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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Holy blue bullet 第一章 温柔美丽的玛丽女王,本来应该美丽温柔的世界

「你终究只是个花瓶(吉祥物)──有何必要对将士们产生责任感?」

背负起如果只是站在吉祥物的立场根本不需要背负的责任。

对于这个平静抛来的疑问,芙蕾德利嘉暗想「终于来了」。

阿德尔艾德勒皇室自从沦为傀儡后岂止臣民,甚至也不在低阶贵族面前露面。还在襁褓中就失去父皇而被迫即位的自己,长相不可能被外国的任何一个人认出。

但是眼前的这条蛇是联合王国伊迪那洛克王室的「紫晶」。芙蕾德利嘉没天真得会去期望智商高达异能水准的他对她的真实身分能永远浑然不觉。

为了不被看穿心思,芙蕾德利嘉谨慎地戴起平静镇定的面具面对他。

「余乃……」

芙蕾德利嘉表面上的出身背景是某位大贵族的私生女。

出于帝国贵族忌讳混血的价值观,她是不能公开血缘关系的子女,但仍接受了贵族后嗣必备的教育。她的本家是恩斯特•齐玛曼大总统的幕后金主,基于这层关系由大总统收养她,并按照本家的意愿让她隶属于精锐部队兼宣传部队的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

依照这些设定,芙蕾德利嘉说出事前准备好的回答。身为尚武帝国的贵族女儿,基于成长背景一定会如此回答。

「余芙蕾德利嘉•罗森菲尔特,乃机动打击群的唯一一名帝国贵族。纵然不被允许冠父祖姓氏,余仍然是率领士兵投身战役的帝国贵族之一。虽说余只是个吉祥物,但只要一日从军,维持士兵士气就是身为贵族的义务。」

维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原来如此,看来你有不便公开的隐情。」

「!」

「对方都还没问什么就连珠炮似的自我辩护,等于不打自招……你真是不会说谎。」

这次芙蕾德利嘉是真的无言了。

维克冷酷地低头,看着脸色越来越糟的她。

表情的反应太诚实了。

这么点套话技巧就能让她变了脸色。说个谎都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既然生为王侯,自幼就该接受控制情绪与表情的训练。可是芙蕾德利嘉完全没学会这些。

如果本家只把她当成「这点程度的孩子」,也许内情并不如芙蕾德利嘉自己所想或维克怀疑的那么重大。

「算了,反正我对你的隐情并不感兴趣,就当作是你说的那样好了,不过……」

话讲到一半,毒蛇王子忽地偏了偏头。

说到这个,这个女孩跟辛──虽然出生于共和国,仍是诺赞侯爵家直系血亲的辛关系似乎特别亲密。

假如她由于出生在「诺赞家族」的末端,而错把那门第权力与义务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你想保护的究竟是众将士,还是你那会因为弃士兵们于不顾而受伤的良心?」

「!这……」

「劝你最好分辨清楚──与其无力保护却违背不了良心,勉强伸出援手却又挽救不了只能选择逃避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视若无睹。」

『──无貌者呼叫统括网路。』

眼睁睁看着祖国灭亡却无动于衷,这点似乎跟第一次大规模攻势相同。

光学感应器映照出再次烧毁的国军本部,自称无貌者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过去曾是瓦兹拉夫•米利杰的「牧羊人」如此心想。

它将炮塔与车身背部转向在火海中逐渐空虚地崩垮的圣女玛格诺利亚雕像。

『已掌握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全境。圣女受难日作战全阶段完成。』

看来这多少带来了一点满足感,周围其他指挥官机的光学感应器朝向无貌者。昔日被称为八六的少年兵在死于共和国之手后,带着千仇万恨化身为「军团」这一群迷妄固执的重战车型。

它们现在的名字是……

『无貌者呼叫统括网路指挥官机。各位「羔羊(Agnus)」。』

套用呼号「女主人」的──瑟琳•比尔肯鲍姆的试作机「高机动型」、两栖突击战舰型(Schwertwal)以及陆上战舰型(Ferdinand)的实验成果,让这些指挥官机成功达成永生化。人类长枪已经杀不死这些「复活的羔羊」,即使死了也能重返阳世。

『为歼灭残存的人类生存圈,即刻着手下一个作战行动。为攻略齐亚德联邦──请第一广域网路倾尽全力自共和国余党收集情资。』

早就过了就寝时间,蕾娜这天晚上又失眠了,于是在睡裙外面披件外衣,坐在阴暗办公室里自己那张办公桌前心不在焉地想事情。

这座作为机动打击群本部的军械库基地也已经称不上安全。在深夜这个时刻,办公室紧紧拉起了窗帘,在灯火管制下陷入一片黑暗。

待在夜深人静让人有点透不过气的沉寂之中,她露出苦笑,看着在昏黄桌灯下显得受打扰而不得安眠的狄比。

「……你先去睡,没关系的。」

狄比发出喵呜一声,应该是代表某种拒绝吧。大概就像在说「我要有人陪」或是「这样我睡不安稳」之类。

蕾娜摸摸眨着绿眼抬头看她、爱撒娇的黑猫的小脑袋瓜,同时意识再次落入思考的迷宫。

起火燃烧的列车;尖叫、哀号与火焰的色彩。

闭门召开复仇盛宴的祖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自己选择逃进铁幕里的共和国国民;喝采般的枪声;火堆般的烈焰;救不到只能弃之不顾,任其崩垮的要塞墙;流血与火灾的色彩;嗟怨与苦闷的声响;了无遗憾地升天般飞上高空的流体金属蝶群。

选择憎恨,期望复仇,化为「牧羊人」加入杀戮机器阵营的八六亡灵们。

他们那狂热嘶吼着不留活口的声音。

──为你们报仇。

那种憎恨,那份嗟怨,就是无法让人联想到雷夫•阿尔德雷希多中尉的昔日面貌。

他为了拯救妻女,隐瞒白系种的身分共赴第八十六区,在那里奋战过。

他在被当成八六最终处置场的第一战区先锋战队队舍照顾过「破坏神」与少年兵,每半年就送一批少年走上最后一程。

他心中的怨恨消除了吗?

以前他觉得即使死在照顾过的少年兵手里也无所谓。对于只因为身为共和国人就判自己有罪的他来说,被瑞图诛杀是否成了一种赎罪?

假如就连阿尔德雷希多都得背负身为共和国人的罪孽,那么被八六们怀恨夺去性命的共和国人是否能以死亡作为赎罪?

假如死去的无数八六,甚至是那位老整备员,最后期望的竟是怀恨而逝、怒火难平的那种地狱光景──……

蕾娜满脑子都是这种空想,令她无法入睡。

每当她闭上眼睛,共和国人的惨叫与八六的憎恨便重回脑海,令她无法入睡。

这时,彷佛悄悄潜入沉寂的夜晚,她听见了些微的敲门声。

狄比耳朵登时竖了起来,不等蕾娜开口询问就迫不及待地走到门前。

「──蕾娜,你还没睡吗?」

是辛。

会是什么事?蕾娜不解地站起来。

沉郁的心情一听到他的声音顿时飞扬,这种心境的变化让蕾娜感到有些内疚。

「嗯,怎么了吗?」

开门一看,不知为何辛表情苦涩。就寝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他却仍然一身领带打紧的军常服(Service dress)装扮。后面跟着蕾娜的副官伊莎贝拉•佩施曼。

「我听少尉说了……果然是这样。」

「咦?」

在屏蔽货柜里,瑟琳被禁止与他人接触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自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爆发以来,辛一次都没来见过她。维克也是,只有大规模攻势刚结束时见过那一次。负责看管她的情报部人员也已经许久不见人影。

尽管长期待在人类绝对无法忍受的无声黑暗空间,身为「军团」的瑟琳即使被断绝一切感官刺激也不痛不痒。而联邦军不会不了解这点,所以应该不是审讯或拷问的一环。

可能单纯是在对情报重新进行调查,或是不再把她视为可信情报来源,放弃了这个管道。

……但愿不是后者。

在无声黑暗中,瑟琳以思考抒发忧闷。她是为了不让「军团」消灭全人类,为了阻止「牧羊人」渐渐变得以个人复仇为目的而开始忽视帝国遗命,才会甘愿沦为联邦的阶下囚。万一她带来的情报全遭到质疑,就连「军团」全机停止的条件都被当作假情报毁弃处理──就太不值得了。

这时,与货柜外面进行有线连接的摄影机与麦克风在外部操作下启动了。

「你还没死……不对,你已经是死人了。你还没坏掉吧,瑟琳•比尔肯鲍姆。」

在刻意采用廉价机种的摄影机粗糙画质中,伫立着一名陌生的青年军官。

年纪大约二十来岁吧。青年有着夜黑种纯血的宛如无星暗夜的漆黑头发与眼睛。帝国贵种特有的白皙俊容带有战枪般的残忍,细长的双眸散发严峻眼光,活像是只要碰到一下就会无声无息地被割伤的锋利刀刃。

臂章上的部队章,图案为白骨手掌握住燃烧鬼火的长剑。

瑟琳产生一种寒意彻骨的敌意。就连理应冰冷机械化的电子语音都流露出一股怨念。

『──是诺赞族人啊。』

掌控了帝国军政大权的诺赞家族在军方内部拥有自己的精锐部队。部队配备专用机甲,只收家族血亲为队员。这群夜黑种的最强最终王牌使用的部队徽章正是这个图案。

「我叫亚特莱•诺赞,是带领狂骨师团的诺赞家次代家主。」

嗓音符合冷峻的身姿与眼神,听起来低沉而凛冽。

换作普通人光是听到这犀锐的声调就会畏缩不前,但瑟琳无动于衷。

『我没话好跟辛耶•诺赞以外的诺赞族人说,你这征伐者的后裔。』

既然有人像这样再来造访,表示联邦仍然有意向自己问话。纵然不信任身为「军团」的瑟琳,他们应该是判断情报本身仍有够高的准确性。瑟琳聪敏地看出这点。

既然如此,这点程度的谈判应该还能成立。

即使想阻止「军团」,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她依然不愿意跟「这些人」谈话。

亚特莱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冷冷地嗤笑了。

那笑脸让人心里发寒。

是一种把他人踩在脚底,践踏他人毫不心软的支配者嘴脸。

「我想起来了,你要算是焰红种的末席吧,比尔肯鲍姆的女儿。原来如此,那对我们夜黑种当然有一两句怨言了。」

『…………』

对夜黑种的怨念。对你们这些征伐者的恨意、憎恶。

千年以来郁积已久的受辱之怒──岂是一两句怨言就能了结?

「但是,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你这『臭铁罐』。」

同样是诺赞血亲,那个心地善良的少年绝不会口吐这句对「军团」的蔑称。然而眼前的诺赞族人却毫不介意,讲得不屑,好像想让瑟琳知道「你已经连人类都算不上,只是个活该被打坏的铁块」。

「你不愿意开口也无所谓,废弃处理就是了……那样困扰的是你。保持沉默妨碍的是你的愿望,不是我们的。受良心呵责的是你,失去的是你自己的希望。前功尽弃、徒劳无功的可怜虫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

保持缄默不再是谈判的筹码。

「你不是先自甘堕落去当臭铁罐,然后现在又想救人吗,瑟琳•比尔肯鲍姆?有什么想招的就现在快招,把你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等你听话了……」

沉默不语的瑟琳怀抱的心思大概都被他摸透了吧。

诺赞的下一任家主用征伐者血统应有的残忍、傲慢的脸孔嗤笑。

「我再来检讨你的情报有没有价值。」

命令情报部人员不准让她有所隐瞒,逼她供出「一切」之后,亚特莱走出拘禁室。

随着西部战线后撤,瑟琳的拘禁货柜也被移往后方,现在安置在情报部作为据点的一座小废村教堂里的纳骨堂。亚特莱穿过加装的厚重金属门,走出用来存放早在十年前去世的她──以收容一个机械亡灵来说,太过讽刺的死者墓室。

一走出来,亚特莱顿时垂头丧气地开始抱怨:

「唉──真受不了,搞得我肩膀酸死了。」

而且还半闭眼厌烦地歪着嘴,毫无干劲与威严地弯腰驼背。

连担任警备队长的中尉也忘了礼貌,瞪大双眼盯着他这副前一刻那种峻烈冷酷、作为将门栋梁诺赞家族次代家主的威势荡然无存的德性。

对于尉官的失礼态度,亚特莱岂止毫不介怀,根本就没去留意。

一如旧时代的王侯观念,老百姓对他来说连小飞虫都不算。

「埃伦弗里德的三男像吃了炸药似的,大总统那混帐又还是一样可怕,然后连布兰罗特家的臭老太婆都失去了从容,气氛已经够糟了,为什么连我都得来把气氛搞僵?我从以前到现在有做过什么大坏事吗?」

亚特莱已经够沮丧难过了,在外头等他的约施卡却还开口挖苦他:

「总算承认自己是次代家主啦,诺赞……是你自己爱跟瑟琳女士报上名号吧。」

亚特莱很有怨言地噘起下唇。

「谁叫梅兹大哥已经被选为家主后嗣了?我哥只有女儿,托兹卡哥哥又战死了,梅兹大哥的下一个注定轮到我,我也没办法啊,又不是我自愿的。」

大概是即使现在已经被迫接受还是觉得很不情愿,他特地重复一遍。

事实上,作为从帝国黎明期延续至今的豪门世家,让人数庞大的家族成员深入军方、政府与各大企业的诺赞家族,一家之主的地位恐怕没有外人想像的那样有魅力。

伴随着权势而来的巨大决断与责任,加上牵扯不清的无数企图与欲望,还有长达千年的宿怨与尸臭。

「然后去年找到的家主老爷的孙子,结果又确定不参加诺赞家的继承人竞争。」

约施卡沉吟着双臂抱胸。

现任家主──塞耶•诺赞的直系男儿不是逃走、病死就是战死,已经一个都不剩。约施卡同样身为前贵族的迈卡家成员,也听说过诺赞家族这几年来一直为了后嗣问题纠纷不断。

又听说好不容易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总算告一段落,由塞耶侯爵弟弟的长子梅兹继承塞耶的衣钵,梅兹的后嗣也即将内定为其么弟亚特莱时,却又找到了塞耶侯爵的孙子辛,结果再次在台面下掀起一大骚动。

「那当然啦,辛又没有靠山,也没接受过帝国贵族的教育,勉强让他当继承人只会白白吃苦吧。」

「如果他愿意娶梅兹大哥的哪个女儿,大哥跟我还能当他的靠山耶。」

约施卡一面猜想家里有适龄女儿的诺赞旁系,或是塞耶侯爵那几个各自嫁入权贵豪门的女儿一定也提过相同的主张,一面回答:

「办不到吧。」

因为辛才刚赢得一个美貌女友的芳心。

就算没有这个女友,帝国贵族那种把婚姻大事视作无关乎情爱的政治手段,认为情夫情妇才是恋爱对象的价值观,想必很难获得出生于共和国的辛认同。

亚特莱用鼻子喷气。

「好像是。家主大人似乎也不想现在才让孙子背负诺赞的名号。迈卡,你家也差不多吧。」

「……算是吧。看样子女侯爵只希望辛当个宝贝孙子,自己也只想做个慈祥的祖母。」

约施卡也懂这种心情,无论是葛妲•迈卡女侯爵,还是诺赞侯爵的这份亲情。

不用作为一家之主去相处,但确实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不用视为用来延续家族命脉的棋子,不用教育成为门阀战力,一个可以尽情疼爱呵护的孙子。

因为出生于旧帝国贵族世家的自己与其他人本来是无缘得到这样一个孩子的。

然而,亚特莱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

「……不,虽然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但我想恐怕不是家主大人与迈卡女侯爵的出发点。」

亚特莱没回望看向自己的约施卡。

那双黑眸……诺赞血统那交织黑暗的黑沉沉的残忍眼神。

「他是机动打击群的无头死神,于联邦作为决胜关键的精锐部队服役,兼为王牌驾驶员与总队长──照现在这种战况,诺赞侯爵与迈卡女侯爵应该都没老糊涂到会让『那群』八六英雄的战帝(王)背负门第头衔吧。这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从共和国那场作战到现在,过了半个多月。

前线足足后撤了数十公里,远方炮声成了军械库基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同样地,专为大队长或副长级人员开办的高级指挥官讲习也变成了日常课程。

莱登聆听第二机甲群补给参谋的讲课内容,觉得军官人数的确在渐渐告缺。

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当中有许多基层士兵、士官与军官战死,后来为了维持胶着状态,又有更多军方人员在各地战线相继捐躯。

相较之下,为了辅佐莱登他们这些尽是尉官阶级而缺乏权限的大队长与副长,机动打击群的幕僚人数比规定名额多出不少。由于不知道这么多参谋何时会被调派到其他部队或战线──为了到时候让留下的少年兵不致遇到困难,参谋们才会自主提案轮流为大家开办这些特别讲习。

再来说到机动打击群,到现在还没接到下一个任务。

其实下一个派遣地点似乎已经决定了,但别说命令,莱登他们连一点相关资讯都没收到。不知道是跟派遣地点有些事情协调不来,还是在提防泄密之类的问题。

「……应该是不至于对我们失去信任……」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弟兄们的战果功亏一篑,加上半个月前共和国救援作战以失败告终。虽说视为最优先作战目标的救援派遣军撤退行动完成了任务,严密而论不算失败,但司令官理查•亚纳少将的死与共和国的灭亡在莱登看来就是一场挫败,只是总不至于连联邦军将官的判断都受到那个结果影响吧。

总之,莱登就当这是补放十月没放到的休假。所幸不像某地的第八十六区,大家文件上的监护人寄来了各种各样供人消遣放松的电影、动画还有漫画等等,所以不缺娱乐,战况也还没严重到影响三餐的分量与品质。大半居民已经疏散的邻镇弗顿拉埤德市也有部分咖啡厅、商店或酒馆继续营业,为战斗属地民与机动打击群的主要人员提供服务。

即使如此……

「也该让我们行动了吧。」

在共和国的那场作战──虽说是共和国国民,但不得不对他们见死不救的那场败逃,以及作战结束后徒留的苦涩枉然心情……

希望都不要有第二次了。

「像这样有事做比较能分散注意力,心情会轻松很多──」

特别讲习的对象除了现任大队长与副长,作为有一天需要「补充」时的候补人员,小队长级以上的八六也全数名列其中,可蕾娜与安琪当然也是受训对象。

话虽如此,毕竟人数不少,加上还有处理终端的日常职务要做,大家被分成了几个班级,现在上午时段是副长级的上课时间。今天吃过晚餐就轮到她们上课,两人把发下来的预习讲义先看过一遍。她们待在安琪用干燥花与小摆饰布置得很有品味的个人房间,只有椅子是从可蕾娜的房间搬过来的。

……不久之前连作业都爱做不做的可蕾娜,光是预习功课就够让她头痛了。

早知道就别说什么怕不怕,应该更认真上课才对,作业与自习也都应该先做的。可蕾娜跟大约一个月前的自己噘嘴呕气。想不到竟然会等到战况如此告急,时间再多都不够用的时候才开始手忙脚乱。

她跟着有点原地打转的思维节奏把笔在手上转来转去时,安琪露出苦笑。

「我觉得,你还是先把基础教材重新读过比较好喔。」

「嗯──……也许吧。本来是怕时间不够,可是好像还是不能偷懒……」

她暂时关闭预习讲义,开启基础教材的档案。充满军队色彩,冷冰冰又死板的封面图案让她反射性地产生排斥感,但仍忍耐着把它打开。

看着可蕾娜眉头紧皱把对应项目重新读过,安琪回到刚才的话题:

「特别讲习说不定也是想让我们有事情忙才不会想东想西。只是……」

「对呀。什么都没在想或是当缩头乌龟当然不好,但也不能因为想分散注意力就把自己忙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然后同时叹了口气。

「……蕾娜。」

「不晓得她要不要紧。」

现在穿的是军服没错,但身旁行李箱里装的是便服。然后是身边一些日常用品与几本诗集,没有一样东西跟军务有关,再来就是狄比的外出笼。

把这些东西放在身旁,蕾娜垂头丧气地说:

「……不好意思。」

「不会,我反而很庆幸能在你忙出病来之前发现。」

他们在军械库基地的附属机场等候运输机。辛一手提着狄比在里面喵喵叫着不知道在主张什么的外出笼,轻轻摇摇头。

辛悄悄探头看一下她那沮丧地垂眉低头、有些面无血色的脸庞,接着说:

「忽然叫你休假转换心情也许很难,你就把放假也当成是在工作就好。」

「不但故乡当着自己眼前毁灭,还看到那么多人被烧死或开枪打死,心里一定很痛苦吧。就连我们看了都觉得不舒服了。」

「……对呀。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还是很糟。」

可蕾娜抿起嘴唇点头。数不清的群众被故意折磨般开枪打死──就像她那被故意折磨般开枪打死的爸妈一样。

在共和国打仗时,以及后来撤退的时候,她都还没事,甚至完全没想起那些回忆。

因为当时她专心战斗,行军时把心思放在对周围的戒备上,完全没有多余精神去回想双亲死亡的记忆。

可是回到军械库基地──回到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她的归宿,如同舒适小窝的基地,才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喘口气松懈下来,记忆底层的旧伤就复发了。

她梦见双亲的死,睡到一半惊醒。

那恶梦太过可怕,连隔壁房间同一个小队的少女都被她的尖叫声吓到,冲进来关心。

──可蕾娜,你没事吧!

吓得浑身僵硬的可蕾娜连人家关心的询问都无法回应。放心不下的同袍替可蕾娜冲了热巧克力──每个房间都有热水壶这种简单的设备──可蕾娜喝了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天。

本来在想如果恶化到不敢睡觉或根本睡不着,就去找医疗班咨询,所幸恶梦几天内就停了。

所以她现在没事,但……

「我还是不想看着别人死掉……而且得知阿尔德雷希多中尉还有我们不认识的很多人,生前都痛苦到会想做出那种事,感觉也很糟。」

「……是呀。」

亲眼目睹跟自己还有大家同样身为八六的人变得那样心中充满恨意,或是看到别人痛苦地惨遭杀害,都让人不好过。

任何人受苦、死去,都让人很难过。就算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还是会难过。

这本来就是让人难过的事。就连八六早该看惯了凄惨死尸和没死成的痛苦挣扎,都有几人在作战后接受心理辅导,诊断结果是需要暂时休养身心。

更别说蕾娜虽然是八六的女王,但共和国是她的故乡,国民是她的同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辛就在她身边,及早发现她的胃口变差。」

所以他去跟佩施曼少尉确认情况,同时又得知蕾娜夜里也失眠。

他知道蕾娜出于本身的个性一定会硬撑,于是就去向葛蕾蒂报告,让精神医疗班帮她看看。

结果蕾娜被诊断出需要离开军务休养一个月──今天稍晚运输机就会起飞,将她送往疗养地点。

蕾娜听到诊断结果似乎大受打击,后来一直显得很沮丧。

过了几天的现在都快要出发了,还是一样垂头丧气。

「……达斯汀还有阿涅塔明明都没事……就只有我这样……」

「你不是有接到报告,说达斯汀也最好暂时离开战线吗?所以下次作战我不会带着他。丽塔则是根本就没上战场。」

唔──蕾娜鼓起了腮帮子。

「辛,你要叫她阿涅塔。」

辛轻声笑了笑。

「又不会怎样。」

「不行。阿涅塔。」

「知道了,阿涅塔……这样就对了,蕾娜。」

听到这句话,蕾娜才终于浅浅一笑。

「嗯。」

然后她似乎想勉强提振起精神,便拍了一下双手挺身向前。

「听说那个军方疗养院附设了牧场,还有体验教室呢。我会趁这个机会多参与一些活动。说不定还能学会骑马!辛,你会骑马吗?」

「我没骑过马……机车的话受训时是有拿到驾照……」

机车是侦察任务,汽车则是运输任务有时候用得到,因此即使是多脚机动装甲兵器驾驶员也必须上课接受简单讲习。

只是还没专业到可以驾驶大型拖车等车辆,也不会骑乘目前军中只有仪仗兵与少数地区的侦察兵才会用到的军马。

辛忽然对她露出了挖苦的笑容。

「不过,你在学骑马之前,难道不该先学会打蛋吗?」

「我已经会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选修明明就一起上过烹饪课!」

她说的是在弗顿拉埤德市附设的学校,上学当作放假的那段时期的事。

在那间学生人数比机动打击群成立时多出许多的教室,蕾娜学到打蛋不需要用到铁锤,辛则是被发现只要遵照食谱指示就能做出味道不错的料理。

前提是要遵照指示。

佩施曼少尉走过来淡定地说了。她有着简单束成马尾的一头红发与翠绿双眼,瘦骨嶙峋的身材搭配银框眼镜,直挺挺的背脊显得谨慎刚正。

「我会请对方挑选性情温驯的马。还有,听说疗养院院长最擅长的料理就是欧姆蛋,就请人家教教您吧……某位大尉只要没人盯着就连打散蛋汁的步骤都想省略,您很快就能赶过他了。」

被她像是在说「别这样嘲笑她」地狠狠一瞪,辛举双手投降。尽管还有点勉强,蕾娜也轻声噗哧一笑。

「一定很好玩。」

「一定的……您要去度假了,上校。祝您玩得开心。」

「我会的。」

「──好好喔,蕾娜要去度假了。」

「你是说认真的吗?」

「最好是。」

瑞图仰望着餐厅的天花板随口讲讲,坐在斜对面座位的米卡托着脸颊问他。瑞图当然也不是真心觉得羡慕,所以答得平淡。

换作是他,才不要丢下同袍退到后方,所以蕾娜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更何况她绝对不会想把辛独自留在战场上,离开他身边。

「我们现在也是被人家要求休息,可是总觉得坐不住。」

就好像总得做点什么,不找点事来做就觉得坐立难安。

但又觉得不管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现况,迷失了方向。

满阳说:

「越是焦急、混乱……就越是得好好休息,对吧。」

别人要求他们休息,花一点时间吞下跟消除内心的纠葛与焦躁。

「意思就是『你们受伤了,给我好好躺着休息』?」

「能准我们睡大头觉,已经算很奢侈啦。」

在每个战队都常态性地未达人数标准的第八十六区,很多时候即便是伤患或病患也不得不上战场。更别说什么精神伤害,才没有那多余心力去体谅。

西汀往餐桌一角瞥了一眼。

「克劳德也是,哎,恭喜你啦,趁这次机会找到了老哥老爸。」

「克劳德他本人气到爆炸就是了──」

「我觉得遇到那种情况,是谁都会生气……」

克劳德的异母哥哥成了指挥管制官(Handler),负责指挥克劳德那个战队却没跟他相认,从第一次大规模攻势以前就透过知觉同步与他并肩作战,然而大规模攻势爆发后随即下落不明。

这个说是没脸见弟弟所以至今一直未曾出面相认的哥哥,眼看现在共和国已经完全灭国,似乎实在是放心不下,就在志愿投入义勇兵行列的同时总算现身了。

不用说也知道,自从大规模攻势以来一直担心自己可能已经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让哥哥战死的克劳德,一放心火气就都来了。那可真是气炸了。

联邦军安排的第一次见面机会,在克劳德抓狂到谁也安抚不了的状况下被迫延期。托尔、葛蕾蒂、老婆婆与神父对怒不可遏的他连哄带骗了一番才终于说动他见个面,可是一到现场,克劳德还是破口大骂,说什么「你这臭老哥现在怎么还有脸跑来找我」之类。

克劳德本人在众人注视下,一张脸越来越臭。

看来现在是只要提到他哥哥就会让他生气。

「……好吧,也多亏白痴臭老哥让我忘掉了不少鸟事啦。」

托尔在他旁边一脸疲倦地说了:

「我也是~~」

就连这个交情最久的战友都没看过克劳德气成那样,这段期间一直陪着克劳德看他大发雷霆,会累是当然的。

虽然很累,但就像克劳德说的,也忘掉了不少烦恼。

又是共和国人的大屠杀,又是同胞变成「牧羊人」的强烈憎恨,还有共和国人不讲道理的反感,克劳德想必没那闲工夫去懊恼这些没意义的问题,托尔也一样没空。

丧失祖国的神父以及老婆婆说不定也是故意忙着照顾两人,省得胡思乱想。

「不过克劳德,你也该原谅你哥了啦。闹太久以后会找不到台阶下,而且要是你哥或你有个万一,活下来的那个会后悔死的。」

克劳德气鼓鼓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

「你很烦耶……我知道啦,下次我会好好跟他谈。」

然后他的月白双眸朝向瑞图。

「说到忘记鸟事,瑞图,你心里应该还是很不好受吧。是不是该找点事做转换一下心情?」

被他这么一说,瑞图心头一惊。他是说诛杀了阿尔德雷希多那件事。

「咦,没有啊……我很好。」

结果留在餐厅里的西汀、米卡、满阳与托尔,所有人同时说了。

「就叫你不要硬撑了。」

「你打倒的『牧羊人』,以前不是跟你认识吗?」

「就像蕾娜,大家也是怕她精神状态恶化了会更糟糕,才会叫她去休息呀。」

「觉得心累的话休息就是了。不然就是听克劳德的建议,找事做转换心情。」

瑞图想了想之后回答:

「嗯──……好吧,那我大概明天就去申请休假与外出许可好了。去放空散散步什么的然后到图书馆找找奇怪的书,到咖啡厅吃一堆蛋糕再回来。」

「咦,图书馆有开喔?」

「只有馆长爷爷跟他太太留下来继续开,而且基本上还是可以借书,还代替电影院放映影片,也有为战斗属地民的小孩子举办说故事时间。」

「──基地餐厅还有营站的职员也企划了几项活动,想转换心情的话也可以去参加看看。」

蕾娜搭乘的运输机似乎已经起飞,去送行的辛来到餐厅说道。后面跟着上完讲习回来的莱登、显得有点累的可蕾娜以及神态自若的安琪。

「首先虽然有点迟了,听说在下次派遣之前会举办派对,当成饯别会顺便庆祝万圣节。」

瑞图一听,立刻挺出身子。餐厅与营站的职员几乎都是文职人员,不是军人。在如今战线后退而变得更靠近战场的这座基地,职员们不可能不心惊胆战,却还是用这种方式帮忙维持士气。为了回应这份好意,态度当然必须积极。

「不错耶,好像会很好玩!队长的话我知道,当然一定要扮死神喽!」

「很遗憾,扮不扮装看个人意愿。我不扮。」

「不是,不扮说不过去吧,辛。帮忙炒热一下气氛啦。」

「失去笑容就输喽。」

「难得有这机会,干脆也来办库丘说过的赏月吧。」

莱登的吐槽让可蕾娜与安琪小声地笑了起来。陌生的名词引起克劳德的反应。

「什么东西?赏月?」

「要做月饼吗?」

接着换满阳微微歪过头。月饼?大家都愣了一下。

「达斯汀,方便占用一点时间吗?下次放映会的许愿片单整理好了。」

「好,谢谢你。」

马塞尔叫住正要前往餐厅的达斯汀,把笔记本拿给他。达斯汀道谢并收下。

达斯汀被精神医疗班诊断出需要心理辅导,下次作战缺席。医官建议战斗训练也必须暂停,因此先不论脑袋,总之身体是闲下来了,所以最近都在企划主办电影放映会。

将每天分别规划为动作片或爱情片等主题日,然后在空置的会议室摆好一张张折叠椅,把灯光调暗,营造出电影院的气氛。来自盟约同盟的奥利维亚等派遣部队人员听说这事,还跟营站职员一起帮忙摆摊卖爆米花与汽水。

每场上映都吸引了不少观众。应部分处理终端热烈要求所举办的砍杀电影祭,达斯汀个人是觉得在那场战事之后看这种影片好像不太恰当,自己也看不下去,就请那些想看的人加上维克来代办。结果维克好像也留下来一起观影。

最后是达斯汀白担心了,活像熟透番茄被压烂的各种东西喷满画面,看得砍杀电影祭的观众开怀大笑,博得满堂喝采。

好吧。

达斯汀心想或许那也有助于纾压。

现在的联邦西部战线比起机动打击群开始活动,甚至是两年前辛等五人受到保护时,又被推回更后方的位置。自从那场几乎无异于败逃的共和国救援作战结束,八六们就一直被留在这座基地里。

维克的祖国联合王国,战线在这一个月内也是节节败退,虽然通讯没断所以已经确定他的父王与王兄皆未罹难,被改造为战场的南部农地似乎也勉强赶上了收割期,但等到这个冬天过去,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就像他自己也是因为忙着企划放映会,才能暂时忘记忧愁。

顺便还利用企划者的特权,在上映安琪想看的爱情片时替她准备贵宾席,索性自己也坐下来跟她一起看,但也惹来了柴夏与阿涅塔等人鄙夷的眼神就是了。

说到这个……

「我说啊,马塞尔……这几天好像都没看到阿涅塔,你有看到她吗?」

被这么一问,马塞尔想了一下。

「对耶,我也没看到她。她跑哪去了?」

赛欧现在转调到联邦首都圣耶德尔郊外的基地。基地最近来了一批召集受训的预备役,所以比起一个月前多出了不少人员。他抱着研修资料跟新认识的同袍走在一起时,一个闪过视野边缘的白银影子让他驻足回首。

「怎么了,赛欧?」

「啊,没有,只是以为看到熟人……」

本来说以为,但重新一看,还真有个熟悉的面孔。

由于待在铁灰色军服的一群联邦军人之间,使得一身深蓝军服与那不像军人的纤柔外貌格外显眼。那个带着赛欧至今从未看过的严峻侧脸往前走去的人是──……

「阿涅塔……?」

她怎么会在这里?

(插图008)

快到吃午餐的时候,达斯汀与马塞尔也来了。第一餐厅开始了热闹如常的午餐时段,但阿涅塔还是没现身。

餐厅渐渐变得一位难求时,事务工作告一段落的葛蕾蒂与她的副官也走进来,辛随意举个手告知这边有两个空位。莱登帮忙拉出椅子,托尔与克劳德去替神色疲惫的两人拿餐盘。

「谢谢你们。」

「不会……上校,你有看到阿涅塔吗?她好像都没出现,也没来送行。」

辛只是随口问问,但葛蕾蒂与副官双双沉默片刻。

「她去圣耶德尔办事了……去见几个年幼的八六,就是那些年纪还不足以上战场的幼童。」

众人一时陷入异样的沉默。

莱登、安琪与可蕾娜,还有西汀、瑞图与满阳都困惑地望向葛蕾蒂。

辛也疑惑地回看葛蕾蒂。她在说什么?

「……第八十六区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小的孩子了。」

忘记是在什么时候,曾对尚未谋面的蕾娜说过:

──可是八六呢?究竟还剩下多少?

──比我们小两三岁的人,恐怕就是最后一批了。因为自从实行强制收容政策以来,八六的人口便停止增长了,而在收容当时还是婴幼儿的人多半也已经死去。

在缺乏医疗资源的第八十六区,无人呵护的婴幼儿连第一个冬天都没撑过。极少数幸存者也被卖到铁幕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比辛小三岁的瑞图以及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个就是幸存的最年少世代了。在十岁出头就会被逼上战场的第八十六区,这个年龄已经可以打仗。

第八十六区早已没有幼小得不能打仗的儿童。

「是吗……你们果然是这么认为的。」

葛蕾蒂轻叹一口气。

「可是,『实际上就是有』。虽然一起保护的几名处理终端也都感到不可思议,说应该没有那么小的孩子活下来,还说收容所的环境严酷到小孩子不可能活命,但联邦原本以为说归说,总还是会有几个孩子活下来。」

当时他们对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的严酷环境就只有这点不够充分的认知。

没有真正理解那里的环境残酷无情到住过的人都认定婴幼儿不可能存活。

──不能战斗的孩子、无法再战的孩子,还有不愿再战的孩子都退役了。

受到联邦保护的八六当中,那些太过年幼无法上战场的孩子、因战伤残的人以及不愿在联邦从军的人,都是进入专门设施或由联邦的监护人领养。

本来不存在的幼儿的确都已经被救出,得到了联邦国内的接纳。

葛蕾蒂的紫色双眸浮现出嫌恶至极的色彩。

「那些没有死于疾病或受冻的幼儿都被卖掉了,卖到共和国的墙内。」

圣耶德尔的「新爸爸妈妈」的家又大又漂亮,年幼的他住惯了窄小粗糙的强制收容所军营,待在这里觉得很不自在。

这个又大又漂亮的家总是让他想起在被送回强制收容所之前,自懂事以来就已经豢养着他的那个漂亮大房子,让他时时刻刻心惊胆战。

这里很可怕很恐怖,可是如果表现在脸上一定会被严厉管教,所以他强颜欢笑,新爸爸妈妈看了似乎也很满意。

就像「主人」以前一直要求他的那样。

就像他以前总是听话,拼命对主人装出笑容那样。

脖子后面──后颈部位开始热得发疼。

『──低贱的小猪。』

某人──理应不存在于这个家中的某人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他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直。

他又被拖回那幢又大又漂亮的宅第,主人家中那个狭窄又冰冷的笼子里。

『低贱的小猪,我可爱又低贱的小猪。你是什么东西?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亲口说出在那又大又漂亮的宅第,那个狭窄又冰冷的笼子里,他被灌输的那句咒语。

「我是有幸被主人饲养的低贱小公猪。」

他必须这么回答。

只要被问到,随时都必须立刻正确地如此回答。

否则就有苦头吃了。

会被鞭打、被按进冷水里,或是像妹妹她们那样被弄死。

……虽然即使回答得一字不差,也还是会很惨。

妹妹她们不久就全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过了一阵子之后又说不要他了,把他送回强制收容所。

共和国在「军团」的大规模攻势下战败,于是他又被联邦军带离强制收容所,说他年纪还小,让这个新家领养他。可是……

『很好。那么──给你下一个命令。』

主人又来命令他了。

被这个家领养后,主人又开始命令他了。

不像那幢宅第,这次只有声音。主人从不在他面前现身。不现身,只是下令。我要你从父亲口中问出这个情报,去央求父亲告诉你那个部队的事情。

假装去探望那些八六伤患,向他们问话。

只有声音──下令的主人无论是现在还是之前,都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他自幼就被人从强制收容所卖到共和国内,还不懂事就被人以恐怖教育支配……

不被允许反抗的观念已经深植内心,所以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现在已脱离主人掌控,得到联邦的庇护,主人已经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因为被命令了,所以必须听从。以往他只被允许这种想法,到现在还是只有这单一想法。

「──我很乐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是他唯一被允许说出的话。

『乖孩子。那么──……』

主人说了。声音跟过去饲养过他与妹妹们的主人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既然要求他遵从命令,就一样也是主人。

他必须听话。

他必须听话。

他必须听话。

他必须听话。

被命令了就必须全部照做,无论是多可怕或多痛的事,任何事情都必须乖乖照做。

『就像平常那样,去跟你父亲问出情报──那些八六,下次要去哪里的战场?』

托马•哈蒂斯是在圣耶德尔国军本部服务的后勤军官。

自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使得前线全数后撤以来,他每天同样忙于军务,今天是宝贵的假日。他睡到饱起床后吃了较晚的早餐,一边慢慢饮用妻子为他泡的咖啡,一边把之前看到一半的书从头读起。

下午预定跟妻子还有年幼的儿子到百货公司,稍微提前采购圣诞节所需物品。托马有两个已经嫁出去的亲生女儿,儿子是大约一年前领养的养子。从共和国救出的八六当中,养子是年纪最小的孩子之一。

这孩子自从被领养,总是在强颜欢笑。他一直在害怕某些事情。

托马看得出这孩子有过相当痛苦的遭遇,但从来没过问。光是回想起来或说出口都会造成伤害。他不想那样去勉强一个年纪还小、活在恐惧中的孩子。

玄关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是怎么了?」

「有人来访吗?」

哈蒂斯家在帝国贵族当中属于地位较低的世袭骑士阶级,在帝国变成联邦之时连带失去了爵位与领土,但留下了些许财产与帝都的小间宅第。在这栋完全足够让一家三口居住的大房子里,托马沿着走廊走向门厅。

「──您是托马•哈蒂斯上校对吧。」

开门一看,外头的几人穿着托马熟悉的联邦军铁灰色军服,但都是生面孔。

臂章上有着图形化的MP二字,是宪兵。这些管理军事警察机构的人员为何会来到并不位于军事基地内部的托马家?

「我是。请问……」

「失礼了。」

一名像是部队长的军官态度温和有礼,却举止强硬地推开托马,踏进屋内。探头出来看看情形的妻子也被跟着进来的队员用同样的方式制止。

宪兵队长迳自踏进客厅,无声无息地屈膝跪下──跪在坐在客厅沙发上,被这非比寻常的状况吓得浑身僵硬的年幼儿子面前。

「连•哈蒂斯──被这个家庭领养之前的名字是连•华阳对吧?」

「……嗯。」

「检查一下。」

待命的宪兵让男孩站起来,用虽不粗鲁但不容分说的动作让他转过身去。不但接连做出无礼行为,还把这种态度用在幼小的儿子身上,让托马怒形于色。

「──你们干什么!」

他想上前问清楚,但另外两名宪兵挡住了他。只听见鞋跟清脆的「喀」一声,一名纤瘦的少女从没关的大门背光处走进屋内。

少女有着白银色短发,双眼也是同一种颜色。身穿雅致短外套搭配裙装,是一种不常看到的深蓝军服。

那种脱俗的深蓝,是共和国的……

那身军服以及头发、双眸的白银色,让儿子童稚的脸蛋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色。

「噫──……!」

男孩的这种反应让「阿涅塔」难以承受地皱起脸,但她摆脱这份心情,直接开口。

同时伸出指尖,指着被宪兵拉住的年幼八六的脖子后方──细瘦的后颈。

「在这里,扫描吧。」

宪兵启动带来的小型扫描装置,对着后颈部位。联邦军的战场医疗技术在长达十余年的「军团」战争当中日新月异,医护兵的装备更是成了其中一大支柱。

这件装置原本是用以迅速发现骨折部位、探测体内枪弹或炮弹破片的位置……

此时它响起了电子音效,显示出侦测到拟似生物结晶体的讯息。

在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的大会议室,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埃伦弗里德听取完报告后,关闭知觉同步抬起头来。眼前并排坐着西方方面军的各位将官。

「确认完毕……已排除圣耶德尔的『窃听器』。」

「我应该已经报告过机密外泄途径并非知觉同步了,埃伦弗里德参谋长。」

「我听到了。但是,恐怕不一定吧,亨丽埃塔•潘洛斯。」

面对毫不隐藏不解与狐疑反应的阿涅塔,维兰参谋长继续说下去。机动打击群这时被派往船团国群而不在军械库基地,两人夜里在阿涅塔的办公室谈话。

看「军团」的动向就知道它们掌握了机动打击群的派遣地点并进行拦截,造成了有效打击。

维兰早已确信泄密者就是共和国。之前有共和国军人尾随机动打击群出现在盟约同盟,不小心提醒了他们这个可能性。

维兰派人秘密跟踪并查清那人的背景,不用特地盘问就找到了证据。对方倒还没夸张到跟「军团」通敌,似乎就只是疏忽大意让它们窃听到无线电。

再来就剩下「联邦方面的」泄密者,以及使用的方法。

的确,「作战中的」知觉同步想必不会是原因。

「同步装置是共和国军开发运用的设备,再由联邦军进行仿造。知觉同步是军方──只让军人运用的技术。这项认知绝对不会有错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受距离与障碍物阻挡,与他人共享五感。这么先进的技术,不可能只用在战场通讯上。其他用途随便想都多得是吧。」

例如拉拢一部分收容者,让他们监视强制收容所。

例如安全且钜细靡遗地在人体实验场观察致命传染病的病情发展。

甚至可以偷窥强制收容所上演的「人类」狩猎活动,当成欣赏一场刺激的表演。

「他们恐怕是为所欲为吧。毕竟对共和国人来说,八六是没有人权的劣等种,是人形家畜──噢,失礼了。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嘲讽你。」

看到阿涅塔脸色渐渐变得惨白,维兰说话时嘴角挂着微笑,却用冷血透彻的黑瞳不苟言笑地盯着她。事实上,他也并非有意嘲讽阿涅塔,更没有半点谴责的意思。

眼前的亨丽埃塔•潘洛斯无疑是年纪尚轻的少女,但也是官拜少校的军人,甚至无惧于众人白眼志愿派驻联邦。

把她当成看不见现实的柔弱小姑娘,反而是失礼的行为。

「假设有一些非供军用的同步装置,很可能以非法途径植入人体──而且共和国军至少表面上没能掌握其流向,你有办法追踪到吗?或者是有某些技术层面的根据,让你可以彻底否定这个可能性?」

阿涅塔脸色惨白、浑身僵硬的反应只维持了极短时间。

在维兰的注视下,一如他对阿涅塔的观感,她恢复了平静。

白银双眼陷入沉思。她抛开只会妨碍查证的常识、伦理观念与现在用不到的罪恶感,高速动脑思考。

「──这个嘛,我想不是不可能,技术层面上也不是办不到。」

同步装置确实有可能被运用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也可能被当成窃听器。

阿涅塔点点头,抬起脸来。白银双眸散发坚硬的光彩。

「我明白了,埃伦弗里德参谋长。我会先查阅研究室过去的资料,如果能找出同步装置进出或调整作业的可疑纪录,应该可以循线追查。」

「收到──共和国方面的接听者似乎也已落网。感谢你的协助,潘洛斯少校。」

宪兵队长听完报告后点个头,关闭知觉同步,向阿涅塔低头致谢。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圣耶德尔基地,让部下在会议室的门口站岗,禁止任何人进出。

从遭到检举的每个八六孩童身上都找到了拟似神经结晶体,跟过去共和国第八十六区使用的是同一种同步装置。

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被当成「破坏神」的资讯处理装置(处理终端)植入拟似神经结晶体(同步装置)的少年兵们,都在受到保护时接受检查并摘除了结晶体,然而……

「这些孩子原本待在收容所,从年龄来算又绝对没上过战场,就跳过没检查了。没想到竟然会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暗藏同步装置,当成窃听器利用。」

在军中,部队与兵员的部署、运作状况属于机密事项。

更别说从事「军团」支配区域深处挺进作战这种高机密任务的机动打击群,更是任何动静都必须谨慎隐瞒的部队。纵然处于能得知部队派遣地点和任务内容的身分地位也绝不能泄密,就算对方是家人或同袍也一样。

话虽如此,在自己家里心情一放松,面对家人,总是会有人说溜嘴。

如果问问题的是小孩子,戒心就更轻了。如果这个小孩是获救逃离迫害的八六幼儿,其中有些大人会以为他们爱听同样身为八六的大哥哥、大姊姊的工作情况和精彩表现,就积极地对他们说得太多。

「八六的监护人全都是前贵族或政府高官,作为情资取得来源当然再适合不过──但他们竟然能预料到上流阶级会出于责任心接下监护的担子,在八六受到保护之前的短短期间内躲过我们的目光装上同步装置。主导者虽然没人性,看来是挺能干的。」

已经怀疑八六为泄密源头,却花了点时间才着手检举也是因为监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半点证据,不能轻易拘捕贵族高官的庇护对象。

然而阿涅塔的眼神很冷漠客观。

「喔……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精心策划的一件事。」

听到明确流露嫌恶感的口吻,宪兵队长回望阿涅塔。这位年纪尚轻的女军官,对他来说就像岁数相差许多的妹妹一样,还是个少女。

她痛苦地皱起白皙的容颜。

「小孩体内早就植入了同步装置,这次只是回收再利用而已……回收他们曾经玩腻丢弃的『玩具』。」

白银色的双眸难以承受而严肃地扭曲。

知觉同步不光是用以通讯的听觉,五感全都能进行同步。

嗅觉、味觉或触觉不像听觉或视觉能发挥军事用途,派不上用场所以从未运用,但经过设定也有办法同步。

也能共享面对面谈话程度的情绪反应。

将这种用途拿来滥用……

阿涅塔狠狠地咬紧牙关。他们竟敢……

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行为。

「他们从第八十六区找来幼儿植入同步装置,然后拿来玩弄。在拷打、强奸……或是杀害的同时,透过知觉同步享受被虐者的触觉与情感。等到玩腻了,就把幸存者再丢回强制收容所。」

辛像是遭到电击般霍地抬头。时机也太巧了──难道……

「维契尔上校……米利杰上校被后送,难道也是因为这件事?」

葛蕾蒂一听,非常不开心地叹了口气。

辛会这样怀疑很合理,她也猜得到有人会这样讲,不过……

「只是巧合啦。」

辛依然用疑惑与不信任的眼神盯着葛蕾蒂,而她神色不变。

她看到一向优秀的学生竟然看漏了这么单纯的细节,用温和沉稳的教师般的口吻接着说:

「真要说的话,诺赞上尉,是你先来向我报告米利杰上校身心出状况的。我也是接到报告,才会让精神医疗班为她看诊……再说同样身为共和国军外派人员的叶格上尉并没有被调走呀。」

被这么一说,辛眨了一下眼睛。

眼睛转去一看,达斯汀轻轻举起单手回应,就像一只待在房间角落到现在没人关心的狗,低调地主张自己也在屋内。

事实上辛的确把达斯汀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被这样提醒才完全恢复冷静。

葛蕾蒂提醒得对,是辛向她报告蕾娜的身心出了状况。至于不在这里的阿涅塔,葛蕾蒂刚才也说过「她去见年幼的八六了」。听起来应该是针对此事,协助联邦军负责机密维护的机关一起展开行动吧。

「……失礼了。」

他尴尬地涨红了脸,低头赔罪。葛蕾蒂带着一份关爱笑了。

「她恢复健康之后很快就会回来。你别担心,等她回来就是了。」

「嗯。」担任西方方面军司令官的中将在维兰参谋长正面的座位上点点头。

「参谋长,那些窃听者的通讯网还『能用』吧?」

「当然了。『军团』要等到没仗好打,看新闻节目解闷时,才会发现情报来源已经没了。」

「很好。」

为了不让窃取通讯的「军团」察知「窃听器」被检举的动向,共和国方面的窃听嫌犯全在同一时间暗中进行压制。军方从通讯密码、窃听者之间的关系到每个人的讲话方式全掌握得清清楚楚,可望假冒为窃听者自由运用通讯网。

中将从这句简短的回答听出,就连联邦原本保障的新闻自由也会暂时进行限制。

「关于西部战线……特别是共和国爱死了的机动打击群(八六)的动向,你得释出一些假情报。在实际运用部队之前的这半个月期间,就让它们尽量浪费资源用来戒备根本不会出现的机动打击群好了。防御地带的修建与军队重组都会在那之前完成吧?」

维兰参谋长淡然回应:

「包括列车磁轨炮(斗神孔雀)的追加部署在内,日程没有延迟。从共和国难民募集的义勇兵,也即将开始部署于战场第一线──共和国的背叛,首先将由他们的国民用生命付出代价。」

于联邦北部第二战线布阵的北方第二方面军,参谋长是一位拥有美丽夜色肌肤与艳丽黑发的沙漠褐种女少将。

「──现在针对今后的作战计画进行确认。」

北方第二方面军以三个军团构成,与西方方面军的五个军团相比之下,士兵人数与保有机甲都少了许多。

这是因为不同于西部战线以较难防御的平原为主战场,北部第二战线受到将整个战场切分为南北两块的大河──希阿诺河的防护。河川能够阻挡陆上兵力的入侵,在渡河时强迫战力分处于两边河岸,是自古以来的天然要塞。

然而如今,受到炮弹卫星轰炸而不得不大幅后撤的北方第二方面军失去了这个要害。

后撤地点是一片开阔地,原本以河川防御为前提的部队目前战力不多,无法长期抵御「军团」机甲部队的攻势。问题是联邦军目前整体也缺乏兵力,无法期望获得战力补充。北部的另外三条战线、南部与东部的战线也都是以山岳或大河等天然要塞节省战力,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下被迫后撤而陷入兵力不足的危机。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

参谋长开口了。这次会议有方面军司令官、参谋长与各军团的军团长加上众幕僚与会,但是北部第二战线目前还没有多余心力让这些忙碌人士齐聚一堂。除了参谋长、司令官与机甲军团的作战参谋之外,都是透过通讯线路参加会议,会议室的无人座位上浮现出全像视窗。

「作为最优先目标,我们将在目前的防御地带前方『重新构筑防御河川』。同时将交战区域全域泥泞化,妨碍『军团』机甲部队的入侵──我准备实行以第八六机动打击群为挺进部队的防洪坝破坏作战。」

北部第二战线的无数中队指挥官之中的一人,出身于帝国贵族最低阶级的乡绅家族,诺艾儿•罗西少尉听到今天再次来报的战死消息──领地百姓的死讯,呆站原地。

作为一个月前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战死者,已经确定梓梓利、努卡夫与罗莱捐躯。

这一个月来的战死者名单,今天又追加了金纳与埃兰的名字。

「──我的部队明明都没有人死,为什么其他部队死了这么多人……」

诺艾儿咬住擦上淡色口红的嘴唇,捏紧士兵家属寄给她的信。悲叹来自儿子早逝的父亲、丧夫的妻子、失去弟弟的哥哥、姊姊丧生的妹妹,以及死了父亲的女儿。这些沉痛的声音透过镇长代笔的文字,凄切地向她乞哀告怜。

求求您,小姐。治理我们的特别市(城镇)故乡,英明的乡绅罗西家高贵的小姐。

请不要再让我们的孩子死去,请保护您领土的人民。恳请您除去压迫我们的苦难、击退钢铁的灾厄,突破眼前的困境。

以您统治我们的英明才智、勇气与仁慈──救救我们这些劣弱的领民。

「……当然了,我可是大家的主人。」

她点点头,烟熏般的巧克力色双眼染上悲痛之色。这是烟晶种特有的如烟眼瞳。经过精心保养、绑在两边的同色柔细长发滑落在军服肩膀上。

我绝不会再让更多人送命,绝不会让我珍爱的领民们心碎。

至今已经有太多人牺牲生命。

在这十一年之间的「军团」战争、去年夏天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势,以及一个月前那场燃烧流星的猛烈炮击与钢铁巨浪形成的第二次大规模攻势。

死了很多人。大量军官与士官捐躯,伤亡最惨重的基层士兵现在更是告缺。

再这样下去,就轮到她的其他人民来从军了。

在革命与战争中失去曾经让城镇富裕的发电厂,她的领地城镇的人民……她那些失去了发电厂的工作又无法重操旧业,变得贫困的人民……他们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时被迫从城镇疏散,现在为了养活家人不得不从军。然后,又有很多人会死。

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一定是有人做错了什么决定,不然太奇怪了,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对,太奇怪了。人命伤亡是不寻常的事情。

有这么多人死掉是不对的。

一定是这个叫联邦的国家做错了什么决定,才会导致这种错误的结果。

都怪这个国家、政府、大总统与大贵族们玩忽职守、草菅人命,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才会导致这种后果。

既然如此,现在立刻纠正回来就好。

有错的话纠正就对了。没错,就从现在开始,就算只能靠自己……

「应该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用用你的脑子,诺艾儿。」

新闻到现在还没报导「窃听器」的消息,就连联邦军内部也没公开,对嫌疑人物的审讯一律秘密进行。

「……我想,来到我那间病房的应该就是那个叫连•哈蒂斯的孩子。」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没跟他说到话。同一间病房的奇吉斯有跟他讲两句话,但只是关心那孩子家里还有父亲的情形,应该没讲到军方或机动打击群的话题。」

赛欧一边回答宪兵的问题,一边感到脖子后方有种尖锐的刺痛错觉。在第八十六区为了让他们拆不掉,会把同步装置植入他们的脖子后方。

他入院时来探病的那个八六小男生也被植入了同一种东西。

那孩子跟身穿军服像是养父的男性牵着手,明明不认识赛欧或其他任何人,却特地过来探病聊天。

当时赛欧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伤势上,同房的几名少年应该也一样。

现在想想其实很容易就会发现,第八十六区不可能有那么小的孩子幸存,来给陌生人探病也很不自然。

「利迦也是啊?我那边也来了个小孩,八成是同一个人。」

「我那间病房则是来了个小妹妹,说是来探望同样是八六的姊姊。」

被召集到同一间会议室的尤德,以及与尤德在同一所疗养设施复健中的安玛莉接着说了。宪兵问过他们跟对方说了什么,以及对方想知道哪些事之类的几个问题,问话就结束了。

「谢谢你们的合作……之后如果又想起了什么,再跟我们联络。」

「啊,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落网的那些『窃听器』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噢──宪兵随和地点点头。

「也是,你们当然会关心了。目前已经摘除同步装置,正在请他们针对下令通敌的共和国人提供资讯。」

宪兵看出赛欧表情的变化,促狭地故意扬起一边眉毛。

「我是说『提供资讯』,不是讯问。虽说可怕的宪兵在军队里人见人厌,但我们不会对小孩子动粗的。我们回到家里也不想带着罪恶感跟家人相处啊。」

尤德语气平静地问了:

「他们能回家吗?」

「送得回去的话……这我不确定。身为养父母的军人会因为违反勤务规定受惩处。而且被迫协助过窃听的养子,养父母也不见得会想领回去。不过嘛,至少帝都还有孤儿院,不会让他们流落街头,不用担心。」

「不能由我们领回去吗?」

宪兵露出淡淡的苦笑。

「你打算趁着战斗空档玩育儿家家酒吗?你们是驾驶员(Operator),猎杀『军团』才是你们的工作,不当一回事就伤脑筋了。」

就像是往乱叫的狗的鼻子上打一下,言词尖锐且毫无顾忌。

真正让赛欧等人倒抽一口气的不是尖锐的言词,而是那种不假思索的语气。就像在教训咬主人的猎犬时,用理所当然的自然动作挥鞭般,那么刻薄的言词。

宪兵没看出少年少女的战栗与隐藏的戒心,或者是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再来是未经证实为『窃听器』的八六,目前预定为了安全起见,也会暂时拘捕,重新进行检查。」

赛欧猛地抬起头来。

「拘捕……!」

「噢,抱歉,你们从军人士可以免除。你们早就接受过有无同步装置的检查,况且我们知道机动打击群至今打下的战果,你们都表现得很好。我说的不是你们,是那些没有从军的八六。」

赛欧有话想说但暂时吞回肚子里保持沉默,宪兵则是照样说他的,没看出赛欧、一直没吭声的尤德与安玛莉的内心思绪,或者根本不在乎。

「主要是因为正好在『窃听器』检举的这段时期前后,有几名八六离开监护人的住处或设施,然后断了联系。他们似乎不是泄密源头,但怎么想都很可疑吧?尤其是她与其他人,更需要第一时间『带回保护』……想跟共和国避难政府抗议,手里的筹码也当然是越多越好。」

北部第二战线遭受天降神怒般的激烈炮火,以及随后大军进犯的「军团」猛攻,在伤亡惨重与多人失踪的状态下后撤了。

所以说到底,变成这样究竟是谁的责任?

到底是谁的错?青年梅勒只是北方第二方面军的一个小兵,找不到答案。

他只知道自从国家变成联邦以来,没有一件事情好转。

十一年前当联邦还是帝国时,梅勒年纪尚小,他出生的城镇盖了一栋用最新科技打造的发电厂,生活富足安康。后来爆发革命,镇上的大人们都说很多事情会变得更美好。

可是,根本就没有变好。

革命与战争关闭了发电厂。以前镇上的孩子都不用去什么学校,后来变成非去不可。城镇变得贫困,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长大之后本来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继承爸妈的工作就好,后来却必须自己求职。更何况爸妈本来是在发电厂当清洁工,那份工作也没了。更不可能再回去做曾祖父母好像从事过的农业。

不得已,他只好选择从军,可是进了军队又是训练啊、教育的,有太多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事情。

「……怎么会变成这样?」

梅勒呻吟着说。他有琥珀种的麦黄色头发,遗传自祖母的蓝眼睛在他小时候曾经被镇上乡绅家的小姐称赞过颜色很美,是他暗自引以为傲的色彩。

这十年来,明明发生了这么多坏事,为什么领导革命的恩斯特大总统、那些贵族军官还有老爱强迫他做这做那的士官们,都没有人要想想办法?

明明有这么多坏事发生,明明知道没一件好事,却没有任何一件能立刻得到解决,岂不是很奇怪?

快想想办法啊。

谁来都好──总该想想办法了吧。

「──有办法。」

忽然间,诺艾儿发现了。

有个办法。有办法可以把「军团」全部烧毁,有办法可以不让她的人民去送死。现在立刻就能突破眼下困境的银色子弹,就像一只青鸟在她手中散发光彩,等着被人发现。

事情是如此简单,让她灵光乍现之后不禁怀疑这么神奇的妙计,大总统、政府与曾为大贵族的将官们至今怎么会懒惰得想都没想到要用。

就在诺艾儿家过去的领地,为了建造那栋设施而接受大领主米亚罗纳家的资助,将城镇改建为最新科技的圣都,玛莉勒苏里亚特别市的……

「……核能。」

恩斯特身为革命英雄受到联邦公民的热烈支持,但面临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败绩与人命牺牲,以及这一个月来直线上升的战亡人数与军事费用,支持率一落千丈自是无可避免。

「从船团国群与共和国难民召募义勇兵是还好,毕竟是他们志愿从军的──但我反对让义勇兵打前锋的作战计画。比起这个,应该加强防御设施的功能才对。设施可以修理,但丧失的人命就讨不回来了。」

然而这位大总统本人讲话语气却跟平常一样悠闲自在,简直毫无危机意识。更夸张的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坐在大总统官邸的皮沙发上宣扬逻辑矛盾的理想主义,尊重一条人命胜过战线维持与国家命脉。

好像在宣称这才是歌颂正义的齐亚德联邦该有的正义,论及人类的骄傲与尊严时,谁都应该遵守这种理想。

与他面对面的高官实在忍不住要板起脸孔。身为大总统,竟然重视外国民众的生命胜过国内民众,而且还……

「照这种方式,死的会是我们联邦的将士。战死者增多,加上扩充防御设施所需的战时增税,将会让阁下的支持率进一步下降。」

恩斯特面不改色。

「支持率当然会下降了,那有什么问题吗?」

眼镜底下的炭色眼睛甚至像是带有一丝冷笑。

高官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阁下──您口口声声喊着人类的理想,但阁下您恐怕不是真心想捍卫理想吧?」

完全不把国民支持率下降与保身之道列入考量──跟战线或国家的命运一样,彷佛连自己本身都毫无价值。

就连高喊着必须捍卫的理想也不例外。

恩斯特面不改色。炭色眼睛像是厌倦了世事的火龙内心烧剩的灰烬。

高官发出呻吟。面对这个在十一年前的革命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这十一年来领导联邦前进的男人──眼前这个曾经跟他是朋友,博得他敬意的怪物。

「阁下,我……我们是凡人,没办法做一头龙的随侍。你这样卖弄自己违反人性的部分,要我们如何继续跟随你?你如果明知道我们跟不上却还故意这么做……就是对我们的背叛。」

听到中队长要求所有人集合,梅勒与同一个小队的欧托、凯西、米尔哈、莉蕾与悠诺一起聚在部队仓库里。

即使同样是特别市出身,有些人被分发到战斗兵科或早早就升上士官而被调去其他部队,分散在军团里的各个单位;只有曾为乡绅的小姐率领的这支中队全由同胞组成。他们的小姐从小到大都是一样聪明、美丽且可靠。

分发到其他部队的人很多都战死了,唯有这支部队在小姐的领导下,至今没有任何人死亡。

「──我找到解决方法了。」

所以当小姐让梅勒这个运输中队以及另外三个运输中队的队员列队站好,情意恳切地发表演讲时,中队队员全都毫不怀疑地听得感动万分。为了拯救在第一次大规模攻势陷入危机的联邦军,诺艾儿小姐提早从军校毕业走马上任,如今已经是受人景仰的中队长。

围绕四周的人员包括听说与诺艾儿同梯的年轻军官、各个村庄的乡绅与骑士,以及他们家的少爷与千金。就跟小姐一样,都是各自率领着以领民组成的中队参战的少年英雄。

「我找到能消灭『军团』,结束这场战争的办法了。军方高层与政府都没发现还有这个办法──或者也有可能是蓄意隐瞒,让那些大贵族去跳他们最擅长的互相踩脚的议会圆舞曲(华尔滋)。」

梅勒等各个中队的士兵没听过这个本身就带有浓厚贵族色彩,用来揶揄帝国议会由于党派之争太过激烈以至于什么都决定不了、原地打转的词汇,结果……

「……说穿了就是全都怪军方高层、大总统阁下与那群大贵族不好,是吧?」

大家的理解就跟大哥凯西极其草率的总结一样。

他们都认为是军方、大总统与大贵族不好,认为率领部队的将官、恩斯特、掌控政府与军方的大贵族就是罪魁祸首,必须为自第二次大规模攻势以来的苦战,以及名为「军团」战争的灾祸负全责。

凯西弯起薄黄色的眼睛,透出兴奋期待的笑意与光彩。

「也就是说,十年前的革命是大错特错。但是……这次一定会成功。我们要打倒那些坏蛋,改变这个世界。这次总算能成为大家所说的英雄了。」

诺艾儿开口了,像是要证实凯西、士兵们与抬头看她的梅勒期待得没错。

「现在就必须矫正联邦的过错。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将开始一场让联邦正视现实的正义之战。高举指引明路的苍蓝火焰,当着他们的面指破迷津!」

一身承担救世使命,诺艾儿几乎是用悲怆的神情坚定地做出宣言。「喔喔!」众人发出的欢呼让整间仓库感受到他们对娇柔的公主将军表达的热烈赞美。

凯西握拳朝天大声呐喊;欧托、莉蕾、米尔哈与悠诺无不热情高喊小姐的尊贵名号。面对全世界的危机,小姐和他们似乎就要成就一场大事,这种预感深深打动了他们所有人,梅勒也一样连声欢呼。

虽然至今坏事不断发生,但已经不用担心了。所有问题都会立刻得到解决。

因为小姐已经把发生坏事的原因告诉他们了,小姐已经指出必须打倒的坏蛋。小姐找出了祸根,证明他们的愤怒、不安与不满都是对的。

已经没事了,全部都会顺利解决。聪明可靠的小姐会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

只要遵从小姐的领导就没事了。

「请大家听从我的指示,这样才能捍卫你们的故乡、家人,以及这个国家。」

这句话让梅勒志气昂扬,并且安心得差点没昏过去。

北方第二方面军,属于第九二支援联队的四个运输中队,同时失去联系。

大约就在同一时间,同部队的士官、部下与长官也在夜里不见人影──负责人员立刻上报,表示有脱逃的嫌疑。

以军法来说,从营中脱逃──敌前逃亡是重罪。宪兵部队立即展开搜索,掌握到他们的行踪进行追捕。

这些逃兵的目的地似乎是他们之中一些人的老家──属地谢姆诺的特别市。难道想躲在家乡吗?单纯的思维让宪兵们皱起眉头。

然而当他们抵达玛莉勒苏里亚特别市时,逃兵并不在那里。

这座城镇的居民虽然已经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时进行疏散,不过大领主指派的设施人员与他们的家人还在镇上。宪兵队长去向负责人打听消息,接到了令人忧心的报告。

逃兵前往位于郊区的设施,运走设施内保管的某种东西就直接离开了。

离开位于郊区的废弃发电厂──建造于帝国末期,在革命中被捣毁,又在随后爆发的「军团」战争中因为位置邻近前线,出于安全考量决定废炉的……

核能发电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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