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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乌鸦 第四章

他看着爬满晨雾的柏油路面。

沁凉的国道从西边逐渐逼近,绕了一大圈之後直接进入村子。越过小溪之上的桥梁向着南方一路前进,穿过车道高架桥下方之後离开村子。

夜色让他神经紧张,让他焦躁难耐。无法入睡的他倾听收音机的声音,电波的杂音却令他更加坐立难安。辗转难眠的他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最後终於等不及黎明的到来走出家门。这种时候很难酝酿散步的情绪,只见他快步走向国道,仿佛被某种东西吸引过去一样。

说不出来的烦躁,没有理由的郁闷。国道静静的躺在眼前,朝向南方延伸。他试着想像道路的尽头,想像着这条贯穿田野、贯穿乡镇,一路通往大都市的国道。

虽然常识告诉他眼前这条冰冷的柏油路直通灯红酒绿的繁华市街,然而这就像大人们替他描绘的未来一样,既不真实又难以捉摸。

今天的努力将成为明天的果实。他不知道明天的果实与大人们口中的未来有何关联,就像不知道这条国道是否真的通往梦幻世界一般。沿着这条柏油路往前走,就可以走到都市吗?他试着想像,却只看见自己被晨雾吞噬的背影。

有时轰然作响的大卡车会打破周遭的寂静迳自往南行驶,他只能带着自嘲的心情目送着卡车的离去。令人难以忍受的早晨。他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属,离开这里却又无处可去,只好默默的等待金黄色的夕阳从东方升起。等到无所事事的茅蜩发出无忧无虑的鸣叫,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回家,这时身後峰峰相连的西山在朝阳的映照下,显现出一块又一块鲜明的阴影。

被阳光照得睁不开双眼的他低着头踏上归途。战败的沮丧感和回家的安全感同时充斥心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带着难以解释的心情走在湿软的田埂,走在回家的路上。

寂静的村子很快的就醒了过来。今天虽然是星期天,村民们还是一如往常的早起。道路两旁的人家纷纷打开窗户,从里面传出早晨忙碌的声音。晨雾消失了,东山的阴影也消失了,阳光打在一路往北前进的侧脸,让他感到些许的疼痛。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阳光迫使他眯起双眼。这时褐色的毛球滚到他的脚边,同时伴随着清脆而又中气十足的话声。

太郎!

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拿着狗链的女人飞奔而来。在他脚边撒娇的柴犬并没有戴着项圈。他抬起头来,只见项圈正孤零零的挂在女人手中的狗链末端。

真是不好意思。太郎,快点过来。

律子弯下身子将那只猛摇着尾巴的小狗抓住。已经不能叫做幼犬的柴犬不知道是太过兴奋,还是生来就这麽活泼好动,一直不肯乖乖的让女主人套上项圈。直到刚刚撒娇的对象伸手帮忙,柴犬才乖乖就范。

之前的项圈太小了,所以才跑去换个大的。不过新的项圈似乎太松了点,动不动就会被它挣脱。真是不好意思,你叫作夏野是不是?

律子最後的那句话让他皱起了双眉,特意别过头去微微点头的身影透露出些许的不快。以前在医院见过几次面,律子心想他大概不记得了。不过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众多护士的其中之一罢了,也难怪他认不出来。

慢跑吗?脚上的伤已经不碍事啦?

律子之所以连问两个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对方穿着体育服装,第二方面是觉得不跟对方聊个几句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印象中他是罹患胫骨结节软骨炎的患者,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常常罹患这种疾病。通常只要过了快速成长的青春期之後就会自动痊癒,他服了几次止痛药之後也没再来求诊,应该是已经不会痛了才对。

我的脚已经不要紧了,不过膝盖下面突出一块东西。

那是硬化的软骨。这麽说,你已经不会痛了吗?

夏野紧绷着脸孔点点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就在自讨没趣的律子打算就此打住的时候,夏野突然主动说话。

护士小姐。

嗯?

听说膝盖下面突出一块的话,以後就不会再长高了,这种说法是真的吗?

夏野的态度十分认真,让律子不禁莞尔。急着离开的太郎拉着主人往前走了两三步,夏野见状也跟了上来,好像在等待律子的回答。

这个嘛倒也不是一定啦。

柴犬太郎拉着律子继续往前走,夏野也跟在律子的身边,好像无处可去一样。

软骨硬化就代表已经过了成长期,医学界是有这方面的研究报告。不过这只是代表你不会像中学时期长得那麽快而已,并不表示以後就完全不会再长高了。

原来如此。夏野觉得律子不需要解释那麽清楚,另一方面却又放心不少。

律子在医院里只碰过夏野两三次而已,不过却常常在早上带狗散步的时候看到他。夏野总是一直盯着国道。望着车道的少年仿佛对南方的市镇充满期待,随时都可能离开村子。律子觉得自己应该跑上前去叫住他,却又觉得随便开口只会将他寂寞的背影推向南方,每次当她发现夏野也跟其他青春期的少年一样担心自己长不高的时候,内心不由得松了口气。

夏野,你今年要上高中了吧?

嗯。请不要这样叫我好吗?

少年的语气十分不悦。

嗯?

不要叫我的名字。

律子点点头,却不知道该叫他结城还是小出。结城是父亲的姓氏,小出则是母亲的姓氏,这对父亲至今仍未正式登记,他的户籍归在母亲的名下,因此保健卡上的姓氏栏才会是小出。不过医院里的人都管他叫夏野,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两个姓氏,不知道该叫哪个才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与父亲结城私交甚笃的武藤事务长都称呼他为夏野。

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啊?

夏野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委屈。

可是我觉得你的名字不错呢,十分清新脱俗。是你母亲取的吗?

我老爸取的,听说是古代贵族的名字。[猜测:此贵族即西元9世纪权倾一时的从二位右大臣清原夏野。此人被认为是清少纳言所属的平安清原一族氏祖。]

真的啊,你父亲可真是浪漫。

夏野皱起双眉。

对啊,否则怎麽会搬到这种地方。

这里的确是什麽都没有的乡下地方,真是难为你了。

律子笑得很开心,夏野不由得红着脸低下头去。

我我没有那种意思。

干嘛不好意思,事实就是事实嘛。

典型的乡下地方,就是这种感觉。

经夏野这麽一说,律子顿时颇有同感。

死气沈沈的养老之地,的确不属於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夏野说的没错。)

律子将视线望向全村。V字型的山脊就像一把大剪刀一样横跨两侧,随时都有可能将散居其中的人家和村民剪成两段。

嗯这里真的是乡下地方。你父亲和母亲之前一直住在大都市,或许他们反而比较喜欢单纯平静的乡村生活吧。

那你呢?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我吗?也不算很满意。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住到大都市?大都市里面也有医院,绝对不怕找不到工作。

大清早起来运动的老人家们纷纷向律子他们打招呼。在庭院洒水的老爷爷、清扫路面的老婆婆、甚至连擦身而过的孩子们都大声的向他们问好。星期天没有晨间体操,那些孩子们大概是急着去玩耍吧。

不过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这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背後追了上来,向两人问声早安,原先是住在外场的广泽麻由美。她向律子和夏野挥挥手之後,就跟在先前那群孩子的身後一路往北骑去。

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律子心想她应该是急着去上班才对。

广泽麻由美的老家是在下外场的大川家,几年前才嫁到同村的广泽家又称为小广。婚前任职于沟边町信用金库,结婚之後就辞去原本的职务,到商店街最北边的天茂超市担任收银员的工作。三代同堂的大家庭,还没生小孩律子对村子里的事情可说是了若指掌。

每一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传统仪式,哪些人在哪些仪式担任哪些职务、哪些人又是属於哪个家庭、谁又跟谁有亲戚关系,即使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没来由的八卦还是会自然而然的传入耳中,想不知道都不行。自从律子任职於尾崎医院之後,情况又更为夸张。身为村子里唯一一间医院的护士,久而久之自然会对每一户人家的情况了若指掌,有时走在路上,还会碰到不认识的人跟自己打招呼。

再说我对这里也有感情了。

律子转头看着跟在身边的夏野。

我的亲人在这里,朋友在这里,整个生活圈都在这里,所以不太可能因为这里是乡下地方,就毅然决然的搬到大城市去住。

男朋友也在这里?

夏野的语气轻佻,不怀好意的眼神带着几丝捉狎。律子轻轻的瞪了对方一眼。

这不是重点。

住在这里真的很不方便呢。

我没住过其他地方,无从比较,所以一点也不觉得这里很不方便。

律子脸上挂着微笑,心想这个大男孩大概想离开村子。夏野搬到外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国中生了,从小在都市长大的他想回到熟悉的环境,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真是搞不懂住在这里有什麽好的。这里什麽都比不上别的地方,勉强说来的话,顶多就是枞树林啊、卒塔婆之类的比较稀奇而已。

律子点点头。

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卒塔婆之村的称号听起来就是令人心里毛毛的,村子里到外县市求学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同学的揶揄。不过最近村子里的木工厂愈来愈少了。光是制造卒塔婆不足以糊口,刚开始许多木工厂也兼着制造棺木,然而近几年来,这些木工厂一家一家的倒闭,如今只剩下几名老者以手工方式制造卒塔婆而已。木材加工业一旦没落下去,连带的就会影响到农业和林业。现在外场务农的人家已经不多见了,而且大多都只是当成副业在经营。

律子家就是典型的外场家庭,守寡的母亲守着一块小小的农地,律子和妹妹出外工作帮忙负担家计应该说现在的家计都是律子一个人在维持的。田里的收获只足够全家人一整年的粮食,不足的部分就由妹妹出钱补足。

律子没来由的叹了口气,朝着西山的方向望去。长满枞树的山腰一角,有块小小的梯田。枞树林当中不时透出刺眼的亮光,大概是兼正之家的水溜子所反射出来的光芒。

那间屋子到现在还是没人搬进去。

听到律子的自言自语,夏野带着疑惑的神情转头望着律子。

哪间屋子?夏野顺着律子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兼正之家。

母亲最近一直嚷着要重建房子,好像是受到兼正之家的刺激。律子的家是古早的农舍,屋子里面有很多房间根本用不到,早就不合时宜的各项设施用起来更是不便。律子不是反对重建,只是万一真的重建的话,这项重责大任又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律子自幼丧父,独自养活家人的母亲不得不放弃照顾不来的山林,就连家中那块不算大的耕地,母亲一个人也做不来,耕作面积一年比一年缩减。律子家里根本没什麽储蓄,这点母亲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才对,却还是动不动就向律子提出改建房子这种无理的要求。律子的母亲吃定她了。

真想早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村子。

这时对方突然向她求婚。律子并不讨厌对方,也不是不想结婚,她甚至觉得若让这次机会溜走,以後恐怕再也结不了婚了。

(可是)

不知道为什麽,律子就是下不了决心。母亲希望律子留在村子里照顾年迈的自己,说不定律子也不忍心离开自己的母亲。律子的母亲对孩子们充满殷切的期待,这种无形的压力每每逼得律子想要逃离这里。可是若自己选择逃避,就会害得妹妹成为下一个牺牲者,每次一想到这里,律子的心情就沉重无比。律子不希望跟着动不动就嫌恶村子的人逃离这里。

对了,我老爸说他在送虫祭那天晚上,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呢。

记得你父亲是游行众嘛。

夏野点点头。

他说送虫祭那天晚上焚烧稻草人的时候,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开了进来。不过那辆卡车之後就调头离去了,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律子也点了点头。在太郎的带领之下,两人沿着溪边的村道一路往国道走去。律子觉得夏野今早就是从国道回来的,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因此忍住不问。从西边一直延伸过来的国道在这里与村到交会,大大的绕了一个弧形之後,继续往南延伸,直到村子最南方的村界。

结城,会不会口渴?

我身上没钱。

我请你啦。以前跟妹妹出来散步的时候,也都是我请她喝东西。

面带微笑的律子走进千草休息站的停车场,站在停车场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前面。这个菜市场名字的休息站正是矢野加奈美一个女人家独自经营起来的,律子当然也对这位女老板知之甚详,即使比自己大十岁的加奈美几乎从来不到医院报到。

将硬币投入面向国道的自动贩卖机之後,律子拿出一罐冰凉的饮料。接着又将几枚硬币丢进去,按下夏野要喝的饮料之後,律子拉开手中的拉环,打量着身後的国道。国道的另一侧有个公共站牌,距离休息站并不远。空无一人的公车站牌看起来就像被村民遗弃了一样。

外头的世界不断的进化、不断的毁灭,也不断的改变,然而村子却与外界完全隔绝,两者的距离愈拉愈远。不断前进的外界,以及遭到遗弃的村子。这个宁静的村子不可能永远存在,年轻人迟早会离开这里,老年人也迟早会步向死亡。整个村子建构在虚无的存在表像之上,孤独的被外面的世界遗弃。

村迫婆婆去世了。

山入的村迫婆婆吗?听说昨天在山入发现三个人的屍体。

夏野一边说话,一边拉开手上的苹果汽水。

嗯。前几天我才在医院碰到来替大川爷爷拿药的村迫婆婆呢。当时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想不到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整个外场村都在制作卒塔婆的时候,村民总是从山入进到深山砍伐枞木,然後绑在马匹上面沿着溪边的道路拖回门前。一摞摞的原木在门前制成木材之後,再送到外场雕刻成一尊尊的卒塔婆。律子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木料加工厂。如今盛况不在,木料加工厂一家一家的收起来,前往山入的人也慢慢减少。现在仅存的三位居民同时过世,山入这个部落可说是正式走入历史。律子心想外场迟早也会步上山入的後尘。人口外移,公车站牌取消,偌大的村子只剩下几个居民。有一天某个心血来潮的外地人前来造访,才发现仅存的居民全都死了。律子相信外场的末日迟早会降临。

护士小姐。夏野打破沈默。

山入的那三个人真的是被谋杀的吗?

从沉思当中清醒过来的律子看着夏野的脸孔。

怎麽会有这种传言?

大家都这麽说。

院长说那三人都是病死的,当时他还在现场勘验过屍体呢,所以绝对不是什麽凶杀案。

真是的。夏野露出苦笑,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

夏野耸耸肩。

有人说那三个人都是被变态杀死的,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外场已经够偏僻了,外地人绝对不知道比外场还更偏僻的山入居然住了三个人。

律子迟疑了一下。

是吗?

当别人告诉我村道的尽头还有居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骗我的呢。外场村连个电车也没有,我已经觉得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更何况是连公车都没有的山入。

或许吧。我们对山入很熟悉,所以还不觉得怎样,不过外地人或许真的认为山入很偏僻吧。

跟村子毫无瓜葛的人没来由的闯进来,这点就已经说不过去了。就算真的闲着没事干闯进来好了,走在那麽偏僻的村道上面,正常人都会觉得前面一定没路了,所以更不可能知道里面还住着三个人。

也有道理。

所以凶手一定是村子里的人。不过村子就这麽大,万一真的出了个杀人凶手,一定早就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了,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

也对。

住在这里的村民互相监视,整个村子就像个集中营一样。

在外地人的眼中,或许真是如此。

(令人窒息的村子)

离开村子才有希望,我们结婚吧。

(可是)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律子对村子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一旦离开这里,就必须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更何况托付终身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自己的寂寞,律子实在提不起结婚的勇气。

抬起头来的律子发现拿着饮料的夏野正望向南方。或许有一天,律子也会成为第二个夏野。站在黎明前的国道缅怀外场的种种,律子不想选择这种人生。

最近制作卒塔婆的人家愈来愈少了,我蛮喜欢那种气味的呢。

气味?枞木的味道吗?

律子点点头。

我喜欢枞木的味道。你不觉得闻起来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吗?

大概是联想到卒塔婆的关系吧?

或许吧我就是喜欢那种缅怀先人的味道。律子抬头望向天空。决定了,就用枞木来盖新家。

新家?

抬头看着律子的夏野有些不解,一旁的太郎也瞪大了双眼。

嗯,我家准备要改建,房子太老了。

律子笑着回头望向太郎。

太郎,我们回家吧!你也想要一间新的狗屋吧?

哇喔!

起居室里的儿子发出轻微的赞叹,田中佐知子不由得从厨房回过头来。

面向起居室的厨房比两坪多的起居室矮上一截,一看救治到改建自以前的地炉,不同的是现在已经被铺上地板了。厨房的出入口附近是一片水泥地,角落放着一台洗衣机。这里以前是浴室烧柴火的地方。洗衣机旁边是通往浴室的门,所有的配置都看得出古早农家的影子。佐知子的家以前是典型的传统农舍,虽然她一直想将屋子好好改建一番,偏偏公公和婆婆两人常年卧病在床,根本没有那份余裕。

妈妈,山入上报了。

儿子从起居室探出身子,拿起手中的报纸朝着佐知子晃了两下。佐知子放下手中的碗盘,坐在厨房与起居室的落差之上。

昨天的警车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我看看

佐知子很快的姜报纸角落小小的报号一扫而过,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麽大事。她只听说山入死了几个人,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看起来不像凶杀案嘛。

事情还很难说喔。

儿子小昭的口吻似乎在期待着什麽,佐知子回答的语气也带着相同的意味。

你们在看什麽?

出现在起居室的女儿歪着头打量两人,只见小昭兴奋得将报纸拿了起来。

小薰你看,山入上报了耶。

不可以叫小薰,要叫姊姊。佐知子将报纸折好。小薰,要出门啊?

嗯,我想带拉布去玩水。

别带拉布去玩水,跟我一起去山入吧。小昭站了起来。我已经好久没道山里玩了呢。

小孩子胡说八道。

佐知子瞪了儿子一眼。小昭已经上国中了,做起事来却还是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像个大人。

那里死了三个人,还是别去吧。小心被鬼抓走喔。

吓不了我的啦。小薰,我们一起去吧。

不要。小薰皱起双眉。我才不去那麽可怕的地方。

佐知子朝着小昭的额头点了一下。

既然有时间跑去玩,不如给我在家里写功课。学校出的昨夜都还没写吧?小薰,玩水的时候要注意脚下。最近没下什麽雨,河边可是滑不溜丢的。

嗯。

还有,别让拉布跑去玩泥巴。我可不想看到一只脏兮兮的狗跑进家门。

静信顶着炙热的艳阳,一路朝着上外场走去。後藤田秀司的葬礼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丧主阿吹虽然是村迫秀正的妹妹,嫁到後藤田家之後,就已经不是村迫家的人了。因此村迫家的丧事与後藤田家无关,何况现在天气这麽炎热,更应该今早将秀司的遗体埋葬。村迫夫妇的遗体被送往医院进行解剖,也不知道何时才会送回来,因此大家决定按照预定计划先替秀司办完丧事。不过来吊唁的亲友谈论的焦点不在秀司身上,而是山入部落离奇死亡的那三人。

三个人就算年纪再大,也不太可能同时离开人世吧?这未免也太巧了点。

该不会是那个脑袋不清楚的年轻人,从沟边町跑到山入为非作歹吧?社会真是愈来愈乱了。

就是说啊。我活了这麽大把年纪,晚上睡觉的时候从来没锁过门呢。看来时代真的变了,以後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对了对了,前阵子不是有个外地人开车撞到哪家的小孩吗?

静信待在另一间房间休息,不过房间的拉门和窗户都被拆下,以保持室内的通风。众人的谈话声不时从前厅传来,听在静信的耳中格外清晰。

山入的事件实在太过离奇,也难怪会传出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臆测。村民似乎都将三人的死归咎於犯罪事件,不是失风的窃贼杀人灭口,就是精神异常的凶手大开杀戒。不管是谁干的好事,凶手一定是外地人,绝对不可能是村子里的居民这就是每个村民都认同的基本常识。

不过直到现在还会入山伐木的几个老人家,却觉得那三个人应该是受到了野狗的攻击,这种说法显然比较有几分可信。

最近野狗的数量又增加不少。沟边町边缘不是新盖了好几个住宅区吗?那里的居民动不动就会把饲养的狗丢在山上。

他们怕狗会自己跑回家,还特意开着车子把狗载到山入附近,而且还几乎都是年轻力壮的成犬。不想养了就随便丢弃,真是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猪田家的元三郎在刚入春的时候,还在山入被那些野狗咬成重伤呢。

没错没错,印象中他的土地就在山入的东边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野狗咬成重伤,听说咬人的野狗还是相当名贵的西洋犬呢。体型十分庞大,全身都是长长的毛,据说宠物店里每一只都要价不菲。那些都市人养宠物就像在赶流行一样,只要风潮一过,就把宠物当成垃圾随地丢弃。

静信一只竖着耳朵倾听大家的谈话。那些老人家虽然将三人的死归咎於野狗,然而造成野狗泛滥的责任依然在外地人的身上,与村子里的本地人无关。几个中年妇女怀疑那三人是不是自杀而死,躲在一旁窃窃私语。山里面的生活十分单调无趣,亲人又不在身边,三个孤独的老人不堪疾病与岁月的侵蚀,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甚至还有人怀疑进退两难的三重子是不是被其他两人逼着自杀的。那几个中年妇女最後依旧将责任归咎于行政单位的疏失、社会福利的匮乏、以及离开外场对父母不闻不问的狠心子女。总归一句话,与村子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

整个外场村与外界隔绝,应该说外场村拒绝与外界交流。在这种观念的催化之下,三人的死亡被视为外力入侵之下的结果,即使静信和敏夫说破了嘴,证明那不是什麽犯罪事件,众人却丝毫不提起自然死亡的说法,仿佛这种意见根本不存在似的。

不祥总是来自村子之外。然而不祥的真正来源既不是沟边町,也不是附近的村落,更不是位於遥远的交流道旁边的大城市,真正的起源在於将村子包围起来的枞树林,大片大片的枞树林位於村子周边,不在村子之内。不祥总是自枞树林当中潜入村子,将村民带往位於村界线之外混沌的生死过度。

(屍鬼。)

大川富雄正在跟吧台的几个酒客聊天,脸上的表情十分忿忿不平。

那天突然接到电话,说我的伯父去世了,於是我马上赶去山入,才发现伯父的遗体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几个刑警问我那是不是伯父的遗体,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敢确定。那具屍体不但已经腐烂了,而且还被分成好几块,我哪儿认得出来啊。

围在吧台饮酒得几个老人家不由得皱起眉头。

如果只是腐烂,那也就算了,屍体上面还爬满了白色的蛆呢。我大着胆子望了伯父一眼,脸上的肉都被吃光了,几乎只剩下骨头而已。那时我还觉得奇怪,伯父脸上怎麽有东西在动,仔细一看才发现全都是又肥又大的蛆。

夸张而又写实的述方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仿佛身临其境。

听说警方在附近的废屋以及伯父的房子里面,还发现一大堆被分屍的动物屍体,那里简直就像人间地狱一样。我看八成是不知道从哪来的变态干的好事,那家夥杀了义五郎伯父和村迫夫妇之後,连附近的小动物都不肯放过。警方说是野狗干的,我才不相信呢。

大川笃志听着父亲有如爬楼梯一般愈拉愈高的声调,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他躺在榻榻米之上的床垫,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到底是谁攻击山入?)冰冷的屍体、被撕裂的动物、染满鲜血的屋子。

笃志试着在天花板想像现场的惨状。鲜血、内脏、屍体。毛骨悚然的同时,笃志也感觉倒一阵热血沸腾。凶手、武器、暴力。屍体与鲜血。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起,当笃志蠢蠢欲动了起来。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感到坐立难安。

可恶真想好好发泄一下

如果跑到无人的山入大肆破坏,或许就不会有这种坐立难安的感觉。可是笃志想起那时大胆潜入兼正之家,却在紧要罐头吓得夺门而逃的糗事。每次一想起那件事,笃志就不由得退缩了起来。他不愿意再做出那种蠢事。

父亲的埋怨声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事直冲二楼的怒声。

笃志,送货啦!

村子里面人来人往。人们一旦听到什麽秘密,就会立刻快步走开,深怕忘了刚刚听来的秘密。到达目的地之後,就会受不了压力,一股脑儿讲秘密全都说出口。然而这些村民一旦发现高见警官停下脚步,打算询问什麽事情的时候,就会突然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肯说。愿意开口说话的人,只有加藤裕介一个。

山入不是死了很多人吗?我知道是谁干的。

稚嫩的嗓音让高见转过身来,只见裕介直指西山的方向。

那栋屋子里面住了很多鬼,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祖母雪江连忙捂住孙子的嘴巴。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真不好意思,这孩子看那间房子盖得比较特别,就一直以为是栋鬼屋。

裕介扭着身子不断挣紮,祖母却不肯放手。那里明明就是鬼屋,为什麽大人总是不肯相信?他小小的心灵充满了疑惑。

我没有胡说

裕介小小声的说了一句话,不过大人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是真的不死心的裕介又补上一句,之後就闭上了嘴巴。

那不是院长吗?

走在停车场的敏夫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三个女人站在一旁闲话家常。为了遮避毒辣的阳光,她们全都躲在门後的阴影,一边以手帕褊风,一边聊些不着边际的八卦话题。大热天的真是难为她们了。敏夫心理佩服她们的一例,双脚却停也不停的直接走到车子旁边。反正她们闲聊的八卦不外乎就是那个话题。

清亮的钟声从山上传来。听到葬礼的钟声,就代表寿司已经入土为安了。急着远离那三个女人的敏夫连忙钻进车子里,不过被太阳烤得像暖炉的椅垫却让他差点没从车子里跳出来。

山入事件在村民的渲染之下,已经变成离奇的神秘事件了,每当村民聚集在一起,就会讨论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臆测。村民们不知道从哪儿听来敏夫曾经替死者验屍的消息,即使今天是休假日,挂急诊的病患也比往常多出不少。前来求诊的病患络绎不绝,仿佛医生本就应该在假日看诊似的,除此之外,要求出诊的病患也不少。然而病患一见到敏夫却都不提自己哪里不舒服,反而劈头就大谈对山入事件的看法。即使敏夫以婉转的语气制止病患在诊疗事件发表长篇大论的行为,却无法阻止如潮水一般涌入的患者。心力交瘁的敏夫对这一切着实感到厌烦。

将不愉快的记忆与车内的热气抛到脑後,敏夫朝着水口一路驶去。下了村道一路往南走,溪流的对岸是一个狭长型的部落,过了桥之後,就到了水口。

水口的最下面有栋孤零零的破旧房子,这栋被一块狭窄的耕地和稀疏竹林夹在中间的屋子,就是伊藤郁美的家。以破旧来形容这栋房子,真的一点也不为过。古老的建筑物在岁月的洗礼之下,就像是一栋荒废已久的空屋。屋顶倾斜,瓦片早已碎裂,钉在漏水处的白铁皮更是锈穿了好几个洞。木制窗框歪曲变形,令人怀疑是否能够顺利开启,混沌的玻璃窗更是早就失去玻璃窗应有的功用。玄关旁的玻璃门倾倒在一旁,悬在上面的点灯早就不见灯罩,灯泡上面都是灰尘和薰黑的油污。

有人在家吗?

敏夫走进玄关。玄关内侧十分阴暗,闷热的空气当中不时传来廉价檀香的味道。没铺木板的地面一直延伸到屋子里面,郁美的女儿玉惠正好从里面探头出来。玉惠只比敏夫大三岁,极其疲倦的面容却让她看起来十分衰老,好像比敏夫大上一轮似的。

玉惠嘴里感谢敏夫在这种大热天特地赶过来出诊,眼神却十分空虚。记忆中的玉惠向来是个身材肥胖有没什麽活力的人,这种印象至今依然没变。玉惠慢慢的抬起头之後,房间里面传出话声。

院长来了吗?请他进来。

敏夫朝着玉惠点点头,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这间房间面向厨房,布置得像一间储藏室一样。铺着六块榻榻米的房间里面摆了一床棉被,坐在棉被上面的人就是玉惠的母亲郁美。

来来来,请随便坐。

伊藤郁美的脸庞堆满了笑容,消瘦的身躯与丰满的女儿正好形成一个对比。内心叹了口气的敏夫走上榻榻米,好不容易在小小的房间里面挪出一个容身之处。房间里的空间之所以会这麽狭窄,主要是因为摆了几件大型家俱。又像神龛又像佛坛的巨大摆设几乎占了房间一半以上的空间,前面还摆了一只火盆一般大小的香炉,炉内焚烧的檀香薰得整间屋子都是香木的气味。除此以外,房内还摆了两只被油烟薰得漆黑发亮的柜子,里面放了好几只用途不明的小东西,上面都积满了灰尘。

敏夫将注意力从房间里面的摆设拉回来,打开黑色的公事包。

哪里不舒服?

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全身发热。

说话的郁美脸色却十分红润,看起来比敏夫今天看诊的其他病人都健康多了。

体温呢?

敏夫将体温计交给郁美,他知道屋子里没有体温计。郁美经常请敏夫出诊,然而她从来不拿坐垫给敏夫坐,也不倒茶招待客人。待客用的坐垫恐怕早就从这间屋子消失了,敏夫甚至还怀疑郁美家中到底有没有茶杯。

郁美忙不迭的接过敏夫手中的温度计,塞在自己的腋下。等到敏夫量脉搏并且测量血压的时候,郁美终於开始谈起与山入有关的话题了。她提到警车从竹村文具店呼啸而过的事情、住在山入的三人接连发生不幸的事情、甚至还提起她对村迫夫妇以及义五郎的个人评价,说得是口沫横飞。郁美给人的感觉是个沈默寡言内向阴沈的老人家,然而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滔滔不绝的对敏夫展开疲劳轰炸。无奈的敏夫只好随口敷衍她几句,看诊的动作相当机械化。

郁美是村子里有名的吝啬鬼,直到现在还从山里砍柴回来烧火,洗澡的时候也都是到附近的澡堂洗霸王澡。不过说也奇怪,她虽然连花一毛钱都要精打细算一番,却常常要求敏夫到家里出诊。关於郁美这种奇怪的行为,村民们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郁美很享受命令医生精确说来应该是尾崎家的人到家里来的感觉,第二种则是她觉得前往医院的话,一定会被逼着做各式各样的检查,然而被迫支付许多不必要的检查费用,所以她才不愿意到医院就诊。不管真相到底为何,常常来出诊的敏夫很少发现郁美有任何身体不适的状况。每当村子里出了什麽大事,郁美就会要求敏夫出诊,而且就算身体哪边不舒服,她也拒绝敏夫的治疗,更遑论是服用药物了。舍不得花钱的郁美当然没有健康保险,母女俩守着不算大的田地,靠着村民们的好意施舍而活。

敏夫大致检查了一遍之後,告诉郁美她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异状。

真的吗?那就怪了,最近总觉得提不起劲呢。

郁美话声刚落,立刻往前探出身子。

听说後藤田家的秀司也过世了,该不会跟山入那件事有关吧?

什麽?

这阵子接二连三的出人命,你不觉得这件事大有问题吗?再说秀司可是村迫秀正的外甥,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麽隐情。村迫家的人就只剩下秀正和阿吹两兄妹而已,他们原本可是五个兄弟姐妹呢。其中三个人英年早逝,就连三重子的最後一胎也是胎死腹中。

敏夫叹了口气,整理手边的听诊器。

你该不会想说他们的死与什麽恶灵作祟有关吧?

郁美的表情有些诧异。

同一个家族的人一下子死了三个,不是恶灵作祟是什麽?

义五郎爷爷也去世了。

义五郎跟村迫家就像一家人一样,搞不好是被带衰的。

什麽带衰,你可别胡说八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不过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麽?

大概是十天前吧,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看见山入上空有朵黑色的云。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当时我就觉得山入一定会出事。

这种事很难说啦。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看见敏夫打算起身离开,郁美立刻抱住他的膝盖,而且还将全身重量压在敏夫身上,怎样都不肯放手。

伊藤女士。

我早就知道山入会发生不幸了,如今不但秀司死了,连住在山入的那三人都跟着去世,村迫家一定被诅咒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警告过三重子,跟她说那里不乾净,住在那间屋子的人最後都会莫名其妙的死去,偏偏三重子就是不听话。现在又做那种奇怪的梦,更加证明了我的看法没错。我不想告诉其他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会笑我是神经病,可是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所以我还特别向神佛祈祷,希望他们能够保佑村迫家平安无事。可是在我祈祷的时候,居然有只壁虎爬了出来,而且还一连两次。

敏夫随口敷衍几句,用力将郁美的双手扳开。可是好不容易扳开右手,左手就跟着贴了上来。

不吉利的事情还不只如此呢。我之前不就说过今年不对劲吗?过年的时候我卜了个卦,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结果今年夏天果然闹水荒。而且我一直觉得有股不好的气从兼正之家的方向传来,感觉上就像那里聚集了许多不好的东西,搞不好还流向山入那边,就像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一样。没过多久,我就做了那个怪梦。兼正的土地实在不该卖给别人,村子里的气都被弄得乌烟瘴气得。更何况那块土地本来就不太对劲。

伊藤女士,我实在没空听你说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

你就听完吧,我不会害你的。现在的兼正之家太邪门了,那栋房子的风水不好,跟之前的屋子比起来,现在的屋子把大门的方向改变了。所以坏就坏在这里,大门的方向是不能改的啊。我想屋主大概不知道,所以好心想去提醒一下,才发现那里居然连半个人也没有,我猜一定是发生不幸了。不信的话,我可以跟你打赌,屋主一定原本打算搬迁过来,却因为家人发生不幸,所以才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在那种地方盖那种房子,不出事也才奇怪。

伊藤女士。

别以为悲剧就这样结束了。万一真的有人搬进那栋屋子,村子里死的人还会更多呢。我家附近不是有座三猿石碑吗?前阵子那座石碑被人打坏了,差不多就在山入那三个人去世的时候。当时我觉得不对劲,就跑去看看情况,结果才发现三之桥旁边的地藏石像、以及神社前面的弘法石像都被破坏了,两尊石像的头都被砍了下来。听说义五郎的遗体整个被分屍了,院长不觉得两件事情有什麽关联吗?

我不觉得有什麽关联。敏夫粗鲁的剥开郁美的手。你的身体没有异状。下次若再叫我出诊,请先将心情冷静下来再说。

笑话。郁美斜眼瞪着敏夫。

我一向都很冷静。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後,身体就一直不太舒服,我看一定是被毒气薰到了。这阵子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八成跟那个梦有什麽关系。

敏夫冷冷的丢下一句道别的话,就迳自走出房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再也不想来郁美家出诊,不过他知道郁美一定会再找他过来。如果是郁美亲自打电话,敏夫大可直接拒绝,或是在电话里面进行诊断,偏偏打电话过来的总是女儿玉惠,每当敏夫表示拒绝的时候,她就会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得歇斯底里。前几年还发生过玉惠被母亲郁美责之後,口吐白沫晕倒在地,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急救的记录。敏夫的父亲对这对母女可说是厌恶到了极点,每次接到要求出诊的电话,就会气得破口大。可是气归气,最後还是得拎着公事包乖乖的出诊,搞不好也跟敏夫一样,被郁美缠得脱不了身呢。

敏夫抛下意犹未尽的郁美,迳自走向玄关。女儿玉惠连忙从玄关旁边的房间走出,跪在地上低头行礼。放在眼前的信封已经使用过了,敏夫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判断,里面应该装了最低限度的诊疗费。

请收下

玉惠的声音十分低沉。敏夫叹了口气,将信封接了过来。

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若令堂没什麽大碍的话,请不要打电话要求出诊好吗?我不在医院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真正需要治疗的病患前来求诊呢。

玉惠缩着圆滚滚的身躯,频频低头道歉。

家母说什麽都要请院长来一趟

这我知道,可是我的职责是替患者治病,不是来这里闲话家常的。你能劝令堂来医院看病固然最好,若真的说不听,也请劝阻她不要动不动就要求出诊。

是。

玉惠怯生生的低下了头,敏夫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走出玄关。外面的道路散发出阵阵热气,黑色的柏油路面仿佛快被晒溶了一般,周围的空气热得令人心烦气躁。

跟那种莫名其妙的母亲相依为命的玉惠固然值得同情,可是在这种大热天里,而且又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被叫来出诊,敏夫很难不将一肚子火发泄在玉惠身上。若有其他亲戚劝阻两人的行为还好,偏偏郁美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的,跟娘家很少连络。再加上那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言行,夫家在村子里的亲戚更是早已断绝来往,就连附近的邻居也都对她敬而远之,唯一肯搭理她的,就只剩下竹村文具店那些整日闲着没事干的老人家了。只要郁美提出要求,他们就会伸出援手,不过基本那些老人家也不想跟郁美扯上什麽关系。这对住在边陲地带的母女,就这样被其他村民孤立了起来。

敏夫觉得令人不快的檀香味似乎残留在白色制服之上。与静信是多年好友的他并不排斥檀香的味道,甚至还觉得佛寺里的檀香闻起来格外有情调,因此他不知道是檀香本身的问题,抑或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把车开上医院旁边的堤顶道路,敏夫打算回到医院之後,立刻换上一套乾净的制服。这时他看到派出所的高见警官站在路旁。穿着制服的高见警官正以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频频拭汗。将车子停下来之後,只见高见警官露出亲切的笑容。

原来是院长啊。

高见木讷的微笑,让敏夫有种得救的感觉。

辛苦了,巡逻吗?

哪里哪里,院长才辛苦呢。刚刚出诊回来啊?

嗯,才刚从伊藤家的郁美女士那里回来。

敏夫话音刚落,高见立刻吁了一口长气。

那可真不是普通的辛苦。

可不是吗?今天天气这麽热,不如一起去喝杯凉的吧。

这个主意不错。

高见笑颜逐开。敏夫用手示意请他上车,高见却摇摇手,指着医院的方向。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医院不过十几公尺,会意过来的敏夫直接将车子开进医院的停车场,高见也紧跟在後头走进医院。

其实我今天不是例行巡逻,而是想学那些刑警打听消息。

敏夫走下车,望着高见有些不好意思的脸孔。

打听什麽消息?

山入那三人是自然死亡的,这点我当然知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询问村民是否看见可疑人物出入村子也是有必要的。

哦?

主要也是因为如果不主动调查的话,好像显得我这个派出所的员警没什麽用处一样。

高见笑着拭去前额的汗水,朝着後门走去的敏夫也露出微笑。

藉这个机会跟村民连络感情,也不算坏事啦。

可不是吗?不过我到处打听之後,却只有加藤家的小孩最近看到可疑人物而已。根据他的说法,前几天他看到一个可怕的欧吉桑沿着村道往上走去。

可怕?

走进後门的敏夫反问。

小孩子说话就是不清不楚的,就算问他怎样可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孩子是在傍晚时分看到那个欧吉桑的,手上还拿着一枝球棒还是铁槌,所以才会觉得可怕。在裕介那孩子的眼中,兼正之家可是恶鬼的巢穴呢。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跟他一样。

不记得了吗?

早就忘啦。不过综合亲朋好友的说法,我小时候似乎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高见放声大笑,这时清美刚好从休息室探出头来。其实今天是清美的休假日,不过前来求诊的患者实在是太多了,不得已只要请她过来帮忙。假日还得过来加班的清美似乎有些怨言,然而必须额外支付加班费的敏夫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高见脱下大盘帽,向清美打招呼。敏夫带着高见回到准备室,换下白色制服之後,站在冷气的出风口纳凉。迎面吹来的凉风让敏夫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冷气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除了冷气之外,冰箱也是伟大的发明之一。

哈哈,有道理。

顶着大太阳跑遍全村的收获,就只有那个可怕的欧吉桑和黑色的宾士轿车而已。院长还记得七月底的时候,下外场有个孩子被车撞倒的事吧?

敏夫点点头。

从七月底一直到现在,村民都没有看到陌生的面孔跑进村子里来,这段日子可真是天下太平呢。

我看是因为与世隔绝的关系吧?

拿着帽子煽风的高见笑了几声。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特意跑了一趟兼正之家。

难怪会在路上碰到你。兼正之家有什麽不对劲吗?

就是那辆黑色的大型宾士嘛,村子里的人都说那一定是兼正之家的车子。

原来如此,这倒是十分合理的臆测。

嗯,所以我就跑去兼正之家求证,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居住在那里。

结果呢?

大门内侧好像被闩住了,怎麽推就是推不开,旁边的小门也一样。不过我倒是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敏夫长大了嘴巴。

你该不会翻墙而过吧?

哈哈高见更加难为情了。

没办法,我就是放不下心嘛。里面的情况可真是惨不忍睹呢。

难道遭小偷了?

这倒不是。前面的庭院原本铺了一大片草皮,却没人浇水,再加上最近的阳光又那麽烈,那些草皮全都枯萎了。我看非重种不可了。

原来如此。敏夫露出微笑。

不过草皮枯萎了也好,若真的有车辆出入的话,只要观察土壤上面有没有车胎的痕迹就知道了。可惜枯萎的草皮上面并没有车胎压过去的痕迹,看来屋子里面真的无人居住,也没有什麽人进出屋子的迹象。之後我还凑在窗户前面往内看,里面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特地绕到屋子後门检查水电和瓦斯。

哦?

可是总开关都没打开,电表也纹丝不动,瓦斯更是没有使用过的迹象。我想屋子里面大概真的没住人才对,否则现在天气这麽热,没有冷气又没有冰箱的话,根本就无法生活。

说的也是。冷气不见得会开整天,冰箱就不一样了。只要冰箱一运作,电表就会开始跑了呢。

看来我还真的白跑一趟。

高见抬起被太阳晒红的脸放声大笑,敏夫也报以同情的苦笑。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渴望聊天的话题。

严格说来应该是渴望变化。山入事件就像是丢入平静水波之中的石头,替数十年如一日的山村生活投下一个变数。村民们希望事件所激起的波纹能够愈多愈好,因此非常不愿意见到这个事件以偶发的不幸盖棺论定。敏夫十分了解村民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

一起去喝两杯吧。

广泽才刚提议,武藤马上点头表示赞成。一旁的结城也不反对,於是就跟在两人的身後。

後藤田家的葬礼才刚结束,第一次参加葬礼的结城亲眼目睹被埋在地下的棺木。外场的棺木上方没有小窗子,葬礼结束之後,就直接在四周钉上钉子,没有让亲属见最後一面的仪式,就跟火葬场的做法一样。因此就算将棺木埋入土中,亲属也没有将死者埋葬的实感,更没有火葬场当中替死者捡骨时那种与亲人诀别的感受。外场的土葬有着与火葬截然不同的区别。

广泽和武藤一路走向村子的核心又被称为外场,进入商店街一隅的某家店里。

结城感到兴致盎然。搬到村子里已经一年多了,结城经常到商店街来采购日常必须用品,位於商店街一隅的这栋建筑物总是特别引起他的注意。陶砖砌成的白色外墙,往内凹的地方设置了一扇黑色的木制门板,上面还是镶着彩色的雾面玻璃。从外表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一个店面,结城却无法透过雾面玻璃窥伺门口的景象。雾面玻璃上面镶着creole的金色字样,看起来应该是店名才对,不过结城却不知道这个字该怎麽念,更不知道这间店到底是在卖些什麽。每次看到这栋建筑,结城就感到十分好奇,不过由於这并不是什麽特别重要的事情,因此他总是心想以後找机会问武藤就好,久而久之就忘了这档子事了。

广泽拉开黑色的木门,沁凉的冷气伴随这清新的钢琴声从屋内传了出来。映入眼帘的吧台和几张小桌子,再加上扑鼻而来的咖啡香,结城心想原来这是一间咖啡厅。

欢迎光临。

吧台里面站着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瘦小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看起来就像是经验老到的调酒师。广泽直接走到吧台坐下,结城和武藤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三位一起来啊?参加丧事吗?

调酒师的语调十分柔和。广泽点点头,叫了一杯冰咖啡,结城也点了一样的饮料。

我们都是同一个治丧互助会的。这位是广泽回头看看结城。结城先生。这位是老板长谷川先生。

长谷川微笑点头。

这位就是工坊的结城先生吗?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哪里哪里原来这里是咖啡厅啊。

长谷川放声大笑。

除了喝咖啡之外,这里也供应简餐,晚上还会提供各式美酒呢。

这个家夥是个怪人。武藤苦笑不已。他就是不肯挂招牌。

有什麽特殊理由吗?我看得出来这里是个店面,不过因为不知道是卖什麽的,所以之前一直不敢进来。这阵子我一直在寻找气氛不错的咖啡厅,想不到这里就有一间。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往後还请多多光临小店。长谷川说完之後,忍不住抿嘴微笑。不挂招牌才好,否则这里迟早称为三姑六婆聚会的场所。一想到要在店里播放低俗的流行歌曲,或是在午餐里面增加纳豆的菜色,我就无法忍受。或许有人觉得我故作清高,不过我就是喜欢挑选客人,格调不高的客人我还不欢迎呢。

你本来就是故作清高。武藤悻悻然。不挂招牌也就算了,竟然还在门口写上一个没人看得懂的英文单字。

那个字要怎麽念?

克立尔。广泽介面。平常听爵士乐吗?

并不排斥。哦,原来是那个知名的爵士乐酒吧啊。既然如此,怎麽不取名为dixie?结城微笑。或是ChickCorea也不错啊。

果然是行家。长谷川大为惊奇。小店一直在等待像您这种热爱爵士乐的客人呢。

结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谷川先生也是外地来的。广泽也笑了出来。不过他太太倒是道地的外场人。

哦,真的吗?

已经三年了吧?

长谷川以点头回答广泽的问题。

已经三年半了。这段时间承蒙大家的支持,咖啡厅的生意总算上了轨道。刚搬来的时候,还得靠老婆下田耕作,才能勉强糊口呢。

我自己也是外地人,问这种问题似乎有点奇怪。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麽又搬回外场?

长谷川露出苦笑。

我以前在贸易公司做事,四年前独生子意外死亡。

结城顿时为之语塞。

事情都过去了,没什麽好顾忌的啦。自从独生子死於机车意外之後,我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根本提不起劲在都市丛林当中努力打拼。当时独自一人住在外场的老丈人也不幸去世,所以我们就搬了回来,在这里开了间咖啡厅,夫妇俩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原来如此。尊夫人也在店里吗?

她出去了,现在还不到晚餐时间嘛。午餐时间和晚上是最忙的时候,平时只要我一个人顾店就好了。

这里还供应午餐啊?

只是一些简单的家常菜而已,跟晚餐差不了多少。小店主要供应的还是咖啡和酒。

那可真是太好了。外场什麽都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独饮两杯的地方。

可不是吗。长谷川微笑。当初打算搬到外场的时候,就是这点让我耿耿於怀。外场的确什麽都好,就是少了像样的酒吧和咖啡厅,所以才想乾脆自己开一间算了。我本身也喜欢喝咖啡,更喜欢偶尔小酌一番,开这间店也算是我的兴趣啦。

朝着结城点头微笑之後,长谷川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广泽。

今天学校没课吗?啊,差点忘了现在是暑假。

其实我现在不应该在这里的,不过今天特别告了个假出来透透气。

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了。

辛苦倒是不会啦,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整理?

结城的语气带有几分疑惑。

整理墓地啦。墓穴挖完之後,不是要将旁边的地整理一下吗?

村子里一旦有人往生,就必须清出一块埋葬往生者的土地。不过我们的工作是种树,往生者的法事做完之後,就将坟前的卒塔婆放倒,种植新的枞树。若村子里有人过世,需要新的坟地时,我们就将树龄最老的枞树砍掉进行整地,这就叫作整理墓地。墓地没事先整理好的话,後果可是不堪设想。像现在天气这麽热,总不能叫丧家等墓地整理好之後,才将往生者下葬吧。

我们还要负责砍倒枞树?

视情况而定,砍树的工作大部分都是交由安森工业负责。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不请他们砍树根本就来不及。

安森工业哦,在门前嘛。原来他们也有承揽砍树的工作。

最近房屋翻修的生意愈来愈少了,这阵子他们所承揽的工作几乎都是整理墓地。听说後藤田家的阿吹春天的时候才请他们将墓地整理乾净,所以土壤还算松软,我们挖起来格外轻松。只是一想到亲生儿子竟然比自己早一步躺进去,就不由得同情起阿吹的遭遇。

外场的人都会事先将自己的墓地整理起来吗?

少部分人的确有这种习惯。久病不愈的老人家为了避免替子孙添麻烦,多半都会将自己的墓地事先整理起来,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这麽做啦。这麽说起来,後藤田家的阿吹还真是个体贴儿女的好妈妈。

嗯。

说来真令人鼻酸,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长卧病榻的老人家若不幸去世,子女至少有个心理准备,父母亲的离去虽然不忍,倒还可以接受。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显得格外凄凉了,就算想要安慰惨遭丧子之痛的父母,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旁的长谷川喟然叹气,仿佛很能认同广泽的说法。武藤的脸上也挂着心有戚戚的表情。这时广泽凝视着手中的玻璃杯。

我有个刚满四岁的女儿,每当想着女儿先我而去的情景,就会觉得旁人的安慰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结城心中也浮现出独生子的脸庞。

嗯。

当自己年老力衰、满心以为即将抛下儿子先走一步的时候,儿子突然早一步离开人世父母心中的哀伤与绝望是可想而知的。结城想起阿吹痛不欲生的模样,在喧闹吵杂的葬礼当中,就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大家都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不发一语的阿吹在交头接耳的众人当中显得格外孤独。

这时结城突然皱起眉头。阿吹身边的人与其说是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不如说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没有人关心那位惨遭丧子之痛的老母亲,大家注意的焦点都集中在北山另一边的山入。

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广泽歪着脑袋,试着理解结城的喃喃自语。察觉失态的结城连忙堆出满脸笑容,感觉上却笑得十分勉强。

我只是觉得秀司先生的葬礼很热闹,不过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葬礼本身。本来以为像外场这种小村落应该是充满人情味的,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纷纷替遗族加油打气,一起渡过丧失亲人的阴霾才对。

长谷川和武藤对望一眼,广泽露出十分困惑的苦笑。

结城先生说的没错,今天来参加葬礼的人,注意力的确都不在阿吹和秀司先生的身上。

今天的葬礼简直就像庙会一样。结城知道村民渴望新的话题,更知道山入的惨剧早已成为村民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娱乐。然而他不能接受的是,为什麽一定要挑在举行葬礼的时候讨论这个话题。

再说山入事件可是一大惨事,同住在村子里的三个老人家同时死於非命,死状还相当凄惨。我知道村子里不常发生这种大事,因此参加葬礼的人难免会提到这件事,只不过就算再怎麽离奇,也犯不着在葬礼上讨论得口沫横飞吧?山入的那三人也是外场的村民,我觉得像这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行为十分不可取。

结城先生,你还记得送虫祭那天的事情吗?广泽的语调十分冷静。当时你扛着稻草人从一个祠堂走到另一个祠堂。

嗯,当然记得。

那些祠堂供奉的都是道祖神。

结城有些疑惑,不明白广泽为什麽提到这个。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广泽话中的含意。

道祖神是指看守道路的神明吧?

除了看守道路,还负有庇护全境的职责。外场有许多道祖神,即使是地藏石像或是青面金刚塚也都是以石头刻成的,本身就带有道祖神的性质。道祖神是介於村子内外之间的神祗。

结城思索片刻。

对不起,我对这方面不太熟悉

广泽笑着跟结城道歉。

道祖神原本是介於内外之间的神祗。举例来说,我们习惯以内来称呼自己的家,不过这个内字所代表的含意不仅仅是自家的建筑物本身,而是带有更抽象的意义。举凡自己或是自己的空间、家人,与之相关的各种记忆都包含在内的观念之中。

嗯,的确如此。

建筑物本身的内代表的就是一种界线,指的是被建筑物的内墙或是庭院的外墙所包围的空间,用意就在对外说明从这条线到那条线的范围都是属於我家的意思。不过比较抽象的内就没有所谓的界线了,内之外的范围一定是无法区隔内外的灰色地带,人们口中所谓的内,在某种情况甚至会成为外。

村子的情况也一样。外场在行政区分上被成为外场校区,所涵盖的范围十分明显,都有确实的界线。不过在一般人的观念当中,村子的界线就很暧昧了,因此村子本身就是所谓的内。

就像我们公司、我们的学校一样吗?

没错。我们将村子视为内,然而有内必定有外,这是必然的道理,因此我们很自然的就将整个世界分为内和外两大部分。这麽一来,内外的分界线到底在哪边,就成为大家争议的地方了。

嗯,的确有道理。

一般人习惯二分法,把白的分一边,黑的分一边,最後就剩下不算黑也不算白的灰色地带。灰色地带有时被归类为白色,有时被归类为黑色,端看当时的情况而定。

嗯,或许吧。

同样的,我们的村子这种观念上的界线,就跟内一样的暧昧不清,成为分界上的灰色地带。这种混沌不明的灰色地带就叫作境,你可以将它归类为内,也可以归类为外。道祖神就是境的神祗,掌管内与外之间的区域。

所以道祖神除了保护我们不受外来邪灵和恶鬼的骚扰、庇佑年年丰衣足食之外,有时也可能化身为侵害村民的恶灵,这种两面刃的性质就是道祖神的特徵。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石头是介於生物与无生物之间的物质,因此後人才会在村子的界限附近设立石头、石碑或是地藏石像,将它们当成道祖神膜拜。

原来这就是我们祭祀道祖神的原因。抬着稻草人四处游走,将村子里的秽气、疾病和罪孽一扫而空,然後再丢到外於内外之间的境。仪式进行完毕之後,一定会将道具丢在村子里的某个角落,而不是丢弃在外,这也是因为道祖神两面刃的性质吧?

广泽露出欣慰的微笑。

正是如此。对於村民来说,恶鬼就是疾病的象徵,会随着稻草人走出村子,然後在境的内侧进行净化。

这就是鬼在外,福在内的由来吗?

结城笑了出来,广泽也露齿微笑。

直到现在,微笑的广泽就像温厚的长者。村子里的人依然很重视这些意识。对於村民来说,村子就是内,村子之外的地方就是外,这种区别意识非常强烈。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整个村子也等於是被外界孤立一样。

嗯我了解你想说什麽。

广泽吐了一口气,凝视这手中装满咖啡的玻璃杯。

山入是个即将消失的部落。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三个居民,而且有位处与村子隔绝的山谷里,也难怪村民会对山入产生严重的疏离感。若问山入到底属於村子之内还是之外,无论从过去的历史或是现在的行政划分来看,绝对是属於村子之内。然而在村民的意识当中,山入早就是村子之外的世界了。

结城顿时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山日被村民屏除在内的意识之外,成为属於境的一部分了。

我想应该如此吧。住在山入的三个老人家接连过世,村子里的人当然会将这件事视为天大的惨事,毕竟那三人临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就这样孤零零的离开人世。不过村民虽然替他们感到难过,却不觉得那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惨事。就像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其他国家发生灾难的时候,我们一样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一样会同情他们的遭遇,不过却仅止於此而已。山入发生的事件对村民来说欠缺真实感和迫切感,他们只是基於理性的思考,而觉得应该要将那个事件视为一个悲剧罢了。

不过山入也不算是外吧?

嗯,山入是境的一部分,既不属於内,也不属於外,所以村民没办法感同身受,却也不至於将那场悲剧当作茶余饭後的闲聊话题。

经你这麽一说,我就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麽你会觉得大家不把山入当成自己人的原因。再说葬礼原本就是祭祀的一种仪式,祭祀往往会带给别人一种有别於日常生活的特殊感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参加一种仪式,更容易令人与喜气洋洋的庆典互相混淆。若再加上身边发生不寻常的大事,那件大事与自己没什麽关系,却有占得上一点边的话,再这种相乘效果的影响之下,也难怪大家的心情会浮躁起来。

说的也是。

结城点点头,终於弄清楚村民们为什麽会有那种反应了。不过在内心深处,也为这种根深蒂固的排他性感到心寒无比。

八月八日,秀司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静信得知山入那三人的遗体已经被送回来的消息。兼任山入部落的治丧主委的安森德次郎打电话过来,跟静信讨论葬礼的时程。

用不着急着办法事,明天晚上再开始守灵就好。

德次郎说得一派轻松,静信却有些迟疑。

这样行吗?

不行也只好行了。秀正的遗体是大女婿办了许多手续之後才领回来的,可是他大概不知道村子的习俗,居然直接将遗体火化。

手里拿着话筒的静信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那秀正不就

都已经烧成灰了,再说什麽也无济於事,更何况大川酒店的老板也将义五郎的遗体火化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连三重子也不放过,女婿不知道村子里习惯将往生者土葬,就这样迳自办理火化的手续,决定之前也不跟我们商量一声,真是无情到了极点。

静信沈默了下来。与其说办理手续的女婿无情无义,静信倒觉得依然坚持土葬习惯的村民太过食古不化。村迫家的女婿不是村子里的人,自然不会重视外场的传统,依照一般人的习惯将遗体火化,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不过村民对火葬有着强烈的反感。遗体也好,遗骨也罢,其实都是人死了之後所留下的臭皮囊,然而村民却将遗骨视为不完整的遗体,这种观念一直深植在村民心中,就连静信本身也对火化之後的遗骨抱持着一种怜悯的态度。

反正遗体都被烧成灰了,也不急在一时下葬。再说秀司的葬礼昨天才刚结束,我看还是让大家休息一天,明天再替那三个人办丧事吧。

说的也是。

我今晚会跟着警方将三人的遗骨领回来,到时再跟副住持讨论葬礼的相关事宜。

静信跟对方寒暄几句,就挂上了电话,略事思考之後,看着挂在墙上的黑板。行事历上面写满这几天待办的法事,不过都是由池边和鹤见负责主持。静信在黑板的一角留言之後,就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沿着熟悉的捷径一路下山,来到尾崎医院的後院。静信看着手表,现在正是医院的休息时间,敏夫若是没有出诊,这时应该在休息室休息,或是回到自己的家中。静信贴在休息室的窗前往内窥伺,看到敏夫坐在书桌前面翻阅资料的背影。在玻璃窗敲了两下之後,敏夫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郁闷。他举起手叫静信进来,於是静信便打开窗户爬了进去[囧rz]。沁凉的冷气迎面而来,吹得静信精神一振。

你的鼻子可真灵,一下子就闻到死亡的味道。

什麽?

敏夫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静信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三人的遗骨才刚送到,你就跟着出现。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和尚的鼻子比秃鹰还要灵呢。

静信露出苦笑。

随便你说吧。解剖的结果出来了吗?

敏夫将他刚刚翻阅的资料丢在桌上。

SUD。

什麽意思?

不明原因猝死。警方也觉得三人的死因大有问题,还做了彻底的检查,不过就是找不出确切的致死原因。目前检体还在培养当中,大概要三个星期之後才能做出最後的结论。在检体报告出炉之前,他们似乎有以不明原因猝死来结案的打算。这麽草率?

敏夫叹了口气,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村迫爷爷和义五郎爷爷的遗体状况都不甚理想,想要找出真正的死因恐怕相当困难。一般来说,病死的屍体透过解剖找出病因的机率达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更遑论两具长期处於高温环境之下,早已腐烂生蛆的屍体,内脏早就已经变成一滩肉泥了。要求警方从一滩肉泥里面找出死因,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点,再说这种乡下地方又不像东京都或其他大都市有完善的法医制度,进行解剖的只是一般的临床医师而已,能力自然十分有限。

敏夫叹了口气。

村迫家的秀正爷爷生前似乎没有什麽外伤,不过屍体腐烂和损害主要是被昆虫咬伤的部分十分严重,无法判别真正的死因。义五郎先生的遗体也有腐败的情况,不过从寻获的屍块研判,生前也没什麽外伤,几乎都是死後被野狗啃食的伤痕。只是从现场的状况看来,两人的死因实在不像是不明原因猝死。

三重子女士呢?

三重子婆婆也没什麽外伤,解剖遗体之後发现她生前患有不少疾病,所以应该是猝死没错。冠状动脉硬化、心肌发炎、肺部以及腹腔淤血,最明显的就是肝脏组织坏死。进行解剖的医师认为它死於肝功能不全所引发的猛爆性肝炎。

静信点点头。

两个老爷爷的死亡时间大概已经有五六天之久了。不过敏夫突然将脸凑到拿着马克杯的静信面前。三重子婆婆的死亡时间却只有三十个小时。

是不是弄错啦?

不太可能。这件事很玄吧?老爷爷死了之後,老婆婆还跟屍体一起生活了好几天,而且完全没有跟外界联系。那对老夫妻就这样相亲相爱的睡在一起,直到老婆婆有一天从被窝里爬起来,却突然猝死为止。

静信不感到特别讶异。村民们都在谣传三重子是跟着丈夫一起走的,在那种情况之下,也难怪会传出这种说法。

三重子婆婆是自然死亡没错,而且生前还照顾过卧病在床的丈夫,所以秀正爷爷应该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才去世的。如果真是出了意外,三重子婆婆应该会打电话向外求援才对。秀正爷爷和义五郎爷爷似乎都是死在被窝里,三重子婆婆死前曾经到我这里来拿药,当时还提到两个老人家的身体都不太舒服。义五郎爷爷一直有高血压的毛病,不过听三重子婆婆说他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还以为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而已。

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普通的流行性感冒,这句话最近经常听到。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麽病,反正两个老人家最後就这样死在床上了,所以不是意外死亡,也不是什麽凶杀案。三重子婆婆年事已高,却依然硬撑着身子照顾另外两个老人家,想必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之後两个老人家不幸病逝,心力交瘁的三重子婆婆也跟着倒了下去。

你是指三重子婆婆其实知道两个老爷爷已经过世了,可是当时她的身体状况却已经虚弱到无法通知外界的地步?

这是唯一的可能。不过我不了解的就是她为什麽不打电话?丈夫死在床边,自己的身体又已经虚弱到连走到电话旁边都很困难的话,一般人都会拼死拼活的爬到电话旁边对外求援才对。再说村迫家的电话就在床边,从床上站起来就拿得到电话了,就算站不起来,从被窝里把手伸出来也够得到电话。可是三重子婆婆宁愿不打电话,也要在榻榻米上爬了两公尺远呼吸外头的空气,这点我就真的想不透了。

而且身边的丈夫都已经死了四五天。静信在心中补上一句。三重子婆婆到底在想什麽?

义五郎爷爷患有高血压,这几年一直在服用降血压的药物,所以我想应该是死於高血压所引起的脑溢血,或是心脏方面的疾病才对。不过秀正爷爷的身体一向硬朗,没什麽足以致命的宿疾,所以我想来想去,三重子婆婆所说的流行性感冒应该是唯一的可能。

流感也会要人命吗?

敏夫重重的吐了口气。

该死的时候就是会死,即使只是小小的流感也一样,更何况流感病毒有许多相当可怕的变型株。感冒会引起肺炎,流感可是会对心脏功能造成影响。

也就是说

并不是不可能。

可是怎麽会三个人全都

静信硬生生的把後半段的语尾吞进肚里。

敏夫摇摇手。

也难怪你会觉得讶异,不过就机率来说,并不是全无可能。不过说到机率,我们也不能忽略火星人突然降临,吓死三个老人家的可能性。

静信摇头叹气,敏夫也嗤嗤而笑。

那三个老人家年纪都大了。秀正爷爷固然没什麽大病,呼吸系统却不怎麽好,每次感冒都会引起支气管炎,这次说不定就是死於支气管炎的并发症。三重子婆婆看起来虽然硬朗,平日工作却十分操劳,而且猛爆性肝炎有可能并发急性脑膜炎,患者会陷入意识模糊的状态,甚至会出现异于常人的举动。说不定她跟死去的丈夫睡在一起的时候,意识早就已经不清楚了。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恐怕很难找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不过警方重视的并不是他们三人的遗体,而是散落四处的动物屍体,村迫家和义五郎家的厨房地上也找到好几个动物的屍块,看起来就像被什麽东西吃了一样。你不觉得很恐怖吗?就在厨房里面呢。

是不是野狗吃的?

敏夫耸耸肩膀。

天晓得。姑且不论野狗是不是那麽有教养,会自己跑到厨房吃东西,警方倒是怀疑三个人是死於狂犬病。虽然三重子婆婆的遗体没有检验出狂犬病毒,不过警方倒是特地问我医院里有没有狂犬疫苗,而且还问了好几次。看来警方似乎觉得是精神异常的人干的好事,不过後来解剖结果证明那三人是自然死亡之後,当初的推测就被推翻了。

原来如此。

静信不由得出了口长气。他不知道是因为松了口气的关系,抑或是有其他的理由。

敏夫也跟着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後抬起头来望着静信。

你还要在那里罚站到什麽时候?

安代才刚坐在休息室,律子和小雪就端着几杯茶走了进来。

喝茶。

听到小雪略带嬉闹的话声,安代从邮购目录当中抬起头,朝着她点点头。

谢谢。

哪里,不必客气。小雪挺起有如女童一般瘦弱纤细的胸膛,转头望向背後的门。要不要叫院长一起过来喝茶?还是我直接送进准备室?

不必了啦,我刚刚瞄到副住持来找院长了。

律子有些讶异的抬起头来。

副住持什麽时候来的?有没有端茶进去招待人家?

我已经端进去了。

真奇怪。小雪拉张椅子坐了下来。每次副住持来的时候,医院里都没人知道。搞不懂他为什麽不走正门,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从後面进来。

安代露出苦笑。

老夫人总是不给他好脸色,他当然不想从正门进来。

为什麽不给他好脸色?

副住持可是佛寺的继承人,在村子里享有最崇高的地位。自古以来,村子里地位最高的就是佛寺,接下来是兼正,再来才是尾崎家。

医生的地位还不是最高的啊?

村子里不是每个人都会生病,却没有人逃得过死亡这一关。再说看病又不见得非到这里不可,可是绝大多数的村民都是佛寺的信众,那里可是村民唯一的菩提寺呢。所有往生的死者都必须经由住持的引导,才能前往极乐世界,因此佛寺自然在村民心中占有最崇高的地位。其实大家早就对这种顺序习以为常了,偏偏老夫人不以为然,她那个人就是不喜欢被别人比下去。

哦。

院长还小的时候,老夫人说什麽也不让他去佛寺玩。佛寺的地位在尾崎家之上,万一老住持送什麽小东西给院长的话,老夫人还得亲自登门回礼才行。可是她那个人心高气傲,怎麽可能向别人低头呢?偏偏老住持的儿子得罪不起,又不能叫院长不可以跟他玩,所以只好不准他去佛寺了。

小雪瞪大了双眼。

哪儿有这麽不讲理的事。

就是说啊。副住持若真的跑来找院长,老夫人再怎麽不愿意,也得要出面招呼才行,而且有需要的时候,还是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请佛寺帮忙,所以她老人家其实一点都不欢迎副住持来访。可是她又不能跟副住持撕破脸,叫他以後别再来了,所以只要他一直待在院长的房间里面,不到处乱跑的话,老夫人就不会说什麽。这样子就算知道副住持来了,也可以装作不知道,更省下了出面招呼的麻烦。

好复杂的关系。

看到小雪感慨万千的神情,安代不由得笑了出来。

其实住持和副住持都不是会摆架子的人,真不懂老夫人到底是哪里不愉快。

说完之後,安代摇头苦笑。敏夫的母亲尾崎孝江就是这麽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她的娘家是地方上颇具盛名的大型医院,村民将医院的地位排在佛寺以及村长之後的做法着实伤了她的自尊。她自称为医院的老夫人,摆明就是向村民的习俗挑战。老夫人向来是村民们对佛寺和村长家的女主人的敬称,直到最近几年,村民才逐渐接受孝江自称老夫人的坚持。

老院长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敏夫回到外场接掌医院之前,安代她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几个护士不但得负责处理院务,还必须帮老院长打扫家里,简直就像是不支薪的女佣。即使休假在家,也会接到老院长打来的电话,要求她们立刻到家里帮忙布置。

有时星期天还得跑去帮他们办茶会呢。安代露齿微笑。那段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开玩笑,要我去帮他们打扫,我立刻辞职走人。

小雪是院长请进来的,所以对老院长时代的事情大概不太清楚。不是我自夸,若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还真的很难在老院长手底下做事。不过自从院长回来之後,医院的气氛就整个改变了。三年前医院里面连个像样的休息室也没有,吃午饭的时候还得跑到後门的洗衣间去吃。老院长也从来不提供茶包,全都是我们自己出钱买的。

听你这麽一说,我愈来愈尊敬院长了。

小雪认真的态度逗得安代哈哈大笑。

将医院的职员当成自家佣人,自己却从不过问医院的事务,这就是孝江的做法。不管医院再怎麽忙,她也从不下去帮忙(事实上她没有任何执照,想帮忙也无从帮起),甚至不愿意接听病患打来的电话。除非有人以尾崎老夫人当面恭维她,请她参加村子里的聚会,否则她从不主动与村民打交道,平时更是整天足不出户,只有参加茶会或是学日本舞的时候才会出门。

尾崎恭子没有跟婆婆住在一起。敏夫刚回到外场的时候,她也跟着回来住了一阵子,也跟孝江一样喜欢学东学西。後来大概是窝在家里闷烦了,就跑到沟边町开家古董店,还在店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住在那里。刚开始偶尔还会回外场看看,之後就愈来愈不常回来了。孝江总是看这个媳妇不顺眼,每次媳妇回来的时候,就喜欢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数落媳妇(这反而让恭子愈来愈不想回来);然而看在安代那些老护士的眼中,只觉得做媳妇的恭子固然应该检讨,当婆婆的孝江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院长真可怜。)

矢野妙睁开了双眼,觉得自己好像听到喇叭的声音。这阵子晚上总是睡不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一点点声响就会让她醒过来。国道上面的煞车声、卡车的喇叭声常常让阿妙睁开双眼,不过今晚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谁叫起来似的。

枕头旁边的闹钟指着深夜两点,这时阿妙又听见若隐若现的喇叭声。她觉得声音似乎是从位於住家前面的休息站停车场传来的,便起身准备察看。

阿妙的寝室位於後门,面向直通田地的後院,并不在国道的方向。走出寝室的阿妙沿着走廊打算进入设有佛堂的客厅,才刚踏进去,就不由得用手遮住双眼。前面的停车场停着一辆车,车灯正照着阿妙的家。刺眼的远光灯穿过收起的挡雨板直通屋内,照得阿妙狼狈不堪。

怎麽回事啊?

女儿加奈美的声音出现在阿妙身後。单手遮住眼睛的加奈美全身上下被灯光照得一片雪白。

我也不知道。

阿妙回答女儿的同时,喇叭声又响了起来。加奈美穿过客厅走向廊缘,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黑影。

外面在做什麽?

加奈美隔着一条走廊向外面喊话。阿妙听到外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说话的内容。引擎怠速时的运转盖过那个人的说话声,从低沉的引擎声来判断,外面应该停了一辆卡车。

请先熄灭车灯好吗?

加奈美对着停车场的方向大叫。千草休息站的停车场停着一辆大型卡车,以及几辆小型车。刺目的灯光照得加奈美睁不开双眼,她无法辨识停车场里到底停了几辆车子。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加奈美的抗议,车灯很快的就熄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顿时夺去两人的视力,只剩下车灯的残影在眼前飘荡。这时恼人的运转声也停止了,看来外面的人终於想起车子尚未熄火。

好不容易习惯黑暗的加奈美在路灯的帮助之下,看到停车场里停了三辆车。其中有一辆大型卡车,其余的两辆小型车分别是轿车和箱型车。

真是不好意思。

怯生生的声音十分年轻,似乎来自站在箱型车旁边的年轻男子。

你们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吗?

对不起,我们迷路了。

加奈美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正朝着加奈美走来,外表看起来还算顺眼。

我们已经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趟,偏偏就是找不到路,只好先停在这里商量对策。

你们要去哪里?

年轻人低下头,显得十分难为情。

我们要去一个叫作外场的部落。

加奈美叹了口气。

这里就是外场。

年轻人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脸上写满惊讶的表情。

你从左边那条路开进去,不用开多久就到外场了。红绿灯下面不是有个路标吗?

年轻人连忙往回走,站在国道边上张望,不一会儿就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

对不起,我们没看见。

那个路标不明显,也难怪你们会没看见。现在知道怎麽走了吧?

嗯。打扰您的清梦,还真是不好意思。

年轻人深深一鞠躬。

这麽晚了到外场有事?

年轻人微笑点点头。

其实我们应该早就到了才对,都怪我这个人做事散漫,所以才会拖到这麽晚。

加奈美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打量着停车场里的大型卡车。在路灯的照射之下,她从车体上看到高砂搬家公司的字样。

搬家吗?你们该不会是兼正的人吧?

兼正?

兼正是村子里的地名,就是指位於外场部落西北高低上的那栋洋房。

年轻人点点头,接着又深深的一鞠躬。

敝姓桐敷,很抱歉这麽晚了还造成您的困扰。

原来他们真的要搬进兼正,加奈美心想。只是怎麽会挑这种时间呢?

沿着村道一路北上,就会看到一座桥。桥的前面有个叉路,直走是通往神社,你们要往左边走。

在神社前面左转吗?

没错。左转之後一路直走,然後再沿着坡道开上去就是了。

谢谢,我知道了。

年轻人深表感谢,再度对深夜打扰表示歉意,就回到卡车旁边跟驾驶交待路线。之後之间他又朝着加奈美一鞠躬,然後就跑回箱型车。这时引擎声再度响起,三辆车再停车场里面回转之後,再度走上国道。殿后的是一辆白色进口车,加奈美隐约看见坐在前面的驾驶以及後座的两个身影。驾驶似乎是个中年男子,後座的两人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小孩。车子从加奈美面前开过去的时候,後座的女子似乎对加奈美点头示意,不过这也有可能是闪烁的光线所造成的错觉。

真是莫名其妙。

阿妙从加奈美的背後探出身子,目送卡车的离去。

就是说嘛,哪儿有人挑这种时间搬家的。

他们真是不折不扣的路痴。

加奈美不由得露出苦笑。村道的入口虽然不明显,从国道通往村子的道路却也没几条,只要手边有本地图,照理说应该不至於找不到才对。再说既然要住到这来,搬家之前总该先过来探个路吧?

加奈美心中有说不出来的奇怪。那些人看起来虽然不像可疑人物,行为举止却透露出莫名的诡异。感觉上他们并不是真的想问路,只是故意把加奈美吵起来而已。

(会不会是我想太多了?)

加奈美望向沿着村道蜿蜒而上的车队,白色的轿车看起来似乎相当高级。那个年轻男子不像是住在豪宅里的人,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屋主的威严,搞不好白色轿车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屋主。若真是如此,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车的屋主也透露出些许不寻常的气息。

果然如此。

阿妙转过头来看着加奈美,试图理解女儿的含意。

什麽东西果然如此?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果然是个怪人。

阿妙赞同女儿的说法之後,又转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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