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信拿着粉笔站在办公室的黑板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下粉笔走回桌前。收拾桌面、关掉暖气,他静静的走出办公室,随手带上门。才走出房舍,刺骨寒风迎面吹来。火红的夕阳早已隐没,一抹残晕从东向西拉过天际,衬托着若隐若现的满天繁星。周遭静得可怕。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朝着大门一路走来,静信没有遇见美和子、没有遇见光男、也没有遇见克江。鹤见和池边已经不在了,阿角也好一陣子没出现,最近连前来参拜的信众都减少了许多。偌大的寺院笼罩在沉沉死气之中,即使光男卯足了劲打理内务,还是难掩佛舍伽蓝的空虚颓圯。
走进山里之后,荒废之色更形显着。干枯的杂草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触目所及净是一片死寂、一片枯竭。
荒凉的大地失去了生命,弥漫着死亡般的空虚,一路蜿蜒直到天际。阴沉沉的天空黯淡低垂,昏暗如往,乌云和大地(如黑影般的深蓝和像血一样的暗红)将世界一分为二。
唯有如刃的强风驰骋大地,亮光光辉不见于天空。也不存于地面。
从半山腰吹上来的冷风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枞树林之下的村庄跟身后的寺院都被同样的空虚和寂寥所占据。
除了完全的死亡、荒废的开始之外,感受不到其他的讯息。
木料堆积场看不到半个人影。静信登上堤防,看着不远处的建筑物。尾崎医院的窗户透着点点灯光,仿佛海面上忽明忽暗、象征着孤立与孤独的渔火,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静信停下脚步,望着那扇从小看到大的窗子。窗后的人影让他感到一阵羞愧。他已经失去造访那扇窗子的资格了。
冷风吹得静信低下头来,只见地弯着腰缓缓的走上堤防。无人收成的稻穗弃置田間,静信沿着枯黄的田中小径来到枞树林之前。来到门前町尾端的山坡。
整个村子十分冷清,一路上看不到半个村民,也感受不到人的气息。黑漆漆的窗户、静悄悄的屋内,不见有人在窗边闲聊,也听不到屋内传出热闹的电视声。寒风之中甚至连熟悉的煎鱼香气也没有。逐渐荒废的村子正静静的等待完全荒废的时刻,走在路上的自己就像是漫步废墟的亡灵。黑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可悲的是竟连个目击者也找不到。
静信踏出右脚。他十分清楚在人夜之后走上山坡代表了什么,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信明遗留下来的短笺迫使他非这么做不可。
走上山坡之后,高耸入云的豪宅现身眼前。静信抬头打量着屋顶的石棉瓦,以及灰色的外墙。窗子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木板与木板之间却渗透出暗黄色的光线。在这种地方看见代表温暖的黄色灯光,令人感到讽刺。
静信瞻仰着豪宅的全貌,仿佛自远古时代就在此地俯视全村的威容。豪宅背后的山峦起伏,夕阳的残照勾勒出山形的壮阔。
楼阁将吞噬他的生命、决定他的命运,然后若无其事般的继续睥睨着眼前的山丘。
静信轻轻的按下对讲机,平静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对讲机的铃声,也没人出来开门,静信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听着呼啸的风声。过了好一阵子,门柱旁的小门才微微开启,辰巳的面孔从门后探了出来。静信的出现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堆出满脸的微笑。
“原来是室井先生。真是稀客。”
“冒昧造访,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辰已将小门整个拉开。“请进。”
辰巳的脸上依然挂着可掬的微笑。静信凝视着地与小门之间的缝隙,停了几秒钟才闪身走了进去。背后传来辰巳的关门声,以及刺耳的门锁撞击声。静信下意识的想回头,却硬生生的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
“您介意吗?”辰已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不把门锁上的话,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说完之后。辰已迳自站在前面,招呼静信前往点着一盏小灯的玄关。
“好久没访客了,不知道室井先生找老爷有何贯事?”
“我想应该是找沙子小姐才对。”
“您想?”
静信点点头,不发一语。辰巳若有所悟的打开玄关的门,灯火通明的大厅热烘烘的,暖炉正烧着炭火。大概开了暖气吧,静信心想。否则光是小小的暖炉,不可能让偌大的客厅暖气逼人。屋子里随处都可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就好像刚刚从死亡的国度回到人间似的,触目所及净是不协调的景象。
“这边请。”辰巳指着左边的房门。“请稍待片刻。”
“那我就打扰了。”
静信低头致谢。内心却浮现出一股笑意。这种拘束严谨的待客方式早就不合时宜了,恪遵礼数的自己和辰巳显得十分滑稽。
辰巳带着静信走进设有观景窗的房间。暖炉虽未生火,屋子里面却暖烘烘的。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他们也感受得到寒意吗?难道是替正志郎暖的房间?或许这只是遵照“冬天必须开暖气”的思考逻辑而做出的行为,即使本身不具任何意义。辰巳也觉得应该如此招待静信。
静信独自一人站在温暖的房间。好一阵子之后,背后的门扉才再度开启。
“让您久等了。”
辰巳开朗的话声刚落,沙子就跟在背后走了进来。端着银盘的辰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沙子穿着和服的纤细身影。辰巳请静信人座,沙子则坐在静信的对面,两人隔了一张桌子。精致的茶具摆上桌,言不及义的社交辞令隔空交会,辰巳退到静信的斜后方,挡在桌子跟门口之间。僵硬的气氛、形式化的模式,好似一旦偏离了这些步骤,两人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说吧。”沙子率先打破僵局。“找我有什么要事?”
沙子笑得很灿烂,表情和声音却显得十分僵硬。
静信点点头。
“我想打听家父的下落。”
沙子刻意露出不解的神情。
“令尊——”
“家父上个月底失踪了。他行动不便,照理说不可能独自移动,我想你说不定知道他的下落。”
“也难怪你会担心。”沙子的微笑透露着一丝疑惑。“很抱歉。我不知道令尊的下落。”
“真的吗?”
沙子别过了脸,没有回答。
“昨天我整理家父的房间时,发现他留下来的邀请函。后来仔细一想。才想起家父在失踪之前的确请寺里的人帮忙寄信。印象中收信人是桐敷先生,不过我想最后应该会转到你手中才对。”
“我跟令尊素未谋面,令尊没理由寄信给我。”
“这点我也明白,所以家父才会特地寄出那封邀请函。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桐数先生,显然家父对桐敷家的情况不甚了解。我想他想邀请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桐敷先生才对。我不知道接受邀请的人到底是谁,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没有继续追究的打算。”
“真的没什么印象。”沙子微笑。“就算我真的收到了邀请函,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家父邀请你的原因。”
静信喃喃自语。
“上个月的十三日。家父得知安森家的德次郎病倒之后,坚持要亲自前往探病。自从中风以来,家父从未麻烦过其他人,那次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完全不听旁人的劝告。家父跟德次郎是多年的老友了,得知老友一病不起,也难怪会有那种反应;可是当我们踏进安森家的时候,家父的表情又显得十分平和。一点都看不出忧心仲仲的模样。刚开始我以为家父是去向德次郎诀别的,不过现在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家父探望德次郎似乎是为了确定什么。事实上家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从安森家回来之后就一直陷入沉思,连德次郎的死讯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得知德次郎病倒的消息时,父亲说什么也要去探病,可是当德次郎的死讯传人耳中,他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既不特别哀伤。也不想去参加告别式,这实在是说不过去。过了几天,家父就托寺里的人寄了封信给桐敷先生。”
“嗯……”
“家父写了一封邀请函,档案的建立日期是上个月的十五日,也就是探望德次郎之后的第三天。我不知道家父从德次郎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写这封邀请函的原因,更不明白写好之后为什么不立刻寄出。或许家父当时还未下定决心吧,直到德次郎的死讯传入耳中之后两天,才决定将邀请函付邮。我很想知道那段期间父亲的想法。以及让父亲下定决心的原因。”
信明一定从德次郎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写了那封邀请函。
从这点看来。当时信明应该已经知道他邀请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了。
明知对方是尸鬼,却还是托人寄出邀请函,这简直就是自杀的行为。
静信不明白信明为什么要引狼入室。
静信的体内一直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迫使他在学生时代差点走向死亡之路。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想寻死,他知道致命的黑暗面就藏在体内,却总是看不清黑暗面的真面目。信明应该与这种黑暗面无缘吧。静信心想。父亲深受信众的爱戴,即使卧病在床。依然是全体村民的信仰中心。可是他错了,信明的体内也存在着跟静信相同的黑暗面,就是这股力量驱使父亲写了那封邀请函。静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冲动,或许信明知道。所以他才想跟父亲问个究竟。
没有杀意的杀人是一场意外,不是杀人。
没有欠缺杀意的杀人。
没有欠缺理由的杀意。
“我想知道家父为什么寻死。”静信低语。“我非知道不可。”
沙子沉默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静信不明白这声叹息代表了什么。
“这个答案只有令尊才知道。”
“或许吧。也或许家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如果沙子收到了那封邀请函,如果沙子造访了信明,想必一定也很想知道信明邀请自己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还请不吝赐教。抑或是能请你让我跟家父见上一面,由我当面问他?”
沙子默然不语。她别过了脸,表情十分挣扎。
“我真的很想知道,告诉我为什么吧。”沙子抬起头来看着静信。
“家父为什么邀请你?”
“……令尊累了。”
信明倦了,久卧病榻的他打从心底厌恶这种废人的生活。
(可是……)信明抬头看着斑驳的屋顶。
废屋的屋顶残破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崩塌下来。即使身处黑暗之中,苏醒之后的信明照样目光如炬。不过他的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
若非旁人的协助,就连起身下床都有困难。
(……不该如此。)
当尸鬼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信明压根就想像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步田地。
犹记六十五岁的那年年初,信明突然陷入昏睡,后来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却落得四肢瘫痪的下场。医生诊断是中风,坚持让他住院观察。刚住进医院的时候,瘫痪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信明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最后终于失去了行动能力。
信明的身体比同年龄的人要来得硬朗,因此总是不担心自己的健康问题,即使同辈份的亲朋好友逐渐凋零,他也从未放在心上。直到离不开病床之后,信明才意识到自己的年纪真的大了,随时都有离开人世的可能。
一旦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就会开始打点身后事。首先得让儿子继承佛寺才行。为了让自己能够出席静信的晋山式,信明对于中风之后的复健可说是不遗余力,好不容易能坐在椅子上了之后。燃起希望的他继续向独力坐上轮椅挑战,结果却不幸跌倒在地。高龄再加上久卧病榻的双重影响让信明的骨质格外疏松,这一摔不但摔断了腿骨。
还伤到了椎间盘。好不容易等到断骨愈合,肌腱却又随之萎缩,变形的关节让信明非但无法站立,甚至连坐在轮椅上面都有困难。锥间盘骨折的疼痛感非比寻常,即使断骨愈合了,天气不好的时候照样会疼痛难耐。每当伤口发作的时候。难忍疼痛的信明总是躺在床上不断的呻吟,日复一日的煎熬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没希望了。
信明虽然还活着,他的人生却已经来到终点。卧病在床的这三年来,静信将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对家人或是对这间佛寺而言,信明早已成为无用之长物,每天只能躺在信众赠送的高级病床上,生活起居都要靠旁人照料。信明不再被需要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更遑论替别人做些什么。
事实上。信明的处境比想像中更加悲惨。
即使卧病在床。信明还是佛寺的住持,信众们希望他依旧是大家所敬爱的长者、全村的信仰中心。即使早已对人生不抱希望,信明还是得在村民面前露出坚定的微笑;即使全身的病痛逼得自己几乎崩溃,信明非但不能将痛苦表现在外,甚至连说泄气话的权利也没有。
如今佛寺实际上的经营者已经不是自己了,信明只能藉着扮演好住持的角色。来寻求自己存在的价值。虽然信明还是村民眼中值得信赖的住持,可是他心里面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不过是在作戏罢了。一想到这里,信明才猛然察觉自己几乎是躲在假面具之后渡过这辈子的。
信明是五个孩子当中唯一的男生,从小就注定要继承这间佛寺,这不但是家人的希望。也是信众的期许。从小信明就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好孩子”,成年之后更得努力成为优秀的“副住持”、甚至是“住持”。这是信明唯一的选择,他不能、也不许选择其他的人生道路。
躺在床上的自己不过是个信仰图腾罢了,信明心想。信众为自己买了一张昂贵的病床,这非但是景仰的表现,同时也是无言的要求,迫使自己继续扮演他们期待中的角色。
——如果你是值得景仰的住持,我们就会给予你应得的奖励。如果你背叛了大家的期待,我们只好弃之于不顾,当你从未存在。
这就是信明一路走来的人生,他这辈子一直活在奖励和要求之下。信众准备了一张床,信明只能活在床上,无法一窥外面的世界。他所能做的就是唯唯诺诺的躺在床上,扮演一个称职的住持,这也是许多年来他一直努力不懈的目标。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信明虽然成为大家称道的住持,信众的期待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如同卧病在床的生活一般,成为另一种夺去行动能力的慢性杀手。
信明六十五岁那年中风,从此离不开病床;事实上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信明就失去了自由。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早已落得四肢瘫痪无法动弹的下场,只能静静的躺在床上迎接死神的到来。结束这段从未做过自己的生命。
(我不甘心……)
信明恨恨的瞪着天花板。他不是不想了结这段空虚的人生,无奈中风的后遗症让他力有未逮。过了没多久,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全村。仿佛在嘲笑信明的无能与无力。
异常突出的死亡人数让信明不由得联想到流传许久的恶鬼传说。或许是瘟疫、或许是人为的产物、也或许真的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不过对于信明来说,这些可能性都能以“恶鬼”来囊括一切。
恶鬼降临外场,展开惨无人道的杀戮。接触恶鬼的村民全都难逃一死。然后化为恶鬼再度复苏,让死亡的阴影不断的在村子里扩大蔓延。信明早就对这种循环有所预感,却没对任何人发出警告,或许是集众人信仰于一身的身分让他不方便开口,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信明对逐渐蔓延的死亡确实抱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兴趣,他很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害。
是的,信明怨恨这个世界,怨恨把自己关进小小的象牙塔、剥夺他无限可能的众人。
信众强迫他成为称职的住持,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也需要合适的人来把守寺庙及墓地,最好还是个慈悲为怀的修道之人。
于是他们矫正信明的人格,将信明塑造成信众所期待的人物,让他成为众人的献祭,不许质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信众要的只是一个坐镇在佛寺里面的精神象征,而不是信明这个“人”,反正只要会诵经办法事,信明和静信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难以言喻的空虚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他的人生已经快要结束了,根本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并不是没有。如今恶鬼肆虐全村,只要死后复苏,不就可以重新再来了吗?
探视德次郎的时候,信明发现德次郎的颈部有个瘀青,两个小小的齿痕整齐的留在颈动脉之上。回到佛寺之后,信明陷入天人交战。
最后还是德次郎的讣闻让他下定决心。召唤尸鬼吧,信明心想。为了远离病床、远离寺院,也为了开创第二个人生,他需要尸鬼的协助。
当时信明并不清楚不是所有的死者都会成为尸鬼,他只知道自己是被禁锢的囚犯、不被需要的人。村民需要的是一个住持,而不是信明。禁锢于景仰之名的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成为大家心目中悲天悯人的好住持,换来的却不过是信众送他的那张高级病床,以及躺在床上等死的命运。信明厌恶所有束缚他的人事物,只有尸鬼是唯一的解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信明闭上双眼,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幸运的,他复活了。迎接他的却是不幸的开始。
复活并不代表返老还童。信明知道自己不一样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也不必排泄。这代表着他再也不必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可是变化仅止于此,他还是没有行动能力,既不能从床上起身,也不能下床行走。信明得到第二个人生,这个崭新的人生却是从病床开始,没有未来可言。
(不应该是这样……)
生前的病痛还是会保留下来,这是江渊医师的说法。
“尸鬼虽然具有优秀的再生能力,却无法修补生前所遭受的伤害,就像断掉的手臂无法再长回来一样。”江渊的语气十分冷漠。“室井先生长年卧病在床,萎缩的肌肉和组织是有复原的可能,不过已经受到伤害的部份恐怕就很难恢复原状。比如说已经受损的大脑组织。以及双腿和椎间盘的骨折,这些伤害将会一直跟着你。”
信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召唤尸鬼、又何必死后复活?!
“至少你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
信明的确感受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却是不亚于疼痛的饥饿感。
他无法捕食猎物,非但肉体力有未逮,心理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即使同伴将猎物推到眼前,他也害怕得下不了手;等到难忍饥饿的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身边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对于信明来说,鼓起勇气主动攻击猎物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信明在尸鬼当中非但一无是处,很明显的还是一个拖累。尸鬼不需要住持,而且脱去住持的外皮之后,信明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子罢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寄出那封信。)
信明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掩面而叹。满是尘埃的仓库里面连半个人也没有,自己被同伴孤零零的丢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还记得沙子曾经说过,她绝对不会弃自己于不顾。
“这里就跟人类的社会一样,弱者一定会受到保护。”
沙子保证绝对会让信明受到应有的照顾。看来这个保证似乎并未往下落实。抑或这就是沙子所谓的“应有的照顾”?一想到这种悲惨的生活将永无止境的持续下去,信明不禁悲从中来。
(早知道就不要寄出去了。)
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几年。
“令尊他……”沙子低语。“他似乎很排斥身为住持的自己,也厌倦于当一个演员,因此十分憎恨束缚他的信众和村民。”
坐在对面的静信直盯着沙子的双眸。
“家父亲口说的?”
“是的。”沙子微笑以对。“我能体谅令尊的痛苦。村子里需要的只是一个住持,不是令尊。信众需要住持来凝聚村民的信仰,所以才逼迫令尊成为他们需要的人。除了成为寺院的住持之外,村民不允许令尊走上其他的道路,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难道不是吗?”
静信沉默以对。
“令尊不过是想抵抗自己的命运罢了。就跟你一样。”
静信摇摇头。
“……不是。”
沙子不解。
“不是吗?”
“我跟家父不一样。”
‘静信十分笃定。他不知道隐藏在内心的黑暗面到底是什么,却很清楚绝对不是沙子所说的“抵抗命运”。
“令尊说他直到中风之后,才有所醒悟。”
沙子的笑容带着一丝怜悯,静信却坚决的摇摇头。
“我早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的人生了。你说的没错,村民只是需要一个住持罢了,然而这充其量不过是他们的期待,家父跟我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应该满足这分期待。其实我大可背叛村民的期待,远离这个村子。之所以没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跟旁人完全无关。既然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我就试着去满足他们的需求,事情就这么简单。”
沙子难掩讶异之色。
“寺院的住持是信仰的中心,不过这并不代表住持必须主动去做些什么。事实上住持能发挥的功能真的很有限。却又不可或缺。一旦失去住持,村民就会失去心灵的寄托,所以大家才要找个人担任寺院的住持。这只是一份工作,而我只是执行这项工作的人。”
又不是非你不可,静信猛然想起敏夫不知何时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彻底反抗命运的敏夫正面临着非考上医学系不可的压力。所以应该是高中的时候。不是三年级,那时的敏夫已经向命运妥协了,因此不是高一、就是中学毕业的前后。
静信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此当敏夫冒出这句话的时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过静信还是甘于村民的安排。他肯定信仰的存在,明白村民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也觉得这份工作非自己莫属。严格说来,静信十分乐于成为寺院的住持。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自杀?”
沙子提问。
“……我不知道。”
沙子垂下双眼不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沙子再度抬头看着静信,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似的浅笑。
“帮不上忙真的很遗憾。毕竟你可是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踏进这间屋子的。”
静信感觉有人从背后压住双肩,似乎不让自己起身。然而静信早已全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静信以点头来回答沙子的问题。
“这无疑是消极的自杀,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信为之一愣。父亲的想法当然是拜访沙子的目的,问题是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得知父亲的真意?
静信的表情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沙子起身走了过来,蹲在静信的面前。辰巳将静信的上臂紧紧压住,静信非但没有挣脱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逃避即将降临的命运。
沙子的神情看来十分挣扎。
2
关上医院的大门之后。敏夫从走廊回到家中,赫然发现一名不速之客正等在房里。
“工作很忙嘛。”
坐在床头的千鹤露出捉狎的微笑。
“你可真是锲而不舍。”
话声甫落。敏夫用眼角余光飞快的打量四周。投影机已经被关掉了,原本放在书架上的驱邪用具早已不见踪影,房间里面一片凌乱。
敏夫知道千鹤手中握有家里的备用钥匙。因此早在好几天前就自行在房门和窗子各加了一道锁,却没想到对方可能划破玻璃直接开锁进来,甚至连原本贴在窗户上面的放射状图案都被撕开。
“看来似乎有人替你开路,正志郎先生是吧?”
千鹤微笑不语。敏夫的准备防得了尸鬼,却防不了身为人类的正志郎。投效尸鬼的人类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正志郎先生也真奇怪,居然帮着自己的夫人潜入其他男人的房间。”
“他对我很体贴。”
“这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家母还没睡,你最好不要乱来。”
“尾崎院长是个明白人。总不希望累得老母亲为自己丧命吧?”
敏夫打量着千鹤的笑容,立刻领悟到她的同伴就在附近,只要敏夫大声呼救,赶来察看的孝江恐怕难逃遇袭的命运。慢着,敏夫转念一想。说不定早在自己回来之前,独自在家的孝江就已经遭到毒手了。
放眼望去,房间里面没有足以自保的东西。若真要动手的话。敏夫的力气自然在千鹤之上,可是只要等在附近的其他尸鬼一涌而上,敏夫根本连半点胜算也没有。更何况其中还有像辰巳和正志郎那种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而且又不畏惧咒术的敌人,一旦家中的防线被打开了,想要击退尸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敏夫思前想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过。敏夫心想。尸鬼不会在第一次的袭击杀害牺牲者。而且对方要的是牺牲者的病历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在没拿到这些东西之前,是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庆幸自己早将病历表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存放到医院的保险柜,如果那些资料被他们从房间里面搜了出来,自己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敏夫缓缓的移动身子,眼睛直盯着书桌上的电话子机。那是唯一的活命希望。千鹤兴致盎然的观察敏夫的一举一动,察觉敏夫的意图之后,顿时忍俊不住。
“你想报警吗?就算你打110好了。接电话的也是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喔。”
“我知道。”敏夫点点头。
“还是你打算向谁求救?很抱歉。恐怕也来不及了。”
敏夫在内心点点头。他知道今晚难逃一劫,然而只要往后不再遇袭,自己还是有活命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敏夫毫不迟疑的拿起话筒拨号,一边忖度着自己与千鹤的距离,一边在心里面计算着电话铃声。直到响了五响,才有人接起电话。
“哪位?”女性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边传来。
“……请问静信在吗?”
“好像出去了。”美和子说完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不安。“静信不在你那里吗?”
“嗯。”敏夫随口答应。再次目测自己与千鹤的距离,才发现千鹤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知道静信不在家。所以才会对自己的行为嗤之以鼻。
美和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敏夫却不声不响的挂上电话。
“静信在哪里?”
“室井先生人在大屋。”
拿着电话的敏夫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抓了他?”
“室井先生亲自造访沙子。”千鹤发出清脆的浅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室井先生的父亲也特地寄了一封邀请函给正志郎。若非他行动不便,说不定也会跟室井先生一样自投罗网呢。”
“为什么?”敏夫低吟。
“你说呢?我不知道那对父子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理会他们。我只知道室井先生已经在我们的手中了,而且这还是出自他的个人意愿。他的父亲复苏了,我想他应该也会复活才对。”
“嗯……”
敏夫的声音低沉无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静信不可能不知道主动造访尸鬼代表了什么,如果千鹤说的都是真的,表示静信已经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敏夫将电话子机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受。
千鹤打量着敏夫的狼狈模样,露出愉悦的微笑。
“难以置信吗?”
“……大概吧。”
“只剩下你一人独自奋战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如何?”
“还不坏。”
千鹤笑了,从床上起身。敏夫见状,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
“你在求饶吗?”
“没错。我不想死。饶了我吧。”
千鹤往前走了几步,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内心浮现出一丝的不耐。敏夫往前迎了上去,抓住千鹤柔弱无骨、却又冷冰冰的两只手臂。
“千鹤,我想活着目睹外场的灭亡。”
尸鬼眉头紧皱,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词。
“我已经受够了。”敏夫恨恨的吐出一句。“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是幸存的村民到底做了什么?很抱歉,什么都没有。他们只会坐以待毙,既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愿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满心以为只要出来闹一闹,就会有人把糖放进他们的嘴里。”
敏夫把千鹤的两只手臂往下一甩。
“既然他们不想动手,干脆就由我来找出真相好了。于是我展开调查,发现了敌人的存在,也证明了外场遭到尸鬼的侵略,不想死的话,就只有消灭尸鬼一途可走。我甚至连消灭尸鬼的方法都找出来了,就只差实际执行而已。想不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遭遇阻力。”
静信不愿参与。即使明白放任不管将会酿成无法收拾的惨剧,静信还是不愿意杀害尸鬼。可是在唯有消灭敌人才能生存的前提之下,拒绝杀害尸鬼无疑是放弃唯一的求生之道。
即使无法认同,敏夫还是能体会静信的感受。静信不是个结果论者,只要他对过程稍有疑虑,即使结果再怎么有利。他也会立刻抽身不管。敏夫刚好相反,只要结果对自己有利,敏夫是不问过程的。这就是静信了解敏夫的为人、却无法认同敏夫作为的原因。
“不愿意杀生是他的自由,宁愿死于尸鬼之手、也不愿伤害尸鬼也随他高兴;可是他只能对自己的生命作主,我不认为他有权力替村子里的其他人决定命运。”
静信知道尸鬼的存在,也明白袖手旁观并不能阻止惨剧的发生,可是他依然决定脱离战线。这么做非但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也剥夺了其他人求生的权利,更何况一旦遭遇袭击。自己也有可能变成另一个尸鬼、威胁其他人的生命。敏夫就是对这一点无法苟同,他不反对静信放弃自己的生命,却也不赞成静信拉着外场的所有村民陪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与白之间还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可是这件事摆明了就是非黑即白。尸鬼是人类的天敌,我们能做的就是起而反抗,要不就是乖乖的成为牺牲者,没有第三个选择,也没有和平共存的方法。就算真的有,也只有成为尸鬼的奴隶一途可走,桐敷正志郎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总是坚持中立的立场,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或许还真的会成为第二个桐敷正志郎。除此之外,敏夫实在不知道静信为什么主动造访桐敷家。
千鹤打量着敏夫。
“你就是不能原谅他这一点?”
“当然不是。”敏夫扁了扁嘴。“既然这是静信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村子里的人却连选择的勇气也没有。”
村民都知道危险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胁。更明白置之不理只会愈演愈烈的道理。这种威胁无法以常识解读。即使对外求救,也难以让外界理解。
“村民都很害怕,因为大家的生命都暴露于危险之下;可是他们却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好吧,我承认尸鬼或是吸血鬼的论调很难被大家接受,可是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就会知道那是唯一的可能性。偏偏那些家伙铁齿得很,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肯正视问题的所在。”
大家嘴巴上对尸鬼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太阳一下山之后,却又逃命似的躲回家中。为什么每个人都视入山为畏途?玄关前的护符、门口的破魔矢、窗边的除虫菊和艾草又代表了什么?
“其实他们自己心知肚明,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恶鬼搞出来的,却偏偏不肯面对现实。村民不肯面对现实的原因并不是担心被别人当成疯子,而是打从心底不愿正视这个发生在身边的威胁。”
说到这里,敏夫冷笑两声。
“恶鬼明明站在面前,却依然闭上眼睛当这只是一场梦。如果承认事实,村民势必得奋起与恶鬼对抗,偏偏大家没那种胆子,所以只好下意识的否定恶鬼的存在,如此一来就不必面对来自恶鬼的压力了。可是若真的没有恶鬼,村子里又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家总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面对这个问题,村民选择的答案就是‘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乱子,所以希望有人能够给免除内心的不安、停止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可是当‘恶鬼’这两个字赤裸裸的摊在面前,他们却又认为那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顽强的否定恶鬼的存在。是的,村民希望我给他们一个答案,所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尸鬼在作怪。还告诉他们如何对付尸鬼的办法。然而村民不喜欢我给他们的答案,继续窝在家里呼天抢地,祈求他们预期的答案能够出现。”敏夫双手一摊,脸上带着戏谵的神情。“这是突变种的传染病,疫苗已经问世了,请不必担心。突变种的传染病来自十恶不赦的恐怖组织,正义的代言人即将打击犯罪,还给大家安详和乐的生活。”
千鹤微笑以对。敏夫干笑不已,开始自我解嘲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思考,连动根手指也不肯。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总以为只要哭个几声,就会有人来换尿布、就会有人来喂奶。然而世界是残酷的,除非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除非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否则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难以维护。”
“……说的也是。”
“随他们去吧。虽然我比他们都看得远,却没有照顾他们的义务。反正我已经提出警告了。也告诉他们明哲保身的办法,如果他们不喜欢这个答案,我又何必要自讨没趣?既然他们只接受自己喜欢的事实,那就继续当鸵鸟好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敏夫再度紧握千鹤的双手。
“求求你,我想看看村民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们将恶鬼当成梦中的怪物,不肯接受其他的可能性。我想看看当他们知道先前所拒绝承认的答案成为无可转圈的现实,脸上的那份绝望与无助。只要让我出了这口气,接下来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我该相信你呢,还是当你在说谎?我可不想变成被男人欺骗的笨女人。”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种事情没凭没据的,要我怎么相信你?你可是我们的敌人,沙子不会允许我跟你谈条件的。”
“沙子……”
“不过……只要你表示诚意,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千鹤冰冷的手指划过敏夫的颈部,不偏不倚的停在头动脉上面。“给我一点血吧。”
“随你的便。”
千鹤露出满意的微笑,双手环抱敏夫的颈部。敏夫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到来,起先感到柔软冰冷的物体贴在颈部,接踵而来的是些微的刺痛。过了一阵子之后。刺痛感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微醺的陶醉。说真的,那种感觉还真不赖。
不一会儿,千鹤在敏夫的耳边嗫嚅。
“销毁所有的资料。我会给你一份清单。你照着上面的指示修改病历。村子正常得很。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懂吗?”
敏夫点点头。
“……嗯。”
3
握着话筒的美和子呆立电话之前,墙上的时钟正指着九点钟的位置。静信好像是傍晚时分出门的。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原先以为他去找敏夫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老夫人,你还好吧?”
光男正好走出餐厅。这阵子佛寺的人手严重不足,光男为了就近打理杂务。不分由说的带着母亲克江搬了进来。
“……光男。有没有见到静信?”
“副住持不是到医院去了?”
“好像不在那里。都这么晚了,到底会跑哪去?”
光男凝视着美和子铁青的脸孔。意识到该来的终于来了。鹤见虽然说佛寺不会受到波及,可是从这阵子的情况看来。灾厄似乎不会对佛寺有所回避。信明和静信的相继失踪早在预料之中,光男的眼前浮现出佛寺步上灭亡的景象。
美和子放下话筒,思索片刻之后又拿起电话。
“派出所的电话是几号啊?还是请田茂先生帮忙”
话还没说完,光男就抢先一步出声。
“副住持大概出去散步了。”
“可是……”
“我想应该到尾崎医院了才对。现在才九点不到,副住持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眼看美和子似乎还有话要说。光男连忙挤出一个微笑。
“副住持的车子还在车库,表示他人一定在村子里。既然如此,老夫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光男继续装出一派轻松的模样。他明白现在不是把事情闹大的时候。静信至今未归,恐怕也跟信明一样被他们带走了。既然如此,最好不要违抗他们的意思,否则美和子势必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这阵子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也难怪老夫人不放心;不过愈是操这种无谓的心,老夫人的担忧就愈有成真的可能。”
“可是……”
“副住持只是晚点回来而已,说不定今晚就住在尾崎家了昵。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是说老夫人觉得副住持可能出了什么事?”
美和子低头不语,她当然不希望静信出事。
“村子里面都是熟人,不可能出事的啦。再加上副住持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村子里的人又不可能对副住持无礼。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对。”美和子紧握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你说的也有道理。”
“当然。”
光男坚定的口吻让美和子不由得点头赞同。没错,静信不会出事的。美和子已经失去了信明,老天爷不会再让她失去静信。嗯,绝对不会。
小薰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大冢浩子心疼她父母双亡,一直留她住下来;可是小薰却坚持要回家收拾东西,顺便静下心来替未来打算。
若真耐不住寂寞,自然会再回去。
独自在家非常危险,这点小薰比任何人都明白。之前她认定自己躲不过小惠的复仇。决定向无可避免的命运低头:可是自从昨天见到静信,知道还有人也在怀疑尸鬼的存在之后,小薰的想法就改变了。
如果早一点跟静信、甚至是跟敏夫谈谈的话,夏野就不会死了。
不,说不定自己也不会失去父母、失去小昭。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悔恨不已。
(为什么?)
占据心头的感觉不是悲伤,而是一把无名的怒火。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自己也不应该死在小惠的手上。小薰很想质问小惠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想让小惠也尝尝加诸在自身的痛苦。报一箭之仇。
小薰将大冢浩子送给她的护符贴满每一扇窗户,然后拿出小昭生前准备的木桩。小薰决定要跟小惠正面对决。不再让她予取予求,即使小惠生前是自己的好友,小薰也不准备宽恕她的所作所为。
大冢家不是适合的决斗场地,因此小薰非回家不可。现在的她充满了勇气,准备面对夺走一切的敌人。
静悄悄的屋子灯火通明,小薰就端坐在客厅里面。过了午夜十二点之后。拉布的狂吠传入耳中,看来神秘的不速之客正在窗外徘徊。
不速之客轻敲屋子的每一扇窗户,正在寻找进入屋内的方法。之前小薰早已拖出父亲遗留下来的工具箱,将屋子周围所有的门窗都封死了,独留面对客厅的那一扇窗户,既没放下挡雨板,窗帘也未拉上。小薰将木桩藏在怀中,仔细观察窗外的动静。
律子醒转之后,发现自己躺在沧茫的黑暗之中。下面铺着一件破旧的薄被,不时发出阵阵的异臭。脑中一片混乱的她开始检现身体,才发现自己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不死心的她再度触摸自己的颈部,依然感觉不到任何脉动。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律子大为恐慌,密闭的小房间里面充斥着她歇斯底里的惊呼。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空洞的觉悟。
没错。自己已经死了。一旦认识了这点,混乱的记忆顿时迎刃而解,律子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死后复生的恶鬼了。
这时房门打开。陌生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你们是?”
律子显然掌握了发声的诀窍。
“我叫仓桥佳枝。”
“你也是死后复生的恶鬼?”
佳枝似乎有些讶异。
“不简单。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有脉搏,而且我还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过度换气的情况非常严重,我想自己替自己急救,所以起身去找塑胶袋,结果就失去意识了。这就是我的死因吧?”
“或许吧。”
“他是……”律子看着佳枝身后面带忧郁的年轻人。“武藤家的人?”
“你认识他?”
律子摇摇头。她跟这个年轻人素未谋面,只在武藤家的葬礼上见过年轻人的遗照。阿彻背过身子。似乎对自己的身分遭人认出感到有些狼狈。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长话短说吧。没错,你变成吸血鬼了,不过我们比较习惯尸鬼的名称。”
“……尸鬼。”
“换上这些衣服,接下来由他来替你说明。这阵子复苏的同伴特别多,我可没办法只照顾你一个。”
接过衣物的律子不由得心中一惊。复苏的同伴特别多,代表了死亡的村民也特别多,如果被恶鬼杀害的村民全都成为复苏的恶鬼,牺牲者的人数势必会呈等比成长。
“佳枝大姊,我……”
阿彻叫住正打算离开的佳枝。沙子命令阿彻协助佳枝,可是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苏醒的熟人。
“她什么都知道,不会花多少时间的,你只要告诉她最基本的规矩,教导她怎么进食就好。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今晚还有三个同伴即将苏醒,我跟辰巳先生根本忙不过来。”
“好…好吧。”
“拜托。”
说完之后。佳枝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最近的尸体特别多,偏偏不是所有的同伴都具有判断死者复苏与否的能力,因此辰巳和佳枝只好将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分派底下的人负责看管。光是山入一地还不够,村子里面的秘密场所和山中小屋到处都尸满为患,没有人知道这些地方到底收容了多少具尸体。
阿彻叹了口气。
“先把衣服换上吧,我到外面等你。”
“不必了。”律子回答。她坚决的摇摇头,将佳枝交给她的衣物递了出去。“我不需要。”
“不需要?”
“死人本来就该穿寿衣,我不喜欢假装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活着,这也是你非接受不可的事实。”
“换上活人的衣服,然后攻击其他村民吗?”
阿彻犹豫了片刻,才缓缓的点头。
“……没错。”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阿彻凝视着面带微笑的律子。不发一语。
“我不想攻击别人,不想杀人,更不想假装自己还活着。我已经死了。”
“你不攻击别人就会饿死。”
“或许吧。”律子点点头。“这样也好。”
阿彻轻笑两声。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大家都说宁愿饿死也不攻击别人,最后却全都屈服于饥饿之下,所以我劝你别把话说得太满。”
“是吗?我倒想试试看呢。还是说他们不允许我们这么做?”
“没错,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就算他们能袭击我,也不能逼迫我去袭击他人吧?”
“如果你不肯配合。你的亲朋好友就会成为其他同伴的猎物。”
律子吃了一惊,瞪着天花板思索了片刻。
“……那就没办法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替他们求情而已。”
“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家人?”
“如果我袭击他人,不是也会造成其他家庭的悲剧吗?而且我的家人大概早就遭到袭击了,最后见到她们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神情。”
“如果不是呢?”
“我已经说过了。不管是我袭击他人、或是他人袭击我的家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攻击别人,更不希望因此而杀人。”
律子看过太多的牺牲者了。那些目光涣散的患者让敏夫的努力付诸流水,律子不想成为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你迟早会后悔的。”
“或许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阿彻转过身去离开房间,仿佛在逃避律子的眼神。
“这些衣服……我还是留在这里。”
难耐的饥饿感折磨得阿妙不停呻吟。加奈美听着母亲痛苦的哀号,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从阿妙回家之后,加奈美不知道料理过多少种类的食物。却总是难以被阿妙接受。食物只要一入口,没过多久就会全部吐出,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阿妙呼唤着加奈美。祈求女儿纾解自己的痛苦:偏偏加奈美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得到的食材都已经试过了,即使熬得再烂,阿妙依然无法接受。加奈美还尝试着将熬煮的汤汁结成果冻状,结果阿妙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全部吐了出来。
“加奈美……我到底是怎么了?身体好不舒服,是不是快死了?”
加奈美差点没笑出来。要不是强行忍住笑意,恐怕会一笑不可收拾。
“别说这种泄气话。妈一定是吐太多次了,才会把胃弄得不舒服,我看还是喝点汤好了。”
“光是喝汤又喝不饱。”
“先从喝汤开始,好吗?”
安抚犹自不平的阿妙之后。加奈美走进厨房。流理台上堆满了锅碗瓢盆。随处可见散落一地的食物。加奈美叹了口气,开始整理洗槽里的厨具,突然指尖一阵刺痛传来,这才想起菜刀还浸在洗槽的污水中。
加奈美轻呼一声,将右手从污水中抽出。食指和中指的前端被划了一道伤口。加奈美连忙扭开水龙头加以清洗。一脸关心的阿妙出现在身后。她似乎听到了女儿的惊呼。
“没事,被菜刀切到而已。替我拿oK绷好吗?”
强装镇定的加奈美回头看着母亲。却发现阿妙正以异样的眼神盯着加奈美手上的伤口。
“妈,去帮我拿急救箱。”
阿妙虽然点头答应,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加奈美的手指。溢出伤口的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手掌,阿妙连忙伸手接住就往嘴里送。母亲的异常举动让加奈美大为惊讶。
“妈!”
阿妙嘴里嘟浓几声,一把抓住加奈美的手掌作势要舔。加奈美连忙使力挣脱。却被阿妙顺势抓住另一只手。眼看母亲就要把自己的伤口含进嘴里。加奈美不由得吓得大叫。
“妈。不要!”
阿妙终于找到止饥的方法。加奈美也在同一时间有所领悟。死后复生的母亲、一连串的死亡。加奈美终于明白这两件事情代表了什么意义。
“妈。不要!不可以这样!”
一旦尝到血腥味,阿妙就会变成真正的怪物。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的母亲,就会变成无法共存的异类。
“妈,求求你……!”
阿妙终于放开加奈美,凝视着自己占满鲜血的双手。拼命的在衣服上擦拭。然后坐倒在地当场哭了起来。加奈美也蹲了下来,抱誓母亲的肩膀不断啜泣。
4
开门声远远的传入耳中。静信勉强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强劲的山风正隔着一层墙壁不停呼啸。
“还好吧?”
沙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紧接着是打开开关的声响。台灯的灯光十分刺眼,静信不由得眯起双眼。
小小的房间,静信躺在床上。倾斜的天花板就迫在眼前。天花板较高的一端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窗子却被木板整个钉死。这間房间并不大,大概是屋顶之下的小阁楼吧。床边摆了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台灯孤零零的站在上面。床头柜的旁边是一张小方桌,沙子就坐在方桌的对面。
静信想从床上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双脚似乎被绑在床上无法动弹,迫使他只好放弃起身的念头。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似的缺乏真实感,不过静信知道这绝对不是刚睡醒时的迷蒙。
“把你绑在床上情非得已,请不要见怪。”
“……没关系,我了解。”
沙子露出微笑。
身上虽然只有一件薄被,静信却感觉不到寒意。看来屋子里似乎开了暖气。移动身子固然会头晕。不过只要乖乖的躺在床上,那种赖床般的放松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难怪那些牺牲者从未有所抱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纳闷。静信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可以很清楚的加以描述,那些牺牲者可就办不到了。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沙子主动发问。静信点点头。
“知道了不是反而不好?”
“没关系。反正你已经跑不掉了。用不着催眠。”
沙子的表情有些哀伤,或许是光线的关系。
“原来如此。”
“生气吗?”
“怎么说?”
静信反问,沙子却没有回答。
“我早就有所觉悟了,当然不会生气。老实说你没要了我的命,反而让我有些讶异呢。”
“嗯。”沙子点点头。
“现在几点?”
“五点刚过,天就快亮了。”
母亲和光男想必一定很檐心吧,静信心想。美和子知道静信再也不会回去了吗?静信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其他人,他辜负了村民对他的期许,跟父亲一样背叛了众人的期望。静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父亲却未必如此。信明的出发点是出于对世俗的报复,相信一是不会有所心痛;不过静信却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如此绝情。
“父亲为什么如此憎恨世俗的秩序……”
听到静信的自语,沙子想了一会之后准备回答,却被静信伸手阻止。
“我想我能体会父亲的感受。周遭的人要求父亲成为优秀的住持,因此父亲憎恨限制他的一切;可是并没有人逼迫他非这么做不可。这只是大家对父亲的一种期望。”
“期望本来就是逼迫的一种,虽然没有强制性,可是当令尊背叛期望时,却必须承受来自众人的无言压力。成为优秀的住持就会得到奖励。反之则什么都没有,这不就是一种胁迫吗?每个人都想得到大家的肯定,为了获得肯定,只好设法达成大家的期望。而且若遭到众人的否定,对当事人来说也很不好受,因为他必须接受来自周围的惩罚。”
“或许吧。想要获得肯定。就必须满足大家的期望;不想遭到否定。也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乖宝宝。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这种事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嗯。”
“父亲希望获得众人的肯定。这代表父亲也肯定众人的期望。父亲愈想获得众人的肯定,就代表他深爱着众人,既然如此,符合众人的期望就应该是一种快乐才对。难道不是如此吗?”
“其中的差别大概是出在为了获得肯定而积极的符合众人的期待、以及为了不遭到否定而消极的迎合众人的期待吧。”
“迎合众人的期待……”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因此只好迎合众人的期待。
令尊虽然获得大家的肯定,内心却总是为迎合众人所苦。或许他迫切希望众人也能肯定真正的自己,这份期望却从未实现。如果令尊可以潇洒的将那些无法肯定自己的众人抛在一边。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偏偏令尊这辈子从未做过自己,因此无法无视于周遭的否定,坚决的肯定自己的存在。”
或许吧。静信心想。或许父亲存在的意义就是建立于符合众人期望之上。他明白这是一种迎合,因此想摆脱这层束缚,成为背叛众人期望的真我;可是少了众人的期望之后。父亲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父亲舍弃了众人的期待之后。真的就得到了自我吗?”
“令尊之前的人生总是听从他人的摆布,要他往东就往东,要他往西就往西,少了发号施令的声音,就无法自己决定方向。如果再也没有人对他抱持期望、再也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恐怕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如果父亲为了背叛众人而舍弃自我,如果又真的复苏的话,想必一定会很苦恼。”
“或许吧。”
“少了那种令人厌恶的期待,父亲就不是父亲了。不知道当父亲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内心会作何感受。”’
“嗯。”沙子别过脸。“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会对自己大为失望。恨不得死了算了。”
恨不得死了算了。静信重复这句话。
“或许他也想死吧。”
“——呃?”
“他的弟弟。所以他期望自己的死,未曾抗拒哥哥的暴行……”
慈悲为怀的神之子民、慈悲为怀的住持。对当事人来说。这种称号或许是一种酷刑。这不是他们要的身分,然而为了不被众人否定,也们只好扮演自己厌恶的角色。
慈爱的父亲,光辉的弟弟,深获秩序的宠爱,深获神的宠爱,以及众人的敬爱。以及邻人的敬爱。
然而他是打从心底的喜欢。抑或是出于某种需要的演技?
或许他知道答案。
是的,弟弟依然在扮演着光辉的存在。或许除了弟弟之外,某个人也是如此。
沙子说的没错。山丘是被赶出乐园的罪人所居住的土地。
山丘的一切掌握在隐抑背叛的信仰、以及隐抑脱序的规律之下。
只有真正的背叛者。以及真正的脱序者才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容身之处。
所以他的弟弟本质上也是个背叛者、脱序者,弟弟的心中拥有对天神、以及对天神所创造出的这片秩序的那一份憎恶。藉由隐抑憎恶、扮演善良邻人的努力,弟弟获得了神的宠爱。愈是憎恶这个世界,弟弟就必须更加的自律,以隐抑内心的不满。强大的憎恶竟然是弟弟散发光辉的动力。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憎恶,弟弟不可能期许与秩序的调和,更不可能期望神的宠爱。他想要背叛神的秩序,挑战神的权威。却无法将内心的冲动付诸实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了这份压抑与憎恶,他将什么也不是。
弟弟对秩序充满厌恶和轻蔑,却无法拒绝秩序要求他扮演的角色,因为他无法想像脱离秩序之后的自己。即使为了背叛而背叛,弟弟也不知道往后将何去何从,因此他打从心底唾弃无法拒绝演戏的自己,憎恨束缚自己的秩序。
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无疑是生命的光辉。哥哥无惧于秩序的限制,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弟弟却不知道无法被秩序接纳的焦虑总是让哥哥感到无比的痛苦。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是拒绝秩序的英雄,是让只能迎合秩序的自己感到绝望的存在。
因此当他挥舞凶刀的时候。弟弟非但毫不反抗。反而欣然接受。
弟弟希望向哥哥看齐。这个愿望却永远不可能实现。弟弟对无法背叛秩序的自己感到心灰意冷,更对背叛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彻底绝望。跟自己比较起来,哥哥就连举起凶刀的时候都未曾犹豫。
藉由死于哥哥之手、促成了名为杀人的反秩序行为。弟弟首次背叛了秩序。之后再也不必为了何去何从而烦恼,也不必为了没有未来的自己感到失望。
因为弟弟终于从秩序当中被解放出来了。
静信望着倾斜的白色天花板,娓娓道出心中的想法。
沙子坐在一旁倾听。最后轻叹了一声。
“室井先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只见沙子双手紧握。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此话绝无虚假。”
静信点点头,露出欣慰的微笑。沙子的神情十分复杂,低头看着榈在膝头上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