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办公室外头传来村民们的欢呼声。敏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平安的渡过了这一个晚上。
神社的广场堆满了死尸,即使埋葬的工作漏夜进行。尸体的数量依然有增无减。偌大的广场苍蝇飞舞,弥漫着难闻的尸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解决才行。”
“说得容易。”田茂定文苦着一张脸。“推土机又进不来,光靠村子里的这一辆小山猫。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说得也是。”
敏夫陷入沉思。这时结城看了兀自假寐的广泽一眼,语带保留的开口。
“之前听广泽兄提起村子里的洞穴……”
“洞穴?”
“是的。就是在祠堂后方的山洞,大家管那边叫做地狱穴。”
“对对对。”定文提高音量。“没错,就是地狱穴。院长,不如将尸体安置到洞穴之内,然后再将入口封死好了。”
“祠堂那边进得去吗?”
“没问题。老爸那边有钥匙,我这就去探探情况。希望洞穴别被落石封住了才好。”
定文站了起来,敏夫和结城也跟在身后。地狱穴位于本殿后方的山壁,入口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相当于神社的御堂。
定文将钥匙插入锁孔,试着开启门锁。布满铜绿的锁头文风不动,定文只好拿出铁槌敲落锁头。打开祠堂的大门。
里面有个小小的祭坛,后方的格子门紧闭。透过门上的方格。可以看见隐身门后的洞口,入口大概跟一个成年人等高。
定文推开格子门,现场刮起一阵冷飕飕的阴风。透过手电筒的灯光,大家清楚的看见黑幽幽的洞穴一路向后延伸。
“入口的部份没问题。这里的空间这么大。应该可以安置不少尸体。”
“嗯。”敏夫点点头。“将尸体全部安置在这里,然后再请人封住洞口,这样子应该会减轻不少工作量才对。”
定文也跟着点头称是。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田代从祠堂的入口跑了进来。
“敏夫。找到安代小姐了。”
敏夫转过身冲出祠堂。一眼就见到浑身是伤的安代在众人的搀扶之下缓步而行的身影。
“安代,你身上的伤……”
“有些是被野狗咬的,有些是自己摔倒的伤痕。”
安代露出无力的微笑。
“好几次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看来我的好运似乎还没用完。”
敏夫为之失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是你怎么会……”
“我人在山入。”安代俯视地面。“我被带到山入。昨晚才逃了出来。”
“——山入?”
“……那里是恶鬼的巢穴。”
“你说什么?”
安代抬起头来,泫然欲泣。
“通往山入的路被封住了,人车无法通行。山入的屋子里面到处都是早就不在人世的村民。俨然成了恶鬼的村落。”
敏夫为之咋舌。
“……总算找到了。”
2
满载村民的车辆驶向山入。大伙站在土石堆前,以手中的圆锹清除路障。建材行的卡车卸下机具。几个村民越过土石堆,急急忙忙的往山里走去。
敏夫也跟在村民身后赶赴山人。登上陡坡之后,山入就在眼前。
一辆四轮驱动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车上的人示意敏夫上车。敏夫摇摇头表示婉拒。眼前的转弯处就是山入,群山围绕的洼地部落、蜿蜒的缓坡、道路两旁的破旧人家。
敏夫打量着眼前的景色,不自觉的吸了口气。十数间的人家几乎都看得到整修过的痕迹,挡雨板钉死在窗上,顷倒的屋子也纷纷补强。除了住家之外,还包括仓库以及木屋,山入的建筑物显然比往常增加了不少。而且以水泥砌成的小屋更是散落其中,随处可见。
“果然是一个村子。”
“现在怎么办?”
“一间一间的橇开,每一栋建筑物都不要放过。”
钉死在窗上的挡雨板卸了下来。厚厚的水泥显露在外,在村民的破坏行动之下冒出阵阵白烟。少了挡雨板和水泥墙的庇护,散居各地的建筑物纷纷传出十分熟悉的哀号,接踵而来的是此起彼落的敲击声,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屋内的尸体被抬了出来,一具具的丢进卡车的车斗。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忍受的苦差事。
大川在废屋的一角发现横躺在地的室井信明。刺眼的阳光让老人发出阵阵哀号,身子却不见扭动,看来手脚不怎么方便。只见他双手合十,仿佛在表达内心的感谢。
松尾诚二、村迫宗貴以及其他的村民纷纷发现过去的朋友、或是过去的邻居。他们机械式的钉上木桩,然后面无表情的将尸体抬出。
结城将堆积如山的尸体抬上卡车的时候,正好目睹村民从最下方的建筑物抬出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还穿着寿衣。走近一瞧,结城不禁眼前一黑,广泽也跟着背过身子不忍卒睹,敏夫更是脸色铁青不发一语。一男一女的尸体分别是武藤彻和国广律子。
“该怎么告诉武藤兄才好……”
广泽掩面叹息。结城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什么都不要说。这件事还是别让他知道。”
广泽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结城的手心不停冒汗,他说什么也不想在这堆尸体当中发现儿子的身影。田代蹲在两人的面前合十礼拜。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一旁的草丛大吐特吐。
“你还好吧?”
听到结城的关心,蹲在草丛边的田代摇摇头。
“我……我不行了。”
“田代兄。”
“我再也受不了了。”
田代掩面呜咽。结城明白田代内心的痛苦。连他自己都觉得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尸鬼的势力遭到彻底摧毁,如今村民已经知道尸鬼的存在,幸存者也无法继续立足外场。既然如此,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呢?就让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尸鬼自行离开吧。
可是——结城在内心喃喃自语。这么做等于是坐视悲剧向外界扩散。结城已经受够了杀戮,良知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就此抽手。这场屠杀愈是痛苦。结城就愈是不能抽身,失去爱子的痛苦迫使他不能原谅临阵脱逃的自己。
“只恨没找到桐敷家的人。”
广泽的语气显得沉痛无比。大伙至今尚未发现桐敷沙子和辰巳的下落,这两个人非死不可,否则难以替这场血腥的杀戮划下一个完美的可点。
“应该在这里。”田代啜泣不已。“他们一定躲在这里,就交给还受得了的人去处里吧。”
广泽不以为然。
“是吗……?”
“我看八成已经逃走了。”结城接口。“他们是尸鬼的领导人,应该早就在我们封村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时间那么匆促,他们能逃到哪去?”
“如果来不及逃出豪宅,那更是不可能逃到山入。更何况道路都已经中断了,他们不可能在这里。”
广泽的发言让田代猛然想起一件事。
“西山不是有条通往山入的小径?”
“对对对,以前住在山入的人常走的那条路。”
“他们一定沿着那条小径逃到山入来了,八成还躲在这附近。”
“不过他们可能逃出豪宅吗……?”
广泽低头思索,关键就在于兼正那边是在什么时候接获千鹤死亡的消息。事情发生在神社的广场,尸鬼不可能在场,即使有人通风报信,当他们接获消息的时候,村民早就将桐敷家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根本不可能有时间逃出来。
“搞不好豪宅里面有什么秘密通道。”
啜泣不已的田代突然冒出一句。广泽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有道理。”广泽环视四周,跑向回到卡车旁边寻找便条纹的敏夫。
“院长。他们应该还躲在豪宅里面。”
敏夫的神情有些怀疑。
“那栋豪宅——”
“我们把地下室忘了。”
敏夫眉头一皱。
“当年施工的时候我也曾看过,光是打地基就挖出了大量土石。简直就像在盖大楼一样,照理说应该有地下室才对。不过昨天搜查的时候没找到。我想出入口一定很隐密。”
“……你确定?”
“我敢拍胸脯保证。既然大伙将豪宅围得滴水不漏,无路可逃的他们当然还躲在里面。说不定他们只是暂时藏了起来,打算等到风声过了之后再逃出去。”
敏夫点点头,转身找来大川。广泽连忙补上一句。
“院长,田代兄不太舒服。我想带他回去。”
“正纪学长?”
“他已经到极限了。老实说我也快撑不下去了。”
敏夫脸色一沉。
“不过我还是会协助处理尸体。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嘛。只是……真的已经……”
“……我明白。”敏夫低声回答。广泽深深一鞠躬,回到田代身旁。
“田代兄,我们走吧。”
“可是……”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快不行了。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尸鬼遭到屑杀,我还宁愿回到神社帮大家处理尸体。”语毕,广泽看着结城。“维城兄,你呢?”
其实结城巴不得立刻离开,却在无意识中摇了摇头。
“……我不能临阵脱逃。”
广泽别过了脸,不敢正视结城。
3
疾驶而来的车声、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吆喝。就连躲在地下室的静信也发现事态不妙。
辰巳请静信照顾沙子之后,离开地下室到外头探个究竟。几辆车子载着村民直奔门前,从他们的动作看来。似乎正准备杀进屋里。
(被发现了。)
村民大概注意到地下室的存在了。如果村民抵达之后立刻进入屋内,辰巳或许还能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好整以暇的在屋外做好准备工作,恐怕很难找到逃出生天的机会。沙子噙着泪水沉沉睡去,说不定这就是她最后的长眠,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静信在最后一刻化解了沙子眼神之中的惧色。百感交集的辰巳回到地下室,坐在床上凝视着沙子的静信抬起头来。
“室井先生,这里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好好的照顾沙子。”
静信凝视着辰巳,脸色奇差无比。看来静信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应该说还活着就是奇迹中的奇迹。即使辰巳做了一些处置,现在的静信恐怕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偏偏辰巳无从选择,他必须将沙子托付给在白天的时候也有行动力的人。
“他们正在外面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我想他们会留一半的人包围大屋,另一半进入一楼寻找地下室的入口。一旦让猎人全部进入大屋,我们反而难以行动;不过如果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躲进车子里,说不定刚好可以跟进入屋内的猎人擦身而过。等一下我会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请你带着沙子趁隙离开。”
“那你呢?”
“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躲过一劫吧?不过对方的人数众多,恐怕……”
话还没说完,辰巳就从房间的壁橱里拖出一只大型行李箱,然后抱起熟睡的沙子放进箱内。行李箱的大小刚好容得下沙子的身躯。
“道路不是被封锁了吗?”
“是的,不过山入的林道应该还能通行。之前动员了不少同伴让林道接到山的另一边,村民应该还不知道才对。这条路是我们唯一的生命线。”
“可是山入已经……”
“不能走村道,还能走林中小径——慢着。村道说不定已经开通了。既然村民发现山入是尸鬼的巢穴,应该早就移除了路障才对。也罢,就算村道被封锁了。大不了走小径就是了。林中小径虽然不大。倒还勉强能让一辆车通过。”
静信点点头。辰巳关上行李箱,牢牢系住皮带。
“行李箱预先留了通气孔,遮光效果并不完全,如果要下车的话。请尽量选择阴暗的地方。”
静信点点头,两人抱着行李箱离开房间。走廊的尽头有座阶梯,辰巳站在阶梯上面四处张望了一阵子,才向静信点点头。
“趁现在快走。”
吃力的爬上阶梯,两人来到一楼的盥洗室。洗脸台前面开了一个小洞,大小刚好能让行李箱通过。
豪宅的这个角落有许多小房间,墙壁也特别多,虽然窗户的玻璃都已经被打破,遮蔽用的木板也都被取走。但是倒还不必担心会被外面的人撞见,而且通往车库的走道就在不远处。
两人将行李箱抱上四驱车的后座,在上面覆盖帆布。然后轻手轻脚的关上车门。接着辰巳把车钥匙递给静信。
“……拜托你了。”
四周人声鼎沸,村民倒是还没进入屋内。静信竖耳倾听,辰巳也全神贯注的观察屋内的情况。
“似乎还没开始行动。尾崎医生果然是个老狐狸,做起事来格外谨慎。”
静信坐倒在车库的地板,抬头看着辰巳。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颢。”
“请说。”
“尸鬼的确是很可怜的生物,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甘于听从沙子的命令。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根本就不需要沙子吧?”
“需要与不需要,是看个人而定的。”
“那我换一种说法好了。在我眼里看来。尸鬼和狼人是共生共存的关系。狼人是由尸鬼而来。因此狼人理应接受尸鬼的支配、成为尸鬼的仆人;然而平心而论,少了这层共生关系就无法存活的应该是尸鬼,而不是狼人。尸鬼在白天的时候必须休眠。身体机能完全停止。这个时候的尸鬼可说完全没有防备能力,因此他们需要有人在白天的时候提供庇护。狼人绝对是最佳的人选,问题是狼人不需要尸鬼的庇护,你们绝对是比尸鬼更高等的生物、更优良的品种。单纯就进化论而言,尸鬼的一切努力仿佛是在为了狼人的诞生预作准备。”
“你是说尸鬼是进化不完全的狼人?”
“难道不是吗?”
“如果千鹤还活着,一定会大发雷霆。”辰巳放声大笑。“不过我跟你有同样的看法。”
静信点点头。
“只要比较两者的生存条件孰优孰劣,答案就很明显了。尸鬼是不完全的狼人,我们的‘造物主’原本打算创造狼人,尸鬼充其量不过是失败的作品罢了。”
“可是你却听命于沙子,为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
静信目不转睛的盯着辰巳。辰巳见状。不禁摇头苦笑。
“因为沙子太愚蠢了。”
“愚蠢?”
辰巳点点头。
“即使沙子、千鹤甚至是正志郎提出千奇百怪的解释,在我的眼中看来,尸鬼不过就是一种怪物罢了。既非人类也非禽兽,怪物应该是唯一适合的辞汇。尸鬼来自苏醒的死尸,籍着袭击人类维生,虽然具备人类的外表,却不属于人类的范畴。这就是尸鬼的性质,袭击人类虽然不构成罪恶,尸鬼却也没有杀戮的权利。为了存活下去,尸鬼必须吸食人血,遭到袭击的人类也会跟着死亡,因此死亡不过是存活手段所产生的附加结果罢了。如果不想杀生,人类就会察觉尸鬼的存在。然后从猎物转变为猎人加以反击。因此执着于结果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上天赋予尸鬼的生存法则。不能怪任何人,也不是一场悲剧。”
“沙子的想法跟你不一样。”
“我知道沙子的良知受到苛责,所以才说她太愚蠢了。身体产生变化。意识却没跟着改变,这就是一场悲剧,老实说我也同意你的说法。明明就不是人类,却还拘泥于人类的道德观,这就是沙子痛苦的地方。明明身为人类,却拒绝接受人类的正义,这就是正志郎无法自拔的原因。人类有人类的天理,尸鬼也有尸鬼的生存法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既不能共有同样的价值观。也无法共享同样的秩序。”
“你的说法可真文学。”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文学。尸鬼就是尸鬼。饥饿的时候自然会袭击人类,让猎物活命无疑是自杀的行为,进食完毕之后只好痛下杀手。相反的人类也有人类自己的角色需要扮演,他们大可咒骂尸鬼、畏惧尸鬼,名为尸鬼的天敌绝对是人类心头永远的阴影。身为尸鬼却亟欲成为人类的沙子十分愚蠢,身为人类却拒绝成为人类的正志郎十分令人同情。跟他们比较起来。乐于当一个尸鬼的千鹤或许健全了许多,不过她比沙子更加愚蠢。”
静信点点头,不发一语。
“人到底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不知道。”
“从娘胎而来。最后回归尘土、回归虚无。答案再简单也不过了。不过真正发人深省的倒不是生命的起源,而是寄宿于躯体之中的人格到底从何而来才对,你知道人格何时萌芽、何时毁灭吗?我认为人格萌芽于虚空,然后开始永无止境的坠落,朝着终点飞奔而下。有些人的生活过得好,有些人的生活过得差;有些人过得顺遂。有些人过得坎坷,问题是好与坏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就像从高楼坠下的两人比赛谁先落地、就像转眼枯萎的花朵彼此争奇斗艳,这种比较一点意义也没有。”
“艳丽的花朵才能将自己的复制品流传后世,这是一般人的回答。所以物种才能得以繁衍。难道不是吗?”
辰巳冷笑一声。
“孩子并不等于自己,继承了基因也不代表继承自我。人类如果想留下自我,唯一的方法就是长生不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自我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关键,可惜自我无法独自存在,它出现于虚空、坠落、然后消失。”
“你的想法很虚无。”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自我是存在的证明,它的宿命却是没有转圜的灭亡、无法逃避的虚无。因此人类才会对自我的存在赋予意义,以抗拒坠落时的空虚。我并不否定这种做法。反而认为这才是生命的定数。即使沙子和正志郎为虚无所苦,我对他们一样持肯定的态度。我所否定的是无法勘破这个道理的无知大众。既然人生早有定数。与其懵懵懂懂的虚度一生,努力活出自我才是探究生命意义的不二法门。”
“或许吧。”
“沙子的执着、正志郎的抗拒。即使局限于‘人’的他们十分愚蠢,我依然肯定他们面对生命的态度。所以才会伸出援手。即使我并不是尸鬼。而是有别于尸鬼和人类的另一种生物,我还是愿意帮助他们。”
“你真是个好人。”
“很讽刺是吧?”辰巳微笑。“我不会死,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延长存活的时间,因此生命对我来说不具备意义,生活不过就是杀时间罢了,这种改变让我成为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对我来说,沙子无疑是毁灭的象征。毁灭是一切事物的结局,所有存在的意义都将在一瞬间灰飞湮灭,然而沙子却选择抗拒宿命,她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姿态令人格外激赏。我个人也认为十分美丽。”
说到这里,辰巳露出微笑。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沙子就像是娟秀的瀑布,虽然只是从天而降的流水,看起来却格外的赏心悦目。如果有一天流水桔竭了,反而令人为之不舍。”
“真是不敢相信……理由就这么单纯?”
“是的,就是这么单纯;不过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反正我也不想探究人生的意义,不需要更复杂的理由。沙子打算在这里建立尸鬼的社会,其他同伴也认为这里将成为尸鬼的乐土;不过我对这个理想并未抱持着太大的希望。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就会明白这个理想根本不可能实现。自然界有所谓的生态平衡,多少数量的猎物能够养活多少尸鬼,这种比例都是固定的,因此我敢断言沙子的理想绝对不会成功,尸鬼的社会更是不可能诞生。外场是个小地方,根本容不下足以建构出一个社会的众多尸鬼同时生存。
不过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却是沙子内心最大的愿望。她并不想成为尸鬼的救世主,只是太过孤独罢了。沙子在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对一个完整的家族构成格外的留恋。因此才会找来千鹤和正志郎,组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家庭。之所以打算在外场建构尸鬼的社会。出发点也是源自于她对家庭的渴望。沙子渴望一个属于她的社会,渴望继续当个人类,寻回她所失去的一切。
不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爱吗?沙子就是太单纯了,才会否定身为尸鬼的自己,将杀害人类现为天大的罪恶,明明是必须靠着人类的生命存活的怪物,却亟于亲近人类、幻想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我对沙子的偏执只有同情,绝对没有讪笑的成份在内,毕竟她也是忠于自己的渴望。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事实上尸鬼有两种选择,要不就是接受杀人的事实、要不就是彻底的否定自己,许多同伴到最后都被迫在这两个选项之中做个选择;可是沙子不同,她无时无刻都在心中诘问自己为什么要杀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从来不会闭上双眼逃避问题。沙子的生活方式一抑或坠落虚无的方式——可说是出淤泥而不染,同样是抗拒命运的无谓挣扎,沙子的姿态就是比其他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份美感,令人爱不释手。”
“如果你死在这里,就再也欣赏不到她抗拒命运的姿态了。”
“或许吧,不过总比失去沙子要来得好。”
“你对她的爱护可真是无怨无悔。”
“这句话听起来醋劲十足。”辰巳微笑。“以前的我憎恨一切,对世界感到绝望,恨不得毁灭这个世界。直到遇见沙子为止。沙子是我的救世主,她试图颠覆人类的价值观,破坏旧有的世界,以建立全新的秩序,因此我很欢迎她的想法。可是我无法成为尸鬼,同时也从沙子的身上发现新秩序根本不可能存在。沙子追求的是适合尸鬼的良好秩序,以获得自己的归属,她根本没有与旧有秩序互相抗衡的念头。最重要的是沙子的理想不可能成功,她试图扭转人类与尸鬼的主从关系。让尸鬼取代人类成为优势且多数的存在。最后将这个世界整合成符合尸鬼需求的社会结构。唯独如此,沙子所期盼的国度才能真正降临。可惜的是这种世界不可能出现。尸鬼一旦成为优势且多数的存在,势必会面临灭亡的命运,遭致失去猎物活活饿死的悲惨下场。尸鬼命中注定是少数的存在。这才是尸鬼得以永世存续的不二法门。”
“说得也是。”
“我很想目睹世界的灭亡。也希望悖离秩序的沙子建构出全新的世界;然而在内心深处,我明白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旦沙子成为世界的秩序,人类就会灭亡?一旦人类灭亡,尸鬼的灭绝也就不远了,到时只会剩下空无一物的世界。于是我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期盼已久的世界灭亡吗?
不瞒你说,我希望成为全世界倒数第二个死的人,等到亲眼目睹世界的灭亡之后,才安心的闭上双眼。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是唯一存活的人;可是念在沙子带给我那么大的乐趣的份上,就把最后的名额让给她吧。虽然我死了,沙子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最后的名额让给她,虽然沙子在我的心中占了很大的份量,可是跟世界的存亡比较起来,她的生命真的不算什么。”
“刚好相反吧?”
“相反?”
“我反而觉得你深深的被沙子吸引,很清楚沙子的愿望等于世界的灭亡,也打从心底肯定她的理想。”
“嗯……”辰巳犹豫片刻。“或许吧。我很想帮助沙子实现愿望,却又不忍目睹她的死亡……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嗯……”
“再过不久就知道了。”辰巳看着窗外。“世界尚未灭亡。除了我跟沙子之外,其他人也都活得好好的。等到我死了之后,他们势必会场起正义和秩序的大旗,继续整顿属于他们的世界吧。现在还不是沙子实现愿望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沙子而死,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是慷慨赴义还是死不瞑自。”
说到这里,辰巳浮现出一丝浅笑。
“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4
辰巳打开白色的车门。村民聚集在大门口,似乎正准备一涌而入。
“我开着正志郎的车从正面出去,沿着斜坡开上村道,到时还请你趁村民不备的时候爬上林道。过了岔路之后,会看见一间小屋,请直接开着车撞开小屋的门。木门只是一块板子而已,门后有条路直接通往小径。”
静信点点头,辰巳笑笑。
“祝你好运。若大难不死,期待有緣相会。”
说完之后。辰巳迳自钻入车内,静信也跟着坐上驾驶座。村民的喧哗如雪崩般迫近。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才从大屋的方向传人耳中。紧接着车库的铁卷门开启,趁着辰巳猛踩油门的时候,静信发动了车子。
车库外头传来村民的声响。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就在铁卷门似开未开之际,辰巳驾驶的车子卷起一阵白烟冲了出去。禁不住猛烈的撞击,铁卷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混杂着村民的怒骂以及惨叫。静信闭上双眼,撞开人墙飞驰而去的白色车身依然浮现眼廉。轮胎的摩擦声再度传入耳中,村民的叫嚣也朝着斜坡下方逐渐远去。
静信坐起身子,发现前面半个人也没有。于是他放下手煞车,握紧驾驶盘冲出车库的大门,朝着斜坡上方的弯道疾驶而去。出弯点上刚好站着几个人,静信连忙打死方向盘,却还是感到车前方撞到了什么,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手上拿着的武器。混乱之中,静信好像在人群里看见敏夫的身影,不过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觉。现在的静信只感到头晕目眩,连开车都成为莫大的负担。
静信没有余力注意后照镜的影像,每当视线转移焦点,一阵天旋地转就会袭上脑门,逼得他只能紧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一辆车子迎面而来,吃了秤陀般的静信笔直的往前冲去,对方连忙将方向盘一打,整辆车顿时撞进树林里去。
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叉路。静信依照辰巳的指示转过一个弯,小屋立刻出现在眼前。这时几个村民乘着一辆车也跟着爬上斜坡,挡在面前不断蛇行,试图阻止静信前进。静信将方向盘往右一撇险险躲过。
却也冲过了小屋。还来不及回转掉头,车尾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后轮顿时在林道上大跳探戈。好不容易稳住车身。车头又擦撞路旁的大树,胸口被方向盘结实的挨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痛楚伴随着天摇地动的头晕而来,即使勉为其难的继续往前开去,静信的视线也完全无法聚焦,跟蒙着眼睛开车没什么两样。
静信错过了小径。强忍着头晕看着后照镜,才发现刚刚那辆车整个打横在路面上,车头插进路旁的枞树。即便追兵陆续赶到,也会被挡在后面才对。静信松了口气的同时。才惊觉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不过转念一想,这辆四驱车应该能开进田里吧?田地的另一端就是丸安的木材堆积场。从那里可以接上门前的村道。
还来不及细想,村道就已经到了尽头。静信任凭车子开进田里,剧烈的摇晃让他感到一阵头晕。好不容易来到木料堆积扬,车子又撞上村民四处架设的路障。强大的撞击力顿时让静信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能再开车了,静信心想。村道的耳目众多,到时难保不会被村民逼得翻下山崖。至少也得等到静信的头晕稍稍平复了之后再做打算,最好能找个地方将沙子藏起来,等候夜晚的降临。只要沙子有行动力之后,就可以牵着静信的手自行翻越山头。
静信凭着第六感穿越木材堆积场,将车子开上旁边的山路。这条路是通往佛寺的私人道路,沙子虽然不喜欢佛寺,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开上私人道路之后,静信将车子停在钟楼边的墓园。然后将行李箱拖了出来。村民的喧闹声依稀可闻,不过倒是没听见人车接近的声响。
静信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的爬上阶梯进入大殿。村民应该找不到这里才对。静信来到戒坛的后方,打开身后的门扉。将行李箱安置在收纳牌位的架子与架子之间,然后将两旁的架子推倒,让牌位覆盖在行李箱之上,才随手将们带上。
门扉关上的那一瞬间,静信也随之失去了意识。
5
“可恶!”
大川站在斜坡上怒声咒骂。敏夫则是一脸茫然的看着山坡之上的转弯处。好几个村民倒在路旁不停的呻吟,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纷纷扶起伤者坐上车子,引擎的发动声随处可闻。
“院长,伤患都已经上车了。”
“嗯……”敏夫这才回过神来。“好。我知道。”
“开车的人全都到山坡下集合,别让那个家伙逃出村子!”
“看到车子了吗?”
上气不接下气的清水跑了过来。
“那辆车朝着斜坡上方驶去,开车的人是——”
“清水兄。”敏夫试图阻止滑水,可惜迟了一步。
“是副住持。”
大川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觉得奇怪。这两天村子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别说大家没见到副住持。连佛寺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围的人闻言,也都吃了一惊。敏夫立刻背转身子,不敢面对眼前的村民。
“第一辆车八成是障眼法,桐敷家的女儿一定在副住持的车上。”
清水做出结论。
“可是斜坡上面”
大川环视众人,几个村民点头赞同。
“上面已经没路了。”
“不是可以从医院的后面钻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是田中小径,车子过不去。”
“那辆四驱车应该没问题才对。”
好几个人出声附和,大川转身看着敏夫。
“这里就拜托院长了,我要带着大家搜寻副住持开的车子。”
“嗯……”
敏夫点点头。除了点头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静信背叛了村民,投向尸鬼的阵营。这件事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因此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静信的做法很慢,不过这的确很像他的作风。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顽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静信都选择忠于自我。
6
村民的喧闹声从玄关的方向传出。美和子不禁抬起头来。光男和芜江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的走向玄关。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大川带旨十几个村民站在门外。
“老夫人。请问副住持人在哪里?”
大川刻意拉高音量,美和子摇摇头。
“不知道,他一直没回来。”
“是吗?我看副住持早就回来了,只是被你们藏起来了而已。”
美和子不知所措的看着光男。
“不,他真的……”
“大川老板,老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光男走下玄关。“副住持上个星期五外出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老实说我们也很担心呢。”
大川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同伴。清水接下大川的视线,胸有成竹的摇摇头。车子就停在钟楼的旁边,静信早就回来了。
大川转而打量着美和子、光男。以及躲在背后的克江。他总觉得三个人的神情有些不太自在,似乎隐瞒了什么。
“我们想进去搜搜看。”
光男脸色一变。
“大川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怀疑你们把副住持藏起来罢了。”
“藏起来?”
“大川老板,千万不能大意。”清水从旁插口。“别忘了桐敷家能男主人也能在白天的时候行动。”
“有道理。”
大川的眼神让美和子感到不寒而栗。站在门口的村民显然来意不善。他们寻找静信的理由,也绝对不是出于善意。
“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水往前站了一步。
“老夫人。村子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天你都在哪里?别说你完全不知情,我们可不是好骗的。”
“我当然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美和子往后退了一步。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这里等静信回来。”
“我懂了,老夫人打算袖手旁观就是了。高高在上的佛寺当然不能卷入寻常百姓的纷争,你们说是吧?”
“我没那个意思。”
“既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迟迟不肯出面?躲在这里静观其变吗?”
“说话客气一点。”光男挡在清水的面前。“副住持不在这里,我们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如果你们找到副住持的话,麻烦转告他一声,就说佛寺的人都在替他担心。”
清水眯起双眼。光男很明显的是在替美和子说话。而且美和子显得十分畏惧。以她贵为老夫人的身分而言。又何必畏惧信众的质问?若不是心里有鬼。光男又何必对众人抱持着敌意?
“副住持果然已经回来了,而且被你们藏匿了起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把副住持交出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光男还没说完。就被清水一把推开。
“懒得跟你唆。老夫人,请把副住持交出来。”
“清水先生,我们真的……”
“把他交出来!”
“喂喂喂!”
光男推了清水一把,这个小动作激起了清水的怒气。大川扶住清水。往前跨了一大步。
“看来他们也是一伙的。”
清水缓缓的点头。美和子、光男以及克江都不明白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们只知道站在面前的十几个村民对自己抱持着莫大的敌意。
“那些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的占据佛寺。”
“没错!”大川身后的男子高声叫骂。“佛寺里面设有墓园,复活的恶鬼当然第一个挑佛寺下手!”
“有道理。”
大川往前走了一步。美和子不禁往后倒退。即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川的敌意也让美和子感到恐惧万分。只见她紧紧的抓住克江的手臂。全身不停的颤抖。光男眼看情况不对。连忙挡在大川的面前。
“老夫人。快逃!”
光男的言行更加确定了大川心中的怀疑。佛寺果然被他们占据了,美和子成为恶鬼的同路人,静信带着沙子逃到这里。接受这三人的庇护。如今光男挡住大家的去路,美和子以及克江一定会趁机向静信通风报信。
“让开!”
大川一脚踢翻光男,美和子以及克江见状,发出一声惨叫逃进寺内。大川身后的村民立刻跟着追了上去。慌乱之中。美和子被迫跟克江分开,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愈逃愈远。大川急着想追上去。却被光男抱住了双腿翻倒在地。大川以为光男要对自己施加毒手。两条腿不分由说的就是一阵猛踢。随着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光男的臂骨硬生生的被踢成两截。
美和子听见光男的惨叫声之后,连忙转过身来,不过她所处的位置已经弯进走廊,看不到玄关的情况。光男的惨叫声凄厉无比,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惨事,一想到这里,美和子顿时对身后的脚步声产生无与伦比的恐惧感。现在的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恐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静信……)
他到底跑哪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静信是个好孩子、也是个优秀的继承人,村子一片祥和,人们对佛寺抱持着虔诚的信仰以及无限的尊崇。如今一切都变了,绮丽的美梦在一瞬间化成挥之不去的梦餍。
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抓住手臂,美和子尖叫一声,连忙将对方的手甩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没命的往前跑,这时背心突然感到一阵闷击。美和子一个跟舱往前扑倒,背心的疼痛感如火烧般的直冲脑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侵蚀了美和子的世界?
挣扎着想从地上起身,第二波的冲击再度袭来。美和子惨叫不已,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她拼命舞动双手,膝盖却不济事的往后一滑,仿佛地上撒满了油渍似的。
强大的撞击力冲向美和子的颈部,属于她的世界在这一瞬间灰飞湮灭。
半梦半醒的静信被外头的吵杂声惊醒,他清楚的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女子的惨叫。
(怎么回事?)
静信连忙翻了起来,试着保护身旁的行李箱。确定声音来自寺内之后。他连忙走出戒擅,打开大殿的门扉四处张望。
寺内怒骂不断,为数众多的脚步声,以及发号施令的声响。发现这些声音正朝着大殿移动之后,静信屏住呼吸快步走向佛寺的深处。
离开大殿的静信竖耳倾听家中的动静,小心翼翼的往寺内移动,很快就发现倒卧在地的美和子。
静信呆立当场,好不容易回过神之后,才赶紧抱起美和子的身体,这才发现母亲的后脑整个陷了下去。美和子早就没气了,两只眼睛腾得大大的。眼神布满了惊恐。侵袭美和子的死既迅速又残酷,而且从伤口来看,很明显的是人类下的毒手,而不是尸鬼。
“……为什么?”
静信不明白美和子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毒手,或许这是村民针对他庇护沙子的一种报复吧。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讶异的同时,静信也感到彻底的绝望。这就是美和子深信不疑的世界。秩序以及信仰者投身其中的国度。这个世界不承认背离者的存在,也没有接纳他们的肚量,只能藉着武力的排除来维持秩序的均衡。——好一个脆弱的世界。
“……妈。”
静信不知道该向母亲道歉,还是憐悯母亲的遭遇。他将美和子的尸体拖到走廊边,打量着寺内的情况。寺内传出一连串开开关关的声昔,以及大肆破坏的声响,看来村民正在家里大举搜索。他们要找的应该是那只行李箱,以及隐藏在行李箱内的秩序公敌。
更安全的地方。从这里看不到大门的情况,于是静信朝着玄关走去。
过了转角之后,静信发现光男的遗体一或许称之为残骸更为恰当。光男的脑袋和身体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相连,很明显的已经断气了。
看来这不单单是村民的报复行为,他们根本将美和子以及光男当成死后复生的尸鬼了。不知道克江到哪去了。虽然没发现尸体,她所面临的命运大概也差不多吧。其实只要做个简单的检查,就可以判别他们到底是不是尸鬼了,村民却连这么一点时间都吝于付出,这种蛮横的行径跟暴徒没什么两样。
朝着光男的尸体双手合十之后。静信蹑手蹑脚的回到大殿。然后一溜烟的钻进戒擅,拖出牌位之下的行李箱。正当静信背起行李箱准备走下楼梯的时候,蹲在车库旁边的一名男子发现了静信的身影。男子嘴里念念有词,朝着静信跑了过来,静信也放下行李箱,朝着男子跑了过去。别让他引来其他人,千万不可以。
男子举起开山刀,朝着静信一股脑挥下,结果被静信惊险躲过。
开山刀的刀刃血迹犹新,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闪发光,不知道是美和子抑或是光男的鲜血。
静信感到悲愤莫名。美和子以及光男是无辜的。要不是害怕引来其他的村民,静信早就对那名男子破口大骂了。
男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朝着静信不停的挥刀。看来他打算独自对付静信,似乎没有搬救兵的打算。为了夺下开山刀。静信与男子扭成一团,保留些许理性的他似乎屈居下风。
手臂被划破了几道血痕,还吃了一记膝踢。夺取开山刀的计划宣告失败,静信连忙后退,想不到脚下却一个踉跄。男子的第三波攻击划开腹部,静信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朝着颈部飞射而来的凶器。
开山力插进大殿的阶梯。静信推倒正想拔出刀子的男子。抓着他的胸口往石阶猛撞。男子呻吟了几声。软瘫在地动也不动。
静信的反击并未夺走男子的性命,只见瘫在地上的他双目紧闭,喉头不时传出细弱的呻吟。这时静信注意到男子挂在腰间的手巾,便取了下来胡乱塞进男子的口中。
拔出开山刀之后,静信转身去取行李箱。温热的液体沿着腹部滴落腰际,静信依然奋力扛起行李箱,沿着广场一端的小路直奔墓园。
村子已经不安全了。现在只能往山里跑。幸好佛寺一带的山林都是禁地,静信对山里的地形知之甚详,村民就未必如此了。问题是身受重伤的静信还能撑多久,就连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里里外外搜过一遍之后,清水不得不承认佛寺里面半个人也没有。
“有什么发现?”
同伴恨恨的摇摇头。清水明白大家内心的不安,如果找不到静信,他们的行为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而不是正义。
“大殿呢?大殿那边怎样?”
其中一人表示刚刚找过了,清水质问他是否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一遍,结果对方心虚的再度走向大殿。
途中经过美和子惨不忍睹的尸体。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发现静信的踪迹,否则事情就麻烦了。既然车子在这里,静信一定躲在佛寺没错。
找不到的回答此起彼落,每个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不安。
“清水兄,找到了没有?”
听到大川热切的询问,清水只能摇摇头。
“不可能。”大川怒气冲冲的转身往寺内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清水发现蹊跷。
“大川兄。”
美和子的遗体安安稳稳的躺在走廊的一端。
“大川兄,好像有人动过老夫人的尸体。”
走廊还留着搬动尸体的血迹。大川集合从大殿跟来的村民,询问有谁动过美和子,结果大家全都摇摇头。
“……果然在这里。”
“谁?”
“当然是副住持。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他一定是趁着我们搜索寺内的时候,偷偷的逃出去了。”
清水松了口气。跑出玄关环视佛寺前的广场。没多久就有所发现二名同伴倒在大殿的阶梯上,已经失去了意识,从他的嘴巴被毛巾塞住看来,应该是遭到外力的攻击没错。静信人果然在佛寺,如今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大川兄,墓园。副住持躲进墓园了。”
清水指着地上的血迹,大川立刻招呼同伴跟了上去。
走在山路上的静信卖力的前进。无奈路况实在不好,背着行李箱更是吃力。温热的液体沾湿了鞋子,每往前跑出一步,鞋子就会传出踏在泥泞上的声响。静信抬头看着天空,期盼夜色的降临,万里无云的大晴空显得格外的残酷。
一定要走到兼正的废弃教堂,静信在内心鞭策着自己。教堂可以提供暂时的藏身之处,等到夜色降临之后,再沿着教堂旁的小路前往山入。静信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他也相信山入应该找得到尸鬼留下来的车辆。
除非辰巳的情报有误,否则山入的林道是可以接到村子以外的地区。
累了,就把箱子放下来在地上拖着走。等到休息够了,再重新扛在背上。同样的动作重复好几次之后,静信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声音还在远处,就像山谷的回音依稀难辨,不过可以确定村民已经追上来了。静信转头望着身后,地上的斑斑血迹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追兵的速度绝对比较快,看来是到不了教堂了。
静信深呼吸了好几次,抱着行李箱走进树林。如此一来,村民就无法依循地上的血迹一路跟上来了。而且树林里的视野不好,阳光照不进来,更增添了几分优势。
抱着必死的决心。静信扛着行李箱来到斜坡面前,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大奇迹。这下子应该甩得掉沿着林道追踪在后的村民才对,静信调匀呼吸,拖着行李箱爬上斜坡。山入,一定要设法走到山入。
气喘吁吁的静信终于爬上了斜坡。身后听不见人声,看来跟踪在后的村民已经追丢了,静信不禁双膝一软。好不容易重新爬了起来,树林中已经弥漫着黄昏的气息,身旁的景物逐渐黯淡,暮色正悄悄的覆盖四周。
静信露出得意的微笑,不经意的瞄了手表一眼,却看不清指针所指的位置。放下行李箱再度凝视表面,下午三点十二分,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
叹了一口气之后,静信抱起行李箱。夕阳尚未西下,覆盖四周的也不是暮色,而是静信逐渐黯淡的视野。静信想起将沙子托付给自己的辰已,以及恐惧得无法成眠的沙子。他试图激励自己,却也明白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静信觅了一处茂密的草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行李箱推了进去,
然后解开皮带、开启密码锁,以方便沙子脱身。接着他摇摇晃晃的离开
草丛,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让追兵同时发现自己以及那只箱子。
外界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空,静信的落日却逐渐降临。视野覆盖在薄薄的暮色之下、渐趋黯淡、失去了光彩。
7
夕阳开始西下,猎人逐渐焦虑了起来,元子也是其中之一。
一具具的尸体从山入的屋子里抬了出来,堆上小卡车的车斗。元子却看不到岩佬的身影。元子确信岩佬一定在这里。想不到那个家伙居然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
一想到夜晚即将降临,元子就恨得牙痒痒的。逃过一劫的岩佬一定会嘲笑元子的无能,然后带着丈夫、儿子和女儿前往元子所不知道的地方。
元子不愿相信自己留在山入的时候、村民已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发现岩佬,也不接受严佬早就已经被埋入土中的可能性。她认定岩佬还躲在山入,也坚决相信丈夫和志保梨早已复活。甚至连茂树也活得好好的。即使元子还记得茂树腐败的尸体、以及茂树并未在自己身旁复活的事实,她也坚信宝贝儿子已经在山入获得了重生。
丈夫带着孩子跟岩佬来到山入,元子对此坚信不疑;然而她却从未想到丈夫和孩子可能早就被钉上木桩,成为冷冰冰的尸体。元子相信岩佬还活着,也相信如果不揪出岩佬。他就会带着丈夫和孩子永远离开这里。组成一个不需要元子的家庭。
(我绝对不让你得逞。)
将尸体堆上卡车的元子在内心暗自起誓。她认定岩佬不在这堆尸体里面,即便逐—检查尸体,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岩佬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元子离开卡车,跟着猎人的脚步冲进一间屋子四处破坏,寻找尸鬼的踪迹。
“算了。”身旁的男子出声。“出去吧。”
元子瞪了那名男子一眼。
“不行,还没抓到所有的敌人!”
“我知道。”男子苦着一张脸。“可是太阳就快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