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妙睁开双眼。她凝视着黑暗的虚空,记忆一片混乱。
这里是一间小木屋,阴沉沉的黑暗让原本就很陈旧的房子更显颓圮。从内部的摆设看来,小木屋应该许久未曾使用了;不过阿妙却从四周的空气察觉到有人来过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地上随意弃置的几支全新空瓶使然,也或许是门口成堆的报纸让她有这种感觉。不过现在小木屋里面就只有阿妙一人,她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妙踉踉跄跄的起身,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小木屋位于山路的尽头,两旁都是高耸入云的欉树林,不难想像是在深山里面。
阿妙随意打量着四周,不由得心中一惊。明月已被乌云掩蔽,巨大的铁塔却在欉树林的顶端闪闪发光,交错复杂的骨架更是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氛,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压迫。
阿妙不明白这个再平凡不过的铁塔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畏惧,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躲到一个看不见铁塔的地方。于是她迈开脚步,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既然看得见铁塔,这里应该是西山才对。脚下的山路是伐木的林道,那间小木屋应该就是林道附近常见的仓库,然而阿妙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来,现在的她只想回家。夜晚的山路格外恐怖,虽然四周的景物褪去了原有的鲜丽,却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然而畏惧黑夜的原始本来还是让阿妙感到心惊胆跳。
(快点回家。)
欉树林覆盖的山头是死神的领域。
阿妙不停的赶路。刚开始脚步还略显不稳,走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身子愈来愈轻,好像快飞起来了一样。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让阿妙十分愉快,却又感到说不出来的诡异,就好像没穿内衣出门一样。
快步走了一阵子之后,阿妙离开林道进入村子。这里刚好是西山与后山的交界处,小小的祠堂座落在田地之后。沿着后山继续赶路,阿妙走上了国道,然后飞也似的冲到家门前。总算平安无事的回家了,阿妙不由得松了口气。
正打算走近玄关的时候,阿妙突然停下脚步。寂静无声的建筑物看不见半点灯光,门窗紧闭,连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的家让阿妙感到一丝不安,那种感觉就跟刚刚搅到铁塔的时候一样。现在要不是群魔出没的晚,阿妙一点都不想靠近自己的家。
(我到底是怎么了?)
那是自己的家,现在加奈美一定独自睡在里面,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说也奇怪,她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
阿妙迟疑了一会,再度鼓起勇气走向家门。莫名的恐惧逐渐蜕变成不祥的预感,迫使阿妙不得不克制想要转身而逃的念头。屋子里面只有加奈美一个人,难道加奈美出了什么事?
阿妙绕到屋后,来到女儿卧室的窗前。这扇窗户没有挡雨板,只看得到紧紧拉上的窗帘。阿妙鼓起勇气敲敲窗户,莫名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一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屋内,就不由得双腿发软。然而阿妙并不退缩,不祥的预感愈是强,烈她就愈是想见加奈美一面。
广泽高俊和大冢康幸埋了一具尸体之后,联袂回到小木屋。
“那个人是谁啊?”
高俊询问康幸。高俊对那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印象,不过康幸应该认识她才对,否则也不会在埋葬尸体之后双手合十。
“九安家的媳妇,叫做淳子。”
“哦?”高俊低声说道。“真遗憾。”
认认识的人没能苏醒的话,就要说这句话以表示内心的哀悼,这是同伴之间的基本礼仪。
“我跟她并不熟,彼此之间只有同行的情谊罢了。大冢家和丸安家都是从事木材加工业。”
“说的也是。”
高俊和康幸已经苏醒好一段时间了,攻击牺牲者的行为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处理尸体也跟处理废弃物没什么两样。他们已经不把牺者视为人类了,攻击牺牲者就像屠宰家畜一样的理所当然。可是生前的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把熟人当成家畜看待,不过这也是羔羊和庞物之间的差别罢了。
“对了,日向子不错吧?”
高俊的问题让康幸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她很听话,而且又很体贴。”
康幸现在住在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日向子苏醒了,于是两人便住在一起。高俊目前住在上外场,跟生前的住所相去甚远,附近没有认识的人。那里刚好有个年纪与母亲相仿的女子苏醒,高俊便与那名女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山入已经趋近饱和了,经验老到记录良好的同伴逐一下山,居住在村子里面。这里跟山入比较起来简直就像天堂与地狱一般,人人都向往悠游目得的居家生活,食物更是唾手可得。只要把牺牲者藏在家中,连出门狩猎都可以免了,等到牺牲者死了之后,再叫葬仪社的速见代为处理即可。
住在村子里的同伴都有各自的工作,高俊任职于公所,康幸则是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小木屋。林道沿线设有多处作业小屋,康幸负责管理其中的五间,平时维护小木屋的屋况,同时照料被送过来的尸体。如果尸体苏醒了,就从附近物色猎物,等到苏醒的同伴猎杀第一只羔羊之后,再将他送往山入;若尸体开始腐败,就直接挖个洞埋掉,如同今晚埋葬那名女子。
这项工作原本是在山入的某些特定的人家进行的,辰巳先行物色可能苏醒的人选,再将尸体运到山入。可是最近的尸体实在太多了,辰巳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连事先筛选都没办法做到,只好将所有的尸体一并运到山入观察情况。小小的山入哪容纳得下那么多尸体,于是大屋的人决定将尸体运往各地的小木屋,由负责管理小木屋的同伴照料。
“一个人管理五个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听到高俊这么说,康幸摇头微笑。
“也不会啦,我只是按时巡逻罢了。有工作可做的感觉真的很好,生活变得有意义多了呢。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会刷刷油漆或是钉钉木板,最近愈做愈顺手了喔。”
“真的啊?”
“不好意思。你来找我聊天,却还得帮我做事。”
“没关系啦,又花不到什么力气。”
“广本那边好像快空出来了。你家附近不是有间小型的木料厂吗?广泽木料厂。”
“嗯,我知道那里。”
“等到那里空出来之后,辰巳先生要我负责管理呢。那里的木材刚好可以拿来改建小木屋。”
“对哦,这本来就是你的老本行嘛,而且又没多远。”
康幸点点头。两人走着走着,走到西山半山腰的一间小木屋。康幸推开门板踏进屋内,脸色立刻一变。
“……怎么啦?”
“不见了。”
高俊打量着屋内,还真的没看到人。将那名少妇的尸体搬出去的时候,地上明明还躺着一具老太婆的尸体,现在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那个老太婆苏醒了。”康幸自言自语,回过头来看着高俊。“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锁门?”
高俊摇摇头。尸体是由康幸扛出去的,当时康幸要他关门,可是他只依言把门板带上而已,并没有上锁。
“你只要我关门,所以……”
“光是把门带上有什么用?”
说的也是,高俊感到一阵狼狈。
“康幸兄,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怎么办?这下可好了,辰巳先生一定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搞不好还会把我带回山入。”
高俊心头一凉,手中的铲子掉落地面。
“出去找人。”
“万一找不到呢?”
“非找到不可。被村子里的人发现就糟了,我一定会被辰巳先生吊死。”
“如果她在我们出去之后立刻苏醒的话,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搞不好正在山里的某个角落徘徊呢。”
“这么说也有道理。”
高俊全身颤抖不已。万一被辰巳知道这件事,搞不好自己也要负起连带负任。高傻不想接受辰巳的惩罚,更不想丧失居住在村子里的资格,被带回有如集中营一般的山入。
“太阳出来之后,她就会被烧死了,烧得面目全非,没有人认得出来。到时只要说老太婆没有苏醒,被我们埋起就好。”
“可是……”
“放心,我来替你作证。只要事先串痛好,辰巳先生不可能发现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不能确定老太婆会不会苏醒。”
或许吧,康幸心想。无论如何,康幸都不愿让这个小差错毁了自己的前途。
“还是出去找找好了,说不定人还在附近。”
矢野加奈美被窗外的声响吵醒。枕边的台灯没关,她坐起身子,看着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有人在外面敲着窗户,玻璃窗都快被敲破了。
(这种时间会是谁啊?)
加奈美想像不出哪个人会在凌晨四点前来造访,除了元子之外。听说茂树的情况不太乐观,加奈美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元子表示这次她绝对不放手之后,就挂上了电话。加奈美觉得元子似乎筑起了一面墙,将自己隔绝了起来,连她这个闺中密友都无法窥视元子的内心世界。
(难道茂树出事了?)
茂树病,危元子连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也没有,直接跑来求救。一定是这样没错,加奈美心想。这的确很像元子会做的事情。
加奈美从被窝中站了起来,伸手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寻找元子的身影。当她看到阿妙站在外面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阿妙不再敲击窗户,双唇微微蠕动,似乎在呼唤加奈美的名字。
“……为什么?”
母亲已经死了。当时加奈美带着锥心刺骨的伤痛,亲自将棺木送进山里。
愕然不已的加奈美无意识的移动脚步冲向后门,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害怕。五味杂陈的情绪相互冲击,让她产生置身梦境的酩酊。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幻觉,即使打开后门,阿妙也不在那里。加奈美已经失去母亲,失去了生命的一部份,再也无法挽回;可是若这一切只是个无心的错误,侥幸逃过一劫的阿妙真的回来的话,加奈美不知道会多么的惊喜。
(神啊!)
带着向天祝祷的心,加奈美打开后门。赤足冲进后院之后,看到怅然若失的阿妙就站在眼前。母亲真的回来了,绝对不是在做。梦好一个既残酷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梦境,自己一定会毫不保留的放声大器,诅咒所有的自然法则。
脑中思路峰回路转的同时,加奈美噙着泪水迎向母亲。握起母亲的双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然而母亲斑驳的双手就被自己紧紧握着,扎实的手感、沉甸甸的重量。
“……妈!”
阿妙也紧紧的握着加奈美的双手。加奈美不由得哭了出来,接着母亲朝着家门走去,同时在内心暗自发誓,再也不让母亲离开自己的身边。手掌心的感触十分真实,一点都不像是在做。
拉着阿妙的手、搂着阿妙的肩膀,加奈美带着母亲走进家中。摸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肩膀,加奈美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阿妙真的回来了。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脑门。
加奈美放开阿妙,慌慌张张的关上后门,还不忘将门锁锁上。她不愿意再度失去阿妙,同时也意识到必须尽快将阿妙与外界隔离。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加奈美很担心阿妙的身影会不会消失不见,然而母亲就站在眼前看着自己。加奈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会站在这里?
“……为什么?”
阿妙摇摇头,没有回答,她比加奈美更想知道答案。
不能让母亲穿着寿衣,否则左邻右舍一定会以为母亲复活了。一想到这里,加奈美顿时醒悟了。
阿妙复活了。加奈美的全身颤抖不已,她的恐惧不是针对阿妙,而是指向死后复活的事实。
加奈美战战兢兢的伸手触摸阿妙的脸颊。阿妙哭了,泪珠却感受不到温度,口鼻也不见呼气。她的肌肤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温暖。
(死后复生的恶鬼。)
这就是一连串怪事的真相。阿妙从土里爬出来,潜入村子散播死亡,为的就是带走加奈美。
然而母亲就站在眼前,叫人怎忍心将她轰出家门呢?加奈美实在狠不下心将母亲赶回山里。
“身上都是泥巴,先进来换个衣服吧。”
加奈美拉着母亲的手,阿妙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的点点头。加奈美带着阿少到盥洗室洗脸,换上干净的衣物。当阿妙脱下白色的寿衣,换上平常的家居服时,看起来就跟生前没什么两样。梳洗完毕之后,阿妙坐在餐厅休息,更让加奈美觉得母亲的死不是真的。
加奈美试着跟母亲交谈,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妙却拚命的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刚开始的表情有些呆滞,没多久就显得有些焦虑,加奈美这才明白母亲发不出声音。阿妙似乎也对口不能言的自己感到十分狼狈。
“没关系,你先休息吧,等到养足了精神之后再说。”
阿妙点点头。不知不觉间,东方的天空出现鱼肚白,眼看着就要天亮了。
“等我一下,我先进去铺棉被。”
丢下这句话的加奈美直奔阿妙的寝室,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里面展开被褥。
回到餐厅之后,阿妙整个人趴在暖桌之上。加奈美连忙跑到身边察看,才发现母亲似乎睡着了,外表看起来却像失去意识—不,像死了一样,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甚至还感觉不到心跳。
这是不折不扣的尸体,阿妙真的死了。难道复活的母亲回到家中的记忆只是自己的幻觉?抑或是母亲刚刚才真的咽下最后一口气?说不定母亲早就死了,只是被失去理智的自己从坟墓里面挖出来而已。
无数的念头盘旋脑中,加奈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的尸体就在自己的面前,这是她唯一确定的事实。
(先搬进卧室再说。)
然后再找人商量对策。可是加奈美心想。能找谁谈呢?
加奈美将母亲冰冷的身躯拖进卧室,轻轻的放在床上。母亲看起来真的就像死人,真的就像刚刚才断气的尸体。
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加奈美有点反胃。她打开窗子,将挡雨板推开一角,朝着庭院大吐特吐了起来。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恶梦?加奈美到底身在何处?真实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加奈美趴在窗台不断喘气。庭院前端泛着白光,一如往常的景色,不如往常的黎明,一如往常的深秋,触目所及全都是加奈美再熟悉不过的光景。既然如此,身后的被窝里面应该空无一人才对,可是回过头一看,阿妙就躺在身后,听不见熟悉的鼾声,没有心跳,也没有脉博。
(……我该怎么办?)
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束手无策的加奈美忍不住啜泣,刺眼的曙光从她身后射进屋内。夜弝遭到驱逐,微暗的晨光取而代之。
异样的声响传入耳中,加奈美反射性的抬起头来。一直无法出声的阿妙瞪大了双眼,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妈?”
双手掩面的阿妙发出痛苦的哀号。加奈美连忙凑上前,发现阿妙的只手和脸孔开始朣起泡,每当水泡破裂的时候,阿妙就会发出惨叫声。这是烧烫伤,加奈美心想。可是,为什么?
加奈美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发出阵阵哀号的阿妙十分恐怖,于是她连忙拉起挡雨板,关上窗子,想不到阿妙居然安静了下来。遮住脸部的双手颓然放下,手背和脸孔满目疮痍,令人不忍卒睹;奇怪的是阿妙不再发出惨叫声,反而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难道是阳光的关系?”
加奈美看看窗户,再看看阿妙,不由分说的将挡雨板紧紧关上,还用胶带将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细缝贴起。紧接着她拿了好几张旧报纸贴在玻璃窗上,拉起窗帘,以针线将两片窗帘之间的空隙缝起。加奈美在无意识之中打造山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空间,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阿妙的存在。
2
静信正在办公室沉思的时候,外面传来小小声的“对不起”。刚开始静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走出办公室之后,赫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的长相不分陌生,静信不知道她的身分。
“请问你是……?”
少女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找我有事吗?”
少女这才抬起头来。
“我……”话还没说完,少女再度垂首。“副住持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以前跟您在小惠的葬礼碰过面。”
“清水惠吗?”
少女点点头。自从入夏以来,静信参加过无数的葬礼,见过的人数也数不清,眼前的少女虽然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外面风大,进来再说吧。”
话才刚说完,刺骨的冷风就肆无忌惮的吹了进来。少女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脱下鞋子。静信带着少女进入办公室,将暖气的温度调高,顺便替垂首不语的少女倒了杯热腾腾的麦茶。
“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谢谢。”少女的声音细若蚊鸣。
“你是清水惠的朋友?”
“嗯……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
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十分熟悉。静信想起小惠下葬的时候,也有个说话跟她一样含糊的少女说要将礼物放进墓中。
“怒我冒昧,你就是小惠下葬的时候,将礼物放入墓中的人吧?”
双手紧握茶杯的少女抬起头来,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是的。呃……我叫做田中薰。”
少女似乎松了口气。
“有件事想请副住持帮忙,就是……呃……如果想请副住持取法名的话,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有人往生了吗?”
少女的嘴唇蠕动,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是信众的话,就不能取法名吗……?”
“没那回事。不过若往生者皈依其他的佛寺,恐怕请其他佛寺代为取名会比较恰当。你家里有人过世了吗?”
“我母亲,不过我是想替自己讨法名。”
静信一愣。
“你的法名?”
“嗯,反正我已经活不久了。副住持,不能替自己讨法名吗?”
少女抬起头来直盯着静信的双眼,看来不是在开玩笑。静信想了一会,蹲在少女的身旁。
“当然可以,许多信众的法名都是生前就已经决定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年纪轻轻就要求取法名的案例。你今年几岁?”
“……十五。”
“还不到替自己准备后事的年纪吧?”
少年闻言,顿时低头不语。
“你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苦衷才对,我不便过问,也没有理由拒绝你的要求;不过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令堂过世了吗?”
“……是的。”
“其他的家人呢?”
“我父亲死了,弟弟也死了,只剩下我还活着。我现在暂时住在邻居家。”
“真是难为你了,请节哀顺变。”
“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所以我想事先做好准备。”
小薰抬起头来,伸出占满泥土的双手。
“我替自己挖了个墓穴,还模仿爸爸和妈妈的坟墓替自己写好了墓碑,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了,隔壁的阿姨只要把我埋进去就行了。可是我看爸爸和妈妈的墓碑上面都有法名,我不知道自己的法名该怎么取,所以才—”
静信凝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庞。这名少女打算埋葬自己,失去家人的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替自己准备坟墓无疑是向自身诀别的一种仪式。
“你的生命比你想像中的更有意义。”
静信的话让小薰感到讶异。
“失去家人的痛苦的确很难忍受,而且你才十五岁,想必对未来感到彷徨,对未来没有希望,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一旦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就会看清自己的生命,觉得生命没什么价值可言,可是我要告诉你,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之宝,都是有意义的。”
“我……”
“你的生命是上天赐予你的尊严。人迟早都会死,差别只是在时间的长短罢了。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或许你跟我都活不了多久。这阵子村民的寿命都很短暂,身边的亲朋好友总是突然离开人世,让人感到生命真的很脆弱。”
“……嗯。”
“可是随时都会死跟活不了多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随时都会死是指领悟到生命的脆弱之后,更急于活出自我的心态;活不了多久则是对生命的脆弱彻底绝望,放弃一切准备迎接死亡的想法。可是脆弱不等于廉价,不等于没有意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不可取代的。”
说到这里,静信不由得摇头苦笑。这番话根本不该出自坐视村子毁灭的人,他觉得这真的是一大讽刺。
“我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也不明白你心里有多难过,刚刚那番话或许会让你觉得刺耳,觉得我很自以为是;可是看到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竟然为自己准备坟墓,我真的感到十分心痛。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愿意替你取法名,可是我是抱着遗憾和心痛的心情才这么做的,这点请你理解。”
“可是……我……”小薰再度垂首。“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事实。因为……因为小惠在生我的气……”
“清水惠生前不是你的朋友吗?”
“嗯,所以她才格外的生气。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小昭也死了,所以……”小薰紧握双手。“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小薰看着静信。静信十分疑惑,不知该如何反应;小薰却将静信的沉默视为默许,视为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的暗示。
“我不知道小惠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气,所以爸爸和妈妈才会……连我弟弟小昭,他也……”
“小惠一生气,你的家人就会过世?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是她—”
话说到一半,小薰就闭上嘴巴。她不认为大人会接受这种说法,静信一定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小薰以警弁的眼神看着静信,静信却偏着头露出微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副住持一定不会相信,一定会觉得我疯了;可是那天晚上小惠说我爸爸死了,结果我冲下楼一看,爸爸真的已经死了。爸爸死了之后,妈妈和小昭也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你是说清水惠预言家人的死?”
“不是预言,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挑衅,这就是小惠对我的复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跟结城的死有关。”
“结城夏野?”
“嗯。小惠很喜欢结城,我明知结城有生命危险,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所以小惠才会生我的气。或许她也知道把结城拖下水的人就是我吧?不管怎么说,小惠她—”
小薰说到这里,才赫然发现自己说太多了。
“……她变了。”
静信点点头,既未嘲笑小薰,也未面露嫌恶,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所以你认为下一个就是自己?”
“嗯。”
“你以为小惠死后复活,再过不久就会直接对自己展开复仇?”
“是的。”小薰凝视静信。“或许副住持不相信,不过我真的这么认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惠下的手,只能确定下一个就是自己,因为我知道太多了。结城和小昭也是因为我发现小惠的秘密,才被他们杀人灭口。”
“你是说夏野不是死于疾病?”
“是的。”
静信轻抚前额。
“不管副住持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你误会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这次轮到小薰面露疑惑。
“夏野察觉真相,你和你的弟弟也一样。若早点让我知道,我一定会设法协助你们。”
小薰怀疑自己的耳朵。
“察觉真相的人全都遭到肃清。除了你们之外,村子里一定还有其他人发现一切,我却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结城夏野死于尸鬼的报复,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发现了不该知道的事实。结果惨遭那些人的肃清,下手的人还是他的好朋友。无论是对被害人或加害者而言,这都是残酷无比的报复手段。
小薰的不幸遭遇或许也是如出一辙,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真相,代价就是失去了父母和弟弟。静信将这名孤立无援的少女送出山门,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身影,才赫然发现孤立无援的人并不只小薰而已。
信明的失踪、鹤见的死亡,再加上不告而别的池边和阿角,寺院里的人手明显减少了许多。若非尸鬼对佛门圣地多少有些忌讳,难保小薰家的惨剧不会在这里上演,到时偌大的寺院里面只剩下静信一人,搞不好连静信都不在世上了。
静信轻押眉头。信明已经死了,这是尸鬼的报复,只因为静信知道太多的真相。
(沙子,非这么做不可吗?)
静信在内心呐喊,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是对沙子充满了怜悯,或许是因为他不认为这么做是出自沙子的本意吧。
阿彻的泣诉言犹在耳,沙子的感受一定也差不到哪去,否则就不会说出“见弃于神”这四个字了。肃清是沙子为了活命必须采取的手段,如果有其他的选项,静信相信她一定不会选择杀戳。
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还在替自己开脱。)
沙子是杀父凶手,憎恨她才是最自然的反应。静信知道太多了,尸鬼为了封住他的嘴巴,不惜对他的家人下手。这种行为并不可取,即使将尸鬼视为邪恶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持反对的意见。
尸鬼是杀手凶手,静信是失去父亲的被害人,应该大声谴责尸鬼才对,如同他的邻人谴责杀害弟弟的他。
(他的罪行昭然若揭……)
他被拖出审判场,邻人纷纷唾弃他,咒骂他。
没有人对他表示惋惜。
被流放荒野之后,他才突然想起。为了弟弟的死而咒骂他的邻人之中,没有人对他表示惋惜。
既然他是个罪人,理应受到众人的咒骂;然而站在荒野中的他回头看着遥远的山丘,心中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罪人,为什么会受到大家的咒骂。
对他而言,弟弟的死无疑是莫的悲剧,因为他没有杀死弟弟的念头。他比任何人都悲叹弟弟的死,也比任何人失去更多,这点却很难让旁人理解。事实上他在面对智者、抑或是面对神的时候,都选择了噤口不言,将真感情藏在心底,因此邻人才会将他视为罪人,视为妒火中烧的杀人凶手,视为意欲隐匿罪行的卑鄙小人,视为无视于神的权威、厚着脸皮登上高塔的叛逆之徒。可是他还是不懂,邻人凭什么咒骂自己?
他并不认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不该受到咒骂,在他的心中,慈悲的邻人信奉至高无上的天神,是虔诚无比的信徒,更是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善人。邻人对独居绿野一隅的他伸出友谊之手,害怕破坏一切的他婉拒好意的时候,邻人的表情显得十分受伤。是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至少在他心中如此。
如今他被赶出秩序之外了,他们为什么不再伸出援手?为什么不怜悯忌妒弟弟的自己、不惜愤而行凶的自己?隐匿罪行的愚昧、亵渎天神的不敬,他认为这些都是善良的邻人所能宽恕的罪行。
事实上他们对这些罪行感到愤怒,不但大声咒骂他,还对他投石。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咒骂?为什用石头对罪人做出二度制裁?
因为他是神之领域的公敌,他是罪人,他是良善秩序的破坏者。
邻人虽然对共享秩序的同胞抱持着慈悲的心,却对敌人不假辞色。邻人也会憎恨他人、讉责他人、咒骂他人,却绝对不会将残酷的一面展现在同胞面前。像这些区分彼此、表里不一的邻人,真的称得上是善良的子民吗?
那些邻人真的无罪吗?他十分怀疑。
他转身看着山丘,看着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自我封闭的世界。荒野并非围绕着山丘,应该说山丘座落于荒野的一隅才对。山丘的子民拒绝与外界交流,藉着将罪人放逐荒野的行为,守护自以为是的乐园。
3
加奈美确定母亲熟睡了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走出家门,离开之后还不忘将门窗锁好。
阿妙的出现是加奈美无法独自承受的重担,几经思虑之后,她决定找元子商量对策。元子的家一样是门窗紧闭,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无奈之余,加奈美只好按下门铃,就在她开始怀疑元子是不是不在家的时候,家中传出有人走动的声响,元子打开大门探出半张脸。
“是你啊。”元子看到加奈美之后说道。“对不起,我正在忘。”
元子躲在门后不肯出来,两只眼睛不停的搜寻门外的动静,彷佛外界藏着什么危险。
“……好吧。茂树的情况怎样?”
“他正在睡觉。”
还来不及回话。元子就把门关了起来。加奈美很想叫元子别那么快进去,却又不知道该跟说些什么才好。若说死去的母亲又回来了,元子会相信吗?不如说阿妙的尸体在家里面,恐怕还有几分可信。可是母亲在凌晨的时候跟个活人没两样,这点又该如何跟元子解释?
(入夜之后……)
大概又会起来活动了吧?这虽然不失为一个解释的方法,却还是有某种程度的风险。万一阿妙就这样死了,到时又该如何解释?
加奈美压压自己的太阳穴,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精神错乱了,根本分不清哪一边是梦境、哪一边是真实的世界。
现在的自己无法冷静面对一切,元子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宝贝儿子正在与死神博斗,元子是不可能冷静下来的。加奈美知道向元子求助是在浪费时间,然而除了元子之外,还真找不到其他可以商量的朋友。
无助的加奈美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回家门口。远处传来阵阵的大鼓声,应该是下部落的人正在为露月神乐进行预演,热闹非凡的鼓声反而更增添了加奈美的孤寂。走进幽暗的家中,加奈美不时的在阿妙的寝室和餐厅之间来回穿梭,思考阿妙的复活到底是事实、抑或是梦境。阿妙死了,这个记忆是正确的吗?抑或阿妙现在死在家中才是正确的记忆?加奈美独自坐在餐厅,她确定自己的记忆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阿妙真的复活了。可是也不能排除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将阿妙的尸体挖出带回的可能性,若加奈美真的这么做了、而且又没有半点记忆的话,之前的记忆恐怕也没有几分可信度。
一想到这里,加奈美就感到坐立难安,忍不住想去看看母亲。阿妙还是跟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早晨的烧伤消退了许多。加奈美觉得母亲真的死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母亲是死后复活的恶鬼,两种想法在脑中互相吞噬,理不出一个头绪。
直到太阳下山之后,加奈美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阿妙。叹了口气的加奈美离开餐厅前往寝室,发现神情恍惚的阿妙已经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妈,你还好吧?”
阿妙点点头。她看看几乎快要消失的烧伤,说出“有点痛”三个人。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晰可辨。
加奈美抚摸手背的伤痕,确定复活的阿妙没有体温、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真的死了吗?)
死人不会动,会动的人一定有呼吸和心跳。眼看阿妙成为介于生死之间的存在,加奈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需要什么吗?”
听到加奈美的问话,阿妙回答“肚子饿了”。加奈美点点头,叫母亲再睡一下之后,走出寝室来到厨房。她觉得阿妙的脸色不太好,像个病人一样,所以熬了一锅又浓又稠的粥。正在熬粥的时候,阿妙走出房间坐在餐厅看电视,就像往常一样。
热腾腾的粥上桌之后,阿妙的表情虽然有些为难,还是跟加奈美说了声谢谢。
“……真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
阿妙喃喃自语。
“今天是几号?我昨天做了些什么?”
加奈美没有回答。满腹狐疑的阿妙啜了一口粥,直说没有味道。
“吃了跟没吃一样,而且这碗粥太烫了。”
“我已经放放很久了呢,应该凉了吧?”
“真的吗?加奈美,有没有白饭啊?吃这碗粥跟喝汤没什么两样。”
“好,等我一下。”
锅子里面还有昨晚的剩菜。加奈美用碗盛了一些起来,连白饭一起端出去,结果阿妙两三下就吃光了。不过她还是抱怨吃不过瘾。
“可是……”
“只是把东西塞进胃里,一点都没有吃饭的感觉。”
加奈美只得替阿妙煮了一碗泡面。阿妙虽然嫌烫口,还是将泡面吃得一干二净,然后连刚刚吃的饭菜一起吐了出来。
“—妈!”
阿妙发出呻吟,神情十分不安。她怀疑自己不生了。
“……我看还是请院长过来看一下好了。”
加奈美试着安抚急于就医的阿妙,将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怎么啦?真是对不住,你特地准备的东西都被我浪费了。”
“没关系。”
“大概是胃不太舒服吧?可是我真的好饿、好想吃东西,怎么会这样呢?”
“别吃了,否则又会吐出来。还是多休息吧。”
“可是……”
“一定是胃不舒服的关系。妈睡了那么多天,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东西,我看还是先休息一阵子再说吧。”
阿妙虽然不太甘愿,也只能点点头。
“奇怪,我的精神不错呢。”
自言自语的阿妙回头看着加奈美。
“我是不是怪怪的?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4
千鹤正打算走下楼梯离开大屋,却被正志郎出声叫住。
“你去哪里?”
握着扶手的千鹤回头看着正志郎。
“出去进食,不行吗?”
正志郎苦着一张脸。在外人面前,他是千鹤的丈夫,可是千鹤跟他并非同类。
“听说你带着一个新人替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会吗?我只是照顾新人罢了。”
“那个新人似乎不太守规矩,你为什么要配给他一辆车?”
“不为什么,方便进食罢了。”
正志郎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沙子找你。”
千鹤脸色一变,她猜得出来一定是为了笃志的事情。笃志的确不怎么守规矩,自从杀了第一个牺牲者之后,他就爱上了杀戮的快感。虽然杹并不抗拒猎杀的行为,可是一旦发现对方没有抵抗能力之后,蓄积已久的私怨就会为之爆发。只要笃志杀了牺牲者,千鹤就会将尸体丢给速见处理,如今速见似乎不愿再替笃志收拾善后了。那个靠不住的大嘴巴。
千鹤冷眼看着正志郎,神情充满了骄纵。
“我要出去,替我转告沙子。”
“不行,去见沙子。”
“你该不会是在吃那个小子的飞醋吧?放心好了,笃志虽然有趣,我还没把他放在眼里。”
“沙子可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叫做有趣,劝你还是乖乖的去见她吧。”
千鹤放开扶手站了起来。正志郎指着二楼的方向,千鹤只得乖乖的转身回到二楼,走向沙子的房间。千鹤没有反抗沙子的能力,沙子才是这间大屋的主人,她邀请辰巳成为同伴,同时也邀请千鹤加入。当初袭击正志郎的人其实是鹤,沙子却透过某种契约关系,让他以人类的身分加入。老实说千鹤并非没有反抗沙子的念头,不过想归想,却没有付诸实行的计划和胆量。就算有,也早就被漫长的时间磨耗殆尽。如今千鹤少不了沙子,沙子确保千鹤的安全,提供她的生活所需,这些都不是千鹤的聪明才智所能办到的。
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进沙子的房间,形如少女的“母亲”正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自己,千鹤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瞧你做出什么好事。”
千鹤低头不语。
“他叫做大川笃志是吧?不能任由他继续胡作非为,把他交给辰巳管理,知不知道?”
“……你都已经决定了,我还能说不吗?”
倔强的千鹤看着沙子,脸上净是不服之色。沙子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把那种危险份子放在身边,好像你也很享受似的。怎么,你喜欢那种野蛮的场面吗?
“不喜欢。”千鹤摇摇头。“我只是很无聊,想找点乐子罢了。这种乡下地方什也没有,除了袭击猎物之外,什么也没得玩。”
如果是在大城市里面,至少能混在人类女子当中享受五光十色的快感。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你连这么点时间也不能忍?”
沙子向千鹤招招手。千鹤走近沙子的身边坐了下来,脸颊贴在沙子的膝前。
“这里真的很无聊,除了吃就是睡,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到大城市。”
沙子抚摸着千鹤的秀发。
“再忍耐一会就好。你应该收敛一点,不要再做出那种荒唐事,否则我也只好公事公办了。现在曾加不少同伴,必须把规矩建立起来才行。”
千鹤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十分哀怨。
“要把我交给辰巳处置吗?你好狠心。”
“目前不会。可是你再不知反省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咎由自取。”
“别这样嘛,我可是千鹤耶。”
“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毕竟在一起那么久了;可是就因为我对你太过宽容,才会惹人非议。已经有好几个同伴来向我告状了,你又何必落人口实?”
“……是不是小惠?一定是她。”
“别管是谁告的状,自己检点就行了。我不想拿你开刀,可别逼我这么做。”
“可是这里的生活真的好无聊,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点都没有活着的感觉。”
“再忍耐一下,就快要结束了。等到计划完成之后,我第一个让你回城里去。”
“你骗人。”千鹤嘀咕。
“我是说真的。”
“少来,你根本不会让我离开。你想一直待在这里对不对?明知我离不开你,还说这种话来骗人。”
“谁叫你不肯乖乖听话?我才一个没注意,你就惹出那么多的麻烦,这叫我怎能放得下心?既然要找伴侣,就该找个聪明一点的对象,这样子我才能放心的把你托付给他,让你们两个一起回到城里。”
“真的吗?”
少女点点头,脸上露出安抚小女儿的神情。
“笃志不行,他不是适当人选,我不能把你托付给他。你真的不喜欢正志郎?”
“他明明是个人类,却心甘情愿的成为敌人的奴仆,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沙子叹了口气。
“沙子,不能袭击尾崎吗?”
“你是说尾崎院长?”
“我对他很有兴趣。”
“他可是猎人喔。”
“没错,所以才有意思。他已经察觉敌人的存在,而且准备展开反击,找就是喜欢这种猎物。反正村子里已经有江渊了,公所又成为我们的囊中物,他早就没利用价值了吧?”
“嗯……”
“当初需要佛寺和医院来替我们照料牺牲者,以避免外界察觉这里的变化;如今计划已经快要完成了,自然不再需要他们。若不趁早将医院和佛寺处理掉,说不定反而会成为大麻烦呢。”
沙子抚摸着千鹤的秀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千鹤整个人贴在沙子的膝前,不停的撒娇耍赖。
“求求你嘛,沙子。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再去找笃志。”
“好吧。”沙子叹了口气。“差不多是时候了。”
躺在床上的敏夫辗转难眠,内心充满了焦虑。他无法说明广泽,也无法说明其他人,或许是用错了方法吧,敏夫心想。像广泽这种理性的人反而不容易面对现实,早知如此,应该选择煽动大川或是孝江这一类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才对。
(接下来该怎么办?)
时间所剩不多,搞不好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外场就不复存在了。政府机关会在新年度来临之前将这一年的资料做个整理。那些人必须事先篡改记录、将各方面的资料做个统合,否则劫必会将资料的出入暴露在外界面前。看来明年三月是最后的大限,过了三月之后,村子大概就会走入历史。
敏年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却又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即使再怎么费尽唇舌的解释,还是没有人肯相信自己,敏夫真的觉得十分无力。若对方觉得自己疯了也就罢了,敏夫感到最无法忍受的,还是对方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一丝怜悯。
无奈的叹了口气,敏夫又翻了个身,黑暗中却传来开门的声音。他起先以为是静信,却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是静信,静信不会偷偷摸摸的溜进自己的房间,会在三更半夜悄然造访的人只有一种,那就是—
敏夫从床上跳了起来,这个动作似乎把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只见一条模糊的黑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你还没睡?”
敏夫二话不说,立刻扭开枕边的台灯。年轻女子的脸孔在昏暗的灯光之中浮现,看来十分陌生。
“……你是谁?”
“怪了,之前你不是邀我来喝茶吗?怎么还问我是谁?”
女子露齿微笑。一定是辰巳,敏夫心想。之前见到辰巳的时候,敏夫的确邀他到家里坐坐。
“这种时间一太适合吧,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子晃晃手中的锁匙。
“我请尊夫人打了一份备用锁匙。”
“……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桐敷夫人吧?”
“没错。”女子嫣然一笑。“我叫做千鹤,请多指教。”
“应该在闯进来之前先自我介绍才对吧?很抱歉,现在不是招呼客人的时间,而且我对你也有些成见,邀约之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请你以后别再踏进尾崎家一步,我不欢迎你的来访。”
“对不起,话说出口就无法取消了。”
敏夫沉吟不语,一只手握起放在枕边的开关。
“千鹤小姐,我想睡了,你请自便吧。”
敏夫打开开关,床边的投影机闪出亮光,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投射出横直交错的放射性红色线条,映在千鹤的脸上就像一条条血红色的伤痕。千鹤往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畏惧。
“听说这种花纹有驱邪的效果。怎,不太喜欢是吧?”
千鹤夺门而出,躲在阴暗的角落说话。
“……沙子告诉我了。”
“沙子?你女儿吗?”
“她说尊夫人的葬礼不对劲。”
敏夫苦笑。
“……不对劲?”
“尊夫人不可能活那么久,而且下手的人也说她早已在袭击当中死亡。就算那个人搞错了,尊夫人其实还活着,下葬的时间也太晚了一点。”
“嗯,或许吧。恭子是个贤内助,直到最后一刻,还不忘助我一臂之力。讨到这种老婆是我的福气。”
门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你倒是很沉得住气。”
“我本来就是冷血动物。”
“……晚安。”
敏夫随口回应了一声,看着墙上红灯灯的几何图案。
“终于轮到我了。”
敏夫已经无路可退了。
5
信明的房间—应该说是病房—还是维持着老样子没变,就跟他失踪之前一模一样。美和子天天都会亲自打扫,或许她相信丈夫一定会回来,也或许是藉着打扫的行为,拒绝面对丈夫已经永远离开她的事实。
信明的床边堆了一叠书籍以及几本素描簿。素描簿是信明练习书法时的必备工具,他除了是静信的父亲之外,更是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师父。
静信慢慢的坐在床边,发现生活的必须物品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信明不愿增加美和子的负担,也不愿向逐渐萎缩的四肢低头,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的父亲向来是静信最大的心灵支柱,也是仰慕的对象。
如今父亲王在了,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那些人将他强行掳走,在不知名的地方杀了他。
(他又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
长年瘫痪在床的信明不可能对沙子构成威胁,放他一条生路也无伤大雅,根本没有杀了他的必要。唯一的可能,就是对静信的报复。
(何必呢?)
静信早就将自己定位成旁观者了。虽然他知道尸鬼存在的事实,可是尸鬼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村子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略知一二才对。现在封住静信的嘴巴已经太迟了,更何况他根本没有针对尸鬼采取行动的打算。静信并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每当他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的时候,总是找不出令他满意的答案。
静信叹了口气,随手拿起枕边的书籍,读了一段历史小说之后,将书本插进床边的书架,同时也将其他散落床上的书籍收好。这些看了一半的书可以收起来了,反正书籍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书架整理完毕之后,接着整理床头柜上的日记,随笔以及信签。床头柜的旁边放着静信送给父亲的文字处理机,静信随手将机器放在腿上。
信明留下为数众多的文件,他对信众的关照可说是无微不至,这么多年来一直扮演着精神导师的角色。带着獳慕的心情,静信一一浏览信明留下来的文件,从书信的用字遣词当中,寻求对父亲的思念。
浏了一阵子之后,静信的目光停留在一封信上。
彼此素未谋面,此信实属冒昧,还请多多见谅。阁下新迁至此,身为本地东道,贫憎自当为阁下接风洗尘。
地点不在拙莉的房间,也不在犬子的书斋,更不是办公室以及起居间,还请阁下直接前往贫僧的住处作客。
贫憎的住处位于寺院的偏房,如蒙应允,贫憎自当扫榻相迎,敬请光临是幸。
静信反覆看着这段液晶文字,一时之间无法掌握信中的含意。
(这是……)文字就只有短短的一段,用不着卷动就结束了。(邀请函。)
没有抬头,看不出是寄给谁的;然而从不厌其烦的强调自己的房间看来,收信人应该跟尸鬼脱不了关系。可是—
档案建立时间是十月十五日,最后修改日期则是十月十八日。静信回溯过往的记忆,当时光男似乎表示信明请他代为寄一封信,收信人是桐敷正志郎。光男在第一时间向静信报告,之后静信试着探询那封信的用意,信明却轻描淡写的说只是跟对方打个招呼罢了。
“难道……”
八九不离十,这就是那封信的内容。
自从安森德次郎病倒之后,信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十月十三日德次郎病倒,信明说什么也要去安森家探病,静信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父亲。见到德次郎之后,信明带着释怀的神情回到寺院,从此陷入长思,变得十分沉默寡言。两天之后,信明写下这封信,写完之后并未列印寄出,而是等到十八日的时候再度修改。那天正是德次郎过世的第二天。
“为什么?”
信明应该发现桐敷家的真面目,所以才会再三的强调自己的房间。父亲明知对方的身份,却还是将这封邀请函寄了出去,这无疑是自杀的行为。
—为什么犯下如此罪孽?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为什么……)
不带着杀意,就不算杀人。
—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
“……父亲,为什么?”
没有这封方请函,他们就无法进入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