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日星期一,敏夫赶往公所。村子的情况已经不容犹豫,他决定带着所有的资料,向外寻求援助。若不是太过高估自己的力量,事态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敏夫的内心难掩一丝悔意。
进入公所之后,整个办公室弥漫着闲散的气息,小小的空间之中看不见半个人影。敏夫看着自己的手表,再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确定现在并不是午休时间。
为什么半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到哪去了?就在敏夫带着狐疑的眼神环视四周的时候,一名老者慢吞吞的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不是住在上外场的广泽隆文吗?敏夫心想。
“隆文先生。”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院长啊。”
老人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敏夫却一点都笑不出来。隆文跟妻子两人是典型的务农家庭,有时还会到山里面砍些木柴变卖,敏夫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公所来上班。
“隆文先生,你怎么……?”
“说来话长。”隆文摸着微秃的脑袋。“最近不知从哪跑来了一群野狗,害得我都不敢上山砍柴。再加上我年纪也大了,没有体力下田工作,本想靠着老人年金过活就好,结果公所的人却问我要不要过来上班。反正在家里面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一想就答应了。”
“原来如此。其他人呢?”
“白天的时候不会有人来上班。”
“什么?”
“也难怪院长感到惊讶,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公所的所长身体不太好,白天必须在家休养,偏偏很多公文和签呈需要所长批准才行,既然所长晚上才来上班,白天待在公所也是无事可做,因此大家就决定将上班时间改成晚上,白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留守。”
敏夫为之哑然。
“这也太夸张了吧?”
“没办法,还请多多见谅。如果院长要递文什么文件资料的话,请直接交给我代转就好;若是申请什么证明文件,还请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来取件,或是今晚直接前来办理都可以。晚上七点之后,其他的职员就会来上班了。”
“我想申请死亡证书的誊本,同时调阅全村的户藉资料。”
“请院长晚上的时候再跑一趟吧。”隆文的脸上挂着歉意的苦笑。“我只是负责留守的约聘人员罢了,不能随便乱动那些资料。再说资料都被锁在柜子里,我身上也没有锁匙。”
敏夫闻言,只好乖乖的离开公所。印象中公所在前阵子开设了一个夜间窗口,想不到才几个星期没来,居然连上班的时间都改了。好不容易捱到太阳下山之后,敏夫才开着车子离开医院,他可不想在入夜之后从医院走到公所。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公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人,忙进忙出的职员、前来办事的村民,俨然是再平凡不过的公所景象。
敏夫走进办公室,发现里面的职员没一个是自己认识的。有些狼狈的他走近柜台,一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
“请问保健课在哪里?”
“没有保健课。”男子摇头苦笑。
“之前保健课的职员突然失踪,职缺一直没人递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呃……”敏夫不时的打量四周,好像深怕自己的谈话被别人听见。“我想知道九月份以后的死亡人数。”
男子眯起双眼。
“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如果真想调阅这方面的资料,还请洽沟边町户政事务所办理。”
“敝姓尾崎,尾崎医院的院长。”
“我知道,不过规定就是规定,还请多多见谅。”
“为什么不行?之前保健课的石田先生都会定期向我通报死亡人数,甚至还替我影印死亡证书呢。”
“别开玩笑了,那种资料怎么可以随便让外人取得?”
“可是之前……”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上级并未指示我允许尾崎院长调阅这些资料。”
敏夫直盯着男子的脸孔。男子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日光灯之下的他显得格外的苍白。
“有什么意见的话,大可向所长或是沟边町投诉。”
“我要见所长。既然没有保健课,只好当面请教所长了。”
“所长不在,等一下就会进来了。”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
“请自便,不过我怕院长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怎么说?”
“很简单。”男子低声浅笑。“院长想知道九月份之后的死亡人数,以及死亡证明的誊本是吧?”
“没错。”
“如果院长向所长施压,或许可以得到确实的死亡人数;不过死亡证明的剩本就没有了,应该说我根本拿不出半张证明才对。”
敏夫大惑不解。男子带着嘲弄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因为根本没有死亡证明。村子里面半个死人也没有,又怎会有人提出死亡证明?”
敏夫完全不明白他的话中含意。
“你说什么?”
“九月份之后没有村民死亡,所以我这里也没有院长想要的死亡证明,连一张都没有。”
“不可能,我的妻子前几天才刚过世。”
“这我就不清楚了。”男子微笑以对。
“八月份的时候,的确有四个人接连死亡;不过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村民都活得好好的。”
“这怎么可能?之前—”
“对了,之前保健课的石田先生跟负责户籍登录的田中先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故意将呈送沟边町的报告压了下来。后来沟边町那边找所长要报造,才发现他们居然伪造了一张死亡名单,硬是把活人说成死人。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重新将正确的报造提交沟边町呢。”
敏夫哑口无语。当初是他要石田将报告压下来的没错,可是随着石田的失踪,这项协定早已不存在了。
“不可能。”敏夫瞪着眼前的男子。“我是医生,前开立了不少死亡证明,那些证书的副本都还在我手边。”
“那就麻烦了。”男子笑道。“院长恐怕会吃上伪造文书的官司。”
“你给我听好。”敏夫指着对方的鼻子。
“不要给我打迷糊,我不吃这一套。你说九月份之后没有村民死亡?对不起,安森干康就是在九月份过世的。当时他跟儿子小进一起被救护车送往国立医院,父子两人的死亡证明都是国立医院开立的,要不要我找当时替他急救的医生来跟你对质?”
男子闻言,笑得更加得意。
“安森工业的干康先生吗?他在死亡之前就已经办妥户藉转出了。”
敏夫为之一愣。男子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挑衅,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没记错的话,他是在八月底办理转出的。虽然他之后还是住在村子里,不过在户藉资料上面,他和他的太太孩子都已经不是外场的人了,所以我才说九月份之后外场的死亡人数是零。”
敏夫无言以对。他在下意识中环视整个办公室,希望寻求其他人的协助,却发现所有的职员全都看着自己和那名中年男子,脸上无不挂着一抹浅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
敏夫感到自己被将了一军。连续的迁居、连续的死亡,所有的通勤族都在过世之前递出辞呈,这一切就是为了隐瞒死亡的事实。
敏夫不再多说什么,他只能选择转身离去,跳上车子飞也似的逃离公所。
就帐面上而言,外场的死亡人数是零。敏夫手边虽然有好几份死亡证明的誊本,可是最重要的户籍资料既然没做出死亡的标记,确实有可能让敏夫吃上伪造文书的官司。而且擅自开立未死之人的死亡证明,还会构成其他的罪名。
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露出微笑。
(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敏夫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轻拍自己的前额。
公所的户籍资料和敏夫握有的文件出入甚大,只要咬住这一点,一定可以引起外界的注意。更何况村民对这一连串的死亡记忆犹新,真要追究起来,敏夫觉得自己绝对站得住脚。只要沟边町那边察觉异样,展开大规模的调查,一定可以拆穿那些家伙的谎言。可是—
(他们一定早有预防措施。)
到时敏夫就会跟石田一样,带着那些病历资料和死亡证明的剩本消失得无影无踪。少了敏夫这颗绊脚石,那些人的计划将会更加顺利。
“……果然厉害。”
2
十一月的第一天傍晚,敏夫接到了一通讣闻。来医院求诊的一名患者在跟他闲聊的时候,表示国广家的女儿好像过世了。敏夫知道国广家的女儿就是律子,看诊时间一结束之后,他立刻动身前往上外场。
时间将近晚上六点,路上的行人无不踩着急促的步伐赶回家中,没有人跟敏夫打招呼,更看不见停下脚步闲话家常的人影。到了国广家之后,门口看不见灯笼和布幔,完全嗅不出遭逢丧亲之痛的气息。
“对不起,有人在吗?”
敏夫站在玄关大声叫门,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无奈之下,他只好绕到屋子旁边的外廊,发现康惠和小绿正坐在餐厅里面。
“国广太太,你好。”
敏夫敲敲外廊的玻璃窗,两人才缓缓的回头。玻璃窗似乎没有上锁,轻轻松松的就被敏夫打开。
“律子的情况怎样?”
“她死了。”康惠的口吻不带一丝情感。
“今天吗?”
“嗯,今天早上。”
“那今晚的守灵……”
“委托葬仪社处理。”
简单的丢下几句话之后,康惠就此闭口不语。敏夫感到大惑不解。既然是委托葬仪社办理,那不就要等到明天吗?康惠和小绿该不会不想替律子举行守灵吧?然而最令敏夫讶异的,还是在于两人的态度。之前康惠和小绿一直埋怨敏夫不该让律子累倒,如今两人却呆坐在地上,脸色十分苍白,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出倦怠的气氛。律子已经死了,两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悲痛。
“律子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回答敏夫的问题。小绿将坐垫当成枕头,懒洋洋的躺在地上。
“你们不是佛寺的信众吗?为什么要委托葬仪社?替律子开立死亡证明的人是谁?”
“江渊医师。”
康惠有气无力的回答敏夫之后,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缓缓的走出餐厅。
—发病了。
康惠和小绿都发病了。站在外廊的敏夫继续问了一些问题,躺在地上的小绿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愿意抬一下。无奈之余,敏夫只好关上窗子离开国广家,走了出来打量着四周。
路上看不见半个行人,不过隔壁的屋子倒是看得到灯光,而且面向道路的窗户并未拉上窗帘。敏夫打定主意之后,站在隔壁邻居的玄关叫门。印象中这里是田村弘岳的家,田村老人是村子里硕果仅存的木匠之一,多年来为腰部椎间板位移所苦,经常到医院就诊。
“田村先生,打扰一下。”
隔壁的邻居应该清楚律子是怎么死的才对。敏夫喊了好几声之后,一名老者才姗姗前来开门,看起来比弘岳年轻个几岁。
“对不起,田村先生在吗?”
“我就是田村。”
敏夫为之一愣。
“呃……我要找的人是田村弘岳先生。”
“我就是。”
这个跟田村弘岳一点都不像的老者似乎有些不悦。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不是弘岳先生。”
“喂喂喂,年轻人说话客气一点。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田村弘岳本人。”
“可是……”
“不相信吗?那好,你能提出证据,证明我不是田村弘岳吗?”
敏夫为之词穷。医里虽然有田村的病历,敏夫也握有田村的健保卡编号,问题是病历表和健保卡上面都没贴照片。即使调出患部X光照片,也无法证明眼前的老者不是田村本人。其实只要请他也拍一张同样部位的X光照片,再将两人的照片加以比对之后,就可以证明他不田村弘岳,不过敏夫十分怀疑眼前的这名男子是否听得懂。
遇上这种离奇的鲜事,敏夫也只好打量着四周,试图寻求援助。田村隔壁的屋子放下了挡两板,对面的人家也一样。农田之后的一户人家虽然点亮了灯,却将窗帘放了下来,一副不想跟外人打交道的模样。
“不相信的话,就去问隔壁的人吧。”男子的下颚一弩,指向律子的家。“我跟国广家老邻居了。再不相信的话,你也可以去问问隔壁的筱田家。”
男子说完之后,冷冷的将大门关上。
律子的母亲和妹妹已经变成那副模样了,想必会异口同声的证明他就是田村吧。至于筱田家,敏夫陷入沉思。印象中筱田母女已经于九月份迁往他处,田茂定市整理的名单中,就有筱田母女的名字。敏夫早已将她们视为发病死亡的患者,在图表上面划下了两撇。
敏夫缓缓的走回车子,难掩求助无门的心情。回到医院之后,敏夫立刻调出田村的病历表,却找不出任何足以证明那名男子不是田村的线索。
田村的X光照片一定跟他不相吻合,可是他绝对不会让敏夫拍照。就算真的拍到了,也只能证明两人的X光照片并不吻合罢了。田村的X光照片上有健保卡的编号,可是健保卡却在那个老人的身上,万一他坚持照片不是自己的,敏夫又该如何拆穿他的谎言?
敏夫叹了口气,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突然想起这曾经是十和田的座位。十和田已经不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愿意的话,敏夫大可翻出他老家的电话,却又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如果打电话过去,对方会说十和田已经死了呢,抑或是下落不明?
九月之后帐面上的死亡人数是零,而且虽然一直有村民迁居,却也有村民从外地又搬迁了回来,筱田家就是一个例子。那些回到外场的村民说不定只会在入夜之后现身,要不就是跟田村一样,变成毫不相干的他人吧。
不,敏夫心想。田村是独居老人,却不代表他没有亲人。他的几孩子都住在外地,只要把他们找回来,就能证明那个男子并不是田村。
(问题是那些人会让我这么做吗?)
那些人一定会袭击回到村子里的孩子,让他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证明那个男子就是田村之后,再让他回去。到时那个可怜虫就会死在村子之外的某个城市,没有人察觉其中的异常。
(难道就没有可以证明异常现象的非外场居民吗?)
外地的通勤者一定知道入夏之后的惨状,至少也对一连串的丧事印象深刻。可是十和田已经不在了,下、小雪和聪子也消失无踪。
“对了。”敏夫自言自语。“沟边町的记录绝对不是零。”
外场的死亡人数是零,这就代表了死亡记录都集中在村子的周边。死于尸鬼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周边区域的死亡和失踪人数一定大幅升高,只要抓住这点—
想到这里,敏夫又陷入苦思。如果十和田以及下山在死亡之前办理户籍转出呢?如此一来,死亡人数就会平均分散到各个区域,不会出现高度集中的现象,敏夫也无从着力。那些人的计划如此周详,一定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公所的职员个个都没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官也是个陌生的面孔。外地来的通勤者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到外地上班的村民纷纷在死亡之前递出辞呈。
“还不只如此。”
自从入夏之后,药商的业务员也是一个换一个。那些人连进出村子的外地人都要进行筛选。
不知不觉,外场成为与外界隔绝的土地,村民不再与外人交流,整个村子变成只进不出的黑洞。
“可是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死亡的事实不可能从村民的记忆抹去,村民们更不可能忘怀刻骨铭心的丧亲之痛。敏夫的手边还有当时的病历,以及死亡证明的副本,更有医院开立的收据留持联,只要将这些资料送交保险支付基金,就会获得应有的款项。基金那边一定会将收据留下来,更早已针对死亡者拨付保险的理赔金,同时将死亡证明送交各相关机构。然而外场公所的户籍资料却显示死亡人数是零,如果有人指出这两份资料的矛盾之处,到时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敏夫笑了出来,笑得十分暧味。
接受死亡理赔金的人在户藉上并未死亡,而是以行踪不明一笔带过。
“如果我也失踪的话,这个计划就太完美了。”
死亡人数零已经是资料上公认的事实,如果有人质疑资料的正确性,只要让他自行迁居,或是突然失踪就好。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外场迟早会成为户籍资料上的无人村落。只要村民不断的迁出,这个村子势必会逐渐解体,成为隐没于群山峻岭之中的废墟,成为只有在入夜之后才看得到人迹的奇妙村落。
敏夫想像中的画面很快就会降临。只要村子里的异常不断的发生,就会累积更多的矛盾,迟早会引起外界的怀疑。那些人一定会加快脚步。
“村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3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又再度归于沉默。光男本想冲进来接电话,最后还是来迟了一步。会是谁打来的呢,光男心想。既然电话已经挂掉了,是谁打来的自然也就不重要了。来迟一步的光男有点自责,却又告诉自己接起电话也没什么意义。
静信、美和子、克江和自己,这就是现在寺院里仅存的人手。能够诵经的人只有静信而已,光男虽然也略通一点皮毛,代替静信超度死者却有违他的良心,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愿意请他诵经。
村子里的死亡依然没有停止的征兆,这阵子寺院却从未收到讣闻。即使家中有人过世,村民也不再通知寺院。寺院里能够诵经的只剩下静信而已,鹤见、池边和阿角都不在了,若要为村民举行葬礼,势必得向邻近的寺院借调人手才行。可是就最近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男看着夕阳西下的窗外。
死去的村民都到哪去了?他们遗体都是怎么处理的?村民在光男看不见的地方出生,同时也消失在光男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光男叹了口气,低头擦拭久未使用的桌子。寺院是光男的一部份,也可以说光男是寺院的一部份,即使村民不再需要寺院,他也不能弃之不管。光男最无法忍受的就是看着寺院逐渐被荒废所占据的模样,因此他每天都卖力的打扫内外、卖力的擦拭桌椅,却还是难掩逐渐显露在外的颓圯。
强忍着内心的失落,光男向美和子告辞。他特地在办公室留了一盏灯,整理仓库里面的佛具,然后才关上山门,从旁边的小门下山。山门前的石阶和山脚下的门前叨一片冷清,两旁的店面全都门户紧闭,其中约有一半的屋子几乎未曾开过门。少了家家户户的灯光之后,石阶显得格外的阴暗。
光男踏着急促的脚步一路朝着自家走去,彷佛被人用刀子顶住后背似的。他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转进通往家门口的巷子之后,才抬起头来松了口气。小巷两旁的人家还是不见灯光,家家户户都拉起了窗帘。尽头泛着黄光的屋子就是光男的家,熟悉的灯光让光男感到一丝温暖。走近家门之后,晚餐的香味飘进鼻尖,就在光男紧张的心情为之松懈的时候,身旁的树丛突然传出声响。
光男的家与前一户人家之间横着一条小水沟,没有墙垣,两家的庭树枝叶错杂。树丛之间有一条人影,光男本想跟人影打招呼,却猛然察觉他不是邻居家的人,准备推开后门的人影回头看着光男,然后跨过水沟,大步走了过来。光男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不知道是单纯的恐惧使然,抑或是更深一层的畏怖。现在的他只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入夏之后接二连三的死亡、蔓延全村的怪现象,这果然就是一切异状的答案。现在回想起来,光男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男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之后,一把抓住光男的手臂。
“光男兄,这件事一定要替我保密。”
“鹤见师父,你……”
光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什么也没看到,明白吗?”
“难不成你……?”
鹤见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脸上却增添了一丝忧郁。他对着光男点点头,光男却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意。
“你家中还有老母吧?”鹤见低声说道。“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
“只要我不说出去,我母亲就不会出事吗?”
“不知道。”鹤见的声音细若蚊鸣。
“你不会伤害佛寺的人吧?”
“我已经无法随意进出佛寺了。”鹤见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我是你,就会带着老母亲住进佛寺。”
光男点点头,鹤见转身离开。看着鹤见落寞的身影,光男出声叫住了他。
“住持呢?池边老弟呢?阿角呢?”
鹤见停下脚步。
“没见到他们,大概已经往生了吧。”
光男点点头,转身逃进家中。他很想大哭一场,却挤不出半滴泪水,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替谁难过吧。
母亲克江早就将晚餐准备好了,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面等着光男回来。跟母亲吃完热气腾腾的晚餐之后,光男开始收拾行李,带着母亲赶赴佛寺。
佛寺只剩下美和子和静信了。身为寺院的一份子,光男肩负着保护寺院的重责大任,这是他十五岁那年许下的心愿。
4
十一月二日,敏夫找广泽和其他人到creole聚聚。村子距离毁灭只差一点点了,敏夫需要大家的协助,才能打破现状。敏夫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广泽他们比较靠得住,于是他昨晚分别打电话联络,请他们今天到creole集合。
来到店门口之后,creole的大门依然挂着“准备中”的牌子。记得上次大家找敏夫出来谈谈的时候,敏夫还一口咬定连续性的死亡是传染病造成的,事隔多日之后,却又要在同一个地方否定自己的说法,想想还真是一大讽刺。
拉开大门之后,敏夫立刻看到长谷川老板的身影,广泽、田代和结城三人则围成一圈坐在桌子前面。
“广泽兄,平常的这个时候,你还在学校上课吧?这种时间请你出来还真不好意思。”
“哪里。”广泽笑着回答。“时间是我选的。”
敏夫点点头,挑了张椅子坐下。
“广泽兄,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挑这种时间?若要出来喝茶聊是非的话,不是应该挑晚上的时候比较恰当?这样子大家也不必放下手边的工作特地赶来了。”
“是没错啦,不过……”广泽语带闪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啦。”
“是吗?我还以为广泽兄不喜欢在晚上的时候出门呢。”
敏夫说完之后,环视着眼前的四人。广泽低头不语,其他三人全都别过脸去。
“这阵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太阳一下山之后,大家就变得很不愿意出门,连患者也不肯赶在傍晚的时候前来求诊,有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概是天气凉了吧?”长谷川一派轻松的回答。“太阳一下山之后,气温就变得特别低。”
田代闻言,立刻点头称是。敏夫打量着四人的表情,发现大家都对夜晚抱持着莫名的恐惧,就是没有人愿意承认。
“结城兄,最近过得还好吧?”
“嗯,还过得去。”
“嫂夫人有消息吗?”
结城黯然的摇摇头。
“有没有试着跟她连络?娘家那边怎么说?”
“没有,没什么好说的。”
“说不定嫂夫人根本没回娘家呢,打个电话确定看看吧。若真找不到人,就要立刻报警才行。”
结城直盯着敏夫的眼睛,脸上表情十分不悦。
“院长今天找大家出来,就是要当面指责我冷落小梓、对她不闻不问吗?”
“当然不是。”敏夫耸耸肩膀,表情十分无辜。“我可没那种闲工夫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不过结城兄啊,你应该知道村子里最近搬走了不少人吧?”
“嗯,我知道。”
“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消失,而且都是在半夜的时候突然搬走的,事前没跟左邻右舍提起,事后也没人知道他们搬到哪去。我举个例子来说明好了。”敏夫提到表示要跟离家出走的媳妇同住的三安,丢下小池一人全家搬迁的长子,再也没来医院看诊的前原濑津,以及说好第二天要前来覆诊,却从此不再出现的广泽丰子。
“小池保雄一家人在搬迁之前应该都已经发病了,广泽丰子和前原濑津的情况也一样,好像罹患那种疾病的人,到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迁居。而且到外地上班的村民在发病之后,几乎都会在死亡之前辞去工作。”
广泽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
“武藤兄的儿子好像也是。”
“没错,阿彻也辞职了。广泽兄,你觉得这种现象该怎么解释才好?结城兄,嫂夫人在失踪之前,脸色是不是不太好?反应是不是有点迟钝?”
“这……”结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刻意避开大家的视线,表情十分狼狈。
“为数众多的村民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去了。结城兄,不如跟长谷川老板借个电话,现在就打回娘家问问吧。”
结城怯生生的看着敏夫,考虑了一会还是摇头。
“好吧,我再换个话题。最近有谁到过公所?正纪学长,阿享过世的时候,你不是去过公所吗?”
“是没错啦,不过……”
“你拿着死亡证明前往公所,申请埋葬许可对吧?”
“公所白天的时候没人上班,我是等到第二天傍晚才拿到许可的。”
“这就对了。可是说也奇怪,星期一我去公所的时候,那里的人居然说九月份之后的死亡人数是零。”
“那怎么可能?”众人瞪大了眼睛。
“没错,的确是不可能。九月份之后死了那么多人,死亡人数当然不可能是零。正纪学长的儿子死了,夏野死了,公所的人却说村子里没有半个人死亡。”
“这太夸张了。”
敏夫点点头,抓住结城的语尾继续说下去。
“没错,太夸张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自从入夏以来,数不清的村民死去,数不清的村民搬迁,依照常理来判断的话,这一切根本不应该发生。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为什么?”长谷川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什么?一定出事了,就算院长不说,大家也知道村子一定出事了。”
敏夫点点头。
“没错,一定出事了。接二连三的死亡看似传染病造成的,事实上却跟传染病无关,根本找不出病源。”
“不会吧?”
“根本不是传染病。你们听过哪种传染病会让患者自动辞职,甚至是莫明奇妙的搬家吗?我行医那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这么诡异的传染病。”
“既然不是传染病,那又是什么?”
敏夫不正面回答长谷川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长谷川神色不定,显得十分狼狈。
“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
“是吗?你应该还记得伊藤郁美惹出来的笑话吧?”
四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他们的反应间接证实了敏夫的推断。大家都记得那件事,也都起了疑窦,却没有人愿意将内心的疑惑说出口。
“为什么要挑白天的时候见面?为什么不能等到晚上?其实你们也觉得郁美的说法有几分可信,对不对?”
四人沉默不语,大家都刻意避开敏夫的眼神,拼命隐藏内心的狼狈。然而敏夫并不因此而放过大家,他开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这种疑似传染病的病症、不合理的病理、唯一的解释就是血液的大量减少。同时也提到大量的失踪人口和辞职的村民切断了村子与外界的联系,自己已经失去了向外界通报的管道和方法,如今异常现象已经包围全村,正打算将幸存的村民逼上死路。
“太荒谬了。”
结城猛然起身。
“你到处想说什么?死后复生的恶鬼吗?想不到院长居然相信郁美的说法。”
“没错,就是死后复生的恶鬼。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大家看。”
“再把桐敷先生请出来吗?还是当着大家的面酒香灰?”
“我很确定后藤田秀司和安森奈绪的尸体并不在棺材里面。”
结城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其他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我承认我这么做有点过份,可是我需要证据。他们的坟墓都被我挖开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具空荡荡的棺木。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再挖一次,就可以证明他们两个真的复活了。”
沉默再度降临,率先打破僵局的还是结城。
“我不信。”
“结城兄?”
“没有尸体?太荒谬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喂—”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结城睥睨着敏夫,眼神充满了憎恶之色。“佛寺的副住持向来跟你形影不离,为什么他没参加今天的聚会?”
“这……”
“全都是你的幻想。我看你的脑袋一定出问题了,所以副住持才懒得理你,对不对?”
敏夫无言以对。结城的判断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可是敏夫却无法解释静信为什么不在现场。
“院长,我劝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结城丢下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呆立当场的敏夫看着结城拂袖而去的背影,然后转头看着广泽,却发现其他人也别膪脸去,脸上的神情十分尴尬。
“正纪学长,我……”
田代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结城兄的儿子才刚过世不久,也难怪他的反应那么激烈。你就别跟他计较啦。”
敏夫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由代接下来说的话又让他心中一凉。
“这阵子你真的太操劳了,加上恭子又不幸去世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毕竟你每天应付那么多患者,也实在是够辛苦的了,更何况直到现在还找不出传染病的病源,也难怪你会沉不住气。”
“学长也站在结城兄那边?”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幻想,或许尸体真的不见了吧?印象中好像有人专门在偷尸体的,他们说人骨是治疗肺病的特效药,说不定那两个人的尸体就是这样被偷走的吧?”
敏夫哑然无语。长谷川闻言,立刻点头微笑。
“对对对,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好像曾经发生在美国,还有人特地拍成电影呢。”
“你是说『人皮杀手』吧?”田代刻意提高音量。“查克帕雷罗导演的那部。”
“希区考克的『惊魂记』好像也是改编自那个事件。”广泽随之接口。敏夫叹了口气,打量着眼前的众人,他们很明显的想要岔开话题。
“……这就是你们的答案?”
敏夫的问题让现场谈笑风生的气氛为之消失。一阵沉默之后,广泽代表大家开口。
“很抱歉,我也觉得这种说法十分荒谬。”广泽摇摇头,似乎难以启齿。“或许院长认为我们冥顽不灵,不过请别忘了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知识人,从小就被教导成破除迷信禀信科学,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怪或是魔法。这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是我们所承认的唯一真实,这种信念不容推翻,否则我们将会失去立身处世的价值观。”
“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
“本点都不严重。对于我们—或是我个人来说,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什么幽灵鬼怪,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幽灵鬼怪根本不存在,一连串的死亡、迁居和辞职就是传染病所造成的,即使必须捏造事实,也一定要朝着传染病的方向解释才行,如果无法解释,就一定是哪个环节的认知不足,绝对无损于事情的真相。我们非这么做不可,否则不但会失去熟悉的世界,更会失去自我。”
长谷川点点头表示同意,默默的起身走进吧台。
“……我需要协助,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
“若真的有什么必须阻止的东西,也不是院长应该背负的责任,光凭院长一人也背负不了。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若户籍资料真的遭到篡改,反而会更容易引起外界的注意。一旦外界察觉不对劲,就会立刻展开调查,不可能任由公所的人继续胡作非为。”
“你可真是乐观。”
“我不奢望外界会对我们伸出援手,我只是说他们不会任由事态恶化罢了。没有人可以遏止世人的好奇心,到时一定会有人发现资料的出入。如果户藉资料真的遭到篡改、很明显的与事实不符的话,势必会遭致世人怀疑的眼光,所以我才说外界不会任由事态恶化下去。”
“村子已经被孤立了,变成只进不出的黑洞,不会有人发现资料的出入。”
“武藤家的阿彻的确在死亡之前递出辞呈,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在职场的人际关系也跟着被切断。或许哪一天阿彻的同事突然想起了他,试着与他连络,这怎么能说被孤立了呢?再说一个人从死亡到下葬需要经过许多手续,外界早就知道阿彻的死了,早就知道这里死了一个叫做武藤彻的人。”
“事不关已,他们不会在乎的。”
“他们都是阿彻的同事。”
“应该说生前的同事才对。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的死亡人数就异常的速度不断攀升,我直到八月底才发现不对劲,而你们则是在十月初的时候才开始起疑,中间相差了一个月。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时间差?当你们问我是不是传染病的时候,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三十人了,这段期间你们却未曾起过疑心。或许死去的村民未必都认识,可是你们好歹也看了好几场丧礼、听了好几件讣闻吧?为什么还是比我晚了一个月才察觉不对劲?答案很简单,因为死去的村民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难道不是吗?”
“这……”
“亲朋好友的死是一件大事,没有人能忽视这种伤痛,更无法忘怀这种打击,如果同样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内心一定会有所起疑;然而若死者跟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大家顶多只是唏嘘一时罢了,很快就会将这件事抛在脑后。我想阿彻的同事一定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阿彻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同事,不再是他们的亲朋好友,即使知道他的死讯,也不会放在心里面,就算对村子里一连串的死亡有所风闻,也顶多是把它当成新鲜的话题罢了。刚入夏的时候,你们不是常常在讨论村子里是不是爆发传染病了吗?自己想想吧,当初你们真的相信传染病的说法吗?是不是直到身边的亲朋好友过世了之后,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
广泽沉默不语。敏夫回头看着长谷川,发现他开始清洗碗盘。田代表示要回去看店,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广泽叹了口气,起身回学校上课。
大家都走光了,店里面只剩下敏夫一人。他呆呆的看着空荡荡的四张座椅,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
外头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远处传来高亢尖锐的笛声。霜月神乐就快到了,敏夫心想。家家户户门前的落叶木变了颜色,唯独远山的欉树林还是一片苍绿。
闷闷不桨的敏夫走进医院,候诊室里面看不见半个患者,武藤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面敲着计算机。
“院长,你回来啦。”
敏夫随口答应一声,眼光环视四周。
“安代呢?”
“她出去送药,顺便去探望村子里的老人家。”
敏夫点点头,整个人趴在柜台之上。
“武藤兄,入夏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看得很清楚吧?”
“什么?”武藤抬起头来看着敏夫,眼神充满了疑惑。
“如果我说村子被恶鬼侵略,你会相信吗?”
武藤迟疑片刻。
“院长真爱说笑。”
敏夫摇头苦笑。他发现自己被孤立了,找不到半点出路。
5
结城回到家之后,气得将鞋箱上的东西扫落一地。
“死后复生的恶鬼?真是莫名其妙!”
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居然会说出这种荒谬的字眼,结城难掩对敏夫的愤怒与失望。
“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一想到口出愚味的敏夫竟然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生,结城顿时觉得举家迁居外场是个天大的错误。
“就连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
结城踏着忿忿不平的步伐走进起居室。敏夫的言行让他大为光火,即使日头依然高照,结城还是忍不住想要痛饮一番。
“医生居然说那种话,真是岂有此理。”
起居室的矮桌被拍得轰然作响,声音听起来却格外的空虚。这个家已经不成家了,只有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面大声叫骂,这时若有人从窗边经过,恐怕会以为自己是个神经病吧。
“……岂有此理。”
结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化成回声传入耳中,完全感受不出先前的霸气。就在他兀自感伤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对姐弟的身影。
不可能,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不相信。”
那对姐弟说的绝对不是真的,否则自己岂不是成为将儿子的救命恩人赶出家门的傻瓜吗?而且结城还将那对姐弟准备的东西丢进垃圾桶,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言,自己就是间接害死儿子的帮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结城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握着酒杯的右手却不停的发抖。
儿子的死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说不定是某种新发现的疾病。这种疾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一旦发病的话,就连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救不活。
—一定是这样没错。
将碗盘全部清洗干净之后,长谷川悠哉的环视店内。以前医院里的年轻人常在中午的时候前来用餐,这阵子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们了。自从家里发生不幸之后,清水和结城就不常在店里出现,以前的熟客也明显减少了许多。最近creole总是在傍晚时分打烊,一方面是妻子要求长谷川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晚上根本没有生意可做,不如早早休息算了。而且长谷川自己也渐渐疲于晚间营业,大概是年纪到了吧,最近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一定是太累的关系,长谷川心想。自己累了,敏夫累了,说不定连所有村民都感到疲倦不已。
先前的活力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充斥体内的空虚和莫名的焦虑,就跟儿子过世的时候一样。周遭的一切彷佛都跟自己过不去,带来无形的沉重压力,让自己恨不得抛下一切躲得远远的。
长谷川呆坐在吧台后方,倾听略带忧郁的萨克斯风,几分钟之后才站了起来,切掉音响的开关。干脆把这家店收起来算了,长谷川心想。
把店面收起来之后,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村子,也可以搬到另一个地方居住。反正长谷川是无根的浮萍,既然能从大都市漂到这来,自然也能再度从这里漂到其他的地方。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然会找到一条出路。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先带着妻子出去散散心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明天就去享受悠闲的温泉之旅,再慢慢的从长计议好了。
回到书店的田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出家门前往公所。跟负责留守的老人申请户籍誊本之后,田代又返回书店,直到傍晚时分才拉下铁门再度前往公所。
走进公所的他刻意无视于傍晚之后才人声鼎沸的办公室,从职员的手中接过户藉誊本。死去的儿子不在上面,已经被除籍了。
“我想也是。”田代苦笑不已。交付剩本的职员露出不解的神情,田代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开口向对方解释。
“这阵子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呢。”
职员点点头。
“好像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自从入夏以来,真的有不少村民突然过世。”
“就是说啊,连沟边町那边都交代我们要深入调查呢。”
田代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武藤走进家门的时候,妻子静子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换上家居服的他独自思索了片刻,才走到厨房跟忙着下厨的静子说话。
洗净一身的疲惫走到餐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小保和小葵正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年轻人旺盛的食欲让武藤露出会心的微笑,两人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却又令他鼻酸。痛苦和哀伤的情绪在内心交织,让武藤为之哽咽。
晚餐在一如往常的气氛之中进行,大家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席间充满了欢笑。就在小保放下筷子准备起身的时候,武藤叫住了他。
“有事吗?”
“爸爸有话跟你说。”
小保看着父亲。疲惫之中透露出一丝的心不在焉,这就是最近父亲给他的印象。
难掩惊异的小保坐了下来,端起盛了麦茶的杯子。姊姊小葵也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似乎略知一二的母亲。
父亲点点头,凝视着小保和小葵。
“你们想不想搬出去住?”
“……什么?”
小保大感讶异,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想不想在沟边町租个房子,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
“好是好啦,不过……”
小保偷偷瞄了姊姊一眼。小葵虽然不明究理,还是缓缓的点点头。母亲似乎跟父亲有着某种程度的默契,只见她啜饮杯中的麦茶,不发一语。
“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了,阿彻死了,夏野和正雄也不在了,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你们不觉得最近整个村子怪怪的吗?”
小保点点头。
“爸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那种聪明才智去发掘真相;不过爸爸的胆子不大,不想让你们两个重蹈阿彻的覆辙。”
说到这里,父亲寂然一笑。
“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做爸妈的不希望孩子身处险地,只有让你们离开这里,爸爸和妈妈才能放心。”
“这点我明白,可是……”
“你妈妈不想离开这个家,爸爸也还有工作要做。”
父亲才刚说完,母亲就笑了出来。
“妈妈的工作就是照顾爸爸,既然爸爸不走,妈妈当然也要留下来。”
父亲闻言,也笑得十分开怀。
“所以你们姐弟俩自己搬出去吧。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趁早独立也未尝不是好事。”
父亲说完,露出满足的微笑。小葵低头不语,似乎在隐藏内心的情绪。小保看着姊姊,又看看父母,只觉得父亲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灿烂。
没错,整个村子的确怪怪的,所以父亲才会要自己搬出去,打算跟妈妈一起留在这里。若不是在医院上班,说不定父亲就会带着全家人一起离开外场了。听说医院的人手严重不足,所以父亲才想留下来为医院尽一份心力,才会要自己早点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一思及此,小保的声音顿时沙哑了起来。
“……好吧。”
父亲满意的点点头,母亲提议明天放学之后一起到沟边町找房子。小保不发一语,内心只觉得十分讽刺。
(到了最后,离开这里的人反而是我,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