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清晨六时许,敏夫一行人在桐数家门口集合。第一道曙光现身天际之后,大伙橇开铁门冲破玄关,进入偌大的豪宅。
“大家分头寻找。”敏夫一一指挥。“牺牲者可能被关在这里,找到之后先检查有没有脉搏。”
敏夫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两三个人一组共同行动,千万别落单了。”
众人的答应声响彻屋内。敏夫与大川一组,先从身旁的房间开始搜寻。兼正的豪宅占地广阔,大大小小的房间更是不计其数,不过有了众多村民的帮忙,没多少工夫就将整栋豪宅彻头彻尾的搜过了一遍。
“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大川将满腔怨气发泄在身旁的家具。
“八成是昨晚趁着夜色逃走了。”
敏夫打量四周。大川说的没错,豪宅早已人去楼空,车子虽然还停放在车库里面,房间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
众人从一楼搜到三楼,连天花板的阁楼也不放过,结果非但没发现人影。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不过其中有八间房间散落着个人的生活物品,敏夫更在其中一间房间找到一个托盘,上面还摆着几份完整的三明治。尸鬼不需要以三明治果腹,天花板之下的小合楼也不像是桐敷正志郎的房间。敏夫原本以为住在这里的人是辰巳,房间里面却找不到私人用品。
(原来你在这里。)
儿时玩件的脸孔浮现脑海。房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而且床头柜上面摆着一捆麻绳。很明显的是用来限制房间主人的行动。敏夫仔细的在房内搜寻,却找不到儿时玩伴的身影。
(被他们带走了……或是跟他们走了。)
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这是他本人选择的路,敏夫还是感到一阵心酸。
“可能有人住过的房间总共有八间是吧?”
身旁的广泽发话。敏夫点点头。
“其中这间房间似乎是囚禁犯人的地方。”
“的确,看起来不像人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桐敷家的人一共使用七问房间,除了男主人、女主人和他们的女儿,以及那个叫辰已的年轻人之外,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
“或许吧。”
“听说还有个家庭医师和女管家,不知道剩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江渊医师已经搬到江渊诊所了。兼正一家三口的确住在这里没错,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说得也是。”
“尸鬼的数量绝对不只这些,应该还有其他的藏身之处才对,难就难在不知道其他人躲到哪去了。”
对外道路全都封闭了。车子也留在这里,所以他们应该还没离开村子。看来村子里面一定有个秘密的藏身之处,足以容纳为数众多的尸鬼。
“这下子可头大了。”
大川指着不远处的书架。众人的所在位置是位于二楼的书房,四面的墙壁都是古色古香的书架,其中还有个狭长型的收纳柜。里面虽然是空的,却很明显的看得出这里曾经摆过好几把细长型的物体。
“这是……”
“应该是枪柜错不了。拖架总共有五个,表示他们可能有五把猎枪,而且弹药全都不见了,八成是他们逃走的时候一起带了出去。”
敏夫点点头,打开旁边的收纳柜,一样找不到弹药。如果他们身上有枪,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村子里拥有猎枪的人除了已经离开外场的兼正之外,还有敏夫的父亲,不过敏夫懒得向警政单位申请合法的枪枝使用执照,因此猎枪早在父亲过世之后就自行缴库了。,
“五把猎枪……”
大川的脸色阴晴不定。敏夫立刻补上一句。
“还不包括佐佐木警官的佩枪。”
大川闲言。脸色更是沉重。
“先把佐佐木揪出来再说。对了,派出所的情况怎样?”
“几个年轻人昨晚就去过了,结果派出所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检查保险柜,确认枪枝的下落。”
“先去看看再说。”敏夫转身离开书房。看到隔壁房间的田代正向自己招手。’
“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两层隔板。看来他们真的不喜欢晒太阳。”
随后进来的大川抡起榔头敲破了一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顿时响彻空无一人的豪宅。
“大川兄。别这样。”
“不这样不行。他们很有可能再逃回来。所以一定要彻底的破坏这间屋子,断了他们的后路。”
敏夫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板说的没错。非破坏这些窗子不可。不过倒也用不着打破窗户,只要破坏窗子的蝴蝶片。让窗子关不起来就好。一旦阳光照得进来。他们就无法将这里当成藏身之处了。”
清水闻言,立刻举起铁槌四处破坏。其他人群起效尤。美仑美奂的豪宅瞬间化成残破不堪的废墟,眼前的景象让敏夫联想起死状凄惨的美丽少妇千鹤。
松尾诚二带着几个人趁着黎明时分冲进江渊诊所。
进入屋内之后,简单的候诊室和粗糙的柜台映入眼帘。走进诊疗室之后,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众人一愣。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面屏风,屏风的另一边铺着大约十张的蹋蹋米。没有医疗器材,也没有看诊台。这里根本称不上是一间从事医疗行为的诊所。
事实上门口虽然挂着“江渊诊所”的招牌。却根本没有取得医疗设施的许可证。当初江渊跟装潢业者接触的时候,只表示将在这里绍营一家名医驻诊的美体健康中心罢了。
诚二当然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可是只要看到堆在房间一隅的棉被、以及散落一地的私人物品,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根本不是医院。而是尸鬼的藏身之处。
二楼的景象也强不到哪去。除了江渊的房间之外。还是铺满一地的蹋蹋米。这些设备根本不足以从事医疗行为。
“不过……”大冢木料厂的大冢隆之出声。“真的有患者到这里来求诊。”
诚二啐了一口。
“没错。天晓得那个姓江渊的对那些患者做了些什么。”。
村迫宗贵在第一道曙光驱走夜色的时候。率领其他村民冲进外场葬仪社。住家这边虽然有好几个人居住过的痕迹,如今却连半个人也没有。灵堂那边也是空荡荡的。宗贵一行人仔细的搜查灵堂的每一个角落,很快的就发现隐藏在灵堂之后的小房间。才刚冲了进去,大家不由得皱眉俺鼻。
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弥漫着难问的尸臭,三具棺木放置在升降台车之上。同样的棺木在小小的仓库里面随处可见。
父亲宗秀蹲在一具棺木面前仔细察看。打开棺盖,里面果然躺着一具尸体。
“……找到了。”
宗贵听到父亲的声音。也跟着走了过来。棺木内的尸体有些面熟,似乎是住在外场的西田老人。
“天啊……”
“等一下。”经营水电行的加藤实从旁插口。“这真的是尸鬼吗?”
“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可是……。加藤拿着手电筒照兖死者的脸部。棺木里面放了疑似干冰的白色物体,寒烟袅袅之中。西田的前额凹陷了一个大洞,干涸的血迹形成一大片黑色的糊状物。
“看起来不像遭到尸鬼袭击,反而像是死于意外、要不就是遭到杀害的尸体。”
加藤才刚说完。搜寻仓库一角的女子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众人沿着水泥斜坡走到地下室,赫然发现两坪大小的空间躺着四具尸体,浓浓的尸臭令大家几乎为之作呕。一楼的尸体穿着家居服,地下室的尸体则全都换上了寿衣。
“太惨了。”
宗秀喃喃自语,身旁的竹村源一似乎发现了什么。
“宗秀兄。你看。”
源一照亮其中一具尸体。
“这不是冢原家的年轻人吗?”
宗买仔细一瞧,发现尸体的确是住在附近的冢原一。冢原的死讯是宗贵从邻居那里听来的,他并未参加葬礼。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冢原家到底是什么时候举行葬礼的。
“前天才刚出殡。”源一指着尸体。“我跟他父亲是好朋友。前天特地去送他一程。葬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没错,我亲眼看到阿一入殓,然后大家扛着棺木走进山里下葬。实在搞不懂怎么会跑到这来。”
“死后复活。”有人大声嚷嚷。
“不对。”宗贵摇摇头。“敏夫说尸鬼要四到五天才会复活。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在这里?”
“恐怕……”
话才刚出口,宗贵立刻闭上嘴巴。神情狼狈的他抬起头来,跟加藤打个照面。加藤不发一语的点点头,仿佛知道宗贵想说什么。
“……一楼也有尸体,而且还躺在棺材里面。”宗贵感到反胃,尸鬼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明白张胆。
别说是源一不明究理,就连宗秀也是一头雾水。
“看不出来吗?那些家伙把棺木掉包了。参加过葬礼的人都知道,棺木最后会消失在台上,然后由葬仪社的人从后门扛出来。消失的棺木就是从那扇门被送进这里。”宗买指向地下室后方的门扉,这里应该就是灵堂的正下方。“然后他们将尸体从棺木取出排在地上,所以这里的尸体才会都穿着寿衣。接着再将空的棺木抬出去埋葬,要不就是以他们不要的尸体充数,上面那具棺木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想到死者的家人哭哭啼啼的扶着一具空的——抑或是装着陌生人尸体的棺木、依依不舍的走进山里下葬,宗贵就感到说不出的愤慨。
宗秀喃喃自语。
“……那些家伙太可恶了。”
在佐藤笈太郎的带领之下,大川长太郎站在水口最下方的空屋面前。
“就是这里。这里以前是郁美的家,有人看到下外场的前田老爹常在这里出入。”
长太郎点点头。示意身后的人开始动手,于是铁管和铁槌纷纷往玄关的木门招呼,难俺怒气的长太郎也加入众人破坏的行列。长太郎的儿子死了,阿茂被恶鬼抓走了,没能及时察觉的悔恨转化为对尸鬼的愤怒,长太郎决心要为儿子报仇。
看似老旧的木门却是意想不到的坚固。好不容易打破了木门。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门后还钉着一层厚厚的木板。
“里面果然有古怪。”
古怪的还不只是这个。率先走进屋内的年轻人不由得掩鼻皱眉,小小的房子里面。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尸臭。
“该不会有人死在这里吧?”
“说不定。”
长太郎打开玄关旁的纸门。门后是两坪多的空间,窗子一样被木板封死,房间深处挂着一整面窗帘。年轻人拿起铁槌敲破窗户,刺眼的阳光立刻照进屋内,散落地上的土块映人眼帘。笈太郎拉开窗帘。
窗帘的后方还有一扇拉门。
“没事在这里装窗帘干嘛。”
长太郎从身后跟了上来。窗帘的背面车了一块黑色的底布。在阳光的映射之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长太郎跟众人使个眼色。以手中的铁管轻轻的顶开拉门。门后躺着一个人,还不时发出阵阵的呻吟声。
年轻人干脆扯下窗帘。壁橱的上层躺着一个老头子,只见他身体不停的扭动,表情十分痛苦。
“……岩佬。”
长太郎点点头,紧咬下唇。那个人的确是前田岩,只见他发出阵阵怒吼,脸上和手上浮现红斑,瞬间化成一颗颗的水泡。
“他们真的……”
不知道是谁颤抖着发话,后半段却没了下文。或许那个人想说“他们真的存在”,也或许是“他们真的害怕阳光”,反正都不重要了。没人知道该拿眼前这个老头子怎么办,虽然他拼命的扭动身体,却没有醒转的迹象,甚至不知道长太郎一行人就在身边。
长太郎伸手解开系在腰间的袋子,取出木桩和木槌。严佬痛苦的嘶吼让笈太郎为之胆寒。只见他双手摇住耳朵蹲了下来。双唇不时的颤抖。
“干……干脆让他自己被烧死算了。”
说话的人很明显的没有下手的勇气,老实说长太郎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他跟前田岩没什么交情,却也说不上素昧平生。如今认识的人在眼前痛苦的翻滚,自己却还得将木桩钉入他的心脏,这种惨无人道的暴行,长太郎实在是做不来。明知他们是害死儿子的凶手、即使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们,意念的浮现与实际的行动之间,还是有着一层落差。
蹲在地上低声念佛的笈太郎突然扯开了嗓门。
“那是什么?”
长太郎转过身子。沿着笈太郎所示的方向打量着房间一角。一块蹋蹋米浮了起来。四周散落着大量的土块。从颜色判断,应该不是长太郎一行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土块。
长太郎蹲了下去,将蹋蹋米整块掀了起来。下面的地板破了个大洞,露出一个突出的土堆,以及难闻的腐臭。
“难道是……”笈太郎吓得倒退三步。
长太郎打量着土堆,拿着铁棍拨了两下。土堆里面出现白色的物体,底下似乎理了一个人。
与其说是埋葬。还不如掩埋来得恰当。尸体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土,这不叫埋葬,而是藏尸,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尸体,才随便埋在这里吧。长太郎感到一阵心酸。他打从心底同情这具尸体的遭遇。
不知道是谁从旁递过扫把。长太郎将泥土扫开之后,尸体的头部出现在大家面前。腐败的头颅难以辨识死者的身分,不过从头颅的大、小来判断。死者应该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田…田中家的小鬼。”
“田中?”
“他叫做小昭,爸爸在公所上班。印象中他父亲死了,母亲也跟着离开人世,只剩下他跟姊姊小薰相依为命。”
笈太郎颤抖着双手抓住福禄米的边缘。最后见到小昭,是在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印象中当时好像跟他提起岩佬的事情。没错,小昭还问岩佬经常出现的屋子在哪里呢。难道小昭独自一人跑到这来?忿忿不平的孩子对大人的胆怯感到失望,所以才自己跑来收拾尸鬼。
“……原来你也死了。”
笈太郎悲从中来。只见他回头瞪着不断呻吟的岩佬。
“小昭跟你一样。都住在下外场。你又不是不认识他,而且他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
長太郎转身看着背后。岩佬的脸早已被烧得血肉模糊,伤口立刻炭化,身子虽然不停的扭动,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害死了儿子。可能也杀了这个孩子。死状凄惨的尸体、稚气未脱的孩子,再加上如此草率、如此不尊重死者的藏尸方法,这一切的一切都吞噬了長太郎的理智。
“……你这个怪物!”
長太郎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其他人也紧跟在后。一具尸体的发现,促使众人跨出了难以跨越的第一步。
架起木桩的人是长太郎,他已经不记得是谁挥动木槌了。焦黑的尸体发出一声惨叫,听起来似乎是在求饶。却反而激起了众人的怒火。第一根木桩针下之后,严佬依然不停的扭动,直到钉了第二根、第三根之后,剧烈的挣扎才嘎然而止……
众人将炭化的尸体拖出屋外丢在路旁,发出大快人心的欢呼。
“几个人进去检查其他房间,其他人回神社报告,就说这里找到一具尸体。”長太郎交待完毕之后,回头看着笈太郎。“老爹,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2
元子慢吞吞的走出家门。早晨的阳光亮得刺眼,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神情恍惚的元子移动脚步,走上田间小道。她察觉到村子的变化。却无心去找出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只能沿着枯草覆盖的田埂往国道的方向前进。元子不再视国道为畏途了,来往奔驰的车辆再也无法从她的身边夺走什么。
一辆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消失在前方的转角。两三辆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几个村民在店门口忙进忙出,元子却对眼前的景象丝毫不感兴趣。宛如行尸走肉的她朝着加奈美的住家信步走去,发现大门从里面上锁之后,开始用力的敲门。
“加奈美……加奈美……”
门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玄关的大门开启。加奈美从门后探头,眼神充满了讶异。
“……元子?”
“加奈美,我该怎么办?”
元子当场蹲了下去。加奈美连忙抓着元子的手臂将她拉进屋内,似乎不愿引起邻居的注意,心乱如麻的元子却没发现到加奈美不自然的反应。
“怎么回事?”加奈美将大门锁上,转身打量着元子。“你身上好臭。”
“好臭……”
“嗯,真的很臭。”
“梵榭仙……”
话才说到一半。元子又蹲了下来。
“加奈美,茂树死了。”
他死了。没有复活。
“我等了好久,他还是没醒来,小小的身躯日渐浮肿、溃烂……”
加奈美惊呼一声。
“元子。你在等什么?”
“等他复活。回到我的身边。我深怕茂树冻着了。一直想办法为他取暖,这段日子更不知道祈祷了多少次。为的就是希望他睁开双眼。”
“元子……”
“结果茂树还是死了。”
元子跪在水泥地上痛哭失声。
“公公带走了茂树。那个死老头从我身边把茂树抢走了。”
元子愈说愈恨,一连咒骂了好几声。加奈美见状,连忙抓着元子的手臂。
“你先起来再说。别让邻居看笑话。”
“加奈美。”
“我了解,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待会我去帮你找一套换洗衣物。”
加奈美扶起泣不成声的元子,带着她前往盥洗室。行经起居室门口时,只见地上散落着几块抹布和几张旧报纸,以及少许干涸发黑的机物。元子还来不及会意。加奈美就要她先去梳洗一番。
“你去洗把脸,然后擦擦身体,我这就去替你准备换洗衣物。”
加奈美指着盥洗室的方向,元子注意到她的手指绑着绷带。
说完之后,加奈美就迳自回到寝室,元子也沿着走廊自行前往盥洗室。行经阿妙的房门口时,元子注意到房间的纸门整个被胶带封住,前面还挂着一面深色的布廉。
(奇怪……)
房间的布置让元子感到狐疑,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子里面格外的阴暗。下意识的拉开布帘,才发现之后的纸们关得紧紧的,就好像房间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元子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她着魔似的拉开了纸门。房间里面黑漆漆的,地上铺了一床被褥。似乎有人正躺在里面睡觉。
(这间房间不是…?)
元子满腹狐疑的站在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陈急促的脚步声。
“——元子!”
加奈美抓住元子的手,死命的将她拖出房间,然后关上纸门背转过来。张大了双手挡在元子前面。
“加奈美,里面的人是……?”
加奈美握着元子的手。
“求求你不要问。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吗?”
“可是那个人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母亲吗?慢着,加奈美的母亲不是早就?
“不要告诉其他人,拜托。我母亲复活了,可是她没做坏事,也没攻击别人。她已经答应我不会攻击村民了。拜托你不要说出去。”
元子瞪大了眼睛。双腿不停的颤抖。难以忍受的痛苦袭上心头。
“求求你。元子。”
加奈美泣不成声。元子机械式的点点头,默默的转身离去。对元子而言,继续待在这里仿佛成了无法忍受的煎熬。
“元子!”
加奈美追了上去。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加奈美噙着泪水频频向元子道谢。元子点点头。摇摇晃晃的走出玄关。
外头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早晨的阳光晒得人暖烘烘的。山头翠绿依旧,点缀着一抹鲜艳的红叶,好一副恬静宜人的初秋景色。
这个世界依然如故。
元子的世界却不一样了。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人,偌大的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加奈美的母亲回来了。自己却什么也没剩。
(只剩下我一个……)
元子心不在焉的迈开脚步。清水宽子刚好从店面走了出来。
“这不是元子吗?”
元子点点头,道声早安。
“对了。”宽子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眉头一皱。“……好臭。”
“……好臭?”
加奈美也嫌自己身上臭臭的。元子嗅了嗅自己的身体。非但没有臭味。反而还闻到一股甜香。这是乳香,元子心想。每当哺乳的时候,就会间到这股甜香,志保梨和茂树小时候也会散发出这种香味。
(茂树……)
肿胀腐败的躯体。
宽子打量着元子,然后摇摇头。
“别管这个了。元子,你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
“比如说空屋里面突然听到人声,或是发现什么不该住在里面的人。我这么说。你应该就了解了吧?”
“不该住在里面的人……”
“这个村子遭遇前所未的的灾难,所以我们要举行送虫祭,将恶鬼集合起来赶出去。”
元子点点头。
“的确有这个必要。”
“可不是嘛。对了,你知不知道哪些地方怪怪的?”
元子指向后方。
“就是那里,加奈美的家。她的母亲回来了。”
送走元子之后,加奈美蹲在墙边不停的抱头喘气。几分钟之后。
门外传来急促而剧烈的拍打声,一副打算破门而入的气势。
加奈美连忙站了起来冲向玄关。透过大门旁的玻璃窗,清楚的看见几名男女正站在家门口。
“加奈美。请你开门!”
“你们有什么事?不要这么急,会把门敲坏的。”
加奈美踩在玄关前的水泥地,心头突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千万不能开门,否则就危险了。
门外的众人敲得更急了,加奈美听见松尾诚二大叫开门的声音。
不开门恐怕会遭致怀疑,开了门却又可能出事,两种矛盾的念头在心中交战,令加奈美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外的人似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不知道是谁从外面敲破了玻璃窗,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
“——不要这样!”
加奈美大叫,却还是不知所措的钉在原地。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整扇门在榔头的重击之下往内倒下。加奈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松尾诚二带着其他人老实不客气的闯了进来。
“你……你们想做什么?”
加奈美打量着眼前的闯入者。松尾诚二拎着榔头站在最前面,身后的其他人都不陌生。清水宽子躲在后面,站在她身后的正是脸色惨白的元子。
加奈美眼前一黑,她很清楚众人的意图。
“对不起,请让我们搜一搜。”
诚二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带着大家迳自踏进屋内。加奈美只能无助的坐倒在地,一双眼睛直盯着元子。
众人的对话声从屋内传出,不久就变成了怒骂。开启纸门的声音、推开挡雨板的声音,紧接着是阿妙的惨叫。
加奈美心中一震,身体却不听使唤。双腿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阿妙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加奈美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垂死前的哀号还是穿透指缝钻了进来。
“……不要!”
即使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加奈美还是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不要伤害我的妈妈,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阿妙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待遇?
加奈美抬起头来不断哭泣,朝阳中的元子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
“加奈美,请让我们检查一下。”
诚二刚说完,清水宽子立刻搭上加奈美的手腕、触摸加奈美的颈部,似乎在确定她有没有心跳。加奈美没有反抗的力气,双眼依然直盯着面无表情的元子。
“没事。”
宽子冷冷的丢出一句,加奈美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诚二跟着接话。
“加奈美,没什么好怕的了。你母亲已经被我们处理掉了。”
加奈美默默不语。
(离开这个村子吧。)
等到他们离开之后,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找一个远离村子的地方落脚。带着换洗衣物、值钱的物品、以及阿妙的牌位。
元子冷冷的看着几近崩溃的加奈美,转身朝着国道的方向离去。
桥的另一端,就是水口,听说曾经有人在那里见到严佬的身影。
元子跟宽子联袂走向休息站的店面。
——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过岩佬。
3
小薰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若无其事的出来应门。原来是村子里的大人。他们询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异状。刚开始小薰还会意不过来。
“异状……昨晚停电吧?”
“其他呢?有没有见到异常的人、或是听到异常的声音?就算只是谣言也没关系。”
小薰摇摇头,脑海浮现出父亲被塞进壁橱的尸体。
“真的没有吗?再仔细想想吧。”
那群大人依然不死心,小薰还以为父亲的死已经曝光了。他们是来捉拿自己的呢。
“……没有。”
这时一名女子惊讶的看着小薰。
“小薰。你衣服上沾了什么东西?那是不是血迹?”
小薰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到处都是黑褐色的斑点。
昨晚全村大停电。所以才没发现身上占了血迹。再加上当时忙着搬运尸体、清理现场,睡着的时候手上还握着抹布呢。
小薰打量着眼前的大人,发现大家正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侦探片里面的犯人。警察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了,特地召集了大批人马前来缉凶。无知的犯人却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拼命的找籍口开脱。一想到这里,小薰顿时感到十足的滑稽。
“……你身上的血是从哪来的?”
小薰转过身,示意大人们跟她过来。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就算会被大人当成杀人凶手看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薰已经厌烦了这种守着一个秘密不能说出来的生活。
大人们跟着小薰的脚步来到客厅。昨晚擦得那么卖力,血迹依然历历在目,看来自己是做白工了。小薰拉开壁橱的纸门,一群大人陷入短暂的骚动,彼此询问尸体的身分。就在不耐久候的小薰打算主动说出答案的时候,其中一人出声了。
“这不是良和吗?”
“良和不是早就……”
“他回来了。”说话的男子凝视着小薰。“令尊想攻击你,所以你就杀了他?”
小薰点点头。她的神情十分理所当然。仿佛眼前的大人了解事情的真相。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示意小薰坐下。“喂,找人来照顾这个孩子。”
“我去叫隔壁的人过来。”女子抢着说话。“田中家跟大冢木料厂平时有在来往。找他们就对了。”
几个男子将父亲的尸体施了出来。
“居然想攻击自己的女儿。”
“田中太太也死了,说不定也是他干的好事。”
“真是罪过。”
大人们的交谈让小薰露出一丝疑惑,身旁的男子见状,连忙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没事?”
男子点点头。
“对。已经没事了。真是难为你了,女孩子家竟有勇气除掉自己的父亲。”
“除掉?”
男子望着被众人抬出去的尸体。
“亲生父亲居然想攻击自己,这种事任谁都难以接受。”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男子摇摇头,表情有些意外。
“当然不是。我们是来抓恶鬼的。为了不让恶鬼继续肆虐。村子里要再举行一次送虫祭。”
小薰松了口气,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大人们终于发现事情的真相了,小薰在欣喜之余。却又感到一丝感伤。小昭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夏野也死了,村民的觉醒似乎来迟了好几步。
小薰的脑中闪过结城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否也发现了。那时结城将小薰和小昭赶了出去,现在想必一定很后悔。
(……后悔又怎样?)
夏野已经不在人世了,无论是他、小昭或是自己,都是可怜的受害者。
“——小薰!”
大冢浩子急急忙忙的赶到,跪坐在小薰的身旁。
“真是难为你了,小薰。”
小薰点点头。
“没事了,到阿姨家住一阵子吧。”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大冢吉五郎噙着泪水摸摸小薰的头。
“……可怜的小薰。”
小薰再度点点头,泪水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只见她抱着浩子痛哭了起来。
离开这个村子吧。小薰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将所有的不幸抛在脑后。父亲和母亲死于传染病,弟弟死于车祸。自己从未见过夏野。
也没有叫做小惠的儿时玩伴。
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存在。
4
光男起床之后。总觉得村子充满了肃杀的气氛。美和子和克江似乎也察觉不寻常的气息。不时打量着山脚的情况。
“我去探探情况,希望别发生什么大事才好。”
光男丢下这句话之后。走出山门站在石阶上打量四周。肃杀之气愈来愈浓烈,远处传来好几个人血腥味十足的欢呼。
声音是从光男住家的方向传来的,位于小巷内的家门口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就在光男打算走过去瞧个究竟时。他发现村民将人体从隔壁的房子丢了出来。
光男见状。连忙隐身在电线杆之后。疑似尸体的东西就这样被弃置在地上,几个高声谈笑的村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每个人包括聚集在光男家门口的村民——手上都拿着凶器。被丢在路旁的东西的确是尸体没错,众人的眼神却十分冷漠,仿佛趴在他们面前的只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隔壁……可是……)
之前曾经看到鹤见进入那间屋子。
村民将尸体一具具翻了过来,光男不禁为之掩面。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还是一眼就认出鹤见的尸体。鲜红色的血液在路面乱窜,电线杆之后的光男吓得无法动弹。这时检视鹤见尸体的村民突然大叫了起来,从旁人手中抢过柴刀高高举起。光男闭上双眼。不忍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鹤见的头颅几乎已经跟身体分家了。
(天啊。)
光男梦游般的走回步道,他很确定那个人就是鹤见没错。鹤见被猎杀了,村民为了猎杀恶鬼,全都武装了起来。
对于村民而言,猎杀恶鬼无疑是件好事,光男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或许是众人残酷的手段让他胆战心惊,也或许是——
驱使着颤抖不已的双腿爬上石阶穿过山门。光男立刻转身将大门紧闭。扣上门拴。
“太惨了。”
光男喃喃自语,这时他的内心才浮现出对鹤见的哀悼。鹤见复活了,说不定还替村子带来更多的死亡!然而鹤见也曾经劝光男到佛寺避难,他还是将往日的情谊放在心上。
“真的……大惨了……”
光男不停搓揉脸颊,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走进寺内。美和子以及克江正一脸不安的看着光男。
“光男,村子里出了什么事?”
“村民开始猎杀恶鬼了。”
美和子惨叫一声。
“看来大家都发现是恶鬼在背后搞鬼。”光男向美和子点点头。
“就算副住持有个什么万一,很快的就会被村民救出来了,我们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目前暂时待在寺内不要外出,村民对付恶鬼的方法实在太残酷了。老夫人还是别在现场得好。”
说完之后,光男建议美和子紧闭门户。以免让走投无路的恶鬼闯了进来。
事实上光男十分担心。村民一定也认出那是鹤见的尸体了。既然鹤见成为尸鬼。村民们理所当然的也会怀疑到佛寺其他人的身上。当初传染病的说法不迳白走的时候,佛寺的人就曾经被村民视为瘟神,如今没有人敢保证他们不会将光男等人视为恶鬼。更何况信明和静信已经不在了,光男又怎能向村民证明佛寺绝对安全?
光男感到不寒而栗。他早已习惯死亡。也习惯尸体,更不觉得恶鬼有多可怕,毕竟他所认识的恶鬼也只有鹤见一人。让他感到畏惧的反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虐杀尸鬼的村民。
5
田代留美打开车库大门,将购物用的小型车开了出来。丈夫直到清晨才回家小睡片刻,刚刚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留美虽然叫他多休息一会,丈夫却坚持要出去。
村子里有恶鬼。
留美差点没笑出来。世界上根本没那种东西,可是丈夫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出门之前交代她带着孩子到沟边町避难,还说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跟留美连络。留美不明白丈夫的意思,也不知道丈天跟其他人到底想“结束”什么。
即使认为全村的人都疯了。留美还是听话的收拾行李。开车载着孩子前往沟边町。途中他们遇见一辆从下外场开出来的车子,车斗载了好几具躺在木板上的尸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和露出白布的手脚,以及沿着木板边缘不停滴落的暗红色液体。这副血腥的画面让留美为之胆寒,她领悟到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展开,留在村子里十分危险。
胆战心惊的她右转开上村道,沿着河岸走了没多久之后,又遇上躺在木板下的尸体。孩子们好奇的问她那是什么,留美顿时打了个哆嗦。不能让孩子目睹这副景象,非尽早离开村子不可。
(猎杀恶鬼,真是大荒谬了。)
恶鬼并不存在,木板上却躺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恶鬼吧。如果恶鬼真的不存在,那些尸体又代表了什么?
村民们正在进行愚蠢而又恐怖的暴行,他们以消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理由,将惨无人道的杀戮予以正当化。留美打从心底不赞同这种做法,偏偏自己的丈天也有份,她根本没有批评村民的立场。
村道与国道交会的路口前,一辆卡车就这样横在路上。无法继续前进的留美只好停车。一名男子马上从卡车的副驾驶座冲了下来。
“你是谁?”
“我叫田代留美,田代书店的老板娘。”
男子回到卡车旁边,跟坐在驾驶座的另一名男子交谈几句之后,拿着类似备忘录的文件资料比对留美的长相。一会之后。男子又走了过来。
“要去哪里?”
“沟边町。”
简直就像是法官在审问犯人的对话。
“你可以过去了。不过千万别让外界知道村子的状况。否则事情就麻烦了。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留美一点都不明白,却还是老实的点点头,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男子朝着卡车比了个手势,卡车随即让出一辆车可以通过的空间,留美赶忙开着车子通过路障。
(这是不对的。)
开上国道的留美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村民的做法就像把精神异常的人视为邪灵上身一样的粗糙。一点科学的根据也没有。留美觉得自己应该报警,她必须前往派出所报案,让外面的人来阻止村民的暴行。打定主意之后,留美握紧方向盘一路往南开去,在看到桥墩的地方钻进桥下。
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味道。翠绿的山头点缀着几抹红叶,溪流变了颜色。象征着丰收的季节即将进入尾声。
路边的护栏、道路的标示、随处可见的广告招牌、平整的柏油路面。自从钻入桥下的那一刻开始,留美就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有着正常的秩序、平凡的生活,井井有条的营运让留美的决心为之萎缩。
(报警又能怎样?)
村民正在进行恐怖的暴行,问题是该如何向外界说明恐布的暴行指的是什么。恶鬼根本不存在,而且村民以及丈夫不可能滥杀无辜。随便指控不是恶鬼的人是恶鬼,所以木板上的尸体绝对只是普通的尸体。自从入夏以来,死亡就从未间断,甚至连留姜的次子也难逃死神的召唤,在路上碰到尸体一点也不足为奇。更何况留美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死尸。说不定只是患了急症的病人罢了。
大家坚信恶鬼肆虐。村民开始猎杀无辜的人。
这种说法没有人会相信,包括留美自己在内。恶鬼根本不存在,连续的死亡也是机率上的朽合,就算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也只会一笑置之。
“……没错。”
留美自言自语。她不认为丈夫是个盲从的人,既然丈夫加入了村民的行动,就表示事情绝对跟留美想像中的情况有所出入。所以留美只要乖乖的带着孩子到沟边町,住进丈夫指定的那间旅馆静候连络即可。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丈夫一定会给留美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村迪智寿子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牵着女儿。迅速的往车库移动。母女俩通过自家车库的门前(里面停着一辆送货用的箱型车),朝着后方的月租停车场走去。
直到接近破晓时分才返家的丈夫,要智寿子带着智香暂时先回娘家住个几天。丈夫没有多说什么,智寿子却早已风闻神社里的突发事件,也知道大家就要展开送虫祭了。不。应该说终于要展开了才对。
或许这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吧,智寿子心想。当隔壁的太太跑来通风报信的时候,智寿子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果然不出所料”,同时还带着一丝“迟了一步”的遗憾。即使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亭,智寿子已经失去傅巳了!不过在另一方面,她也为了得以保有智香而感到欣慰。
智寿子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一想到天人永隔的博巳,内心就涌现无言的哀痛。可是看看身旁的智香,却又令她不得不感谢上苍的眷顾。身为博巳的母亲,智寿子打从心底不愿离开外场,也很想加入送虫祭的行列猎杀恶鬼;可是智香瘦弱的身影让她恨不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得愈远愈好。矛盾的情绪在心中激荡,智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乖乖的听从丈天的指示。大不了等到智香安顿好了之后,自己再回来替博巳报仇也行。
一想到这里,智寿子就感到释怀许多。母女俩手牵着手走到建筑物三面环绕的小小停车场前。智寿子不由得眉头一皱。
浓浓的汽油味扑鼻而来。停车场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车子。左邻右舍有不少人昨晚就离开村子了,因此停车场才会空出这么多车位,其中或许还包括了开车到村子里办事的人吧。如今停车场只剩下三辆车,每一辆车的底盘都流出黑色的浓稠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智寿子跑向自车,蹲在车旁检视底盘。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汽油漏出来了,达四个轮胎都被刺破。
“妈妈,怎么啦?”
智寿子随口敷衍好奇的智香,跑向另外两辆车瞧个究竟。结果发现那两辆车也同样遭到破坏。智寿子不用多想,就猜得出来是什么人做的好事。
“妈妈,我们不去找外婆吗?”
“车子好像故障了,先回家再说吧。”
拉着不情愿的智香,智寿子转身回到家中。打开车库的铁卷门,送货用的箱型车并未遭到破坏。看来犯人(或是犯人们)并未潜入车库。
现在呢?
有了这辆车。就可以带着智香离开村子,前往安全的地点。
(博巳呢?)
博巳无法离开这里,小叔也死了。智寿子虽然对小叔没什么好感。却也不乐见他的死去,一想到小叔从此天人永隔,顿时感到一阵哀戚。
“车子故障了吗?”
智香拉拉智寿子的手,智寿子微笑以对。
“好像故障了,我们不能去找外婆了。”
“是哦。”
“智香。妈妈要想办法修理车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去找对面的阿姨好吗?”
智香嘟着小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今天不要出来玩,答应妈妈好吗?”
左右张望的速见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拎着公事包从车库的大门快步走向隔壁的屋子,途中还不忘将戴在头上的棒球帽压低。隔壁的车库是一楼的空间改建的,而且二楼的窗子大开,屋子里似乎有人。
速见叹了口气,继续往下一户人家前进。这户人家连车库也没有。车子就停放在屋前的空地,而且家中传出人声,一样不是下手的目标。
速见愈来愈沉不住气了。
辰巳并未指示速见偷车,他只命令速见袭击村民制造傀儡,暗杀以尾崎为首的领导核心。为了执行斩首计划,好几名狼人同时潜伏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可是他们不但要刺探村民的动向,还得负责维护其他同伴的安全,一时之间根本忙不过来。包括辰巳和速见在内,可以在白天活动的同伴只有六人,而且辰巳和速见的身分早已曝了光,很难接近目标。
猎杀尸鬼的行动持续进行,速见已经远远的看到好几具弃置在木板上的同伴尸体。沙子常说“尸鬼不可能存在的认知是我们最大的保障”,老实说速见也有同感。一旦人类察觉到尸鬼的存在,尸鬼根本连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如果村民离开村子对外求救,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印象中昨晚有好几辆车子离开外场,说不定其中一辆车正带着大批增援部队赶回村子,一想到这里,速见就感到心寒。
速见是个典型的都市人,半年前在沙子的命令之下任职于葬仪社,直到熟悉葬仪社的业务之后,才获准来到外场。他以前从未住过乡下,因此十分讶异于这个村子宛如生物般息息相关的社会结构,这种奇妙的特质是大都市所没有的。大都市的居民虽然是都市结构中的细胞,却缺乏整剩的统一性,就像是没有交集的一盘散沙。在速见的眼中。沟边町跟外场并没有什么差别,万一那个小小的地方都市也跟村子采取同样的行动,那才真的是恶梦的开始。
绝对不能让外界得知村子的情况,如果大批猎人从沟边町进入外场,速见他们可就没有退路了。同伴虽然封锁了电话和无线电,可是村民还是有办法对外连络。这就表示封锁得并不彻底。今早守候在同伴的藏身之处时,速见突然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村子里有许多同伴的藏身之处。速见负责看守的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而且还只能容纳三人。村民总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如果这里真的被发现了,速见非但救不了同伴,自己反而还会成为村民猎杀的目标。因此想办法弄到交通工具才是当务之急。可是想归想,却一直找不到适合的目标。
几个村民迎面而来,速见低着头假装要造访朋友。站在门口做出按门铃的手势之后,抱着几件床单的女子跟速见擦身而过,似乎未认出速见的身分。
速见松了口气。确定那几名女子转过街角之后,才走到下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车库是独立出来的,而且没有铁卷门,速见的身影立刻隐没于车库之内。
辰巳躲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村民对辰巳的长相十分熟悉,白天的时候几乎无法行动,因此他只能躲在暗处静候夜晚的来临。速见和正志郎的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跟村民有了交集,局势就大为不利。
(白天无法行动真的是最大的致命伤。)
辰巳感触良多。如果尸鬼在白天的时候能躲在暗处行动,不但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还能对抗闯入藏身之处的猎人,如此辰巳的负担自然减轻了许多。
(……尸鬼是弱者。)
只能期待夕阳西下之后的反扑了。辰巳凝视着流经建筑物旁边的小水沟。静待时间的流逝。水沟积了厚厚一层淤泥。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膜,不时散发出刺鼻的汽油味。看来有人四处凿破汽车的油箱。
这到底是福是祸,老实说辰巳也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破坏油箱的确能收到阻止村民向外界求救的效果。如果尸鬼的存在被外界知道,即使好不容易逃出这个村子。也一样找不到栖身之处。
不,应该说沙子他们找不到栖身之处才对。只要一搭脉搏,人类立刻就知道他们是异类。尸鬼的肉体处于死亡时的状态,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尸体,却也算不上活人,任谁都能轻易的分辨人类跟尸鬼的不同。
问题是村民真的会向外界求援吗?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辰巳发现村民对外界有着某种程度的排斥,而且就算真的对外求救。也会被外面的人斥为无稽,多年来的经验更显示出被害人几乎都不会控诉加害者的恶行,至少过去如此,截至目前为止也是如此。
因此破坏车辆的行动,似乎可以解释为不让同伴逃离村子的手段。当事态演变到不得不弃守村子的时候,辰巳他们根本找不到足够的交通工具,可以让全体同伴平安的撤离外场。
(也罢,反正结果都一样。)
就算撤离外场,也找不到足以容纳所有同伴的栖身之地。尸鬼的居住环境需要密不透风的遮光设施,在这里大量繁衍的新生代尸鬼根本没有能力建造安全的家园。
(多死几只菜鸟。反而会减轻大家的负担。现在还不到逃离外场的时候。)
这时屋子里传出声响。辰巳听到有人打开玄关的大门,接着是男主人催促家人的声音。
远见动作快。那么大的行李就别带了。”
“可是……”女子似乎有些不甘愿。
“我不是说把值钱的东西和随身物品带在身上就好了吗?”
“里面都是我的随身物品。”
“哪来那么多东西好装,把它留在家里。”
辰巳阵了一声。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这对夫妻显然打算离开村子。他们将一起走出家门,坐上车子扬长而去,辰巳根本没有袭击的机会。
“等一下,还有东西。”
“别拿了。快走吧。”
“马上就回来了,等我一下。”
凌乱的脚步声进入屋内,接着是男主人走出屋外的声响。辰巳暗叫侥幸,悄悄的从藏身之处溜了出来。蹲在车子与围墙之间的缝隙。
男子走近车子之后,突然大叫一声。
“好臭。”
男子打开车门,将行李放入车内,然后再关上车门,似乎没有上车的意思。他绕到车子前方,似乎想找出臭味的来源,辰巳看得到男子弯着腰检查底盘的黑影。
说时迟那时快,辰巳立刻从墙边飞奔而出。受到惊吓的男子抬起头来。辰已却抢先抓着男子的颈部往地面一损,然后伸手捂住男子的嘴巴。沿着车子与墙边的缝隙将他拖回原先的藏身之处。男子睁大了双眼看着辰巳。身体不断的扭动,却阻挡不了辰巳的袭击。没过多久男子就停止了挣扎,只见他双腿无力的软瘫在地,屋子里面不时传来乱烘烘的脚步声。
辰巳抓着男子的肩膀左右摇晃。他叫做松村安造,是大川酒店的员工之一,既然大川与尾崎敏夫同进同出,他自然得以接近敏夫。老实说辰巳对松村没什么把握,可是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接近敏夫的人物,就只有松村在家。敏夫的母亲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已经被其他人先下手了。
辰已将一把枪交到松村的手中。
“杀了尾崎。行动的时候别被他察觉,先苦无其事的接近他、跟他交谈。然后在近距离开枪。”
松村看看辰巳、再看看手中的东西,神情恍惚的点点头。
6
安森厚子跟其他人走向尾崎医院,纯粹只是个巧合。先前她们在门前部落挨家挨户的打听。几个人轮着休息之后。好不容易才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跑完山脚下的部份。第二天早上,几个人朝着山上走去。
结果发现佛寺的山门紧闭。就在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巧遇出外办事的光男,跟他聊了几句之后折返。佛寺的隔壁就是厚子家的木料厂,木料厂的隔壁就是尾崎医院。
按下住家门前的门铃,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回应。厚子吃过孝江的排头。向大家提议不如就此回去。同行的村民当中却有人持反对的意见。她认为孝江不可能睡到现在还没起床。也不会加入村民的行列,所以一定大有问题。于是厚子再度按下门铃,其他人四处打量屋内的情况,很快的就发现一扇被打破的窗户。大家一边呼唤着孝江。一边进入屋内分头寻找,这时有人发出一声惨叫,众人赶到现场一看,才发现孝江已经死了。
“天啊……”
四周血迹斑斑。血泊中的孝江背上都是惨不忍睹的刀伤。很明显的是遭到杀害。厚子立刻自尾崎家飞奔而出,向大家通知这个噩耗。
这时敏夫正与大川和其他人一起巡视中外场。外场的各个部落都有核心人物,唯独中外场没有。小池老爹下落不明,候补人选不是死亡就是迁居,因此以敏夫为首的领导集团很自然的担负起指挥中外场的责任。
广泽检现村民列出来的清单,指出下一个可疑地点。
“接下来是三安。”
敏夫点点头,他对这个位于中外场边缘的安森家有点印象。
“那里不是没人吗?”
“有人看见媳妇回来了。”
众人转进小路,安森家和田茂家孤零零的耸立在田野之中。
田代提议先向田茂家打听消息,田茂家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众人只好直接前往三安。三安门窗紧闭,里面似乎没人的样子。
“有人在家吗?”
大川敲门,屋子里面却静悄悄的。无奈之余。大川跟清水只好强行破门而入。玄关大门之后还钉着一层木板,证明了这户人家的确有古怪。敏夫带着大家踏进屋内,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屋子里面漆黑一片。结城和几个人走到窗边,拉上好几层重叠在一起的窗帘,然后再打开窗户、收起挡雨板,开始搜寻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一无所获。
“半个人也没有。”广泽叹了口气。
“不过这里的确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敏夫补充,田代也表示赞同。
一楼的的茶几下方掉了一张纸片。潦草的字迹写着村民已经发现了,白天休息的时候务必慎选地点。
“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难怪找不到人。”
村民已经发现了不少尸鬼,神社的广场前也排了好几具尸鬼的尸体,这代表不是所有的尸鬼都接获避难的通知。或许是他们在慌乱之中无法顾及所有的藏身之处吧。
没错,他们不可能立刻迁移到其他安全的藏身之处。尸鬼对阳光没有抵抗能力,即使只是一点点的光线。都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因此无论是这里或是桐敷家都做了最完善的遮光措施,这么浩大的工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即使他们临时接获避难的通知。也不可能马上迁移到另一个安全的避难场所。
“看来他们早就事先觅好了避难地点。”
“很有可能。”广泽点头。
就在大伙思索避难地点到底会在哪里的时候,田代突然轻呼了一声。走近发现纸片的暖桌旁。
“怎么啦?”
“我刚刚突然想到,有个地方大家都忘了。”
田代指着暖桌下方的榻榻米。敏夫仔细一瞧,发现其中一块榻榻米路微浮起。
“底下是地炉,老房子常有的设计。”
“原来如此。”
面露微笑的田代掀起榻榻米往后放倒,双眼立刻为之一亮。
“敏夫,你看。”
榻榻米底下既不是水泥地、也不是木板,一具棺木就这样好端端的躺在土里。
“找到了。”
结城拿着手电筒照亮洞穴,地板的一部份被木板区分开来。大小刚好足以容纳一具棺木。敏夫点点头,他总算是恍然大悟了。
尸鬼的藏身之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想必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行。为了要避人耳目,他们不可能大大方方的每天前来上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先在屋子的一角布置暂时的卧室,这样子不但可以一直待在屋内,改装的时候也不会被村民发现。等到改装完毕之后。原本的简便卧室就成为尸鬼的紧急避难所。
敏夫说出自己的推测,结城点头称是。
“事先利用暗处栖身,他们果然聪明。”
“房子的阴暗处应该就是地板下面、或是屋顶吧?”
“有可能。”
“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大川提议。敏夫点点头,先行退到一旁。大川蹲在洞口旁边,伸出双手掀开棺盖,一名年轻少妇就躺在棺木里面。
“安森家的日向子。”
“离家出走的媳妇?”敏夫话还没说完。日向子就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悲鸣。以绝望的表情看着四周,然后双手掩面不断的哀号。掩面之前的那一瞬间,敏夫清楚的看到她的瞳孔白浊,好像被火烤过一样。
田代和结城退了两步,看着棺木中的日向子不断的扭来扭去,似乎十分痛苦。她的双手和脸颊泛出潮红,皮肤开始溃烂。
这时大川哼了一声。
“结城兄,木桩。”
结城连忙打开挂在肩上的腰包,田代则一脸骇然的看着大川。
“你……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大川双目圆睁。“当然是趁现在消灭尸鬼。再拖下去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是……是没错啦。”
“不敢下手的话,就到别的地方找一找吧。说不定屋子里面还躲着其他的尸鬼。”
田代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只见他急忙站了起来转身离去,广泽和两三个村民也跟在身后。结城紧握木桩,目不转睛的盯着棺木中的女子。然后抬头看着敏夫。
“他们就是凶手?”
“是的。”
敏夫颔首,结城也跟着点点头,厌恶的表情逐渐浮现。几次深呼吸之后,结城将木桩架在女子的胸前。
“这里吗?”
“再过来一点。”敏夫伸手帮结城调整位置。“就是这里。”
跪坐在地板上的结城探出上半身扶着木桩,姿势十分古怪。大川点头示意,抡起手中的木槌,毫不犹豫的往下敲了三次。直到木桩贯穿胸口为止。棺木中鲜血四溢,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脑袋怎么办?”
大川的语气十分轻松,敏夫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做起这种事情似乎都不会迟疑,也不会良心不安,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流露着难掩的欣喜。在一旁表示要斩草除根的清水也差不多如此。清水的脸上虽然看不见欣喜之色,却好像中那似的面无表情。满腔的愤怒和怨恨淹没了他的良知,将他变成冷酷的处刑人。
或许自己将木桩钉人恭子体内的时候也是如此吧,敏夫心想。若非逸于常轨,这种事一般人根本做不出来。
“已经伤到要害了,用不着砍下脑袋。”
就在这个时候,田代从外头飞奔而人。
“敏夫,找到了!”
田代指着身后。敏夫站了起来。跟在田代的后面走进房间。壁矿的拉门已经被广泽卸下了,壁橱的下层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敏夫仔细一瞧,原来是大冢木料厂的康幸。
广泽指着上方。
“天花板里面还有一个。”
敏夫点点头。
“检查其他的壁橱。”
大川踩在壁橱的上层,将脑袋伸进广泽和田代在天花板开的大洞。然后冷冷的说了一句“清水园艺的儿子”。就把天花板上的人拖了下来。跌落地面的少年发出阵阵哀号,身体不断的扭动。阳光照得房间一片光明,少年的身体冒出袅袅轻烟,暴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少年大喊救命,挣扎着想离开房间,却一步步朝着清水的脚边爬去。看来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见。
田代和广泽背过身子不忍目睹这一幕,两人表示再去别的地方找找之后。就一前一后的离开房间。面无表情的清水一脚踹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红肿溃烂的双手紧抓着清水的腿。却被清水毫不留情的踢开。大冢康幸的脸部已经焦黑一片了,躺在地上拼命呼唤日向子的名字。
就在大川和清水一组、敏夫和结城一组分别处理这两个濒死的尸鬼时。田代和广泽又发现了类似的藏身之处,不过里面半个人也没有。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三具尸体抬出屋外,安森和也骑着摩托车赶到现场。
“院长,不好了!”
“怎么了?”
“老夫人她……她……”
敏夫心中一惊。
“家母遭到袭击?”
“我不知道,老夫人的遗体到处都是伤……”
敏夫交代和也留下来处理尸体之后赶往医院,大川他们也很自然的跟在身后。来到自家门口之后,安森厚子站在玄关面前向一行人招手,哭哭啼啼的说老夫人在厨房。敏夫向厚子致谢之后赶往厨房,一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母亲倒卧在厨房门口。
孝江的死状十分凄惨。敏夫叹了口气,觉得下手的人实在是太狠了。除了唏嘘之外,敏夫没有其他的感觉,勉强挤出来的愤慨也不是针对凶手,而是针对自己的母亲。这个愚蠢的老女人还来不及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赎罪,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然而跟唏嘘和愤怒比较起来,无力感占了绝大部份的比例。这绝对是尸鬼的报复,从凶手杀了享江、而不是加以袭击的这点看来,应该是正志郎做的好事。
“太惨了。”
大川小声说道。敏夫无力的点点头。
“……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家人。”
大川一脸讶异的看着敏夫。
“难道——”
“这是尸鬼对我的报复,警告我别再跟他们作对。”
敏夫下巴努了一努,指向孝江旁边的墙壁。墙上写着“这个女人不会复活”几个血红的大字。
“我不懂。”
“家母不会复活。因为她并未遭到袭击,而是被杀害的。”
大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这时周围的人群僖出一阵骚动。敏夫才惊觉自己的失言。
“没错。”安森厚子铁青着一张脸。“反抗他们的人都会遭到报复。老夫人就这样死了,永远无法复活……”
“喂!”大川推了厚子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与其被他们杀死,你宁愿成为恶鬼来害人吗?”
厚子低头不语。众人彼此对望了几眼,不安之情溢干言表。
敏夫阵了一口,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失言动摇了村民的决心。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出凶手的下落。
“请你们把尸体抬出去,顺便将墙上的字迹擦掉,省得看了碍眼。”
站在一旁的几个女子点点头,这时敏夫注意到走廊的地板滴了一长串的血迹。他排开众人沿着血迹一路前进,最后来到了阶梯前面。扶手上面沾满了鲜血,凶手上楼的时候一定曾经握着扶手。
“院长,怎么啦?”
大川从后跟上。敏夫指着二楼。
“上面。”
扶手的血迹一路往上。
“难道……”
“不知道。不过凶手杀了家母之后,的确曾经爬上二楼。”
敏夫走上阶梯,踏板上清楚的印着好几个血脚印,只有上没有下。看来凶手爬上二楼之后,就不再下来了。
二楼的寝室凌乱不堪,血迹随处可见,直指墙边的大衣柜。
“难道凶手在里面?”
敏夫点点头,看来凶手不是正志郎,而是尸鬼。当时对方在二楼翻箱倒柜。完全没注意到黎明已经降临,慌张之余只好躲进衣柜避难。一想到这里,敏夫连忙将窗户打开,西垂的斜阳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大川慢慢的走近衣柜,猛然拉开衣柜的门。吊挂的大衣之间明显的看得出一条黑色的人影,大川一伸手,就将人影拉了出来。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为之屏息,一脸骇然的清水打量着滚落地面的人影。再抬头看着大川。被揪出来的人虽然全身血污,大家却都认得出来他就是大川笃志。
“大……大川兄……”
清水为之结巴,结城和广泽对望一眼,准备将大川带离现场。大川甩开两人的手,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
“你这个臭小子!”
然后回头看着结城。
“——木桩。”
“大川兄!”
结城试图阻止,大川却未将手缩回去。躺在大川脚边的笃志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用不着同情这个小子。他可是杀死老夫人的凶手。这家伙生前没什么出息,想不到死后居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可是……”
“养子不教父之过。亲手了结这个不肖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责任。”
说完之后。大川就从结城手中抢过木桩。不忍卒睹的田代转身离开房间。
结城和清水冷汗直流。他们都失去了孩子,两个孩子都有复活的可能。当时武藤说过的话再度萦绕脑海,如今对照眼前的景象,更是感触良多。
“大家不要同情他。”大川环视众人。“除了老夫人之外,这家伙铁定杀了不少人,我这个做爸爸的不大义灭亲,难道还等别人来下手不成?教育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孩子做错事当然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没……没错。”
清水点点头。敏夫接过木桩,对准笃志的胸口。大川跟着举起木槌。就在这个时候
“——爸!”
血肉模糊的笃志哀号不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
大川眉头一皱,转身看着背后。
“谁来把他抓好。别让他乱动。”
面色铁青的结城和清水分别抓住笃志的手脚,广泽迟疑了一会,也跟上去帮忙。笃志依然大呼小叫,众人听来却只是无意义的哀鸣。
这时大川看了扶着木桩的敏夫一眼。
“就是这里没错吧?我希望给他一个爽快的。别让他痛苦太久。”
“错不了,就是这里。”
大川点点头。抡起木槌使劲挥了下去。
7
静信蹲坐在微暗的灯光之中。隔壁的沙子陷入沉睡。乍看之下就像无生命的物体。之前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从头上传来,如今脚步声早已消失不见,难以判断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带着些许的不安,静信跟寂静的沙子共处于无声的黑暗之中。
眼看着点滴就快打完了,静信自行将针头拔出。现在的感觉还算不错,只要保持同样的姿势。就不会感到头晕目眩,意识也堪称清醒;不过遭到袭击的患者几乎都在数天之内死亡,只要袭击从未中断,即使打点滴补充体力,恐怕还是难逃死亡的命运。静信记得敏夫曾经说过,两者之间只有一、两天的差别而已。
也就是说自己只剩下一个星期的生命。
(一个星期……)
即使如此。静信依然神色自若。或许是因为他感觉死亡离自己很远,也或许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得救;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实在是没有逃过一劫的可能。村民大举猎杀尸鬼,往后沙子势必难以获得猎物,静信自然成为最安全、也最方便的食物来源。除了供养沙子之外,可能还得充当其他尸鬼的粮食。用不着多久,静信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了。
(半年的煎熬实在是长了点。)
不足以成事。又苦于久候。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了。短得静信连焦虑的心情也无法酝酿,或许他早就期望沙子的失败,潜意识中正等着村民将他救出来吧。
静信为之苦笑。
自己根本没有期望获救的权利。即使静信没有伤害村民的意思,他现在也已经成为舍人类而就尸鬼的叛徒了。
不能说没有。只是被刻意忽略罢了。静信深爱这个村子,却又期望看到村子的毁灭,即使对村民没有杀意,势必也存在着另一种同质的情感。
对自己的杀意?
静信还没死。自从那年冬天,这份冲动就一直深藏心底,永远无法达成目的。或许这也是静信之所以如此淡然的原因——如同村子的毁灭是无法避免的,自己的死亡也是命中注定。
(不杀死对方,自己就无法存活。)
不杀死自己,自己就无法存活?
(对方的存在将抹煞自己的存在。)
自己的存在将抹煞自己的存在?
所以才会抹煞自己。抹煞弟弟。
杀意确实存在,所以他才会杀了弟弟。即使不是针对弟弟而来,他内心确实存在着同质的高昂情绪,身为异端者的彻底绝望发成了这场悲剧。
“山丘……”静信闭上双眼。“……就是流放之地。”
山丘曾经是他的世界。神是世界的创造者。同时也代表世界的秩序。
如今那个世界却成为荒野之中无助渺小的封闭空间。跟辽阔无边的荒野比较起来,山丘显得十分渺小,即使山丘是奇迹的象征、神力的展现,不也代表了荣光无法照亮荒野的每一个角落、神的力量是有限的吗?
为了表现信仰的诚意。神向人类索取供物,并且藉由契约订定供物的内容,人类一旦违反了契约,就会遭到神的离弃;然而若神真的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又何必向人类要求信仰的证明?
神无法看透人心,也无法看透人类的信仰,所以才需要某种形式的证明。神将信仰的证明界定为一定的形式,唯独透过这种形式,神才能得知人类心中的想法。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心想。
神并不相信人类对自己的信仰,所以才寻求信仰的证明。他命令人类提出证明,以显示人类对他的敬畏,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就代表神在暗中怀疑人类对他的信仰?如果非藉由无时无刻提供证明的做法。来证明自己对神的信仰,或许神早就将人类界定为背叛名。
先有罪恶的存在,刑罚才会随之诞生;相反的秩序的出现一定是为了制裁背叛秩序的人类。如果神从未将人类当成背叛者。又何必创造限制人类的秩序?
山丘的确是流放之地。也是失去神的眷顾、被迫离开天上乐园的罪人最后的落脚之处。既然山丘的居民都是罪人的后裔。山丘本身更称不上什么乐土。
神担心山丘的居民背叛自己。因此将秩序加诸于山丘之上,要求居民证明自己的信仰。他向居民要求的慈善与大爱全都是加诸罪人之上的枷锁、逼迫性恶之人从良的诚律。
事实上他渴望良善、崇敬天神。因此他无法逃脱成为异端的命运。神并非误解了他的信仰。而是根本不认为流放之地会出现真正的信仰。
神追求人类对自己的尊崇与信仰,以及邻人的慈善与敬爱。神要的是居民证明信仰的供物,以及证明尊崇的良善态度,因此供物的内容并不是重点。他对神的信仰以及对邻人的敬爱并不重要。只要覆盖山丘之上的秩序得以维持就好。
他并不知道山丘是流放之地。神不相信他,将他的本质界定为罪人,然而他却未曾察觉隐藏其中的矛盾。因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遭到排斥,为什么忠于自我反而会被神的秩序拒绝于外。
绝望占据心头,他只知道自己是不被接纳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