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要来学院啊……」
这封信的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这句话。 我绽露开朗的灿笑,低喃一声后站起身。 手肘撞到桌角我也满不在乎。
这里是烟草店二楼,我向老板租借的狭窄房间内部。
此刻的我,肯定漾着会心一笑。 我丝毫没有照镜子确认的念头,但应该是这样没错。 毕竟,我的心情是如此清新爽朗。发自内心满溢而出的千头万绪,几乎要自喉咙倾泄而出般令人作嘘。嗯。
简直是场大灾难。 我将方才反复读过五遍的信纸细心对折。
然后——全力将它扔进烟灰缸。
「好。 」我仍满面灿笑说道。 「当作没看见吧。 」
我立刻利用卢恩将那封已读的信燃烧殆尽。 转瞬之间,出类拔萃的魔法效果,便将纸片化为灰烬。 哎呀,魔力循环的状况罕见地顺畅。
这样就搞定,完美地湮灭证据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 压根没收到半封信。 我的字典里没有信这个词汇。 不如说我根本不识字——我不断用完全不适用于文字使的荒谬借口说服自己。 但光凭这种程度是不可能抹灭事实的。
我逃避现实的行为,到此已是极限。
「…………」
沉默下来的我再次坐回原来的椅子,然后双手抱头。
——咦,真的假的?那家伙真的要来?来这里……?
勉强要比喻的话,这种心情,就像明知考差了却还是干等考试的结果。 明明已经确定不及格,仍死绷烂打向神祈祷。
要说问题出在哪,当然是信件的寄件人。
她恐怕是平时完全不写信的人吧。 文句罗列毫无焦点、难以理解。 什么「亲爱的梅洛」。这种词一般是加在对方的名字前,才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她是笨蛋吗?不,难不成是故意的?
即使如此,我仍明白了信件的重点。不得不明白。
她似乎打算侵袭欧戴利亚学院。 如字面一般的《侵袭》。
这个事实对我造成了多么剧烈的冲击……根本难以言喻。
该如何形容才能确切表达呢?「啊……我百分之百会被卷入棘手的事。本来想一直瞒着她的……」
这只是时间地问题。一旦与那个自我中心地快乐主义者有所牵连,不难想象我平静安稳地学园生活将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虽然本来就不太平静安稳就是了,但我决定不去想这件事。
毕竟她可不是同样次元的存在。
因为她本身,即为《天灾》。
「…………」
我并非厌恶这封信地寄件人。我不太擅长与之相处,对方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天敌。但这个人本身,我倒是挺喜欢的。
——她是我冒险者时期的同伴,我们曾隶属于同一个团体。
那么问题在哪呢?这就要提到对方的人品了。我并非意指她性格恶劣。虽说对方绝对称不上良善,但起码不是坏人。
只不过,该怎么所呢……她已经超脱善恶,达到超乎常理的境界了。
该说她是脑筋断线吗?或者本来就不受控制呢?
说的委婉一点,大概就是个疯子吧。总而言之,就是乱七八糟到了极点。
她所到之处都会招来事件——不,不如说她会乐意主动引发事件。她绝不容许任何无聊之事,只要有趣,其他事情她一概不在乎。将世界区分为愉悦与不愉悦二元论的她,自始至终一心追求着她心目中的趣味。
她正是世界的中心——周围的人都会被卷入她的世界。
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人。
也可以说她是以为货真价实的冒险家。我已经无数次被迫加入她的冒险,最后差点命丧黄泉,这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来抽一根吧。」
与她之间的回忆跑马灯在我脑海萦绕。并非与她的回忆如跑马灯般闪过。而是指要和她呆在一起,便会经常看见跑马灯。令人难以置信。
不管怎样,多亏如此我总算冷静下来了。
「……。……」
我拿起置于桌子一隅的烟草盒,不巧只剩下一根。之后再从老板店里的架子上拿一盒吧。
如此作想的我,点燃了最后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我拿着烟移动至房门附近并彻底隐藏脚步声与气息——好了。
——房门外面,有人。
一般来说,毫无疑问或是烟草点的老板。这栋屋子内,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别人,再说房舍周图还设置了我用卢恩构筑的结界。 若有任何人入侵,结界都会有所察知。
然而,结界没有任何反应。 一般来说,理应不会有任何人在。
但是有人。在仅仅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对方的气息。
恐怕不是老板。
因为房门外的某个人隐藏了气息,我才知道不会是他。 我能察觉此事只能说是偶然。 恐怕是多亏前一刻我刚冷静下来吧。
不用说,老板压根没必要做这种事。假设对方真的是老板,在他爬上二楼前,我就应该警觉有人接近才对。 不可能等对方逼近此处才察觉,因为魔法师对他人的气息极为敏锐。
然而某人隐匿了气息。但结界仍然健在。换言之,对方甚至无须破坏结界,就能让其无效化,还令气息彻底消失。或许是实力不容小觑的冒险者。
由于有必要确认对方的真面目。 我伫立门前,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握住门把。 下一秒, 我猛然推开房门入口。 就在那剎那——
「——嗨,亚斯塔!好久不见了!」
一道声音傅入耳际,人影随之映入眼帘。 那个人甚至没有藏起身影。
一名少女伫立于门扉之外,向我高举单手。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
当下,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我的惊愕与焦急。 我早知道有人在那,然而对方的真面目实在太令我出乎意料。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砰!
我关上了门。 刚才那是什么?会说话的新种幻觉吗?
总觉得那和我熟识的少女长相如出一辙,但肯定是错觉。我霎时间开始逃避现实。我才没感觉到什么气息。 我又不是狗或猫。
这不能怪我。 我的确听说她要来,但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快啊。
我感觉自已的嘴唇干涩崩裂。 我丝毫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紧张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是熟人前来造访不是吗?
「——嗯哼~」
此时,我没有漏听门外响起的声音。 我不禁寒毛直竖。 因为她的嗓音极尽冰寒刺骨。
「这么久没见竟是这种态度。 区区亚斯塔,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妙——直觉如此告诉我。 少女用凌然清澈的嗓音继续说道。 「算了,无妨无妨。 我很温柔,就原谅你一次吧。毕竟你也确实察觉到了,我仅仅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气息嘛。」
「…… 喂、喂。 」
「 对了,就给你十秒。 建议你趁我改变心意前开门比较好唷。 否则的话,我就亲自开门进去…… 懂了吗?」
她的声音娇柔可爱,道出的却是死亡倒数宣告。
可别误会了。 她口中的《开门进去》,言下之意是《在门上开个洞然后进去》。 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她即为天灾。
倘若路途有阻碍,不惜破坏殆尽也要强行通过——
下一秒,我感受到身后有魔力气息,于是猛然回过头。 魔力来源是桌上的烟灰缸——化为灰烬散落其中的信纸。
…… 啊。 总算醒悟的我僵直原地。 原来如此。 她早已将魔力设置于结界内部,所以才能无视结界。 以她的能力,光是如此便能打造通道。
「开始数啰〜」门扉之外的少女对浑身僵硬的我说道。 「——一!」
「说好的十秒呢!?」
连小数点都没数的她,瞬间敞开了门扉。 由于开门力道太强,铰链发出了微妙的嘎吱声。 但总比门遭到破坏好多了。 这家伙可是真心想破坏门,甚至还为此做足了准备。 那当下便已确立了我的败北,根本不成胜负。
「我不是说了『趁我改变心意前』吗? 」房门外的娇小少女漾起满面春风的灿笑。 那副表情天真无邪又可爱。 但倘若她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少女,才不可能施加这般暴行。
「妳改变心意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还好啦还好啦,勉强还行!」
门外的少女扬起了调皮的笑容。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现实。 信件的寄件人——真的来了。
「话说回来,看到别人的脸就瞬间把门关上,你未免太过分了吧?我好受伤喔〜」
「就算这样,一般人会做这种事吗?不,一般人才不会。 绝对不会。 」
「咦〜我只是拜托你开门而已耶。 」
「这种行为,世人不称为拜托,而是叫做胁迫。 」
「是亚斯塔不肯开门的错。 」
「啊,是哦……」如此响应的我,感觉颜面神经正阵阵抽搐。 「我压根没想到会是你。受不了,不要偷偷潜入别人家里啊。 」
「咦?信应该已经寄到了吧?难不成你还没读? 」
「信寄到了,我也读了。 就在刚才。 」
「这样啊,信寄达的速度意外地慢耶〜也罢,没关系啦。 」
不,关系可大了。
然而,当我看见眼前少女的愉快笑容,确实让人涌升一股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情。 连我都为此感到可笑。
应该是怀念之情涌现的缘故吧。 她的作风永远不会改变,和过去别无二致。 不仅个性,连外貌也是。
她那头独特的朱红短发,肯定到哪都引人注目。 那颜色如实反映了她的存在,以及坚韧的意志。 少女的身形娇小,甚至像个娇弱的小孩子。 但她释放的强烈存在感与容貌截然不同,看一眼便能深知绝非常人。
女孩一双金色眼眸夹带锐利的闇沉,散发出了魔法师的风采。她绝不仅仅是个旁若无人的小姑娘。冒险者的世界可没简单到单凭自信便能耀武扬威。 没错——她在这世界可说是数一数二的知名人物。 只要是魔法师,只要是冒险者,无人不知她的名号。 她的别名伴随着敬畏,烙印人心。
年仅十五岁的她,已位列最强之一。
「搞不太懂,总之我要进去啰〜?」
虽然对方采取疑问句,却没等我回答便挤了进来。 制止她只是愚蠢之举。 说到底,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改变她的意志。 除了老姐以外无人能做到。
擅闯房间的少女又擅自坐上床铺。 光这样看来,她就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女孩子,只是有些 男孩子气罢了。 光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种诈欺。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耸了耸肩,并向少女如此说道:
「总之,好久不见了——梅洛。 」
「嗯,是啊。 好久不见——亚斯塔。 」
被歌颂为传说的冒险者团体——七星旅团(Seven Stars)的第七席。
七星中最为年少,某种意义上声名最盛的少女。
《天灾》梅洛·梅提欧威努。
这是我与过往同伴,睽违一整年的重逢。
※
这个世界上,有着以《称号》称呼他人的文化。
那是唯有实力卓越,且留下优异功绩的魔法师才会被赋予的别名。
按照自古以来的惯例,魔法师几乎不会报上本名。 因为每个名字都蕴含意义,不能随便让其广为人知。
但那充其量只是惯例,如今已是半废弃的风俗。 话虽如此,至今仍有一定人数的魔法师遵循这个惯例。 大概是因为传递情报的媒介,仅有口耳相传或书籍而已吧。
知名的糜法师,自然会被赋予称号。 由来千奇百种——比方说魔法倾向、人格、功绩或单纯以样貌判定。 本名以外的称号广为流传,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个国家则将这个习惯订定为制度。
为国家带来莫大利益的魔法师,将由国王正式赏赐称号。 基本上会沿用过去广为流传的称号,再度以正规形式赋予本人。 通常不会特地重新取一个帅气的称号。
世人所指的《称号持有者》,基本上是指受赐正规别名的魔法师。
对魔法师而言是一项资历,更是一大殊荣。
当然,原属《七星旅团》的我亦有称号。 应该说,七星的所有成员都是称号持有者。除了麦雅及梅洛以外,其他人仅有称号广为人知。 包含我与赛耶在内的其余五人, 都隐藏了真实身份。
有心人都能打听到我们的真面目,毕竟我们没有特别掩饰长相。 只是这世界没有照片,没多加留意的话便不会察觉。家喻户晓的始终只有称号。
原本这应该是件光荣至极的事。 身为一名魔法师理应喜不自胜,压根不值得悲伤。 但是……
对地球出生的我而言,坦白说实在有些难为情。
我的称号是《紫烟记述师》。 到处都能听到众人谈及七星紫烟的种种事迹,实在很尴尬。虽说以异世界的观点来看没什么好羞耻的。 但问题不在这里。 在谈论帅或逊之前,用称号称呼别人这件事,总让人浑身不对劲。
要说有谁是例外的话——
「哦…… 你家意外地狭小呢,亚斯塔。我有点吃惊。 」
坐在廉价床铺上的梅洛,一面轻轻弹跳一面说道。
这是我们睽违一年的重逢。 话虽如此,两人之间既无感动亦无抗拒,彷佛昨天才刚见过面一般。 我们的关系便是如此亲密。
「妳毫无预警地现身…… 还挑别人城堡的毛病。 我可是很中意这里呢。 」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不方便罢了。」
「啊?…… 不方便? 」
「不,算了。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
梅洛自行结朿了话题。 她还是一如既往,任意妄为的家伙。 曰本有种说法叫做人如其名。 替换成「人如其称号」也是一样。
经常为他人带来不可预测之损害的她,与《天灾》之名完全相符。
老实说,我真想给命名的人掌声喝采。 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称号了。
「——所以呢?」 我坐回椅子并向梅洛询问。 「妳来做什么,梅洛?」
「你不是读过信了吗?我要来学院就读呀。 」
「妳还没到那个年龄吧?」 欧戴利亚学院近似于日本的大学。 入学年龄大致为十八岁,且会在学院度过三年。 以梅洛的年龄尚嫌过早。
我告知她这件事后,她云淡风轻地回应:
「这还用说,当然要跳级啊。 」
「呃,妳啊…… 竟把跳级这种事说得这么简单。 」
梅洛的口吻太过爽快,反而令我心生敬佩。
的确,我曾听说有相关制度存在。 这所学院的主要目的是让学生毕业后就职,因此实例极为稀少…… 即便如此,欧戴利亚基本上仍是一所魔法机构。
换言之,只要有才能,任何强人所难的要求基本上都能通融。 这就代表……
「既然是我,肯定没问题吧?」
既非夸耀,亦非傲慢。 梅洛只是单纯陈述了事实。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她原是号称最强的七星旅团成员,如今也仍以个人身分大肆活跃,更被誉为最强的冒险者之一。 又或许,她正是最强的冒险者。 :
何况梅洛跟赛耶和我不同,她曾为七星旅团一员的事家喻户晓。 隐瞒这个事实,又因为诅咒无法发挥实力的我都能入学了,梅洛没道理做不到。
被喻为天灾的同时却又符合道理,不需要强求的手段便能入学。 这正是她的劣根性所在。
「可恶…… 妳就读学院究竟想干嘛?妳根本没什么好学的吧?」
我咬牙切齿地低喃一声,简直与咆哮的丧家犬没两样。
梅洛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
「没有那种事,我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 」
「学什么……」
「很多呀。 亚斯塔都去了,我当然也可以去吧。」
「我就说去了也没用。 」
「当然有用,因为好像很有趣嘛。 只准亚斯塔一个人玩,太狡猾了。」
「不,我才不是在玩……」
我下意识按住太阳穴,看来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在她心中,「好像很有趣」这种单纯的动机,比任何事都更优先。
「话说,比起这个……」梅洛左顾右盼,边环顾房间边说。 「这房间只有一张床吗?」
「啊?呃…… 是没错。 为什么这么问?」
不明白话中含意的我,下意识歪了下脑袋。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猛然涌现。 不知为何,寒意再度直窜我的背脊。
「我在问睡觉的地方呀,再怎么说,一张床也太窄了吧?」
「妳在说什么?」 我的声音打颤着。 「一个人要睡而已,一张就够了吧?」
「亚斯塔才是在说什么呢。 亚斯塔要睡地板吗? 」
预感逐渐转为确信。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
即便如此,我仍将最后希望寄托于言语,出言确认自己不愿承认的最坏想象。 「…… 喂,梅洛。 虽然我想应该不至于…… 但妳该不会打算今后都留宿我家吧? 」
「啊?哎,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说什么呀?」
梅洛仍然满脸灿笑地答道。 用她美丽动人的神情将我的希望击溃一地。
「那不是当然的吗? 」
「———— 」
「事情就是这样。今天起请多多指教喽,亚斯塔! 」
※
天灾降临后三十分钟左右。
我与梅洛并肩而行,漫步于欧戴利亚的街道。
蓝天万里无云,中央大道人声鼎沸。 梅洛走在前头,兴奋地暸望那幅光景。 她那忙着转动的金色双眸左顾右盼,充分展现静不下心的个性…… 光这样看来,梅洛真的就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女孩子。
本业为冒险者的梅洛经常游走四方。 对她来说,这类城镇光景并不稀奇。 即便如此她仍绽露灿笑、东张西望。
「亚斯塔、亚斯塔!稍微绕点路吧?我肚子饿了!」
「我没带钱。 」
「我也没带耶。 」
「那就免谈。 」
「哇,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
少啰嗦,为什么我非得请妳不可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
再说,无论怎么想,应该是梅洛比较富有才对。 既是现役冒险者又位居顶峰,她应当拥有有一生享用不尽的财产。
反正梅洛肯定是把赚来的钱,集中放置于某处了吧。 就和我一样。
「真拿你没办法〜也罢,这次就算了吧。 」
少女别扭地蹶起唇瓣。 纵使外貌惹人怜爱,但那小动物毛皮下的不只是猛獣而己,反倒像一头怪物。 所以我完全不打算宠溺她。
更何况,这趟本来就不是出来散步的。 我们的目的地是学院。 更准确地说,是为了与学院内某位女性见面才出门的。
「——我们去见塞耶吧! 」
我带着今日第二次(嘴角微微抽搐的)灿笑说出这句话,便是契机。
赛耶亦是过去与我们同甘共苦(尤其是共苦)的伙伴。因此,基本上秉持着自我中心主义的梅洛,也与七星旅团的成员之一赛耶格外亲昵。 除了我以外。
梅洛应该好一段时间没和赛耶见面了吧。 如此推测之下,我才会如此提案,实际上她也令人讶异地爽快答应了。 真容易上钩。
当然,我并非好心想让许久未见的她们重逢。 倘若梅洛真想见对方, 让她自个儿去就行了。 我之所以特地带梅洛过来,自然有其他理由。
简单来说,我想把一切全推给赛耶。
我怎么可能让她留宿我家。 就算是梅洛…… 再说一遍,就算是梅洛,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当然是住在同性友人的家中比较好,那样绝对比较好。 所以别来我这。
※
「赛耶,你在吗?」
我轻轻敲了敲门扉。 我们已来到学院一隅赛耶的研究室。 等了一会儿后,里头传来响应的声音。
「哎呀,亚斯塔?有什么事吗?」
赛耶听声音便知道是我,她以略显意外的口吻说道。
「我有点事找妳。 现在有空吗?」
「嗯〜…… 这个嘛,我知道了。 没关系,开门吧。 」
过了一会儿,赛耶下达了许可。 我把身高较矮的梅洛藏在我身后,开启了研究室的门。
把她藏起来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觉得,既然我被下了一跳,不让赛耶也大吃一惊很不公平罢了。仔细一想,把信转交给我时,赛耶恐怕也知道寄件人是谁了吧。
我踏入门内后,杂乱的房里有两道人影。这样的环境会有客人来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来时机不太凑巧。
其中一人自然是赛耶。她坐在资料、书籍与实验道具堆积成山的书桌后方,一如既往地邋遢。 赛耶意外地不擅长整理环境。
说实话,不太适合邀请他人来访的房间中,还有另一个人影。
料想不到的身影让我略微讶异。
「你好,亚斯塔同学。 」
对方像是看准了我震惊的时机,趁隙向我搭话。 少女的声音既温柔又柔和。
「嗯,早啊。 琵托丝。 」
我向绽露小动物般笑靥的少女——琵托丝•沃特豪斯,举起单手响应。 只见琵托丝加深了笑容,彷佛觉得很有意思。
自从前阵子的欧戴利亚迷宫事件以来,我和她变得格外谈得来。 对于找遍整座城镇,朋友数量仍屈指可数的我而言,琵托丝可说是难得的友人之一。 更何况我那屈指可数的朋友们,各个都是搞怪奇人。 相较之下,身为其中却极其罕见地具有常识的琵托丝,在我心中可是有相当高的好感度。
「该不会打扰到妳们了?我可以先出去。」
我这么问道。 毕竟学生特地造访老师的房间,应该有什么重要地事。 我可不想打断她们。
「不会不会,我的事已经谈完了。 没关系的•亚斯塔同学」
琵托丝听了我的话后,轻轻地挥了挥手响应。
「这样啊,那就好。 因为很难得看到琵托丝和赛耶凑在一起。」
「…… 或许是吧。 」琵托丝苦笑一声。 「这么说来,亚听塔同学和赛耶老师是以前就认识的熟人吧?」
「我老姊也就读这所学院,赛耶是她的学妹。 」
「亚斯塔同学有姊姊呀?」
「啊…… 嗯,算是。 」我含糊其词地说。 「那个赛耶,我带了位客人来见妳。」
「客人……? 亚斯塔带来的……?」
赛耶狐疑地紧皱眉头,琵托丝则微微歪下了头。
我本想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但似乎有点露骨,或者说转得太硬了。 话虽如此,我仍想避免话题主轴就这么转移到老姊身上。
那位笨蛋老姐和我身后的梅洛相同,以七星旅团团长之名于世间闻名遐迩。总是不是团长,学院出身的魔法师还是蛮容易闯出名号的。然而,我却极力想隐瞒那种东西是我义姐的事实。
并非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原属七星旅团的事曝光。不,不能否认这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让他人得知自己与麦雅·普雷雅思的关联。因为名为英勇事迹的黑历史亦会同时被人知晓。
『我要去揍飞恶党,马上回来。』老姐曾如此放话后就销声匿迹。过了三天,她让一座湖彻底蒸发殆尽。而且甚至曾因为麦雅·普雷雅思踏入一座迷宫,那里就变成永远禁止进入的禁地。她的种种事迹简直不胜枚举。
要是别人知道我是那魔法师的义弟,不晓得会遭受什么流言蜚语。我绝对敬谢不敏。
我如此心想时……
「——我说,亚斯塔?我还得继续等吗?好慢哦~」
我彻底忘了。将一切破坏殆尽的存在就等候在我身后。环绕于《天灾》梅洛·梅提欧威努的传说,某种意义上甚至凌驾于麦雅。
……我也不希望和这家伙熟识的事情传开啊。
「赛耶姐,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唔哦哦哦!?」
瞬间,赛耶——堂堂的塞耶老师,狠狠倒抽了一口气。
我决定视而不见。
「梅……梅洛!?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问我为什么,当然是来见赛耶姐的呀。这么说来,我还是初次看到赛耶姐当老师的模样呢。哇,感觉好新鲜唷!」
「来、来见我……呃,这样啊,嗯。好久、不见了……?」
「话说回来~你听我说唷赛耶姐!亚斯塔那家伙真的很过分——!」
梅洛以百米冲刺的猛速,朝着赛耶直冲过去。实际上是朝她的胸口飞扑过去。赛耶虽然轻易抱住了梅洛,但她刺向我的视线,却露出无与伦比的惊愕。
我选择别开目光。
「——然后啊,难得我特地去找他,但亚斯塔那家伙啊~」
「啊……啊哈哈……梅洛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仿佛要弥补分离的时光般,梅洛与赛耶亲昵地嬉闹。从在一旁眺望那幅光景的我看来,梅洛自不用说,赛耶也是纯粹为了这次重逢感到喜悦。梅洛总是称呼七星旅团的伙伴为「哥」「姐」。当然,除了我之外。
她认为七星的伙伴等同家人。而两人绽露笑颜交谈甚欢的模样,确实像一对要好的姐妹。
「那个……亚斯塔同学。」
因为梅洛突然闯入而大为震惊的琵托丝,此时赫然回神。浮现于她脸庞的惊讶神色,恐怕不是仅是因为访客突然来访。
「如果我没相错,难不成……」
「嗯,就是这么回事。」
我点了点头。说到这个年龄的少女又名为梅洛,照理都会有所察觉。
「那、那她果然……咦,可是为什么那位《天灾》和亚斯塔同学会……?」
既然身为魔法师,何况还是就读于欧戴利亚学院的优等学生,那就不可能不晓得梅洛的名号。
说实话,琵托丝会在这里是我的误算。总是我想坚称我跟梅洛只是熟人,但梅洛实在太过出名了。聚集在她身上的焦点,肯定会让我遭受池鱼之殃,这点是显而易见的。正因如此,我才打算把她强塞给赛耶。
「这件事之后在解释,我要先逃了。」
话虽如此,既然对象是琵托丝,只要拜托她应该就会保持沉默。但是,这种垂死挣扎在《天灾》面前究竟有无意义,连我自己都保持疑问。
「不过,我好期待唷~我应该也能上赛耶姐的课吧?」
「嗯…… 嗯?上课?上课是指……」
「对了,我好像还没和妳说过。 我决定今后要就读这所学院唷。 」
「唔咦咦咦咦咦咦咦!?」
赛耶发出了不符淑女形象的惊叫声。 接着她像个关节没上油的铁皮人偶般,僵硬地将头部一点一点转向我。 我仅以眼神示意道,「就这样,之后交给妳了。 」
「等等!?亚斯塔,你该不会……! 」
不愧是与我有长年交情的赛耶,看来她已领悟一切。 既然如此,她应当也同时理解到了, 让梅洛入学绝对会引发轩然大波。
…… 抱歉,赛耶。不过,照顾学生应该是老师的职责才对。
加油吧,老师。 不关我的事了。
※
我将麻烦根源巧妙推给别人后,便怀着解放的心情漫步于走廊。 当然,光是如此无法逃离梅洛的魔掌,这点我心知肚明。 但好歹让我做点白日梦吧……今后该如何是好呢?
当我陷入深思时,耳边传来了从走廊奔跑而来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琵托丝气喘吁吁的身影。她有些别扭的撅起嘴。
「真是的……怎么可以把我丢在那里嘛!」
「咦?啊〜抱歉,我满脑子只想着要逃离梅洛。」
「逃离……」
「和那家伙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这世上,存在着为引发麻烦而生的人种。 「琵托丝也听说过传闻吧?」
「…… 亚斯塔同学,真的与那位《天灾》是熟识呢。 」
「我不是说过吗?有段时期我曾以冒险者为业。 那时和她有点牵扯,仅此而已。 」
这可不是谎言,我明白随随便便撒谎只会自取灭亡。 纵使欠缺说服力,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事实上,琵托丝看起来仍疑心重重。她仰头凝视我。
「看起来不像只有这样呢…… 这么说来,她和赛耶老师好像也有关连。 总觉得两人关系相当亲密。」「…… 这个嘛,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啦。 各式各样。 」 「究竟是什么各式各样的原因,才能与《天灾》关系亲密呢〜……?」
「…………」
「真是可疑。 亚斯塔同学各方面都很可疑。 」
琵托丝格外深究此事。
但我也不意外。 仔细回想,琵托丝当初也推测我与蕾毕是对恋人。 我本以为她只是对蕾毕抱有兴趣而不是针对我。或许并非如此。
琵托丝也不单纯只是个温柔的人。既然身为魔法师——不,纵使不是魔法师,每个人肯定都是隐瞒着什么而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所学院中,没有人是不抱着目的入学的。 况且,琵托丝身怀超乎学生等级的实力——关于这点,维路思和夏洛也一样。 反过来说,表示他们身处的环境足以培养出这般实力。 这并非才能两字可以一语概括。
在毫无目的、单纯的闲话家常背后,魔法师也总是暗藏玄机。
「对了,亚斯塔同学。 你之后有空吗?」
琵托丝轻轻拍了下手。 她的脸庞绽露惹人怜爱的笑容,感觉不出一丝心机。
我知道眼前的少女在男学生中有一定的人气。 大概是因为拥有治愈魔法适性的她,经常毛遂自荐为负伤学生治疗。 甚至听过有男学生称呼琵托丝为《天使》。 但是……
「我今天没课,要说有空是有空啦。 」
「那么请务必与我共进午餐好吗?我知道学院路的后巷附近,有间很不错的店唷。」
「我没什么钱耶。 」
「那点钱我身上有。 」
「…… 不,我自己付吧。 」因为她太可疑了。
我会如此推测,绝非因为自己个性扭曲。毕竟魔法师是种麻烦的生物,明明自己有所隐瞒,却想揭露他人的一切秘密。
「我从以前开始,就很想和亚斯塔同学促膝长谈一次呢。 」
微微歪头向我提出邀约的琵托丝,表情着实可爱动人。
不知为何,那与其说是天使的微笑,更像是小恶魔的坏笑。
※
最后我接受了琵托丝的邀请,两人一同朝某间餐厅前进。
位于学院路略深处的那间店,似乎是所谓的隐藏名店。 位置隐密,生意却格外兴隆。
我们才踏入店内,走在前头的琵托丝便毫不犹豫地往某个座位走去。 在这当下,我总算醒悟自己踩进了她的圈套。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抱歉,让妳们久等了。」
有两名女性坐在最角落的座位。 其中一人对琵托丝扬起一抹苦笑。「妳又带奇怪的家伙来了呢。 」——正是蕾毕·加德纳。
蕾毕光是目睹这幅光景,恐怕就已推敲出来龙去脉了。 一如既往,真是直觉敏锐的家伙。 真希望这种能力,可以偶尔朝对我有利的方向运作。
不过蕾毕没有多说什么。 取而代之,她身旁的另一个人笑着开了口。
「这可真是。妳带了位稀客过来呢,琵托丝。 」
「偶然碰见就把他叫来了。 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呀。 这下变成很有意思的组合了。 」
那人暗自窃笑,对我轻轻举起了手。
这名女性有着深沉的水色乱发,以及如紫水晶般的双眸。然而她浑身散发着疲惫的慵懒气质,与外貌毫不相衬。 绣着逆十字架纹章的学院制服上,还披着一件老旧的白衣。 这是她平时的打扮。
「嗨,亚斯塔。 好久不见了呢。 」女性说道。 「想不到我们没见面的这段期间,你竟和琵托丝变得如此亲近。哎呀,看到了一幅宝贵的景象呢。」
「妳才是呢。 竟然能在外头看见妳,真是难得啊,爱菈」
「收到朋友的用餐邀请,就算是我也会出门赏脸的。 」
顶着长了熊猫眼的不健康脸孔的爱菈·伏路斯提——愉悦地嗤笑出声。 爱菈是在学院跟我同年级的学生,但她与蕾毕及琵托丝却是不同类型的魔法师。
她是完全把魔法分类为《研究对象》的珍奇学生。 作为研究者的魔法师,在学院生中相当罕见。
「最近久疏问候,不如下次来陪我进行实验吧?」 爱菈扬起一抹坏笑。 她相当擅于制作施加魔法的道具 ——也就是魔具。 我偶尔也会协助她进行性能测试。
实际上,她的手腕高超卓越。 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比蕾毕更为出名。
「实验的事情,与其找我,不如拜托妳身旁那个人吧。 她比我好多了。」
我耸了耸肩后说道。 爱菈随手做出来的魔具性能太过强大,她口中的实验总是伴随着危险。即使有时会被报酬吸引而协助实验,我也不愿频繁参与。
「哎呀,蕾毕可是很忙的,没办法经常拜托她。 」
「妳的意思是我很闲吗?」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你和蕾毕相较之下,总不算太忙吧?」
与名门,加德纳家族的千金比起来,任何人都算闲吧。虽然我本身也是为了寻找解咒方法才来学院,但话说得很好听,其实我早就束手无策了。
存在于迷宫的古代魔导技术,大幅超越了现代。 无论是刻划着传送术式的石板,或是仍然 沉眠的魔具,就连设置于迷宫的陷阱,魔法师都几乎无法重现出同样的东西。
诅咒也是相同道理。不晓得施加方法,自然也不会有解咒手段。
「…… 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协助妳进行实验。 」
「哎呀。 」此时,蕾毕总算开口了。 「竟然对女孩子的请托不屑一顾,这男人真教人不敢恭维。」
蕾毕满脸灿笑,明显是在拿我取乐。
「还分什么男女。妳比较优秀,又是爱菈的朋友,妳才应该帮她啊。 」
「 如果是爱菈的请托,我当然义不容辞。但不构成亚斯塔不帮忙的理由吧?——你们不是朋友吗?当然要协助她呀?」
「我可没聴说过如此利己的友谊关系。」
「只是因为亚斯塔没半个朋友吧?」
「喂,这和妳上一秒讲的话完全相反耶。对自己说的话要有责任感啊。 」
「那亚斯塔也该为自己的话负起责任,挺身协助爱菈呀。 你们是朋友吧?」
「所以说,这是两码子事。 」
「你们是朋友吧?」
「 …………」
「只要这么说他就会无言以对,妳们两个也记住吧。 这招很有效,很方便喔。 」
毕竟他是个滥好人啊——蕾毕笑着说道。 我敢肯定这不是赞美。
「至少我和妳绝对不是朋友……」
「…… 你们俩还是老样子,感情可真好。 」
我刚响应蕾毕不负责任的发言,爱菈便略显无奈地说道。
「这是妨害名誉。 」
我反射性如此回答。到此为止还好。
问题在于——
「这是妨害名誉。 」
蕾毕竟在完全相同的时机,与我异口同声这么说。
「就当作是这样吧。 」
眼看爱菈嗤笑出声,我和蕾毕都无言以对……可恶。
我们感情并非不好,反倒可说是互相欣赏。然而,我课不希望自己蒙受莫名的误解。我和蕾毕并非什么朋友——而是共犯。
「所以呢?今天到底怎么了?你和琵托丝走在一起实在很少见呢。」
「……不是说了吗?只是偶然碰见而已。」
察觉到形势不利的蕾毕,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我也趁势跟上。
然而,在这状况下,这反而是着大坏棋。 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琵托丝,就像溃堤的水坝般开始滔滔不绝……这么说来,我忘记先封她口了。
「关于这点……」于是她开口了。「其实就在刚才,我在学院遇见了《天灾》。 」
「妳说的该不会是——」
「嗯。就是梅洛·梅提欧威努小姐。她和亚斯塔同学在一起。」
——琵托丝恐怕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把我带来的吧。
只要耳闻悔洛的话题,蕾毕肯定会涌起兴趣。 正是知道这点,琵托丝才会专程把我叫来这里——应该不是我胡乱猜想。
当然,琵托丝脸上的柔和笑容与平时别无二致,彷佛从未浮现半点那种想法。 她真的是个天然少女吗?抑或不是呢?无论如何,我已无暇思考此事。 在蕾毕身处现场的这个当下,我早已无路可逃。
「——哦。 大名鼎鼎的《天灾》在这所学院……」
蕾毕对我投以锐利目光,示意要我全盘托出。
这个女人,绝不可能对《天灾》即将入学的事不抱兴趣。
梅洛——当代最年少却名列最强之一的顶尖冒险者,过去曾为《七星旅团》一员,并留下众多传说的少女。与我截然不同,她是以天灾为名的真正天才。
对蕾毕·加德纳而言,她正是必须跨越的高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