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的相关调查才刚起步,所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对军队或民众公布内容,但机动打击群已有两名军官受到牵连并遭受拘禁。只能将目前所知的部分先对八六做个解释。
所有八六闻言,都一副厌恶到无话可说的表情。
「……上次的共和国救援作战中,在强制收容所看到的实验室还有手术台,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先是活人窃听器,接着又是自爆病毒,我真搞不懂共和国在想什么……」
听到梅霖的唾骂与马塞尔的呻吟,负责解释的「女武神」研究班长也实在笑不出来。
「听说最早的出发点是肥料相关研究呢。该怎么说呢?还真是羞辱人耶。」
共和国原本就是以农立国,并以仿体技术见长。试着重现可有效运用于肥料方面的固氮细菌以及其酵素合情合理,但副产物却是人肉炸弹。对于那些初衷是对世人的丰足饮食生活有所贡献的学者们来说,确实只能说是极大的侮辱。
附带一提,另一个副产物是农作物促成栽培工厂,战时支撑共和国与联合王国等国家,并且从战前即对盟约同盟大有助益,但姑且不提此事。
「对了,另外提醒一下马塞尔少尉,『炸药生成细胞(爱人)』本身并不是病毒,也不会传染。至少以目前所知的运作方式来说是这样。」
「炸药生成细胞」不同于病毒,只会生成硝化甘油而不会进行自我复制。生成细胞本身不会增殖,因此绝不像病毒般从「小鹿」体内扩散,入侵并感染其他个体。
「情况要等彻底调查过扣押的资料才能确定,但我认为共和国在研发时也不会让它具有感染性吧。一方面因为生物武器的感染力不分敌我,所以很难运用,更别说这种制造炸弹的细菌,就算研发出预防药或治疗药,他们也不敢让它具有感染力啦。否则危险的是自己。」
「…………?」
马塞尔先是一愣,想了想之后才点点头。
「……喔,我懂了。一方面是共和国人自己不想感染,况且就算自己没事,要是隔壁邻居变成炸弹,自己也还是会受波及嘛,那当然不敢让它具有感染力啦。」
「实际上,跟她们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家人皆平安无事。以生物武器来说潜伏期也太漫长,况且就像席恩中尉刚才说到的,如果需要用到手术台──进行植入手术的话,我看应该是没有感染能力吧……噢,对了,席恩中尉,你还记得那座设施的细部构造吗?不晓得能不能请你描述一下?或者是照相枪有留下影像……」
大概是希望他提供些调查资料吧。显得兴冲冲地探身向前的研究班长,以及皱起脸孔但仍然应允的梅霖,不知为何让达斯汀看不太下去。
他悄悄离席走出会议室。
就算离开会议室,在基地走廊上当个无头苍蝇,当然也到不了真正想追寻的对象身边。
即使如此,达斯汀仍然像是被催赶似的走来走去,就是静不下来。
逃亡的少女之一,引发连环自爆事件的「小鹿」其中一人──是他的青梅竹马,千鸟•冲。
达斯汀不知道,原来她曾经接受联邦的保护。
他无意识之中以为千鸟已然离世,所以从没想过要打听她的下落,谁知她竟然还活着,但恐怕跟其他人一样,也被改造成了名为「小鹿」的自爆兵器。
千鸟现在人在何方?那些「小鹿」为何要引发自爆事件?
她现在会不会仍在某个地方寻求帮助?
我……
这次难道不该设法找到千鸟,阻止她自爆,拯救她吗──……?
他满心焦躁导致走路不看路,差点在转角跟某人撞个满怀,有惊无险地躲开的佩施曼少尉带着责备之意望向他。那双冷漠的绿眸,却旋即换上了关怀的神情。
「叶格少尉,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糟。」
「没什么……抱歉。」
自己的脸色大概是真的糟到极点,陷入绝境到别人都忍不住要关心吧,但他不知该做何解释。见他含糊地摇摇头,佩施曼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混乱心情。她依然带着关怀的表情,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牛奶糖塞给他之后离开。
达斯汀停下脚步使得安琪终于追上他,这次换她来关心:
「……达斯汀。」
此时即使是听见她的声音,达斯汀依然不想回头。
看到达斯汀呆站原地看都不看她一眼,可以想像安琪一定是用她那美丽的蓝眼睛……彷佛天空最高远之处的蓝眼睛凝视着他,她就像碰触伤口一般小心翼翼地说下去。
……千鸟的眼睛……
是美丽的紫色。那时他觉得宛如拂晓时分的天空。
「你认识其中一名『小鹿』,对吧?──是不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叫千鸟的女生?」
「她是我的朋友……住在我家隔壁,是跟我同年纪的儿时好友。」
达斯汀这么说并不是要纠正什么,安琪听了却悄悄倒抽一口气。
达斯汀没察觉到。
「千鸟是个温柔的女生,不可能会想搞出什么自爆事件。她一定正在某个地方等人救她。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希望她把自己炸死。」
没错。
「我想……设法拯救她。」
拯救不知人在何方,甚至不知是否还平安无事的千鸟。
手里的牛奶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捏烂了。
由于同时还得提防具有同等射程的联装式磁轨列车炮(斗神孔雀),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每次只有数发程度,打打停停,但对于被攻击的属地居民们来说,这数发已足够形成威胁。第一次大规模攻势发生之际,即刻制定的电磁加速炮型讨伐作战,也迟迟没有命令下来。
一旦被炮轰只能坐以待毙,不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恐惧何时始得结束,属地居民这次再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了。
成群的自主避难者,从属地迁往较为安全的首都领地,或是其周围的中央属地。
在初次造访的中央属地的陌生道路上,一个自主避难团体的卡车因为载了过多家产而陷在水沟里动弹不得,一支正要前往战场的补充兵车队见义勇为,停下来帮忙。
「……这个用人力是拉不动了。喂~把一辆车开过来,拉他们一把。」
「老伯,你们是从哪个属地来的?……哦!所以是同乡了,是哪个村子?」
「哎呀,总算是得救了,真是谢谢各位阿兵哥啊。没想到竟然能在他乡遇见同胞……」
众人热热闹闹地把卡车拖出水沟,边忙边聊故乡聊不完的话题。
「那么老伯,你们路上小心啊!」
「各位阿兵哥也是,注意身体!」
最后,彼此就像一家人那样挥手道别。心想「见到同胞真是令人怀念」、「多么可靠啊」,补充兵与自主避难的民众各奔东西。
「──你这是干嘛啊,小老弟,这么吃得开啊。带着这么多小公主,是先帝陛下的私生子还是什么啊?」
一行人为了寻求落脚处而到桥下看看,遇见一位「先来的」老者如此对他们苦笑,而他也是尤德等人进入属地纳雷瓦这座西郊城市之后初次遇见的居民。
属地纳雷瓦从首都领地或中央属地来看的话,虽是靠近国境的边疆属地,但与西部战线之间隔着属地费沙,因此离战场还有段距离。当然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战线后退时,也未指定民众撤离该区。那么应该是自主避难了。
「老人家也是,住处倒是挺风雅别致的。城里的人似乎都去避难了,您也是遵从指示?或者是……」
「谢谢王子殿下以礼相待啊。是啊,就是那个叫什么电磁加速炮型的臭铁罐开打了。这里目前还平安无事,但隔壁城镇已经遭受轰炸,所以大家都吓得逃去『帝都』啦。」
果然是这阵子电磁加速炮型反覆发起的炮击造成的。最近相关新闻的次数已经远多于「小鹿」的事,他也在猜想伤亡人数想必不少。
先不管这些,尤德皱起眉头。
「那么老人家您也还是快逃吧。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确实有办法炸毁这座城市。而且弹速也快得不比一般,等射击开始就逃不掉了。」
「『帝都』再大,能挤人的空间还是有限。所以我这与世隔离的老太婆还是罢了吧。」
……原来是老太太啊。
只因对方形貌瘦小枯干又晒得黝黑,就擅自认定对方是男性实在太不应该,尤德自我反省。
千鸟怯怯地探身向前。
「可是,可是老奶奶,我觉得你还是快逃比较好。待在这里……会没命的。」
「你说得对。但是随心所欲风雅度日,临行有雪花与乌鸦挽歌吊唁,岂不更加快意?比起被人贴上早已舍弃的名牌大做文章要好得多了。」
老妇人呵呵大笑。晒黑的脸庞与干瘪的嘴唇,只有一双眼睛是嫣红的。
「你们不也是如此吗?知道可能会没命却特地结伴来到这里,我不知道你们想去哪儿『游山玩水』,但这不就是你们选择的道路吗?既然如此,那也称得上快意人生了。祝你们一路愉快,各位公主殿下与王子殿下。」
穿起衣柜里颜色最暗的衣服,妮娜让身穿丧服的伯母带着,来到位于圣耶德尔郊外的,联邦军战殁军人永眠于此的国立公墓。
这是伯母学生时期一个朋友的军人丈夫的葬礼。位于大陆北方的圣耶德尔,十二月的墓地遍地积雪。
就像妮娜以前曾经看到一位跟哥哥年纪相仿的军人哥哥,来为她哥哥扫墓那次一样,阴冷酷寒的下雪天,视野皑然而蒙眬。
哥哥的朋友马塞尔大哥哥后来告诉她:「那家伙也跟尤金是朋友。」她最喜欢的猫咪大玩偶,就是马塞尔哥哥与那个辛耶哥哥送她的礼物。
她请马塞尔哥哥帮忙传话,要辛耶哥哥下次也一起过来,而伯母也请他下次放假一定要带人家过来,可是后来「下次放假」就没有了。
「军团」的攻击日益激烈,联邦军最后还是输了,然后就是无止无境的苦战,有很多人……就像她的哥哥,以及这场葬礼的死者一样,一个个死去。
放进簇新墓穴里的棺柩似乎太轻了,里面恐怕没有躺人──妮娜的幼小心灵终于明白,她最喜欢的哥哥去年夏天战死时,棺材虽然密封,最起码人有回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忽然发生这么多坏事……」
似乎注视着同一幕光景的某人,脱口而出的话语莫名地萦绕耳畔。
身为共和国义勇兵之一,克劳德的异母哥哥亨利•诺图中尉所属的大队由联邦军人与共和国义勇兵共同结成,双方在短期间内经过多次人员补充,换了不少新面孔进来。
「……我就说我们这阵地,从不久之前就被集中攻击了嘛……!」
泥巴掺杂半融的雪在战壕底部形成积水,简直要把人冻死。亨利一面咒骂,一面新开一箱弹药拖出弹链,替多人合用的固定式重机枪装上。为预防枪身过热而中间隔着短暂休息的连续断音,弄得整个阵地噪音不断。
来自数十公里后方炮兵阵地的反突击火力尽管粉碎了铁青色波澜,随之又有新一批机影踩过那些残骸连绵不断地进逼。赖以保命的八八毫米反战车炮连声咆哮,让整个阵地明白越过风雪向前推进的战车型数量之庞大。
以日期来说是前几天,但从亨利等人的感觉来论,这个阵地已经持续目前的状态很长一阵子了。与其说是这个阵地,不如说成这个部队感觉更贴切。
旁边一个联邦出身的部下笑着损他:
「『军团』原本是八六,所以大概是讨厌中尉跟其他人吧!」
「可能喔!你们比较倒楣被我们连累!」
在战斗的喧嚣与亢奋情绪之下,彼此开玩笑都是用吼的,而且以玩笑来说内容也颇为敏感,但彼此的关系既然可以毫不客气地乱讲地狱梗,反而可以说大家感情还不错。在这种惨烈的战况下,比起把怨言憋在心里闷不吭声来得好多了。
「实际上我们共和国人确实是不错的诱饵!谁教我们有着一头闪亮银发呢!」
共和国出身的部下也跟着起哄,语气一样是在开玩笑。只是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
「哇──正义的国度怎么可以这样啊──搞什么诱饵作战──」
「既然号称是正义的国度就该拿出正义的作风,干脆弄个超级英雄过来一招解决吧。」
「好想要有超级英雄喔。」
「不知道先技研有没有在秘密研发~」
「我倒想问援兵都死去哪里了!那些战斗属地兵(野狼)都在干嘛啊!」
「我点的一锅烩怎么还没来啊──!」
掺雪的泥巴只差没把人冻死,眼前的成群「军团」怎么打也打不完,因此只能耍耍嘴皮子或说点无聊笑话赶跑恐惧与不满。即使快被冻僵,战斗也把大家都累坏了,但看到部下们还有精神与力气鬼吼鬼叫,在大队中官拜最上级的中队长,军阶则是与亨利相同的尼诺•科蒂卢中尉苦笑起来。
「这里一直在遭受集中攻击,所以不断派人掩护啊支援的附近其他部队应该也消耗得很厉害吧。大家再撑一下。这样好了,结束之后就来杯热咖啡与家乡味浓汤吧。」
「是,长官!」「但是中尉自豪的一锅烩(Eintopf)配方辣死人不偿命,我还是算了!」
「你说什么?竟敢批评别人老婆的拿手好菜……」
「诺图副长家乡的一锅烩是什么味道?是不是放了满满的猪肉啊!」
不理会脸色认真地难看起来的尼诺中尉,部下嘶吼着说。这个够没格调的笑话让亨利忍不住喷笑出来,并给出回答……以前继母常煮给他们吃的一锅烩,是……
「很遗憾,是鱼肉跟虾子!哪天我煮给大家吃,好吃到包你们吓一跳!」
如同约纳斯告诉她们的,蕾娜与阿涅塔都走不出国军本部别馆宿舍的那间连通套房,情报终端、行动终端与同步装置被没收后也一直没还回来。但是房间里本来就有电视,所以可以看新闻,而且只要说一声,要哪一家的报纸都会送来。换言之,至少他们并不限制两人接收公开资讯。看来等问题解决后,应该真的会把她们送回前线。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准我联络辛他们?蕾娜生气地想。在这间本来提供给高官住宿的房间里,她坐在奢华的沙发上。
受到「保护」以来的这几天,她到处查看上锁的门窗想设法溜出去,结果现在变得房间一隅永远有约纳斯或女性士兵部下守着,但她故意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这不能怪我们,事情突然变成这样,大家一定会担心呀。我也很担心大家。如今军械库基地变得更接近战场,『军团』的攻势又没有一刻停息。」
本来以为很快就能重逢,谁知却被迫分隔两地,辛一定很为她担心。就算如此,他们也不至于……
「大家才不会冲动到一知道我们人在哪里,就立刻上门抢人。简直是瞧不起人嘛。」
「不,我看很难说吧……」
看到蕾娜气鼓鼓的样子,阿涅塔有点敬谢不敏地说。特别是辛,总觉得他好像会像条狗一样飞扑进来。还有西汀也是。
以及眼看阿涅塔被带走,宛如自己被抓一样激动抗议的赛欧……虽然他比起狗,更像一只难以取悦的猫。
「……你有听见吗,约纳斯少尉!所以,请你至少把同步装置还给我们!」
到最后蕾娜还是无法视而不见,转头对约纳斯说道。即使这番怨言是故意讲给他听的,约纳斯照样面不改色地置若罔闻,淡定地回答:
「基于安全考量,恕难从命。」
尤德托她传话时并没有料到会拖得这么久,所以安玛莉也犹豫了老半天,但还是决定转达给他。
她觉得这样比起等到以后为时已晚,才在某个契机下得知自己在不自觉间弃对方于不顾要来得好一点。
「可以跟你说句话吗……达斯汀?」
她发出声音,叫住正要前往处理终端共用办公室的背影。达斯汀回过头来,看着安玛莉的银色双眸染上诧异之色。
隶属第一大队的他,与第四大队的安玛莉至今从没说到过话。达斯汀身为唯一一名共和国出身的处理终端,在机动打击群之中其实小有名气,因此安玛莉也听说过他这号人物;但安玛莉就只是其他大队的百余名队员之一,达斯汀不太可能认识她。
「你是……?」
「我叫安玛莉•弥尔,第四大队砍刀战队队员。尤德有话要我带给你……」
直到这时她才想到达斯汀可能也不认识身为第四大队长的尤德,不禁为此担心,所幸他似乎认识尤德。「喔……」虽然仍面带诧异,但这次点了个头。
「那么……你应该是跟尤德一样负伤住院了?……有什么事吗?应该说,尤德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先是觉得奇怪,随即恍然大悟。关于尤德跟「她们」一起离开的事,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官、幕僚,还有这次特别参与的研究班长应该都知道了,不过达斯汀所属部队不同,又只是一般队员,这类情报不会对他公开。总队长辛必然同时认识尤德与达斯汀,但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不太可能想到要分享资讯,因此也不可能从他口中得知消息。
「尤德必须去另一个地方,对,所以只留下了口信。只是……你毕竟是共和国人,如果这会危害到你的立场,你可以当作没听到没关系。他说你如果来不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什么意思……」
「你认识一个叫千鸟的女生吗?」
啊!白银双眸瞪大后冻结。
「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紫色眼睛,像人偶一样漂亮的…………看来是认识了。」
安玛莉从他的反应理解了一切。太好了。
虽然尤德说来不了也没办法,而千鸟似乎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就连安玛莉都觉得既然是老朋友,能让两人见到面当然最好。
「尤德跟那个女生一起走了。那个女生也是『小鹿』……已经来日不多了。她怕伤及无辜所以离家出走,但她说死前希望能再见到大难不死的儿时好友……也就是你一面。所以尤德才要我问你,能不能去见她……呀!」
达斯汀忽然用力抓住安玛莉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
「尤德跟她在一起,对吧?……那你知道千鸟现在在哪里吗!」
他那双银色眼瞳之急切……
安玛莉被它震慑住,不住地点头。
「知道。当然了。」
这个尤德也有告诉她,否则达斯汀没办法去见她。而且也因为如此,包括尤德托她转达这个口信在内,这事安玛莉至今没告诉过任何人,当然也没对那个宪兵说过。
不然万一他们被追上,尤德不惜擅自脱逃也要保护她们的决心就白费了。安玛莉只说他们要去共和国,但那是因为共和国如今远在「军团」的支配区域深处,她不认为对方听了会相信。
经过长达十余年的战争与断绝,那个宪兵恐怕并未意识到一件事。
即使共和国如今躲在要塞墙铁幕内侧,国土只剩狭小迫窄的八十五个行政区──但从前却是与联邦的前身帝国国土接壤的邻国。
如果是国土边缘的地区──尽管仍然说不上近,其实就在西部战线目前防卫线的另一头。
「目的地是位于共和国领土东端的诺伊纳西斯。他们会从属地费沙经由战斗领地尼法•诺法、诺伊达福尼,还有尼昂提米斯前往那里──如果一路按照行程的话,现在应该就快进入费沙了吧。」
西方方面军目前以纵贯西部战斗领地一带的森蒂斯•希崔斯防卫阵地带为据点,其中一端横跨战斗领地尼法•诺法,以及此时尤德等人眼前一望无际的生产领地费沙两地交界处。
费沙是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居民疏散地区,西部地区则是后方支援部队的展开区域,但与属地纳雷瓦相接的东端这一带还没有战火的气味。在加紧收割后被弃置不顾的一大片无人麦田,在联邦西部特有的丘陵地带中起伏无垠。
千鸟等人屏息注视着这片宁静无声的冬日丘陵,只闻风吹过田园与周边林子树梢的声响。
来到这里之前经过的属地纳雷瓦,也已经有很多村镇因为进行自主避难而变成空城,但全体居民完全撤离的费沙,呈现的又是另一种寂静。在这宛如人类灭亡后的沉静世界里,仅剩可能是牧场主人不忍心就这么抛下而从羊圈放出来的羊群,在远处山丘上犹如一团团的薄云被冬日阳光照得金光灿烂。
从前一阵子开始,收音机就再也收不到讯号,想必是自主避难后,广播设备也被弃置了吧。纵使无法确认战况多少有点困扰,但尤德觉得这样对千鸟她们反而更好。与其让她们一边前行一边为了已成定局的「小鹿」之死以及无辜受害者痛心,倒不如根本别听比较好。
反正迟早会走到前线附近,那里也有广播电台,而且届时其他「小鹿」应该也已经抵达无人场所了吧。但愿事情能够就此平息下来。
「……走吧。」
「好。」
在冷风中按住亚麻色长发,千鸟点点头。
尤德说包括同步装置在内,他没带上任何通讯装置。
但只要知道他们人在哪里,到了附近就可以打信号。烟雾弹也好信号弹也行,够用来传递达斯汀的所在位置了。甚至只是生火冒烟也行。
可以让千鸟知道他来见她,来救她了。
受到这股冲动所驱使,达斯汀转身就走。甚至没发现自己无意识中把文件夹板掉在地上。也没听到安玛莉的惊呼。
「你别走啊!──等等啊,达斯汀!」
达斯汀的眼里,如今只有距离太远还不可能看得见的,这座第一队舍的出入口,以及军械库基地的闸门。
他现在就穿着军服与靴子,不用担心妨碍行军。虽然没那闲工夫准备生火的材料,到了当地再设法弄到就好。刀子──他最起码都会随身携带万用刀,当然现在也带在身上。他已经学会了星座定位法,所以指南针或地图都不需要。他可以现在就直接去找她。
总之,他非去不可。
她已经说了希望达斯汀去找她,所以他非去不可──十年前的那一夜一度让他以为天人永隔,这次他一定要去到千鸟的身边。
这次一定……
要去救她……
一道清新的声音,瞬时冷却了沸腾的思维。
「等等──达斯汀!」
情急之下发出呼唤,叫住他之后……
安琪却接不了下一句话了。
她知道不能让达斯汀上路。她不慎听见了安玛莉的口信内容。如果为了达斯汀的生命安全着想,实在不该让他上路。尤德担心达斯汀是共和国人,这么做可能会让他落入艰难的立场,殊不知有更重大的原因不该让他上路。
属地费沙是紧邻战斗属地尼法•诺法的──西方方面军防御阵地带的腹地。
尤德与名叫千鸟的少女,此时就在与军团争战不休的激战地正后方。
再加上军械库基地的所在地属地席尔瓦斯,与费沙或尼法•诺法都并不相邻,现在去追也无法在一时之间追上。双方只能在作为终点站的共和国领土东端的诺伊纳西斯,或是最后途经的战斗属地尼昂提米斯会合。
两者如今都是「军团」的支配区域。
不可能到得了。
如果是八六或「西琳」的话或许还有办法……但达斯汀的话绝对是力不从心。凭他的能耐别说回来,连目的地都抵达不了。
安琪明白这个道理,却一时语塞呆站原地。
因为他如果不去,这就会成为他的伤痛。
一旦弃之不顾,这件事就会变成达斯汀的旧伤。
他说过那个少女是他的朋友。说过很想救她。
所以如果让达斯汀弃她于不顾,这对温柔善良又品格清高的他来说,必然形成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痛。
这些安琪都很清楚,所以,她无法再多说什么。
安琪不希望达斯汀去,却又不想伤害他,所以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但是看到安琪呆站在那里的表情,达斯汀却恢复了理智。
安琪曾经叫他不要死。而他也答应了。
而后一旦冷静下来,就不得不想到自己刚才竟然没做任何准备,有勇无谋两手空空就想冲出去,更何况就算做足了准备,这仍是一条险阻重重的道路。
也不得不承认凭自己的本事,去了就绝对无法活着回来。
安琪凝然伫立不动,神情因内心的不安与纠葛而扭曲。
她应该已经想到以达斯汀的能力是走不到的,但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说「你不能去」,为了他竭力把话吞回去。
达斯汀不可能背叛得了她……也不愿意背叛她。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对她笑了笑。
「抱歉害你担心了,我不会去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嘛。」
他没那本事在「军团」支配区域里前进。别说西方方面军的阵地带,就连后方的费沙现在也被运输与后送弄得乱成一团,容不下他。千鸟是可作为解开事件全貌重要样本的活生生「小鹿」,尤德则是逃亡士兵,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所以连跟联邦军报告以获准通行都办不到。
无论如何想尽办法,都去不了。这道理他明白。
「你放心,我没忘记我们的约定。我会好好活着,不会去送死的。」
可是,千鸟既然托人捎了口信,其实应该正盼着我去找她才对。
既然告诉我她在何方,其实应该在等我去救她才对。然而我竟然又要再次舍弃她?
为了守护冰雪魔女的心愿,付出这个代价。
「我会让自己奸诈一点的……这点奸诈的行为,我甘愿做。所以,别露出这么伤心欲泣的表情。」
安琪听了,神情却更加悲痛地扭曲。
村子里所有人都像是一家人,很少有外人进来,所以他们大概没想过会有人来行窃吧。
确定房门只以顶多就是挡挡乌鸦或野猫的挂锁锁上,尤德往无人农场一隅的仓库门上狠狠踹了一脚。原本就做得不够坚固又经年劣化的挂锁啪叽一声破裂弹开,没做抵抗就为他们开启了大门。
不知是对粗暴行径的抗议,还是仓库在用它的方式努力抵御入侵者,门板叽叽作响地转了回来,这次尤德用手推开它环顾室内。用于下田或类似用途的刀具,与生锈挂锁正好相反,散发出经过细心保养的光泽并摆放得整整齐齐。
看得出来直到避难的前一刻,它们都被珍惜使用。尤德对此感到一抹歉疚,但仍东挑西选,拣出重量与长度称手的柴刀带走。至今其他地区总是还有居民在,所以他不好意思这么做;但这里居民都走了,带把这种刀具绝对比较方便。
千鸟她们在他背后,睁圆了眼睛探头看着。
她们看到尤德检查门锁时应该就知道他想闯空门,但似乎没想到他会把门踹开。
「用来抵挡熊或狼吗?」
「当然不是。」
尤德淡定地摇了摇头。他用收在鞘里的柴刀指指千鸟她们背后,那一片收割后的田地。
这似乎是以农业为主的属地特色,城镇零星遍布于万里平畴与放牧地之间;虽然无论是在已经走过的米亚纳、纳雷瓦,或是这个属地费沙,都是这样的景观……
「属地费沙如今已经是西方方面军后方支援部队的展开区域了。住家或街区等等只要成了障碍物应该都会被清除,所以有可能会找不到可以遮风避雪的建筑物。我们需要用刀具盖个克难的遮蔽小屋。」
光靠生起火堆不够抵御冷风。其实临时建造的遮蔽小屋还是会冷,能避免则避免,但找不到地方的话也只能将就了。
原来是这样啊……千鸟她们依然睁圆着眼,小声说道。
然后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各自毅然决然地点了个头。
「那么,刀子拿来。」「我们也要带上。让我们也来一起帮忙盖小屋吧。」
意外的提议让尤德回望她们,千鸟鼓足干劲探身向前。
「因为今后我们如果连小屋都不帮忙盖,会给尤德造成太多负担。我们也得做点事才行。」
再说,对,那位老奶奶不也说过吗?
这是自己决定要来,实际踏上的道路。既然按照自己的决定成行了,岂不是一件快事?
因为这是她们的第一趟,也是最后一趟旅程。
「所以尤德在做的这些事……我们也想试试看。」
在受到拘禁时,蕾娜的同步装置与其他通讯终端似乎都被没收了,无法与她取得联络。一同受到「保护」的阿涅塔也一样。
去他的保护,辛满腔怒气无处发泄,但也不能以这种精神状态跟队员们相处,因此工作结束后只好到菲多的待机空间消磨自由时间。等到熄灯时间将近,他回到兵舍时,在走廊上看到芙蕾德利嘉似乎正在想心事。
「……芙蕾德利嘉,你怎么了?」
出声关心后,她略瞥辛一眼。
「余没什么,是达斯汀与安琪……」
辛一听就意会过来,点了个头。他已经从安玛莉那边听取了尤德的报告,知道其中一名「小鹿」是达斯汀的旧识。
……辛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告诉他,正在思索时,芙蕾德利嘉一副看透他心思的态度耸了耸肩。
「汝也不好过,怕是无心顾及达斯汀了吧。余会拜托可蕾娜、克劳德或托尔去管这事,汝就不用费心了。」
「……抱歉。」
她说得对,坦白讲,辛也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能分神去照顾那两个人。
「无妨,让余处理便是。若有个万一,余还可代汝把达斯汀那厮扔进『军团』堆里去呢。」
对,我是这么说过。辛总算被稍微逗笑了。
「这就实在不能假手他人了……否则,我可能会挨戴亚的骂。」
你这家伙,怎么能让一个小朋友去干这种事啊!大概就像这样。
因为如今已然变得比辛年轻的他,个性上是真的会为这种事情动怒。
幸亏尤德预料到千鸟她们初次使用柴刀会不太顺手而提早开始做准备,遮蔽小屋赶在日落前完成了。
「好棒喔,真的是房屋……!」
「没想到用树枝或木头,就可以盖得出来耶。」
也不过就是能撑过今晚就好,把连叶子都没弄掉的树枝搭起来或是铺在地上做成的棚子,称不上是小屋,但琪琪与卡瑞妮却用大受感动的眼神注视着它,看也看不腻。
挑战生火堆的汐阳与千鸟把罐头从炭火上的锅子里拿出来,阿思哈与伊梅诺应该是去捡枯枝了才对,但怎么看都是在玩。她们剥掉快要脱落的树皮,发现躲在里面过冬的一群瓢虫而兴奋地尖叫,又扑向沙沙摇动草丛前进的老鼠或什么动物。
千鸟噘起嘴唇。
「好了啦,真是,不要只顾着玩。晚饭都已经弄好了。」
虽然只是热过的罐头,配上稍微烤过的又重又硬的面包,但对于从生火到顾火堆全部自己包办的她来说,似乎已算是一顿像样的「晚餐」了。
「来了~」四人纷纷回来,有点喜孜孜地聚拢在地面挖出来的火堆周围。
「那饭后的茶我来泡。」卡瑞妮泡好了松针茶,大家喘口气之后,尤德摊开地图确认从明天起的行程。
「我们现在位于属地费沙,西北方邻接战斗属地鲁尼瓦,西南方则与尼法•诺法相邻,两地都有西方方面军布阵。就像我白天说过的,费沙是西方方面军的支援部队展开区域。虽然没有居民,但这次我们必须留意联邦军。」
不至于遭到杀害,但无可避免地会在受到拘留或安置之后被送往后方。顺便要说的话,被视为逃兵的尤德无庸置疑地会陷入更麻烦的处境。
千鸟她们神情严肃,围着用夜光颜料画出路线的地图。
「联邦军的阵地带与『军团』的巡逻线,我们可以藏身于尼法•诺法北部的原生林穿越过去。这里会花上最多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然后我们在『军团』支配区域中往南走,先到诺伊达福尼,再往西走到尼昂提米斯。」
从两年前辛等人突破「军团」支配区域的经验,可以推测只要能越过它们的巡逻线,警戒反而会变得较薄弱;况且「西琳」她们也多次证明人类大小的小集团,有办法入侵支配区域并于内部展开行动。眼下「军团」已经消灭共和国,得以将兵力集中在西部战线,想必不会在支配区域内平白设置游军。
只要藏身在无数连绵的丘陵背后、无名森林、高过人类个头的草原,以及南北长达四百公里的广大荒野中,区区几个人类无论是大小还是热源都微乎其微,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伊梅诺微微偏了偏头。
「那……有没有什么我们需要注意的地方?」
「有几点。首先等到接近西方方面军的阵地之后就必须小声说话,尤其是夜里更不能大声喧哗。当然在『军团』的支配区域也是一样。声音在夜间会传递得意外地远。还有如果需要一个人生火的话,也要像现在这样挖个洞,在洞里生火。」
尤德他们八六几乎都还不会抽菸,不过站夜哨的士兵糊涂地抽菸,结果被敌方瞄准火光开枪,是每个战斗属地兵都知道的老教训。
尤德想起从班诺德那里听来的故事,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他不太擅长开玩笑。
「所以想找寻昆虫或小动物嬉闹的话,最好趁现在做个过瘾。」
「是~」伊梅诺她们齐声答应。千鸟鼓起脸颊拍了一下尤德的背,但力量轻到跟小鸟停在身上没两样,他连肩膀都没晃一下。
约纳斯尽管为了保护共和国的两名军官而离开主人身边,并未疏于联络工作。
他询问「小鹿」事件的调查进度,同时寻思该跟蕾娜她们透露多少,另一方面他是因为身为随从服侍主人已久,才看得出来主人脸上的淡淡倦色而惦念着。看来西部战线的战况依然不乐观。主人像是真的累了。
『──还有,其中一名少女被发现已自杀身亡。当然不可能有在生前取得同意,不过先技研的反生物武器部门已经以验尸的名义进行调查了。』
「…………」
那真的是自杀吗?约纳斯心想。
虽说正值冬季,并且已动员警力与首都近郊的驻屯部队进行搜索,但一具想必是躲避着人群自杀的尸体,有可能维持可供调查的新鲜度被发现吗?
看来约纳斯的内心疑虑被敏锐地感应到了,维兰似乎露出了一丝苦笑。接着传来现在已经难得听到的劝说语气,若是刚开始侍奉主人的幼年时期姑且不论。
『是「自杀」,约纳斯。现在的状况不允许士兵跨越那条界线……再说,一个年幼的柔弱少女选择在变成人肉炸弹之前自我了断,你不该怀疑她的勇敢与决心。』
既是利用细胞功能来合成硝化甘油,尸体丧失功能的细胞便派不上用场。纵然清楚这一点,对于一个未曾接受过军事训练或学着以身护主的的平凡少女来说,选择自尽确实是相当可怕的决断。
约纳斯惭愧地阖起眼睛。
冷静透彻与冷血苛薄理应是两回事,而对情报慎重详查的态度,也绝不等于遇事一律抱持负面观点的猜疑心理。
「属下失礼了……那么这样看来,或许可以比预计得更早让媒体报导正确资讯了。」
『坦白讲,我并不想公开此事就是了。只是也由不得我。』
错误资讯或是不负责任的谣言,有时会导致民众陷入不安或恐慌情绪。尤其是目前战况一味恶化,联邦的社会氛围正在全面性地变得日益险恶。公布正确资讯是可望成为解决之道……问题是这些正确的情报,偏偏正好与流传的谣言有所雷同,也难怪他会这么说。
也就是关于新型自走地雷,或是生物武器的那些说法。
「现在想想,或许不该让媒体报导那则新闻呢。」
『那只是小事罢了。反正就算不报,这类猜测其他人也想得到。我的意思是说,你看,偏偏「又是」共和国搞出的问题。』
意外的回答让约纳斯眨了眨眼。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他的主子罕见地悄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下子就有了一个国民可以谴责的明确邪恶对象了……在目前的状况下,这样只会徒增更多麻烦。』
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持续不断,来自边境属地的避难民众一天多过一天,即使是圣耶德尔与周围的中央属地,也终于面临容纳能力的问题。
饭店或集合住宅的空房间,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之后就开始接纳难民,几乎已经全满。目前政府先把所有能开放的公共设施全数挪用为收容设施,但数量也有限。更遑论每天消耗的粮食或日用品。
赛欧连日被派去建造收容设施,并且办理粮食分配,一有空档就得接收来自各处的要求、抱怨或请愿,又得四处奔波处理其中一部分的问题,整个人已经搞到体力透支。前线战斗人员严重不足,以致于不光是预备役,就连后勤人员也有许多人被调走,因此赛欧他们这些留下的后勤单位也极度缺乏人手。
他忽然想喝点甜的,例如焦糖咖啡什么的,于是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基地营站的餐饮部。
然后发现到一件事。
「……奇怪?」
他要去的那家咖啡店,还有两边的连锁速食店,甚至是在餐饮部设柜的所有店家──虽然只是微幅,但价格全都上涨了。
怎么回事?赛欧边想边先点杯焦糖咖啡再说,漫不经心地喝着的同时,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无意间忽然想到了答案。
「啊,是因为属地吧。」
伴随着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战线后撤,有部分生产属地的居民被疏散,而这也就表示他们原本工作的农地、牧场还有工厂失去了生产能力。
造成的影响经过两个月,以物资不足与物价上涨的形式显现在圣耶德尔及其周遭地带。收成结束的农产品目前还好,但乳制品、肉品或日用品就有问题了。
看着新闻提到政府正在研讨部分生活必需品改采配给制的必要性,蕾娜喝了口阿涅塔替她泡的合成红茶。
这类嗜好品的制造厂想必会首当其冲改为生产培养肉或合成淀粉,因此今后必定不是价格飞涨就是重视生产性而牺牲品质。如同在共和国也是除了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百货公司等极少数商店之外,据说其他地方的合成红茶与合成咖啡都令人难以下咽。
「该不会再过一阵子,之前那种塑胶炸药就会变成主食了吧……」
看来阿涅塔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她一脸战栗地小声脱口而出,听得蕾娜不禁微微苦笑。第一次大规模攻势的那两个月,她们吃第八十六区的合成粮食已经吃怕了。就是那种连称之为食物都不配,味道令人怀疑人生的白色黏土状物质。
蕾娜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碰那个东西了,而阿涅塔想必亦有同感,不过……
「联邦国土比共和国广大很多,资源也更丰富,再说共和国至少墙内地区没那么惨,所以应该不至于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联邦国土更大,就表示人口也多出更多呀。从生产属地不断有居民避难,农地与工厂也一处处被弃置,所以生产能力也在下降,物资不足的情况今后只会继续恶化下去,最坏的情况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蕾娜思考了几秒钟。她说得对。
然后她也开始害怕了。
竟然又要……再拿那个当主食?
逃离电磁加速炮型的自主避难,对交通堵塞的军方运输网造成了进一步的负面影响。
这些难民集团并未受到行政管理,也没人指示他们移动的路线与目的地。有时也会进入不该经过的场所。难民频频堵塞住军方的运输道路与列车铁轨,或是聚集到供应站索取支援物资,妨碍了物资的送出与到达。本来就已经在苦撑的后勤单位不得不另派人手负责诱导或警卫工作,最后终于到达了极限。
结果使得妮雅姆•米亚罗纳中校隶属的北方第二方面军与其他战线,全都开始出现明显的补给延迟状况。
要求的弹药、燃料、医药品与补充的士兵都没到。这样一来提出申请的单位也会把延迟时间算进去而申请得更多,进而加重了后勤的负担。战力与物资不足,导致原本守得住的据点因此失守,原本救得活的伤患不治身亡。「军团」压迫战线已经造成士兵日夜伤亡,这种现象又助长了伤亡人数的增加。前线要求增派更多兵员,后勤的负担与疲劳也与日俱增。
然而现在的战况,却是补充兵一上战场就开始丧命,导致前线永远兵力不足。
「真教人头痛。这该怎么办呢?」
米亚罗纳中校忍不住要叹气。物资与战力的不足都令她烦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最起码粮食供应尚且保持顺畅。在联邦国内,高品质的粮食会优先供应给军队。这是因为三餐的品质会直接影响到士气。所以令后方城市烦恼不已的商品不足与品质低落问题,目前都还不关前线的事。
再过不久,甜食或菸酒等嗜好品,在后方就要变成奢侈享受了吧。
操纵她的座机的青年驾驶员(Operator),在一旁语气正经八百地说:
「也许有一天,『只要从军就能填饱肚子』这句在我们联邦军会变成很有效果的广告词呢,小姐。」
「你这是在讲哪个年代的事啊?」
这句极不得体的黑色幽默令她不禁苦笑。竟然搞到让没饭吃的失业人口加入军伍,这在光荣显赫的「帝国」历史上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察觉到说笑的氛围,这次换副官同样以戏谑的口吻说:
「不如干脆把难民猎捕起来,当成补充兵如何?这样既能一举消解兵力不足问题与运输负担,又能解决后方的粮食短缺。」
米亚罗纳中校加深了苦笑。虽然她知道副官只是想幽默一下。
「别胡说了,西斯诺。」
「小鹿」们看来几乎皆已抵达人烟稀少之处,成功隐藏行踪了。
某段时期连日发生的自爆事件,这几天忽然变得一点新闻也没有。想来应该也不是发生了却没报导,事件很可能是真的平息了。
「照尤德听到的说法是,大家都是抱定了这种打算离家出走的……所以,或许还算值得庆幸?」
「小鹿」少女们跟辛或者其他处理终端都不认识,但彼此都是八六。看来大家多多少少都有在关心此事,谈话室或餐厅的电视变得常常转到新闻节目,但是看到现在变得都在报导各战线的苦战与避难的混乱状况,可蕾娜轻声低喃。
安琪这阵子总是很快吃完自己那份餐点,便端着另一人的托盘离开餐厅,所以人不在这里。
莱登一边把联邦最常见的早餐──培根炖豆送进嘴里,一边回话:
「应该也不是没有人想到对共和国复仇,但毕竟避难地点没公开嘛。这样的话,大概也没人想要波及无辜吧,如果她们愿意这么做的话,最起码算是个安慰。」
「对呀,最起码。」
「……可是,既然这样……」
听到辛轻声自言自语,莱登与可蕾娜都只是瞄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什么;但辛就连他们的反应都没察觉。
「小鹿」们似乎都已经躲藏起来,自爆事件从新闻中消失,葛蕾蒂也说书面调查有在进行。可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是本来应该陪在身边的人不在了,食欲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减损。就连自己这具以维持战斗所需体力为最优先的身体,以及自身作为战士的习性都让辛气愤不已,紧紧握住叉子。一度勉强压在心底的烦躁,眼看事情如此没有进展,也不免重回心头。
「那为什么蕾娜还没回来?」
就尤德从「小鹿」她们那里听到的说法是,她们就像地雷一样,被设定了自爆处置用的定时装置。
「之前克罗少尉作证说那些逃跑的女生期限就在这个十二月,这个说法似乎得到证实了。」
研究班长与葛蕾蒂在她的办公室,分享从查抄资料确认到的「小鹿」追加调查结果。这些资讯诚然不适合直接告知八六们。
「基于这一点,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不过她们终究只是实验阶段的受试者,『还』不是兵器。他们没进行洗脑或赋予条件就把普通女孩直接拿来用,所以那些女孩当然也会想避免伤及无辜了。我猜也许不会再发生下一场事件,这事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大众淡忘,等到进入新的一年再低调公布事实真相,发布安全宣言就行了吧。」
只要少女们趁着这个月,全数躲藏起来自己炸死的话。
葛蕾蒂轻叹一口气。尽管就像他所说的,这么说很残忍。
「也就是说,事情应该会就这样慢慢淡化吧。正好被电磁加速炮型的相关报导盖过,或许也能说是一种幸运?」
只要少女们最起码不会因此被冠上恶名的话。
「……话又说回来,等事情自然淡化是应该的,但真希望他们能早点把米利杰上校与潘洛斯少校还回来呢。况且关于米利杰上校,诺赞上尉可能已经快要发火了。」
葛蕾蒂也知道蕾娜与阿涅塔目前正受到维兰的庇护,而且既然说是庇护,两人必定待在安全的地方,并受到良好的待遇……不过其实葛蕾蒂还没告诉辛,维兰就是那个提供庇护的人。因为辛目前已经处于极力按捺脾气的状态,要是得知此事的话必定会大发雷霆。
「其实呢,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最讨厌的那个斩人老兄的判断啦。」
研究班长啜饮着添加咖啡因,而且浓到真的活像泥水的替代咖啡说道。他出身于「女武神」的开发公司──也就是葛蕾蒂老家企业的另一名经营者的家族,与葛蕾蒂从小就认识,彼此之间多少有点难解之缘。
「你应该也不例外吧,葛蕾蒂。失势的君王注定受绞刑,落败的英雄注定被处死啊……虽说英雄就算打了胜仗,有时还是会被处死就是。总而言之……」
「……我明白。」
葛蕾蒂目光稍微低垂。维兰与军方高层就是在提防「那件事」,才会决定保护那两人。
「视情况发展而定,她们……特别是米利杰上校会落于危险处境。不但有可能无端受累……更有可能连带发展出更糟的状况。」
大概是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后都去避难了吧,宛如藏在森林里一处被放弃的小聚落,就是尤德他们今天的落脚处了。
少女们的侧脸显然抵挡不了在床上睡个好觉的诱惑,因此尤德在此处驻足,选好一户民宅后撬开打上钉子的家门。所幸聚落位于偏离公路的森林里,而且小到连做中队的宿营都不够,不太可能被发现。替冬季较早来临的日暮时分做准备,他用布把嵌着木板而非玻璃的窗户遮起来,点亮被丢下的灯具。看来这个聚落还没有接电线。
千鸟她们兴味盎然并显然松了一口气,环顾陌生的联邦西部边境的民宅。
「原来联邦乡下的住家长这样啊。」
「跟首都很不一样呢。跟共和国也不一样。」
擅闯他人住家似乎让她们有点内疚,但已经好久没有接触到桌子椅子,还有木头盖的地板、墙壁与屋顶了。用来炊煮的烧柴火炉似乎还能用,卡瑞妮立刻把它点燃起来。
看着少女们先是仍然有点生疏地生火,然后拿出锅子与罐头开始准备晚餐,无意间尤德陷入沉思。
结果,达斯汀还是没能过来。
按照预定行程的话,他应该会在费沙这里前面一点的地方跟大家会合,所以大概不是话没带到就是耽搁了吧。如同联邦军对「小鹿」也太慢展开行动一样。
而属地费沙位于战场腹地,之后进入的战斗属地尼法•诺法则完全在战场范围内,更是不可能会合。就算达斯汀本人失去冷静想赶来,身边应该也会有人阻止他。
……只可惜没能让他们见面,否则会更好。
无论是对达斯汀……或是如此期望的千鸟来说都是。
千鸟并不知道尤德在想这些事,开开心心地等锅子里的水烧开。围绕身边的琪琪、伊梅诺与汐阳也是。
「感觉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住家耶。好像会住着等人来探望的老奶奶。」
「真的!不然就是勤劳的小矮人,或是小山羊兄弟。」
「搞不好会有驴子背上骑着鸡,在外面鸣叫喔。」
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木窗,正好外头有某种野兽或动物发出了叫声。
「……会是驴子吗?」
「不知道……」
尤德心想幸好不是野狼,况且离窗外也满远的,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还有,什么是背上骑着鸡的驴子?
把色泽偏红的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一行人当中性情最活泼的阿思哈说道:
「啊,不过,我曾祖母以前就是住在像这样的家里喔!我曾祖母说她小时候村子里还没拉电线,煮饭都要烧柴!」
「是这样喔?」
「像我家也是乡下地方。我小的时候啊,要去邻村还得走上一整天哩。」
阿思哈露出怀乡的笑容眯起眼睛……缅怀包括尤德在内,身在战场的八六几乎都早已遗忘的故乡。
缅怀对尤德来说早已连零星片段也无法忆起,也不觉得怀念的故乡。
无意间,尤德的问句冲口而出: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自己反而很惊讶,竟然会问这种问题。
自己竟然……会想问问看这种问题。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回望少女们投来视线的多彩眼眸──千鸟那淡紫色的双眸,只好把眼睛转向灯火,接着又问道:
「你们以前生活过的……你们想回去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城镇?」
由于身为总队长的辛与他的副长莱登,还有可蕾娜与安琪,是最早被联邦收留的一群,被视为八六的带头人物,所以有很多事要忙。包括机甲群的营运,以及似乎正在秘密进行中的下次作战相关事宜。
即使同为先锋战队的队长级人员,托尔再加个克劳德也无法完全为其代劳,所以最起码他们四人无法拨空处理的杂事,两人想帮他们处理掉。
例如照顾在处理终端当中,还是只能说实力垫底的达斯汀。
托尔来到躲在屋里足不出户的达斯汀房间门口,说道:
「达斯汀,饭还是要吃啦。还有,最起码吃饭时间出来外面吃啦。」
在狭小得活像走道空间的房间里,坐在床上的达斯汀头低低地不肯抬起来。
「我没胃口……」
「吃不下也得吃。不管是那种烂毙了的合成粮食还是刚才有人在眼前被炸飞,你都得吃。否则发生事情时会没有体力行动。」
在第八十六区,事情就是这样运作的。不管身体再不舒服或是死了多少人,那些臭铁罐一样会毫不客气地打过来,所以无论身处于何种状况都得填饱肚子,以备随时可以应战。
这个原则在这联邦的战场上当然也一样适用,而达斯汀是处理终端。跟托尔他们一样都是处理终端。他必须学会这么做,所以托尔非得把达斯汀带离房间不可。
「如果你不想要有人出声关心你,我就带克劳德过来,让他走在你前面摆臭脸。所以好啦,我们去吃饭吧。」
「……你不也在为我担心吗?」
托尔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是作为小队长,担心先锋战队少掉一个战力。你这笨蛋少跟我撒娇了。」
别再依赖虽然同为处理终端,但并没有要跟他做好朋友的托尔,或是看到达斯汀关在房里一连好几天,身在战场还敢耍任性为些有的没的事情懊恼,却每天默默把三餐用托盘送到房门口的「某某人」了。
达斯汀这才终于望向他,无力地苦笑着。
「说得对……那既然都撒娇了,我讲这些你听听就算了,好吗?」
这些话不能对安琪说。
他担心可蕾娜或芙蕾德利嘉会去告诉她,所以不想跟她们讲这些;辛、莱登或维克则是无暇抽空。马塞尔的话,一定没办法像托尔这样听听就算了吧。这么无聊的废话。
托尔耸耸肩转身就走。他既没说「你说我就听」,也没说「跟我来」,冷淡的态度反而让达斯汀心情比较轻松,断断续续地接着说道:
「……她是个既温柔又漂亮的女生,那时我觉得她就像公主一样。」
托尔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那个叫千鸟的女生?」
「嗯。」
宛如达斯汀以前很喜欢的英雄故事里登场的公主殿下,宛如年幼的他崇拜的骑士发誓效忠的那位公主。
「那时我觉得──她就像是我该守护的公主。」
可是……
──达斯汀,你今天晚上,绝对不可以看外面。
母亲的那句话还有她那铁青的纤细面容,让达斯汀心生些许怀疑,却乖乖听话,当天晚上连窗帘也没拉开就上床睡觉了。
他到现在依然记得。隔天早上,街上异常安静。
每天早上他过去迎接时一定会走出来的隔壁邻居千鸟,还有她的双亲都不见了。路上与店家都没有半个人影,让他惊疑不安地赶往了学校。他以为学校里一定会有人在,期盼着至少每天去上学、玩耍,跟班上同学或千鸟共度时光的那个场所,能维持与昨天不变的样貌,几乎是怀着祈求的心情在无人的街上奔跑。
结果学校……学校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那时他才第一次专心盯着以往从没注意过的电视新闻……新闻里讲的事情全都很奇怪。说什么有色人种是敌人。千鸟他们是敌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新闻讲得好像它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达斯汀感到难以接受,但大发谬论的电视节目与周遭旁人却与他恰恰相反,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不对劲。那些有色物种根本就不是人类,是进化失败的劣等种。是有着人类外形的猪。是活该跟「军团」厮杀的无人机零件。可是千鸟他们明明就是人类。
当时的达斯汀,还不知道该讲什么来纠正这一切──面对日渐错乱的世界,他只能茫然自失,无力挽救。
自以为是童话故事中的骑士,结果发生变故时却帮不上忙。
所以……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想救她。」
因为这么做……
才是为了替共和国将功折罪,而志愿加入机动打击群的自己──真正该做的赎罪行为。
被共和国从各地赶进第八十六区的数百万人,幸存下来的就成了八六。他们即使是同一战队又同为处理终端,出身地也截然不同;同理,千鸟她们「小鹿」也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身背景。
琪琪说,她出生于一座尖塔林立的古老城市。汐阳来自能够就近瞭望盟约同盟山地的村庄,卡瑞妮在南方的副首都朱斯提提亚长大,伊梅诺描述了金色麦浪的辉煌,阿思哈把照顾羊群的每日生活讲得乐趣无穷。大家都有各自的家人与朋友。
最后轮到了千鸟,先说起她迁居的美丽簇新城市,最后讲到了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那个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一样,温柔又可靠的邻家男孩。
挥挥手说明天见,结果就此别离的最好的朋友。
「……我怕他会担心,所以本来想跟他见个面。」
带着在追忆中淡淡微笑的眼神,千鸟低垂着眼眸结束叙述。
──他们当中该不会正好有一个男生,叫达斯汀•叶格吧?
达斯汀是白系种,但也是帝国出身,因此千鸟一直很担心他会不会也被送进了收容所。后来凑巧听到研究员提起革命祭当中的事件与名字,千鸟才知道他还活着并且住在墙内,这却让她更加担心了。
大规模攻势爆发在即,当她得知在那场最后的革命祭,作为首席毕业生进行演讲的男学生的名字……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对着全体共和国民众,说出了那样的话。如果他那么说是为了我……
如果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抛下了我,没能保护我,才会公然反对共和国的作法……
「我担心那对他会变成一种诅咒,所以本来想跟他见个面……但事到如今就算见到面,可能也会变成另一种诅咒──所以没见到面或许还比较好。」
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
只要知道他活过了大规模攻势与上次那场大型攻势,就足够了。
「或许……这样比较好。」
「…………」
尤德对此抱持怀疑。
至少他觉得……如果是他的话……
与其连诅咒都得不到,还不如……
伊梅诺身体往前倾,说道:
「最后一个喽……尤德,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几乎都不记得了。那段时期没那个心思。」
「啊……」伊梅诺当场住口,但尤德接着说了下去。拾起些微残存,难以称之为回忆的风景片段。
「我想,祖先应该是离共和国相当遥远的地区。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在各种习惯上都跟其他城市有所差别。虽然也没有因此而被排挤……」
例如说给他听的童话故事,例如红茶的冲泡方式。他已经难以忆起母亲与亲戚们的容颜,不知为何却只记得那浓郁的甜香。
他不断地割舍那一切,活了下来。
虽说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一年存活率仅有○•一%,但代号者比较「长命」,也有不少代号者多年共同奋战。例如辛他们先锋战队五人,例如西汀她们布里希嘉曼战队,例如克劳德与托尔。
但尤德是真的就他孤身一人。
没有最后那个战队的同袍,也没有在那之前隶属的战队认识的熟面孔。他是真的连一个战友也没有──就这么只身加入了机动打击群。
「大概只是运气不好吧。代号者──存活下来的老兵本来就很容易被调往激战区,而大家可能都没强悍到能同时保护别人吧。我与周遭的其他人都是。」
然后他就这样弱小地……保护不了任何人,也没试着去保护,这样独自活了下来。
因为从未试着保护过谁,所以无论谁死了都不会成为伤痛;因为从未试着保护过谁,所以每个人只让他留下记忆,却未成为回忆。
这份扭曲与寂寥──他早有自觉,却不曾试着改变。
──可能会变成另一种诅咒,所以没见到面或许比较好。
这种想法……
是对的吗?
没留下旧伤,也没有任何可供缅怀的回忆。与其这样活下去,我……
「我宁可他们其中哪个人……对我施加诅咒。」
莱登原本以为待在圣耶德尔基地的赛欧,也许会在偶然间听到蕾娜的去向,然而隔着知觉同步送来的回答只有失落。
「连阿涅塔都被带走了啊……」
『至少她们两个,都不在我这个基地里喔。我猜应该是在国军本部,但我找不到借口过去又没认识熟人,所以没办法确认……蕾娜或阿涅塔都没有跟你们联络吗?』
「没有……搞得辛那家伙像吃了炸药似的,老实说我快被他烦死了。」
幸好他在队员面前还懂得稍微自我克制,不过面对推心置腹的莱登就连装都懒得装了。
不只是在挂念达斯汀而心烦意乱的安琪面前,遇到可蕾娜他也还会勉强克制一下,大概是保有最后一点自尊心吧。虽然可蕾娜根本就感觉到了,很为他担心。
赛欧笑了起来,好像真的觉得很搞笑。
『什么,所以他变得像一条闹脾气的狗吗?还真想看看辛现在是什么样子耶。』
不愧是长年以来的老朋友了,猜得真够准确。
『不过我懂他的心情。我也是亲眼看着阿涅塔被他们带走,总是会担心嘛。现在想起来都还很火大。』
「怎么?你们已经变这么要好啦?」
『才没有好吗?你们大家是怎样啊。』
看来赛欧跟现在这个基地的同僚处得不错。而且人家都已经看出来了。
赛欧似乎呕气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忽地压低音量说:
『……不过,虽然想了就生气,但那样做或许是对的。我是最近才有这种感受。』
「嗯?」
『你们那边的隔壁城镇已经避难完了,所以一定没这个烦恼吧。我们这边……圣耶德尔不管是基地还是城里,气氛都已经糟到不行了。』
赛欧这么说的时候,又看到走廊另一头有几个人指着他不知在议论什么,他眯起一眼。是因为把他看作共和国人阿涅塔的朋友,还是因为是八六而把他当成「窃听器」,他才懒得去理会。
起先在第一次大规模攻势结束后,立刻兴起一阵批评政府的言论,接着当「窃听器」事件曝光后,对共和国人与白系种显出敌意,然后现在又多了这一件。
「关于战死人数与难民的增加,大家都在吵是谁不好或是谁做得不对,好像在互推责任似的,真的烦死了。机动打击群也有被说喔,说什么赶快去把电磁加速炮型打倒就没事了,不晓得在拖什么。我很想告诉他们那就再追加十个辛,还有可蕾娜、安琪或是莱登,总之先把每个处理终端都各自复制十个送过来再说。还有蕾娜、王子殿下与葛蕾蒂上校也要。」
『赛欧,冷静点。尤其是维克那家伙,再多来十个的话根本噩梦一场。』
「如果再追加神父大人与征海舰队的话就完美了吧……总之因为这样,我也觉得身为共和国人的阿涅塔好像是真的不适合留在基地。现在大家这样杀气腾腾的,她要是留下来一定会被拿来出气。」
莱登压低嗓门问:
『……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有这么不妙吗?』
「炮击本身好像是还好。只是,除了先前就有难民,现在又有自主避难的民众逃过来。主要是大家对那些人有所不满与反感。」
『嗯?为什么会是「对避难民众」有反感?』
如果是「难民有所不满」,那他还能理解;莱登的这种疑问听得赛欧直叹气。那是当然的了。赛欧在事情实际发生之前,也完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们跟原本的居民之间,简直是冲突不断……!又是语言不通又是看不懂警告标语的,就算先不讲这些好了,商店也总是人满为患,公园还有图书馆全都被改成住宿设施而不再开放使用,所以有人就嫌他们碍事,叫他们滚蛋。更离谱的甚至血口喷人,说什么边境语很难听或是边境人一副寒酸样看了就讨厌。那些来避难的人听了当然不会默不作声,大小纠纷就更是没完没了。」
如果冲突与纠纷没完没了,当然不免会有人受伤。岂只是动手打人的市民与难民,不巧路过的无辜民众也要遭殃。
就算没有这些问题,站在首都居民的立场,仍然觉得是难民搞破坏,害得他们失去生活的安定。
「有些人认为家人的生活因此受到威胁,就连基地也开始有很多人把难民──干脆说属地或边境的所有居民好了,都当成了罪犯或有害动物。有的军人甚至说想亲自出动把农奴与异民族全都赶回边境,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似的。老实说,真的很可怕。」
就好像联邦,还有世界……
都正在以无可挽回的方式──逐渐变质。
居民杂乱无序的避难方式,导致军方运输网路的混乱与前线的战力低落。国内生产能力降低,再加上避难地点首都领地、中央属地的居民与难民之间的嫌隙日益浮上台面。
「……这才是敌军的目的吧。」
眼看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形成契机引发种种难题,亚特莱苦涩地呻吟。
「斗神孔雀」的登场,使得电磁加速炮型变得难以达成它原本的开发目的──亦即对要塞与阵地的集中攻击。照理来讲列车炮如今应已沦为占据空间的昂贵摆饰,想不到却在这时转用到恼人的攻击手段上。
「还真是使出了一种恶毒的招数啊。这么准确地击中帝国的弱点。」
联邦──其前身齐亚德帝国是个多民族国家。与生俱来的色彩自不待言,每个族群都有他们各自的文化与语言。
而帝国统治阶层除了百姓的这些差异,还更进一步塑造出无数的隔阂。
不只是臣民与战斗属地兵的差别,都市居民与农奴、中央与边境、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帝国人民长久以来,一直被分裂成无数的小团体。以免民众团结起来推翻贵族的统治。
帝国变成联邦之后藏在国民名牌底下的──仅仅只是掩盖起来的这些分裂,如今正逐渐重新浮上表面。
首都居民对于既跟不上时代又目不识丁的边境民族,充满嫌恶与鄙视。相较于故乡属地的质朴生活,首都领地独享宛如不同世界的便利、优渥的生活水准,招来了愤慨与猜疑。尽管应该只是巧合,随着战线后撤而来的物资短缺──出于超级大国的优势而至今得以维持的首都领地的富足生活忽然没了,正好跟难民流入当地的时机不谋而合,也造成了负面观感。人们在发生坏事时总是硬要找出原因,并且乐于接受单纯好懂的因果关系,会对哪些事情联想到何种关联性,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关于同样也正巧在这个时间点曝光的「小鹿」事件,所幸似乎会以她们的全员死亡作结,军方高层应该也打算暂不公开,静待事情淡化。
但亚特莱依然烦躁地叹气。
对瑟琳进行的审问……
皇室派领导阶级的哪些人变成了「牧羊人」已经确认完毕。意外的是宰相与直属其下的众将军似乎都未被「军团」吸收。再加上据说不只一架的总指挥官机当中也不包含皇室派,他们只存在于包括指挥据点在内的战区级指挥官机。因此这波炮击,最起码可以说并非皇室派众将官的所作所为。
另一方面来说,这也不像是一般民众……尤其是在「牧羊人」当中占了多数的八六少年兵的风格。
他们只懂得一个机甲中队程度的部队运用方式,军团或方面军规模的后勤之繁杂琐碎恐怕非他们所能想像,甚至可能根本不具备后方供应线的概念,遑论理解怀藏庞大人口与无数杂质的「社会」具有何种弱点。
如果对方知悉这一切,甚而还能像这样击中要害的话……
「我是认为此人必定是军人,而且是邻近国家的高级指挥官……」
战争爆发初期亚特莱还是个孩子,自己国内或许还知道一点,但与外国军人几乎素不相识的他,不太可能会认识此人。
眯起的黑瞳反射全像式萤幕的蓝光,如野兽般发亮。
「……这家伙,究竟是谁?」
「军团」显然是专挑补充士兵、过去遭受帝国征服的少数民族,或是白系种较多的阵地集中攻击。
代替这些每次被敌军突破就脆弱地溃逃的士兵,老兵部队就得负责收复阵地了。这种状况一再上演,老兵们一再为了补充兵、异民族或白系种付出不小的牺牲,不满情绪便渐渐高过同情。
这群没用的补充兵。被征服的民族,终究就是外人。都怪共和国那些人渣被前八六变成的「军团」报复追杀,害我们联邦也跟着倒楣。
总是我们在受累。
「军团」专挑补充士兵、少数民族或是白系种较多的阵地集中攻击,因此补充兵、少数民族与白系种经常有大量人员伤亡。他们一再遭受集中攻击,死伤惨重之后,又一再上演相同情况。
老兵、联邦人与其他色彩的民族阵地,却没有这种现象。由于暴露在猛攻之下战死的永远是自己跟同袍,渐渐地新兵们除了恨透「军团」,也开始对联邦军的老兵们怀恨在心。
看来我们是被派到被当成诱饵、容易战死的地点了。那些老兵自己不想死,所以拿我们当替死鬼。征服了我们又把我们当成二等公民,侮辱我们白系种懒惰懦弱。
所有坏事全推给我们。
伯母已经很久不让妮娜一个人出门了。
即使一起出门也会用大衣与自己的身体挡住妮娜,而且绝不靠近有任何人大声说话的地方──有人情绪激动的地方。
尽管伯母极力护着她,妮娜还是明白原因了。
「……白毛头(Weißhaarig)。」
前往常去的市场途中,今天又有人于擦身而过之际口出恶言,带有尖锐敌意的语气让妮娜缩起身子。那是自帝国时代便存在的老旧俚语,是一种对白系种银发的揶揄与侮辱。
如今在学校,她也常常会被不认识的同年级学生或学长姊用同一句话辱骂。老师以往会不准学生骂脏话,现在却坐视不管。岂止如此,甚至曾经有个心情恶劣的教师也这样叫过她。说她是胆小不会打仗的白毛头公主。
明明她那从军捐躯的哥哥,才不是什么胆小鬼。
看起来像是属地出身的难民群众几乎占据了街上整条人行步道,挥舞着拳头在争辩些什么。他们个头矮小但看起来身材健壮,晒得发黑的肌肤满是皱纹。看在妮娜眼里,简陋朴素的服装似乎相当过时。
他们高声说话,想吸引嫌他们挡路或找麻烦,只瞥一眼就迳自走过的市民们回头。他们似乎是紧邻南部第二战线后方的边境属地居民。战线腹地建造中的预备阵地铲平了他们的故乡城镇与田园,引起了这些不满与反对。
「军方不要再后退不就得了!他们没那胆量保护民众,尽是些孬种!」
「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田地!能任由别人这样欺凌吗!」
结果从人潮当中,投来了一个回应的声音。
带着取笑的语气。
「那也得怪你们这些禽兽守不住阵地吧。你们是自作自受。」
难民们顿时变了脸色。
这种反应又引来了其他得寸进尺的声音。混入人潮,躲在群众背后,却俨如代表群众发声似的理直气壮。
对,你们是自作自受。都怪你们没能守住国境。自己没用,还敢摆出被害者的嘴脸。真要说的话,现在就连首都附近都在遭受炮击了,谁还管你什么田地啊。
反正都是已经不要了的土地嘛。
难民们勃然大怒。
「你说谁是禽兽?别把我们跟那群畜生混为一谈!」
「还有,什么叫做已经不要了的土地?……你们侵略别人的家园,夺走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名字、收成与土地所有权,还敢说什么不要了的土地!可恶的侵略者!」
有人不耐烦地对此表示唾弃。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还在翻旧帐。
另一个人清清楚楚地嗤笑了。说得对,还不快对帝国大爷下跪?你们这些战败的蛮族狗。
「……我们走,妮娜。」
伯母语气僵硬地催促,她们一转身,就听到背后爆发了一阵叫嚣。
如今首都,已经不管何时何地都充斥着这种声浪了。
这项事实比起争吵的声音更令妮娜害怕,抓住伯母做家事变得粗糙的枯瘦手掌。
「小鹿」相关侦讯已经结束,但普吕贝尔等人依然被扣留在圣耶德尔的看守所。
普吕贝尔推测必定是扣押的研究资料,或「小鹿」的活体相关调查有所进展。这么做是为了当调查结果出现其他需要确认的事项时,省得人员再跑一趟,也可预防他们逃走。
她在受到监禁的房间里,狠狠握紧了拳头。
这个房间里虽然没有电视与收音机,但从每天送饭过来的警官神色或走廊上隐约传来的对话,就能推想出外界现在的氛围。不仅是对他们白系种的恶意,联邦人之间对彼此的隔阂与怨愤也在日益升高。为了寻求这份怨愤的发泄对象,每个人都在你我之间寻找猎物。
在这种状况下……
「万一连『小鹿』都被当成共和国的责任──被指名谴责的话……」
──身体很不舒服。
在圣耶德尔的市中心,百货公司门口的圣诞祭市集。少女坐在位于最热闹的一隅,围着经过装饰的高大枞树的砖头花坛上,出神地望着行经眼前的璀璨光辉。看着即使现在是白天依然耀眼的灯饰与反射灯光的星星装饰、玻璃吊饰与人们的笑容。
逃离新家之后躲藏至今的圣耶德尔,比起她一年前被带来这里的时候,如今整个城市的气氛变得尖酸刻薄到令人无法置信。
即使是一年前和平如人间天堂,看起来像座友善城市的圣耶德尔,剥掉外皮之后,终究也跟第八十六区的那间研究所没有两样。
然而这个圣诞祭市集是这般的闪亮晶灿,人群看起来是如此地幸福。
对于要将大家卷进来,她也不是全无良心苛责,但是……
「……没办法啊,因为我已经动不了了。」
她身体不适,视野像是不停地摇晃打转,思维如陷入迷雾般无法正常思考,所以她已经动不了了。
因为被放进腹部、胸部深处的「炸药生成细胞」已经苏醒过来,将她改造成了炸弹,所以她实在是动不了了。
所以……
所以她要在这里,在这举行庆典,人潮热闹拥挤,大家都显得兴高采烈的地方……即使一定有很多亲子、朋友与情侣在这里度过幸福时光……
「怪不得我,对吧。」
这么做一定……自己在这里做出的事情,一定能对共和国收到极大的报复之效。
她把搜购囤积的整包螺丝钉用力抱紧在连大衣都没穿的胸前,站起来往前走──收养她的新姊姊带她在街上逛了一整天,挑选了一件最适合她,帮她买下的大衣,她实在舍不得,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就脱掉丢下了。
在这种大冷天却连大衣都没穿的异常模样与蹒跚的脚步,引起了他人注目。有人指着她往后倒退,也许是因为在重复报导的重要人证照片看到过她。
尽管现在才发现,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
趁着最后这段时间,至少我们可以前去无人的场所,在时刻来临之前回到我们的故乡;同伴如此呼吁过,但她没有接受。甚至没有联络回覆。
就连待在那间地狱般的研究所,仍然没有失去笑容的琪琪;坚强可靠,就像个大姊姊的卡瑞妮;个性温柔……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一样,美丽温柔的千鸟。
她恨透了她们。
因为她们即使身处那间地狱般的研究所,仍然没有失去笑容,仍然像是大家的大姊姊一样,仍然温柔待人,所以她恨透了她们。她们大可以去憎恶、怨恨那些人,却不这么做,所以她恨透了她们。最恨的就是她们那种想都没想过要报仇的,清白廉洁的秉性。
因为她恨透了她们,所以……
就连这份清白廉洁,都会被自己的复仇毁于一旦,所以……
「只能跟你们,说声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