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说来,山入那三人真的是病死的?
在准备室换衣服的阿角突然冒出这句话。前来协助葬礼进行的他预定在寺院里住一个晚上。光男一边协助阿角更衣,一边点了点头。
应该是吧,副住持也说他们是病死的。
阿角住在沟边町,家里跟静信一样是同宗派的佛寺,他是家中的次男。佛寺的信众并不算多,为了维持家计,担任住持的父亲和副住持的哥哥平时还得到附近的学校教书。阿角在家里等於是多出来的人手,因此只要附近的寺院需要协助,他就会立刻前往支援。
那三个人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大概几岁啊?
这个嘛印象中义五郎先生好像快八十岁了。
八十岁算长寿了。阿角叹了口气。我祖父去世的时候才六十一虽。家父今年虽然才五十六岁,全身上下的问题却不少,说得出来的地方几乎都有毛病。
是啊,他们也算活够本了。光男露出苦笑。依照村子里的习俗,八十岁去世应该是喜事才对。可是他们死得那麽惨,实在叫人无法将这件事当成喜事看待。
对啊,大家都觉得他们是死於非命呢。
同一个家族里面连续死了那麽多人,这倒是十分少见。
这还不算稀奇。阿角将袈裟挂在墙上。我们有个信徒,家里面在一个月之内连续死了四个人呢。
四个人?那可真不得了。
其中一人是一直躺在医院里的老爷爷,已经九十几岁了。先是四十几岁的儿子死於心肌梗塞,然後是爸爸、爷爷和妈妈就一个接一个的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夏天发生的事情。
真可怕。光男摇摇头。死亡这档事好像会传染似的。我们这里也是秀司先生走没多久之後,山入那三人就跟着离开人世。现在只希望不会再发生悲剧了。
後藤田秀司去世的时间比那三个人还要晚吧?
阿角的指正让光男恍然大悟。
对对对,山入那三人确实的死亡时间的确在秀司之前。该不会是秀正走了之後,顺便把外甥也一起带走了吧?
就是说啊。
阿角话还没说完,池边就从外头走了进来。
鹤见师父回来了。
光男不由得露出笑容。
太好了,总算赶回来了。和田爷爷喜欢闲磕牙,今天难得见到鹤见师父,不把他强留下也才奇怪。
好像是吧。池边笑了几声,将自己的袈裟从衣架取了下来。听说终於有人搬来了呢。
谁搬来了?
光男一脸讶异的表情让池边感到得意不已。
兼正的人啊。昨天应该说是今天早上才对,反正有辆卡车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开进来就对了。
哦?
三更半夜?阿角瞪大了双眼。
真是一群怪人。
光男也跟着猛点头,脸上挂满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目前还没有人见过屋主,不过下外场好像有人见到不知道是管家还是搬家公司的年轻人。他们为了问路,还把人家从睡梦当中挖起来呢。
这麽夸张。
一辆大卡车後面跟着两辆小车,听说那两辆小车是灰色的箱型车和白色的BMW。
光男吁了口气,不禁摇头。大部分的村民至今仍然认为撞倒前田茂树之後逃逸无踪的凶手,就是兼正的新主人。
这麽说来,那辆黑色的进口车就跟兼正毫无关系了。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兼正的屋主後来换车了呢。
没有证据可别乱说啊。
光男瞪了池边一眼。
看来,阿角露出笑容。这势必会成为今晚守灵大会最热门的话题。
就是说啊,今天前来吊唁的人感觉好像特别多呢。
阿角和光男互望了一眼。如今村民注意的焦点已经不在山入了,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即将举行的守灵和明天的葬礼,绝对不会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下进行。
池边露出微笑,仿佛看穿两人的心事。
也没什麽不好的啦。之前兼正之家不是传出很多流言吗?有人看到屋子里面有人,围墙内还会传出低沉的呻吟声,如今住户终於搬进去了,那些流言和怪谈很快会消失了。
说的也是。就在光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的时候,鹤见踏着重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鹤见师父辛苦了。
鹤见向打招呼的光男点头示意,扫过众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池边身上。
池边,你已经告诉大家啦?
没错,见一个说一个。
出家人怎麽可以这麽爱说话?
不说话的出家人要怎麽做生意?
这也倒是啦。鹤见放声大笑。对了,副住持呢?
我看到他正在跟阿吹说话。
池边回答。
大概在安慰她吧?说实在的,阿吹也真是命苦,宝贝儿子和亲哥哥竟然接连离开人世。
就是说啊。副住持不躺一下行吗?我出门的时候见到副住持,他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呢。
阿角叹了一口长气,似乎有所感慨。
又熬夜啦?
好像是。光男苦笑不已。
今早我劝过副住持,请他将早课交给鹤见师父和池边师父,自己去床上躺一下。否则白天法事晚上守灵,副住持哪撑得下去。
就是说啊。池边点头。
副住持这个人就是太认真了点。不过就是做早课嘛,偶尔休息一下又不会怎样。
鹤见皱起双眉。
不过就是做早课?
我没有轻视早课的意思,只是副住持昨晚根本没睡,不趁做早课的时候休息,哪来的体力住持法事?
盂兰盆节之前的这段期间正是最忙的时候,副住持应该把手中的副业暂停下来才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写小说就像当和尚一样只能忙里偷闲,休长假恐怕是想也别想了。
的确如此。
光男不经意的听着鹤见和池边的对话,将手中的袈裟挂上一家。鹤见和池边两人都是住持信明的弟子,其中池边是在静信念大学的时候,经由总本山的推荐皈依佛门,静信尚未上山服务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佛寺里面了。这两人的年资和经历都比身为副住持的静信丰富,鹤见的年纪更比静信大上不少。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佛寺内部难免会发生少壮派与老成派之间的争执,不过静信的行事作风比较低调,处处都显示出对两人的尊重,相反的两人也对内敛认真的副住持十分欣赏,几年下来并没有发生什麽冲突。
光男在佛寺里面不过是个小小的杂役,然而贵为副住持的静信在称呼他的时候,总是会在名字下面加上先生二字,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静信尊重他人的个性。静信写的小说到底好不好看,老实说见仁见智,可是他从不以自己是个小说家自傲,写小说的时候也总是待在办公室里,从来不曾为了副业怠慢寺务,这点也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不过两人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的原因,身为鹤见和池边的师父,同时一手将静信养育成人的信明才是最大的关键。虽然他现在卧病在床,村民们对於住持的尊敬却是有增无减,连光男本身也不例外。
副住持真该好好的休息一下才对。池边叹了一口气。可是他一看到阿吹出现,就说什麽也不肯进去休息。
副住持大概放心不下阿吹吧?阿角露出微笑。真是个心底善良的人。
鹤见也点头称是。
副住持天生就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光男一边整理袈裟,一边在内心暗自点头。
光男字十五岁那年开始,就到寺里帮忙,虽然在宗教法人的正式编制上,光男并不具任何职位,然而他却认为自己是寺院的一部分,对这座佛寺抱持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套句流行的说法,光男一直觉得这间佛寺就像是自己的小孩。在他的眼中,静信是个称职的继承人,不但个性稳重做事负责,应对进退也十分得体,就像尾崎医院的年轻院长一样,找不出一丝的缺点,也没有不把家业当回事的态度。光男真的觉得静信天生就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完美的继承人了。当然,除了那件事之外。
其实池边扁了扁嘴。我还听到一种奇怪的说法。
欲言又止的语气显然破坏了先前无限美好的气氛,光男不由得竖起耳朵。
奇怪的说法?
察觉自己失言的池边不由得抬起头来环视众人。
呃也没什麽啦。
你到底听到了什麽?
刚刚回来的途中,我听到有几个村民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池边试着缓和气氛。前阵子不是有辆进口车撞到小孩子吗?他们都在猜测搞不好根本没有那辆进口车。
这就奇怪了。鹤见瞪大眼镜。小孩子都被送进医院了不是?
话是这麽说没错啦。不过副住持当时也在场,後来也是他开车载小孩子到医院的,所以
池边似乎难以启齿。知道他想说什麽的光男点了点头,将话锋接了过去。
您是指村民都在背後议论纷纷,说那个孩子是被副住持撞到的吗?
光男早就听说过这种留言了。寺院的信众是他负责召集的,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算什麽?
鹤见忿忿不平的提高音量。
用不着生气啦。说这种话的人没什麽恶意,只是综合当时的情况做出合理的想像而已,有点缺德倒是真的。毕竟肇事逃逸的驾驶至今尚未抓到,还有人说那辆车一直躲在兼正之家呢。类似的传言到处都是,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可真是闲着没事干。
所以我才说他们没有恶意嘛。副住持在地方上深具影响力,那些人才会想到是不是大家都在包庇副住持。
这还叫做没有恶意?池边相当火大。那些人真是瞎了眼睛,副住持根本不是那种人。
时代不同了,并不是所有村民都是寺院的信众。
光男低语。信众之间就算传出类似的流言,也不会把事情说得如此刻薄,就算要说,也会稍微顾忌到当事人的颜面。让光男得知流言的信众,时候就相当的自责。
村子里也有不少不认识副住持的人,他们只对流言有兴趣而已。光男仔仔细细的拍除鹤见袈裟上的灰尘。副住持本身又是个敏感纤细的人,再加上写作的副业十分特殊,自然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鹤见低头不语,仿佛了解光男话中的含意。不过在旁的池边和阿角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光男先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以前全村的人都是信众,而且田地或是山林都是跟寺院借来的,所以寺院在村民心目中才会拥有那麽崇高的地位。可是後来迁居过来的人跟寺院之间就没有这层关系了,现在不是信众的人家几乎都是战後才搬进来的。那些人根本就不觉得寺院有多伟大,自然不懂得尊重寺院的人。
光男说完之後,抬起头看着池边等人,脸上露出微笑。
三位怎麽还坐在这里?守灵就快开始了呢。
律子,一起吃午饭吧。
披着上衣的井崎聪子出现在治疗室的门口。
我今天带便当,你们先去吃吧。
那麽我们先走了。聪子和汐见雪朝着律子挥挥手。目送两人离去之後,律子开始整理治疗床附近的区域,正在检查物品存量的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
安代正在整理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治疗室,律子向她发话。
安代小姐,今天有没有看到前原婆婆?
安代将污物桶归回原位。前原濑津吗?没看到喔。
我想也是。
律子叹了口气。
濑津婆婆怎麽啦?
她上个星期六跑来拿药,我告诉她一定要让一声看过之後才能领药,还特地叮咛她星期一要过来一趟。今天都已经是星期三了,却还是没看到她的影子。
安代哈哈大笑。
濑津婆婆视打针为畏途,就算拿绳子套住她的颈子,她也不会过来的啦。
说的也是。律子叹了口气。安代拍拍律子的肩膀,先行离开治疗室。穿过候诊室来到走廊之後,看到静信出现在门外。
副住持。
拉开门之後,静信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
午休时间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的软膏用完了,可以再拿几条给我吗?
安代露出微笑。
当然可以,请进来吧。住持的身体还好吧?最近天气这麽热,可要小心别中暑了。
家父的健康状况不错,天气虽然炎热,食欲还是跟以前一样旺盛。
哦?看来老夫人将住持照顾得不错呢。
安代走向休息室。
副住持请稍侯片刻,我去端杯凉茶。
不必麻烦了。对了,贴布也快不够用了。
安代点点头之後,敲敲休息室的门。
院长,副住持来了。
门後传来有气无力的回答声。安代打开门,只见面向书桌的敏夫差点没被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书本淹没。
请再里面等一下,顺便安慰一下院长吧。他今天一阵天心情都不太好。
丢下面露苦笑的静信,安代走了出去。叼着香烟的敏夫从书本堆中抬起头来。
可别信以为真了,我们家的护士小姐向来以取笑我为乐。
静信以微笑代替回答。
找我有事?我话说在前头,搬家的故事我可是已经听烦了。
才踏进休息室的静信不由得愣了一下。
哦,原来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啊。昨天半夜里不是又出现一辆搬家卡车吗?
嗯,好像听说过。
结果今天一大早,就跑来一堆只想跟我闲话家常的病患。慢着,应该说又跑来了才对。书桌上摊着一本大开数的厚重书籍。一下子说谁看到卡车,一下子说车子怎样怎样,要不然就是那栋屋子的挡雨板杯拉开,看到里面的窗帘之类的。我猜今天早上跑到那条坡道看热闹的人,一定多得像结实累累的果树一样。
静信轻笑了几声。
不过最让我感到讶异的,就是居然又不少人特地从看热闹的人潮当中跑来医院跟我通风报信。看热闹就要看彻底一点,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就跑回来,这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好歹也要等屋主出来之後,再报以热烈的掌声才对嘛。大家轮流到医院报到,就好像在替我做实况转播一样,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对那种事情感兴趣吧?
静信没说什麽。他跟敏夫认识那麽久了,知道敏夫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
屋主似乎尚未现身的样子,也没人知道住在里面的是怎样的人。听说屋主姓桐敷,不过大门上面并没有钉上门牌。车子总共有两辆,一辆是白色的进口车,一辆是箱型车。可惜通风报信的老阿婆不知道是什麽车型。窗帘有两层,窗台旁边有个台灯,然後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静信以苦笑打断敏夫,他很清楚看热闹的村民只会注意那些地方。
难道你真的不是为了听这些废话而来的?那你来做什麽?
父亲的软膏用完了,贴布也所剩不多。
敏夫吐出大大的烟圈,倒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真不简单,你已经回归平常心了。
你在闹什麽别扭?
我看起来像在闹别扭吗?
静信笑着摇摇头。
之後的报告送来了没?
前阵子造访的时候,敏夫表示还在等最後的检验报告。
太好了,我总算碰到一个正常人了。敏夫笑得很开心。报告还不算完整,不过警方似乎打算就这样结案。
猛爆性肝炎?
三重子婆婆不是外力致死,检验结果也不像是得到传染病,警方大概觉得继续化验下去也不会有什麽结果吧。
原来如此。
真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在想什麽。山入一下子死了三个人,现在哪是关心兼正新屋主的时候。之前还利用各种藉口想从我这里探听消息,昨晚的卡车一出现,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後置之不理。
大家都把它当成别人家的事。
说的好。不过每个人都会死,搞不好哪天就落在你我头上呢。
敏夫叹了口气。
刚发现屍体的时候,整个村子就像在办庆典一样闹哄哄的,就算我一再表示那三人是自然死亡,村民也将三人的死归咎於集体自杀、要不就是变态杀人魔下的毒手,伊藤家的郁美女士甚至还把整件事跟超自然现象扯上关系,讲得好像事关整个村子的命运似的,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结果呢,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就让大家忘了这件大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静信露出苦笑。
村子的生活太单调了,大家都急着寻求新的刺激。我想他们应该都知道那种小事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的,就是因为不关痛痒,所以才能当成打发无聊的消遣。
敏夫又叹了口气。就算静信不说,敏夫也对村民的心态十分了解。
拿到药的静信正打算离开,敏夫也拎着公事包走出医院。走出後门的敏夫回头望着有些讶异的静信,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怨难。
後藤田婆婆又要参加葬礼了,我得去看看她的身体状况才行。她年纪那麽大把,最近又热成这样,这几天这样操持下来,我很怕她的身体会撑不住。说完之後,敏夫用手指着静信的鼻子。可别以为我是个充满奉献精神的一声,我只是在患者还有救的时候尽量施以治疗罢了。
静信苦笑以对。就在他转过身去,打算穿过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时,身後的敏夫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静信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看到医院旁的土堤上方有个人影,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人影看到静信和敏夫之後,张开嘴露出微笑。
总算是碰到人了。对不起,请问这里是哪里啊?
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开朗。敏夫直盯着迎面走来的年轻人,脸上挂满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来你应该是桐敷家的人吧?
是的,您好。
一直往前走,就会走到大马路了。出了大马路之後右转,走到转角再右转一次,就是你家前面那个坡道。
年轻人点头称谢。
谢谢您就是尾崎院长吧?
敏夫正打算回话,却看到他抬起头来看着小路旁的建筑物。
我刚刚看到两位从里面走出来,其中穿着白衣的人手上还提着公事包,所以这里应该是尾崎医院才对。
敏夫回头望着静信。
看来我们这里出了个大侦探呢。然後又对年轻人说道。是的,我就是尾崎。以後若身子有什麽不适,欢迎随时来找我。身体有小病绝对不能拖,最好趁我还帮得上忙的时候来就诊,否则救只好请这位仁兄出马了。
年轻人歪着脑袋。
这位也是医生吗?
静信瞪了敏夫一眼,似乎不太欣赏这个玩笑。不过敏夫却不以为意。
不,他是和尚。
啊。年轻人笑了出来。
原来是山上那座佛寺的师父啊。您好,我叫作辰巳。
敝姓室井。
敏夫向辰巳招招手,讲刚刚才关起来的木门打开。
进来喝杯茶吧,站在这里聊天只会肥了那些蚊子而已。
尾崎先生不是正要出诊吗?
没关系,不急在一时。这里的人似乎比较喜欢和尚,所以我只是想在和尚出动之前先去看看情况而已,并不是对方主动找我去看病的。更何况敏夫露出了笑容。虽然我没无聊到跑去看人搬家的地步,不过既然神秘人物就出现在眼前,焉有不好好审问一番的道理。
辰巳似乎对斜坡下面那群看热闹的村民感到不知所措。
也不是特别排斥他们啦,只是不知道该怎麽应对。
准备室的窗户大大开启,静信和辰巳就坐在窗户旁边。敏夫在他们的对面盘腿而坐,律子端进来的托盘就摆在前面,上面放着三杯冰凉的麦茶。
村子里没什麽娱乐,所以才会把你们当成珍禽异兽来看待。不过他们没什麽恶意就是了。
辰巳露出微笑。
我才刚搬来不久,想认识一下附近的环境,所以就从後门沿着小路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走去。本来还以为会绕上一大圈之後回到村子呢。
也不是回不到村子,只是会跑到这来而已。
这麽说来,我应该走前面那条路?
你们家前面的那条路是通往山里的林道,走到最後就没路了。从小路往下走的话,就会通往木料厂後方的农田。田埂也是小路的一部分,不必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走错路。
辰巳忍俊不禁。
刚开始我的确有点怀疑。
乡下地方不比大都市,林道、产业道路和田埂全都混在一起,住一阵子就会习惯了。只要不翻越山头,不管走到哪里都还是在村子里面。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敏夫摇摇手。
劝你还是早点抛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里不好也不坏,只是随处可见的乡下村落罢了,真不知道你们怎麽会想要搬到这里来。其他村民也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你们还是早点把答案准备好吧。
辰巳嗤嗤而笑。
搬到这来不是我的意思,看来我只好回答不知道了。
那些人没那麽好打发。更何况你也是桐敷家的成员,怎麽能说不知道呢?
只是跟其他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罢了,其实我只能算是一个仆役。
什麽?敏夫十分讶异。
你不是桐敷家的成员吗?我还以为辰巳是你的名字呢。
辰巳笑了几声。
桐敷辰巳听起来倒是很响亮。可惜辰巳是我的姓,我只是住在主人家的仆役罢了,专门负责粗重的工作。
可以请教桐敷家的家庭成员吗?
老爷、夫人以及小姐,总共三人。老爷原本是大公司的董事长,自从前年退休之後,就一直过着隐居生活。
享受人生吗?真令人羡慕。桐敷先生今年贵庚?
辰巳摇摇头。
我没特别问过,大概还不到五十岁吧?
正值壮年呢。这麽年轻就退休啦?
就是说啊。公司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啦,只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握有大多数股权的董事长似乎也无法掌控整间公司。不过老爷之所以急流勇退,我想应该是为了夫人和小姐才对。夫人和小姐的身体一向不好,或许这也是老爷决定搬到这里来的原因。
宿疾吗?
嗯,因此老爷才会到处寻找可以让两人静养的地方。後来经过朋友的介绍,才找到这里来的,价钱方面听说也十分合理。
原来如此。基於医生的职业义务,我对夫人和小姐的病情十分有兴趣。她们两位是哪里不舒服呢?
尾崎院长听说过SLE吗?
辰巳话声刚落,敏夫很难得的出现面色凝重的神情。
我听说过的确是很难缠的宿疾。
敏夫知道坐在一旁的静信内心打了好几个问好,於是便开始解释。
简单说来,SLE可以归类为不明原因的疾病,患者会出现皮肤病变、关节酸痛、甚至是肾脏和心脏功能衰竭。除此之外,对光线还会特别敏感。
是的。辰巳点点头。所以夫人和小姐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才行,尤其是这麽热的天气更要特别注意。大都市里面的诱惑特别多,不出门总觉得对不起自己,所以乾脆搬到这种什麽都没有的乡下地方,好好的待在家里静养对不起,我没有嫌弃这里的意思。
敏夫露出笑容。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事实。
老爷好像早就有搬到这来的打算,只是被股权转让和公司处理这些事情耽搁了,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而且老爷又对现在住的房子特别有感情
所以才会整间屋子移建过来是吧?原来如此,难怪你们会搬到这种乡下地方。
不过,辰巳加以补充,这里虽然不大,大家却都十分满意,夫人更是觉得这里有家医院,以後看病就方便多了呢。只是家里也有个医生,请院长看诊的机会恐怕不多就是了。
你们有自己的家庭医生?
是的,一位叫作江渊的老医生。他原本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将医院让给儿子继承之後,就成为夫人和小姐的专属医生,同时也兼任小姐的家庭教师。
小姐今年贵庚?
十三岁。这个年龄应该是国一的学生,可是自从发病之後,就几乎没去学校上课。
原来如此。敏夫点点头。
家里虽然有个医生,却没什麽设备。再说夫人和小姐罹患的疾病随时都有致命的危险,住家附近有间医院,还是比较放心一点。当初老爷就是听竹村女士说村子里有间医院,才决定要搬迁过来的。
那我可真是责任重大。敏夫露出苦笑。看来我得事先预习一下才行。
就请院长多多帮忙了。
三名家人再加上你和家庭医生,一共五个人?
总共六人,还有一名女管家。
哦?敏夫低语。这时静信低头看着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等一下还有事情要忙,我先告辞了。
辰巳的脸上充满疑惑,敏夫见状连忙向他解释。
村子里有人过世,这家夥得替他们办法事,而我也要去替往生者的妹妹看诊。老人家禁不起打击,一个不小心就会病倒了。
辰巳连忙站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两位宝贵的时间。
别这麽客气。不嫌我泡的茶难喝的话,以後随时欢迎你来喝茶。
院长太谦虚了。辰巳低头道谢,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多津,听说兼正的年轻人昨天出现在尾崎医院呢。
佐藤笈太郎才刚现身,就忙不迭的贡献八卦。
多津依然保持数十年如一日的姿势,坐在店里看着前面的村道。今天仍旧是个大热天,柏油路面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兼正的年轻人会不会就是在千草问路的那个人啊?
应该吧?听说兼正的年轻男子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嗯。多津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她并不是对新邻居不感兴趣,只是她知道一旦显露出自己的好奇心,像笈太郎这种机灵的人一定会开始拿腔拿调。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多津,只要她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笈太郎就会将一己所知全盘托出。
果不其然,笈太郎马上坐在多津的身旁,探出上半身开始说话。
包括父亲、母亲和女儿在内,一共只有三个人。母亲和女儿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所以才会搬到这种乡下地方静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仆役和女管家,以及一个医生。专属的医生呢。
哦
果然是有钱人的家庭,难怪会大老远的把那栋豪宅移建过来。不过,多津对那户人家有些芥蒂,她觉得趁三更半夜的时候偷偷搬进来的行为透露出莫名的诡异。一辆卡车和两辆小客车,送虫祭夜里出现的神秘卡车该不会就是他们吧。
(若真是他们的话,当时又何必调头离去?)
多津实在无法释然,可是想不透的地方还不止这样而已。那户人家搬来之後,至今尚未跟村民打招呼,这点也让多津有些反感。村子里虽然传出有些村民遇到他们的消息,可是聚集在竹村文具店的老人家们却从未亲眼见过新邻居,就好像可以避开村民的目光似的,让多津感到不是滋味。一般人在白天搬家的时候,一定要通过竹村文具店的门口,而且只要走出家门,多多少少都会被无所事事的老人家撞见才对,然後那些闲着没事干的老人家就会争先恐後的跑来通风报信。这麽多年来,一直坐在店门口的多津就是这样掌握全村大大小小的秘密。然而她对兼正的新屋主却一无所知,仿佛那户人家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真不是滋味)
笈太郎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然。
那户人家不管做什麽事情,好像都喜欢偷偷摸摸似的。
得了吧,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偷偷摸摸得?
是吗?我就是觉得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得,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还没瞧见。你不觉得这样子很奇怪吗?
多津内心虽然赞同笈太郎得说法,却没有出声回答。笈太郎鼓着一张臭脸用手巾拭去脸上的汗水,露出狡的笑容。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郁美的预言不准了,当初她可是说新屋主家里一定发生不幸,所以没办法搬来呢。我倒想看看她现在还有什麽脸在那边说大话。
多津皱起双眉。
她想到什麽就说什麽,说话之前根本没经过大脑。
就是说啊。
那种女人一定会想办法用一些歪理来掩饰她之前说过的话,你等着看吧。
没错。笈太郎笑着回答。
夏野在冰箱里面东翻西找,这是父母亲刚好从工坊回来。他看看厨房的时钟,心中纳闷怎麽这麽快就到了休息时间。
肚子饿啦?
母亲小梓走进厨房。夏野摇摇头,从冰箱拖出一罐装满麦茶的宝时瓶。
顺便帮我们倒两杯吧。
夏野点点头,心中有些不耐。从橱柜里拿出三只玻璃杯,开始倒起麦茶。
冰箱里有葡萄,顺便拿出来吧。对了对了,你知道他们搬来了吗?
不知道。已经搬来啦?
嗯,刚刚经过这里的邻居告诉我们的。
夏野不置可否的将葡萄洗乾净之後,装进盘子里往餐桌一放。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将麦茶的被子往前一推,示意夏野替她加些冰块。
自己去加。
反正顺便嘛,拜托啦。
夏野叹了口气,从冰箱拿出冰块。这时父亲刚好在旁边洗手。
整个村子都在谈论这件事。也不过就是搬家而已,没必要弄得那麽夸张吧。
小梓笑了一笑。
这样子不是很可爱吗,就像小孩子一样。当初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他们一定也像现在这麽好奇。
或许吧。结城叹了口气。前阵子大家还在对山入事件议论纷纷,现在只不过是有人搬来了,就把那件事抛在脑後。
这就是他们可爱的地方啊,你不觉得吗?跟山入事件比起来,说这件事可温馨多了。
也是啦。结城挑了张椅子坐下。
一下子是集体自杀,一下子又是变态杀手,人家还以为山入真的发生什麽不得了的犯罪案件呢。
结果那三个人只是病死的而已吧?
尾崎院长就是这麽说的没错,当时他还在现场验屍呢。
那就错不了了。一下子发现三个人的屍体,也难怪村民会惊惶失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确有些反应过度了。
我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过倒不是因为三个人突然去世的关系。山入是个孤立的深山部落,唯一的三个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旦生了什麽病,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搞不好化成一堆白骨还没人发现呢。若不是村子里的人刚好要去送讣闻,说不定屍体直到现在还躺在那里。
说的也是。
村子里以老年人口居多,相关措施却总是付之阙如,我觉得这是一大问题。为了照顾老人家的生活,村子里应该建立老人养护连络网才对。即使在以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里,老人家也是被孤立的一群,这些无生产力的老人往往被视为无用的废物,人际关系自然会逐渐薄弱,所以在将他们纳入社福利制度之前,应该协助他们重返社会。
社会上好像类似的组织,比如说老人会或是独居老人之友等等。
总是不够完善。
小梓点点头。
山入事件是个发人深省的案例,可是对村民来说,它已经是过去式了。很难想像村民对於同一个村子的乡亲居然如此薄情。
对啊,我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更紧密才对。
山入位处偏僻,地理环境也是造成疏离感的原因。我不懂的是为什麽只是几个人搬进村子,村民就将山入事件划上句号。
先是大老远的将豪宅移建过来,然後又是趁着三更半夜的时候搬家,话题性可不比山入事件逊色呢。
不过我倒是没听说有谁见过新邻居。
我是听说过有人见过啦,至於是谁就不太清楚了。
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麽。结城叹了口气。既然都已经搬过来了,就应该跟村子里的人打声招呼才对。这个村子已经够小了,还要把自己关在那栋豪宅里面,一副不把周围的人看在眼里的模样。
就是说啊。
夏野一边听着父母的对话,一边将使用过的玻璃杯清洗乾净。就在打算走出厨房的时候,耳边传来父亲问他是否要出门的声音。夏野也没回过头来,只是随口答应一声。
我去武藤家一趟。
外头还是令人心浮气躁的大晴天。走在艳阳之下的夏野有种想要逃离一切的冲动。
山入的老人家被孤立在深山之中,也被其他村民排除在外,这点是不争的事实。没有人与他们联系频繁,也没有人去探望他们,直到死了好几天之後,才被人发现。
可是那些老人应该知道自己早就被孤立了,也应该了解被其他村民排除在外,更应该明白山入本来就是个地处偏僻的部落,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状况。虽然如此,他们却还是选择住在山入。
既然害怕会被孤立,就应该想办法让自己不被孤立。母亲说的没错,村子里的独居老人早已组成好几个互相照顾的连络网,不想被孤立的话,就应该设法加入其中才对。然而他们却没这麽做,表示他们选择被孤立。如果他们不想被孤立,也一直设法与外界接触,却因为外在条件不许可而办不到,或许还值得旁人的同情,然而山入的条件却没那麽严苛,只要他们愿意,还是能与外界接触。
夏野明白父亲的理想,却不懂父亲为什麽要将选择孤立的人强行置入社会结构。既然当事人自己选择与世隔绝的生活,无论生活再怎麽不便、或是发生怎样的不幸,那都是当事人应该自己负起的责任。如果当事人并未察觉自己已经被孤立的事实,抑或是早已产生危机感、却未采取行动设法改善,甚至是根本没有事先替可能发生的紧急状况设想应变之道,就只能怪那些老人家太愚蠢了。夏野实在不明白为什麽自己的生命安全还要让别人来操心。
这就叫做多管闲事。
夏野真的有这种感觉。既然想当个蠢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这也是他们的选择。更何况那些老人家搞不好早就了解己身的状况,却依然做出自我孤立的决定。有些人惊讶於三名被孤立的老人家在临死之前也不向外界求援,可是夏野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对於那三个老人家来说,外场这个村子以及住在外场的人,早就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奇怪的是,在满天飞的谣言当中,夏野偏偏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那户人家何尝不是如此?)
夏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兼正的豪宅在翠绿的山腰中展现慑人的威仪。
刚搬进来的新住户到底要不要跟邻居打招呼,夏野觉得那是个人自由。想要融入村子里的生活、积极的与村民展开互动是一种选择,喜欢乡村生活的恬静、不想涉足复杂的人际关系当然也是另一种选择。
(真是莫名其妙。)
夏野总是觉得父亲认为自己是站在正义与公理这一边,然而他虽然自命为自由与人权的庇护者,却总是忽视儿子的自由意志。父亲认为愚不可及的事物,夏野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这种权威式的管教方法对他的心灵造成莫大的伤害,然而父亲却丝毫没有察觉。
叹了一口长气的夏野来到武藤家的门前。正当他打算从廊缘窥伺屋内的情况时,上面突然传来说话声。
唷!
武藤保从二楼的窗户向他挥手。夏野点点头,自行进入屋内,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小保的房间热得跟蒸笼一样,而且阿彻和村迫正雄也在房内,人口密度相当高。三人全都赤裸着上半身频频拭汗,可见房间里面多麽闷热了。
这里是桑拿吗?
夏野的抱怨让小保露出苦笑。
流流汗才健康嘛,就别挑剔那麽多啦。你在大城市的时候,可是要花钱才能洗桑拿呢。
没人肯花钱洗这种汗臭味十足的桑拿吧?大城市的竞争可是很激烈的呢。
算你厉害。小保朝着夏野踢了一脚。
对了,你听说了没有?
小保兴致盎然的表情让夏野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是兼正?我知道他们已经搬来了啦。
小保笑了出来。
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早就失去新闻价值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昨天跑到正雄家去。
什麽?
正雄露出笑容,表情十分得意。
兼正家的年轻人跑到我家,问我们有没有在做宅配。
夏野吁了口气。正雄家是米店,刚搬来的人跑来问这种问题一点也不奇怪。
这种事没什麽好得意的吧?
正雄表情一变,显得有些不高兴。
我又没炫耀的意思。
是吗?占据窗边位置的夏野以双手撑住脸颊。我看大家好像都缺话题似的。几个老人家死了也在那边议论纷纷,刚搬来的人不过跑到店里露个脸,就好像天大的事情一样到处炫耀。
夏野的与其仿佛在嘲讽正雄没见过世面,正雄不禁怒从中来。
对啦对啦,我们乡下人没你们都市人懂得多啦。
夏野摇了摇头。
有自卑感的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正雄的脸色更难看了,一旁的小保却笑得合不拢嘴,直嚷着夏野说的没错。正雄看着乐不可支的小保,他不懂小保在笑什麽,更不懂被人当成傻瓜的小保为什麽不生气。阿彻和小保的这种态度只会让夏野愈来愈嚣张而已,既然他已经是外场的人了,就应该以外场的习俗约束他才对。
你好像比我还大上几岁似的。
正雄的弦外之音是在警告年纪比较小的夏野不要太过嚣张,然而夏野却故意装迷糊。
谁叫你空长年纪不长智慧。
正雄恶狠狠的瞪着夏野,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破口大的冲动压抑下来。这小子就是这麽惹人厌。正雄握紧双拳站了起来,小保依然以状况外的表情抬头看着他。
上厕所啊?
我要回家了,这里的空气糟得让人待不住。
正雄看了夏野一眼,抓起衬衫故意踏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来。坐在窗户边的夏野看着气冲冲的正雄离开房间。
他有问题啊?
阿彻苦笑不已。
谁叫你浇了正雄一头冷水。
看见新搬来的人有什麽好稀奇的,犯不着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吧?
这就叫作交际,懂吗?就算没有兴趣,也不应该直接表现出来。你这种个性再不改的话,以後出社会可有苦头吃。
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被浇了一头冷水就气冲冲的离开,临走之前还不忘瞪人家一眼,这种人以後出社会就不会吃苦头吗?
阿彻一手扶住前额,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他自己也需要检讨啦。正雄这个人比较任性,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就会臭着一张脸。
哼。
他在所有兄弟姊妹当中是最小的一个,而且哥哥的年纪又比他大很多。
差几岁啊?
宗贵先生今年几岁啦?记得好像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吧?二哥的年纪跟大哥差不多,算一算至少也差了十五岁以上。
十七岁啦。一旁的小保插口。正雄的妈妈在世的时候总是特别宠他,所以他只要一不如意就会乱发脾气。
莫名其妙。
或许吧。阿彻苦笑,正雄的心态或许真的不太平衡。两个哥哥都十分争气,村子里的人又喜欢拿他跟两个哥哥做比较,他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再说正雄从小就在父母的溺爱当中长大,更缺乏接受批评的雅量。
我不是说正雄,而是说你们两个莫名其妙。
喂喂喂。
独生子比较任性、或是年纪差距大的麽子比较容易受到父母的溺爱,这都是泛泛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即使生长环境相同,也不会塑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你们不去探究个人差异,却相信那种泛泛的说法,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麽?
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小保叹了口气。
我们可是站在你这边呢,你居然还说我们莫名其妙。
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就叫作站在我这边吗?我不需要这种阴险的朋友。
你这种个性再不改的话,迟早会被人修理。
有胆子修理我就尽管来吧,我才不会害怕呢。
真是服了你。阿彻放声大笑。姑且不论夏野的观念到底正不正确,普天之下敢如此畅所欲言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而已。而这也就是夏野之所以是夏野的魅力所在。
夏野意兴阑珊的看着窗外,视线刚好落在兼正的豪宅。
搬到这种乡下地方干嘛,真是闲得没事干。
好像是女主人和女儿的身体不好,所以才搬到这里来静养。这是正雄刚刚说的。
原来如此。夏野叹了口气。
若不是为了静养,他们也不会搬来了。
找到合理解释的夏野却难掩内心的空虚。他所欠缺的就是这种合理的解释。夏野与村子既没有地缘关系,跟村民也没有血缘关系,更找不到非融入村子不可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就是奉父母之命搬迁至此,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夏野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在这里,只知道自己被外场束缚,而且这种束缚又是还会变本加厉。夏野必须设法摆脱看不见的束缚,否则恐怕永远都无法离开外场。
他们不是你的同志。
阿彻仿佛看穿了夏野的心思,这句话刺得他不由得皱起双眉。
我不需要什麽同志。你倒是很冷静,不愧是成熟的大人。
没什麽好兴奋的嘛,毕竟他们跟我们又没关系。
哦?
住在那种豪宅的人多半都会瞧不起人,怎麽可能跟邻居打交道?再说我也不想认识他们。如果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们的女儿才十三岁而已。
最後那句才是真心话吧?
阿彻微笑。
我看他们也没打算跟其他人来往,村民似乎也不怎麽想跟他们扯上关系,所以往後应该没什麽交集才对。
夏野也跟着笑了。
说的也是。
加奈美,听说第一个跟兼正的人打过照面的,就是你啊?
每个进入店里的客人一开口就是说这个,矢野加奈美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心想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了。推开店门走进来的田中佐知子与清水宽子分据吧台左右,以期待万分的眼神看着加奈美。她们期待的心情加奈美不是不懂,只是这几天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让她真的感到十分厌烦。
禁不住佐知子和宽子的频频劝诱,加奈美只好又将兼正的人当时向她问路的情况重新述一遍。在一旁默默洗着碗盘的元子显得十分紧张,加奈美知道元子感到些许不安,对外地人根深蒂固的恐惧感让她全身上下都僵硬了起来。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元子就对孩子们的安危感到十分焦虑,甚至有十分严重的神经质倾向。印象中以前的元子并不如此,至少在自己嫁到别的地方生活的那段期间,元子从来不会为了这个问题神经紧张。不过当时自己顶多也是跟元子通通电话,并不像现在几乎天天与她见面,所以有可能是这种倾向当时并未显露出来也说不定。然而刚离婚之後回到村子的那段时间,加奈美可以确定当时的元子比现在要开朗多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焦虑占据了元子心头,让元子的神经质倾向一年比一年严重。
加奈美随口敷衍想要知道更多内情的佐知子和宽子,这时洗完碗盘的元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连忙取下围裙叠好。
加奈美,我该回去准备晚餐了。
加奈美点头微笑,向自己的闺中密友道别。元子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等到元子走出店门口之後,加奈美看着吧台前的佐知子和宽子。
别在她面前提起兼正的事,元子对兼正的人十分敏感。
宽子睁大眼睛。
敏感?为什麽?
加奈美不想多说什麽,跟她们解释元子心中的不安可是一项十分浩大的工程。
不为什麽。加奈美露出微笑。前阵子元子的孩子不是被车撞到吗?有人在怀疑那辆肇事逃逸的车子是不是兼正之家的呢。
真的吗?
这当然只是传言而已,那是兼正之家的人根本还没搬来呢。幸好那孩子只是被擦撞而已,没什麽大碍,否则事情可就闹大了。再说肇事逃逸的凶手虽然应该不是兼正的人,却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与兼正无关,因此元子才会一直对兼正的人耿耿於怀。
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真是难为她了。
还好啦。加奈美含糊其词。
兼正真是过分。佐知子有些义愤填膺。既然村子里有这种传言,他们就更应该站出来向村民解释才对。
我想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的焦点吧。
不管怎麽说,刚搬来的人本来就应该跟左邻右舍打招呼才对,哪有一直窝在家里不出来的。他们愈是不合群,村子里的人就愈是感到不安,应该找个人去数落他们一顿才对。
宽子笑了出来。
又不是彼此熟识已久,这种事谁做得出来啊?今天要你去数落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想你大概也骂不出口吧?
找个理由去拜访他们不就得了,比如说请他们填写互助会的基本资料之类的。这样子应该就不会太过突兀了吧?
佐知子的说法显然刺激了宽子的好奇心,脸上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个主意不错。
加奈美觉得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却没有多说什麽。她能体会佐知子和宽子的好奇。在那种地方盖那种房子本来就会引起村民的好奇心,於情於理屋主都应该满足村民某种程度的窥伺。
听说屋主有个女儿,不如找中外场家长会的人一起去吧。反正以後一样要念村子里的小学,要不就是国中。
我听说屋主的女儿体弱多病,已经好几年没上学了呢。
加奈美看着宽子,脸上的表情有些讶异。
真的吗?
是啊,听说有个看似仆役的年轻男子跑到村迫米店说的,而且我刚刚去买东西的时候碰到智寿子,她也说男主人特地请了一个家庭医生就近照顾呢。什麽病我是不晓得啦,听说是相当难缠的遗传疾病,妈妈和女儿都患有那种怪病。
真令人同情。难怪他们会搬到这种乡下地方。
就是说啊。
佐知子略作思考之後,突然想起一个好点子。
不如这样吧。我们跟家长会的人一起去拜访他们,然後表示家长会愿意协助女儿到学校上课。你们觉得这个理由怎样?
嗯,说的好。宽子点头赞同。这种事真的要先问一下比较好。如果真要上学的话,说不定需要其他人的协助呢。
就是说嘛。我去问问中外场的小池先生,请他跟我们去一趟好了。
看着频频点头的宽子,加奈美不由得在内心叹息。村民的好奇心固然是屋主点燃的,不过加奈美还真有点同情屋主的处境。看来那一家人的耳根恐怕好一阵都不得清静了。
清水惠走在蝉鸣刺耳的小路上。
沿着西山的山脊从下外场经由中外场一路通往门前的羊肠小径,小惠原本以为走到这里就不会遇见熟人了,想不到还是差点被认识的村民逮个正着。跟无所事事的老人家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对小惠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她早就猜得出来那些老人家会聊些什麽,除了前几天有人搬进来之外,绝对不会有第二种话题。要不就是聊些山入部落的三人死於非命的事情,然後再以老卖老的训诫小惠一番。
(这种事有什麽好讲的。)
人最後总是难逃一死,村子里的老人又特别多。每天总会有几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不是死在村子里,所以眼不见为净罢了。
大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山入部落就此消失了,然而小惠却认为山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若不是发生那种事,大家几乎都快忘了外场还有那个叫作山入的部落。她实在不明白那些大人到底在大惊小怪什麽。
刚听说山入出人命的时候,小惠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整天就盯着电视和报纸,深怕会出现什麽意想不到的变化。然而整个事件却没有戏剧性的转变,电视和报纸也当成地方性的社会事件来处理,根本没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原来大家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村子里的人一谈起这件事,嘴巴上总是挂着同情或者可怜的字眼,事实上却没有半个人真的觉得那三人的遭遇十分可怜。可是当小惠表明自己没兴趣的时候,对方却又会露出鄙夷的神情。
(莫名其妙的村子。)
小惠只觉得村民的观念实在很奇怪,为什麽要去关心跟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呢?即便跟当事人没有什麽交情,也要装出一副数十年老友的模样,小惠真的很想大声的问他们,这件事跟你们有什麽关系?
(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惠不觉得那件事与自己有关,不过另一件事就不一样了。
来到转角的小惠遥望上坡道的尽头。前天半夜有人看见卡车开进去的传言,已经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至今却没有人看过屋子里的人。至少小惠一路上所碰到的人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知道当初到底是谁见过他们。屋子里的人非但没挨家挨户的向村民打招呼,甚至连走出家门熟悉周遭环境的动作也没有。他们可能正在忙着整理行李,不过也有可能根本没跟村民打交道的打算,因此小惠至今仍未听到任何跟屋主有关的消息。
在令人感到无趣的村子里面,那户人家算是唯一让小惠感到有意义的存在。虽然小惠就与其他人一样都跟那户人家扯不上关系,可是在她的心中,还是有着说不出来的期待。
她畏惧失望。她不愿意去想像大老远从外地搬来的人其实就跟普通人没什麽两样的情景,也不愿意去想像那户人家之所以足不出户,是因为对她没什麽兴趣的结果。
(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小惠一边直盯着上坡道的尽头,一边喃喃自语。她喜欢那间屋子,所以觉得自己也会喜欢屋子里的人。相反的,她也希望屋子里的人能够接纳自己。
(难道不是吗?)
就在小惠编织美丽的幻想时,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小惠。
回头一看,声音的来源是正在遛狗的小薰。发现小惠注意到自己之後,小薰立刻朝着她挥挥手。小薰身边的狗是只长相滑稽的杂种狗,而且还取了一个叫作拉布的菜市场名字。
(那户人家如果有养狗的话,一定是威风凛凛的西洋犬。)
小惠依依不舍的看了身後的豪宅一眼。
今天好热喔,出来散步啊?小薰说完之後,顺着小惠的视线往上看去。你找那户人家有事吗?
怎麽可能。
小惠快步离开坡道,脸上的表情带着几丝羞赧。她打量着急忙从身後跟上来的小薰。
(真是没品味,居然用橡皮筋来绑头发,绑个蝴蝶结不是很好吗?出门之前也不懂得打扮自己,竟然穿件T恤套双拖鞋就跑出来了。)
小薰比小惠小一岁,家就住在附近,两人的母亲彼此熟识。她们之前就读同一所国中,今年小惠升上高中之後,小薰就独自被留在国中,不过每天早上还是会来找小惠一起上学。虽然小惠并未要求小薰每天来找她上学,然而小薰每天早上都惠准时找小惠报到,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当小惠东摸西摸不肯出门的时候,小薰还会丢下一句不等你了,然後继续在玄关等她。小惠觉得嘟着嘴巴的小薰真的很像她自己养的狗。
小薰似乎说什麽都要跟小惠一起上学。从村子里坐公车到邻村的高中也要三十分钟,就读国中的小薰根本不必要那麽早出门。可是小薰却不觉得辛苦,还说早点到学校可以先预习今天要上的课,这种无意义的体贴让小惠觉得不可置信。
听说已经有人搬进去了。
小惠点点头。信步而行的小薰不时回头看着坡道上方的豪宅。从两人的位置往上看去,豪宅的大门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二楼和屋顶孤独的耸立在坡道尽头。小惠只觉得看不见大门的豪宅似乎被人玷污了。
听说屋主有个女儿。
小惠不由得停下脚步。
女儿?
小薰点点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比我还小个几岁,大概是小学六年级或是国一吧。
小惠的心情有些复杂。屋主有个女儿的消息固然令她欣喜万分,却没想到年纪竟然比自己小。而且一想到小薰比自己更早知道这个消息,内心顿时不是滋味。
哦。
那户人家只有三个人而已,这於是我从邻居那里听来的。
哦然後呢?
然後什麽?
都是些怎样的人啊。
小薰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我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哪会知道那麽多啊。再说我对那户人家又没什麽兴趣,听一听自然就走开了。
没有兴趣?
小惠十分惊讶,不过小薰的表情却比她更惊讶。
你对那户人家有兴趣啊?
那当然。
他们全都是怪人呢。
怪人?为什麽?
小惠咄咄逼人的口气让小薰瞪大了眼睛。小薰念幼稚园的时候就认识小惠了,有时却会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朋友十分冷漠无情,就像现在一样。
这他们不是趁三更半夜的时候搬来的吗?正常人哪会挑那种时间搬家。
搞不好他们临时有事也说不定。
小薰不置可否。
而且那栋房子也很奇怪。
哪里奇怪?
不像是外场的房子。
那是因为外场的房子太老土的关系。
小薰觉得在乡下地方盖一栋那麽豪华的建筑相当奇怪,不过小惠却不这麽认为。
房子看起来又很阴森小薰才刚说完,小惠马上报以冷峻又带着一丝轻蔑的眼神。住在里面的感觉一定很糟糕。
又不是你要住的,管那麽多干嘛。
小惠丢下这句话之後,就头也不回的快步往前走去。
怎麽啦?又跟妈妈吵架啦?
小惠别了小薰一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往回走的小薰呆立当场,认识小惠已经十多年了,她实在摸不清这个朋友的脾气。
小薰叹了口气,望着蹲在脚边直喘气的拉布。
小惠到底是怎麽了?
拉布打了个大哈欠,似乎对主人的问题不感兴趣。
忿忿然的小惠一路爬上坡道,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乡巴佬了。
无聊,无聊,无聊。
没品味的居民,没品味的村子,最夸张的是他们居然一点都不引以为耻,甚至还颇为自尊。
那栋建筑不像外场的房子,村民不先检讨自己的房子多麽老旧,竟然嫌那栋建筑跟整个村子格格不入,就像在嘲笑去杂货店买个东西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惠一样。
(那栋房子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人是你们才对。)
穿着家居服,套双拖鞋就出来遛狗,这种不重视仪容的行为,就是将外头当成自家庭院的最佳证明。整个村子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将其他村民当成自己的亲戚,久而久之,自然就会失去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礼仪,随随便便进出别人的家里、任意批评别人的生活,仿佛自己是当事人的家人一样。
(我讨厌这种村子。)
然而小惠却被囚禁在村子里面,哪里也不能去。再过几年之後,她势必会在村子里找份工作,然後跟村子里的人结婚,从此成为村子的一部分。这是小惠最不愿意见到的恶梦。
她想念大学,她想去大城市找工作,可是家人以及邻居却齐声反对,他们认为女孩子就应该待在家里。
(莫名其妙。)
心中的愤怒驱使小惠拼命往上爬,等到她抬起头来想要喘口气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的大门有些异样。
坡道在豪宅前面转了个大弯,面向坡道的大门就像挡住了小惠的去路一样。白色的围墙、砖瓦砌成的门柱、镶着金属饰品的门扉,小惠发现挡住她去路,遮蔽她视野的这扇大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门缝大概只有五公分宽,透过门缝可以隐约瞧见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庭院。小惠看见从大门想内延伸的石阶、枝桠交错的庭树、以及耸立在庭院深处的石墙。
蹑手蹑脚走上坡道的小惠感觉得到自己鼓动不已的心跳,她透过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况,慢慢的走向前去。向外开启的门缝细得令人难以察觉,开在石壁上的一楼窗户已经卸下了挡雨板,小惠隐隐约约的看见窗户内侧的白色窗帘也被拉开了。屋子里面点满了灯火,屋内摆设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惠屏息前进。来到门前的时候,山风将门扉吹得前後摇晃。小惠将一边的门扉往内推,只见门扉在石阶上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无声无息的向後滑开。
屏住呼吸的小惠慢慢接近大门,就像被门扉开启的动作吸引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