍看之下很普通,可是岛上住了满满的昆虫。我讨厌昆虫,所以把昆虫设定成敌人。主角是个跟我很像的少年,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用火用得很熟练。我想到了要对抗昆虫,只要放火烧掉岛上的树木就行。真是过分,小孩子的想法果然很残忍。
我的铅笔贪婪地填满稿纸。一旦开始动笔,铅笔再也停不下来。就跟电玩或漫画一样,有种让人一陷进去就无法自拔的乐趣。我的脑子里已经想出整个岛的样子:一个四面环海、万里无云的无人岛,岛上长着许多很高很高像是椰子树的树木。主角则是偶然漂流到岛上。
跟他一起来到岛上的同伴,很快就被昆虫所杀。果然很过分。后来主角,也就是我,决心想办法逃出这个岛,并向昆虫报仇。写到这里,三张稿纸已全部写满了。之所以会这么容易就写完三张稿纸,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出在当时我才国小二年级,懂的汉字很少,写成平假名会占用比较多格子。
稿纸上填满像是沾满黑色橡皮擦屑的文字,故事却断在很尴尬的地方。还记得稿纸上的最后一个字是平假名的「ME」。稿纸不够写,让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明天就是最后期限,想跟导师要稿纸也没办法。
所以我立刻握紧钱包,跑去附近的文具用品店买稿纸。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漫画、电玩与糖果以外的东西。当时我自信过剩,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如今说来实在不好意思,但当时的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像我写的故事这么有意思。第一次的创作就是这么充满刺激。先不说到底有没有写小说的才能,我想我和「小说」的波长就是很合。
我用光钱包里剩下的所有铜板,买了一叠稿纸。虽然一叠整整有二十张,但我还是很担心不够写。当时我觉得自己要写多少都没问题,平常写功课时那么沉重的眼睑,那时却轻得像是消失了一般。
手上的稿纸感觉比上周的《少年Jump》还沉重,我抱着这叠稿纸跑回家,然后气势惊人地继续写作。起初我的观点还像是从岛屿上空眺望,写到后来就不知不觉间和主角同化,仿佛自己用手去拨开草木。
我完全融入角色之中。铅笔每写下一笔,都让场面目不暇给地转换。我的文章毫无情景描写可言,只叙游行动,就这么不断延续下去。可是要说描写,当时我只觉得丛林般的风景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心想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写的。现在我会觉得很傻眼,当时的自己未免太自我陶醉,但当时我是认真的。
我认真地在无人岛上抗战。
满怀激情写下的故事,就像一部没有背景的漫画。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根本不能称之为小说,但这就是我的原点。
我体会到在自己脑海中冒险的乐趣,而且食髓知味。
篇名叫什么什么的冒险,说不定这「什么什么」当中还放进了我的名字。
除了除夕夜,这是我第一次过了晚上十二点还没睡。
隔天开始上课前,我交出二十三张稿纸,令导师非常吃惊。我的手掌边缘被铅笔笔墨弄得一片黑,稿纸也是又皱又脏,让导师吓一跳。
而在种种惊讶过去后,导师最先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
『搞不好你是个天才。』
我想导师说这句话多半不是真心的,但也不是开玩笑。尽管有着要培养小朋友梦想茁壮的热忱,但内心多半并不觉得我真的是天才。
其实是针对我写了这么多的这回事给予肯定,说穿了,只是把「努力奖」换个说法,用比较好听又比较夸张的方式夸奖我。
「搞不好」这三字则是导师下意识打的预防针,又或者说是设下一道停损线。
所以谁也不会说这位导师是个预见我大好前途的高人。
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对我势必平淡无华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
相信导师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句话竟然牢牢绑死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
之后过了几年我已经懒得数,总之过了大概十年左右,我成为大学一年级生。
岁数勉强还算是一字头的我,正坐在榻榻米座席上。
我早已自觉到不管怎么「搞不好」,我的天才连芽都发不出来。我去参加了管理学院的聚餐,动机介于自愿与强制之间。
刚参加完大学的入学典礼,我就领悟到一件事,那就是大学这种地方,是位于高中的延长线上。所以我在高中班上的定位,也会继续套用到大学班上。
我根本不想谈高中时代的事,所以打算行使缄默权,但还是提一下现在的状况。我坐在居酒屋的角落,正用筷子不断搅动小小的火锅,旁边的座位没人坐。不要逼我说得一清二楚。
我一边夹起放到凉掉的火锅豆腐,一边环顾四周。最热闹的似乎是由某部分长袖善舞的男女组成的圈子,其次是喝了酒的男生们,最后则是尖叫个不停的女生圈子。跟我面对面坐着的男生默默嚼着大白菜,晈得大白菜里很淡的高汤渗了出来。
这间店笼罩在一种像是置身于红灯笼内的淡淡红光中,店里人声鼎沸。木造的墙壁用手指一敲,就会发出空心的声响。座席前面的走道被肮脏的皮鞋与女用凉鞋塞得满满,简直像是垃圾场。二楼也有座位,而且似乎有客人,到处都听得见天花板传来咚咚声响。
靠里侧的包厢有一群社会人士喝得酣畅,有个喝醉酒的男子正对同僚施展职业摔角的招式。这两个人似乎都醉了,被攻击的男子穿着西装,戴着镜框很没品味的眼镜,一边呼痛一边大笑。
实在很吵。每当喧闹声高涨,我就不耐烦地想着自己为什么非得参加这种聚会不可。交换手机号码与邮件信箱的声响让人听了就烦得不得了;居酒屋店员每次听到有人要加点,就大喊:「好的,很高兴为您服务!」更让我恼羞成怒,忿忿地想着根本只有你们在高兴。
但有句话我要先说清楚,这种怒气并非只来自餐会上的孤独。
我对孤独已经挺习惯了,所以不觉得多难受。
我一边搅动煮到豆腐破裂导致汤汁白浊的火锅,一边重敔脑海中的冒险,躲进漫无目的的空想中消磨时间。我想起大约在二十分钟前中断的地方,场面就从这里推动……是岛,今天我也活力充沛地在无人岛上野外求生。我的空想多半都以岛屿为舞台,或许是因为那篇成为我原点的作文害的,再不然就是〈艾摩的冒险〉害的。
很有意思的是,有时候视角会从身为主角的我身上离开,变成从头上俯瞰。在这种时候的我,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并不清楚。明明应该有看到一瞬间闪过的侧脸,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海中重现。
不过我的表情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往前推进的故事前方,有人在敲打着键盘。在我想像出来的空想前面,始终有一双不知道是谁的手与一副不知道是谁的键盘。那双手用键盘俐落地敲打出文章,交织成故事。
现实与过去紧紧贴合。过去的我选择无人岛做为故事的舞台,显示出这故事的却是电脑荧幕而非稿纸。我写小说的工具,已经不再是铅笔与纸张。
时光飞逝,现实已经慢慢渗入梦想。
现在的我朝着成为小说家的目标迈进。
我挣扎地试图在写小说这件事当中,找出除了乐趣以外的目的……找得筋疲力尽。
可以说,只有小说才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特色,除此之外尽是一些从其他很多大学生身上也找得到的特质,唯有「写小说」这件事能体现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只有这点是我绝对不能让步的。
如果我的挣扎已经有了成果,相信我也不会孤伶伶地独自缩在居酒屋的角落。如果付出的努力在高中时就已经开花结果,相信我连大学也不会去上。
虽然怎么想都不觉得聚在这里的家伙,会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才立志读大学,但只为了拖延时间而用爸妈的钱在这里吃火锅的我,比他们还不如。
比他们还不如的人望向远方。有个女生待在离我很远的座位上。我对她崇拜、嫉妒又羡慕,我们的视线碰在一起,但她没注意到。她的脸相当红,看样子已经喝了很多。她的四周有男生也有女生,各自为了不同的理由围绕着她。她离我好近,却又好遥远,展现出和我之间大得令人绝望的差距,而且还是在无意识之下展现。
我想跨越的距离,比居酒屋的对角线更遥远。
……就算不是天才,还是想当小说家。这个愿望真有那么矛盾吗?
『若非有才能相伴,梦想很快就会迷路。』
最近读过的小说中写的这句话,紧紧掐住我的头。
写下这本小说的人跟我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所以掐得格外厉害。
我一边舔着嘴里那些快要溶解的豆腐,一边在自己心中发问:
不是天才的我该怎么办才好?
每次我得出的答案,都是一种宛如一头撞上灰色墙壁似的绝望。一想到墙外多半只有更加残酷的答案,我不禁万念俱灰地叹气。
……每次都是这样。
一如往常的叹息叹到了一半左右。
但今天我遇到一点小小的异状。
无以言喻的「那个东西」,慢慢地照亮我。
这是一种预兆?还是说……
我像受到某种光芒吸引似地抬起头来。
就在仍然紧闭的店门口外,我感受到一股确切的热力。
……从「那个东西」开始的,是一段光与梦的故事。
由于对当事人来说,总是少了点现实的感觉,所以说是童话应该也不为过。
这道光不只是「希望」或「明天」那种光辉灿烂的事物,还有一种太过高贵、太过耀眼的严厉,让人眼花撩乱,令人看不清楚与前途或目标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现实中也充满这样的光。
梦想与现实,同时邀我过去、攻击我,而这道强光吞没了一切。
我在强光中挣扎……并往前迈进。
终于……
让我那在国小导师一句话启发之下展开的独一无二人生往前迈进。
「那个东西」让我看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转机。
既像是开端,却又让人感受到一股结尾的余韵。
我想应该有很多字眼可以用来形容「这个东西」。
可以说是「命运」,可以说是「连锁反应」,说不定也可以称之为「奇迹」。
这家伙展露出纯白的自己,然后与我相逢。
相信这中间一定历经了多如繁星的过程……
穿越过无数绵延到天边的故事……
我没来由地注视居酒屋的入口,紧接着……
居酒屋的门被人用力踢倒的声响,以及一阵中气十足又悠扬的尖叫声响起。
一种蕴含着意外、不安、绝望,又微微刺激着人们好奇心的非日常声响。
接着,遮盖住日常的肤色铺天盖地而来。
「这家伙」……
「全裸」……
来到「我面前」
……露乌。
我故意用错字避免说得太完全、太直接,但总之就是露乌露得很彻底,前后都没遮。
是贫保少爷(注:小林よしのり的漫画作品《乌龙少爷》(おぼっちゃまくん)当中的登场人物「贫保耐三」,穷得衣服只能遮住身体前方。)的全裸版(不管是谁,全裸版都是全裸的)。
这样一个家伙全力飞奔,出现在居酒屋入口踹开门,跑了进来。
……这里应该是我一直到昨天都还居住着的日本没错吧?
最先发出尖叫的,是在入口迎接客人的女店员,她的叫声十分尖锐。出了大事的气氛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引发第二重的尖叫,虽然也有些喝醉的男生笑出来。全裸男喘着大气,朝我跑过来。呜哇,在晃,
全裸先生丝毫不理会店员的制止,光着脚奔跑。这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子,以漂亮的姿势挥舞手脚跳上榻榻米座席,所有人都吓得倒退。我也想退开,可是背后抵着墙壁,让我退无可退。
「你好,我是笨蛋!」
全裸男高举双手,很阳光地做了自我介绍。原来如此,这番自我介绍的确很贴切。
女生就像玩波浪舞似地依序爆出尖叫声,但问题在于,波浪舞的方向确实指向店内最深处,讲白了就是指向我。这是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全裸男有什么理由,总之他就是挑上我旁边空出来的座位坐下。他一坐下,一股酒臭味就弥漫开来,看样子全裸男在来这间居酒屋之前已经喝了很多。仔细一看,他的脸红得像被红光照到似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全裸男竟然在哭。他脸上几乎没有眼泪干掉的痕迹,现在双眼仍然不断流泪。因为他的眼睛充血到全红,液体流出的情景更是充满震慑力。
他令人费解的双眸捕捉到我的身影。
我克制住想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到下半身的冲动,脑中的键盘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
「帮我倒。」
全裸男抓起一个不知道是谁用过的杯子,朝我递过来。这边除了我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所以看样子也不能装傻。
「叫你倒没听见吗?不就在那边?」
他一边用指甲弹着杯子,一边粗暴地催促。在那边?我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一瓶没人开过的啤酒。他所谓的「帮我倒」,是要我帮他斟酒?我不及细想就先拿起啤酒瓶,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朝缩在一旁的店员使了个眼色,但店员只袖手旁观,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啊。」
我想对全裸男说话而开口,却发不太出声音。因为打从进了居酒屋之后,我根本没出过声音。不,其实更是因为我在大学里也都没说话。
「啥?我听不见啊!」
你以为你是《北斗神拳》里面的反派喔?全裸男手放在耳朵旁边往我凑过来。连整体上来说毫无遮掩的那东西都缩短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让我的心情蒙上阴影。
「那个,斟酒,应该是请女生来比较好吧?」
「你白痴啊!哪会有女生在外头帮全裸男斟酒!有的话根本是女色狼!」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环节上,他倒是做出颇有理智的吐嘈,但这个吐嘈只说对一半。
男生也不想帮全裸的臭男人斟酒啊。
我满心想这么反驳,但从某种角度来看,全裸男比拿着刀械的歹徒更可怕。我觉得自己仿佛没听过任何讲解,就被迫去观赏奇妙的异国文化。
这个出现在大庭广众下的全裸男跟我的差距就是这么遥远,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出于一部分看到他流眼泪的同情,让我乖乖倒了啤酒,全裸男就高兴起来,还要我陪他干杯。而且他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把啤酒往我没用过的杯子里倒。我的酒量很差,而且我们明明未成年,虽然我不知道全裸男几岁。
有人闹着说叫店员来,也有人等着看全裸男的好戏。酒精导致常识变得薄弱,甚至还有一群人误以为这是什么余兴节目,看得兴高采烈。那「她」呢?我抬起头来找找看,但没找到她的身影。
「为我们的相逢与故事干杯!」
「……杯。」
这两件事我都不欢迎,所以只小声说了最后一个字。
全裸男一口气喝光我倒的啤酒。
我看着他喉咙的动作,心想这家伙喝得真开心。
我小口小口地啜饮,但仍为啤酒苦得皱起眉头,同时担心着不知道这家伙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好事。
但全裸男的动作却在中途停住。
「呜、嗯,一跑之下,满脑袋都像有酒在晃。」
「你还有别的东西也在晃啊晃的。」我小声地说。
「我不行了~」
全裸男把啤酒还剩一半左右的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倒了下去。
他「砰」的一声倒到榻榻米上,一动也不动,转为平静安稳的腹式呼吸,看来睡得很沉。
这家伙简直像是五月的骤雨。
他的下半身当然一丝不挂,还引擎全开(这是譬喻修辞法)。
出于武士的慈悲,我试着把他翻过来,从仰躺改为俯卧。
结果变成露出光屁股。
这在视觉上另有一番尴尬,反而格外令人不敢直视。
大家都装作没看到,各自转头去看自己的聊天对象。热闹的气氛像爬出谷底似地再度复活,除了我和坐在对面那个只顾着吃大白菜的男生以外,众人都已经恢复原状。
被找来的店员露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全裸男(身上绝对没带钱包)。看样子店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而且总觉得连我也被当成全裸男的同伙,让我很不自在。
剩下的就只有还剩一半啤酒的杯子,以及身旁露出光屁股的醉汉。
原来如此,大学生活和高中生活还真有着极大的不同啊。
我做梦也没想到单纯的餐会上,竟然会杀出这么一个家伙来。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
为什么会全裸跑来?
我不禁想知道他的来历与跑来这里的缘由,但还是克制住好奇心。
我决定只关心一件事。
那就是到了明天,大概可以确定这家伙的绰号会是「全裸」还是「笨蛋」。
只有这件事。
之后笨蛋(我决定采用笨蛋)很快被轰出店去,但在路上他也全裸地照睡不误。当我隔天早上一起床,看到这个笨蛋在我公寓地板上躺成大字形,等于立刻保证我今天的运势已经完蛋了。我在他身旁空踢几下,本来想赏他那雄赳赳气昂昂挺立的玩意儿一脚,但又怕脚会弄脏,所以还是作罢。但这样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所以我帮他盖了一条毛巾。
至于他脸颊上好几道眼泪流过的痕迹,我决定装作没看见。
不定这家伙还挺爱哭的。
我在窗边盘腿而坐,拄着脸颊叹一口气。
为什么我非得把这家伙带回我住的公寓不可呢?一定是因为喝了酒。一定是因为少量摄取了酒精,导致我的判断力低落,才会招来这样的事态。
他倒下后过了一小时左右,聚餐就宣告解散。有人谈得来要去续摊,也有人一副忍着别吐出来的姿势与表情走向地下铁车站。
我本来也应该是属于默默远离人群、躲在角落吃着火锅的那一派,但全裸的笨蛋不容许我这么做。
经过一番曲折离奇的过程,我们得知喝得烂醉后睡死的全裸男,跟我读同所大学的同个系。问题就从这里开始。由于这家伙一直不醒,结果变成由我来照顾他。
只因为他坐到空着的位子上,而我帮他斟了酒这样的理由。
我也知道不能交给女生,可是,没有理由要我昭i料他。明明没有理由,但事情就是推到我身上。人活着就有很高的机率遇到没天理的事,这次我也无从抗拒。大家都真的丢下笨蛋不管,根据各自的目的换地方,所以剩下的我又不能见死不救,只好带他离开,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我也想过要交给警察,但我才刚搬出家门一个人住,连派出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现实是残酷的。」
我任由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朝阳烤着一只眼睛,发着这样的牢骚。开始一个人住才一周,开始大学生活才两天,在我房里脱光的不是女生,而是个陌生的男子。这种幻想故事太讨人厌了。这题材能用在我的小说里吗?看来是不行。
过一会儿,醒来的笨蛋坐起上身。他一坐起身,毛巾就从身上滑落,轻而易举地又恢复成脱光光的模样。这已经不是刺眼,根本是伤眼,而且他连遮都不遮。只见他手按额头,咬牙像是在忍受痛苦,看样子是宿醉。
我观察他的情形,叹一口气起身。虽然我没义务昭i顾他,但身体就是动了。我在流理台倒一杯七分满的自来水,默默递给笨蛋,笨蛋也默默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他仿佛连杯底最后一滴水都恨不得舔干净似地喝完后,状况似乎也稳定下来,手从额头上拿开,呼出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跟笨蛋保持一公尺左右的距离,坐在地板上静观其变,还有就是观察。
一丝不挂的笨蛋,全身的毛少得像是做过脱毛手术,皮肤没晒黑,肌肉也不明显,所以扣掉他的言行举止与裸露的打扮,整个人倒是不会给人粗野的印象。他的锁骨很明显,有一对大又有神的眼睛,鼻子与嘴唇也颇有知性色彩。当他低下头,让一头有着高级糖花般色泽的头发垂下来,更加深秀气的印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笨蛋发出颠覆这些印象的呼喊。他喊得像是在朝天花板咆哮,震得室内空气与玻璃窗都微微颤动。
「给我安静!这样会害我被骂!」
他根本不理会别人制止,甚至唱起歌来。这家伙的酒还没醒吗?不要大清早的就在别人公寓里大声吼叫啊!
笨蛋恸哭似地唱个不停。
我多次出声制止,但笨蛋根本不理我,到头来还是全部唱完了。
笨蛋唱完歌后,就像驱走了附身的恶鬼,又低下头去,用眼角余光看着我。
「这里是你家?」
这就是我和酒醒了以后的笨蛋所进行的第一句对话。他的嗓音沙哑低沉。
笨蛋没问我是什么人,就先问自己待的是什么地方。我也无视笨蛋的身分做出回答,结果就是省略了彼此的自我介绍。
「对,这里是我租的公寓。昨天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啊啊,记得清清楚楚。我在扮演妖精,在街上玩得很开心。」
笨蛋疲惫地嘻嘻笑了几声。我暗自嘀咕,要他干脆回去不会有人看到的森林里,但笨蛋似乎听见了,耸了耸肩膀。
「你说你是一只喝醉了闯进居酒屋的妖精?全裸跑进来?」
「妖精还穿衣服未免太不像话吧?」
「不穿衣服的妖精,在现代社会也够不正常了。」
「竟然把我当不正常的人看待,真是过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平凡到了极点。」
平凡的人才不会在别人家里大剌剌地脱光衣服,也不会一醒来就大声唱歌。而且,这家伙一直都没提到他自己全身赤裸这件事。
「你为什么全裸?还有不要唱歌,再也不准在这里唱歌。」
我忍不住主动问了。笨蛋用手掌摸着自己的身体回答:
「应该就是因为脱光了吧。」
「你的衣服呢?鞋子呢?身上的东西呢?」
「不知道。我看应该是被住纸箱的街友收走了。」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回答完,搔了搔脸颊……我为什么要让这种家伙进我家,还乖乖跟他说话?
「所以啊。」
「喔?」
「给我迅速滚出去。」
我指向入口的门。笨蛋抬起头来,露出小狗黏人似的笑容。
「喂喂喂,你要我不穿衣服出去?看你一脸好人样,没想到却是个魔鬼。」
这家伙真麻烦。他偷藏衣服……是不可能的,他身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
「好啦,我的衣服借你,明天到学校再还我就好。」
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对这家伙这么仁至义尽不可,但要是他赖在这里不走,我也会很为难。而且夸张的是,这家伙让我觉得,他好像想顺水推舟就这么跟我同居。会是因为我太陶醉在故事里,满脑子都只有这样的想像吗?
「这可真是感激不尽,可是啊……现在,让我,再睡一会儿。」
笨蛋还动着嘴说话,身体却已慢慢倒下。他倒在地板上时仍然张着嘴,表情就这么固定住,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演尸体。
「我头好痛,全身没力,手脚水肿。你想把我这样算是半个病人的人赶出去吗?」
「我可以当宿醉是一种病,可是你自作自受的比例太高……」
「人有时候就是不能不喝啊……呜恶~」
「喂,别给我吐在地上。」
「放心啦……」
笨蛋翻个身,脸贴到地板上。我想硬是挪开他,他就以虚弱的语气威胁我说:「呜恶,你这小子别动我,小心我把你整个房间当呕吐袋啊。」老实说,光是要理这家伙就麻烦得不得了。我朝地上的电子钟看一眼,第一堂课快要开始了。虽然选修科目还没确定,而且从我租的公寓走路到大学只要三分钟,却也没时间再让我磨蹭。毕竟我几乎不记得大学校内的构造,保证会迷路,考虑到这些问题,差不多是时候该出门了。
「好好好,我说实话,其实我不是妖精,是座敷童子,会幸福哦。」(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精灵,住在家宅和仓库里。据说座敷童子常常戏弄家里的人,会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幸运,而且有座敷童子在的家庭会很富足。)
「……你胯下那玩意儿已经不能算是童子吧。」
我失去抗拒的意志,忍不住对低俗的部分吐嘈,但说完立刻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
唉……怎么办?
钱包、手机跟存折都已经放在书包里,房子里没有任何怕人偷的东西。啊,电脑是怕被偷啦,可是我又不能把整组电脑搬去学校。而且,他跟我读同所大学,我也知道他的身分,就算被偷,要找他并不难。
要说还有什么怕被偷的,就只有之前用来写小说累积下来的成堆笔记本。要是被他看到会很不好意思,但相信他应该不会有兴趣。看他这种跟我完全相反的抢眼发型和外貌,多半和小说这种东西无缘。
而且,我总觉得全裸这回事就已经是在跟文明作对。
既然这样,该怎么说……干脆别管他吧。看到对方脱光衣服,总让人很难涌起什么疑心或敌意。每次看到他下半身最具象征性的东西形成的弧线,就会把我的气概削减得一丝不剩。这招实在太卑鄙啦,而且越看越想笑。
「到傍晚就给我回去,知道吗?」
「好~我会回家~」
「还有不准碰我的电脑,绝对不准。」
「包在我身上。」
笨蛋随口答应,让我担心得不得了,于是把脸凑过去想再次叮咛。哇,这家伙还没开口就满是酒味,他昨天出现在居酒屋之前到底喝了多少?
「绝对不准。」
「放心吧,我非常守信用的,毕竟我是会动脑的笨蛋。」
笨蛋一副他困了所以叫我赶快走似的模样,嫌麻烦地说完这句话,就用毛巾毯裹住全身。他转身背对我,拒绝继续说话,模样像是在说我才应该赶快出去。
「我还真有点佩服你的脸皮可以厚成这样。」
「谢谢。我如此谦虚,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赞美我的人。」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跟他说话。我在玄关穿好鞋子,这才注意到我只有一双鞋,所以没有鞋子可以借给笨蛋。不过,我完全不会想说因此要帮他准备一双鞋子之类的。我手放上门,最后再回头一看,笨蛋已经笼罩在安详的打呼声中,得到了安息。随他去吧。
就这样,我把一个陌生男子留在自己房里,出门上学。
如果他真是如自己所说的妖精,不知道我回去时,他能不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从大学回来……毕竟在大学的时间实在太平凡,我只是很正常地上完课就回家,所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描写,不过,倒是有一群同系的女生跑来跟我说话。
『欸欸,后来你怎么处理?还能是哪件事?就是全裸啊,全裸。』
最前面一个脸长得像深海鲛鲸鱼的女生这么问。她的手撑在教学大楼的长桌上,整个人往前倾斜。
『不对啦,我来问,后来事情变成怎样?』
站在她身旁一个长得像飞鱼的苗条女生,毫不掩饰喜色地追问。什么事情变成怎样?我搞不清楚她想问什么,这么一反问,这群女生就不理我,自己尖叫成一团。我一边纳闷这群女生是怎样,一边快步逃离现场。以上就是现场记者为您报导的本人今日在大学校内唯一发生的对话场面。
上课中,还有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时候,我也自然而然地寻找起「她」的身影,但一次都没看到。也许是因为昨晚喝太多,受不了宿醉而缺席。不过,即使看到她也只会让我越来越嫉妒。但我不否认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她。
我打开公寓的门。等我注意到自己连门都忘记上锁时,人已经在玄关脱鞋子脱到一半。要是担心我一个人住的爸爸知道我这么疏忽,可就不只是训话,难保不会命令我回去住老家——毕竟我的公寓里甚至还待着一个全裸的笨蛋。
「欢迎回来。」
「……果然还赖在这里。」
我叹着气看看房间里的情形。笨蛋正小心翼翼地用两根筷子按着电脑的键盘。
「喂,那边那个自称很讲信用的家伙!」
我一边把脱到一半的左脚鞋子甩得飞起,一边走进房间。笨蛋的筷子仍然抵在键盘上,回过头来,得意地嘴角上扬。
「我可没碰到。」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没有啦,有个色情网站我一定得每天上去看一下首页,不然会浑身不自在。」
笨蛋的宿醉似乎消退了,很开朗地哈哈大笑,完全没有过意不去的样子。
「这情景还真是让人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从旁看去,他拿着筷子的姿势像螳螂一样。笨蛋丢开筷子,盘腿坐下,也不管色情网站的视窗占满整个荧幕。网页横幅上的乳房在晃动。我越来越想哭了。
「不过,这种做法实在很浪费时间啊。我明明很忙的说。」
「你先把衣服穿起来再说吧。」
为什么他身上还是只围着毛巾毯?我才不想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跟这种人面对面。
「擅自穿别人的衣服应该不太好吧?」
「你就不觉得擅自碰别人的电脑也不太好吗?」
「不,我每天一定要上一次那个网站。」
「够了,你不要动。」
我随便找几件堆在房间角落的衣服扔给笨蛋。笨蛋轻浮地说声「不好意思」跟我道谢,然后穿上衣服。他总算不再是全裸。一旦不再全裸,笨蛋就成了一个平凡的大学生。
「这样你总能回家了吧?好,再见。」
「好,那就这样啦。」
笨蛋穿着衬衫与牛仔裤,一副像是深夜要出门去吃牛肉盖饭似的模样离开。他打着赤脚下到水泥地,踩着啪睫作响的脚步声走出去,还很有常识地关上门。
「…………………………」
我先是瘫坐到地上,然后才看了看还留在电脑荧幕上的色情网站。为什么这种网站上金发小妞的比例会这么高?虽然我也喜欢就是了。我拿起滑鼠随手点几下,就注意到除了色情网站以外,还另外开了个Word档。
我觉得纳闷,正想点开来看看的瞬间,就听到门的转轴发出了咿呀声,于是回头看去。
笨蛋回来了。他把门打开一半,探头进来。会想一脚踹上门好夹住他长长的浏海,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之前他离开得太干脆,所以我早料到他会回来。
「不要这样。」
「为什么?」
「这……正常人应该不会放着我这种充满神秘的青年不管吧?」
笨蛋踩着啪哒作响的脚步声回到房间里。我实在希望他不要把他那比鞋底还脏的脚底踩上我的地板。这家伙的脚底真的很脏,是因为他昨天也打着赤脚在大马路上奔跑吗?笨蛋就这么一路走到电脑前,重新盘腿坐下,脸上还笑嘻嘻的。
他背着色情网站的逆光大笑,轻率又愚蠢的模样达到最高点。
「怎么,你怕寂寞?」
「你才是吧?我看你一定很爱逞强。」
为什么?笨蛋的视线在屋内扫过一圈,明明没有什么好看的。
「呃,谢谢你的衣服。」
笨蛋的脸仍然朝向天花板,抓起衬衫的领口。
「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算是啦。还有谢谢你冰箱里的起司、香肠跟土司。」
「喂!你这小偷。」
「我说啊——」
「赶快给我回去我是看你可怜才不想说——啊啊我讲反了!」
「你,想当小说家?」
这一瞬间。
从脸颊到额头部热得像要冒出火。
滚烫的裂痕一路渗透到我的脑子里。
我忍不住站起来,俯瞰着笨蛋,双手自然握紧拳头。也不知道这个笨蛋是否自觉到他不经意地说出不该说的话,只见他以一种像是面无表情却又有些不太一样的平坦面容,抬头看着我。一双既不冰冷也不火热的眼睛直视着我。
「你看了什么?电脑?还是笔记本?」
「都看了。」
他丝毫不改若无其事的态度,反而还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气氛,嘴角有点笑开。我本已十分激愤,他这种笑容更是火上加油……我自己虽然想更生气,但就是觉得气了也是白气,像是猛力跺脚时却发现地面是无底的沼泽,宣泄出去的怒气回不到手里。这些怒气沉陷进去,在沼泽水面挣扎。
「看样子,你真的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啊。」
「因为我想知道,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住在自己家里的滥好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查着查着就找到一些诗情画意的文章。」
「滚回去。」
这次我明确指向门口,还灌注了坚定的意志,笨蛋似乎也察觉到我的态度坚定而站起来。他说衣服明天会还我,但我快要沸腾的耳朵连一半也没听进去。
啊啊,啊啊,好热。脸,还有胸口都好热。真想伸手在脸上用力抓几下。
让这种家伙待在自己家里果然是个错误。
「对了,我不是在讲客套话,也不是在夸你。」
我斜眼看去,站在玄关的笨蛋微笑着直视我说道:
「我觉得,你当得上小说家。」
「你这白痴少废话!」
事实上,我就是活在一个没有「搞不好」的世界里(详情请参照第一行)。
笨蛋缩起脖子,这次真的消失了。
我被丢在原地,不,应该说是总算赶走麻烦人物,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起身去拿放在桌上的大学笔记本。即使翻开这些笔记本,当然也找不到笨蛋摸过的痕迹,但我还是心浮气躁地连连翻页,就这么坐了下来。
抬头一看,眼前满是粉红色的文字与小小的视窗。
我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紧接着说出的是「可恶」还是「混蛋」,总之就闭上眼睛,耐心等待心脏的悸动平息。
手中的笔记本,已经有个角被我握得皱巴巴的。
「你还在生气啊?你这家伙真会记仇。」
「我不是在『记仇』,我们的『仇』是现在进行式。」
翌日,我在大学里突然遇到笨蛋。是在登记选修课的电脑室里,撞见穿着衣服的笨蛋。电脑室一大早就被迎接新学年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有电脑用就不错了,根本没得挑,这也必然导致我只能和笨蛋并肩坐在两台空出来的电脑前。而笨蛋一边拿出学生证,一边跟我说话。
他说话的方式很有亲和力,令我一不小心就会正常答话。我一边瞪着每位学生都会分配到的入口网站用号码纸,一边绷紧神经,提醒自己不要对坐在旁边的家伙放松警戒。
还有一件事,说不重要却也有点重要,这家伙好像根本不打算把我昨天借给他的衣服还我。这会是我误会了吗?
「你那么害臊,等当上小说家要怎么办?」
笨蛋以捉弄的口气对我这么说,身上穿的不是我昨天借他的衣服。周遭其他学生的讨论与闲聊交杂而成的噪音,并未发挥任何屏障功效,笨蛋说话的声音明确地撼动我的耳膜。
「我完全没有计划要当。」
「咦?你不是想当小说家吗?所以你在无人岛冒险只是闯好玩的?」
我忍不住斜眼瞪他一眼。笨蛋和我对看,不但不退缩,反而面露喜色地回看着我。他这种装熟的态度,让我反而差点撇开目光。
「我啊,很喜欢那种冒险故事。」
「……你啊,从小爸妈就教你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也没关系吗?」
我套用一周前看过的漫画台词来讽刺他,笨蛋点了点头……喂,他点头了耶。
「我学到的是,如果可以丰富人生,多少做点坏事也不要紧。」
这是哪门子的爸妈?虽然不知道是爸爸还是妈妈,不要教坏小孩啊!
「倒是你要选哪门课?既然你会参加那次聚餐,应该表示我们读同一系吧?」
「不要偷看,这好歹是个人资料。」
笨蛋站起来想偷看我选的课,我伸手把他推回去。笨蛋咂舌一声,坐回座位上噘起嘴……这家伙到现在还讲这个,到底是怎样?
「我说你啊。」
「喔?什么什么?」
这家伙看起来还真开心,看样子似乎在期待我把昨天的事情忘掉。
「你干嘛缠着我?」
笨蛋瞪大眼睛,甚至一脸「一般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的表情。怎样?问这个很奇怪吗?
「哪会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说个理由的话,就是自然而然吧。」
「……喂喂。」
没有理由还跟我装熟?还揭开别人不想透露的事情?
「算了,有什么关系呢?上大学怎么可以不先交个朋友。」
「我就是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找我当朋友。」
「我哪知道?哪有人交朋友还要一个一个挑拣,麻烦死了。」
我明明没打算当他的朋友,笨蛋却对我谈起交友论。一股自作主张的亲昵浪潮扑向我,把我本已稳稳踩实了沙子的脚给掀倒。我玩累了这种持续对不会愧疚的人生气的一人相扑,已经慢慢接纳笨蛋,这让我不免因此叹息。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相较之下,笨蛋显得精神饱满,一边输入学生证号,一边笑着邀我参加他的下一步计划。
「选完课后一起去吃饭吧?」
「我出门前吃过了。」
「那你在一边乖乖看着我吃吧!」
笨蛋哈哈大笑,我跟着干笑几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然而笨蛋丝毫没有察觉的迹象,让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心灰意冷。
我的日常本来应该会持续维持着阴雨,看样子却会变成连续多日晴朗。
学生活第三天。从第二天起,只有谈话的量正在刷新纪录……吧。
「再来,关于让你的小说畅销然后领版税领爽爽的那个计划。」
「闭嘴吃你的三明治夹蛋,吃完就给我走开。」
爬上通往大学的陡峭坡道后,不远处有个围绕着落叶树的广场。这里有校内的导览地图与长椅,我们就坐在椅子上。
肩负大学门户重责的坡道上,樱花开得美不胜收,我们四周却只有灰色的树枝。天上满是云朵,却偏偏遮不到太阳,我们根本没有阴凉的地方可以躲。
「有什么关系嘛?你可以实现梦想,我可以拿到一半版税,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你的发言让我很想做多角化的吐嘈,不过我要先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拿一半?」
「行销费。」
你别小看这个社会还有我!
我朝坐在隔壁的笨蛋瞪一眼,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夹蛋,让我很伤脑筋。只有我和笨蛋使用这个不起眼空间里的椅子,其他学生都直接走开,根本没人停在这里歇息。眼前的这条路上,孤伶伶的家伙走在左侧,一群群有伴的家伙走在右侧。这应该不是校规规定的,而是自然形成这样的趋势。附带一提,我们坐的长椅离右侧比较近,所以常有许多有男有女的团体从我们眼前走过,感觉像在对我们炫耀。
「笨蛋同学,你知不知道有一句俗话叫做还没捉到貂儿就想着怎么卖它的皮?」
「不杀动物,企图只靠妄想得到满足,这句标语真是充满爱护动物的精神啊。」
笨蛋一边把吸管插进纸盒装的牛奶,一边以鸟语般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在连小鸟都懒得停下来的树下跟一个臭男人聊天,这种空虚感我该找谁诉说?想必谁也不会想听这种事情吧?
笨蛋含住吸管前,先对我问说:
「你不是想当小说家吗?不,你可以的,你多半当得上。」
笨蛋不是用鼓励的语气,而是真心地断定。我以狐疑的眼神回应这样的保证。
「你有什么根据?」
我已经受够了被「搞不好」这句话绑住十年以上,让我至今仍然沉醉在梦中,沉醉在一个常小说家的梦中。这让我凄惨得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正视现实。
「有是有啦,可是我想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应该就不能叫做根据吧?」
「我才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兴趣缺缺?」
「这很复杂。」
我厌倦了一再讲这种没有建设性的对话,望向眼前的大马路。
「……啊。」
我看到她,情急之下瞳孔用力收缩得隐隐作痛,我的视线整个被拉过去。
她光明正大地独自走在右侧,对两旁连看也不看一眼,接着宛如被图书馆的门口吸了进去。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拉开门,身影完全消失在里头为止。
「刚刚那女生还挺可爱的耶。」
笨蛋似乎也在看她,转头的角度跟我同步。我跟他对看一眼。
「刚刚那个女生是你的谁?」
「哪有什么『我的谁』,我跟她根本不认识。」
「你真爱开玩笑。」笨蛋朝我探出上半身,我的上半身则往后退开。
「有些时候、有些场合,我会讨厌开玩笑。」
「每个人都是这样吧?原来如此,你们不认识啊?OK。那么,她是谁?」
「……不要用这种兴味盎然的眼神看我,真的没什么有趣的啦。」
虽然不知道说了他是否听得懂,但是看他的表情判断,不说他是不会满意的,因此我还是说出来。
「刚刚那个女生是『甲斐抄子』。」
我说出这个对我而言,不,应该是对全国至少数万人而言,都有着特殊意义的名字。
「甲斐抄子啊……原来如此,是甲抄啊,甲抄。」
笨蛋一副听过这名字似的模样点了两次头,然后用吸管喝了口牛奶。
「你听过吗?校内商店的文库本那一区里就有她的专区。」
上个月刚从现役女高中生作家毕业,成为「现役女大学生小说家」的女子——甲斐抄子。她的一套系列作品,十集的累计发行量高达九十万本以上,另有一套并行推出的系列作品则是五集累计高达四十五万本。这个女生跟我读同一间大学的同一个系,这个事实带给我的震撼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而且,即使形容出来,相信我身边这个同学也无法理解。
「是喔。那么,她是怎样?难不成你喜欢上她?」
我明明没吃,却觉得差点把三明治夹蛋的蛋白喷出去。我赶紧摇摇头说:
「开什么玩笑?她反而该说是敌人啊。」
「你说『反而』,是针对喜欢上她的情形?」
我挥手嫌他吵,藉此扯开话题,但笨蛋毫不退缩,反而更加靠近。
「难道说,你把刚刚经过的那个甲抄当对手看待?」
我脑海中浮现用撒豆子赶鬼的力道往伤口撒盐的景象。
「……我说你啊,甲斐抄子是职业作家,我才只是立志当作家而已。」
我不经意地公开表示我想当小说家,但笨蛋对此并未放在心上。他就像对某种事物觉醒似的,双眼瞪大得闪闪发光,嘴角跟着上扬。
「我想也是啊。」
「那当然了,哈哈哈。」我从喉咙吹气想把心脏吹凉。
「明明非得利用她不可,跟她敌对干嘛。」
「等一下,你自己在脑袋瓜里跳到哪一步去了?」
笨蛋双手抱胸,纳闷地歪着头,相信这样的反应用在现在的我身上大概很适合吧。
「就是说,你要去讨好刚刚经过的甲抄,和她打好关系,让你以作家身分出道。」
「啥?」
「这个社会就是要靠关系啊!」
「记得这是漫画家常说的话吧?」
笨蛋一口气用吸管吸光牛奶,捏扁了纸盒。
「她不是小说家吗?还很有名。」
「是啦,应该算是有点名气。」
我不服输地故意把她说得不怎样。笨蛋不理我,继续说明他的计划。
……不,还计划咧……
「凭她的地位,要跟出版社的编辑拉关系应该很简单吧?你看,这下路不就开出来了?」
笨蛋摊开双手热烈地说,我茫然地想一拳灌进他毫无防备的脖子或胸口,但同时被他这有勇无谋到了极点、只靠一时气势提出来的计划,讲得脑子里的东西都飞到九霄云外,一颗心空荡荡的。
「这没什么啦,虽然叫你去搭讪,其实只要一开始先哄哄她,等你们关系好起来,再找个机会跟她说『其实我也想当作家』就好。」
笨蛋得意洋洋地大谈自己想到的计划,我该怎么回答才明智?
「这计划真是漂亮……但其中有个部分让我有点好奇,你说的『我』这个第一人称有什么深意吗?」
「才没有什么深意,只是要由你去搭讪而已。」
「在这个阶段就会卡关了啦白痴。」
冗长的作战会议亮起红灯,但笨蛋并不退缩。也不知道他是太乐天,还是说单纯只是笨得什么都没想,又或者是在演戏?他就是这么像个小丑、这么积极,让我不禁心生臆测。
「搞不好会发生奇迹,例如说甲抄的视力低得连别人的脸长怎样都分不出来。」
「真不知道甲抄小姐用这样的眼睛是怎么写出小说的啊。」
「你不是想当小说家吗?」
笨蛋的语气突然切换。我正觉得尴尬,笨蛋又缩回往前倾的上半身,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并把手中装三明治的袋子和牛奶纸盒捏扁。
「你干嘛突然这么正经?」
「你不会觉得,要是不出道根本没戏唱吗?你应该要这么觉得才对吧?要有危机意识。」
笨蛋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说完,得意地哼了几声,紧接着又哼了一声说:
「她的书,我也看过啊……但我讨厌她写的书。」
我总觉得我们有点鸡同鸭讲。他左右张望,像是在找垃圾桶,但却找不到,只好把垃圾塞进口袋——我的口袋。喂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
「我倒是挺喜欢甲斐抄子的……啊,我是说喜欢她的小说。」
虽然也因此才会产生嫉妒。我从口袋里拿出垃圾,说出反对的意见,笨蛋朝我瞥了一眼。」他伸出手牵制我,不让我把垃圾还回去,但我穿过他防御的空隙,把垃圾丢往笨蛋的膝盖,结果牛奶盒漂亮地停在他的膝盖上。
「我想给刚刚那女人好看,所以我很看好你。」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还顺便把垃圾放到我身上。我先全力把垃圾砸在笨蛋脸上,然后才露出傻眼的表情。一种兼具自嘲与讽刺的笑容,从门牙的缝隙间无力地流露出来。
「你还真是没有看人的眼光。」
「这恐怕很难说吧?」
笨蛋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智者洞烛机先似的态度,从长椅上站起。没用的啦,就算用这种吊胃口的方法肯定我,还是不会有什么未来。
你总有一天会看到笨蛋(注:日本谚语,意指一个人知道天高地厚的意思。)。不,其实我现在就在大学里看到了吧?
笨蛋站起来,捏扁手中的一团垃圾,朝入口的坡道走去。
「你要回去了?课不上啦?」
「我要回你的公寓拟定第二阶段的搭讪计划,我等你的好消息。」
「等等,为什么把我的公寓当成你跟我的基地?」
笨蛋不理会我的抗议,「哼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走向坡道。他是打算只把课选一选,却不去上课吗?不,先不说这个,就算去了公寓,他又没有钥匙,要怎么进……等等,我应该上了锁吧?记得我今天应该确实上锁了吧?
我比手画脚着重现走出房间后的行动。喀嚓,咿呀,砰,走人……喂,锁咧?中间漏掉了喀嚓喀嚓。是怎样?到底是有没有锁?
我的默剧还没演完,笨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下坡。我独自被留在长椅上,围绕在灰色的环境里,姿势停在有点逊又不是很逊的尴尬状态下收不回来,只好轻声呼出一口气,然后吸气。什么都没改变,深呼吸根本没用。啊啊,可恶。
「算了,管他的。」
看我敢不敢就如笨蛋所愿,去跟未来的对手打声招呼。
搞不好真的当得上小说家呢,是不是?
老实说我兴味盎然。若非如此,不管别人怎么怂恿,我都不可能真的将找她攀谈的计划付诸实行。现役小说家,而且跟我同年龄——再也没有什么别的燃料更能助燃好奇心,即使这同时会激起我不认输的心。
我在图书馆入口刷过学生证。这是我第一次来图书馆,所以有点生疏。进了图书馆后,左手边不远处放了大量的国际电话与今天的报纸。我很快地看看这一区,并未找到甲斐抄子的身影,于是大步走向下一个地方。
不知道这间图书馆里是不是也收齐了甲斐抄子的著作?我走过贴满整面墙、自这间大学诞生的职棒球员报导,在一楼逛一圈。一楼的馆藏似乎是以学生与教授留下的论文为中心,剩下的尽是一些与大学有关的资料,别说找不到甲斐抄子,根本就没什么人,顶多只看到几个学生趴在桌上睡觉。说明中提到地下室要经过管理员许可才能进去,所以我决定把它留到之后再说,先爬上中央的楼梯。
一走上楼梯,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彩绘玻璃。玻璃下方放置好几组沙发,一群睡在沙发上的学生十分醒目。尽管告示牌上写着「请不要在这里睡觉」,但没有一个人道守规定,不是睡得打呼,就是躺着看杂志。待在这里的都是男生,似乎没有女生。我在一处通道往左右两边分岔的岔路口停下脚步,先找到标有「小说」的告示再往左走。并没有任何根据显示甲斐抄子会待在小说区,但要是不随便找个行动方针,我多半会一直停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走。
我在架设得像是道路护栏的书架间行进,每走一步都觉得手心冒汗,全身笼罩在紧张之中。这种心境简直像是真的要去找女生表白,而且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习惯这种紧张时,便已在二楼的个人阅读区角落发现她的背影。
桌上的台灯与通往一楼楼梯附近的灯光迎面照来,使得这个地方格外明亮。甲斐抄子置身于这个像是凹进墙壁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方形空间中,坐姿往后仰得让椅子前脚抬起,脱掉鞋子的双脚顶在墙上,她就以这样的姿势看着手上的文库本……真没规矩。甲斐抄子的这种模样与她的著作内容给人的严肃印象有着天壤之别,让我哑口无言。
这时,听到了「咻」一声翻页的声响——就是这十根手指创造出甲斐抄子的作品。要是跟我交换手指,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写出一样的小说?脑中浮现这种离谱的念头,让我很不舒服。
用印有「祭」字样的水蓝色圆点图案手巾绑起的长发,随着颈子的摆动而摇曳。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的长发摇曳。可是,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得继续朝甲斐抄子迈出脚步才行……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和甲斐抄子说话不可吗?就算对她有兴趣,应该也没有人强制我这么做。
实际来到这么近的地方,我又心生退缩的念头。从我平凡的人生考量,现在要做的事情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是一种我的人生容纳不下的莫大蛮勇。
我悄悄在图书馆地毯上重新踏稳脚步。甲斐抄子仍未注意到身后的我。不,即使注意到,她根本不认识我,相信对我也不会有多少兴趣。现在我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抽身而退。就算跟甲斐抄子说到话,又会有什么改变?既不可能让我的才能就此全面性地迅速提升,也不太可能因此就更接近成为小说家的目标。笨蛋是真心相信这种计划会有效果吗?
他看起来就不是真的相信啊。该怎么说?他身上没有人的感觉。
毕竟他全裸,而且总觉得他会笑着在草原还是什么地方奔跑。喂,这很讨人厌啊。
停下的脚步始终不动,既不敢逃走,又犹豫着不敢前进。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置身于死巷的甲斐抄子面前,站在岔路上不知何去何从。该前进还是后退?或许是因为长年写小说养成的坏习惯,让我从这种场面中感受到过剩的戏剧性。我会忍不住妄想,认为这简直是命运的十字路口,似乎只要在这里和甲斐抄子拉近一步的距离,我的命运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我自己一个人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
但我也自觉到,这次我的这种感觉格外强烈。感觉身体内侧漾出一种和笨蛋全裸跑来居酒屋时的预兆颇为相似的波纹。不是只有我,总觉得连其他事物也一起产生连锁反应。虽说会有这样的感觉,多半是出自于我最拿手的夸大妄想,但即便如此,似乎还是给予我一点聊胜于无的勇气。
然后,我想起笨蛋刚才说的话。
心中怀抱着「不出道根本没戏唱」这句话,我往前踏出一步。脑子里从角落染成一片全白,我带着逐渐褪下所有衣物的赤裸心灵,走向甲斐抄子。我预借了未来大学生活四年份的气概灌注在后脑杓上,对她开口:
「不好意思。」
我握紧拳头朝她说话,甲斐抄子只弯起脖子面向我,嘴也不张地直视,一双像是刻划了意志的细长眼睛,凝视着我的下巴正中央。然后,她的眼睛似乎注意到某种迹象而瞪大,让我产生些许疑问,但我还是用发抖的舌头交织出言语。呃,是要跟她搭讪吗?我哪办得到啦白痴。
「你是甲斐……抄子同学吧?在当小说家的那位。」
附带一提,这是她的本名。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很逊,但也无从改善。
「是啊,虽然我讨厌别人连名带姓叫我。」
「真是对不起。」
但你在后记里明明是以自己的全名跟读者打招呼。
甲斐抄子以双手合掌似的姿势,用力阖上手中的文库本。要是她立刻拒绝继续谈话,我多半会就此退缩,但甲斐抄子并不在意,仍继续对我说话,姿势也跟刚才一样。
「我记得你是在居酒屋全裸跑回去的人。」
「等一下。」
我不太想惹她不高兴,所以发言难免变得拘谨,但这种八卦消息一旦传开,就容易夹杂误会;传到最后,甚至有可能演变成是我全裸在上大学。我嘴角发抖地哈哈笑了几声。
「那你有什么事?」
「啊啊,是的。其实呢……」
「你接近我有什么企图?」
不等我说出来意,甲斐抄子就丢出疑问,然后翻开文库本。明明没夹书签,她却正确地翻开了刚才读到的那一页,看着我的眼神转为怀疑。可是,竟然说我有「企图」?这种说法还真夸张。是因为突然有人找她说话,让她起了戒心吗?
「喔哇!」
甲斐抄子似乎没控制好重心,椅子差点往后翻倒。我想也不想,走到椅子背后撑住她。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甲斐抄子和我的脸延伸出来的纵轴来到同一条直线上。
垂直俯瞰之下,甲斐抄子的容貌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大学生。我的紧张微微舒缓,甲斐抄子则省略眨眼的动作,眼睛固定在眯起的状态凝视我。
「你做了在我背后帮忙撑住的人情,是有什么打算?」
「我想当小说家。」
「啥?」
「啊,不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我一不小心说出口,但我想问的问题岂止是几个,而是多到数不清,但眼前情势不容许我在这里聊上大半天,甲斐抄于似乎因为閲读受到打扰而显得不耐烦,则光脚丫频频踢着墙壁。要是读者们看到这样的甲斐抄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是会觉得幻灭?还是产生亲近感?至于我,则是觉得心中原本压倒性的隔阂感动摇了起来,也因此让我不再抗拒问出这样的问题。
「要当作家,终究还是要有才能吗?」
「不然你以为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
甲斐抄子阖上文库本,顺便把我的提问一刀两断。她的回答明明是疑问句,却无比犀利。这种强而有力的感觉,是甲斐抄子所有著作共有的特色。这一刀断得极为犀利。
这种闷闷的冲击,就像上半身沿着透明的断面缓缓滑落一样。甲斐抄子以试探的眼神瞪着我,眼中那超然万物的光辉让人害怕。我总觉得自己的感性受到全面否定,只想立刻拔腿就跑。刚才冒出那种消弭了彼此隔阂的错觉,都是我自己太厚脸皮。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可以靠努力和环境来推翻资质的差异吧?」
她又翻开文库本。这是她的习惯吗?她就这么书不离手,所以才会养成这种习惯?不过更重要的是,她问了我问题,问得像是在探讨这个世界的真理。这个问题实在太庄严、太神圣,不是我这种角色可以回答的。虽然我感觉得出甲斐抄子自己没有丝毫想给出肯定答案的意思。即使如此——
我吞了吞口水,先绷紧喉咙,不让言语躲进肚子里,然后回答:
「如果不可能推翻,那我一辈子也当不了小说家。所以我除了相信以外还能怎么办?」
「放弃才是明智的选择。」
相信她早已准备好不管我说什么都要如此回应。我才刚回答完,立刻飞来这一句毫不切题、只想斩断我志向的否定。感觉就像甲斐抄子口中射出一条锐利的丝线,从我头部侧面削下来。被职业作家这么断定,效果意外地大。
「假设,我只是假设。」
甲斐抄子阖上文库本,扭曲的表情流露出坏心眼。
「你难道不会想说,并不特别的人即使去到特别的地方,也只会被埋没吗?」
毫不留情的问题精准地伤害凡人。甲斐抄子的辩驳方式,就是以疑问句劈砍对手吗?我眼角干涩,视野的聚焦变得很不稳定。原本对在甲斐抄子身上的焦点变得模糊,让我担心会不会连眼泪都流出来。我朝双眼灌注力道二心想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被她讲到哭,结果甲斐抄子缩起了脖子。
「你是用瞪我来表达你的愤怒?就算你挑衅,我也不会理睬,这种事我暂时敬谢不敏。我这个人不认输,所以也不太喜欢因为怕输才去拼。」
「不是,你误会了。不是这样,只是……」
我不是期待她对我说些好听的话,毕竟我已经不是国中生,而且她不是站在指导我的立场,所以没有必要吹捧我。我只是看到有作家认为没有才能就无药可救的这个事实,因而窥见现实的残酷。这样的现实甚至有可能唤醒还陶醉在梦中的我,让我觉得害怕。
「算了,要努力是你的自由。不管要推翻我的意见还是怎么样都好,请随意。」
甲斐抄子往后弯的脖子恢复原状,手上的文库本一下子打开、一下子阖上。
「你问完了吧?我懒得再回答,请你回去。」
「……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从椅子轻轻收回手。即使少了我的支撑,甲斐抄子仍若无其事地维持着平衡。我踉呛地从甲斐抄子身后退开一步,这次明确地听见脚后跟踏在地毯上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甲斐抄子尚未开始翻动文库本的书页。
脚掌与图书馆连在一起晃动,让我觉得没走几步就会晕。
本来,我与甲斐抄子要有一场命运的邂逅,但我岂止未搭讪成功,换来的结果还是被轰得像是遇难的船只一样破烂。相信我跑着离开的背影,一定彻彻底底体现出我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笨蛋。
该死。
这样一来,要是回到公寓看到那个笨蛋,笨蛋岂不是会增加为两个?
「等一下。」
甲斐抄子在阖上文库本的声响中叫住我。我转过身,见到甲斐抄子又摆出脚放在墙上的姿势,一边像是坐摇椅一般摇晃着自己与椅子,一边开了口。
我不否认,自己一瞬间期待她会说出能够救赎我的话。
「我那么耍帅的台词要是被你推翻,会害我没有立场,而且会令我很火大。所以,可以请你还是不要努力吗?」
但甲斐抄子只想救她自己。
「……我姑且先说声『不要』吧。」
她咂舌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还对我竖起中指。
「……………………」
她这种不讨好别人的态度、坚定不移的眼神、坚毅的口气,以及我那保守得卑微的发言。
这就是我和这个口气与态度始终坚毅的怪人「甲斐抄子」见面的情形。
我沮丧地回到公寓,看到笨蛋正在打电动打得十分开心。几分钟后,丢开书包在他身边坐下的我也跳下去一起玩,在某款号称全民高尔夫游戏的电玩中展开一场对决……看样子我今天的防盗意识也很薄弱。
我们丝毫未提领版税领爽爽计划,好一阵子只是默默动着手指。家用游乐器运作的声响与按按钮的声音,让室内趋于饱和。
「我说啊。」
笨蛋一边挥杆击打掉进沙坑的球,一边对我说话。
「干嘛?」
「这世上最努力的人啊,是最有才能?还是没有才能?你觉得是哪一种?」
笨蛋看着极小的电视画面,只动着嘴唇说话。我先朝他的侧脸瞥一眼,然后也将目光投注在电视上。这时正好轮到我,我第二杆也全力把球打远。
「啊啊……」
「我还是换个问法吧。你觉得哪一种比较有意义?」
「那当然是有才能的情况啊。」
「会吗?既然有才能,努力不就没有意义?」
「啊啊……」
我过水失败,让球掉进水池里,和花了两杆才把球打出沙坑的笨蛋平分秋色。
「原来你在想这种事?」
「也是啦,从以前就这样。我看到有才能的家伙,偶尔也会哲学思考一下。这种时候我一定会找些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来做,像是打电动。」
笨蛋打出第四杆,球上到果岭。事到如今他才说:「输的人要请吃午餐跟晚餐。」先别说由谁请客,为什么我非得跟他一起吃饭不可?我困在这样的疑问当中,当作没听见,同样打出第四杆。啊,失误了。
「说到这个,你现在在写什么故事?」
笨蛋一边嘲笑我的失误,一边问出这个问题。我拍着膝盖回答:
「我没必要告诉你。」
故事内容是死掉的人变成幽灵,要从三个室友当中选出杀死自己的凶手。规则是死者可以把自己选上的人带去阴间,而人选当中包括死者的情人。事实上,死者完全不必猜对谁是凶手,故事内容要讲的是「想带谁一起死」……照计划是这样。我正在写这样的故事,但写得不顺利,因为这是我不擅长的类别。
当然,我可以别写这种类别就好,但毕竟我想出道,得多尝试几种类别才行。
「算了。那么,你有没有锁定哪个奖,每年都投稿?」
「啊?没有。但我看上的奖,大部分都会去投。」
面对这个问题,我忍不住干脆地回答。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笨蛋是个会任性自称是我朋友的人吗?也许他真的有种亲和力。
「是喔?姑且不论内容,总之,看来你至少不缺生产力。」
「谢谢你在两个不必保留的地方讲得这么保留。」
我的上一球掠过球道上的树木而没能上果岭。我再挥一杆,喔,正中球钉座。
「因为我有很多东西想写,脑中有一大堆想写成故事的构想。只要试着写出来,产量自然就大。」
「喔喔,好厉害。要是陷入低潮的作家听了,大概会想掐死你。」
「可是,不管实际去写出哪个构想,就是写不出我一开始在心中描绘的水准。」
技术跟不上想像。
梦想自顾自往前走,毫不顾及现实。
不知道笨蛋对我的说法有什么感想,只短短发出一声「哼~」。
「既然你不挑剔,像这个奖你要不要也去投投看?」
笨蛋朝我扔来一本薄薄的小说杂志。这不是我丢在房间里的杂志,所以多半是笨蛋自己带来的。
我翻开笨蛋丢过来的杂志看了看,看到五颜六色的插画底下刊载着详细的投稿注意事项。
「轻小说的新人奖啊?」
「你的作品不是很适合这边吗?毕竟是冒险故事。」
听笨蛋这么一说,又让我对他擅自看了我写的小说这件事生起气来。笨蛋似乎也察觉到我在生气,脸上更加挂满笑容,看来打算采取安抚我的作战计划。不,这种应对方法本身倒是没有错啦。
「我也不是只写冒险故事……嗯~而且我很少投稿轻小说的奖项,毕竟我根本没看过几本轻小说。我对轻小说的印象,该怎么说……就是觉得编辑会要人多写几个可爱的女生,再不然就是只要书卖得稍微好一点就会要人写续集。」
「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可是有什么关系?能畅销就好啦。」
收件截止日是……十二月啊?上面列着一长串通过初审者的姓名。
「如果你想知道你的印象是对是错,只要投个一次试试看不就得了?」
投个一次这种说法让我有点不服气,但我决定不理会这个疑问,着眼在另一个部分。
「……你推荐我投这里,是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啊,什么理由都没有。」
他说话的速度变很快,我怎么看都觉得另有隐情。笨蛋似乎想躲过我的视线与追问,清了清嗓子后改变话题。
「好,你差不多该报告了。」
「报告什么?」
笨蛋轻而易举地推杆成功,确立他的胜利。他空虚地欢呼「我赢啦」。游乐器读取下一洞的资料,画面因而停住。
「当然是报告你搭讪甲抄成功了没有。」
「要是成功了,我早就把你踢出去,开始打扫房间啦。」
「我想也是。」
读取过程中,笨蛋无谓地连按○钮,我也有样学样。
「至少有可以追到的感觉吗?」
「我被她打趴,手上的脉搏都快停了。她说我最好死了当作家的这条心。」
「喂~不是这样吧?你怎么已经讲出目的?一开始要说甜言蜜语啊。」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讲那种话,多半就不是被言语打趴,而是会被告。」
笨蛋沉吟一会儿,然后手放到下巴上,用大拇指的指腹摸了摸脸颊。
「连你的作品都没看过就叫你死心?也不想想她只是甲抄,太嚣张了吧。」
你是漫画里那个歌喉超烂的孩子王吗?而且甲抄不在这里,讲了也是白讲。
「不过,有个小说家跟自己念同一间大学,还真是让人兴奋。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心痒、不自在。」
我这么一说,笨蛋就摆出一副「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情,不屑地扬起眉毛。
「明明有很多小说家跟我们住在同一颗星球上。」
「这规模也太大了。」
「搞不好那边就有小说家飘在空中。」
笨蛋说着,指了指天花板与天空。他把手指挥得像是指挥棒,让我觉得可笑而一笑置之。你当小说家是微生物吗?
「不是有个名词叫做『幽灵写手』吗?大学前面的坡道旁边有个墓园,要找个幽灵总还找得到吧?」
「这意思完全不一样。别说这个了,你构思的领版税领爽爽计划还真是马上就挫败耶。」
「不对,还早呢,我的计划才正要开始……而且,有种远比这个计划更壮大的东西,早在我跟你认识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我满心这么觉得。」
「……认识全裸的你有这么重要?」
这个问题让笨蛋闭上嘴,含糊地笑了笑。他的模样像是在吊我胃口,要我敬请期待。
不过,紧接着他又变回平常的那个笨蛋。
「说穿了,就是要你相信我啦。」他挺起胸膛说道。
「如果有办法相信你,我还需要那么辛苦吗?」
笨蛋再度点头,然后丢开游乐器的手把,往后倒成大字形,朝天花板说出与先前有几分相似,但内容有些微妙差异的发言。
「你要相信认识我这件事,这样一来就会有办法解决。」
要我信任一个全裸跑来居酒屋的笨蛋?想得可真美。
「……你有什么根据?」
「才没有。你这个根据星人。」
笨蛋嘲笑我,还发牢骚说声「那真是对不起你」,说着抓了抓头皮。
可是,我已经把人生中太多宝贵的时间献给了「搞不好」,因而对于别人说的话始终抱持着怀疑。
翌日,甲斐抄子对我招手,我就畏首畏尾地走过去,结果被她当成手帕使用。
……来说说过程吧。
后来在公寓里,笨蛋饮酒作乐赖着不走直到换日。我则拿起司当下酒菜,负责帮他斟酒。只有笨蛋一个人越喝越多,越来越兴奋。
尽管心想他未免待得太自在,但奉陪到底的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高兴吧!我注意到讨好甲斐抄子的计划失败在哪里!』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没有一张女生会喜欢的脸。还有你给我穿上衣服。你是有什么喝了酒就会脱衣服的习惯吗?』
『你白痴啊?不要急着乱猜。』
『被你叫白痴,感觉真的被认证为白痴,让我很难过。』
『别废话,听我说啦!你听好,今天你缺少的是伴手礼!毕竟女人是物欲的结晶啊,她们就是抵抗不了物欲!你两手空空去找她,她当然不肯好好听你说话!』
『你是对女人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我突然脱光衣服,结果女生就尖叫。』
『那应该是女方留下不好的回忆吧。』
『倒是这酒你也要喝啊。』
『我一喝酒坏习惯就会跑出来,还是省省吧。』
度过了这段连讨论都算不上的时间后,隔天早上,我把入学典礼上发的贺礼馒头(注:日本习俗,祝贺人毕业、入学、就职时,会赠予红白馒头。)剩下的最后三个放进困脂色的盒子里,夹在腋下爬着漫长的坡道上去……大家早,我是笨蛋。
书包里塞着写了很多小说的笔记本与用电脑打出来的大叠原稿,还有笨蛋塞给我的小说杂志,背起来很重。多达五、六叠顶多只冲过初审的原稿,让书包明显鼓起来,我每爬一步都感觉得到背带陷进肩膀。既然要再度跟甲斐抄子说话,这次至少要做好这些准备。这是我们趁笨蛋还没喝醉前讨论出来的决定。
我没有理由拘泥在甲斐抄子身上,但除了甲斐抄子以外,我周遭没有半个小说家。我也觉得找她拉关系,会比投稿新人奖这种乱枪打鸟的计划要来得实际。在笨蛋的持续说服下,我似乎越来越这么想了。我骂自己太笨,竟然不知不觉间被笨蛋的步调牵着走,但并未停止往上爬的脚步,而且往上爬时不怎么烦恼现状,反而在想很多无关紧要的事。
笨蛋还在我的公寓里睡觉。今天我出门时确实上了锁。可是,如果笨蛋睡醒了跑回家,他没办法上锁,所以到头来在我回去之前,公寓的门也许还是会处在没上锁的状态。我真的是现代人吗?又不是住在江户时代的长屋。
爬上漫长的坡道,走在坡度较缓的平地上,就看到甲斐抄子独自坐在保健室与提款机前空地边缘的凸起处,啃着多半是从下坡那间便利商店买来的薯饼。当我发现她时,心脏与脚掌同时跳了起来。
独自走在左侧人行道上的我,正好从她眼前走过。以啮齿类动物似的动作小口小口咬碎薯饼吃着的甲斐抄子,这时立刻注意到我,还对我招手。我的心脏更加往上挤,几乎碰撞到保护内脏的骨骼。我姑且转头望向背后,看看她是不是在对我以外的人招手。由于上课时间快到了,身后有一大堆人,这样一来,她不是找我的可能性急速上升。我又转回来望向前方,只见甲斐抄子竖起中指,看样子她就是找我。真的假的?该不会她一眼看到我的瞬间,就接收到宛如电流窜过脑子似的天启,想挖角我去当小说家……这种根本没办法让我嘲笑笨蛋天真的乐观想像填满我的脑子。就算我抗拒,还是会忍不住期待,有什么办法呢?
我战战兢兢、满怀期待地走向甲斐抄子,甲斐抄子确定我靠过去之后,突然急急忙忙猛吃剩下的薯饼。我搞不太清楚她这么做的意图,就这么站在甲斐抄子面前。甲斐抄子默默咀嚼、吞咽薯饼,我一直耐心等她吃完。
甲斐抄子吃完薯饼之后,默默抓起我的衣角拉过去,然后用别人的衣服仔细擦拭她沾得油腻的手。
以上,回想完毕。
这是哪门子的「就这么回事」?
而且甲斐抄子还默不吭声,起身就要离开。她似乎在找垃圾桶,毛躁地左右张望。比起这个,你转身看看背后吧。
「等一下,甲斐抄子同学。」
「我讨厌别人连名带姓叫我。」
甲斐抄子大步行走,并不回头。她穿越正中央的道路,走向设置于导览标志旁边的垃圾桶。我保持几步远的距离从后跟上。
「甲斐同学。」
「这种打字时一选字就会跑出『海产』的叫法我也不中意。」(注:「甲斐さん」与「海产」在日文中都是打成「かいさん」。)
「不然要怎么叫?」
「不叫又不会怎样?」
甲斐抄子把本来装着薯饼所以十分油腻的纸袋,丢进写着「可燃垃圾」的垃圾桶里,接着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向图书馆的方向。
她看起来不像故意对我视而不见,比较像是真的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自然不可能把这种漠不关心当成一种艺术家气质来说服自己服气。我一直跟在后面。被她拿衣服当手帕擦手,让我有点生气,所以这么做也有几成是在赌气。
「等一下,呃,同学,也不对,我有话要跟你说。」
「昨天不就说过了?」
「今天再说也没什么关系吧?」
我拉近一步距离反驳,甲斐抄子突然转过身。她停下脚步,直盯着我猛打量。我与甲斐抄子在独特的距离与气氛下相互凝视,一旁走过的学生都对我们投以奇怪的视线。
我们不回应行人的瞩目,眼睛的动作像是在观察彼此的全身。
然后,甲斐抄子维持面无表情的神色开口: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在搭讪吧?」
「哎呀?」
「什么叫『哎呀』?」
「没有啦。」因为她提到领版税领爽爽作战计划的核心,我才会愣住。如果这时候点头承认,事情会照笨蛋的计划进行吗?……咦咦?真的要讲喔?
「我相信会觉得不想否定自己没有这种意思的心情并无虚假……吧。」
说完,我还故作开朗地哈哈笑了两声,并搔了搔脸颊。
「你果然没有当小说家的才能。」
「你很罗唆耶。」
竟然精准挑出最能伤害我的一句话,真不愧是甲斐抄子。看来她是人如其书,个性非常恶劣。出现在这家伙著作里的主角,不是骗人的就是给人骗的。
「还有,你这盒子写着馒头是什么意思?」
她弯腰凝视我抱在胁下的盒子,而且看着盒子的眼神比看我更执著。我觉得此时正是时候,把盒子递给甲斐抄子,她立刻接过去。你也太快接受了吧?我什么都没说,她就当作是自己的东西,牢牢抓住盒子,一把抢向自己胸口。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人才,一脚就把荣登「下客气排行榜」第一名的笨蛋给踹下去。
然后,甲斐抄子一副办完事的模样,快步走开。我尽管暗自叹息,不想再追上去,但还是追了上去。我快步绕到甲斐抄子身前,因为要是再这样只是跟在她后面,送伴手礼作战多半会就此触礁。
「哇,请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回去以后,我要先把笨蛋从作战参谋的位子贬官。甲斐抄子看到我赶在她身前挡住去路,上半身状似刻意地夸张后仰,还戒心大起地抱住盒子。我才不会抢啦。
「你被什么吓到?」
「脸。」
「这回答也太老套,我连生气都懒了。要不要和我聊一下?」
「这你刚刚就说过了。」
「刚刚说过又不会怎么样,来聊一下嘛。」
「事情越讲越多了。话先说在前面,我最多只能同时想三件事,所以请不要漫无目的地增加话题。」
能同时想三件事已经够厉害,而且再吵下去会没完没了,我只好简化送伴手礼作战计划。
「我都送你馒头了,每一个要换你听我说一件事。」
我的交涉还真直接。这是否也能算是广义的搭讪其中一环呢?可能吧。
甲斐抄子打开盒子,用手指数了数馒头,然后点了点头。好!
「我等你三分钟。」
「咦?你就只是想说这句话?」
「竟然懂得用馒头钓小说家,你还挺聪明的嘛。」
「……你根本一看到饵就咬了。」
甲斐抄子转回图书馆的方向,我们回到昨天我和笨蛋一起坐着的长椅坐下来。虽然两人间空着一人的空位,但和「那个」甲斐抄子坐在一起的感觉,让我萌生超脱现实的错觉。如果她是同名同姓的冒牌货,还连长相都和作者近照一模一样,那我要去找谁赔我?
甲斐抄子高高兴兴地打开盒子,一口咬下半颗红豆馅馒头。
「这没洒粉的大福好弹牙、好好吃。」
「这个嘛……因为这是高级大福。」
盒子上明明就写着馒头好不好?她明明自己也念过这几个字,却还忘记?
也许干脆唬她说这是起司馒头,事后比较不会有问题?只见甲斐抄子高高兴兴地咬着因为保存状态不佳而变得有点黏的馒头。咦?说到这个,她会不知道这是入学典礼上发的馒头,表示她没参加入学典礼吧?可是,她却参加了迎新会?
「………………………………」
她的侧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至于个性……该怎么说,多半分类在有点怪的怪人那一类,但也不至于太特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算得上独特的特征,甲斐抄子的外表很平凡。
可是,她和我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我与甲斐抄子之间的差异?我试着跟她聊过、观察过,还看过她的所有作品,却找不到半点线索。
「你要跟我说什么?总不会是想问我对馒头滋味的感想吧?」
不,这我也有兴趣,不过看到甲斐抄子把两个(我觉得)快要发霉的馒头丢进嘴里,吃得脸颊鼓起,还是决定先从闲聊开始。
我想知道我与甲斐抄子之间明确的差异,到底起因何在。
「请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结果开头弄得像是在访谈一样。
「我的双亲都很平凡,和作家这一行完全无缘,也没有兄弟姐妹。家庭环境应该不至于影,响我的作家生涯。」
她连我没问的部分都回答了,还顺便吞下馒头。她同时吞下两个馒头,却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是因为唾液的分泌量比常人多吗?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亲戚里倒是有个自称是杀手的大哥哥,算是比较危险吧。」
「如果他只是没工作,那还真的是很危险。」
还有,就是她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却说什么「大哥哥」,实在不搭调到了极点。
「你话说完了吗?」
「还有两分钟以上。接着是……也对,请问你对大学有什么感想?印象好吗?」
明明有别的事情可以问,但我情急之下就是想不出来。
「由于我崇拜的人是毕业自这所学校,所以我本来很期待,不过,目前唯一的感想是馒头很好吃。」
甲斐抄子呼出一口气,双肩下垂。她终于拿起第三个馒头。
「崇拜的人?原来你也有崇拜的人啊。」
「多得跟垃圾一样。」
听这口气,你绝对不崇拜这些人吧。
甲斐抄子嚼着馒头,歪了歪头问:
「你的话说完了吗?」
「不要每回答完一个问题就问一次,这样我会很不自在。」
「因为你问的问题太无聊,我忍不住嘛。」
「……那真是不好意思。」
甲斐抄子吞下最后一个馒头,依依不舍地阖上盒子。
「我是把有趣的话题留到你吃完馒头以后再问。」我放话了。
「那就请说。如果是会用完三分钟的话题,那又挺麻烦的,会让我很为难。」
真不知道她是催我快说还是要我别说。
于是,我对甲斐抄子说出愿望——一个大概是把「我喜欢你」这句话绕了大约八十五度圈子的愿望。
「可以收我当你的徒弟吗?」
我的要求让甲斐抄子停下动作,左肩还微微痉挛。
这该不会是她从我们认识以来做过最激烈的反应吧?
「这不是话题。也就是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打算骗我?」
「你的说法太跳跃了。」
「连我也这么觉得。」
甲斐抄子打开装馒头的盒子,里面当然是空的。她看着空盒子动了动嘴唇。
「徒弟?」
「请让我叫你一声师父。」
「我不要。请你叫我一声『甲斐大人』来听听。」
「……这是收我当徒弟的条件?还是资格考试?」
「你叫就对了。」
「甲斐大人。」
甲斐抄子视线乱飘。她双手抱胸,沉吟斟酌。这人是怎样?啊,最后那句变成在描述我的心情就是了。
「叫我抄子大人。」
这次变成命令句。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同年代的人用到「大人」这样的敬称。
「抄子大人。」
「这两种叫法的语感我都不中意。」
她似乎不满意,害我白叫了。甲斐抄子粗暴地阖上馒头的盒子,用带着几分嘲笑的冰冷视线斜眼看了我一眼。
「而且,你说要我收你当徒弟,但你打算要我教你什么?如果是文法或语法,我觉得拜国文老师或电子辞典为师,还有效得多。」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身体往前弯,手肘顶在脚上拄着脸,用手指遮住嘴角,含糊地喃喃说道:
「我是想说,希望请你帮我批改文章,或是看了我的小说后给我批评指导……」
接着逐渐建立信赖关系,跟出版社搭上线……这就是笨蛋的梦想计划。
「徒弟摆明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成果,会害得我这个老师的评价跟着降低,我讨厌这样。」
「你完全放弃身为师父的职责啊。」
「而且,就算你拜我为师,我想也拿不到奖项。毕竟我是败部复活的。」
甲斐抄子讽刺地自嘲。看样子,她到现在还在记恨出道前在决选那关被刷掉的那件事。由于她在小说后记里光明正大地发过牢骚,这点大家都知道。
「另外,我还是做人徒弟的,就算想说大话也说不出口。」
「……你当徒弟?原来你有师父?」
「多得要发霉了。」
有会发臭的师父应该很辛苦吧。
甲斐抄子和我一样往前屈起身体,换成手拄着脸的姿势,还莫名其妙珍而重之地抱着空的馒头盒。
「你的投稿资历有多长?」
甲斐抄子目光望向下坡远方,以面试般的态度对我问道。我一边弯起手指数着,一边以像是接受大学集体面试的心情回答:
「从高中一年级就开始投,到今年算是第四年吧。」
「四年啊?」她嘀咕着说出这句话,我听不出这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思。
甲斐抄子的中指敲了敲左边太阳穴。
「你一年都写几部作品?」
「平均大概五部。毕竟还得顾及高中的课业。」
甲斐抄子含糊地反复念着「五部」这两个字,像在含糖果似的。
「你主要都是写些什么类别的作品?」
「拿去投稿的作品里,大概就属在岛上冒险的故事最多。虽然最近不是这样了。」
「你最好曾到过哪一关?」
「曾通过几次初审。」
甲斐抄子瞪大眼睛。我看出这显然是负面的意思。
她似乎问完了,不再说话,以瞪人似的目光看着爬坡上来的学生,嘴唇抿成一字形。或许是双手闲着没事做,还把馒头盒开开阖阖,最后叹一口气。
我痛切感受到搭讪与拜师这两件事将同时遭到拒绝的预兆,一边在意上课时间早已开始,一边耐心等待甲斐抄子的回答。
最终,她做出裁决。
「……好,我就收你当徒弟。」
「咦,真的吗?」
甲斐抄子朝我探出上半身说道。竟然能够得到现役小说家的指点,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虽然老实说,我不知道该跟她学什么才好,但就是觉得很靠得住。
只要有这样的支持,或说靠山,我的作品一定能在她的引领下走向好的方向吧?
甲斐抄子似乎看穿我满心怀着这样的梦想,竖起食指说:
「说得精准一点,是我可以帮助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要我怎么称呼你?还是要我常常送你馒头?」
我开玩笑的说法没钓上甲斐抄子。她的双眸捕捉住我,接着以尖锐的嗓音射穿我。
「如果你的下一份投稿作品没能获奖出道,你就要放弃当小说家。」
「……啥?」
我听得呆住,甲斐抄子在我鼻子上弹了一下,我的鼻子右侧剧烈疼痛。但甲斐抄子不以为意,还继续丢出话语,想压扁按住鼻子的我。
「既然投稿过这么多部作品,却连一部能留住编辑目光的作品都写不出来,那就是没辙。你没有一丁点可以出人头地的才能。既然如此,就别再做梦,努力找工作还比较明智。」
她的口气简直像是我的双亲或监护人,完全否定我的可能性。
我无话可答,就和昨天一样,任由一颗心被打扁。
「梦想不是柏油路,只是纸张而已。没有不会破裂的梦想。」
甲斐抄子说着打开馒头盒,用手指戳破盒盖,漂亮地穿出一个洞。
「你不就是因为靠自学不管写几年都做不出成绩,才会来依赖我吗?但你心中还是有几分相信自己有才能,有当小说家的资格。这是典型想当作家的人会有的心境。」
她的手指仍然穿过盒盖,把盖子转得像是电风扇的叶片。旋转的叶片成了屏障,我看不到甲斐抄子的表情。但我的表情也被遮住,所以或许算是好事。
「昨天我也说过,就算准备好环境,也不可能代替才能。如果靠那种东西就能颠覆一切,小说家或立志当作家的人,不就全都会写出『分毫不差的故事』吗?」
甲斐抄子说得忿忿不平,气势强得压住我的动摇,令我去揣测她在生什么气。她说话的模样,简直像是在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世界吐出愤怒的气息。
现役作家与作家未满——甲斐抄子与我就透过盒盖上戳出的小洞,激出视线的火花。
「……对于才能的有无我不想否定。我与你之间相差的那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定就是叫做『才能』。可是昨天我也说过,我只能相信环境与努力。凡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两者合在一起会产生那种一听就觉得很假的化学作用——包括副作用在内——寄托在能透过这种方式获得成功的天真梦想上。」
甲斐抄子把手指放上高速旋转的盒盖角,减缓盒盖转动的速度。接着,她用指腹钩住盒盖角,让它往反方向旋转。收徒弟的话题已逐渐转变为争论。
年龄还勉强留在一字头的我们,在大学的角落认真地开启舌战的战端。
「你这不是承认了吗?你刚刚不就承认自己没有才能?这样还想继续写小说,你是迟钝还是怎样?这样还想当小说家,你是笨蛋还是怎样?要不要我帮你作词,写一首赞颂你有多么缺乏理解力跟爱做梦的歌?」
「那我问你,直到你当上作家为止,你投稿了几年?」
「一年半,是你的一半,而且这包括了投稿后的评审期间,所以实际上应该可以当成是一年左右就达成目标。虽然在决选那一关被刷掉了。」
「这么说来,只要我的才能变成两倍,就可以变得跟你一样?喂喂,甲斐抄子,没想到你也不怎么样嘛。你到底是把我看得多底层啊?」
「不巧的是,你不只是处在底层,根本是零。不管乘上多少倍,既然被乘数是零,你说的算式就不会成立。而且,真要说起来,人生是靠加法。就是想用乘法偷懒,才会让有些老人嚣张地数落这年头的年轻人。」
「你又没看过我的作品,还真敢说我是零。我看你最适合的职业不是小说家,而是超能力者吧?哇~超厉害的,我认识超能力者了,帮我签名。」
「那你就拿给我看啊。只是,一旦让我看过,你多半会死。你要做好觉悟,立志当小说家的你会死掉。」
「喔喔,那你尽管看啊,有本事就杀了我。」
我打开书包,把一叠原稿塞给她。她不知为何把原稿硬塞进馒头盒里。
「还有,我要问一个问题。」
「好啊,你尽管问。」
「你为什么会想当小说家?你的动机是什么?」
甲斐抄子仔细打量我的脸,一副认定我没有正当动机的模样。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确信如果回答说,只是读国小的时候被老师夸奖一句,她一定会当我是个笨蛋,所以差点就住口不说。然而,要是不说,等于全面肯定甲斐抄子没说错。我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原点被摧毁却不做任何抵抗吗?
……当然不可以。一旦起点被夺走,我肯定会跟着失去目标。无论多么滑稽,一旦起跑,就必须好好守住。
不管是笨蛋还是怎样,只有被名为『羞耻心』的衣服遮住的那颗赤裸的心,我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有人说我搞不好是个天才。是我国小老师说的。」
我装出敷衍的语气这么回话,甲斐抄子在隔了一拍后嗤之以鼻。
「那我想,你根本不用靠我,就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
甲斐抄子撂下这句话,从长椅上站起,把馒头盒抱在胁下,走向图书馆。虽然三分钟还没到,但我也没有心思叫住她,只能目送她离开。
感觉就好像重力只让长椅与落叶树变得沉重,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两腿无力,全身精力跌落地面,变得空荡荡的臭皮囊发出笑声。
「每次见到她都会被击垮啊……而且被击垮的还是骨干。」
我无力支撑被打垮的心,倒在长椅上。
我被笨蛋怂恿,被甲斐抄子击溃信心。
竟然在短短两天之内,投身这整个过程多达两次,弄得意志遭到粉碎。
「……哈哈。」
这样一来,岂不是弄得好像……
赖在我公寓的笨蛋是梦想的象征。
每天跑大学图书馆的甲斐抄子,则肩负着凭我根本无可奈何的现实。
太阳越来越刺眼,于是我闭上眼睛。
如果就这么睡着,不知道能不能做个足以让我忘记现实的好梦?
「怎么啦?你是被甲抄打昏了不成?」
一个失礼到极点的想像,把我从睡眠中唤醒。或许是睡得不深,眼睑乖乖地睁开。很遗憾的是我似乎没做梦。
我用手掌撑在长椅上坐起,见到笨蛋仔细打量着我的脸。
「太好了,你有穿衣服。」
「就跟你说这种话应该在内心讲,用旁白写就好。」
笨蛋磨牙似地笑了笑,在我旁边坐下。我注意到他还是一样擅自穿走别人的衣服,但已经渐渐懒得指出这一点。而且,我觉得就算自己指出来,他也不会改。不,正确答案应该是他改不了,笨蛋就是这样的家伙。
「你公寓这么近,何必睡在长椅上,回家睡不就好了?」
「我不是想睡才躺下来。」
「你睡得脸上都留下椅子的痕迹,还说这什么鬼话?」
听他这么说,我摸了摸脸颊。唔,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水似乎干了。
「看你两手空空,送伴手礼的作战计划似乎是成功了啊。」
笨蛋身体往前弯,仔细检查我的双手,嘴角上扬地说道。
「该说是成功吗?我确实让她吃下快要发霉的馒头没错啦。」
「这样就是大成功。」
笨蛋由衷觉得愉快似地哼笑了几声,他的笑容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成分。这是否就是与人来往的秘诀呢?话说回来,我倒是不曾看过笨蛋在大学里和除了我以外的人讲过话……事实上,他根本几乎没来上学。
「喔,说到这个,我爬坡上来的时候想到一件事,你听我说。」
笨蛋开心地摊开双手,像是要把拿在手上的宝贝秀给我看。
「什么?新的计划吗?」
「不是,我们就假设有个人叫做『则夫』。」
「嗯。」
「然后亲戚都叫他『小则』。」
「啊啊?」
「可是,听在现在的我耳里,感觉像在叫『小萝莉』。我就想说:啊,我真的变成一个邪恶的大人呢……嘿嘿!」(注:「小则」的「则」念做Nori,与「萝莉」(小女孩)的发音Rori近似。)
我当场就起身离开。差不多也该好好上课才行。
「喂,给我等一下,你至少说个感想啊。」
「你去把你自己埋在这坡道旁边的墓园里吧!」
「喂喂,你喊得太大声,别人会觉得你很危险的。尤其啊……」
「我知道,不要说出来……喂,你只有这件事要说吗?」
我在长椅旁边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笨蛋。笨蛋嘴角上扬,不过这家伙几乎随时都笑得很开心,只有一开始在居酒屋碰到他时在哭。
「你又输给甲抄吗?」
「我虽败犹荣。」
我死要面子地这么说,但这是失误,因为这样等于承认我和甲斐抄子过招了。笨蛋也看出这一点,露出柴郡猫式的笑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你,可是,我有一件事好心要问你。」
「你这家伙连提问都这么嚣张……」
「你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当不上小说家吧?」
笨蛋的问题问得我措手不及,眼球四周往外扩张,然后固定不动。咬合的牙关互相削凿似地撩出声响,头皮像是显露出喷汗的预兆似地发热,里头的脑子却有一部分冻住。笨蛋试探性地歪着头问声:「嗯?」等我回答问题。
我手掌放上胸口,握住衣服与皮肉。我被问到的是自己心中对于这个根本问题的见解。我内心深处,心灵的水面上,并没有被吹乱。
静静往外散开的波纹,慢慢消失在心灵外。
挣扎并未发生。
……没有挣扎?
那么,不就不要紧吗?
其实根本不必特地检查啊。
光是我还活着,就足以肯定这个答案。
我久违地破颜一笑,斩钉截铁地回答:
「怎么可能?」
「喔,当然不可能啦。」
笨蛋满意地磨着牙齿,微笑着发出嘻笑声。
「话说回来,你刚刚的台词很像户愚吕耶。」(注:指户愚吕哥哥,漫画《幽游白书》里的敌方角色。)
「是啊,我就是故意模仿的。」
笨蛋竖起大拇指喊了声「YA」,我也回一声「YA」。
「你可不要挨打不还手,好好报这一箭之仇啊。」
「……用馒头?」
是要说相声给她听吗?
笨蛋就像看着我长大的监护人一样,轻轻挥了挥手对我道别。然后,他猛力蹬着地站起,双手插进口袋。
「我讨厌甲抄的小说。但我承认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后半我同意。」
「相反的,你的小说很逊,可是内容本身我很喜欢。」
「……说来很不甘心,不过我全面赞成。目前是这样。」
听到我的回答,笨蛋以笑容表达「就是要这样才对嘛」。
「所以你要加油,我也会好好加油做好我自己的事。」
「你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让我卖个关子,不然就没办法发挥伏笔的作用了,不是吗?」
这家伙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鬼话?是在图谋窃占我住的公寓吗?我本来想用非常戏谵却又精准的方式问个彻底,但他的模样意外地正经,所以我也就忍住不问……好,该去办正事了。
我放弃去上课,随着甲斐抄子的足迹走向图书馆。
回头一看,笨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下坡处。算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我沿着没有一丁点无障碍空间概念的坡道跑上去。我不确定自己在椅子上睡了多久,而且不知道甲斐抄子是不是还待在图书馆。她拿走我写的小说,也不知她何时会看完。依她的个性考量,难保不会在放学回家后,连着馒头空盒一起丢进垃圾桶。
「不过,就算请她对我的小说讲些感想,多半也只会得到『你没有才能所以请你死一死』这类评语吧。」
但我对于这类评语已经有抵抗力,并不觉得害怕。这是一种多次投稿新人奖又遭到淘汰而锻链出来的消极忍耐力。所以等待甲斐抄子给出感想的过程,我满心都只怀抱着希望。
也就是那句「搞不好」。看样子只有一句「搞不好」还不够,如果能再有另一份半吊子的保证,或许我就能够把梦想揽在手里。
我拉开图书馆对开式的门走进去。脚步声被地毯吸收,像是影像对不准焦距而失去实体。我手忙脚乱地跑去刷读卡机,一脚踏上眼前的楼梯。
希望昨天甲斐抄子使用的那个隔间式空间空着。但根据我的推测,多半会有正在写报告的学生在桌上堆了一堆书占位子。
我一边想像这种情形,一边跑上二楼,结果劈头就撞见甲斐抄子。只见她占用两张沙发椅,伸直双脚坐在上面。就连那群离得远远地坐在一起的男生,也没占位子占得这么大胆。
甲斐抄子的视线不是落在书上,而是落在我的大叠原稿上……她竟然这么快就开始看我的小说?这是个惊喜,我实在太吃惊,差点从爬到一半的楼梯上往后摔下去。我踏稳脚步,陶醉在感动之中,接着不禁心生好奇:不知道她在看哪一部作品?
但她这样在很多人的地方光明正大地看我的稿子,又让我的感动中掺杂了少许的难为情。
「咦?你是刚刚那个馒头男。」
甲斐抄子的视线从原稿抬起,正眼看着我。这个称呼说得我好像是个体型像馒头的男生,但总比被说是全裸男要好。
我大步走向沙发,问:「呃,可以坐你旁边吗?」
「很遗憾这里不是我家,请随意。」
她的语气不像是讽刺,比较像是真心为了图书馆不是她家而觉得沮丧。我在甲斐抄子身旁坐下,感觉得出那群躺在沙发上的男生对我们行注目礼,但我们的关系和他们想像的不一样。就别去理会他们的视线吧。
「原来你已经在看原稿啦?我好感动。」
「因为这可以当成预演,为我将来要当审查委员时做好准备。」
原来你想当啊?
甲斐抄子把视线移回原稿上,一页页翻过,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但我们之间的对话是成立的,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专心在读原稿。
「而且,可以尽情批评别人的作品,还挺开心的。」
「……咦,是以批评为前提吗?」
她若无其事地说出会让我脸色铁青的话语,还无视我的反应,继续游说她的论点。
「一旦当上作家,不知为何就不能公开批评其他作家的作品,否则会挨骂。而且,不是被写出这个故事的作家骂,而是被读者骂。又不是说一当上作家,个人感受立刻会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当事人本身明明没有什么两样。无聊的故事就是无聊,有趣的故事就是有趣——我只是想说这件事,真不知道为何不能这么做,这让我非常生气。」
甲斐抄子以恨不得喷出火似的气势,大声疾呼自己缺乏言论自由。虽然这个话题也很耐人寻味,但我有个问题比这件事更为优先。
「那么,我的小说如何?」
「两百三十圆。」
甲斐抄子竖起两根手指朝我身前比了比。我本来以为她是要插我的眼睛,夸张地躲开,等冷静下来后,才试图推想她说两百三十圆是什么意思。不过,在我得出答案之前,甲斐抄子已先做出说明。
「这是我目前愿意为这部小说付出的金额。」
「也就是一般文库本小说的五分之二左右?」
我本来已做好觉悟,以为她会说我写的小说连付钱看的价值都没有,所以这个评价算是超乎我想像的高。
「我看到真正觉得好看的小说,会想付万圆钞。尤其是对我自己的著作。」
本以为她对小说的态度非常严谨,原来是在自赞自夸。甲斐抄子是个和善恶两边都牵扯很深的女人。可是,如果要问说她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答案就是一般的价格并不是评分的上限、并非一百分。也就是说,两百三十圆是很低的评价吧。虽然我不知道她读的是我哪一部作品,可是,如果一万圆是一百分……我的小说就只拿得到两分或三分。如果这是国小考试拿到的分数,根本就玩完了嘛,这可不是回家被爸妈骂一骂便能了事。
我靠在沙发椅背上,发呆一会儿。甲斐抄子翻动纸张的声响回荡在二楼正中央。两百三十圆就这么慢慢被消化掉。等她看完时,不知道会降到几圆?
「我说啊。」
我一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洒出过剩光线的吊灯,一边对甲斐抄子说话。本来心想如果她看得专心而不回应我,那也无所谓,但甲斐抄子的耳朵似乎没那么背。
「什么?」
「我刚刚忘了问,你为什么会想当小说家?」
我把她问过我的问题丢回去,结果甲斐抄子像是觉得我问得好似地握紧拳头,脸上却露出苦涩的表情,态度十分矛盾。
现役女大学生小说家甲斐抄子,不改脸上庄严肃穆的表情,谈起她成为小说家的动机。
「我国小四年级的时候,有一项全国国小学生都可以参加的作文比赛。」
「……啊啊,的确是有过这样的比赛。我记得老师出过一、两次暑假作业的内容,就是要我们写文章去投稿。」
我这么一说,甲斐抄子点了点头,然后神情苦涩地继续说明她的动机。
「我在这个比赛里拿到铜奖。」
说着,她以拳头侧面往沙发椅背上捶一下。原来如此,我深表遗憾:
「这样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已经是全国第三名吗?」前提是如果没有白金奖之类的奖项。
「一点都不厉害,因为拿到银奖的人跟我一样是国小四年级生!」
甲斐抄子完全无视要人安静的告示发出呐喊,让沙发上睡得正香甜的男生吓得肩膀一晃,醒了过来。甲斐抄子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发泄恨意。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审查委员竟然这么没有眼光,我对此甚至感到绝望。而且,我到现在还相信拿了银奖的那人绝对有作弊。」
「……是喔。」
「我誓言要对他报仇,一定要追过他,痛骂他说:『你别再给我镀银啦。』哼哼!隔年,我就把这样的誓言刻在国小五年级图画日记的最后一天那一页。」
「你都五年级了还写图画日记啊……」
幼稚又好强。被誉为天才的这些家伙,全都是这样的个性吗?
「你说要追过他,不过,如果他不是想当作家,你要怎么办?」
「不可能。他写得出比我更好的文章,不可能不当作家。就算他不想当,应该至少会写小说来赚赚零用钱吧。」
听甲斐抄子如此断定,我忍不住点头说声「原来如此」,但明明没有任何根据。
「你对拿到金奖的人就没有竞争意识吗?」
「那是个六年级生。等我过了两年,头脑更发达以后,早已轻易追过当时拿到金奖的那种程度,所以那人连对手都算不上,也没必要去想。」
「…………………………」
我越想越觉得,只要能分到她五分之一左右的自信,从明天起便能自称是小说家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徒儿,你懂了吗?」
咦?结果那件事她算是答应了?搞不好她就是把我当徒弟,才会帮我看原稿?……她的个性真复杂,让人搞不清楚她是善良还是傲慢。
「师父,我非常清楚了。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真的很爱问问题耶。我有那么稀奇吗?」
对我而言,你比这里的任何一本书都更珍奇啊。
我先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试着问出这个有点天真的问题。
「对你来说,小说是什么?」
「是自我表达的手段。」
甲斐抄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半点迟疑或犹豫,说得明明白白、斩钉截铁,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以前在接受访谈之类的场合上就曾经被问过。
甲斐抄子抬起头来,坚毅地说道:
「小说这种东西,不就像是把作者的全裸秀给读者看吗?」
「是、是这样吗?」
竟然说是全裸。甲斐抄子的全裸。如果能见识一下,的确令人高兴,但现在说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和全裸这档事多少有些缘分,而甲斐抄子似乎从我脸上看出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神色,兴奋地说下去:
「要知道小说这种东西,一字一句都是从作者的妄想当中诞生的。就是把内心深处无从掩饰对现实的不满和脑中理想的世界,往读者身上泼过去,根本是赤裸裸的告白大会。」
「……唔。」
「如果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国中生,把心中的这些东西讲出来,我看多半会自杀吧?而小说家就是要忍住这种羞耻,像个暴露狂一样欢喜。这就是小说家的实际情况。」
竟然给我来了个变态认证,而且是认证现存的所有小说家都是这种变态。不,大概连想当小说家的人都包含在内吧。甲斐抄子以满不在乎的表情,又开始翻着纸张。我本想对她说「这种意见你不会写在后记里吗」,但其实这人真的已在书中写过类似的意见。
「呼……全裸是吧?」
「而且是无码的。」
她对我的自言自语也做出回应。我先搔搔脸颊,然后双手手指交握,目光望向正前方。通往三楼的楼梯位于绕过通道的位置,这时有个把从大学借来的《牛顿》杂志抱在胁下的学生,正沿着楼梯往上爬,我以视线追去,目送那个学生直到他离开为止,然后……
「我说啊,今后要打开对我的提问之门,必须要有馒头钥匙。」
怎么办?我再也打不开了,而且下次难保不会打开胃痛之门。
为了跳过「馒头男」的评价,我探出上半身,切入正题。
「听完你刚刚的说法,我忽然想到一部作品的构想。我会从明天开始写,等我写好了,可以请你看看吗?」
甲斐抄子翻阅原稿的手指暂时停住。我的心境就好像是喊出「请你看看我全裸的样子」,所以暴露在她的视线下会觉得很难为情,又有点扭捏。为什么?
「你打算拿那部作品去投稿吗?」
「嗯。我要去投轻小说的奖项。虽然截止收件日是十二月。」
「投十二月的轻小说比赛?……是喔?」
「然后我要当上作家,变成你的对手。」
甲斐抄子的眼神变得狐疑。她把手举到肩膀的高度朝我伸来,像是要我先等一下。
「你不是才刚拜我为师吗?」
「听了你想当小说家的动机,我开始想当你的对手。」
「你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度还真是令人吓一跳。」
她立刻做出回答,还由衷觉得不可思议似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我。她好厉害,丝毫没把我当成敌手看待。原来她过去都只把我当成比废物还低三阶的废渣看待吗?
「你还真是自信过剩到让人受不了的程度。」
「不然根本没有办法从事全裸活动。」
甲斐抄子写小说不是称为创作活动吗?……不妙,她这种独特的创作态度,让我一瞬间忍不住觉得很帅气。明明是全裸。而且是全裸。我身边怎么尽是全裸?
这种时候,我大概也应该让自己一丝不挂地从事创作活动吧。聪明的大学生会去上课,笨蛋大学生则会钻进梦里——上半身钻进梦想的沼泽,只露出屁股还左右乱摇,拼命伸手去抓沉在沼泽底的闪亮梦想,不惜惹得旁人失笑。
但不是有句话说「打开笑门福自来」吗?笑的人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既然这样,尽管让旁人去笑吧。我非得一直伸手去抓不可,根本没空笑。
「那我失陪了。」
我坐立难安。虽然刚刚说明天开始写,但还是从今天就开始吧。
只有今天要努力。只有开始努力的人,才会有明天……好像不太对。真要说起来,立志当作家的人,根本是一种连有没有明天都很难说的人,毕竟每天都沉溺在梦想的沼泽里。
至于甲斐抄子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该死命抓着不放的稻草,这种事也只有天知道了。
「你最后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真的很失礼。」
……总有一天,我要让她把这种好强的态度转往我身上。我要站上和她一样的立场。
甲斐抄子对猛然起身的我举起原稿,提出要求:
「麻烦你下次拿一份能让我付个五百圆的作品来。」
「包在我身上。」
我强而有力地答应甲斐抄子的要求,一步跨两阶地跑下楼。
每当脚掌传来的强烈冲击在心的表层扫过,确信自己正在前进的感觉就让我脸上带笑。
我在口中反刍那女人写的小说里,我很中意的一句话:
把自己的脑子切成一段一段来卖的唯一方法就是言语,而要写出言语就要靠文字。
甲斐抄子,你会对我最新的脑子定出什么价格?
我不顾大学课堂的出席次数仍旧维持在个位数迟迟不更新,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为了专心写小说,我切换了生活中各项事情的优先顺位,而且规定自己在写到一定程度前,甚至不能去找甲斐抄子询问意见。总之,我要在两周内,至少写完前半段左右。并不是花的时间多就可以写出杰作,也有一些表达方式与故事,是透过专心挤出时间来写才会诞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就算把一天增加到二十五个小时,人的生活也不会有显著的改变,只是多出一小时的睡觉时间而已。
我把老CD塞进笔记型电脑,让音乐充斥整个房间,同时敲打键盘。我基本上不会先写大纲才动笔,因为我几乎不写经过缜密计算的推理或悬疑小说;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写了大纲,也常常写到一半就会改掉设定或结局。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动笔来得划算。
而且我这次要写的故事,剧情从开头到结尾都已经确定了,之后只剩下把构想写成原稿这个步骤。有点留长的指甲在键盘上敲得喀喀作响,扰乱了音乐,让我很在意。我本想剪一剪指甲,但想不起指甲剪塞到哪里去,只好放弃。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笨蛋似乎回家了,今天没有出现在我房间里。虽然衣服又被他穿走,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络他,所以对此也只能放弃。
在一片空白的档案文件上不断写下文章的感觉很爽快。由于现在还处在不必修整故事细节的阶段,手指动得很顺畅。我一边随手写下不经意想到的一些转折很妙的语句与各章的结尾,一边完成了开头的一个章节。
虽然上午睡觉,中午以后才开始写作,但包括吃饭时间在内,大约十二小时就写了十张稿纸的量。我要投稿的新人奖,对篇幅的规定是一百三十张指定稿纸以内,所以算起来等于是用一天就写了将近十分之一。相当顺利。睡觉。
第二天,早上八点起床,我把奶油涂在买来囤积的面包上,甚至懒得烤就塞进嘴里,用牛奶把面包灌下肚之后,刷牙又睡。假日的上午睡觉,中午过后起床一直活动到深夜或天亮,这就是我的生活步调。虽然今天不是假日,我选修的大学课程今天也有上课,但这些我都不放在心上。
中午我又醒来一次,先洗把脸,再把笔记型电脑开机,继续写作。我打开昨天的原稿,又放音乐来助兴,手指放到键盘上。似乎是眼睛疲劳,一面向荧幕就觉得眼睑很沉重,我先点了新买的眼药水,再着手才正要开始写的第三早。昨天动得很顺畅的手指,今天却有点迟钝,与其说是抗拒写稿,还不如说是不知道该不该一直写同样张力的文章。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感性似乎截然不同。
「喔喔,有在写啊。这就是用来干掉甲抄的秘密武器吗?……等等,你为什么全裸?全裸写作是怎样?你有这种嗜好?这样有快感?有快感吗?」
笨蛋一来到我房间,就当自己家一样坐下来,凑过来看电脑画面。我惊愕地心想难道我又忘记上锁,但马上就觉得这些都不重要,目光始终未从荧幕上移开。
啊啊,还有刚刚笨蛋说得没错,我现在什么都没穿。我遵守师父所谓写小说就等于全裸的教诲,以这样的方式敲打键盘。要是甲斐抄子知道我这样做,不知道会不会称我为爱徒?但我的脑袋尚未混乱到会产生这样的妄想。
「我才要问你,你闲着没事做吗?话先说在前面,看也知道我很忙。」
「不,这已经不是看也知道,是让人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为兴趣忙碌的确是很幸福啊。也好,我今天算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我也有事情要做,其实还挺忙的,只是抽空来监视你而已。」
「是吗是吗?闪边凉快去,不要偷看我的荧幕。」
「让我看看又不会少块肉。我才不会抄袭这种东西。」
「喂,什么叫做这种东西?少罗唆,别来碍事。」
「好好好。」
笨蛋躺在我铺着没收的被窝上,这家伙是不是把别人的房间当成他的休息室?算了。我不说话,随他去睡。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想起或酝酿出昨天写这些文章时的心情。然而,我平常写作时不会特别注意到某件事而写,所以根本无从回想;而且感情融入的程度很低,根本无从酝酿。我放弃完美接上之前写的段落,一字一句写下去,结果文章的张力变得相当低。不过,文字的安排与词汇的选择变得很有条理。算了,文章缺乏统一感是我的老毛病,就别在意了。
这天笨蛋回家后我仍继续写作,一共写了八张。剩下一百一十张,如果能够维持这样的步调,再过十三天就会达到规定张数的上限。
可是,想也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第三天,手停了下来。我试着一如往常从中午开始面对电脑,但手指就是不动。似乎是因为整整两天都在写小说,身体有些腻了。要是我一开始动笔时写得顺利,就常会发生这种事。但我还是被非写不可的强迫观念绑住,没有心情出门。心情很烦躁。今天笨蛋没来,所以我也没办法轻松消磨时间。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选择不动也能消磨时间的活动,那就是新接龙。心无旁骛地玩新接龙,一整天都在玩新接龙,玩到最后眼睛充血、痛得不得了。好困。虽然原稿只前进了两行,我还是决定睡觉。虽然睡是想睡,但脑中似乎有明天非写不可的念头,让我睡不安稳。全身都很疲惫,躺下来就觉得背部在发热。
第四天。昨天休息一天后,写作的状况获得明显改善。果然是一天。只要间隔一天,我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在这个阶段,只要休息一天,气力便能充分恢复。虽然眼药水消耗的速度明显与日俱增,但这也没有办法。有一阵子我放着眼睛痒不管,结果眼屎多得反常,有时甚至一觉醒来会睁不开眼睛。那次真的很严重。这次稿子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不是说要先写好放着,但我希望能在今天之内写完第一章。到了明天,我就会忘记现在的用词习惯与比喻用法。要让章节内的文字顺利衔接,就不能让睡眠打断写作,必须一次写完。到了晚上洗完澡后,手指的动作变得缓慢。我玩新接龙休息了三十分钟后,专心写小说直到天亮。很遗憾的是第一章并未写完,但我已写了三十六张。
第五天。似乎因为四天来除了睡觉与写稿以外的所有活动都精简掉,精神压力导致身体出毛病。胃痛得像是有东西在胃里打滚,这种痛楚让我自然而然挺直腰杆。我无法静下心,无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算躺下来也躺不住,马上又会忍不住站起来。但就算坐着不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穿上衣服,两手空空地走出公寓,跑上坡道前往大学,在大学的旧教学大楼福利社买了五个午餐面包。虽然全都是水果奶油口味,不过我正想吃甜食,所以正合我意。回家的路上遇到甲斐抄子,我们视线交会,但她和几个女生朋友走在一起,所以我并未特意叫她。那几个女生看着我的脸,似乎在讲什么八卦,但我不理会她们。在下坡路上,我打开一个午餐面包来吃,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很开心。在面包上涂抹奶油的吃法我已经腻了。
我想到不妨休息一阵子,花时间慢慢写,但只过三秒钟就驳回这个念头。流出的东西跟挤出的东西是大不相同的,在创作这个领域里,确实有些东西就是要在被逼紧的状态下才会诞生。而且,如果多花时间便能写出好作品,那么十八岁闲闲没事做的大学生,应该会比被截稿日追着跑的职业作家更能写出杰作。
创作的品质不见得和时间成正比。
回到公寓一看,本以为笨蛋会在家,但公寓里没有人。回家后状况仍未改变,我还是完全写不出东西,就算脱光光也写不出东西。即使创作的欲望并未蒙上阴影,身体却拒绝继续写作。我原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于是用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从下午就开始睡,因而傍晚醒来时目光变得炯炯有神,但手指还是不动。感觉就像大脑突然变得很重,让我无法维持坐在电脑前面的姿势。我进行了无意义的睡眠,睡太多了,这天就在没办法写小说的状态下熬了夜。稿子的张数仍是三十六张,一行都没增加。
第六天,熬夜的影响让我的身体一口气累垮了。起床已过了一个小时,身体的倦怠感仍未蒸发,感觉好像一直泡着水。但或许是昨天什么都没写出来的缘故,只有大脑充满干劲,脑中浮现一幅光景,那是我坐在电脑前面,一心一意写个不停的模样。这种时候就表示今天是写得出东西的日子。相反的,要是觉得电脑很遥远,则是写不出东西的日子。我心想既然不觉得佣懒就表示不要紧,于是手肘撑在桌上,把身体拖到电脑前。喀喀喀喀喀喀喀喀。指甲常常会敲到键盘,还是剪一下比较好。
「哇,你的眼睛简直像死人一样。你一旦写得很起劲,消耗就很剧烈。还有,你今天也是全裸啊。」
笨蛋来了,一看到我转过去的脸就讲了前头那句话。我先简短回了声「是吗」,然后拜托笨蛋帮我找指甲剪。笨蛋回答「我拒绝」,但还是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很快就帮我找到了。
「帮我剪指甲。」
「我为什么非得帮男人修剪指甲不可?」
「不然把我借你的衣服还来。」
「好啦,右手伸出来。」
我乖乖伸出右手,用剩下的左手打着键盘。每打一个字,都觉得眼袋酸痛,身体也对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不动的情形起了排斥反应。可是,听到指甲刀剪得指甲飞开的响亮声响,多少可以让我分心。笨蛋抓住我的手指,帮我剪指甲。我斜眼看着他这模样。
「你不去上课吗?学分会不保哦。」
「稿子写完了我就会去上课。我会急着写完,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
「要是你留级,我会很为难。付学费很辛苦的。」
「你是我妈啊?」
「你好歹也说是你爸吧。」
这天我写到第五十三张,总算写完第三早,满肚子都是成就感与焦虑。
第七天,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我睡过头了,而且不觉得身体的状况有所恢复。头痛很严重,一起身就连脖子都痛,让我很想哭。我倒了下去,拿起枕边一本甲斐抄子的著作看了后记,顿时感到一阵火大。这似乎多少激起我的创作欲,让我得以面向电脑荧幕。写了两张。打开电视。关掉。打开。关掉。看个几秒马上就关掉——不知不觉间,我一直在反复这样的举动。不妙,还是睡觉吧。目前稿子的进度是五十五张。
第八天,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衣服,去大学下坡处的便利商店买东西,结果遇到甲斐抄子。她在店外舔着霜淇淋。我要她给我吃,她就只把包装纸给我,我便丢进附近的垃圾桶。她说我的脸色很糟,我说她的个性很糟,结果两人吵了一架。
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地一起在咖啡厅喝咖啡。我其实不敢喝咖啡,所以本来想点牛奶或柳橙汁,但甲斐抄子擅自帮我点了咖啡。
「你这样会早死的。」
「慢吞吞地写会让我没有写东西的感觉。而且……」
「而且?」
「我会忘记一开始写好的伏笔。」
「也是啦,这我也会。」
「写完之后,我想请你帮我看看。」
「这没问题。」
「这是我全裸写出来的我的全裸,希望你也务必要全裸来欣赏。」
「投稿规定里写说,只征用日语写的小说,现在的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笑着对甲斐抄子的玩笑说「你真爱说笑」,谈笑得很愉陕,只是甲斐抄子很不会看人脸色,竟然完全没在笑。
「而且,如果得到我的协助,你还是落选,那就更能突显出你的无能。情况严重的话,你甚至会一蹶不振。」
「我们不是命运共同体吗?如果徒弟无能,表示师父也无能。」
「你啊……到底想自称是我的对手还是徒弟?」
「谁知道呢?说到这个,你有没有把哪个作家当成对手看待?」
「只要是比我畅销的作家、比我有才能的人,全都是我的对手。」
「……比你有才能的人?果然还是有这样的人吗?」
在我心中,倒是把你当成可以在「身边」仰望的神。
「有啊,当然有即使拥有我这样的才能仍旧超越不了的人。话先说在前面,我也曾试着努力过,但凭努力这种东西绝对填补不了才能的差距。才能在人与人的比较中,将发挥绝对的作用,所以……」
「嗯,所以?」
「遇到这种情形,只能依赖超越人类所能掌握的时代潮流,也就是只能依赖命运。」
我们聊完这样的话题后互相道别,然后我继续写小说。目前进度是六十三张,第二章写完了,这样就写了大概一半,比我原本预计的两周还快。但令我担心的是我搞坏了身体,以及内容的进展不但不到一半,甚至根本只写了三分之一左右。我越想越讨厌张数的限制。
第九天:「只要写小说」「就很幸福」「光写」「就幸福」「畅销赚版税」「赚爽爽」「甲抄」「是对手」「颁奖典礼的致词」「没问题」「第一篇后记」「已经写好了」「你是」「笨蛋」「小说」「是笨蛋你很吵耶」。
在笨蛋的催眠效果下,我又写了五张。目前进度六十八张。
第十天。为了让自己哪儿都去不了,我用手帕把自己的脚和桌脚绑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只能专心写小说。只能写了。我躺下来,不停地左右翻身,铺在地上的地毯弄得皮肤微微刺痛。胃在痛。结果我还是起来,打开电脑。接龙跟新接龙都已经从电脑内移除,所以目前电脑能提供的娱乐只有放音乐。我播放CD,但越听越烦,不到十秒就关掉。焦躁。是自律神经还是什么的明显出了状况?不知道是状况很糟还是太亢奋,总之我就是很焦躁,想捶电脑,想无意义地哭喊一番,想让身体缩得比西瓜虫还圆来睡一大觉。这十天来的精神状况糟到极点,行动也很反常。为什么我的脚会和桌脚绑在一起?是在搞笑吗?是想模仿被绑而疯掉的搞笑桥段吗?我想到这个点子可能可以用在小说里,就先写在空白的地方。今天写了三张,目前进度七十一张。
第十一天。写。睡。写。写。写。写。睡睡睡睡写写写写吃写写写写睡写写睡写睡睡睡睡写睡写睡写睡睡睡睡,睡眠增加太多只好放弃。睡。到这里写了八十张,第三章写完。内容意外地有进展,应该说我决定快点把剧情收尾,不然会遵守不了张数的限制。我料到等写完后经过润稿,并修正甲斐抄子指出的地方,页数又会再增加。话说回来,其实我不知道甲斐抄子会不会帮忙我修润稿子。
我对于故事为何要受到页数限制觉得颇有疑问,但既然是规定,也就无可奈何。我在公寓房间里独自模仿海原雄山(注:漫画《美味大挑战》男主角的父亲。),大喊这规定是谁定的啦!这模仿的举动意外地开心又好笑,所以很伤脑筋。为什么甲斐抄子的最新作会那么厚?我对可以不受页数限制出版著作的甲斐抄子既羡慕又嫉妒,钻进被窝里。被窝很臭,得晒一晒才行。或许我自己也该去洗澡,不过目前还在可容许范围内。
第十二天。肩膀僵硬得不得了,连带脖子背后的筋都在痛。我请正好在这时候来我家的笨蛋帮我按摩肩膀。
「这位客人,您的肩膀硬得像是一〇〇%的户愚吕啊。」(注:指户愚吕弟弟,漫画《幽游白书》里的敌方角色,能够控制身体肌肉的发挥程度。)
「怎么又是户愚吕?到底有几个户愚吕?」
「因为这阵子我把漫画重看了一遍嘛。」
「那里很痛,等等,会死。」
我痛得说不出话,电脑荧幕上出现一句「c补g摽到赌餔网嘟档y」。我删除乱码后,回过头瞪了笨蛋一眼,但他四两拨千斤地浅浅露出微笑。
「你当得上小说家的,一定可以。」
「这句话已经说过几次啦?……虽然很中听。」
「你要当上小说家,赢过甲斐。」
「……你怎么不干脆自己也当小说家?」
「这点子还不坏耶。」
说得可真简单。他这么悠哉,让我忍不住笑出来。然后笨蛋看着我的下半身嘻笑,闹得我们小小打了一架,让我手背破了皮。
第十三天。虽然我已经没有记忆,但原稿进展相当大,让我怀疑是不是有小精灵帮我写稿。我揉着受到睡意侵袭的眼睛在房间里闲晃,烦恼着如果找到的不是小精灵而是蟑螂,那该怎么对抗才好。会有胜算吗?附带一提,从前在老家念书时,班上有个敢光着脚丫踩扁蟑螂的女生。对这个住家离山上很近的乡下女生来说,蟑螂只是昆虫的一种,根本不当一回事。但身为都会孩子的我不是这样。因此,我领悟到最好还是检查一下脑袋里有没有小精灵,然后决定睡觉。目前进度九十六张,就快了。
第十四天。肚子太饿,饿到会痛。这是常有的事。睡太多导致意识朦胧,额头撞到桌子,咬到舌头。这是常有的事(第三次)。睡眠不足造成的口腔发炎增加到三处,光是活动舌头就会受到在伤口上撒盐似的疼痛侵袭。这不是常有的事。
虽然身体会痛,眼睑的沉重却始终得不到消解,这是怎么回事?疼痛不就是为了赶走睡意而存在吗?我觉得好像不是。而且追根究柢来说,真有必要这么坚持一口气写完吗?有。要是一边上大学的课,一边有几行没几行地写作,作品会变得冗长。我的人生本来就已经够稀薄,要是再稀释,那岂止是得不到肯定,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我怀着这样的恐惧,也就是因为受到这样的恐惧驱使,我现在才会一次又一次用拳头打另一只手的手背。手指根部好痛。我要醒着,不要睡着啊。
一旦今天睡着,明天再也写不出东西。这不是预感,而是基于经验做出的判断。由于一口气专心写作,如今到了即将完成的地步,一旦松懈下来,就会一口气失去兴趣,无法再动手写稿。老实说,我对于写这部作品已经腻了,内心深处甚至有着不想再跟这部作品扯上关系的念头。所以不管多么逞强,我今天都非得完成这部作品不可。要用写完这部作品的成就感来打消这种倦怠感。结尾要收得漂亮,这点无论在人生还是小说都很重要。虽然这么说会变成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我确信我的故事只有在收尾的最后一、两句话比甲斐抄子的小说更好。已经来到这里,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我就像对跑完马拉松的跑者送出祝福似的,维持全裸状态抱住电脑,直到对液晶荧幕的触感腻了以后才放开,手指爬上键盘,然后在敲打键盘的状态下,问起自己为什么在写小说这个根本的问题。不,是被人间到这个问题——被幻觉询问。如果这是少年漫画,相信这个幻觉就是所谓另一个我,也就是在精神世界展开的一场戯,神与恶魔在战场对抗云云。而我心中的神与魔鬼,似乎是笨蛋与甲斐抄子。至于谁是神、谁是魔鬼,我特意不去判断。
幻听与思考重叠,对话似的内容在我脑海中回荡。肚子好痛,好想吃果冻类的冰冷半固体食物。现实的欲望比幻听更加牢牢抓住我的注意力。
『小说写得出来吗?』
『现在不就在写吗?而且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会让我火大。』
『那应该问,写得出好看的小说吗?』
『如果有哪个家伙可以客观判断出这种事,不就早被小说市场独霸啦。』
『你日语是不是用错了?刚才句子文法错了喔。』
『你刚刚讲的那句话还不是少了个「的」字?你们是怎样,电子字典妖精吗?』
『我看应该是你善良的心和邪恶的心吧?』
『我当然是善良的象征。』
『你白痴啊?俗话不是说「像笨蛋似的老实」,所以善良的当然是我。』
『你们这些幻听,不要在别人脑袋里弄得像是有不同人格在吵架一样。』
『罗唆。真要说起来,你为什么在写小说?』
『……还不就是因为梦想吗?梦想让很多人说我写的小说好看。』
『也不想想你是个连作品能不能出版都无法保证的业余作家,真亏你可以把自己操劳成这模样。』
『还不就是因为开心?写出只有我写得出来的作品让我很开心。』
『就算有人说你没有才能、说你的小说难看?』
『……因为也有人说我搞不好是天才。』
『不用什么「搞不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是个小说笨蛋。』
『好,这就是最后一行了。』
『『『按下Enter。』』』
我强而有力地按下最后一行,就在这里结束。颤抖慢慢从指尖蔓延上来。
「写、完、啦!」
我一头倒在开始有霉味的棉被上动弹不得,今天已经连一步都走不动。我笑着心想「要是这时候想尿尿该怎么办」,悠哉地为这可笑的担心烦恼。
完成原稿这一瞬间的快感,足以和新年穿上新内裤相比。
之后要进行润稿,请甲斐抄子给我意见,修正,列印出稿子,用打洞机打洞,穿绳……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是,现在我体内只有解放感与希望这两种东西。我陶醉在随着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而来的幸福余韵中,整个世界舒畅地扭曲变形。
就是这样我才会戒不掉写小说。等我当上作家,这份原稿就会被拿去出版,散播在全国。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这样,我看我大概会溺死在梦想中吧。
「好可怕……当作家好可怕……」
每吸一口气,意识就被睡意驱散一些,幻听也不再侵犯现实,脑袋变得孤独。我的心像笼罩在由文章的丝所结成的茧当中,只觉得一片安详。
从窗户射进的微弱破晓晨光,让我从中找到春天的暖意而露出笑容。
做为创作原点的自我满足。
梦想与晨光擅自把我变成全世界最有福报的人。
啊啊,如果能够永远陶醉在这样的心情当中……
就算当不上小说家,其实也不重要啦。
「……不过你还真是早泄啊。」
我差点被邮局的自动门夹到。其实应该说我太过动摇,脚下一个没走好,自己跑去撞自动门。我的右眼与眉毛之间撞到玻璃门,让我痛得弯腰直呼「痛痛痛」。
「你这个人真好懂。」
「是因为你若无其事地误用词汇,我才会觉得傻眼。」
「言语这种东西,只要意思传达到就好。」
根本没传达到。听着我们对话的邮局员工,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我一边用手掌把自动门推回去,一边走出邮局,另一只手以右眼为中心按在脸上。
虽然有一阵阵线状的疼痛,但相信很快会消退。
站在我身旁的甲斐抄子双手抱胸,歪着头说:
「那,你真的早泄?」
「这个不重要。」
「不对,怎么会不重要?」
少罗唆给我闭嘴。
黄金周假期已经过去的五月第二周。没有重到让人头顶快冒出蒸汽般的湿气,反而连日都是几乎足以把人烤干的热气与阳光。
我们就读的大学山坡下有便利商店与邮局,我相信这一定是为了让我能这样寄出原稿而存在。虽然多半也只有现在是如此。
一抬头看见等一下要爬的山坡,这股高昂的心情便在转眼间烟消云散。
或许是因为在放长假前都乖乖上课,让我和甲斐抄子的表情欠缺活力,一点干劲也没有。像甲斐抄子的眼睛和脖子都往左偏,一跨出脚步,当然会摇摇晃晃地往左侧靠。啊啊,你要去哪里?而且你走的方向根本和大学相反。
我姑且还是去追甲斐抄子,毕竟我是她的徒弟。附带一提,我们碰面纯属巧合。只是因为我从便利商店前面走过时,甲斐抄子在那儿喝着果菜汁。
要说明天也一起行动的默契变成常态,那多半是不可能。而且日常生活中和竞争对手一起行动,也不会有好处。偶尔相互较劲一下才是最刚好的。虽然一下子当徒弟,一下子又当对手,搞得我很忙,但要当朋友是不可能的。
「竟然在五月去投十二月才截止收件的奖,你会被当成没有季节感的笨蛋。」
甲斐抄子像弹珠似地以锯齿状路线在步道上移动,要跟在她身后,我当然会变成弹珠二号,我们两人乒乒乓乓、动作不太顺畅地弹来弹去。没碰到使我们停下来的契机,不知该说是幸运或不幸?步道反方向没有任何人影走来的迹象,又不知是幸运或不幸?谁来阻止我们啊。我环顾四周,但连一个笨蛋都没有。
「我润稿润了三次,你指出的地方也都已好好修正。而且要是再继续修改,就会超过规定的张数。」
「……你现在仍旧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会得奖吗?」
「毕竟都投了嘛。」
「很好,但不要指望会有好结果。我和我的师父都在决选那一关落选,相信你这个徒孙也会落入同样的下场。」
弹珠抄子臭着脸缩起下巴。我看出她并非认为我不可能得奖,而是不断祈祷我不要得奖。我这么觉得,是不是想太多了?但看到她充满坏心眼期待的表情,我反而问说:
「你觉得我这次写的小说,多少可以得到出版社的肯定吗?」
这个问题让甲斐抄子停下脚步,转身看身为半吊子弹珠二号的我,短短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好像说了声「谁知道」。
「要问别人问题,就先走近一点。」
甲斐抄子这么说完,动作突然变得灵敏,但还是会往左靠。她以螃蟹步赶在红灯前穿过马路,抢先走到对面的步道上。对面的道路上有着以鸡翅为招牌菜的居酒屋与CoCo壹番屋。
这时行人用的红绿灯正好换成红灯。甲斐抄子注意到我还留在这一边的步道上,转过身来。也不知道她是没什么地方要去,还是在等我,只见她留在原地不动。
车用的红绿灯变成绿灯,停下的车流开始从左右流出,甲斐抄子的身影变得若隐若现,感觉就好像以前我只能透过小说来得知甲斐抄子这个人的那时候。
「………………………………」
浏海被不带湿气的阳光晒得发烫。皮肤也很干燥,仿佛一碰手背,上面的皮肤就会风化脱落。太阳耀眼得让我的眼睛睁不太开,只好把手掌伸到额头上方遮阳,同时注视着行人穿越道的前方。
只差一条路。这条路造成我与甲斐抄子之间明确的差距。明明两人距离不远,但始终无法接近。有一种心焦的感觉。我一直对她有这种感觉。
我伸出手想填补这种差距……真不知道抓空了多少次。
这次的投稿要等两、三季之后才会揭晓结果,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
只在嘴上不认输的自信,连同脚下的步伐被从侧边窜出来的汽车与随之而来的风撼动。
刚投出稿子的成就感与不安,这两者间的矛盾一直夺走我的安定感。一辆格外大型的车辆从左边开来,废气的臭味几乎立刻要被强风吹散。我按住还有点痛的右眼与头发,努力在原地站稳脚步。
无论我多么心焦,如果不在这里站好,更别想朝对面跨出脚步。
就这样,在大型车喷出的噪音与气味消散后,在跟着那辆车后方的车开过眼前之前的那一瞬间——就在变得开阔许多的视野里……
站在我正前方的甲斐抄子大大挥着手。
就和先前要我去当手帕让她擦手的那时候一样。
她招手要我赶快过去,脸上露出无畏的微笑。
简直像在对我说:「有本事就来我待的地方看看。」
「……好啊,我就让你看看。」
我马上会去你那里。跨过光与梦想交错的道路,去到对面。
五月。大学生活开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站在蓝天下的我们,连今年的夏天都尚未见识到。现在距离十二月还有明年四月都仍非常漫长,让我现在就已觉得焦躁。不知道忍耐到结果出来为止的漫长过程中,会让我的心多么遍体鳞伤。光是想像都让我口中充满胃液的滋味。如果可以,我真想在脸上乱抓一通、大声哭喊。但如果连这点痛苦都超脱不了,凡人不可能成就非现实的伟业。
为了让不用「搞不好」也可以确定不是天才的我,能在这样的日子里让梦想与现实共存。
车用的红绿灯从绿灯转为红灯,像果实逐渐成熟一样。
川流不息的车流停下来,我再度清清楚楚看见行人穿越道另一头的景色。
甲斐抄子还站在那里。她的手放在嘴边,微微往前弯腰。
「你啊,搞不好:」
甲斐抄子开心地朝我喊话。
但话语被迎面而来的风吞没,我听不见她说的后半句话。
我对于没听见的部分好奇得不得了。
啊啊,等一下。
我把大叠空白的原稿塞进书包。
我会用我心中的笨蛋全裸去面对。
初审 睡意与觉醒的夹缝中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和在生活中将简单的计算付诸实行一样困难——我低头看着一旁塞满纸箱的大叠影印纸,叹息地这么想。三百份,三百个堆在一起的梦想。
哪怕是到了新年还是正月初三,一天不看个五份以上的投稿,就消化不完这些稿子。这个破旧的房间会有冷风灌进来,要不是有电暖炉拼命运转,几乎会让人冻死,而我每天就在这里弯腰驼背地看稿。那些寄稿子来的家伙多半是满怀梦想,但看在我这个外包初审人员眼里,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看到现实。
我忍住呵欠,把看完的稿子放在左边,很遗憾的这份稿子必须淘汰。堆在右手边的是我看过之后认为还有可取之处的稿子,左边则是要淘汰的稿子。我是这么分的。总之刚刚看完的那份稿子,说难听点,根本只是助长我那起因于睡眠不足的睡意。在深夜里用目光追着文字跑,就是会让人眼睑变得沉重。刚刚那份作品里,少了能挥开这种沉重、直射进眼球的光芒,请明年再加油吧。
我一边用手掌掌缘按摩脸颊来消除睡意,一边稍事休息。今天是假日(严格说来已经换日,所以应该算是星期一),所以我从早上就很拼,想多看几份稿子。到现在已经看了十份以上,身心都已接近极限。
「不过啊,真的就这么没有创意吗?」
过去我也曾接过各种新人奖的外包初审工作,但轻小说新人奖收到的稿件题材偏颇得非常严重。这种说法很容易招来误解,但若是一般的文艺奖项,往往会收到不少宛如天外飞来一笔的投稿,会有很多不拘一格的飞跃性作品,甚至有些作品真不知要飞去哪里。例如,明明是投稿小说新人奖,寄来的稿子却像是考古学的论文。
当然,这种作品马上会被淘汰。送没人要的东西来,自然不会有人愿意收留。都已是成年人,为什么连这种事都没注意到呢?
相较于这样的一般文艺奖项,轻小说奖则满是一堆像是高举拳头正面挥来的作品。由于主要的投稿族群是年轻人,对流行的事物十分敏感,但似乎有一窝蜂的倾向,寄来的稿子都严重和征稿期间流行的作品撞主题、撞题材。今年的校园特异功能类故事太多了。虽然多少有些小小的差异,例如选择走战斗路线、加进不可思议的成分,又或者是走恋爱路线等等,但基本上都是描写高中生怎样怎样的故事。而且,不管剧情走向如何,主角都很平凡,又或者比普通人还不如、完全没有特色,其实却拥有某种秘密或不为人知的种种……这是怎么回事?投稿者全都是被同一本书打动的吗?
我先做完脸部体操,再从纸箱里抽出下一份原稿。这份外包初审的工作有点偏离我的本行,我会接有一半是出于兴趣,但投稿作品的倾向偏颇到这种地步,实在让我难以赞同。不,这件事本身不完全是错的,既然市场寻求这样的故事,参赛者就想回应这样的需求,这种态度很棒。对于想要当商业作家的人来说,这样的态度很正确。但姑且先不论这种职业意识,我担心的是寄来这些大同小异作品的投稿者,让我觉得他们懒得动脑子。该怎么说呢?他们的妄想不够啊。
真希望他们能明白,小说是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故事。也就是说,我希望他们能更加精炼想像,写出更浓稠的故事。他们过度从自己得到的经验中,决定故事的走向与反应,感觉不到试图无中生有的精神,欠缺空想。
听说最近这类轻小说的比赛也开始跨足一般文艺的领域,如果能因此从这方面收到一些不一样的作品,那倒是很令人高兴。
我一边忧心,一边将视线移向新拿起的稿子上,看看书名与稿子里附上的参赛者履历,点了点头。没什么问题。接着再看看简介。
「……这是什么玩意儿?」
看完简介,我歪了歪头,接着一肚子纳闷地读读看内文。喂喂……我边翻页边忍不住发出苦笑。这真是飞跃性的作品,而且还走变化球的轨迹。
这样的东西来到我手里。
文章条理不清,譬喻用得太离谱,态度还很嚣张。说好听点是整体内容很有个性,但其实处处透露出敌意。就是这样的文体。
看着看着,我莫名觉得好笑,是一种会让人失笑的作品。不是搞笑小说,故事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力要白痴。这种把人当白痴的文风拉扯着我,想去除我眼皮的沉重。等我读完整叠稿子的一半左右,我确实听到眼睑「啪」一声抬起的声响。
「……好,这份就留下来。」
尽管只看到一半,我仍旧说出这句话,身体还自然而然往右倾斜。
我伸直读着读着又弯起的腰杆,用手指搓揉已不再沉重的眼睑,在这份稿子上拍一下。一想像这份稿子在评审过程中一步步过关的情形,我忍不住一再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