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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Holy blue bullet 第五章 血腥玛丽在雾中

用过核燃料放出的辐射,全都能用厚重金属进行遮蔽。即使无法完全隔绝,也能大幅降低辐射暴露的可能性。

所以万福玛莉亚联队的镇压任务,从之前到现在都是由身披约束型陶瓷与重金属复合装甲的「破坏之杖」来执行。

同样以机甲兵器为假想敌,用一二○滑膛炮与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武装自己,让战斗重量五十吨的超大重物以时速一百公里跃动的联邦军陆战关键武力,竟用来镇压脆弱无力、尽是无装备步兵的万福玛莉亚联队。

在北部第二战线晚秋季节特有的浓重覆盖的白色朝雾下,钢铁狼群迅速而无情地逐步压制无人荒村。

两挺回旋机枪的扫射,将拔腿就跑的士兵变成喷溅的鲜血。倚靠崩垮石墙的那些人,被战车炮弹变成一团瓦砾与血肉的混合物。躲在暗处憋住呼吸的集团遭到多用途炮弹在空中炸开散布的霰弹风暴连同遮蔽物一起扫平。进退不得到最后可能是陷入恐慌了,鬼吼鬼叫着空手冲过来的步兵被钢铁机械一脚踢开。

万福玛莉亚联队士兵持有的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在主力为装甲步兵的联邦是提供给后方运输部队或工兵携带的自卫武器。就连以机甲兵器而论寒酸脆弱得可以的共和国制「破坏神」的装甲,「区区」七•六二毫米弹的话都挡得下。更别说「破坏之杖」坚不可破的复合装甲,自然不可能留下大于刮伤的损伤。

别说报一箭之仇,万福玛莉亚联队就连正常抵抗的手段都没有。

迅速,而且是极其无情地──屠杀继续进行。

任何战场都总是笼罩着迷雾。

无论如何谨慎、细心地收集庞大情资,不确定因素总是永远存在。敌军、政治、气象与地形,甚至是像万福玛莉亚联队这种自家士兵,其中都可能潜藏着意想不到的事情与现象。作战计画受到这些因素干扰,总是很难确实按照计画进行。

正因为如此,这场战斗看在米亚罗纳中校眼里才会显得特别异常而凄惨。

「……这群蠢材,睡觉都还比动脑有用。」

为了不让「核武」被运走,她设下了仔细而执拗的包围网,绝不让任何一个士兵逃走。而为避免叛军察觉到追兵接近与包围网的建构,她要求部下彻底封锁无线电并善用遮蔽物。

更进一步,为了不让叛军在战斗中引爆「核武」跟他们同归于尽,她在战斗开始的同时就突袭并压制了「核武」的保管库。

这是针对情报进行详查,派出侦察兵谨慎而迅速地确认过地形与目标位置才展开的突袭。但就算是这样,接近、包围、侦察与战斗都能如此照计画走,也实在太过异常。

对方没有一个人想好抵抗所需的策略或准备,甚至连意志也没有。一失去当成救命稻草的「核武」就脆弱地土崩瓦解,所有人无不只是抱头鼠窜。

……对,只会逃避。

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是在逃避。眼前这群愚蠢又胆小的家鸡,就只有这么一个动机。

不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心。他们或许以为这是对故乡或同胞的爱,但其实也不是,更不带半点义愤、衷诚或正义。

只不过是被吓得惊惶失措,承受不住就到处乱窜罢了。这就是这场骚动无聊透顶的真相。为了不让自己活在恐惧的阴影下,就让战线、同胞甚至是祖国陷入危险,不过是丢人现眼的逃避行为罢了。

他们甚至不曾正视自己的德性,弄清楚自己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来。分明就只是这样一群愚钝、无力又怠惰的东西……

「连自己一个人都管不好,还以为你们能救到什么,能完成什么大事?一群蠢材。」

「救救我,小姐,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小姐!」「小姐快来保护我们!小姐!」

诺艾儿掩耳不听周围士兵接连遇害的惨叫,一边哭叫着想盖过这些声音一边东逃西窜。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大家……不是我,是大家……!」

是因为大家都不想办法,只会依赖我叫我救他们。所以我……我只能一个人拼命硬撑,弄到必须做出这种事来。

我其实根本就不想这样!

被「破坏之杖」追着到处逃窜的莉蕾眼睛转向她,满脸惊恐地向她伸出手来。

「小……」

下个瞬间,声音就被「破坏之杖」的机械脚踩烂停息了。

所以,她不可能有听见声音。不可能还看得见莉蕾的脸。

明明应该不可能,她却听见怨恨的声音,看见谴责的脸孔。

明明是小姐叫我们做的。是小姐命令我们的。

是小姐擅自决定要这么做,我们只是无故遭殃。

「……不对!」

对,我的确是觉得错误必须被纠正。

的确是想保护大家,拯救大家,然后做出了行动。

但也不可能这样就变成是我得负责。

不可能会是我的错!

「是大家没有做好!──不能怪我!」

没能做出核武,还有部下跟同伴一个个死去,都不能怪我。

因为我又没做错,我是对的,这世界不可能没有为我准备一个全部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的聪明办法。

世界不可能这么残酷无情。

所以没有找到、做不出来,都不能怪我。

「不能怪我!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是呀。」

有人抱住了她。回头一看,宁荷在对她微笑。

「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已经没事了,不管有什么问题,我都会保护你的。」

她「啊」地倒抽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间,诺艾儿忘掉了直到前一刻还存在的怨叹、恐惧与眼泪。

她没有要诺艾儿帮助她、救她,也没有寻求保护。

她说「我会保护你」──你会保护我?

「你什么都不用再烦恼了,什么决定都不用做了。我会保护你,不让它们伤害你。因为只有我了解你,小姐这种头衔太沉重了,对吧?已经没事了。」

那会是多么……

如果能就此放掉沉重的负担、内心深处一直感到沉重的乡绅女儿的职责、帝国贵族的义务、小姐这种头衔,这所有要求我承担的责任,那会是多么……

多么地美好啊──……

继而……

「破坏之杖」的机枪转过来一阵扫射,把两个女孩一起打成了碎片。

大多数核武都藏在第一个被压制的仓库里,凯西手里抱着的水桶是最后一个了。

苦于涌上喉咙的呕吐感与浑身虚软的感觉,凯西摇摇晃晃地走在杀戮场面之间。

装核武的水桶离奇地重,分明没有受伤却觉得浑身沉重无力,但是沸腾的怒火不让他停下脚步。

根本就找不到原生海兽,同伴也都死光了。

都是联邦军害的,都是那些贵族害的。

都是小姐害的。

凯西恨得咬牙切齿。

都怪小姐弄错,都怪小姐欺骗我们。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联邦、那些贵族还有小姐都在欺骗我们。都在骗我。

「……我上当了。」

我是被骗的,我是被害者。所以……

「我要讨回这笔帐。」

他像只可悲的老鼠般躲在暗处,逃过「破坏之杖」的目光到处爬行。总之,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赢过那架大家伙的地点。

他心想只要躲进狭窄的地方,那家伙就追不过来。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潜入了一栋石造建筑物──却想都没想到在石壁围绕的狭窄空间引爆这个炸弹,对于散播放射性物质其实没有半点帮助。

凯西只能想到引爆怀里的核武──他到现在还认为是最终王牌的旧水桶,至少能把这个令人绝望的局面全部毁掉也好。

想都没想过之前以同样条件引爆时只能炸掉一辆卡车的「核武」威力有多低。以他的那种思维,甚至不曾试着去回想。

总之,他要引爆这玩意儿,把所有一切都毁了。

这是报复。

因为是报复,他生气是合理的,所以怎么想都一定会成功。

他撕掉黏住所有空隙的布胶带,把水桶盖打开,尽可能把多一点塑胶炸药塞到莫名其妙令人毛骨悚然的无数金属颗粒上面。然后插入引信,拉着引爆装置的引线站起来。一阵反胃感涌升,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哇的一下全吐了出来。

……他们几个一开始也是像这样呕吐。

撬开燃料棒后,引爆第一个核武,失败之后,同伴们就日渐衰弱,变得不成人形,最后一一死去。

凯西觉得这简直就像诅咒。

没有中枪,也没有碰到火。可是他们却皮肤肿胀,头发脱落、肌肤溃烂,呕出胃血与内脏一一死去。处理过核燃料之后,碰过的每个人都不例外。

他想那个大概真的是某种诅咒吧。

他没看到任何感觉不好的东西,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可是碰到却会死,所以那就是诅咒。是碰不得的东西。

小姐知道,却瞒着我们。

帝国知道,却在我们的村子里做那种东西。

我要把这玩意儿洒得到处都是。

他擦擦嘴角,站了起来。这时他才终于发现,这里是一栋礼拜堂。

在祭坛的那一头,受到黎明雾里淡淡阳光的透射,简直宛如天堂光明普照的彩绘玻璃上,温婉女性的慈爱微笑映入视野。

穿着透明耀眼的美丽蓝衣。

领主夫人,玛莉•勒苏里亚。就是这女的在村子里盖什么核电厂。你活该。

一身蓝色礼服美丽动人的圣母大人,看着吧。

他转身就走。

接着他的眼睛对上了铁灰色全身铠甲的人影指着他的重型突击步枪枪口。

「……哈……」

某处传来锐利的轰然枪响。

能够听到这个声音,是因为「破坏之杖」的激烈炮声、震耳欲聋的步行声,以及尖锐刺耳的动力系统低吼声皆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

米尔哈抱着悠诺,在朝雾昏暗而令人发毛的寂静中到处爬行。一只脚被炸掉让他站不起来,想拨开泥巴前进,右臂前端要断不断的手掌又严重碍事。

用勉强还算没事的左臂抱住的悠诺坦白讲重得要命,好几次被血弄得滑掉又得重新抱好,既麻烦又讨厌。

既麻烦又讨厌,既柔弱又胆小,但就像他的妹妹一样,再麻烦再讨厌也得好好保护,因为既柔弱又胆小,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保护好像妹妹一样的她。

她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像平常那样害怕地哭泣?

啪滋一下,泥巴溅到肮脏的脸上。

抬头一看,铁灰色形影正好在他眼前把铁桩般的机械脚跺下来──联邦、帝国的贵族们驾驶的机械魔物。「破坏之杖」。

跟诺艾儿同样带有帝国北部边境贵族口音的女声,透过外部扬声器庄严冷静地断言:

『你是最后一个了,挖地的鸡脑袋(家鸡)──那块破布是你的朋友吗?无能的废物,搞不清楚身为蠢材的分寸自作聪明,才会平白无故害死同伴。』

米尔哈一听顿时肝火上升。

破布?竟敢说悠诺是……

……对,这他早就晓得了。

她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哭,也没有说她害怕。不管重新抱好几次,都不肯自己动一下。

当然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头了。

嘴巴与眼睛都跟头一起没了,当然不可能流眼泪或发出声音。

会变成这样是因为……

是你们把悠诺变成这样的。

是你们这些军官、长官、联邦……

「是你们叫我们自己想的啊!」

我们明明没那么聪明,你们却不准我们办不到。

「我……我们根本就不想要那样,是你们叫我们做的!我们只是照你们说的自己思考自己行动,结果现在又说我们搞不清楚分寸,叫我们不要自作聪明,是吧!──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你们这些无能的东西什么都不准做!」

米尔哈说归说,其实他很明白。家鸡的分寸、无能之类的用词……

这些用词,在联邦都说不得。

在自由与平等的国度是说不得的用词。

……不对,其实也不是。

「……『你们是不想说』。」

因为在自由、平等与正义的国度,讲这种话是不对的。

因为这些家伙不想犯错。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的,却又不想犯错,所以……

「你们只是不想当坏人才不讲!──卑鄙小人!」

「──你说得对。」

米亚罗纳中校说话的同时扣下了扳机。机枪扫射把最后一个叛乱分子轰成碎屑。

低头看着喷溅的鲜血,米亚罗纳中校自言自语。由于受到动力系统的巨大噪音盖过,在这窄小孤独的「破坏之杖」炮手兼车长席,即使是同坐驾驶舱的驾驶员也得透过机内无线电才能听见她说话。

「你说得对,正义的国度总是很卑鄙。」

所谓的「自行思考」不是只要有在动脑就行了。

所谓的「自主行动」,意思不是只要有在行动,做什么就都不会被怪罪。

对不懂其中区别的人来说,讲这些话当然是卑鄙行为了。

同样地,对于不知道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丢人现眼地哭着到处逃窜的诺艾儿•罗西来说……

对投降判断做得未免太迟,还拿自己去挡子弹的宁荷•雷加夫来说……

对想在封闭空间引爆辐射弹,什么都没学到也不懂得思考的基层士兵来说……

联邦公民以正义之名硬把承担不起的自由、平等丢给他们的行径,无疑是……

「对于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也不想学,得到多余时间也不想用脑,得到自由也不想做判断的羊群,只给予他们权利的结果就是这副惨状。就是硬要把自由与平等塞给放弃思考交给别人做判断,除了服从主人之外什么都不想做的羊群,才会导致这种结果。」

从来不曾考虑过自由与平等严酷的一面。

或者只因为自己背负得了,就不负责任地照样要求别人。

没错,对具备统治者资质的人来说──对能替自己作主的人来说,自由与平等的滋味是多么甜美啊。不用听命行事也不会受到强迫,享受尽如己意决定自己人生的自由……然后在平等的口号下,不用替别人的人生负责。

具备统治者的铁腕,却不愿用这双铁腕保护连自己的人生都背负不了的弱小羊群。

大言不惭地说在民主制度的自由与平等之下,每个公民都是自己的王。至于那些连自己的事都无法作主的人,一句这也是你们自己的责任就弃之不顾。嘴上说大家都是公民,却只顾着自己享受想要的自由,绝不为跟自己平等的公民提供他们想要的安乐。

米亚罗纳中校觉得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身为过去在齐亚德帝国统治黎民,将思考与判断这些伴随统治而来的义务、全体领民的命运视为自身责任的帝国贵族之一,米亚罗纳中校抱持这种想法。

这是她对于独自享受自己的坚强,丝毫不愿去体谅柔弱羊群的公民们,抱持的观感。

「自由或平等……对于那些只想当羊群的人来说,都只是残酷的要求罢了。」

无论是外部扬声器或机内无线电,此时都没有按下开关。

所以,没有人听见大领主千金被迫射杀她心爱的愚蠢、弱小的羊群而发出的哀叹。

『──小姐这种头衔太沉重了,对吧?已经没事了。』

对于宁荷的这句话,他没听见诺艾儿想回答什么。

因为沉重狂暴的枪声把诺艾儿、宁荷与本队的无线电都直接碾碎了。

「咦……」

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噪音陷入沉默。梅勒呆站原地。

在机动打击群的战斗完全告终后,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的任务,正急着想跟小姐回报发现原生海兽时……

回应给他的,却是存活下来的同伴们与小姐惨遭屠杀的地狱光景。

「怎么会……怎么会!」

他重新调频,但再也连不上任何人。凯西、米尔哈、莉蕾与悠诺都没有出声回应。

欧托惊愕地说:

「全军覆没?大家……除了我们以外,大家都被杀了吗……!」

梅勒呆怔地跪倒在地。凯西、米尔哈、莉蕾、悠诺,这么多的同伴。

小姐。

一种哀戚慢慢浮现心头,随之涌起的是愤恨。

恨杀了小姐的敌人;恨没有拯救小姐的原生海兽;然后是恨自己。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小姐的情意了。

可是,小姐是大户千金,跟他身分不同。曾为农奴的平民、一无是处的自己配不上那么美丽的小姐,所以他一直假装没发现。

早知道就回应她的感情了。早知如此的话。

在昨晚那最后一段相处的时光,如果能献给她一个吻就好了。

树林的狭缝反射出炫目碍眼的阳光。

不知是什么时候,纯白的「女武神」已从水坝下来,光线就是被那装甲反射的。红色光学感应器转过来对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藏身于远处无数树木下的梅勒与欧托──呆站原地悲叹的万福玛莉亚联队最后生存者,就这样直接走过。

梅勒不知道驾驶舱里的处理终端把光学感应器的操作设定为眼动追踪。

他只把那个动作解释成驾驶员的漠不关心,既然自己都注意到对方了,对方当然也应该有看到他们,却漠不关心地调离目光,这个想法让梅勒霎时感到一种令他浑身毛发直竖的屈辱与激愤。

我这么悲痛,我最珍爱的小姐都死了。

你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悲痛,一起哀叹,一起愤慨?

你们为什么总是无法理解我们的哀伤、痛苦与可悲?

你们,你们,你们……

「你们明明这么强悍。」

不像我们,你们分明如此强悍。

明明无所不能,强悍到可以做任何选择与决定,向前迈进。为什么你们不肯保护我们,帮助我们,引导我们?为什么不肯拯救小姐?

既然你们如此强悍,强悍到有这个能耐,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为我们做这些吗?

保护我们免于做决定、选择与思考,那些麻烦、困难、我们不敢做的事情统统都不用让我们做,引导我们,拯救我们。不管是我们还是小姐,全都由你们来拯救不就好了吗?

可是你们却……把小姐……

无能地、不负责任地、怠慢、傲慢而残忍地……

「都怪你们袖手旁观──都是你们不好!」

伴随着酷似受伤野兽的咆哮。

染得通红的叶丛底下突然冲出一个人影,被可蕾娜第一个看到。

──自走地雷?……不对!

呼应注视而跳出的扩大影像中,那人影身上穿着联邦的铁灰色战斗服。自走地雷不会有的脸孔看似一名青年,而辛以异能捕捉到的「军团」悲叹此时也已远去。换言之,这个青年不可能是自走地雷。

是人类,是联邦军人。看在习惯了联邦战场的可蕾娜眼里,对方乍看之下像是友军。

但如果是这样,敌意怎么会这么明显?怎么会带着杀机?为什么带着这种敌意与杀机,靠近已经通告全军尽可能避免攻击的原生海兽幼体?

捧在手里、手指扣在扳机上的突击步枪是用来……

「!万福玛莉亚!──辛!」

可蕾娜寒毛直竖地大叫。她的位置离那边太远,来不及赶上。

「还有人员存活!幼体会被枪击!」

眼看梅勒吼叫着冲出去,欧托与同伴们都像是受他影响,变得群情激愤。众人跟着梅勒一起嘶吼,情绪激昂地往前冲。对,没错,都怪那些家伙不好。我们要替同伴报仇,都是那些家伙害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些家伙不好。

所以,只要杀了原生海兽……

只要杀了原生海兽,另一只原生海兽就会帮他们摧毁一切。可恨的「军团」也好,联邦、长官与那些贵族也好,弃同伴于不顾的这些家伙也好。原生海兽会帮忙毁掉他们憎恨、厌恶的所有事物。

毁掉算了。

「这都要怪你们!」

梅勒大叫。也有可能是欧托,或者是哪个同伴。他们已经无法区分彼此,用同种色彩的悲愤与激昂互相渲染,更进一步煽动全体人员的激情。

「这都要怪你们,全都是你们不好!」

「我们就是办不到,办不到也不是我们的错啊。都怪你们说我们无能、懒惰,舍弃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践踏我们!」

「我们有多难受,有多痛苦,一直以来有多懊恼多可悲,你们从来都不懂,也不想懂!所以全都是你们的错!」

「都怪你们从来不肯保护我们、帮助我们!」

他们吼叫、奔跑。愤怒显露于外,让嘶吼与怒吼互相唱和。

所有同伴一条心。

所有同伴想着同一件事,怀着同一份心情,喊着同一种言词,跑向同一个方向,带来了一种亢奋感。整个群体共享同一份思维、情感、判断与行动,带来化身为一头巨兽的快感。

带来与大家合而为一的安宁。

这是多么舒适的感受啊。

这是多么地让人安心啊。

梅勒以及和他合为一体的万福玛莉亚联队最后生存者们,陶醉地徜徉在这种快感当中。什么自由,什么正义,什么意志或个人精神,比起这种归属感都毫无价值可言。

啊啊。

这才是他们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一直以来想成为的存在。

想进入这种美好的境界,成为强大、伟大──大同的群体。

他们举起这份强大力量的象征、体现他们伟大力量的──动动手指就能帮助他们毁掉一切,强大而伟大的暴力化身──枪枝。

对准的是美丽、虚幻,宛如玻璃工艺的人鱼。

就连如此美丽的生物,如此尊贵而难以取代的存在,他们都有办法摧毁。

弱小、愚笨、什么都不会的他们也摧毁得了。

只要团结,就可以同心协力……

太棒了。

你们活该。

就在这时……

所幸为了催促热线种移动,辛正好让「送葬者」走下坝顶,来到下游的河床。

让专精高机动战斗的「女武神」从最大战速的疾驰动作,猛力踩踏大地进行急速制动,「送葬者」着地时甚至发出了沉重地鸣。就挡在万福玛莉亚联队的余党与音探种之间,位置正好让他用机身替背后的音探种挡攻击。

无数的赤红、朱红、大红、火红……红叶如雨无声飘降。森林刚刚迎接早晨。置身于清透阳光与落叶阵雨的正中央,辛与最后一批叛军对峙。

「女武神」的装甲不会被突击步枪的子弹打穿。

就算来些炸弹,如果只是能藏在身上的分量,除非紧接着引爆,否则想必也炸不开装甲。

但如果他们执意不肯停步──还想继续靠近,就只能开枪。

「女武神」是机甲兵器,没有一件武装能不致人于死地。八八毫米滑膛炮、高周波刀与破甲钉枪,都是用来提供够大火力破坏战车的坚固装甲。一二•七毫米重机枪虽然只对装甲轻薄的兵种有效,对付人类却变得威力过剩。就连不算武装的钢索鈎爪,甚至只是抬腿一踢,十几吨的机体重量本身对人体来说就是凶器。

如果他们不肯停步,就只能痛下杀手。

手指已经扣住扳机。系统发射瞄准雷射,战车炮自动微调位置。

肉眼不可见的雷射温度,与八八毫米炮黑暗深邃而极具威胁性的炮口,让士兵们畏缩不前。辛几乎是祈祷般地暗自希望他们就这样停止前进,然而期望落空──所有人的恐惧只维持了一瞬间,然后奇怪的是,整齐划一地被同等强烈的愤怒盖过。

明明都长得不一样,却是同一副脸孔。

照理来讲他们都是独立个体,不知为何表情却让人看不出差异。

辛顿时浑身发毛。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吓人,却发自内心感到恐惧。

同时也领悟到,用威吓手段阻止不了他们。

只能开炮了。

他做好了最坏的决心,斥责僵硬的手指,准备使力。

就在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

装甲步兵队与侦察部队比他快了那么一点赶到,用手里的枪枝扫射。

毫不迟疑地。

装甲步兵携带的一二•七毫米重型突击步枪,只是借由强化外骨骼的辅助而能够勉强让个人运用,是设计给车辆或航空器搭载运用的口径,本来并非一个步兵该发挥的火力。

现在从侧面被这种重型突击步枪的全自动射击弹幕,加上反轻装甲用的全尺寸七•六二毫米步枪子弹打个正着……

青年与追随其后的士兵们都在下个瞬间从人世间消失。

他们维持着那副青面獠牙的嘴脸,突然被横扫而来的冲击打飞,就此消失在光学萤幕的画面之外。只有喷溅的鲜血与怒火中烧的憎恶眼神烙印在辛的视网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在世间,就这样被炸碎、撕裂而消逝。

一瞬间,辛愣住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即使他早已看惯了无情而唐突的战场,这死亡场面仍然显得太过悲惨而难看。

就连憎恶……

就连死前……实际支配当事人到死亡那一刻的激烈憎恶,都不足以……

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愣怔地转动视线,看到以实玛利站在前方超然地说了。

肩膀还扛着全自动射击高温形成热霾的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

「我不是说过了吗,上尉?就说没救到的那些人不是你的责任了。」

「……上校。」

「更别说那些家伙跟你毫无瓜葛,大肆宣扬自己有多白痴的同时一直干蠢事到现在,凭什么他们只要自大地一句『你为什么不救我』,你就得去救他们啊?再怎么说,依赖心也不能这么重吧?」

在开着座舱罩的「卡迪加」旁边看到芙蕾德利嘉浑身抖动了一下,维克眯起眼睛。那动作就像是在忍受胃的痉挛,不让别人看出来。

血红双眸散发微光显示她正在发动异能,不用问也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不是叫你别管他们了吗?花瓶(吉祥物)。」

她不过是个软弱无力的花瓶,不用去管那些她救不到的人。

那些人卖弄自私自利的愿望却又被它摆弄,结果自寻死路。那样的一群蠢材何止不须同情,连目送他们最后一程都不用。

芙蕾德利嘉侧眼往上看看他。

「余拒绝。真要说的话,汝这条蝰蛇可没那权力来命令余。」

芙蕾德利嘉转向他,眼光直率地抬头瞪着毒蛇王子。

「没错,余无法背叛的是余自身的良心。而余现在还守得住的,也就只有良心了。对,余现在保护不了任何人,救不了任何人。但余若是因此就决定舍弃他人,届时就连良心也守不住了。既然如此,现在……」

她那色彩宛若新伤流出的鲜血,火红燃烧的眼瞳炯炯发光。

「正视他们,就是余该做的事。为了余有朝一日像汝或辛耶那样得到救护他人的力量时不会错失任何一人,见证他们的堕落模样与毁灭样貌就是余现在的战斗。余的决定无须汝来置喙。」

维克微微眯起眼睛。

出于还只是不快程度的一丝厌恶。

「良心,是吧……留着这种东西,只会碍事。」

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却不具有任何力量,对一个人来说只是枷锁,不过是空虚的规范罢了。

「余才不管那么多。」

但是芙蕾德利嘉加以唾弃。

焕赫地燃烧她火焰色彩的双眸。

「汝曾经说过,就算不能为王,也要表现得像个王侯。汝说汝希望如此自处,即使永不为王也以王侯自居。没错──这点余要向你看齐。余凭的不是谁来加冕的王冠,而是将以余的行为举止与决心,成为余自身的王。」

这番言论让维克感到有些突兀。成为自身的王。这点跟八六一样,没什么不对。但是……

凭的不是「谁来加冕的王冠」?

(插图014)

停了一拍,他才想通。聪明如毒蛇王子,也一瞬间感到错愕。

眼前的这个女孩,并不是什么帝国贵族血统的继承人──…………

芙蕾德利嘉定睛注视他,低声说道:

「原来如此,汝的确不会在脸色或举动上表现出动摇──这点,余也得向汝看齐。」

「你──……」

「汝不是对余的隐情不感兴趣吗?」

语气如挥刀斩断般锐利。维克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确实是如此。」

一个长久以来被当成傀儡摆布、连领地都没有的逊位女皇帝,就算保护起来也只有毒害而毫无益处。纵然联合王国是个大国,也并不想与大陆最大的超级大国联邦正面为敌,更一点也不想被卷入旧帝国大贵族耗时千年还在继续上演的愚蠢对立。

只不过……

「你不觉得对『现在的我』来说,不见得能如此断定吗?」

有能力命令「军团」全机停止运作的帝国鹫鹰王室血统──面对能够破除祖国困境的关键之一,身为联合王国的王族或许会改变想法。

但芙蕾德利嘉听了,这次不再有所动摇。

「伊迪那洛克的紫晶,没轻率到会还没凑齐条件就冲动行事吧。」

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既然她都明白,这就够了。

「其他还有谁知道?米利杰……我看不知道吧。诺赞一定知道了?」

「……正是。」

维克决定晚点拿只毛虫放到辛的背上。虽说这不是能随口向外人公开的情报,况且辛向来不张扬别人的私事,这种诚实的性格也很值得信赖,但是……

就是觉得有点不爽。

「既然如此,那就照旧跟他同心协力吧。就像你说的,我手上的牌不够多。」

不只是身为命令者的芙蕾德利嘉,还得搜寻并压制能够传送命令的司令据点。维克被困在联邦这个异国回不了祖国,麾下只有一个联队,无论是要搜寻还是压制都缺乏人力,非得和辛──机动打击群以及联邦协同作战不可。

和他的监护人──联邦临时大总统恩斯特联手。

见芙蕾德利嘉点了点头,维克回望那双阿德尔艾德勒皇室的火焰色双眸告诉她。用他那被赶离王位,但舍弃不了王侯的尊严,和她同样都是当不了王的王族,属于独角兽王室的帝王紫瞳。

「你必须比以往更爱惜自己──就为了你所说的,什么保护群众这个理由。」

如同以实玛利说过的,热线种一从坝顶探头出来的瞬间,音探种立刻发出啾咿啾咿的高音叫声,返回卡杜南河道的支流。

热线种也跟着从水坝移动到河道──再次被庞然大物跨越的水泥制出水口残骸凄惨地全毁,但这就无可奈何──两只原生海兽终于在红叶锦缎般的卡杜南河道会合。

要把这说成感人的重逢场面,被它们俩搞得七荤八素的辛实在难以苟同。

其他处理终端与装甲步兵也都有同感,散发出只差没说「好了拜托你们快回去吧」的氛围远远地围观。只有菲多悄悄走到两只动物身旁的岸边,发出友好的哔哔电子音效。

两只原生海兽半点反应都没有。

「哔……」

它似乎有点受伤。

看着菲多无精打采地低垂肩膀(机体前半部分)的背影,辛并不觉得意外。要是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让不同种族之间达成交流,对抗原生海兽千年之久的以实玛利等征海氏族族人脸都没地方摆了。

实际上,以实玛利也真的用一种无话可说的眼神盯着神情哀怨的菲多,而热线种似乎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以实玛利,这次反应很大,猛然转过头来。

它把长脖子竭力压低狠瞪以实玛利,只差没张嘴咬他。要不是这里是陆上──不是在人类领域内,看它那样子大概无须多说,热射线就飞来了。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记得我吧?」

记得征海氏族极具特色的刺青、那头被海水与太阳灼得褪色的金发,以及沾上散不掉的海潮气味与之融为一体,至今与自己厮杀过多次的仇敌的气味。

以实玛利脸上也同样浮现一丝凶神恶煞,但又带点亲切感的笑意。

「怎样?你这混帐少盯着我看。小心我揍扁你啊,你这矮冬瓜。」

搞不懂到底是高兴还是在发火。也许两者皆有。

至于音探种则是漠不关心,顺着卡杜南河道往北方低处游。热线种把长脖子整个扭转过来瞪着以实玛利,也跟着游走。

原生海兽要通过河道了,不许出手。压制河道上系列水坝的各部队都接到了管制官们的这项指示。

北方第二方面军的叛军全员死亡,其余核燃料也已找回。

接到这份北部第二战线躲过危机的报告,恩斯特长叹一口气。

他感到「遗憾」。

恩斯特无法阻止内心某个角落产生这种念头,也无意阻止。

──您恐怕不是真心想捍卫理想吧?

「……没错。」

他自言自语,在大总统官邸无尽空虚的办公室里。

「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因为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事情好害怕的了。」

因为,我没有需要珍惜的人事物。

我已经没剩下任何一个不想失去、必须守护的人事物。

就连「她」曾经相信却未能实现的人类该有的理想姿态也是。

但因为这是她相信过的理想,我才捍卫到现在。不舍弃任何人,什么人都要救,那种充满温情与正义的世界。如果它会被玷污,我发自内心希望这些人、这种国家与世界都毁灭算了。

但是其实,就连这件事我也早已不在乎了。

「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从希阿诺河撤退而来的第四机甲群与守卫退路的瑞图等人会合,原先进入最北边区域的第三机甲群也随之开始撤退。等殿军部队离得够远了,雷卡纳克水坝才开始进行爆破。

伴随着轰然巨响,拱坝特有的单薄水泥坝体崩坍了。雷卡纳克河被挡住的滚滚河水获得解放,冲向原本该流入的下游。

接着与之相邻的米奥奥卡水坝与纽塞水坝,也在确认战队撤退已经通过、周边的压制部队也已后退之后进行爆破。他们一边像是卷线般接回撤退的友军,一边以逆着卡杜南河道而行的方式把二十二座水坝全数破坏。

最后在上游阻挡洛畿尼亚河的洛畿尼亚水坝遭到爆破,随之塔塔梓瓦旧河道与新河道之间的水门进行封闭。形成希阿诺河的所有水流流进洛畿尼亚防卫线抽干的河床,以及乌米沙姆盆地的围垦地。

顽强阻挡陆战霸主「军团」的大江洛畿尼亚河与泥泞盆地,跨越一百多年的时光重新出现在北方第二方面军的面前。

伴着找回的幼体,热线种抵达人类称为军港均诺里、通往北海的河口。

围在远处监视它们的金属制敌性存在没有主动攻击,所以它也没放在心上。比起它们,它将意识转向在洋面上等着它们的同族群体的歌声。

幼体音探种一到这里,立刻滑入冰冷的海水。它将水吸进长长拖曳的外套膜与鳞甲之间,以喷射方式进行高速移动回到群体之中。

热线种尾随其后,也让身子沉入海中游向那方。游向群体身边,游向它习惯待着的遥远北方沁寒的海洋。

在琉璃色的黑暗中,一段记忆无意间闪过热线种的脑海。

在接回幼体的水滩里,它看到一群弱不禁风的二足步行生物。在那个不失他们凶暴本性,二足步行生物自相残杀的场面中……

有个个体用从没听过,而且也听不清楚──但的确能传达给它们的声音发出叫声,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隶属于联邦军多座训练基地之一、银发银瞳的亨利•诺图中尉是志愿成为义勇兵加入联邦军的前共和国军人,简单来说就是共和国人。

他以共和国人来说罕见的认真执勤态度获得赞赏,维持原有的尉官阶级。虽然受到召集、一同受训的预备役联邦军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但想到共和国对八六做过的事就觉得是理所当然,所以他没放在心上。除了偶尔会听到闲言闲语之外也没有人故意恶整他,让他甚至觉得联邦军真是纪律严明。

然而现在看到一名同袍在公共空间的电话亭前面对他招手,亨利疑惑地指指自己。

军方准许人员从这个电话亭拨打私人电话,但亨利没有这个需求。他在志愿成为义勇兵时已经跟父亲好好惜别过,现在也才过了一个多月,没什么要聊的。

可是同袍却对他说:

「对,中尉。亨利•诺图中尉。有你的电话,说是你弟。」

「咦!」

他跑过去,发现同袍的表情跟之前不一样,好像略显尴尬。

就好像觉得过意不去似的。

「原来中尉有个八六的弟弟啊。」

亨利心里一惊,变得浑身僵硬。难道是要谴责他抛弃家人吗?

虽然亨利的确是抛弃了继母与弟弟──抛弃了克劳德没错。

「……是啊。」

「这样啊。那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始料未及的一句话,让亨利不由得抬头看着这个身形高大的同袍。

这个预备役的同袍大概跟亨利同年龄或是比他大个一两岁,还很年轻。

「以中尉这个年纪的话,强制收容开始时大概也才十七岁吧。那个年纪都会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无能为力。我只是觉得……你那时候一定不好受吧。」

「…………」

「所以你不用觉得没脸见你弟,就别躲着他了吧。都打电话给你了,当然就是想跟你讲讲话。既然如此,你可别剥夺人家的机会啊。」

「……谢谢。」

应该说就是因为剥夺过一次,克劳德才会那么生气吧。

气归气,还是再给了他一次说话的机会,既然这样……

『……老哥?』

「是你啊,克劳德。」

语气听起来就像不知该如何拿捏彼此的距离。

只把亨利当成自己部队的指挥管制官时,都还没有这么客气。但一知道对方是哥哥就变成这样,让亨利痛切感受到时间与关系出现的隔阂。

──哥哥。

克劳德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叫他了。

『听说你受训就快结束了,想趁那之前,打个电话……』

「嗯……谢谢你。」

等到分发到前线之后,恐怕就不能这么轻松地接电话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亨利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听说克劳德所属的机动打击群也去了某地的战线,不过既然能打电话过来,应该是回到总部基地了。

『嗯,在看月亮。』

「月亮?」

『听说有这种节日。辛……呃,就是我们的战队长,说在第八十六区没办,两年后的现在想来过个节。我们摆了些怪怪的草做装饰,然后吃了从来没看过的点心。』

亨利望向电话亭对面的窗外,那轮正好升上夜空的月亮。

跟克劳德现在看着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

「这样啊……那不错啊。」

印象中好像是赏月必备,因此大家从军械库基地的演习场周遭拔了些结着长穗的草,绑成几束插在餐厅各处,辛跟还在疗养院的蕾娜连上知觉同步,一起看同一个月亮。

至于被称为月饼的点心,由满阳带大家做出了类似的东西。辛听说可以用称为团子的水煮小面团(Dumpling)当供品,于是托人准备了面粉团。然后又有一些极东黑种的队员表示还有一种说法是供奉蒸薯,但不知道是马铃薯还是甘薯,总之就两种都准备了。

应该有些地方搞错了,说不定根本全部错得离谱,但管他的,感觉有到就好。

莱登想起两年前在第八十六区,起头说要赏月的库丘讲过月亮上有兔子什么的,于是开始拿苹果切成兔子,最后竟然在餐桌角落开办起苹果兔子切法教室。

食勤班抗议说两种薯类光是蒸熟没意思,硬是放上奶油一起烤或是做成了薯泥塔。有人把奶油烤薯传过来,于是辛拿了一块,才刚把叉子插进去就发现烤薯切成了半月形,引他望向形状相同的月亮。

聊天话题很遗憾地毫无风流韵味,是关于北部第二战线的那场骚动。

虽然讲起来很无聊,但蕾娜就是想听作战内容,也没办法。她对核武胡闹的制造过程困惑不已,对万福玛莉亚联队每件事都看着办的行动方式大皱眉头,使用放射性散布炸弹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原生海兽误闯战场的乌龙事件让她听到头痛,最后蕾娜挤出的一句话是:

『只能说……大家出了好多状况呢……』

「作战本来没这么困难的。」

总之就是四周冒出一堆跟作战本身无关的混乱状况,整个失去了方向性。

辛把最后一块奶油烤薯放进嘴里,咽下去之后才接着说: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发生好事……这次作战让军方得知,回收运输型的设定除了会回收抛锚机体或炮弹破片,也会清除占领地区的放射污染。所以引爆脏弹造成的影响,听说会控制在最小程度。」

蕾娜安心地呼了口气。

『那就──即使只有这一件好事,也很足够了。』

「是啊……然后,还有一点需要反省的小问题。」

『?什么问题?』

「据说虽然一开始是万福玛莉亚联队的首脑煽动队员的,但后来是因为队员的要求越来越过火,可以说她是为了回应队员的期待,才会造成整件事一发不可收拾。」

辛听说宁荷作证时是这样说的。

据说叛变首脑出身于在帝国时期拥有一座都市领土的乡绅门第,那个城市出身的士兵都视她为主人,当成公主一样崇拜。

她本身大概也自诩为领民之主,要求自己成为一位正己守道的女君,并且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才会走上那种末路。

「底下的人不能只会一味求助,或是听命行事。必须决心支持领导者才行。否则领导者只会被一路追赶到高处,然后步入毁灭。我在想……」

对我们八六的女王陛下……

「我们──会不会也给蕾娜造成了负担?」

管理员听说了赏月的事后,教蕾娜怎么做奶油地瓜烧。不同于窗外的月亮,蕾娜把地瓜烧做成圆形,当成晚餐后的甜点跟其他接受疗养的人一起吃,听到这话觉得有点好笑。

谁想得到会是辛来说这句话?

东部战线的无头死神。

岂止是个君王,一直是救世之神的你,居然会……

「你不用担心……你们并不是追随我,而是在支持我。不是在向我求助,而是信任我。」

女王陛下。

这个称呼带有敬意,带着信赖,但并不是崇拜,更不是强迫。

「再说如果都没人要依赖我,我反而会难过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会再哭给你看喔。」

辛露出了苦笑。

他似乎也想起在联合王国与蕾娜的那一番争执。

『……我都忘了。』

「对吧。」

蕾娜微笑着告诉他。嘴角不自觉地绽开满足而自豪的笑意。

「不用放在心上,你至今已经给了我很多支持。你甚至可以再多跟我撒娇一下也没关系的,就像上次想我想到不行的时候。」

『是吗?我可以当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吗?』

辛半开玩笑地回答,就像一个准备恶作剧的孩子要对方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然后语气顿时一变,真诚地说了:

真诚地,甚至是有些急切地,让声调变得滚烫。

『我需要你。我想早点看到你,想待在你身边。』

蕾娜呵呵笑了起来。

她已经获得了充分的休息,所以……

经过休息,原先塞满大脑的虚无感、罪恶感以及找不到出口的懊恼都得到了释放。本来应该为了将来的梦想、明天令人期待的预定计画,或是知觉同步另一头的恋人预留的心灵空间都空出来了,所以……

「嗯。我也是,我好想你。」

(插图015)

克劳德打完电话回来,远远看着他那侧脸的安琪无意间问了:

「达斯汀,你有打电话给你妈妈吗?她一定很担心你。」

「是没错,不过……」

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不太想让母亲整天嘘寒问暖。

只是……

「安琪,谢谢你跟我说可以犯规一下……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否则他的母亲是帝国出身,在共和国又不是什么权贵,也许会来不及避难。

也许会救不到她。

安琪笑了起来。

「这哪有什么。」

然后她稍微想了想,从达斯汀身上移开目光,接着说了:

「……就当作是为了我,稍微让自己奸诈一点吧。」

嗯?达斯汀转回来看她,但那天空色的双眸并没有看着他。

「我知道达斯汀你有道德洁癖,不喜欢耍诈。所以就当作是为了我,稍微让自己奸诈一点吧。在走得太远回不来之前,要记得停下来,回到我身边喔。」

低垂的眸子微微震颤,回忆一个曾经丢下她,再也没回来的人。

回忆那个盼着回来,却没回来的挚爱。

他绝不想让安琪再次背负相同的伤痛,所以……

「……我会的,保持在不会被你讨厌的程度。」

我不会变成让你厌恶的卑鄙小人,但为了不让你再次背负伤痛……

「还有,既然要这么说,那安琪你也得奸诈一点,就当作是我害的就好。你也不可以一去不返喔。」

「哎呀,我倒觉得我已经够奸诈了哟。你说我可以撒娇,我不就照做了吗?」

「撒娇不算耍诈吧。」

安琪淘气地笑着把小巧的脑袋轻靠到他肩膀上,他把安琪搂向自己。一个月没听到的甜蜜窃笑声搔动耳朵,让达斯汀也自然洋溢幸福的笑容。

芙蕾德利嘉下定决心,即使孑然一身也要成为君王,做自己的王。

身为君王,不该垮着一张脸。

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好,遑论去帮助他人。

因此……

「余得先慰劳余自己才行。」

她坚定有力地喃喃自语……

「让你们这群小萝卜头久等啦!刚出炉的南瓜派上桌!」

「嗯,等好久了!也给余来一块吧!」

担任食勤班长的中尉才刚把一大盘派放到桌上,正值食欲旺盛期的少年少女们立刻一拥而上,芙蕾德利嘉也勇敢地冲进他们之中。

离别之际,米亚罗纳中校带着满面笑容,青年部下则是对这样的中校面露苦笑,把堆积如山的核能发电还有核子武器的相关书籍递出去。

「我是一点都看不懂。」

内容是还好,只是不懂美在哪里。

不过好吧,反正是米亚罗纳中校建议她每种风味都尝尝看,只是很遗憾地,不怎么合西汀的胃口罢了。

但只要最终能从中发掘任何乐趣,那位中校大概就会很高兴了。

她把这些资料放在自习室,结果大家频繁地跑来传阅,听说后来有一两个人全部看完之后请教职员提供更多资料,这下中校的辛苦就没白费了。

「美感啊……」

只是这两个字,似乎隐约触动了她的心弦。

她也没多想,就朝着隐藏在薄云之后,也因此将周围浮云掩映得光洁可爱的月亮伸出手。

维克虽然是大国王子,身边大小事大多能自己处理,也都是自理。

这莱登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维克连苹果皮都能薄削成均匀的缎带状,而且还想切切看兔子苹果,莱登侧眼看着维克灵巧地雕刻出兔子耳朵。

还有万万没想到,虽说前线兵员大抵都会自备,他竟然也随身带着工具、小刀等整理成一件的万用刀。

「蕾尔赫不做做看兔子苹果吗?」

「噢,这个,瑞图(米兰)阁下,制作果雕对下官来说就实在有点难了……」

「我没把她们做得那么灵巧。就像你们也不会叫那边那架『清道夫』削苹果吧?」

在敞开的窗外附庸风雅地仰望月亮的菲多,开开心心地靠过来。

满阳觉得好玩就拿了把水果刀给它……结果纵然是灵巧得从搬运「破坏神」到铲雪都难不倒的菲多,也还是有能力不及之事。它一次次试着把水果刀夹起来,但总是拿不住就弄掉了。

菲多沮丧地颓然垂肩,蕾尔赫把手放在它的光学感应器旁边表示同情,莱登看着他们说:

「『维克』,我已经知道你会了,不要一颗颗削个不停。那么多谁吃啊?」

一双帝王紫眸忽然转过来看他,显得很意外。

「干嘛?」

「没有,只是,虽然是我说可以这样叫我的……还是觉得你会这样叫我很稀奇。」

莱登一面沙沙有声地削苹果一面说:

「该怎么说呢?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有压力,如果我们叫你王子殿下。」

所有人都得拯救,救不到就得负起责任。只是因为身为王子才下定决心,实际上却是沉重不堪的责任。

他对芙蕾德利嘉也说过同样的话。

而共和国的那些民众、万福玛莉亚联队的存活者,则是高喊着你们必须帮助我们,保护我们,拯救我们。羊群死命抱紧靠山、不断要求,追随主人但也在追逼主人,把带领他们的领主女儿推上悬崖,大家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做他们的王,会是多么……

不是做自己一个人的主宰。而是带领着那众多、无数追随身后却也在追逼不休的羊群,会是多么……

「我不是你的朝臣……只是在想,也许你会觉得我们不该叫你王子殿下跟着你走,没道理被我们王子王子地叫来叫去。」

即使其中不含有忠诚与崇拜,只是一种代替绰号的称呼。

维克稍稍偏了偏头。

「我从来没觉得有多沉重,不过……」

所谓的身分就与生俱来这点而论,跟手脚或眼耳并无不同。

如同一个人不会觉得手脚沉重,维克也不曾觉得王侯的身分有多沉重。

虽然不曾这么想,不过……

「呵。」维克笑了笑,像是觉得很有意思。

「……说得对,你不是我的朝臣。反正你也没多尊敬我,我宁可你直呼我的名字。」

听到这段对话,在场的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可蕾娜第一个点了点头。

「那我们以后也叫你维克喽。」

「请多指教了,就是这样,维克。」

「是说维克,那你以后也别说什么尔等了。也该叫我们的名字了吧。」

「听我说!维克太长了,以后就叫你『维』怎么样!」

托尔得寸进尺地举手发言。维克优雅地微笑了。

「你这家伙,想被我物理性砍头吗?」

「……快住手,七岁小孩。我是开玩笑的。」

「是,下官也只是开开玩笑。真的只是开玩笑,所以请莫空龙阁下别这么害怕。」

睽违了一个月造访瑟琳的纳骨堂,亚特莱扬起眉毛。

「太惨了吧,瑟琳•比尔肯鲍姆。」

身为「军团」的瑟琳,「疑似」具备无关乎她本身意志、防止泄密的屏蔽设定,这点联邦军情报部队与亚特莱都已经掌握到了。

也知道这所谓的屏蔽设定,无从确认是否只是她在自导自演。

所以亚特莱才会命令情报部人员让她「全部」说出来。瑟琳想说的一切,以及联邦想确认的一切,全部都变成问句让她回答。

如果瑟琳表示无法回答,那也是一项情报。「军团」把哪些资讯设定为禁止回答?臭铁罐们想隐瞒什么?涓滴累积起来,一样能变成线索。

不过当然,连日连夜强迫瑟琳用「军团」本身功能无法运用的人类语言进行对话,对她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

在拘禁货柜里,瑟琳已经连一句讽刺也说不出来。电子语音懒洋洋地问:

『有什么事?』

「没什么,来给你一点奖赏。细节不能详述,不过关于你所说的禁规有多难突破,我们得到了一项旁证。辛苦没白费,你的信用恢复了一颗沙粒程度的大小,我就是来跟你讲这个的。」

经过北部第二战线的骚动,只得到了这项推测结果。

「军团」没有积极地试着抢夺核燃料──约束「军团」的禁规,最起码关于核能的使用规定,似乎还算严格周密而难以违抗。

核武不用说,辐射弹也受到禁止,仅另外破例准许使用核子反应炉、贫化铀弹芯与贫铀装甲。就像因为担心自动机械失控而近乎偏执地严格定义生化武器,搞得它们无法与拥皇派士兵协同作战的那个笑话一样,其严密性可见一斑。

「军团」是用来代替基层士兵、士官与下级军官的存在,军方不会给这些小兵战略武器。由此推测除了核能之外,弹道飞弹等战略武器的禁令应该也是同等严格。

「另外一件事──噢,这个只是出于我的好奇心,你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无所谓。」

在拘禁货柜上不知道是谁做的,一道视线从纸箱画张脸孔做成的人偶之中朝向他。亚特莱平静地回望如今瑟琳唯一能当成眼睛窥见外界的廉价镜头,问道:

「你的『王座』设置在通往熔岩湖的通道上。」

瑟琳的──「军团」指挥官机「无情女王」的王座,设置在联合王国龙牙大山据点的最深处。那个空间以指挥官机的常驻地点来说并不自然,加上从那里延伸出去的通道……

「刻意打造一条通往地底,无法作为逃生路线的走道──是为了自尽吧?假如高机动型没被任何人打倒,没有人去见你的时候,这就是你的打算。」

当人类没能获得「军团」停止运作的关键,走向通往败战的未来时。

亚特莱略为歪了歪头。身为千年以来守护帝国、支配帝国的武人血统继承者之一,他对着同为将门之出,未能安详永眠的亡灵说:

「虽然现在还不行,不过如果你不想继续活着丢人现眼,我可以把你处理掉。帝国将门比尔肯鲍姆的──最后一个女儿。」

对一个未能死得其所,如今仍深陷耻辱之中的武人血统继承者──施予一点小小的仁慈。

对于这句询问,瑟琳语气坚强地作答了。

『──不了。』

亚特莱初次听到瑟琳作为人类的说话语气而扬起单眉,瑟琳注视着他的此种反应继续说下去。没错,她在失去希望时是有考虑过一死百了。虽说她如今不过是个机械亡灵,死亡确是她理应迎接的结局,但是……

『不了,我还不能死。还不能选择一死──辛耶•诺赞、维克特•伊迪那洛克……只要那两个孩子还没死心……』

只要他们此时此刻还在某个地方奋战,只要他们的作战、胜利有任何一点可能需要她握有的情报……

在见证他们战斗的结局之前……

『那么我也一样,还不能死。』

她申请外出许可,结果虽然获准了但条件是必须穿着便服,而且让两名宪兵陪同。

好吧,谁叫我是共和国军人呢?阿涅塔本来以为是这样,结果不是,对方说是基于安全考量。

她顺从地换上便服来到圣耶德尔市区,看到街头的新闻节目才知道原因。

「……上新闻了。」

「窃听器」的相关消息,终于上新闻了。

这次窃听是「军团」获知人类军情的来源。同样由于可能遭到「军团」窃听,军方在检举之后也不会傻到任由新闻节目据实报导。所以新闻播出得比实际上的检举行动晚了很多,相关日期也巧妙地隐瞒不报,但内容毫无虚假。新闻提到共和国利用了八六儿童,并对联邦做出了背信弃义的行为。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

阿涅塔心想,难怪从刚才旁人的视线就好像带刺似的。联邦是多民族国家,也有很多白系种的居民。穿便服的阿涅塔应该不会被认出是共和国军人,这也就表示不需要是共和国人,白系种整体给人的印象都变差了。

「真讨厌,是白毛头(Weißhaarig)。」侮辱白系种银发的词语从街角人丛十分刻意地传来,宪兵悄悄移动位置阻挡这些视线与言词。

「真对不起。少校提供我们帮助,同胞却这样……」

「该不会不只是街上,白系种的士兵也被大家这样使白眼?」

如果连基本上在军事基地内生活的军人们都知道对白系种的这种眼光……

宪兵露出了极其苦涩的神情。

「说来丢脸,的确是这样。」

「不只是对同胞,甚至连来自共和国的义勇兵都被直接当成叛徒……」

新闻报导使用大肆抨击共和国的论调,路上群众的声音也被影响,开始带有谴责的口吻。白毛头就是这样。没种的白系种。共和国受人帮助与拯救,还恩将仇报。

所以才会被八六小孩报复。

甚至还有这样的声音,而且没有人出言规劝。他们说孩子们是为了向共和国报仇才会跟「军团」通敌,可见共和国的那些王八蛋一定对他们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某人义愤填膺的议论声混入路上行人之中逐渐远去。

虽然我也觉得共和国是王八蛋,可是……

阿涅塔如此心想,轻叹了口气。

她忽然很想再喝一次在纸杯上画了可爱猫咪的焦糖咖啡。

「赛欧,你不会也是『窃听器』吧?比方说被植入了拟似神经结晶体之类的。」

「已经没了,来联邦时摘掉了。要看疤痕吗?」

「啊……抱歉。我没想到你真的被植入过……」

听到同侪跟他说这个难笑的笑话,虽然不好笑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赛欧满不在乎地回答,结果引来一副歉疚不已的表情。

被他诚恳地低头道歉,赛欧摇摇头说没关系,然后把讲话时拿开的携带式终端机放回耳边。从事作战期间基于机密保护的观点不建议使用携带式终端机,不过现在是自由时间,这座基地又是后方的教育部队基地。尽管需要稍微留意对话内容,讲个电话不至于被警告。

『……大哥哥?』

「噢,抱歉,没什么……密尔,你过得还好吗?那边生活习不习惯?」

他询问的小男孩来自圣耶德尔远方的西部边境属地,住在共和国人的避难地点之一,是赛欧以前一位战队长的遗孤,名叫密尔•鲁纳尔。

对,就是狐狸(鲁纳尔)。

现在赛欧才听出来,难怪战队长的识别标志是狐狸。顺便一提,战队长的名字叫希尔凡,连在一起就是森林里的狐狸(希尔凡•鲁纳尔),儿子则是蜂蜜色的狐狸(密尔•鲁纳尔),看来家族对狐狸有着某种特殊情感。

『在那些大人物居住的街区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我这条街都没事。院长还有其他的联邦阿兵哥也都对我很好。还有……』

「嗯?」

『饭菜都好好吃……』

小男孩密尔深有所感地叹了口气。

『原来真正的肉还有鱼这么好吃啊。还有鸡蛋、牛奶、果酱跟蛋糕也是。』

赛欧自然地露出笑容。那就好。

「等一些事情平静下来,我带你去钓鱼什么的。还可以一起做蛋糕或果酱。」

『嗯!』

声音听起来活力充沛,可以想像他在电话另一头兴致勃勃地点头的模样。

忽然间,密尔压低了声音。

『那个……大哥哥那边还好吗?』

「我吗?怎么这么问?」

『不是来了很多可怕的人吗?忘记叫什么了……就是一些名字很长很奇怪的人。』

谁啊?

『他们说上次的大规模攻势,共和国会输全都要怪大哥哥你们……都怪八六不好。还聚在一起叫骂,说都怪八六不好好战斗。』

「……噢。」

原来是洗衣精。

赛欧也不记得他们的正式名称。因为他们高喊着什么恢复纯白的口号,辛断章取义开始叫他们洗衣精,然后就变成通称了。

「那些家伙只会待在那边……跟共和国人待在一起,所以首都这边都没事。」

『啊,对喔。』

「话说,他们人数变多了吗?」

不是听说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时失去国民支持,势力大幅衰退了吗?

『一开始那样起头的一些大人物好像没有回来。应该说,大家还在说他们的坏话。可是有越来越多人说都怪八六不肯战斗,共和国才会沦陷,所以这次一定要让八六代替他们去打仗。』

所以那些人把无法争回八六、解救共和国的领导者直接当成废物撇到一边,但自私自利地照用原本的说词,把败战责任与从军负担继续推到八六头上。

就在无人统率与控制的状态下,只有底层不断膨胀。

『来到联邦之后,有很多大人去当兵,他们的家人还有不想去当兵的人,好像很不喜欢这种做法……每天都有人在到处吵闹。』

来到联邦避难的共和国人,被分散安置在西部边境的生产属地莫尼托兹尔特将当地居民疏散空出的几个城镇,政府运作基地则设置在避寒胜地拉卡•米法卡市。

市区中心最大的饭店安排作为政府机构,其余饭店与郊外的度假屋分配给高官、将官与前贵族的白系种。他们的住处以避难地点来说可谓优雅闲适,但自从「窃听器」相关人士遭到检举以来,这些地方便有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这是因为不仅仅是运用「窃听器」的基层下级军人,就连下指示的高官也成了联邦的检举对象。之后每当又有谁被视为相关人士,联邦的宪兵就会登门拜访,习惯了安适优雅生活的上流阶级觉得心情很受打扰。

洗衣精的首脑普吕贝尔女士,也是时刻提防宪兵到来的人之一。

普吕贝尔虽未曾与「窃听器」的运用扯上关系,但引发一连串检举的中校与她是同志。失势的她被分配到的这栋小小度假屋,迟早也会有宪兵登门拜访。

「……你说什么?」

但是在这一天,普吕贝尔脸色发青并不是因为宪兵来访。

在拉卡•米法卡市这里,也能收看联邦的新闻节目。同志看了新闻之后将一项消息带给她。失踪的八六少女脸部照片,每一张都是……

「你说『小鹿(Actaeon)』还活着……而且逃走了……?」

联邦军当中特别是基层士兵,还是有很多人只受过最低限度的教育,他们对核子武器并不具备相关的详细知识。北部第二战线第三七机甲师团战区发生的骚动,变成扑朔迷离的传闻在整个北部战线进一步以讹传讹,甚至扩及其他战线。

北部第二战线差点就被一种叫作核武的危险物品毁灭掉,是机动打击群阻止了灾难发生。

船团国人唤来了叫作原生海兽的怪兽,保护北部战线免受核武轰炸。

用核武本来可以打倒「军团」,一些叛徒却把它藏了起来。

一种称为核武的超强武器本来能让联邦军打胜仗,偏偏原生海兽跑来坏事。

带着核武勾结「军团」的叛徒,被机动打击群打倒了。

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机动打击群──八六果然是精锐部队,够英雄;这些过度纠结复杂到几乎不留原形的奇谈怪论,士兵们都只是随便听听就算了。

「──如果说他们是英雄……」

面对洛畿尼亚河的浊流与对岸一整片的泥泞地,装甲步兵维约夫•加图震愕地喃喃自语。

北部第二战线的战场虽说经过后撤,但仍然在过去的战斗属地以内。对于许多前属地居民出身的基层士兵与士官来说,并不算是故乡。即使如此,机动打击群带来的这种结局,对士兵们仍是一大打击。

这样的一片泥海,种不了麦子,也养不了牛羊或猪。

属地居民很多是农民出身。因此这片被水与泥巴破坏殆尽,不知得花上多少年月才能恢复原状的耕地,看在他们眼里显得格外凄怆。

维约夫咬牙切齿。这哪里是什么解决之道,既不是成功也不是胜利。

自己所期盼的未来与救济,绝不会是这种下场!

「机动打击群都在干什么啊。」

他们明明是英雄,明明是精兵强将。本来应该要拯救北部第二战线,拯救维约夫的!

「根本什么忙都没帮到──身为英雄本来就该救人不是吗!这群废物!」

突如其来地。

死在眼前的、年纪只比他稍大的那群青年的嘴脸与吼叫,不知为何像泡沫般浮现脑海,让辛悄然屏息。

那些人事物重回脑海。记忆犹新、对辛来说完全不可理喻,却又痛切震撼内心的呐喊。那群青年被枪弹射得粉碎时,当下瞬间的场面。

每个人都是同一张脸。

明明应该长得不像,明明是独立的个体,当时他们所有人却露出无法分辨差异的同一张脸。

就好像各自是不同人却索性放弃那种差异,甚至放弃身为个体的框架,好像彼此同化了一样,染上同一种言论、思维与情感的那一群相同的脸孔。

当时,他觉得很可怕。

那些人无法成为自己的王,连一点恐惧也背负不了。

但即使是如此软弱无力之人,也能去谴责他人。

嘴上承认自己办不到、做不了决定,却还能把这些转化成别人的责任。

能够去践踏一些人事物。

那跟化为「牧羊人」的八六又有所不同。尽管他们软弱无力到凭着心头之恨都无法实现任何愿望,却照样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辛觉得──这令他相当害怕。

灵敏地感觉出辛忽地沉入自己的思绪,蕾娜眨眨眼睛。

「辛?你怎么了?」

『咦?』

「你想起令你在意的事了,对吧?」

『噢……』

辛想了想,结果好像还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你不用在意。我自己也还没弄懂。』

「那就好……」

会是什么事呢?蕾娜虽这么想,但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虽然刚才的沉默让她放心不下,有点像是某种不安或恐惧,然而一再追问辛自己都还没理清的感受也没有帮助。

况且她知道辛现在不会再回避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也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

「说到万圣节,今年我没参加到很寂寞,所以明年一定要再办喔。你也得陪我。」

『这……好吧,是可以。今年一大堆的床单鬼,很多人都说想办得更正式一点。』

代替北部第二战线壮行会晚了几天举办的万圣节派对,在这战况下运输线没有余力从远方运送一个旅团所需的装扮服,大家不得不用便服与手边的材料发挥巧思。具体来说就是床单鬼、只在脸上画了缝线疤痕的怪物、手帕耳朵的狼人与就只是化妆比平常浓的魔女大量出现。

蕾娜稍微想了一下。床单鬼先不论扮得有没有诚意,既然不能开洞……

「那样看得见前面吗?」

『好像是看不见,所以很快就转职成怪物、狼人或魔女了。』

据辛所说,不费工却能引人注目的例子,要属满阳他们极东黑种在额头上贴着纸符咒扮成极东的什么尸灵,显得特别聪明有创意。再来就是只在额头上写着「幽灵」两个字就敢一脸认真地到处乱晃的强者马塞尔。

「辛扮的是什么?」

『……他们拿眼罩遮住我一边眼睛,要我拿着一支拖把当长枪。』

似乎是把他比作某个神话的主神、战神兼死者之神了。

「听起来很帅!」

『想出这个造型的瑞图、莱登、安琪跟可蕾娜都取笑我就是了……在脸上直接画南瓜的瑞图还有迷彩膏僵尸的莱登也就算了,安琪就只是化偏蓝色的妆说是冰雪女王,可蕾娜则是涂红色口红叫作吸血姬。这样取笑别人的奇怪装扮不觉得很奸诈吗?』

辛有气无力地发牢骚。看来是真的被笑到烦了。

「你说得没错,不过难得有这种机会,总是会想扮得比较可爱嘛。」

『蕾娜想穿什么扮装?我是说明年。』

「嗯──」蕾娜想了想。蕾娜也不愿意扮成什么床单鬼,所以……

「……芙蕾德利嘉喜欢的魔法少女之类?」

『那种的也算吗?怎么觉得那不是在扮鬼怪,就只是普通的角色扮演?』

「粗略分类的话也是魔女,所以应该算数吧?」

『原来那个不是妖精啊……』

蕾娜觉得是哪个都没差。

比起这个……

「辛,你明年扮成狼人怎么样?不要用手帕,戴上更逼真的兽耳。」

『……那是莱登担当吧?他本来就是狼人(Werwolf)了。』

「我想看你戴狗耳朵的样子嘛。然后我想搓揉你的毛茸茸狗耳朵,还有尾巴。」

顺便再来个像狄比那样的黑猫耳朵与尾巴感觉也很搭,如果狼人有莱登扮,赛欧也可以戴上狐狸耳朵与尾巴。然后全部都想揉揉看。

蕾娜兴致勃勃地提议,很遗憾地得到了极其排斥的声音做回应。

『别闹了……』

听到恋人这种连在第八十六区都没听过、发自内心的排斥语气,蕾娜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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