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接着睡回笼觉。中午开始在房间里工作,晚上也继续工作,天亮了就睡觉。
根本是肉鸡。我大学毕业后的这三年来,就是在当小说肉鸡。人们饲养肉鸡是为了宰来吃,它们活着的理由就是要让我们吃。这种生命型态没有任何浪费与发展性。我也是一样。我除了写小说以外什么都不会,写小说就代表我活着。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是个小说笨蛋。一种做不来其他工作的笨蛋,所以只好当个只会写小说的笨蛋。
我没有朋友——不管是朋友或女朋友,也没有作家朋友。我屈指数了数,但数完以上三种朋友还剩下小指和无名指,还有什么可以数的?我连可以缺的东西都没有吗?那可真是简洁,连缺乏的东西都缺。缺少缺乏,听起来可真哲学。
所以呢,我今天也在写小说。只要稍稍少了点干劲就睡,睡醒就去上厕所、喝麦茶,又开始工作。最没有人生赘肉的人就是我,对于这点我还真有点自信。
我的小说销售量还不错,跟家人同住,最常说话的对象是佐川快递的大叔。啊,这是因为再版样书之类的东西都是由佐川快递送到我家。这就是我的一切。记得好像有一首歌的歌名就是这样。
这不重要,不过「你是肉鸡」听越来还真有点像是书名,不知道可不可行?要是对女生说这句话,多半会被宰了。那改成「你是土鸡」呢?莫名其妙。我这么自言自语。
会跟我面对面的只有电脑荧幕。喀哒喀哒喀哒。要如期赶上截稿日明明是绰绰有余,但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几乎一直在工作。真不知道出道当时的热忱跑哪去了,创作已经转变成单调的作业。我靠惰性动着的手指所交织出的故事,靠着惰性持续卖出。
责任编辑对我作品的关注也变得越来越马虎,多半是因为即使几乎放任我不管,也可以得出一定的成果吧。不管在哪个环境,对待中等人才的方式都容易变得半吊子,无论在学校或社会都不例外。
这正是肉鸡,透过管理化的饲养得出一定的成果。考零分的会被叫去接受热血教育,考一百分的会得到掌声与喝采,考六十分的只会被批个「可」就没事。也是啦,对考六十分的人真的很难说些什么。
总觉得思绪到处乱飘,让我不想写了。明明一直在睡,根本不困,会这样还真稀奇。就算躺下来多半也睡不着,于是我坐在房间地上。电脑发出微弱的运转声,就好像是这个声响在管理我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跟这种保持一点距离的声响是同伴。
我在老家的这个房间里生活了二十四年左右。书桌是从国小用到现在,书柜也是从国小就没换过,里面放了很多漫画和少少几本小说——古时候煮饭要先小火再大火(注:此处是谐音的文字联想。原文中「少少」与「小火」都是「チョコ」。)。不,这本无关啊。
我看着书柜,上面排着《活宝三人组》(注:日本儿童文学作家那须正干所着的小说。),再旁边是我的著作,系列作品琳琅满目地占据书柜里不少空间。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真亏我写得出这么多书。不过,事实上里面掺杂了很多别人的想法。直到第三集,我都是自己想点子,之后则是以责任编辑提出的构想为基础,我只是根据这些构想来写成故事。我对于这种做法是好是坏没有兴趣。
工作就是接来做的事。把工作分配给各个做得到的人,然后大家去完成,就只是这样。我做得到的事,就是写出可以得到一定评价的小说。我的文体基本上是把思考的水龙头开着不关,短短的句子一句又一句叠上去,这样一来会制造出跃动感。也曾经有人批判过我,说我的文章没有情绪和余韵。要是我的作品只有得到批判就没戏唱了,可是我还有戏唱,表示有人肯定我。肉鸡也是有市场需求的。
「肯定就是把死心说得冠冕堂皇」,记得我在自己的书上写过这么一句话。我想起这回事,躺在地上。我连坐都懒得坐,体力下滑的程度一年比一年严重。如果用图表显示,下滑的坡度多半会险峻得需要登山家或滑雪选手才下得去,到最后则会变得像是在道路上干掉的蚯蚓一样吧。一定会的。即使如此,我大概还是只有写小说这条路可选。
「……『始终如一』一说起来是很好听啦。」
也就是说,鸡和我所供给的东西,差别只在于是食物还是消遣。
「只有」这样。
……到了二十六岁,我唐突地开始觉得,这样真的好吗?心想我是打算就这么当肉鸡活多少年?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过活才算活得精彩,也不知道活得精彩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对生活缺乏变化的情形,开始产生疑问与不安。是否我不该觉得,一直重复做一样的事情便能发生变化?这是爱因斯坦说的吗?那是骗人的吧?因为我就萌生了疑问啊,我在重复的过程中感到疑惑,对自己的生活提出疑问。
全世界顶尖的智者,会否定我心中的变化吗?
这是例外?是所谓的突变?如果我这么特别,怎么会当肉鸡?
在地上翻身,书柜映入眼帘。最近增加的尽是自己的书。自从当上小说家以后,我极少看别人的书,这会是一年到头都在面对文章所造成的影响吗?我就是没有心思去碰文字,所以不会有新的外界资讯进入大脑。脑内知识没有变化,写出来的作品品质自然没有什么改变。这多半是恶性循环。
明明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却什么都不做吗?
我觉得真亏这样的人会想当小说家,也真亏这种人当得上。
……但我一想到截稿日,这样的挣扎也就变得不了了之。截稿日像条绳子,不管我想去哪里,都会拉住我的脚,然后把我拉回到现实的木桩旁边。
啊啊,不管去到哪里,我都是肉鸡。我站了起来,再度面对电脑。
我什么都想不到,手指却像呼吸或眨眼一样,自然凭着一股义务感持续敲打键盘。液晶荧幕上显示出:「我的梦想就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看月历,房间里也没有月历,但从气候便能知道季节。现在是夏天,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可是鼻内感觉很干燥,这是缺乏水分时会产生的症状。接着是下唇的内侧会出现一条垂直的线,就像干裂的裂痕。最后是喉咙会痛。现在这些症状都发生了。
我一醒来的时候几乎都会这样。天气闷热得我想把所有皮肤换掉。拉开绿色的遮光窗帘,外面灰蒙蒙的,眼看随时会下雨。最近都是大晴天,实在希望能下一场雨来驱走暑气。我拉上窗帘,抬头看看时钟,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我先在床上伸伸懒腰,再连打几个呵欠,接着走出房间想补充水分,顺便吃个香蕉。我吃饭几乎都用香蕉打发,还真是连吃饭都没变化。YES,肉鸡。
我走下楼梯前往一楼,冷气的保佑立刻从我身上消失,头发沾在脖子和脸颊上,厌觉像温温的洗澡水从脸上流下来。头发碰到耳朵感觉很烦人。头发留太长了,谁来帮我剪头发?把我这个长毛男变成一个清爽的青年。理发店没有外送服务吗?不,干脆把头发外送还比较快吧?想不通。我歪了歪头走在走廊上。
母亲待在厨房。她几乎都在那里,从以前就这样。「从以前就这样」这现象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看起来又不像在打扫或烹饪,为什么一直待在厨房?
我开始怀疑会不会我们母子都是肉鸡,拉出椅子坐下,上半身整个趴在桌上,桌子和我的表面都湿了。湿的二次方,不快感大概是四次方。
母亲跟我说声「早安」,但这是讽刺我睡回笼觉,所以我没有回应,而是催促呆站在流理台前不动的老妈给我午餐。
「老妈,香蕉。」
「你要吃老妈的香蕉?」
「你又没有好不好?」
「哇哈哈!」
「嘻哈哈!」
我们一脸正经地相视发笑。真是有够无聊的玩笑,而且两边说话都很快。父亲说话也很快,所以很难判别我的思考方式和习惯是来自环境还是遗传。大概是两者混合造成的吧。
母亲转身面向我,她手上没有香蕉,看来她不是为了给我香蕉才转身面向我。我沮丧地抬头看了看母亲,她还是老样子,以满是曲线的脸开口说:「你很闲吗?」
「啥?」
「看你的脸松垮垮的就觉得你很闲。」
「这是遗传。那,有什么事吗?」
「有。你去帮表弟写读书心得。」
「……啥?」
……读书心得?啊啊,是那个啊,所谓的暑假作业?记得我小时候还真有过这么回事。
然后,我也真有个表弟。由于我们几乎只有在新年时会见面,所以我都忘了,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为什么我要帮他写?」
「你靠写字吃饭,这种事应该很拿手吧?」
「什么叫做『这种事』?喂喂。」
老妈,你是不是有所误会?小说跟读书心得可不是同一国的,不能用「这种事」囊括,差别大概和鲭鱼跟萝卜的差异一样大。而且我从来不曾写过什么心得感想,因为小时候遇到这种课题,我都是靠老爸和老哥解决,所以我根本没有经验,行不通的。
「听说你表弟完全写不出来,很伤脑筋。」
「真惨。」
「所以指定你代打。」
「还代打咧?根本是整个丢给我。」
「你以前不也是这样?」
「……别找我这种人代打好不好?」
我自虐的咒骂被老妈无视。窗外开始传来蝉鸣声,母亲似乎觉得蝉鸣比我的意见还重要,转头去看窗外。我也跟着望去,窗外是一片云海。
「我快赶不上截稿日了耶。」虽然我是说谎。
「听说你表弟也快赶不上了,毕竟暑假就快要结束。」
「可以不要把功课跟工作相提并论吗?」
「你以前不是都有收人家给的压岁钱吗?既然跟你表弟的爸妈收钱收那么多年,你就当作这是在还债吧。」
「呜!」我手按额头。被老妈这么一说,我很难反驳。由于亲戚之中只有舅舅一家人住在附近,也就只有他们能够扛起「发压岁钱」这种我一整年的希望。而且金额相当大。我没忘记这份恩情。
「……你偶尔也想跟舅妈聊聊天吧?」
「这倒是还好。」
我大学时代的确受过舅妈很多照顾……算了,也好。
「好啦,表弟会来我们家吗?」
既然老妈提到见见舅妈的事,想也知道应该不会是表弟要过来我家。舅妈总不会跟小孩一起过来。
「你去他们家。我会趁你出门时,把棉被跟床单洗一洗。」
「好好好。」
简直像在住旅馆。不过,好像还真的差不多?所以,我在这家旅馆住了二十四年啊,真是个老主顾。
「我现在去吗?」
「对。听说星期六学校连游泳池也没开。」
「知道了。老妈先给我麦茶。」
「你想喝老妈的麦茶?」
「听起来就很酸,还是给我市面上卖的那种。」
我一边蜕眙一缕起膏,打开冰箱,自己拿出装麦茶的瓶子。我懒得准备杯子,直接就着瓶口喝茶。冰冷的洪流灌下,嘴里、舌头底下还有喉咙都得到滋润,下唇内侧变得有光泽。但鼻内的干涩感去不掉,所以我连灌了好几口麦茶。
要去舅舅家啊?真要说起来,比起舅妈,我更不想见舅舅,毕竟他是学校老师。总觉得我关在家里不出门,还有其他种种生活态度,都会被他拿来训一顿。而且,说起来表弟找他爸爸或妈妈商量就行吧?写个读书心得这种小事,根本难不倒他们……这么说来,也就是说表弟不想让双亲之中的任何一人知道?毕竟是要找人帮自己写作业。虽然我当年根本不当一回事,直接靠家人解决。严厉、过度保护与自尊心之高,听起来好像以前的流行歌(注:意指筱原凉子的「恋しさと切なさと心强さと」。)。
我喝光麦茶后走出厨房,怎么看都觉得始终闲着没事做的母亲,也跟着我来到走廊上。两种湿答答的脚步声响起。也许因为是母子,体重也接近,因而连脚步声都很相像。
我打赤脚跳下水泥地。「没规矩!」背后传来斥骂,但我不予理会,从下方拿出海滩鞋。读书心得啊?我想我应该没看过表弟学校指定的书籍,这是要我怎么帮忙?
若要我评论儿童文学类的书,那更是隔行如隔山。
总之,出门的准备是做好了,但这番准备有跟没有一样。
好。肉鸡,踏上旅程。
就像这样?两手空空,穿着海滩鞋,一脸蓬头垢面。
才走出一步,旁边的头发就盖住耳朵,这下子我比较想去理发店而不是表弟家。
「等一下。来,这是便当。」
母亲说出这种宛如我回到高中时代似的台词,把东西交给我。我转过身接下,是香蕉,果皮还温温的。感觉得到妈妈的温暖,我是指那种讨厌极了的温暖。
「……你刚刚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刚才老妈走出厨房时,明明两手空空。
「从衣服里最秘密的地方。」
你是海滩裤刑警吗?我没辙地握紧香蕉走出家门,对我自己也觉得很无可奈何。
笨蛋带着香蕉来了。
你这小子是忘记外出的常识吗——我对自己发着牢骚,泡到户外的湿度与温度当中,感觉就像重力忽然大增,有种以额头为中心被人按住的感觉,而且眼球在痛、眼底受到压迫。即使待在阴天下,眼球仍承受着痛苦,这表示我已经渐渐失去人类最大优势所在的适应力吗?眼球的疼痛始终不曾消退,我用手遮住眼睛,走在熟悉的庭院里。
滚烫的眼泪缓缓流个不停,就像跑进耳朵里的水在睡着后流出来那样,流得十分浓稠。这是脓,是怠惰的生活在浑浊的阳光下得到净化而挤出的脓。起码我是这么解释的。
视野因眼泪而显得模糊,眼中隐约有个黄色的物体,是香蕉。我摸索着剥了皮,站在大马路正中央也不看左右来车,吃香蕉吃得心无旁骛。我超爱香蕉!
我大口大口吃着,两口就吃完了。我刻意动着下巴,强而有力地嚼碎,满口都是温温的甘甜,臼齿被这股甘甜刺激得隐隐疼痛。我趁这股甜味尚未消失时,抬头看看天空。
活在房间里的肉鸡,今天也不见天日。
在养鸡场长大的鸡,何时才能见到光明?
……答案是出货的时候。
这么说来,当我见到光明:
就是我的小说家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吗?
「啊啊,更重要的是,我啊……」已经有几周没出门?即使用双手手指来数,大概都还不够算,所以我每走一步就啐个一声来凑数。
表弟家很大。爸妈会赚钱,自然会是这样。他家是像道场或寺庙的老式大宅,建筑分为主屋和别屋,有很长的走廊连接这两者,更有着风光明媚的中庭。鸟语、虫鸣、狗叫,就算说他、家跟只有蝉鸣的我家不在同一个时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我站在这个家门前。屋檐瓦片大得像是掉下来就能砸破我的头,大门更是雄伟得就算卡车撞上多半也会弹开;至于只穿着T恤和短裤的我,它大概仅凭气势就能震开吧。
我朝这个家的对面看一眼。蓝色的出租仓库堆得像是玩得很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我只有一次看到有人在用这种出租仓库,那一次就是我自己。
我用力按下门旁边的对讲机,立刻有人回应:「请问哪位?」是尖锐的小孩子嗓音。舅舅家只有一个小孩,所以这多半是表弟吧。
「我来代打了。」
「什么?」
真是缺乏联想力,实在希望他能多动点脑筋。正当我忘了自己小时候又是怎样而愤慨时,就听到他说:「啊啊,请问是表哥吗?」他猜出我的身分。
「对。」
「我马上过去。」
这句话离对讲机越来越远。我捏起因为用力握住太久而糊在一起的香蕉皮,往左右翻开让香蕉皮开花,以此消磨时间。蠢死了。
表弟说到做到,立刻就出现了。他辛辛苦苦推开看起来很沉重的门,往外探出头来。「请进。」他睛我进去。「你好。」所以我从门缝间穿过。新年以来就没见过面的表弟,穿着短袵上衣和短裤,手臂晒得皮肤开始脱皮,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可以穿成这样,也能晒成这样。然而我只是没晒黑,穿着倒是一样,难道我也是小孩子?
面孔和身高看不出太大的改变,乍看之下是个秀气的小孩,接着我注意到他有点卑躬屈膝的态度。他从下方往上看着我,像是在看人脸色。这小孩似乎活得很卑微。卑微的表弟看了看我的手,说得精确一点,他是看着香蕉。
「表哥为什么拿着香蕉皮?」
「因为这是便当。」
「……要当便当却已经吃掉了?」
「我高中时代的兴趣就是提早吃便当。」表弟以陪笑回应。这小鬼真讨人厌。
我跟着表弟走进他家。玄关没有鞋子,看样子他的双亲都出门了。是去工作吗?不对,国小老师应该在放暑假?搞不懂。总之不在就好,这样应该也不用去跟他们打招呼。我脱掉海滩鞋后随手一丢,踏上走廊。表弟走在前面,同时回头跟我说话。
「谢谢表哥来帮我。」
「这没什么啦。不过,听说你写不出读书心得?」
「是的,我很伤脑筋。」表弟含糊地笑着说。「真的很伤脑筋。」
为什么要说两次?是想表示他真的很伤脑筋,还是没有别的话题?也许两者都是。
「你爸妈呢?」
「去约会了。说是什么书店约会。」
「啊,这样啊。」
还说约会呢,想想你们几岁了好不好?但要是我这么说,相信会被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嘈回来,说我都二十六岁了,出门走走好不好。
我们在踏起来感觉很平的走廊上笔直前进。舅舅家很大,却是平房,没有二楼。表弟往右弯,我也跟着弯过去。这个方向我记得是往别屋。
「表哥是小说家,写起读书心得之类的文章应该很拿手吧?」
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到一半,表弟语带期待地回头问我。这恐怕很难说吧?小说家是处在听心得的一方,很难说是写心得的一方。我含糊地歪歪嘴,不做正面回应。我握紧香蕉皮,留在果皮内侧的果肉沾到手上,让我很不舒服。
表弟拉开房间的纸门。不是用门板,而是用纸门隔开喔?找遍所有亲戚家,也只有表弟家的房子是这样。一拉开纸门,就有一股寒气迎面而来,是几乎让空气变成冰块的低温。这样的冷空气吹在脸上,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就连在停步的空档,低温仍然持续夺走我的体温,寒气与畅快感同时铺在皮肤上。表弟已先走进房间,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我。
「睛问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想说你家的空调还真凉。」到底设定成几度?
「因为我怕热。」
「这样啊。」既然怕热,不要在外面晒得这么黑啊。
我走进房间,拉上纸门。一拉上纸门,气味就变了,从走廊上泥土烧焦似的气味,变成儿童房的气味。有一种青竹似的气味,会是和室本身的香气吗?室内放着欧风的书桌,桌上散乱地摆着书包与笔记本。墙壁上半部挂着野猪的画,两个书架上放满漫画与轻小说,看起来就不像会有我的书。电视是液晶荧幕,游乐器则是最新型的机种应有尽有。如果天堂也这么完善,对死后也就可以有点期待。看着表弟的房间,我先是产生这样的感想,然后才将视线拉回表弟身上。表弟跪坐在杨杨米上准备坐垫,把一个蓝色坐垫递给我,说了声「请坐」。这坐垫让我用是小了点,但室内像冰箱里一样,一旦站着不动,全身都受到寒气侵袭,让我忍不住发抖。所以我双手抱胸,立刻坐到坐垫上,并用手掌摩擦手臂,结果香蕉黏答答地沾在皮肤上。啊,我都忘了。我有香蕉——这句话是学着人家说「我有老婆」的语气说的。
我把干掉后满是雀斑的香蕉皮扔到榻榻米上。接下来……
「那么,说要我帮忙,具体来说我要做什么才好?」
我问面对面的表弟,我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要我帮到什么程度?写大纲?修正本文?校润?又或者是批改完成品?还是说,他要走上过去的我走过的路?
表弟听我这么问站了起来,拿起放在书桌上绑起的稿纸与文库本,然后默默地面带笑容递给我。我没接,抬头看着表弟。
「………………………………」表弟不改他那皮肤干裂的笑容。
「……」咦?真的全都丢给我?跟十几年前的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原案、内文、修正,全都交给老哥?隔年改成全都交给老爸?最后全都交给舅妈?
国小生最嫌麻烦的作业第一名——读书心得。要收这种烂摊子的角色,终于轮到我身上。我已经到了这年纪啦?二十六岁就要站在照顾小孩的立场?也不想想我还住在老家过着肉鸡的生活,要我照顾小孩实在是远非我能力所及。我可没这本事。
「来!」
表弟发出十分爽朗的声音,我看出他天真的笑容底下,满是「你这家伙赶快给我接下就对了」的意思。看样子,我刚才从他表面的态度感受到的卑微印象是错的。
「全都要我写?」
因为最上面的一张稿纸还是空白的,也就是说连标题和名字都没写,跟新的一样,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拿到手上。表弟含糊地微笑,显得难以启齿,这种态度是在默认。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却又觉得一头雾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要知道,我从来没有靠自己写过读书心得,活到二十六岁从来没写过。不,一般人到了二十六岁,应该也不会写读书心得吧?不,真要说起来,一般人到了二十六岁,平日白天……以下省略。
我心想,读小学时欠下的债,现在要还了。
「拜托表哥!」
表弟这句话,就像运动社团成员打招呼的风格一样干净俐落。谁管你这小子啊?说着就把稿纸砸到他脸上——我困在这样的妄想里。平常和责任编辑开会时,我都会这么想像个三次。虽然实际动手就完了,但还真想试一次看看。有种揪心的感觉,这是恋爱吗?对这种行为感到爱恋?这也不坏,反正恋爱不能只在意性别。肉鸡无论什么时候都想念光明,但在这个闭锁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当然没有光。我的恋情今天也得不到满足。
「呃~」我一时说不出接下来该说的话真是难得。我家族的人很难得会这样欲言又止,看来我真的很伤脑筋。我想打迷糊仗、想把事情含糊带过,不然我会丧失威严。
「我大概要写个几张才够?」
「老师说最少要三张。」
「哼?」
四百字的稿纸三张。如果是写平常写的小说,这样的分量我三十分钟就能写完,虽然手写、和打字有差别……原来我以前就是被这么点分量的文章给难倒?
当时的我实在是各方面都很小啊。
「我说啊,你曾试着自己写过这玩意儿吗?」
我一边用手指在稿纸上划过,一边问道。好,接下来该说什么?我立刻动着脑筋思索。
「……没有。」
表弟显得很难过似地低下头。他的模样让我觉得,他之所以无法写读书心得,多少有一些嫌麻烦以外的因素,态度显得比当时的我要多了些诚意与罪恶感。我低头看着他这模样,变得有点尴尬。
我没有立场说大话,毕竟我还曾受这小子的母亲照顾过。
表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舅妈,她是小说家,而且是个知名度远比我高的大师级作家,但也是个怪人。我三言两语便解释完这个人,也罢。
「总之,呃,你能写多少就先写多少试试,不行的部分我会帮你想办法。」
我想也不想便说出这样的话,表弟立刻表情一亮,简直令人难以直视。我撇开目光看着稿纸,顺便看看表弟交给我的文库本。我的目光停下来……停在这本书的作者名字上。
「……喔?」
「请问,怎么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表弟的疑问。这个名字我看过,所以忍不住吃一惊。
我的确看过这个人的书。这又成了一个契机,让我命令表弟说:
「好,在我看完书以前,你自己努力。完毕。」
说完,我背对表弟躺下来,而且在感觉到表弟有所动作以前,始终一动也不动,等听到脚底和榻榻米摩撩的声响后,我才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得在看完这本书之前想出来才行。
……要想什么呢?
要是一脚踩在眼前的香蕉皮上滑一跤,不知道是不是就能想到?
表弟面向书桌,握紧铅笔。哇,他已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晒黑而且快要脱皮的脸皱在一起,看了就不舒服。我看看他这模样,接着翻开文库本。
我已有几年不曾纯粹出于兴趣看一本书,而不是为了工作?时间久得我几乎快要忘记碰触书本是怎么回事。
我拿蓝色的坐垫当枕头用,躺着看起书。
「……好怀念啊。」
拿起这位作家的书让我很怀念。「町高幸喜」,我高中的时候,看的应该是他的其他作品。不知道那些作品比这本书新?还是比这本书旧?我分不太清楚。目光落到开头的文字上,开头标出季节与日期,算是很保险的做法。
「怀念?该不会表哥认识这位作家吧?」
「不,我没见过,只是看过他的书。」
「这样啊?他最近都没出书。」
「这样啊?」谢谢你提供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资讯。
毕竟是今年要满十岁的表弟选来写心得的书,内容应该不会是什么高尚的文学作品,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儿童文学?可是,就算是儿童文学也不能小看。以前有一本书,虽然被分类为美国的儿童文学,但成年的我读来也觉得好看,记得是路易斯·萨奇尔的《洞》?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我看的最后一本书……啊啊,这样好失败。文章都没进到脑子里,我只动了动目光就翻页,又再翻回去。
「请问,开头要怎么写才好呢?」
表弟劈头就找我求救,还真快。感觉像不会游泳的孩子跳进海里一样。跳下去之前就该问怎么游啊。可是,毕竟这小子会把功课整个丢给我,他这样做大概也不奇怪。
「敬启者……不对,记得是怎么写来着?」
我回想老爸写的读书心得,记得他当初应该是用「我这次读了○○」这一类的开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说完后,表弟点点头,转回去面对书桌,似乎是打算照抄。
一篇找不到半点交出作业的人个人观点的读书心得——再这样下去,多半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吧,就跟我那时候一样。表弟歪了歪头,于是我躲进书中的世界,从开头重新读起。
「…………………………」
「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写?」
「……嗯~」
「把看完书以后想到的事情写上去就可以了吧?」
「嗯……」
「可是,如果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文章会只有这样子而已。」
「……嗯嗯。」
「……请问:」
「…………………………」
我正在读书,不要找我说话啦。我随口回应,翻页继续看。书中没有任何伏笔或譬喻,文章平坦而工整。虽说只是开头,但故事的起伏很小,只是平淡地解释世界观。这样的文章从开头持续了将近二十页。翻页。
「……啊,有人在外面按门铃。」表弟做出探头想去看纸门外的动作。「嗯?」我头也不抬地应一声,表弟从椅子上站起。
「我出去一下。」
「嗯~慢走。」我有气无力地挥挥右手送他离开。翻页。故事终于动了起来,主角经过冷冻睡眠,在世界上变得孤伶伶一个人,而且原因竟然还是受认识的博士搞笑时牵连进去,这原因真惨。
表弟走出房间。我翻了个身,再翻页。主角独自来到未来的地球,一个大自然生机蓬勃的世界,没有人类。这是很常见的世界观。
主角在其中徘徊,无处可去。他在绝望中拨开森林行走。开头那段漫长的世界观说明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想强调他丧失了日常生活吗?我读起来只觉得没力,效果很薄弱啊。
翻页。翻页。翻页。翻页。不时还可以看到插画。构图多半是主角面向旁边行走,但这似乎是刻意的。主角本来活在和平的现代,却闯进未来的森林,那样的构图是想强调两者间的对比。他的衣服渐渐变得破烂,眼神越来越凶。然后,他始终在朝某处前进。这似乎就是本作的主题。
我重新看了看印在书本封面的书名。《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难怪。
表弟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本精装书,我觉得封面很眼熟。
「妈妈的再版样书送来了。」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哪像我,一个月都未必会收到一次再版书。我将微微抬起的视线拉回书上。感觉得出表弟在我身边坐下。
「我可以等到你看完吗?」
「嗯~」
哪有什么等不等,这里是你家啊。我含糊地点点头,抱起两脚紧贴躯干,以这种西瓜虫似的姿势翻页。这个房间好冷,可是我现在甚至舍不得花那么点时间抱怨。
表弟开始玩起掌上型游戏机,游戏音乐听起来有点不清楚。我就以这当作背景音乐,持续翻页。我看书的速度算快,应该不会让他等太久。
主角死心。到了中期,他放弃找人,决心独自活下去。这还挺常见的。主角做着不习惯的野外求生行动,拼命抗拒,结果活下去这件事渐渐变成目的。
这几乎就是肉鸡的人生。当活下去的目的只剩下一个的瞬间,人的生活就会变成肉鸡生活。往单纯的方向最佳化,其他行为遭到削减、渐渐消失。
翻页。翻翻翻翻翻翻翻翻。主角明明已宣告放弃,却突然想找出其他人。他暴跳如雷,到处乱跑,跑向连光都照不进去的森林深处。到最后他死心了,什么都没找到,只感到疲惫。这样的情形反复发生。
主角还在这样活着,第一集就结束了。但书的最后写的不是「终」也不是「完」,而是「待续」……还会继续?这个主角活下去这回事还会继续?这个作家也还会继续写书?
书看完了,于是我起身,表弟见状立即转身面向我,仿佛他就在等这一刻。他转身的同时,还用力把游戏机丢到二芳,姿势端正地跪坐好,朝我露出笑容。
「心得就麻烦表哥继续写下去!」
「我说啊,有这个作者其他的书吗?」
鸡同鸭讲的对话。气势受挫的表弟。他以丧气的表情指向书架。
「啊,呃,在书架上。」
「很好很好,这些也让我看看。」
我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我要的书,看样子表弟把这个系列的一到六集都买齐了。我一只手抓住整套书坐下,看看第二集的封面,封面上画着主角。跟第一集看起来差不多,也是一幅主角穿得破破烂烂、瞪着远方的插画。果然仍是朝左。
这个主角似乎把不知变通地往世界左侧前进当成自己的使命。他在第一集的结尾,自言自语说了这样的话。
「请问,心得呢?」
「等等。」
「我已经等了。」
「你等一等。」
说服完毕,起码在我心中已经完毕。目光落到书上的内文,又是陈腔滥调的开头,说什么湿度很高啦、森林郁郁葱葱啦,很长一段文章尽是平凡无奇地描写与说明森林有多么深邃。
我一直看下去,心中却不由得产生一种安心感。
「这套书这么好看吗?表哥看得入迷?」
「不,也没那么好看。」
「是喔……」
「我是对别的地方看得入迷。」
也就是这个作者继续写这套书这回事。文体、内容、角色……即使设定与世界观改变,最根本的部分仍然不变,跟我以前看过的书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改变,仍持续写小说。
「这书好无聊。」
「可是表哥你的嘴角在笑。」
表弟从旁指出这一点。在笑?我在笑?我伸手摸摸看,发现脸颊放松了,看样子我的确笑逐颜开。相信这一定不是因为书好看,而是因为我高兴。
因为我就是崇拜这样的人,才会立志当小说家。
看起来光鲜亮丽、简直像是在遥远天空中发生的事,但我仍然朝这目标迈进,也幸运地走到了,并知道梦想的真面目。这个梦的本质,就是现在围绕在我四周的环境,也就是肉鸡。
我往光芒另一头看到的,便是这位作家的身影。已经好多年了,大概已有十年,说不定更久。这个人就是写了这么久的小说,尽管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差别。
十年前正视过的梦想,现在我又再度面对这个梦想。我之所以在当上作家后都不再拿起书来看,或许原因就出在这里,因为书正是我心目中描绘的梦想所变成的具体形式,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避开吗?原来如此,下次我要刻意去笑。
书里的主角还是老样子,到了第二集仍然到处徘徊。他想遇到其他人,放不下这份眷恋。尽管他已经相当凑巧地逐渐适应未知的世界,但仍怀着这样的愿望。
我把显露出他这种脆弱心灵的描写反复看了好几次。我在。我在这里。我如此强烈地融入这个角色。明明故事不有趣,我却完完全全、深深融入这个角色之中。
我的心已经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相信现实也是一样。
现在的我被围绕在梦想当中。
梦想多半是外侧光鲜亮丽,内侧却是一片漆黑。
等我看完全套小说,已经到了傍晚。外头还是阴天,时间的流逝并不明显。
我转了转僵硬的肩膀,还扭了扭腰,身上处处发出喀喀声响,感觉很畅快。
我阖上完结篇的第六集,连后记都看完,心中涌起战栗与蠢蠢欲动的感觉。
皮肤受到空调的寒气侵袭,受冻的皮肤下却有着大量的热能在高呼。
好久没有看别人的作品看得这么感动。事实上,我根本很久没看别人的书。
「我说你啊。」我对驼背坐着的表弟开口。
「是。妈妈他们差不多要回来了,所以还没看完的部分请表哥明天再来看。」
这次他似乎不对我抱任何指望,玩游戏的模样显得比白天时起劲,连视线都没有望向我。我一边把书放回书架上的空位,一边说:「我看你不必靠我也写得出读书心得吧?」
表弟从游戏机的荧幕抬起视线,用拇指关掉电源,歪着头对我问说:「请问是为什么?」
「没有啦,只是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根据。要说有的话,大概是因为他是小说家的小孩?不,这不构成理由。如果这种道理说得通,那在我身上也可以套用,我应该会从母亲身上继承做家事的才能才对,但现实是我只会吃香蕉,到现在还要靠母亲帮忙整理自己的房间。
「该不会……呃,应该不是因为表哥写不出来才讲这种话吧?」
这小子真敏锐,四个小时前的我,的确是处在这种状态下。我以苦笑回应他狐疑的表情,虽然我现在觉得自己写得出来啦,但我还来不及补充这句话,表弟已失望地垂头丧气。啊啊,等一下。
给我辩解的机会啊。我在心中祈求,表弟小声开口说:
「这样我会很为难。如果不请表哥帮我写……我会很为难。」
「怎么个为难?」
表弟欲言又止。我不催他,耐心等待。空调的声响回荡在房间内。这种几乎令人连呼吸都要停住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过一会儿,表弟看着舅妈的再版样书说:
「因为……我是小说家的小孩,要是写不出精彩的文章……」
「小说家?」
「…………………………」
表弟默默握紧拳头,这是唯一看得出回答的动作。小说家的小孩……
「……啊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思考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因为他母亲是小说家,如果他的读书心得品质低落,就会被人嘲笑。多半是被级任导师笑。所以他才没有心情自己写,想叫我写啊?我想通了。
道么一蜕我就想起,以前班上有个同学是厨师的儿子。他上烹饪实习课时犯了错,就被大家喇笑。
「找你爸妈商量不就好吗?」
他们是国小老师和小说家,应该可以合力解决这个问题。但表弟缓缓摇头,用眼神表示他不要。也是啦,我懂他的心情。但愿你可以好好长大,不会被自卑感牵着走,尤其是对母亲怀抱的自卑感。毕竟她实在很伟大,我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表弟没说下去,也没发出铅笔声,所以由我发言,推动事态进展。
这种角色本来不应该交给肉鸡,不过我好歹二十六岁了,这也没办法。
「我说啊,你为什么会挑这套书?」
我举起书问他。表弟目光乱飘,想了一想,然后头转向一旁回答:「因为好看。」
「那你就写说故事好看不就得了?」
心得不需要高尚,也不需要深入探讨。我身为作家,确信再也没有什么心得会比「好看」更好;我也不打算在自己的作品里,提供什么比「好看」更好的东西。这就是我的肉鸡精神,你有意见吗?
表弟瞪大眼睛,以惊愕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理他,继续问说:
「你有多的稿纸吗?」
要特地去买未免太麻烦了,要是他没有稿纸,我随便撕一页笔记本来写也没关系。
「啊,有的。我买了一包十二张的……」
「那就给我,我也写一份心得。」
我伸出右手要求,表弟惊讶地愣住。「喂喂:」我勾了勾中指催促,表弟才慌慌张张地有所动作。他手伸进桌上的书架后面,抽出满是折痕的稿纸,半丢半递地把稿纸交到我手上。
「谢啦。」我一边道谢,一边把稿纸从塑胶袋里拿出来。仔细一算,还剩下八张……一包是十二张,表弟手上有三张,那剩下一张跑哪去?
我看了看表弟的脸,他撇开脸像是想隐瞒什么。说不定他曾拿其中一张试着自己写过?那刚才我问他有没有试着写过时,他回答「没有」就是骗人的?
虽然不确定是真是假,但我的心情开朗了些。如果他曾自己写过,那就比我好。我不太想帮不如自己的家伙,但若是比我好的家伙请我帮忙,我会觉得光荣。
「如果有想用的地方,尽管抄去用。你放心,我这篇心得不会在任何地方发表,只是想写下来而已。」
这偏离小说家的范畴。我解开绑住脚的绳子,轻轻往外踏出一步。
偶尔也要走到梦想的外侧。
「……好的。」
我们两人跪坐在榻榻米上,弯着腰写得唰唰作响。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靠自己写读书心得。开头写出来之后,手始终不停,也不去翻文库本比对,就趁还没忘记故事内容时写完吧。
但我为什么要写心得?为什么会动这种念头?是因为想写吗?相信这也是其中一个动机,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作者说,也不想对他说什么。
所以真正的动机,可以说是一种决心的表明,或者该说是为了整理——整理自己的心情。
想给出答案。
我是肉鸡,小说肉鸡,相信今后一定会继续当肉鸡。
现在的我就是要这样。以前的我就是想变成这样。
现在不是睡昏头睡到累得怀疑梦想的时候。
肉鸡当然也需要品种改良,为了变成更好的肉鸡。
就这样不抱丝毫疑问地活下去也无所谓?我没办法这么想,但的确有些东西,是得过着现在这种生活才写得出来。
连门也不出,连人也不见,每天就只是写作。
虽然拖到现在,但我就承认吧。
——承认我的梦想就是这种东西。
笼罩在刺眼光芒当中的每一天,根本没有荣华或希望之类的东西,只是在黑暗中呜叫、挣扎,然后生下具有一定价值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目标真正的样貌。
当然,其他人大概不一样,相信也不会每个作家都是肉鸡。有些人的才能得到莫大肯定,能置身在亮丽舞台的光芒当中,另外则有些人是在朝这样的目标迈进,我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是在寻求永恒。只要能够看到一瞬间的光,就心满意足了。
就从这里。
就从我应该待的地方与梦想的终点。
得到一定程度的肯定,得到一定比例的需求。一个哪儿都去不了的地方。
我所向往的作家归属之地,便是这种黑暗。
梦想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梦想的天花板连光也透不过。
但即使处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仍然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就像填稿纸填得唰唰作响的铅笔。
我所写的东西,不像梦想那样若有若无。
写出的东西送去的地方,也不是梦想。
日后——说是日后,其实已经过了两个月左右——十月中旬,肉鸡收到好消息。
那是僩会感受到暖风与凉风交替吹来的日子。蝗虫似的昆虫在草丛里鸣叫的季节。
当时我在厨房啃着(第二根)香蕉,听站在对面的母亲报告事情的经过。母亲倒未显得特别高兴,毕竟那只是侄子的事,多半只当成是跟自己扯上了一点关系的事件闲话家常。
她说表弟在暑假写的读书心得拿到银奖。在全国投稿比赛拿到银奖,也就是全国第二名。我忍不住发笑,喷出了香蕉的纤维。我一边用手指拎起纤维一边说:「真的假的?」
「那是你写的吗?」
「大致上算吧。」
「这样拿到全国第二名,反而让人觉得没出息呢。」老妈,你还真不留情,不过这也代表真的有国小生比我厉害。
只是话说回来,那篇心得是有问题的。我没有仔细考量过国小生的作文程度,只是把自己想到的念头直接写下来。这样却会获得采用,也就表示……我是国小生喔?
「读书心得跟小说不一样啦。」我姑且提出反驳,顺便一口气吃掉香蕉。
「你这样就像马拉松选手比游泳输给小学生,却说这不是我的本行。」
母亲一边接过香蕉皮,一边做出这样的比喻。看来她似乎一心想把儿子说得窝囊。只要老实称赞表弟(我)的伟业不就好了?我吞下果肉站起来。
「吃饱了。我还在工作,不要来打扰我。」
「听你这么一说就想去打扰呢,真是不可思议。」
「……光是老妈你这发言就很扰人啦。」
我走出厨房,但才刚走出几步,立刻躲到走廊转角偷看厨房。母亲靠在流理台前,死命要弄掉指甲旁的倒裂刺。看到母亲一如往常的模样,我忍不住觉得放心。「不变」并非都是坏事,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在网路上搜寻,立刻就找到我要的网页,接着浏览。银奖得主的地方确实写着表弟的名字,金奖得主则是六年级男生「橘英次」,铜奖得主的名字是「甲斐抄子」,跟表弟一样是国小四年级生。也就是说,二十六岁的我赢过国小四年级生,输给六年级生。哇~字面散发出的无力感超强的。可是,相反的,我不禁想看看这些人写出什么样的心得。尤其是得到金奖的小学六年级生,将来他该不会变成比我厉害的小说家吧?
「(笑)。」
接着的网页似乎刊登了得到各个奖项的心得文章。我想点开网页,食指放到滑鼠上,但我克制住自己。我特意不去看这些文章,关掉这个网页,然后转身背对个人电脑重新坐好,看着木制的墙壁发呆。
电脑大肆发出空气的泄漏声。停在电线上的鸟叫得很吵闹。背后很吵,会是因为平常开着没关的音乐今天被我中断了吗?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翻找桌上的东西,拨开和责任编辑讨论过后写满修正事项的大叠原稿,更里面叠着三张稿纸。我拿出这三张稿纸,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形。伸展过四肢后,我立刻坐起来,改成盘腿的坐姿注视着稿纸。这是我写的心得,是我到了二十六岁才第一次自己写的读书心得。
我像是摊开要晒的衣服似地左右摊开稿纸,简直像在展示奖状。
第一张、第二张,文字到第三张稿纸的一半。这就是拿到银奖的作文啊?呜哈,了不起。看在靠评审委员的鼓励奖才出道、经历非常半吊子的我眼里,实在非常耀眼。银色的光辉显得好尊贵。
第三张剩下的部分,想必是拿不到银奖的我所要传达的讯息。
我的心得和表弟交出的心得有些不一样,因为我在结局加写了一些。不,读书心得有结局也很怪,或者该说是结论?总之,我在最后多写了一些。那是我从表弟家回来后,在自己房间里烦恼了一个晚上后加写的。说是画蛇添足也无所谓,总之我就是写了。
我就是无法忍耐在迎来黎明之前不写下这些文句。
我朝这几行字看去。这些字是随手写下的,字迹十分潦草;并非透过文书处理软体打字,而是由我自己写出来。
这些字被我随手写在上头,写得狂野、剧烈,不容其他情绪越雷池一步。
你是我高中时代的光明。
是我只顾着抛弃那些若有荖无的梦想时所怀抱的憧憬。
我现在就站在和这份憧憬一样的位置。
结果光明突然消失,让我眼前一片漆黑。
你也待在这种黑暗中写着小说吗?一直写?写了那么多本?
为了还想被强光照耀的人们?
你现在也仍在寻求照亮自己的光而继续挣扎?
如果是这样,过去找尊敬你就没有错。
而想变得像你一样、试图实现这个梦想的我自己,也没有错。
我想变成像你这样经过品种改良的肉鸡。
因为我相信继续往前走,就会找到我不曾见过的光明。
「……这些部分反而还比较像国小生写的啊。」
隔一段时间后仔细看一遍,我得出的是这样的感想。最先感觉到的是羞耻,接着是热血、年轻气盛。虽然我还没自认是老人。
跨过羞耻心之后存在着一种事物,那多半就是我的原点。
多半是拨开二十六年的岁月后,赤裸裸的我所要说的话。
梦想一瞬间的光明,让我今天也仰望着闭锁的天空。
肉鸡的祈祷变得像针一样细,在世界刺出一个确切的点。
相信从这个点看到的小小世界里会有光明。
所以我阖上稿纸,转过身面对电脑,深呼吸一口气,让呼出来的热气与空气同调,然后打开写到一半的原稿档案。
满出来的文字。文字。文字。
既像是热闹的庆典游行,也像四散的橡皮擦屑。
这些东西育没有价值,全由将来看到的读者决定吗?那实在很可怕。
窗外看得到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更远的地方。
我的视野被光的预兆填满,而抬起头来。
是光。
现在的我正朝向遥远的光明。
虽然碰不到,但还是伸长脖子。
就像要窥看光芒后头似地伸出手。
手指轻轻碰触键盘,然后灌注力道,用力按下去。
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里。
但肉鸡今天也将踏上旅程(新作书名)。
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你的脑袋里叨扰一番。
将来有一天。一定。
【决选】我就是在这里被刷掉的
因此,如果有人间我是否以真挚的态度进行评审,我不得不歪头烦恼。这就是我的直并心话。追根究柢来说,委托现役小说家选出优秀的作品这回事本身就不太对吧?除非很有余力,不然,怎么可能诚心诚意去做帮今后即将诞生的竞争对手贴金的工作?很遗憾的,现在的我并不是这样的作家。
我在比中流略高的位置待了好几年,但总是挥不开那种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从下面追赶上来的作家拉下去的不安。委托这种不稳定的作家做这种工作,可说是完全挑错人。这又不是电视节目,不需要有多样化的评审委员阵容,重要的只有选出能得到市场肯定的作品所需的洞察能力而已。
「从这种角度来看,接下来就得讨论该让谁来当评审才好啊。」
我认为自己在自言自语,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这几句话并不是只有我听见,坐在我两旁的出版社社长与另一位担任评审的小说家都朝我看过来。我浮躁起来,搔了搔鼻头,沉吟一声「啊~」以争取时间。我得做出有涵养的发旨才行。
「就算我们给予肯定,决定买不买的还是读者。」
「说得也是。」
这位年轻小说家的反应,简直像是某个中午播出的节目。这名男子说他很尊敬别人,但态度上表现得不怎么明显。
先不说这些,我把心思放在该如何适切地评审这件事上头。若说一本书的好坏是由读者评定,那么关键还是在读者身上吧?
「例如说,如果在网路上发表,交给读者投票来决定?」
「不,一旦发表,大家就会在网路上看完,也就不会买书了。」
社长如此反驳。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做生意还真难。同样身为评审委员的董事也点了点头,在场的评审委员就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位评审则是一位坚称无论如何都不想现身的蒙面作家,所以我们已经把晋级到决选的作品之评价寄过去。我很想说这女人也太嚣张,但我曾经利用过这女人的儿子所写的读书心得,所以还是克制住自己。
「实在很难决定啊,最大的问题应该出在这玩意儿吧。」
社长用手背摸过一叠原稿。这份原稿在留到决选的作品当中,有着格外异样的内容。不,也不是异样,不知道该说是令人火大还是可笑。拿这种作品来投稿的胆识,是获得我们全场一致好评,但问题在于接下来的意见就呈现两极化。是该赞赏这人的创意?还是该认为这属于邪魔歪道而剔除?我因为各种苦衷,不方便给出这两种评价当中的任何一种,目光四处游移。由于曾在比赛中落选而想把奖项颁给每一个人的心情,与想把每个人都刷掉的念头,在我心中相互抗衡。这种事情让人很为难啊。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受不了会议陷入僵局的情况,眼看要开始投票表决。虽然我觉得,好像不应该靠四个人投票来决定作品的一切,但别无其他方法可选也是事实。首先,社长投下反对票,然后默默逼我做出选择……啊啊,真是够了。
我从自己心中兼有的两种评价当中,说出了当时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一种。
之后就随它去吧。
毕竟作家这条路,谁也没办法保证接下来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