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好你啊,想当小说家?』
曾经有个国小同班同学半认真、半取笑地这么问我。我就是每天都沉迷写小说沉迷到这种地步。无论是留在教室里的下课时间,还是回到家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坐下来面对稿纸。
我觉得应该很少有国小学生,会把每个月不多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文具和稿纸上。在那个网路科技还只是痴人说梦的时代,小孩子都沉迷于漫画与电视节目之中。
『你啊,就是因为老是写这种东西,才会交不到朋友。』
坐我旁边的男生探头过来,看着我桌上散乱的稿纸这么说。虽然他的口气带有相当比例的嘲笑,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就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不用搞太多烦人的社交活动,也就可以把时间省下来写更多小说。尽管当时我并未想得这么明确,但的确怀着类似的想法动着铅笔。只要不去理会那些捉弄我的家伙,他们很快就不再理我。而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己创作的故事,远比已经存在于市面上的漫画或电视节目更让我觉得有趣。只要自己创造故事,自然和无法接受的论点或看不顺眼的情节无缘。因为只要自己去想出这一切就好。
当时我还没有希望让人阅读自己作品的想法。读者就是我自己,我不断写下只给自己看的故事。光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度过了充实的时光。国小六年级的生日,我央求双亲帮我买大量的笔记本与铅笔。双亲虽然担心我只顾着写小说而不交朋友、完全不和人一起玩,却也期待我将来或许当得上小说家,因此买了笔记本和铅笔给我。这样一来,我更加沉迷于写小说。
我透过动着铅笔产生出文字。五十音每个人都在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只要把五十音照我心目中的方式组合,就会有非常特别的故事从中出现。
这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快感。
甚至让我觉得,那些不懂的人真可怜。
即使升上国中、高中,我仍然继续这样的生活。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都在笔记本上写着小说。这样的举动立刻引来周遭注目,让我比国小时受到更加露骨的捉弄与疏远。记得他们总是说我太过阴沉。
然后,大家帮我取了个绰号叫做「小说笨蛋」。
对于这个出自轻蔑与讽刺的绰号,我却觉得自豪。
反正,关于我作品的评价,等长大以后再听就够了。
啊啊,真希望可以这辈子只要写小说就好。
连上学都嫌麻烦的我,满心都是这样的愿望。
……结果,这个梦想从某一天起,以恶梦的形式成为现实。
如果别人会拿「我」来大做文章——
相信故事一定是从那里开始。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为了突显台上人物的强光中,不但觉得全身仿佛要被光的波浪烧焦,同时还有种像是溺水的呼吸困难感。强光之海让我同时置身于地狱业火和海底的窒息中。过去只要撑过这种痛苦,挺起胸膛,等着我的就是赞赏与荣耀。像现在「伊香亚纪」就受到极其热烈的掌声迎接,正要领奖。
随着相机闪光灯瞄准目标,全场笼罩在更加手忙脚乱的气氛中。在司仪的介绍下,她以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一边鞠躬一边登场,现场立刻响起令人无从想像何时才会平息的掌声。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已经不会痛的耳膜,只有在这个时候震动了。
虽然我早就站在颁奖台旁边,但没有一个人看我。我在强光带来的痛苦中,等着她一边过度地点头哈腰一边走来。单薄的身体几乎要被灯光照穿,又或者是被强光吞没。即使举起手掌让光线透过,仍然看不到一丝一毫沸腾的血流,但我仍然待在这里。
一名中年女性穿着显然穿不惯的正式套装,来到强光漩涡的正中央。她站到颁奖台旁边空出来的地方,朝台下深深一鞠躬,我也学着她行礼。众人瞩目的视线与光线丝毫碰不到我,只照出站在我另一头的中年女性。
一个梦想似的地方,有着比梦想更不具体的我。我连站在台上的感觉都没有,朝颁奖台看去,仿佛想燃起心中不完全燃烧的感慨。颁奖用的奖杯早已备妥,之后只剩下致词,然后接过奖杯而已。
颁奖台的工作人员准备好麦克风,把地方让给中年女性。中年女性最后又回头一次,以恳求般的眼神望向自己走出来的后台。那里没有她想找的人。要找的人明明在她眼前,她却没有注意到。
接着,中年女性站到颁奖台前。
在这个梦想汇集的地方,她就像连给我的赞美都要夺走似的,接受这一切。
她显得有点别扭,充满了抓住荣耀的喜悦。
叫做「伊香亚纪」的「我」。
做为小说家的名字,以及现在待在这里的我。
许许多多的人,毫不犹豫地祝福这两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我装模作样地深深吸进一口过剩的热气,正视前方。
然后,先对「飘在空中」的笔记型电脑点点头,再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
接着……
时间回溯到颁奖典礼的两个月前。
我飘在空中敲键盘也敲得有点腻了,于是决定下到地上。平常我会自然而然飘上空中,但只要怀着行走的意识下去,莫名地便能踏到地面上。这种生活型态相当方便。只是话说回来,要说现在的我算不算是在「活着」的范畴内,却又挺难说的。毕竟,尽管我不确定,但我大概是死了。
无法让人看到,也无法摸到人或被人摸到,自由地飘在空中五年左右都不睡觉,而且不吃不喝,生活却不会出现问题——这世上似乎不存在这样的疾病或症状,所以说穿了我大概是所谓的幽灵。
横躺在品味很差的日本车开过的道路上空,我就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样缩起身体,敲着同样处在幽灵状态的笔记型电脑键盘,这是我死后每天都要做的事。那天能穿着自己中意的紫色浴衣死去,也许算是一种幸运,因为死后我仍保持这样的打扮。虽然我被车撞得很惨,但浴衣并未破损,我身上也没有哪个部位缺损,让我不时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把肇配型电脑留在空中,自己站在道路正中央。横向的道路号志看来正好换成绿灯,像丸子一样串在一起的车辆慢吞吞地动起来。然而,这些车子看在我眼里实在可恨到了极点,因为不管是哪一辆车,都老实不客气地穿过我的身体。
五花八门的汽车穿透我,每个驾驶都不看我一眼。是因为我死了才没事,如果我还活着,真不知道得要秀出几次凄惨的死状。我愤而朝开过的车辆与驾驶使出金勾臂。
「喝呀!哼!」
我随口呼喝几声。要是不定期喊一喊,我怕我会忘记该怎么出声。虽然就算我发出声音,也不曾有人听见我说话,即使如此,若是变得更接近死人,还是让人很不舒服。我相信自己还有一部分活着,就是怀着这种信念过日子。
车子一辆辆开过,也让我越来越腻,于是在道路上坐下来。我抱住膝盖、闭上眼睛,屁股没有碰到地面的感觉,甚至连触摸自己身体的感觉都丧失了。
我甚至不太相信身体是否好好接在一起,毕竟我曾经被车子撞得很惨。是有人帮我整理过死后的外观吗?是天神还是天使?
很不巧,别说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神灵,我连跟我有同样遭遇的幽灵都不曾碰过。在这条路上待个五年,自然碰过很多次车祸死亡的场面,但被压死的驾驶或变成幽灵留在原地的小孩,对我打招呼说「你好」的情形始终未曾发生。彻底撞毁的汽车经过处理之后,唯一剩下的是车祸的痕迹。
只有某人失去重要对象的证据,在现实世界深深抓出痕迹。
「可恶,我到底是变成怎么样?」
一闭上眼睛,汽车行驶的声浪就涌过来,感觉像在后脑杓披上薄纱似的,还可以听到很多低俗的吆喝声。然而,只要静静接受这些声响,就能够陷入一种耳垂被震得晃动的错觉,让我觉得有东西碰到我。死人像这样寻求活着的感觉,是不是有点滑稽?
头上传来声响,是一种简短、幼稚的电子音效。那是笔记型电脑预设的电子邮件收件音效。我并未漏听这个声音,抬起头来,接着立刻站起,蹬地飞向飘在空中的电脑。这个声响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别人」。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是为我发出的。
最极致的音乐连两秒钟都不到,让我一想到就想哭。
只对小说有兴趣的小说笨蛋——我以这种方式活到这个岁数。
或许是这种作风的结果,又或者是奖赏,把我留在这个世上。
我不时会想到这样的念头。
从我不得不用蒙面作家的方式活动,已经过了五年的时间。
从不再睡觉以来、从不再吃饭以来、从不再眨眼以来,简单说,就是从失去一切生理现象以来,这五年,我就这么在道路上空安居乐业。
我发生车祸是在有点冷的四月深夜。我去出版社找责任编辑开会,事情发生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发着呆,等几乎没什么车经过的路口红绿灯从红灯转为绿灯。
我看到樱花花瓣飘到地上黏住不动,想说怎么没人来清扫,接着等我回过神来,有辆汽车正朝人行道冲过来。虽然不是大型车,却也不是轻型车,我根本无从闪避,而且连发生什么事都还掌握不了,就被撞成一团肉泥。我整个人在汽车与人行道的柱子之间被压扁。无论是被撞之前还是被撞之后,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就像是看着默剧中登场的人物,毫无预兆地在一声轰然巨响中被撞开。就只是身体被一种缺乏临场感与深度的冲击推开,然后连柱子都一同飞起,让我的身体一口气变得不成原形,最后弄得几乎要变成绞肉的状态才总算停下来。这时即使想呼吸,全身仍动弹不得,我才刚开始觉得胸口气闷,马上转变成现在这种幽灵状态。也就是说,我客观地看着自己的死亡。
能省略临死之际的痛苦,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不不不,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总之,我就这么简单,而且运气很差地死了。
虽然车子的引擎盖严重扭曲变形,但驾驶似乎没事。司机似乎撞到头,按住额头从驾驶座上冲出来,然后看到我变得比破抹布还破烂的惨状,因而发出尖叫。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脸上不像有化妆,黑眼圈很深。
接着也不知道这女子在想什么,竟然露出一脸母夜叉似的表情捡起我。她把我要断不断的部位全部拾起,把这些「我」收进车上并未受损的后座。这时我看出她想做什么了,她是想跑,也就是所谓的肇事逃逸。啊,可是她收走了尸体,所以不是撞了就跑c
我从上空看着这样的景象,这时,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自己飘在空中。也许是因为写太多第三人称的小说所带来的影响,这种用天神的视角观看现场的感觉,并未让我觉得不对劲。虽然我也不知道要领,但还是下到道路上,出声想制止她。我毫不思索地说:『把我还给我!』又不是百鬼丸(注:出白手塚治虫的漫画《多罗罗》。故事中,百鬼丸的身体被父亲分成四十八份献给魔神,所以他为了夺回自己的身体而踏上冒险之旅。)。不过,年轻女子似乎听不见我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就这么潇洒地坐上车头变形的车逃离现场。『等一下,至少别忘记浴衣!』我很中意这件浴衣,所以喊得很拼命。
虽然我很自然地浮到空中试图要追上那辆车,但毕竟车子的速度快多了,我很快就跟丢。明明呼吸没有变得紊乱,我却像是快要喘不过气,因此放弃了。
之后,我才震惊地喊说:『哇!我飘在空中!』
未免发现得太晚了吧——我觉得自己好像幻听到当时十二岁的儿子吐嘈的声音。我就像凋谢的花朵一样,缓缓落到地上。
『我是怎么了?』
我搔了搔没有知觉的脸颊。
等我承认自己是死后世界的人,已经过了三天左右的时间。
这辈子里,我从来不曾像这三天这样,对这么多事情死心、绝望。
……不过,先不说这个。
于是,我的第二人生就这么开始……了吗?我带在身上跟我一起被撞碎的白色笔记型电脑,在我死后也继续担任我的搭档而持续运作。没错,为了让我能够写小说、寄出去。
虽然我再也摸不到任何人,但莫名地就是可以碰触笔记型电脑的键盘。这是过往写作经验带来的好处?不不不,如果真是这样,应该也要让我可以摸到家人吧?虽然我很想这样抱怨,但天神容许我这个小说笨蛋在死后仍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写出故事,简直像在体现「笨蛋死了也不会学乖」这句俗话。
笔记型电脑附有收发电子邮件的功能,可说是应有尽有。有了这个,我便能够和责任编辑与家人联络。这也幸运地——或者应该说是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让蒙面作家「伊香亚纪」得以继续活动。
该怎么说呢,都怪那女子把撞成一团肉泥的尸体载走,让我似乎被当成失踪人口处理,而非当成车祸死亡。死后三天,我掌握了自己所处的状况后,对这样的事实大为烦恼,不知道该寄出什么样的邮件才好。
我该告诉家人说我死了吗?应该告诉他们肇事逃逸者和车辆的特征吗?这样又会改变或结束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脑袋错乱,总之,我开启新的Word文件,挣扎良久,最后在深夜得出结论:我决定当作自己失踪,继续进行创作活动。
比起死掉的人寄来的稿子,把失踪后不再公开现身的作家写好的作品慢慢拿出来发表,这样的说法应该比较像话,也比较能让人接受。所以,我心中的天秤便倒向这个结论。
我决定,如果撞死我的女子遭到警察逮捕,让警方找到我的尸体,我就要果决地从阳间抽身。不,其实我早已做出不久的将来会是这样的预测,所以我了无牵挂,只当作是死不认输,就这么写起小说。我心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足足三天没写小说,因而像要补回进度似的,宛如面对最后的晚餐,敲打起键盘。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过五年后,我仍在敲着键盘。那女人是不是已经不年轻了呢?我的尸体应该也已经变成一堆白骨,儿子今年就要满十七岁。
由于我的小说卖得比我生前时更好,有很多人提出想要访谈或在其他媒体上做改编的企画。开始有在媒体曝光的需求后,增加了我伤脑筋的次数,但每次我都以坚持拒绝的方式撑过去。这些事固然烦人,却也会大大增加喜悦。
成年的我,强烈寻求着受人肯定自己作品的喜悦。
一旦食髓知味,就会欲罢不能。
我飘着的空中四周有点散乱,因为编辑开会后在原稿上注记了大量的修正事项,而这些稿子就一张张飘散在空中。我没有心思去收拾这些早就用完的稿子,放任它们飘在那儿。从空中飘落的原稿其实挺诗情画意的,在蓝天的背景衬托下更显得庄严神秘。
我将丢在空中不管的笔记型电脑一把拉过来,感觉像去拿飘在宇宙空间中的物体。我和笔记型电脑都没有实体,属于行星定律的重力法则对我们并不管用。
我唯一剩下的确切事物,只有小说。
最近儿子也不再寄邮件来。我觉得,今年要满十七岁的儿子,已经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见家人一面的古怪母亲。老公传讯息给我的频率也正逐渐减少,是有了新的女人吗?我没有勇气弄清楚。至于我自己,因为不知道该跟家人说什么才好,所以不太好意思寄邮件给他们。
现在收到的邮件,寄件人是责任编辑。责任编辑寄来的是看过我上个周末送去的新刊原稿之后的感想,以及注记了修正处的笔记。由于我坚持拒绝用电话沟通或当面讨论,从五年前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联络;需要作者校正稿子时,也是请责任编辑把指正处写在邮件上寄给我。
「呜~这次好像也很多。」
我和这位责任编辑已经来往很久。从我出道以来,在这家出版社一直是由这个人担任我的责任编辑。我们已经很熟,因而这件里的语气也就不太拘谨。
现在,这位编辑是我唯一会定期交流的对象,所以更是可贵……我也变软弱啦。亏我小时候即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不放在心上。当时的我只要能写小说就觉得幸福,也曾经许下这样的愿望。现在这个梦想明明实现了,我却觉得有点落寞。
『喜讯!』
「嗯?」
邮件最后空一行,接着是这几个字,于是我滚动滑鼠滚轮把画面往下拉。因为漫不经心,也没什么心理准备。
虽然编辑这么说,但我心想多半又是哪部作品确定要多媒体化吧。
『老师去年出版的《孤独的伊甸园》得到您最想要的○○奖!』
「……什么?」
我不禁破音,继续往下卷动画面。
『成功啦!梦想终于实现了!』
那是我和责任编辑曾彻夜聊起的一场漫无边际的美梦。
累计销售量要突破一亿本,
在全世界(含南极)推出翻译版!
得到某某奖!干脆横扫所有奖项!
不负责任吹起的梦想气球大声爆开。
『所以我想跟老师商量,你要不要在颁奖典礼露个脸?我们这么久没见面,我也想见见伊香小姐!』
责任编辑的祝贺讯息轻快地在液晶荧幕上跃动,我的心情却像被拿来当踏脚台似地不断往下沉。我像被人击倒,身体摊开成大字形飘在空中。
「……不会吧?」
又出现打扰我平静生活的事物。
我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幻影撞到。
「这不是真的吧……」
如果梦想就只是梦想该有多好?
不要把确切的东西交给若有若无的我啊。
即使太阳西下、夜幕低垂,我还是静不下心。昂扬的心情与动摇相互较劲,唰唰作响。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这锅子的材质当然是头盖骨。在脑子里搅动的感情核心,就是唰唰声的来源。
夜晚道路上的汽车车灯,不时照亮我的全身,让我产生被贯穿眼睑的光照得眼球隐隐作痛的错觉。但实际上,我的眼睑与眼球都丝毫不动。死者的视线不会受到光线牵动。
我忽然想起以前有部僵尸泛滥的小说里,提到可以用是否眨眼来分辨是人类还是僵尸。如果真是这样,那大概表示我是透明的僵尸吧。
笔记型电脑、原稿,还有我。这三者围成一个圈,在空中飘荡。要在没有支点的无重力情况下把身体往旁倒,一开始还很不习惯,但现在横躺已经成为我最能安息的姿势之一。说是安息,但这个身体并没有疲劳的感觉。如果有,也只有心灵的疲惫。似乎是白天收到的那封邮件内容太过震撼,让我直到现在还振作不起来。
我睁开眼睛。大楼的强光与夜色抗战,从正面照过来。和我处在同样水平高度的窗边,可以看到有个上班族边抽烟边低头看着道路。当然,这个人不会注意到我。
「颁奖典礼……就算出席,大概只会发生一样的情形吧。」
没有一个人会将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只会弄成无故缺席,惹来各方挞伐。我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出这样的光景。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应付对谈与访问的邀约一样,坚持拒晖出席。没什么嘛,就和平常一样。自从我死了以后,一直是这么做……
但是,这次实在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划分清楚,因为好不容易有人给予我这么大的肯定。我想回应这样的肯定,也想和责任编辑分享这份喜悦。心中强烈萌生这样的念头,让我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颁奖典礼,将大大左右我极度不稳定的将来——这个在我死后五年中碰到的最大事件,就是有着足以让我产生这种确信的存在感。
是否参加这个颁奖典礼,并不只是问我要不要出席这么简单,更是在问现在的我为了什么写小说。
如果这种时候回答是为了名利,那么我将不再美好,至少周遭的人不会觉得我高尚。因为追求名利的,就是周遭这些人。人们面对和自己视野高度相同的人,自然不可能会觉得对方比较高一尚。
我是在追求名利吗?至少金钱对于我现在的生活来说,完全是无用的长物。版税是汇到老公的户头,所以我连自己赚了多少钱都没概念。对于金钱这回事,我之前就已得出结论,只要能让老公和儿子生活过得不虞匮乏就好。
那么,就算不完全是想追求名声,我对于别人给予的肯定,又觉得有多少价值?既然我会为了得奖而欢喜、挣扎,应该不能说这些对我没有价值。人实在没有办法彻底做到像岸边露伴一样(注: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的角色,是一位人气漫画家,个性极为强硬且任性,为了追求作品的真实性,丝毫不顾虑创作活动对其他人所造成的伤害。),纯粹只为了提供有趣的创作而活。毕竟我已经不当小孩子了。
身为小说笨蛋的我,已经不在我心中,只存在回忆里。在把出版著作当成职业时,我已经失去纯粹的创作喜悦与乐趣。是否觉得作品有趣的决定者不只是自己,还扩大到包含周遭人。这可以说是我的野心变大了,但如果说得好听点,也可以说是找出了能和别人共有的意义。共有并不是单向的。平常由我提供娱乐,有人乐意接受我提供的娱乐;这次则是周遭想颁奖给我,让我高兴。
这是最极致的肯定。
既然这样的肯定来到手边,那么即使明知抓不住,还是会想伸出手。
……这是对不认命的我所设的陷阱。
多半是有某种东西想吸引我伸出手去,然后在颁奖典礼上嘲笑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吧。
是掌管这世界生死的某种伟大事物。
也是让人得以长命百岁的长寿妙药——「梦想」
「…………………………」
若是我得奖,儿子会为我高兴吗?在儿子还读国小的时候,我曾怀着这样的念头写小说。不过到了现在,假设我已经被塞进「无关紧要」的分类里,就算听到我得奖的消息,或许儿子也不会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如果告昕老公,虽然不确定他是出于形式还是真心诚意,但肯定会回我一封祝贺的邮件。只是我有兴趣的是不确定的部分,是跟我感情不好且关系疏远的儿子。
生前儿子就曾说我这个忽视家庭关系的母亲是「小说笨蛋」。不知道他是听过我学生时代的绰号,还是纯粹出于偶然这么说。幻听撼动我的脑子。一种像是思乡病的症状侵袭我。我想更新自己与儿子的记忆。由于从他十二岁以后,我就得不到任何有关家人的新资讯,让我对此十分饥渴。这种饥渴强制我的手脚做出行动。
我脱离原先的圈子,游到笔记型电脑前,将白色电脑一把抓过来,点选桌面上的邮件软体捷径。附带一提,这部电脑虽然有收发邮件与文书处理功能,但其他的所有功能都无法使用;尽管装了光碟机,但这世上没有任何我抓得起的光碟存在,所以一点用也没有。
我点选联络人名单中儿子的名字。这是寄到手机帐号,所以要是他更换手机,我就会失去和他联络的方法,说不定也就能死了这条心。
我既希望他已换手机,又不希望他换,就怀着这种矛盾的愿望,手指摸上键盘。
『听说啊,我得奖了,是○○奖。这次会有颁奖典礼哦。』
写内文花了十秒。
按下寄出键则花了五分钟以上。
颤抖的手指像是恨不得一把捏碎似地紧抓住滑鼠。我从过去的经验抽出我要的触感,用想像编织出肌肉僵硬的感觉。好了啦,这种时候哪需要什么临场感。
我撇开目光,动了动食指。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是动了手指还是按了按键。这样就好。我连邮件是否寄出都不确定,便操作滑鼠从荧幕上关掉邮件软体,接着立刻离开电脑前,回去当浮空幽灵圈子当中的一部分。
之后我一直装睡,拼命让意识背向电脑,同时却侧耳倾听,一整夜等着电脑奏出只有两秒钟的最棒音乐。
即使太阳升起,我仍然闭上眼睛,不认命地赶开黎明。
我始终没收到儿子半封回信,这一天就这么来临了。
身为幽灵的日子已刷新为五年两个月,我比谁都更早来到颁奖典礼会场所在的饭店。幽灵不会感受到重力也不需要睡眠,自然没有早起的概念,即使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的早晨也不会打呵欠,说来还真有点落寞。
「不过……」
自从收到通知以来,我一直为了两个月后的事情忽喜忽忧,但其实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保证我能继续存在到那个时候。大概是五年来的幽灵生活,让我完全往乐天的方向思考。
『今天就是颁奖典礼了,真值得庆祝(笑)!』
我来到饭店旁边,在空中暂时停住,发了封声援的邮件到责任编辑的手机。我上个月寄出回信给编辑说:『我要辞退出席颁奖典礼。』反正,就算我说要去也只会白费工夫,不能给责任编辑和其他人添麻烦。
所以,在颁奖台上领奖的,只有跟我同时得奖的另一个人。她是我的朋友,也是跟我同期出道的作家,所以我既觉得可喜可贺,又觉得火大。因此我也来到饭店前,这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即使不是直接颁奖给我,但终究是得到赞美,谁会不想来到现场呢?毕竟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我将来能得到别的奖,何况连我自己的存在都若有若无。
不过,我还真是变得很肤浅呢。哈哈哈……以上占了我动机的一半。
其实,我是想知道家人是否会出现在颁奖典礼会场。即使我是个小说笨蛋,我一样有家人,也很重视家人,我自然会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过,只要一想到不知他们肯不肯把我这个已有五年以上没见面的母亲算作家人,我就有点不安。果然当初还是应该立刻告诉他们我死掉的事吗?
如果我当初死亡变成幽灵后,立刻把这般现状告诉家人,也许就能实现一种「像是」一起生活的情形。但我的存在若有若无,也不知道何时会消失,所以我选择和家人保持距离;又因为怕会太想念他们,还避免去观察或干涉他们的生活。
事到如今,我对此感到后悔,但已经太迟了。
相信一定是因为当时刚失去身体的我,远比现在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说笨蛋」。
我绕到雄伟的入口前面下到地上。这时我被计程车撞到,但驾驶和后座的老爷爷似乎都没事,连头也不回。好,今天我也完全透明。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声「欢迎光临」,我直接进入饭店。自动门没有反应,但我穿过自动门,门后等着我的是冷清的大厅。大厅里到处都放着椅子,椅子上罩着质感很差的粉红色椅套;地板则是大理石,四处耸立的柱子似乎也是同样材质。只有电梯旁边的液晶荧幕频频发光,持续播放介绍这家饭店的节目,但没有人会看,那只是自我满足的行为,所以这个液晶荧幕做的事情跟从前的我也没有多少差别。这样的生活过久了,我对这类人工物比对人类更感到亲近的情况也就越来越多。
我坐在粉红色的椅子上,面向液晶荧幕。节目里,主持人介绍说是总经理的那位大婶,没完没了地在炫耀这家饭店,有够无聊。虽说这是介绍,不是在提供娱乐,但明明有别种说法更引人入胜……虽然也没有多少差别吧。不对,还是有差。我可以创作故事,但液晶荧幕不行。这让我感谢起自己生前的出身,庆幸自己是个人类。
颁奖典礼的会场位于饭店的地下二楼,距离典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关于时间的概念就只剩下截稿日,所以被迫等待让我很痛苦。
「姑且不论精神面,至少生活本身完全是个小说笨蛋啊。」
我除了笔记型电脑以外根本没有朋友,今天我也把它抱在腋下带来。话说回来,幽灵又没有电可用,真亏它可以一直为我运作到现在。今天我为自己的写稿工作放一天假,所以本来是想让这台笔记型电脑飘在空中好好休息,但这样又让我很担心。我担心一旦没留在手边,它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消失。
担心有一天,它会像做梦一样消失。
「……我很感谢你呢。」
我摸了摸笔记型电脑的外壳。在我多少还跟儿子有交流的时候,有一天我用来写作的桌上型电脑故障,找儿子商量要买新的,他就推荐我这台笔记型电脑。对机械不熟的我,毫不犹豫也没做任何评估就决定买下它。如今没有人跟我一起当幽灵,只有它可以让我和其他人交流,真是还好买了它。
我由衷觉得放心。虽然担心它会不会故障,但我愿意相信它是幽灵所以不会故障。要不是有它陪我一起当幽灵,这五年来我到底该做什么才好?也许会沦落到偷窥别人的私生活。虽然我一瞬间觉得这样好像也很有意思,但这是没有建设性的行为。我已经告别只让自己一个人开心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讨论这种行为的功过,但我变成熟以后有了这个想法——
如果不生产出一些东西,就没有理由待在这个星球。
即使是幽灵也不例外。
也许是身为本来只剩下被人遗忘这条路可走的死者,才会有这样的渴望,也才会希望得到像这样待在这里的「意义」。愿死后仍然不失贪婪的人类有福。
连打瞌睡都没办法,让我觉得这段等待时间很漫长。
老太婆的饭店介绍已经重复了十五次。
我想到干脆溜进有人看电视的客房来消磨时间。
有个从外面回来的外籍房客走到我身上坐下,所以我跑掉,飘到大厅天花板的高度。天花板角落结了蜘蛛网,让我对蜘蛛的生命力与不挑地方住的态度觉得惊叹。
我对自己在这种模样下摊开四肢的举动,也越来越不在意了。
不只是今天,我觉得自己早在五年前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到头来,我还是在担心下一本小说的题材,以及最新作能得到什么样的评价。
会场上亮起灯,人们聚集过来,一片万头钻动,到处都有人跑来跑去进行颁奖典礼的准备工作。我从上空看着这些人,对他们一一表达感谢。致谢到一半,我看到里面慢慢出现认识的脸孔,他们是我以前在出道时的颁奖典礼上见过面的作家前辈。
另外还有跟我同期的朋友。我跑去闹说「你来干嘛」,但他当然视而不见;我还拿笔记型电脑敲下去,却只干脆地穿透过去,反而弄得自己往前一跌,差点就透进地板里,果然不行啊。朋友比以前苍老了些,我则从五年前起容貌就没有任何改变,连头发也没变长。我夸耀着自己的胜利,但明明赢了却觉得很空虚。
我站在热闹的会场正中央,人们在身旁来来往往地交错,又纷纷往左右离开,感觉像站在城市的路口。这些人当中,有一位几年前回归文坛的作家。他写文章时明明会经过深思熟虑,或者该说文笔细腻,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粗暴又马虎。我曾有一次在作家的聚餐上和他喝过酒。听说他现在在当哪个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但他那样的人能当得好吗?也不想想他还说过「新进作家和比我畅销的作家,都给我变得比我老啊」。
『这样我就不用嫉妒了。』他喝醉后是这么说的。这个人真的很古怪。
由于会场准备了专供作家使用的休息室,很多人都离开舞台去休息室。我没有心思偷看休息室,一直待在会场,因为如果老公和儿子会来,那么除了这个会场以外,他们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我蹲下来把笔记型电脑开机,检查是否收到邮件,结果见到责任编辑的回信,上面写说「颁奖典礼由我去」。我心想原来编辑要来,目光在会场上扫动,但没有看到编辑,也许是去作家用的休息室了。还有,我本来指望儿子会回信,但没有收到。
我飘上空中,放开笔记型电脑,飘在从颁奖台直直望出去的地方,让观众看看我的英姿。
「是的,我……」
我站上舞台。要说我擅自上台也有点说不通,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我。
我站在梦想的舞台上,置身在强光中……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要让家人、让儿子看到我的模样。
但家人始终不现身。
准备工作结束,时间到了,简单的致词开始。
接着……
回想全部结束。
……回到颁奖台上的「接着」。
抢先一步上台的我被强光照得六神无主。
就在一同得奖者开始致词的瞬间——
「全裸」的我踏前一步。
我不冷也不热。虽然我感到羞耻,但现场并不吵闹,也没有引发交头接耳的声浪。
我明明没穿衣服!
……没错,我是全裸来到这个会场!
怎么样!
「…………………………」
我从以前就喜欢莫非定律。常常在某些情况下,一旦不希望某某情形发生,偏偏就是会发生。例如,玩桌上游戏不希望骰子掷到—的时候,偏偏会掷出1。我的运气从以前就是这样,每当被逼到无路可退时,运势便会照着我心目中预想的情形运作。这次我也相信这条规则,以全裸登场。
我大声呼喊,全身张开成大字形,占据了等待得奖者致词而鸦雀无声的会场。
但没有一个人的五感对我的模样或呼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把目光集中在战战兢兢开始致词的共同得奖者身上,脖子连转都不转。我心想可恶,站到了颁奖台的正前方。
我早已为这一天准备好致词的讲稿。
「「今天有幸能够得到这个奖,真的非常感谢各位的肯定。」」
我让自己的声音和共同得奖者的致词重叠在一起。由于是开口第一句话,让我猜到对方的说法,而且一字不差。现场涌起掌声,爆出的声响从我身上穿透过去,传到共同得奖者身上。这时我双手叉腰,哼哼笑了几声。不坏。这种笼罩在掌声与喝采当中的感觉实在很不错,感觉就像朝会时站在司令台上的校长。
责任编辑,你在看吗?看看实现梦想而全裸的我!目击我裸奔!
掌声如潮水般退去,得奖者看准时机,正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她要说的内容我大致上都料得到,但接下来我要开始我自己的致词。
就算只盖过我自己的耳朵也没关系,为了盖过得奖者的致词,我从丹田发力呼喊:
「今天我是来发表新作的!虽然短了一点!」
好,完全听不见另一位得奖者的致词,我的嘴赢过麦克风啦。
「书名是!伊甸园的孤独!」
这只是把得奖作品的书名倒过来而已。不过我想这样的书名,应该挺适合现在的我。我孤伶伶的,而且脱光衣服。虽然后半是我自愿的。
背后的共同得奖者哇哇叫得越来越吵,所以我为了盖过她说话的声音,用很快的速度念起「小说」。从这里开始的短篇,是一个小说家的故事。
故事描述一个孤独的人得到了不起的奖项,处在幸福绝顶的状态,却苦恼着无法完全接受这个现实的那种窝囊心情。
「时间回溯到颁奖典礼的两个月前。我飘在空中敲键盘也敲得……」
我的喉咙与嘴唇,述说出我这两个月的生活。不用吸进空气也能继续存在的我,相信即使到了太空也将与窒息无缘。要我说多少话都行,完全不需要换气。持续述说的行为,就与不断往海底下沉相同。
言语滚滚流转而出。空空荡荡的我,是从哪里挤出小说呢?连大脑也没有的我,到底是怎么感知到这个世界?这没有道理、说不通,但这世上多得是让人搞不懂的事情。就算不再当人,我还是解不开任何一个人类的奥秘。
所以,无所谓。所以我才会这样全裸跑来。我待在充满神秘的地球,说不定也可能因为神秘的奇迹或梦想的力量之类的因素,让会场上的某人感知到我。
我不知道未知会带来好结果还是坏结果,所以我才能赌,才能把一切都赌上。
「一闭上眼睛,汽车行驶的声浪就涌过来,感觉像在后脑杓披上薄纱似的……」
我喜欢小说,喜欢写小说,也喜欢让人读我的小说。我是一种能从用言语描绘出世界轮廓的行为中得到无与伦比快感的变态。虽然打从我裸奔的那一刻就几乎完全是变态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纵使说我有恋小说癖也没关系。
所以,一旦有人要我在这种场合发表意见,我只会想到念小说这样的构想。我是个只能透过小说来描述自己的女人,因此还被家人骂「小说笨蛋」。我无药可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无法得救,变成像是这样的幽灵。说不定只要我继续写小说,就没有办法成佛。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
当我和小说无缘,就是我死亡的时候——过去的我不懂得谨言慎行,曾经无谋地发下这样的誓言。
现在,我之所以身为幽灵,是否就是要履行这个誓言,才会拼命留在阳间不肯走?
如果真是这样,我:
「……啊。」
我的小说朗读中断了,就像黑色的话语逆流回来盖住喉咙。唯一能够让我对抗小说瘾的,就只有「家人」。家人让我找回失去的呼吸。我呼吸困难,像是顺利下沉到海底遭受溺水的苦难。血咕噜咕噜灌进耳朵的幻听,让我觉得像是和我一同得奖者的致词所造成。
我的儿子,推开颁奖典礼会场的门现身了。他整个人贴在距离颁奖台很遥远的入口门上,偷偷摸摸地走进来。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我那年满十七岁的儿子。
儿子仿佛怕被人发现似地弯着腰,抬头看着台上。他似乎觉得太过耀眼,还用手掌遮挡灯光。他抬起的脸孔和我老公很像。
我朝身高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的儿子伸出手。我的身体有点不方便,会想保持人类的形体,所以不会拉长到超越人体常识的程度。我差点忍不住从台上跳下去,但注意到儿子的视线钉在颁奖台上,让我当场僵硬。即使我靠近到他眼前,儿子还是无法注意到我。他不会注意到我,但是——
只要站在这里,儿子就可以看到我。
「我始终没收到儿子半封回信,这一天就这么来临了……」
我继续发表小说。要是儿子听见,他从中间听起多半也听不懂吧。如果真是这样,要我念几次都行。只要家人愿意叫我念,要我念几次都行。
因为我有无限的时间与呼吸。
由于我比手画脚,让我和灯光之间的角度跟着改变。光强烈地照亮我头顶,让我眯起眼睛。我觉得把我带来这里的梦想,就蕴藏在这光芒中。
「也许是身为本来只剩下被人遗忘这条路可走的死者,才会有这样的渴望,也才会希望得到像这样待在这里的『意义』……」
复杂的思绪将心情搅和得有如泥沼一般。其实,我从来不曾写过这种第一人称的小说。就算我有意思要诉说,但我无法保证也无从预测别人听了以后会有什么感想。
但死者仍然继续游说,将死者小说送到阳间,持续活下去。
不是为了被汽车撞死的「我」——
而是为了让「伊香亚纪」在别人心中活下去。
典礼上还颁发了奖杯,颁奖典礼本身很快就结束。
现在会场内就像在举办尾牙一样,众人谈笑得十分愉快。和我一同得奖的作家把奖杯交给责任编辑,捧着不知是谁送的花束,到处和人打招呼。
我也从会场离开,飘上空中,像在等待热潮退去似地陶醉在余韵中。
我办到了,跑完了全程。我笼罩在这样的感觉中,连心情都飞上天。在儿子出现的会场上,进行一场盛大的演讲,发表彻头彻尾的新作。我在这个大舞台上,创作出一篇不能对任何人发表的小说。
这已经足以让我的心情比捧着奖杯还要高昂。
到头来,我的兴趣还是会归结到「小说笨蛋」这种型态上。
过去对于创作的渴望,半吊子地、适度地复苏。
写小说真是令人无法抗拒。
这无声无息的故事,正适合由幽灵来游说。
陶醉。
我任由丧失已久的情感在胸中奔腾,下到会场上。全裸的我一手捧着笔记型电脑,在会场内飞奔,赶往儿子身边。
儿子站在会场内的桌子旁边,看着远处的一名女子。
「喂喂,好歹为老妈的小说感动一下……不过,大概是不可能吧?」毕竟他看不见我,所以只有我自己在感动是吗?啧。
我站在儿子身边一会儿。十七岁的儿子身高已经远比我还高,面容也跟我越来越不像。我有点高兴,又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我看着儿子看那女生的模样好一会儿,但不管等多久,他都没有会注意到我的迹象,所以我决定离开。反正,光是他肯来就很够了。
这已经足以让我再奋斗五年。我能靠着小说笨蛋的志气往前走。
全裸的我把无以名状的满足收进心中,正准备再度往前飞奔。去写小说吧,回去之后再度开始写作。虽然我说今天要放假,但现在我想假日加班,开始写下一份稿子吧。在这个世界与我分别的日子来临前,我就好好从事我的「人生意义」。
小说笨蛋踏在还是白纸的稿纸上前进,脚踩出来的脏污痕迹就会变成小说。
但我很干脆地找到一件事,足以让怀着这种感慨的我停下脚步。
「啊,辛苦了。」
我的下半身仍然朝向前方,只把上半身扭转一百八十度回过身。实际做还真做得到,实在很吓人。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刚刚说话的声音!还有那句话!他是对哪个人说的!
儿子面对的方向与先前一样,一张熟悉的脸孔从那一带走过,是我的作家朋友。只是因为那个人走过,儿子才会出声打招呼。我顿时垂头丧气,只想叫那个人走开,但又忽然注意到一件事而抬起头来。
儿子打招呼说「辛苦了」,会不会有点奇怪?好歹那个人是长辈,应该要说「您辛苦了」才对吧?儿子你懂不懂啊?我可不记得自己把他教得这么不懂礼貌。虽然十二岁以后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凭老公的为人,是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刚刚那句招呼,应该是对更亲近的人所说的吧?
不过,这一带找不到任何一张脸孔比那个作家和我儿子更亲近。
「……哈,哈哈,哈。」
我的指甲掐进手掌,但未感到疼痛,触觉早已理所当然地丧失了。但我仍然感觉得出自己握紧拳头,双脚也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毫无把握。
虽然他连头也不肯回过来。
不过,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场面,让梦想骗骗自己也不坏。
来会场捉弄我的梦想逃向远方。
我目送着梦想离开。
面朝儿子不在的方向。
我朝着自己应该离开的会场入口,做出回应:
「谢谢你。」
明明没有流眼泪,但不可思议的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声泪俱下。
今天死者仍然继续纺出无声的故事。
将虚构的童话,献给不知身在何方的你。
【第三阶段评审】卡涅阿德斯的船板(注:古希腊学者卡涅阿德斯所构想的一个假想实验,探讨的主题是自卫。实验内容是有两名遭遇船难的水手甲与乙,两人都看见同一块只能支撑一人的木板并且试图游过去。甲首先抓到木板,但由于乙即将溺水而把甲推下去,使得甲代替乙溺水。当乙被搜救队救回后,并不会被判处谋杀罪名,原因是假如乙必须杀死甲以求自保,那便是属于自卫行为。)
我一边听着身旁编辑同事的雄辩,一边瞪着手上的点数表。各个编辑将自己挑出的稿子带到第三阶段评审后,会把评价点数分配到各份稿子上。现在热烈表达个人诉求的,是一位想让一份淘汰边缘的稿子往上晋级的编辑。
所有编辑都聚集在五楼的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健康。第三阶段的评审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在一般的业务会议上,轮到别人发言时,我有时甚至会把员工证当成游乐器的手把,玩起空气玛莉欧来消磨时间。但这种时候我就不能不正经了,毕竟我们选出的作品有可能成为出版社未来的栋梁,因而这个会议从头到尾都弥漫着认真的氛围。我们已经连续评审了好几个小时,每位编辑各依自己的判断从复审挑出的稿子,在这个阶段要让每一位编辑都看过,并以点数制给予评价,选出值得送进决选的作品。
相反的,如果有编辑把没有资格进入第三阶段评审、怎么看都很无趣的作品带进这个会议,那么,连推荐该部作品的编辑自己都可能遭到抨击。这个会议就是如此严格。
坐在我旁边的编辑最推荐的作品,在其他编辑间得到的评价普遍偏低,因而他现在正恳切地说明这份稿子的魅力。老实说,我也未对这部作品给予高评价,但这位编辑的说法是从不同的观点来肯定这份稿子,让我不由得心想「原来如此」而推翻之前的评价,心生几分赞同。
更令我佩服的是,由于这位编辑给了它高评价,这份稿子很可能因此晋级。就投稿者的立场而言,是无法选择稿子要让哪位评审阅读。如果这是偶然,那就叫做运气;如果是必然,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在这么多经过筛选的作品中,能留到决选阶段的只有一小撮。若是不把其他作品挤下去,就不会被选上。即使人不在这里,但参赛者之间的确展开了一场战争。
我们只不过是各自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决定要在这场战争中支持谁。
好,再过不久,我也得为了说服其他编辑而开口。
在我选出的稿子当中,有个评价处在淘汰边缘的问题儿童,因而我有必要谈谈这个在我今年负责审阅的稿子中最另类的怪胎。这部作品在其他编辑眼中也得到两极化的评价,否定的声浪难保不会高到使这份稿子遭到淘汰。我自己则是觉得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偶尔有些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不好?
老实说,我很想看看担任决选的评审委员会有什么反应。
我旁边的编辑已结束雄辩,眼看就要轮到我。此时此地,这部作品以及这位作家的将来,就扛在我的双肩上。
我以仿佛身为超级律师的心情与神色,拿起这份稿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