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就在被诅咒的八月终于进入尾声的时候,静信又接到一份讣文,住在外场的太田健治不幸过世。五十三岁的高中老师,据说是在学校突然倒地不起。紧急送往互助医院之后还是不治身亡。
“太田老师这阵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担任这次治丧主委的村迫宗秀在电话中的声音显得不胜唏嘘。“前阵子才听他说想要提前退休疗养身体。偏偏当时正值学期中,所以才被校方慰留了下来,想不到今天居然发生这种事。好像是肝脏出问题的样子。”
静信一边客套寒暄。一边在内心思索。太田健治的死也跟那种怪病有关吗?跟宗秀敲定法事的时程后,静信立刻打电话给敏夫。
“外场的大田健治过世了,待会儿石田先生应该会拷贝一份诊断书送过去。”
“哦?”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大田健治是继前天过世的奈绪之后的第十二名死者。静信放下话筒之后,前往偏房探视父亲。
目送静信离开办公室之后,池边朝着墙上的黑板看了两眼。
“鹤见师父。”听到池边的声音之后,坐在桌前盯着笔记本的鹤见抬起头来。“这位大田先生是怎样的人啊?”
“这个嘛……我记得是个高中老师。好像还是教务主任的样子。”
“也就是说还不到退休的年纪?”
“那当然。”
原来也不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年人,池边在心中暗自思索。安森奈绪的葬礼昨天才刚结束,池边已经算不清楚这个月来他到底参加了几场葬礼。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嗯。”鹤见随口敷衍两芦。
“怎么会一下子死这么多人?”
鹤见耸耸肩膀,表示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犹疑。鹤见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说话,使得池边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偌大的办公室顿时被慑人的沉默所占据。过了没多久,才刚忙完的光男提着盛满麦茶的水壶走了进来。
“……怎么啦,两位师父好安静啊。”
“没什么。”池边回答。
“刚刚接到电话,外场的太田家有人过世了。”
光男瞪大了眼睛。
“太田家?刚造吗?”
“不是,好像叫做健治。”
“过世的居然是儿子……真是造孽啊。”
光男摇摇头,将水壶放在桌上。
“今年的丧事可真多。”
池边话才刚刚说完,光男就叹了一口长气。
“可不是吗?安森家的媳妇才刚送走——今天又替别人守灵,然后明天又要举行葬礼。这阵子的天气又这么热,光是想像就叫人受不了。”
“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晓得。等到九月中天气转凉之后可能就会比较轻松了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
池边还没说完,一旁的鹤见幽幽开口。
“池边老弟想问的是这种接二连三的丧事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光男回头看着两人,只见池边低下头,以略带不安的眼神看着鹤见。
“光男兄。你不觉得自从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现怪事吗?池边老弟说的没错,这种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唔……”会错意的光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八月初的时候后藤田家的儿子死了,紧接着就发生山入的那件事,三个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死去。然后是清水家的女儿、丸安木料厂的义一、后藤田家的老婆婆以及安森工业的媳妇。现在又多了一个太田健治。”
“的确是有点怪。村子里光是八月份就有七户人家办丧事,谁都会觉得不太对劲吧。”
“觉得?光男兄,这已经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了。光是一个月之内就死了九个人,就算今年气候特别炎热,可是就算以前有很热的夏天还是大寒流,也没像现在这样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吧?”
“嗯。”光男顿时为之语塞。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这阵子村子里实在死了太多人。在他的记忆当中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是啊,往年的确没像今年这样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
“可不是吗?不过仔细想想。以前村子里倒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什么?”光男转头看着鹤见。
“光男兄应该还记得吧?以前我们的父亲还在寺里修行的时候,当时还是小鬼头的我们就经常出入这儿。有回村子里也是一连办了好几场丧事。忙得大家昏头转向的呢。”
光男屏住呼吸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当时光男即将小学毕业,每次只要父亲从寺里带回法事的斋饭,光男都乐得像什么一样。被父亲骂了几次之后,光男才懂得闭嘴。
“那个时候也没像现在这么多吧?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确有接二连三的感觉,所以实际上过世的人数绝对没有想像中的多。”
“嗯。或许吧?”
在一旁聆听的池边不由得松了口气。
“原来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啊?”
看到池边露出安心的微笑。面带忧郁的鹤见只是轻轻的点头。
“没错,亚洲型流感的时候。”
池边轻松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
“亚洲型流感…是指造成大流行的感冒吗?”
“嗯。当时的情况可真是凄惨,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病死的人虽然不多,寺院里忙碌的情况可跟现在不相上下。光男兄,你说是吧?”
看到光男点点头之后,池边顿时脸色发白。
“难道这次也是传染病……?”
鹤见没有回答,只是叉着双手看着光男。
“这阵子副住持跟尾崎医院的年轻院长似乎走得很近,几乎每天都出门问东问西。好像在调查什么似的,连他写到一半的小说都暂时搁到一边。你们觉得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父亲,那就麻烦您了。”
向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道谢后,静信走出信明的房间。前来收拾早餐的母亲将房门带上之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年的葬礼可真是多啊,都快忙不过来了。”
“嗯。”静信不可置否的应了一声。
“该不会刚好碰上厄年吧?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明白。”
静信说完之后,就与前往厨房的美和子分手。在他打算沿着走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在半路上碰到心神不宁的光男。
“光男先生,有事想请你帮忙。”
一听到静信的招呼声,光男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
“太田家的事情吗?”
“嗯。太田家的墓园设在本寺,就请你多费心了。还有。太田先生的丧礼也要在寺里举行。”
光男点点头。伸出手抓住静信的手臂。
“副住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
“鹤见师父说这次的情况很像之前亚洲型流感的状况。”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他知道寺里的人迟早会发现异状,也迟早会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只是他没想到光男居然一下子就切入问题的核心。
“嗯……亚洲型流感……”
“副住持最近跟尾崎医院的院长接触频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疾病?”‘
静信决定对光男说明一切。
“光男先生,这件事请你暂时保密好吗?”
“可是……”
“其实敏夫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怪病看来似乎具有传染性。可是他却说与已知的传染病症状不符,不过也不能排除具有传染性的可能。这点他还在调查当中,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难道真的是…?”
“目前还在调查是不是传染病,结果还没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已经透过公所的石田先生跟保健所还有兼正讨论过了,也在思考适当的对策,所以这件事务必对信众保密,千万别说出去。”
“既然副住持这么说,我自当守口如瓶。”
“麻烦你了。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反而会造成大家的恐慌,到时情况势必会一发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请你绝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光男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然后又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没问题。我也会请鹤见师父和池边老弟保守秘密的,请副住持放心吧。”
静信低头称谢,内心十分感激光男对自己的信任。看着光男逐渐远去的背影,静信却突然感到一丝的罪恶感。
光男和鹤见他们不可能知道村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只有信众家的讣文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对于他们来说,太田是第九名死者,然而实际上却已经高达十二名,而且绝大多数的病例都是突然猝死。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发病,然后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撒手人寰。类似的个案已经发生十二件了。如果光男知道这个事实,静信很怀疑他是否还笑得出来。
2
杀害弟弟的罪名让他遭到被放逐的命运,永远在荒野之中徘徊。即使再也无法回到光明的国度、即使注定要在荒芜的大地流浪。弑亲的罪孽依然不肯放过他。罪孽化为已成尸鬼的弟弟如影随形的跟在身后,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他不知道弟弟到底有何意图,然而现状却让他倍感痛苦。至今他依然深爱着自己的弟弟,失手杀死挚爱的弟弟让他感到无比的后悔。秉性慈悲的弟弟深受天神的宠爱。无时无刻都替周遭的人事物带来希望的光辉。弟弟受到众人的喜爱、接受众人的景仰,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众人对他杀害如此悲天悯人、宛如天使一般纯洁高贵的弟弟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事实上就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暴行。
弟弟怜悯的眼神让他心中的憎恶和悔恨无限膨胀。他哀痛弟弟的死、憎恨夺去弟弟的人、同时也谴责自己的罪行,这份对弟弟的歉疚让他感到自责不已。
冰冷的寒风席卷荒凉的大地,哀伤和憎恨无情的切割地的心,带给他永不止息的痛苦煎熬。
静信叹了口气,将稿纸丢在桌上。现在的他真的没有写作的心情。手上的铅笔净写出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满脑子的思绪都被笔记本上的内容所吸引。
将散落的稿纸整理完毕后,静信打开桌子的抽屉,用纸镇把反折过来的稿纸压在抽屉深处,然后从另一个抽屉拿出笔记本。后藤田秀司、大川义五郎、村迫秀正等十人的名字顿时映入眼帘,后面还新加上安森奈绪和太田健治两人的名字。村子里的异常现象一直在悄悄进展,眼看着整个外场村的未来正逐渐走向陡峭的断崖边,静信和敏夫却依然无法分辨事情发展的动向。
(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静信根本没有调查事件的资格。他既不能跟村民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即使想从村民口中打听什么讯息,所能得到的也十分有限。静信觉得似乎应该马上将整件事公诸于世寻求协助才对。敏夫虽然是个医生,却不是研究传染病的专家,与其让一个完全外行的医生在那边瞎子摸象。倒不如由这方面的专家掌控一切要来得保险。
然而静信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将村子里的状况公诸于世、寻求专家的协助固然比较妥当,然而没有人能否定事情不会继续恶化下去的可能性。万一证实真的是传染病,村民势必会陷入恐慌,担心自己也担心家人的村民一定会马上涌入尾崎医院,要求敏夫给他们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人潮的流动率意大,事态恶化的可能性也就愈高,到时不但会引起村民的不安,也势必会招致不必要的危险。
(我好像想太多了。)
现在根本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传染病引起的,敏夫甚至连这一连串猝死的原因都找不到。他觉得有传染病的可能,却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然而一连串的摔死的确让他有相当不好的预感,同时心里也充斥着对这些不确定因素的焦躁与不安。
正当静信边看着笔记本边千头万绪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坐在椅子上的静信直接将椅子往后推,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话。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之后,静信立刻知道是经营书店的田代正纪打来的。
“喔。原来是阿正学长啊。”
原本还想说句好久没连络了。电话另一头的田代却打断了他的话头。
“静信,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过世了。”
静信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高见警官?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傍晚的时候救护车开了进来,当时我跑到店门口看热闹,赫然发现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被抬了出来。”
高见的老婆秀子也跟着跳进救护车。田代向高见的两个孩子询问事情的原委,才知道高见突然昏倒,然后就不省人事了。据说高见从昨晚就一直躺在床上,似乎是得了感冒的样子,结果今天下午上洗手间的时候就突然昏倒了。两个孩子独自在家实在令人担心,因此田代留美特地留在派出所照顾他们,直到秀子从医院回来为止。放不下心的留美赶紧询问高见的情况,却得到他已经过世的答案。
“高见太太好像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精神状态有点恍惚,所以我们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后来我想到你跟高见警官交情不错,所以才打这通电话通知你一声。”
静信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勉强挤出几句话。
“学长是说高见警官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
“嗯,好像是。”田代的语气听不出半点紧张的气氛,电话另一头的静信却急得满头大汗。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高见警官虽然住在派出所,却不是外场的人,而且也没加入治丧互助会。他的后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嗯……说的也是。”
“我们是表明愿意帮忙的立场啦,不过高见太太却说要连络娘家的人,请娘家帮忙处理后事。我想最后八成会请沟边町的葬仪社将遗体火化吧?高见太太希望一个人静一静,所以留美也只好先回来了。”
“谢谢学长的通知,我先跟高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再看看该怎么处理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田代说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静信马上拨电话到派出所,响了十五声之后依然没人接听,大概全都赶到医院去了。挂上电话之后,静信又拿起话筒拨电话给敏夫。打到医院没人接听,静信犹豫片刻之后。决定直接拨电话到尾崎家。接电话的人是孝江。她没好气的回答敏夫不在家。
“请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之前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然后就急急忙忙的出门了。我想大概是出诊去了吧?”
说不定那通电话就是通知敏夫高见过世的消息,敏夫接到电话之后,很有可能立刻赶到派出所。就在静信犹豫要不要到派出所跑一趟的时候。敏夫却主动打电话进来。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吵杂的说话声以及若有似无的蓝调音乐,看来敏夫应该是在creoIe打的电话。
静信猜想的没错。敏夫果然跑到派出所了。根据他的说法。派出所里连半个人也没有。
“附近的邻居有人看到高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离去,也不知道是去医院接回遗体,还是先将孩子安置在娘家。”
敏夫的说法让静信感到有些不安。
“既然高见太太远没回来,我也无法得知详细的情况。”
“嗯”接着静信压低噪音。
“你觉得是同样的状况吗?”
敏夫的嗓音比静信更加低沉。
“八九不离十。”
3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酷热的艳阳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走出医院的律子看着因艳阳照射而冒出阵阵热气的停车场。前几天的大两所带来的水气,让正午时分的天气更加的闷热。
“哇——!热死人了!”
小雪话声刚落,就立刻跑向停车场上外型跟玩具差不多的车子。车窗没有摇上,也没有摇上的必要,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根本不会有人想去偷别人的车。
“律子,真的很热耶。”
“没关系。”律子回答。律子打算到商店街买东西,刚好顺路的小雪表示愿意载她一程。被炎热的太阳烤了一整个上午的车子固然热得跟火炉一样,总比顶着大太阳走得汗流浃背要来得好。
一头钻进车子里的律子在商店街的一隅被放了下来。饥肠辘辘的她推开creole的店门,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优雅的乐音和沁人的冷气让律子不由吁了一口气。从医院到商店街不过才十分钟的车程,空调都还没来得及发挥效用就要下车了,律子只觉得背心似乎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好。”
“啊。你可来了。”
长谷川猛然抬起头,似乎早就在等待律子的来访。家里开书店的田代正坐在吧台前面,长谷川向律子招招手,请她坐在田代的旁边。
“你来得正好。院长今天有没有提到高见家的事情?”
“派出所的高见家吗?好像没有。”
律子已经听说高见警官过世的消息了,这件事在护士之间引起一陈骚动。大家都感到十分忐忑不安。不过律子倒是没听说高见家出了什么
“院长是防范委员之一,我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咖啡吗?”
“我要冰咖啡,顺便来份午餐。对了,高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长谷川和田代对望一眼。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才由田代开口回答。
“高见家搬走了。”
律子的神情有些讶异。
“那天晚上高见太太从医院回来。向大家表示高见警官已经去世了之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离开,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如果要办丧事的话,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很愿意帮忙,即使高见太太委托镇上的葬仪社处理。我们也想在高见警官的灵前上香致意,可是高见太太那天晚上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唔……”
“昨天晚上派出所突然传出灯光,大家都以为高见太太回来了,结果出门一看,赫然发现印有高砂松标志的卡车就停在派出所门前,有个没见过的年轻小伙子待在里面,就是没看到高见太太和两个孩子的踪影。”
“搬家公司的卡车吗?哪有人在晚上搬家的?”
“就是说啊,药房的森先生说当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呢。”
“不会吧?都那么晚了……”
“嗯。那个姓佐佐木的年轻人是接替高见警官的新任驻警,他说高见警官好像要在老家举行丧事,而且高见太太还拜托佐佐木警官帮忙搬家——说是既然已经有人接任了,他们就不应该继续住在那里。不过打包搬走的只是一些私人物品而已。大型家具还在派出所里面,好像是佐佐木警官请高见太太留下来的样子。”
“真是突然。”
“可不是吗,连跟大家打声招呼都没有,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搬走了。高见警官平时对我们十分照顾。大家都很想送他最后一程呢。”
“还不只这样呢。”长谷川接话。
“接任的佐佐木警官看人的感觉怪怪的。两眼无神,相貌实在有点猥琐。森先生起先还以为他是个冒牌警察,后来看他真的有警察证,才相信他真的是新任驻警。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上下,好像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原来如此。”律子喃喃自语。“这么快就有人来接替……”
“就是说啊。”长谷川叹了口气。律子感到有些疑惑,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突如其来的搬家,而且又是在深夜十二点,这实在有点违背常理。而且指挥搬家的竟然不是高见太太,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再加上留在原地的大型家具、以及堆满行李的卡车,这一切都透露出不寻常的气味。
神情木然的律子自言自语了起来。
“高砂松……”
印象中那是高砂运输的标志。律子对这个标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啦?”
看到田代报以疑惑的目光,律子才缓缓开口。
“高砂松就是高砂运输的标志。”
“哦?高砂运输这么有名吗?”
“倒也不是特别有名……我家附近最近也有人搬家,也是像这样一天就搬完了。”
律子指的是住在上外场的筱田母女。
“搬家卡车也是在深夜的时候突然开进来,第二天早上大家才发现有人搬来了。搬家之前也没先跟左邻右舍打招呼,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搬过来。不少人都说她们母女一定是在躲债呢。”
“的确跟高见家的情况很类似。”
“当时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运输。公司的名字取得这么响亮,却被躲债的人当成连夜潜逃的工具。所以我的印象才会特别深刻。”
“高砂运输?”
“嗯。”律子点点头。
“说不定高砂运输其实就是专门帮人连夜潜逃的公司……”话才说到一半,律子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想太多了,别理我。”
长谷川和田代互看两眼,脸上都露出尴尬的苦笑。过了几秒钟,正在替沙拉装盘的长谷川开口说话了。
“村子里最近还真发生了不少怪事。那些外地人不但人怪,连搬家的方式都很奇怪。”
话才刚说完,长谷川猛然想起自己也是个外地人,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兼正也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来的,现在流行趁夜搬家不成?”
“应该不会吧?说到怪事,最近村子里还真是死了不少人。短短的半个月之内。清水家的小惠和高见警官就相继去世。广泽先生也说这阵子治丧互助会几乎都忙得不可开交。”
以为长谷川是在开玩笑的律子不由得抬起头来,然而她却发现长谷川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看来似乎真的感到有些不安。可是——
发现律子正看着自己之后。长谷川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差点把山入忘了,前阵子不是有三个老人家同时去世吗?”
律子没有作声。这阵子村子里过世的人不只这几个而已,然而长谷川却毫不知情。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丧家的讣文只会寄给平常有在来往的人家而已,所以长谷川当然不知道后藤田秀司以及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更不知道安森义一和安森奈绪也早已不在人世。就算这些人过世的消息曾经传到他的耳中,也多半都是听听就算了,不会放在心上。
(事情没那么单纯。)
律子差点就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藤田秀司、阿吹、安森义一、奈绪、山入的那三人、小惠和高见总共九个人。这个数字的确十分不寻常。
——就是律子也不知道正确的死亡数字,更何况是长谷川呢?
敏夫被一大清早的电话铃声吵醒。勉强睁开双眼、挣扎着爬去接电话的当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清早打来的电话铁定没好事,这是敏夫在这个夏天所学到的基本常识。
“……哪位?”
这时敏夫脑中所想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想又是谁死了。
静信在二十九日那天告知了太田健治去世的消息,隔了一天的三十日则是高见的讣文送了进来。之后在前天九月五日,敏夫从石田那里得知住在外场的佐伯明在四日过世的消息。
“做姓安森。安森工业的节子。”
知道来电者是安森家的人之后,敏夫第一个直觉就是有人被奈绪传染了。不过他还是礼貌性的询问对方的来意。
“小进孙子的情况不太对劲,怎么摇都摇不醒,而且脸色十分苍白……”
“我马上过去,请你先叫救护车。”
挂上电话后,敏夫立刻跳下床来换衣服。当他开着车子赶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小进还有气息。
呼吸十分急促,很明显的呈现换气过度的症状。敏夫施加急救的时候,小进的呼吸突然停止,这应该是换气过度所产生的酸中毒。就在敏夫确定小进心跳停止的时候,救护车也刚好赶到。
“心跳刚刚停止,快做CPR!”
听到敏夫交待急救人员的内容,节子的情绪顿时崩溃。
“小进他……他死了吗?”
安森德次郎颤抖着双手抓住敏夫的臂膀。
“还有救活的希望。”
连忙安抚德次郎的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孙子的异状让德次郎和节子几乎失去理智,身为父亲的干康却在一旁以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干康,你没事吧?”
将小进交给急救人员之后。敏夫走到干康的身边。在短短的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之内失去妻子、同时又即将失去爱子的干康脸上毫无表情,以空虚的眼神看着躺在急救人员怀中的孩子。
“干康?喂!”
干康点点头,仿佛是在传达什么讯息。
“你怎么了?”
干康机械式的点点头,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了起来。
“小进……死了吗?”
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敏夫直视干康的双眼。眼白的部份略带青丝,看起来十分不寻常。感到不对劲的敏夫凑近一看,赫然发现干康的呼吸十分急促,脉搏也有频脉的迹象。
“干康!”
“敏夫大哥,昨天晚上……”干康的眼神依然空虚,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小进在梦中一直叫着妈妈……”
干康的语调十分平静。没有抑扬顿挫。
“然后他就醒过来了。这就是……这就是我听小进说过的最后一句……”
敏夫握住干康的手。手指发冷。无力的瘫在膝盖上的手臂看得到许多疤痕,跟奈绪身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等一下!”敏夫转过头,叫住正打算将小进抬上救护车的急救人员。“把他也一起送到国立医院。”
德次郎和节子也想跟着一起上车,却被急救人员挡了下来。挡下两人的急救人员接着回头看着敏夫。
“院长”
“患者出现再生性不良贫血和急性白血病的症状。请转告国立医院的医生。”
急救人员瞪大了双眼,连忙转身将救护车上的担架取下。趁着这个空档,敏夫拿出注射针筒。
“干康,把手伸出来。”
敏夫将止血带绑在干康的左手臂上,大静脉的上方刚好有两个并排的疤痕。避开疤痕将针头刺入静脉之后。敏夫取下止血带抽取干康的末梢血样本。
“院长。干康他……”
敏夫看着德次郎难俺不安之色的脸庞。
“还不能确定,不过也无法否定任何可能性。”
“可是……”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预防万一。好了,两位请跟着小进和干康到医院吧。”
敏夫带着干康的末梢血回到医院,将其中一半的样本冰存起来,准备送到田岛予研加以化验。然后将另一半的血液放在试管里面带到检验室。检验结果很明显的是贫血。而且从抹片样本看来,网状红血球也有异常增加的现象。
“……又是同样的症状。”
“小进?安森家的孙子?”
换上护士服的安代瞪大了双眼。律子点点头。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听说干康的情况也不太好,已经送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了。”
安代轻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一旁戴上护士帽的永田清美深深的叹了口气。
“真令人同情……看来这次的情况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说啊。”安代点点头。“媳妇、儿子和孙子接二连三的出事,这一定是传染病。”
清美也点头赞成。
“前几天我翻阅相关的医学书籍,不过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疾病。书上记载的每一种症状似乎都符合,可是深入探究之后,却又觉得好像不太一样。”
“我们又不是医生,当然看不出来了。不过……这种症状的确十分少见。”
从安代的回答看来,她应该也跟清美一样查阅过相关的书籍。
“真是令人担心。”
看到律子眉头深锁的样子,安代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们在这边穷操心也没用啦。院长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们只要听从院长的指示去做就好,毕竟这才是我们的工作。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希望情况不要继续恶化下去才好。”
“我只希望到此打住就好。”清美又叹了口气。“要不然接下来可就有我们忙的呢。”
“若情况真的没有起色,我们也只好认了,谁叫我们是护士呢?护士的工作就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动。既然医生已经开始采取对策了,就算是再怎么可怕的传染病,我们也不能丢下医生自己先逃命吧?!”
清美笑了出来,律子也露出会心的微笑。年长的护士毕竟见多识广,同时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职责。言谈之间充满了自信与自负。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安代一笑置之。
“紧张也是难免的啦。不过说真的,这阵子最好多吃一点储备体力,否则过一阵子忙起来之后可就有你受的了。”
“这样子操劳下来会不会变瘦啊?”
清美的玩笑话逗得安代开怀大笑。
“若真的会瘦,那可真是赚到了。如果我真的瘦下来的话,像律子身材这么苗条的人恐怕会变成皮包骨吧?”
律子微笑以对。
“到时院长说不定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没错没错。”
众人谈笑之间。律子离开更衣室打算前往休息室。却在半路上被医院的兼职人员美树叫住。跟在美树身后的藤代显得十分不安。
“律子,听说安森家的孙子去世了是吗?”
“好像是。”
“怎么会这样……这阵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呢。”
一旁的藤代跟着接话。
“会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啊?我家里也有个小孙子……”
律子露出微笑。
“我想一切都在院长的掌控之中才对。如果真的放心不下,何不直接找院长谈一谈呢?”
“嗯……说的也是。”
说完之后,美树转头看着藤代。藤代点头表示同意,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十分不安。
“不如我替你们转告一声好了,就说你们放心不下,询问院长的意见。”
“那就麻烦你了,律子。”
美树和藤代同时向律子致谢。
“院长目前是还没做出指示,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处理医疗废弃物的时候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两人对望一眼,用力的点点头。
静信将火柴放入油灯,被黑暗包围的荒废教堂顿时亮了起来。
古色古香的油灯是前任主人留下来的。除了油灯之外,教堂里到处都是隐居者所遗留下来的私人物品。沾满灰尘和老鼠屎的衣物以及发霉的书籍,他藉着不虞匮乏随处可得的日用品来慰藉空虚的心灵。
一开始静信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纯粹只是对在这种地方建了一所教堂、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奉献自我的人感到兴趣,同时也想从遗留下来的物品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即使只是不完整的片面讯息。虽然教堂内的物品缺乏一致性,无法依循某种脉络一窥隐居者的人格特质,然而光是探究每个单一物品背后所隐藏的意涵、试着与其他物品所代表的意义互相结合,对静信来说就已经是件乐趣十足的事情了。
长椅上看得到跟魔术与咒术有关的书籍、历史的文献、以及奇怪宗教的小册子。然而在这些独树一格的书籍当中,却也看得到物理学、生物学、以及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励志小说。
静信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书籍,只知道他对殉教者有着超平常人的崇拜与憧憬。他很想殉死,然而却找不出殉死的理由,才会把自己关在这里寻求属于自己的真理。或许他也想在这里替自己在潜意识当中所构思出来的“神”寻找最适当的表现方式。
之后他被迫离开这里,回到家人的身边,静信不知道那时他是否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理。当初发现这里的时候,静信曾经向兼正打听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消失在战后的混乱不堪,直到现在依然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信仰,静信倒是很想一窥其中奥妙。
就在静信随手拿起布满灰尘的书籍开始翻阅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顺着油灯的亮光往发出声响的门扉望去,只看到沙子稚嫩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
“……室井先生?”
吓了一跳的静信将书本合起。沙子踏着轻柔的脚步从长椅之间的通道走了过来。
“我从家里的窗户看到这里透出亮光,就猜到一定是你来了。”
“嗯……”
“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吧?我把书带来了。请为我签上大名。”
静信点点头,从沙子手中接过书本。那是静信的第二部作品,书况保持得非常好。这部作品应该早就没在市面上贩售了才对,看来沙子的父亲十分爱惜这本书。静信翻开封面在扉页签下名字。记得刚出书的时候——信众总会一窝蜂的拿着书本请静信签名,不过或许是新鲜感已经消失的关系,静信已经好久没替别人签名了,此情此景让他感到特别怀念。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油灯的亮光照在少女欣喜的脸上,显得更加的鲜明。
上次见到她之后,静信特别查了一下SLE的资料。全身性的红斑狼疮,在日本被视为胶原病的一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种结缔组织病变。不过静信并不知道所谓的结缔组织到底是指什么,只知道这种疾病的患者几乎以女性居多,尤其好发于年轻女性。医界认为SLE与家族遗传有关。却找不出其中的关连。发病时的特征是皮肤会出现红斑,关节也会出现不明疼痛。有时也会引起全身性的症状,最严重的就是肾衰竭和心肺功能的降低,会使患者的免疫功能降低,大脑与神经系统也有产生病变的可能。患有SLE的人皮肤会对紫外线过敏,长期接受紫外线的刺激甚至会使病情加重,肾衰竭以及心肺功能降低所引起的尿毒症、瓣膜症以及心膜炎更为致命。目前医界认定免疫功能的异常是SLE患者致死的原因,然而发病原因不明,也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注定要与病魔缠斗一生,也很难过一般正常的生活,被视为一种绝症。
不知道是这些知识使然、抑或是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所造成的错觉,静信总觉得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阴郁的神情。
“你的脸色不太好。”
“真的吗?或许吧,这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
“不要紧吧?”
“我已经习惯了。”
少女耸耸肩膀。露出淡淡的笑容。苍白的肌肤给人一种不甚健康的感觉。不过倒是没看到红斑。治疗SLE最普遍的方法就是服用类固醇,长期服用虽然会造成严重的副作用,不过沙子倒是没有像其他长期服用类固醇的患者出现满月脸或是水牛肩的副作用。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起来倒是跟健康的人没什么两样。
不过静信知道沙子的生命建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没错,生命就像积木一碰就倒,远比人们想像中的还要脆弱。安森进已经死了。干康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干康……)
他比静信小四岁,就住在附近而已。佛寺与安森家的关系十分密切,小时候两人经常玩在二起,算得上是静信的儿时玩伴。
今年夏天死了不少人,其中有静信认识的,也有紊昧平生的村民。然而像干康这样与静信共同度过人生某个时期的人突然倒下,算起来倒还是第一个。如果他也是得了那种怪病,恐怕就真的没救了。记得最后见到他是在奈绪的葬礼上。静信心想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干康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干康应该已经变成一具空壳,而自己将会引导这其空壳前往西方极乐。
“又有人死了吗?”
沙子的问题将静信拉回现实世界。
“……怎么说?”
“上次有个女孩子死掉的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静信报以苦笑。
“信众吗?”
“嗯。”静信点点头。“他还没死,不过……我想大概过不了这一关了。”
静信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干康的病情根本没有康复的可能性。
“的确是信众没错,而且还算是我的儿时玩伴。”
“哦?”
静信轻叹了一声。
“小时候我们常常玩在一起,应该说他老是找我玩才对。那家伙比我小四岁。”
“就像个小跟班一样?”
沙子笑得十分保留。
“或许吧?小时候我相当内向,除了敏夫之外没什么朋友。”
“敏夫是……?”
“就是尾崎医院的院长。敏夫跟我的交情不错。不过他那个人十分好强,不喜欢被年纪大的孩子当成跟班,所以我们两个自然而然的就玩在一起了。敏夫跟年纪比他大的孩子处不来,跟年纪小的孩子倒是相处得不错。虽然他有时霸道了点。会把朋友之间的气氛弄得很僵,不过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典型的孩子王嘛。”沙子笑了出来。“不过我还真无法想像你跟孩子王玩在一起的画面,室井先生反而比较像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拼命看书的孩子呢。”
“也不见得啦,小时候的我梃顽皮的。”静信露出微笑。“不过提议的多半都是敏夫。那家伙最会出一些鬼点子来整人,不然就是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游戏,反正挑战禁忌他最行就是了。通常碰到这种时候,我多半都会持反对的意见,不过根本说不动他。弄到最后我也只好跟他同进退了。现在回想起来,敏夫就像是拼命往前冲的车子,而我就是扮演煞车的角色。”
“……我能想像。”
静信看着油灯的亮光。
“村子里每年都会举行一种叫做送虫祭的仪式,我跟敏夫小时候曾经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
说到这里。静信突然想起今年的送虫祭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屈指算来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静信却觉得好像昨晚才刚发生一样。
“其实我们这么做真的很不应该。送虫祭是十分神圣的仪式,照理说村民是不可以跟在队伍的后面,再说小孩子那么晚了还跑出来也十分危险。不过说也奇怪,每年村子里总是会有几个孩子偷偷跟在大人的队伍后面。或许小孩子天性就是这么好奇不怕死的生物吧?”
“嗯。也许吧。”
“还记得当时敏夫提议要跟上去看看的时候,我当然是反对的。至于干康……就是那个病危的家伙,他夹在我跟敏夫之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好。干康很怕鬼,他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叫他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一样,万一被大人发现的话,少不了会惹来一顿臭骂,更何况祭典的气氛又十分诡异。所以当我表示反对的时候。那家伙显然是松了口气,可是敏夫却说就算我们反对,他也要一个人去。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我们也只好乖乖的跟着地去了。”
“我能想像当时的情况。”
看到沙子露出了然的微笑。静信也笑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即使敏夫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不讲理,干康还是会乖乖的跟着他走。至于我则是担心敏夫会冲过头了,所以只好待在他身边,适时的拉他一把。”
静信已经忘了他们三人是在什么时候分道扬镜的了。小孩子一旦进人青春期之后,就会脱离原先的小团体,跟同样处于尴尬期的朋友另组集团。他们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以干傻事为乐,反而比较注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言语沟通。进入青春期的敏夫已经懂得如何跟年长的朋友相处,静信还记得当年他经常跟家里开书店的田代和村迫米店的兄弟交换书本和唱片。少了敏夫之后,静信就不常见到干康了。干康也交了其他属于自己的朋友,几年之后长大成人,跟心仪的女孩子结婚,也当了父亲继承家业。然而不可否认的,静信的确曾经与他共同度过一段青涩岁月。
静信低头不语,想像正躺在病床上的干康。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现在即将失去自己。
一旁的沙子突然出声。
“如果你有个心爱的人,希望那个人能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吗?”
“去当医生?”
“不对。”沙子笑笑。“杀了他。”
静信有些错愕。
“希望对方为自己而生、同时也为了自己而死的话,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杀了他。否则其他人就会抢先一步杀了他,将他从你手中夺走。”
说出这种话的沙子吃吃而笑。
“很有趣吧?亲朋好友的死亡是一件令人难过的悲剧。当死神将心爱的人从身边夺走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为什么上天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因此不让自己遭受如此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将那个人杀死。我们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或……或许吧。”
沙子从长椅起身,环视黑暗之中的教堂。
“……你不觉得可爱跟可怜其实是同一件事吗?”
“呃?”
沙子笑了一笑,回头看着静信。
“比如说你养了一只小乌,那只小鸟跟你十分亲近。让你爱不释手。”
静信点点头。表情有些迷惑。
“然而小乌再怎么可爱,终究也有死亡的一天。即使你再怎么疼它、再怎么爱护它。总有一天它也会离你而去。如果你不希望它被人夺走。永远为了你而活的话。就只能亲手杀了它,即使心中再怎么无奈、再怎么不愿,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所以愈是可爱的东西,就愈会令人感到可怜,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
“所谓的可爱,就是指你失去了之后会感到悲伤的东西;而不愿意失去、或是失去之后会感到遗憾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可爱。”
“……嗯。”
静信露出微笑,一方面是沙子乍听之下似乎言之有理、仔细思考之后却又欠缺理论依据的论调让静信感到莞尔,另一方面则是感慨于自己居然差点被一个小女孩的谬论说服。
“你平常都在想这些事情吗?”
沙子朝静信瞄了两眼。很快的就将视线飘向彩色玻璃。
“没错,我经常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应该说我不得不去思考才对。”
沙子回答时略显沉痛的声音让静信有些狼狈。身体不好的沙子经常在生死之间徘徊,静信在羞愧于自己不该问这种傻问题的同时。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免疫功能降低是SLE的特征之一,失去抵抗力的患者经常会受到各种疾病的感染,欠佳的身体状况更提供了绝佳的感染环境。如今某种高致命性的传染病正在村子里蔓延,静信不由得替沙子捏了把冷汗。
“呃……”
静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沙子才好。
“以后最好不要常常跑到这来。”
沙子回过头看着静信。
“会打扰你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呃……这一带的野狗比较多……”
“我也听说过了。不过倒还没见过半只野狗。”
“女孩子这么晚了不应该跑出来,即使是在乡下地方还是可能会发生危险。”
沙子直盯着静信,心不甘情不愿的叹了口气。
“好啦。我会乖乖的待在家里,不会再侵犯你的领域了。”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啦,反正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误会了。”静信再度强调。“……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沙子一脸疑惑。
“这件事可以让你的家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还有你的家庭医生,不过千万别告诉村子里的人。找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难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可以这么说。”
“好,我答应你。”
看到少女认真的表情之后,静信缓缓开口。
“村子里正在流行一种原因不明的疾病。”
沙子皱起双眉,神情十分讶异。
“传染病?”
“可能性很高。敏夫推断这种疾病应该是以山里的野狗或是其他小动物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为传染媒介。”
“很危险吗?”
“十分危险。截至目前为止,疑似发病的患者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亡。说来这实在有点讽刺,你们搬到外场是为了寻求更安全的生活环境,结果却碰上了这种事。”
“经你这么一说,待在城市里面搞不好还比较安全。到底是怎样的传染病这么可怕?”
静信摇摇头。
“不知道。敏夫说这种疾病的症状与已知的传染病完全不符合。”
“新种的吗?”
“不清楚,只能说有可能是突变种或是新种的病毒。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无法进行详细的调查。再加上村子里的人十分排斥解剖尸体,这里也没有设备齐全的医院,掌握病情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是这样的啊……。”
“所以我才会劝你没事就不要出门,更何况这附近还有不少带有传染媒介的动物出没。”
“我明白了。”沙子点点头,歪着脑袋看着静信。“真可惜,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呢。偶尔来这里总行了吧?”
“这个嘛……老实说我们对这种疾病一无所知,也不知该从何预防起,当然也不能确定窝在家里不出门是不是就会比较安全。所以……该怎么说呢……”
“就像俄罗斯轮盘一样,运气不好的就会被逮到。不过降低被感染的风险还是比较妥当。”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我会转告母亲和江渊医师的。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到处乱说。否则势必会引起村民的恐慌。室井先生,这就是你担心的地方吧?”
静信点点头。
“我会特别小心的,没必要绝对不会出门。这样子我以后总可以到这来找你了吧?”
“要不要来这里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