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耶德尔发生的「小鹿」自爆,造成了至今最严重的死亡人数。
同时,这次自爆也是首度有「小鹿」抱持明确的恶意发动。
在群众聚集的圣诞祭市集正中央,不躲着人也没有一声警告,而且该名少女还抱着大量的螺丝钉。蓄意抱着提高杀伤力的金属片走进人群,选在最起码算是仅有的幸福空间的圣诞祭市集,进行了自爆。
而更不凑巧的是,就在这场惨剧发生的不久之前──「小鹿」的真实身分已向大众公开了。
让民众得知她们是共和国……又是共和国机密开发的自爆兵器。
是拿八六作为材料制造出的自爆兵器。
而后再次沸腾的「小鹿」相关报导,如今只差没主张对她们进行猎捕行动了。舆论认为应该迅速将她们全数捕获,尽早处分完毕。具有人类外形的自爆兵器与真正的人类无从分辨,这还不够危险吗?任何可疑对象也应该尽速全数逮捕。催生出她们的泯灭人性的共和国人叛徒,更是不该放过。
从收音机听到这种新闻节目,一股冰凉的恐惧与莫名的不安让密尔皱起眉头。初来乍到的时候,联邦的新闻内容有这么咄咄逼人吗?有像这样不管哪个节目,都染上了完全一致的敌意与猜忌吗?
无论是对于「小鹿」,还是密尔等共和国人都是如此。这种论调,与其说是厌恶共和国人,或者是排斥、憎恶他们……
「感觉更像是……觉得我们很可怕……?」
为了让幕僚与大队长级人员确认时事,餐厅的电视本来早上就会转到新闻节目,但现在西汀等人自己也开始在意每天的报导内容了。无论是「小鹿」事件,还是事件的相关舆论。
「感觉真糟耶。」
西汀只是自己在咕哝,但莱登正好就在旁边,所以回答了她:
「又是似曾相识的状况。都想找出是谁不好或谁该负责,谁是叛徒或谁在说谎……不然就是找到了叛徒,忙着想办法对付他们。」
对,就跟小时候看到的「军团」战争初期共和国的新闻一样。
当然是帝国不好了──当时西汀被舆论牵着鼻子走,单纯地这么想,如今已经离世的妹妹也天真无邪地当应声虫。
被藏匿在共和国内的莱登,或许还有看到后续报导。目睹国民与报导彼此互相搧风点火的结果。
满阳低喃道:
「简直就像是在寻找敌人……不对,是想要有个可以对付的敌人……不是『军团』,该怎么说呢?就是能够更轻松地……」
能够单方面践踏的──数量居于劣势而无力抵抗的「敌人」。
「……原来维兰大人忧心的,就是此事吗?」
约纳斯走向窗户想拉开被狄比拉起一半的窗帘,这时他轻声低语,那双黑瞳所关注的,似乎是从位于基地深处的宿舍无法看见的外头状况。
「……此事?」
蕾娜不解地问,约纳斯先是一脸不解,然后意会过来点点头。
「噢,对了,你听不见……是这样的,有民众在基地外吵闹。或许是对国军本部的诉求,不然就是对行人的政治煽动吧──他们要求『说出真相』,隔离『小鹿』相关人士、共和国人与难民,公开伤残军人以及归国士兵的所在地区。他们说反正这些人都是『感染者』,干脆全数驱除干净有何不可?」
阿涅塔惊愕地抬起头来。对人类用上驱除这种字眼未免太过偏激,但有另一件事令她吃惊。
「等一下……基地外有人讲话,你能听得这么清楚?窗户都没开耶?」
「德根家在夜黑种当中,就是『这样的』血统。」
夜黑种的异能,正是优越的战斗能力。看来他的家族更是以敏锐的五感见长。
之所以会为维兰参谋长效力──作为随从侍奉他那堪称古老将门的家族,或许正是因为具有此种异能血统,或是为了作为随从而保有此种血统。
「『炸药生成细胞』纯粹只是性质类似病毒,并不具有感染能力──但国民似乎已经认定『小鹿』指的就是自爆病毒的感染者。基于这点,他们要求政府对于这种自爆病的『感染者』采取处理措施,或者干脆『让他们来』处理,这种声浪正在逐日高涨。」
也就是要求政府尽速找出「感染者」进行隔离,并施以适当处置。
话是这么说,但不存在的病毒感染者自然无从搜寻或隔离起。军方与政府都坚持彻底报导正确消息,反而造成国民愈加不满,指责有关当局坐视自爆病这种显而易见的威胁,或是事到如今还想掩盖事实。事态演变之下,如今……
「……已经有几起自爆事件的『被害者』与他们的家属、归国士兵或难民成为了猎捕『小鹿』的对象。他们坚称自爆病毒来自『军团』……先前流传的战场与其周边地区已被污染的谣言,也对整件事造成了影响。」
市民原本就已经对侵害日常生活的难民累积了不满情绪。寻求发泄管道的不满情绪一找到好用的排挤借口就抓着不放,「小鹿」的标签早已脱离那些「炸药生成细胞」的受试者少女,扩大到妨碍生活的属地民,或是连战连败的军方废物身上。
既然感染来源是战场,那么远离战场的首都领地一带──自己这些市民就是「干净」的,不会成为排除对象;此一念头造成这番理论更易于被人们所接受。
约纳斯眯起一眼。他那敏锐的听觉继续捕捉到蕾娜无法听见的联邦国民们的嗟怨之声,刚才恐怕也是先过滤掉不堪入耳的字眼才转述给她们。
「这件事让国民认定屡次做出背叛行为的共和国,是真正的邪恶存在──既然邪恶,就应该被排除……让他们学会了只要能赋予一个正当理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排斥异己。原来大人在忧心的,就是这件事啊。」
至于前线士兵可是全都身在战场,要说到「感染者」的话,所有人都可疑,就连自己也不例外。他们谁都不想认为自己是被排斥的对象,因此……
「……什么人类变成自爆兵器,这不合理吧。怎么可能有一种病会让人变成炸弹?」
因此所谓的「小鹿」也不可能是这么回事。不可能是什么自爆病毒。
「我看应该是新型的自走地雷吧?……因为无从分辨,所以才隐瞒不报吧。」
因为假如体内藏有炸弹的话,用手术或其他方法切除不就得了?是一种病的话,把它治好不就得了?如果原本是人类的话,大可以这样告诉她们,只要表示愿意提供帮助,她们也应该会乐于接受才对。
之所以不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她们其实是新型自走地雷。这不就证明了她们的真面目,其实是手术无从动起也不可能听从人类命令的敌性兵器吗?没错。
「就像窃听器那件事,也是瞒着民众。共和国没说,八六没说,那些将官也没说。」
既然如此,那些终究是贵族出身,躲在安全地带的大将军……
「会不会是有什么事对他们不利──所以『又』在瞒骗我们了?」
「──我们身上的炸弹,如果能用手术或其他方法去除就好了。」
把重新勾上虫子充当钓饵的克难钓针抛进小溪清流,千鸟一边说道。
他们避开西方方面军的各部队宿营或基地在属地费沙中前进,而且现在已经离森蒂斯•希崔斯防御阵地带很近了。
但这里是森林里的一处深峻溪谷。琪琪她们觉得在这里声音不会传出去,就有说有笑地热中于钓鱼,尤德嘟哝过:「声音是不会传出去,但可能会把鱼吓跑。」然而很意外地大家都有所收获。应该说没钓到的就尤德一个。
尤德似乎已经死心,钓竿懒得握了就插在河岸上,他望着在冬季的叶隙微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只对千鸟回以视线,她继续说下去。
钓竿是她自己做的,也鼓起勇气翻开石头捉了虫子当钓饵,还自己刺在钓针上,让她为自己感到骄傲。
既然自己能做到这种事……那么,她也想把这件事告诉他。
关于千鸟她们在那间研究所具体来说受到了何种对待,尤德至今体贴地从不多问,想必是因为他知道大家不愿提起,但正因为他是如此贴心,千鸟认为更是不说不行。
说出她们的……自己的懦弱与狡诈。
「就像我一开始跟你说的,『小鹿』被设计成经过预先设定的时间也会自爆,但这项机制没有完成。」
如同地雷除了会在压力等条件下引爆,也具备定时自毁的安全装置。不再是战场的地点不能长期放置地雷,但要找出无数布置的地雷一个个挖出来也费时费力。正因为这种军武有时甚至必须分布埋设于自国领土上,出于国内民众的安全考量,自爆焚毁的机制不可或缺。
然而「炸药生成细胞」的这项安全装置,无论是在动物实验或是八六的人体实验阶段,直到最后都没能发挥出研究人员的预期作用。
尤德将视线转回清流的波光上。
「……『所以』你们才会在今年进入十二月之前,提前一齐离家出走?」
「嗯。我们的期限就是今年的圣诞祭,所以一旦进入十二月就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了。其实早在更久之前就有风险了,应该更早离开才对。」
作为安全装置进行自爆焚毁的活性剂生成细胞──与「炸药生成细胞」一同植入体内,照理来讲应该会在预设时间经过后苏醒的细胞,实际上却无法准时从休眠中苏醒,导致「小鹿」将会无预警地自爆。
例如设定时间为十天后的情况下,有时还不到十天就自爆,有时则是过了十几天才自爆。更别说若是指定时间以年月为单位,差距会变得更大。在运输或待命期间随时可能无预警自爆的军武根本无法运用,但也不能没有自毁机制就把变成炸弹的活人送上战场。既然当初的目的是强行将当事人转化为炸弹,就更不能这么做。
如果只把自毁用机制做成机器,或许问题会圆满解决,但为了在敌国内部引发多疑的恐慌,「炸药生成细胞」把战俘也视为预设的植入对象。如果安全装置设计成性质显然异于人体而容易被发现的机器,那就本末倒置了。
「……真要说的话,『炸药生成细胞』并不像共和国以前吓阻过帝国的那样,能够轻易就把生物转化成炸弹。引爆需要给予活性剂,植入也需要动外科手术,而手术期间我们都被迷昏,所以即使是我们也不知道细胞群的正确位置。『炸药生成细胞』的材料是『小鹿』本身的细胞而不是异物,所以就算进行精密扫描也无法识破。」
不知是否邻近战场的关系,在这里听不见鸟叫声。而现在已是严寒天气,所以也听不见虫鸣。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小溪流水声、树叶偶尔摩擦出的声响,以及琪琪、阿思哈、伊梅诺与汐阳欢闹的笑声。
「就算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出『炸药生成细胞』,又怕会在做检查或动手术的过程中爆炸。为了救我们可能会害医生或护士牺牲生命,我不认为联邦会愿意帮助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愿意救我们,那我就更不愿意害死那些医生了……更重要的是……」
千鸟感到有点难以启齿。她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的懦弱与狡诈说出来了。
即使如此,要对这个坚强的人暴露出自己卑鄙的心思──仍然需要勇气。
「……我很怕到了联邦,一样会把我们当成实验动物对待。很怕他们会把我关起来进行解剖,然后要我死。」
所以,千鸟逃走了。所以她保持沉默。
即使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然而一想到可能又会遭受到在第八十六区研究所受过的对待,那种恐惧感简直胜过了一切。
一想到有可能会被囚禁、杀害,就令她恐惧至极。
她用就连身旁的尤德也听不见的音量,悄悄地小声低喃:
「我不想死……我怕。」
鱼儿上钩了。
千鸟抓住被钓起的活跳跳鱼儿,一咬牙把它砸向旁边一块石头,弄死了它。
这是今天等一下要吃的。
联邦政府与军方,都不曾阻止新闻媒体自由报导。乘着受到保障的自由,要求猎捕「小鹿」的报导节目在联邦全境播出。
各条战线的士兵有来自首都领地近郊,还有来自边境属地的,他们也直接接收到这类讯息。
报导要求有关当局隔离充斥着「感染者」或新型自走地雷的边境难民。不能再让白吃白喝的无用农奴继续威胁市民的安全。
首都领地出身的士兵们愤慨不已。
我跟同袍在这里拼了老命作战保护你们,你们这些被我保护的农奴居然还忘恩负义,害我们心爱的家人陷入危险?
边境出身的士兵们愤慨不已。
我跟同袍在这里作战保护你们,你们这些帝都的侵略者竟然还想排挤我们心爱的家人?
被人这样对待,我们……
还得继续──保护农奴,保护侵略者吗?
自从市集发生过那场惨剧,辛不时耳闻的现况简直是一天坏过一天。无论是前线的战况,或是后方国民们的声浪都一样。
所以现在辛更不能强烈要求释放蕾娜,这让他对自己愤怒不已。
联邦军的内部,正在不断分裂成无数族群。不只是歧视共和国人,每个人的敌意各自朝向不同方向,进一步扩大裂痕。
一旦这些敌意化为实际暴力──万一蕾娜因此被「流弹」所伤,霎时联邦军将会全面失控。作为军事组织的秩序将会荡然无存。
为了让联邦军保住军队的体制与战力,绝不能把蕾娜送回前线。
同时,也为了实现与她共同期望的终战──为了确实执行「大君主」作战计画,现在不能任由联邦军崩散瓦解。
此外,如果为蕾娜的安全着想,与其让她回到目前可能会因为是共和国人就被友军用枪口指着的前线,不如继续留在后方来得安全多了。
这些道理辛都明白,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因为,蕾娜的个人意志全被忽略了。
她被人剥夺自由,而辛只能坐视不管。
蕾娜绝不会甘于被保护的立场,而辛也不愿被人用这种方式抢走蕾娜。
要不是身负总队长之职──自己擅自脱队会对机动打击群的整体士气与统辖造成影响,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她抢回来……对,他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竟然像这样满脑子的责任与职分。厌恶自己假装成熟明理,却不去营救蕾娜。
厌恶自己只能待在这里忍受内心纠葛,而不采取行动。
「该死……!」
「小鹿」的相关报导,如今变得与过去的共和国新闻并无二致。
跟以前屏弃、排斥八六,做出强制收容的决定时完全一样。
这件事让达斯汀心怀恐惧。
如果现在每个新闻节目、每个国民都如此敌视她们,联邦说要保护千鸟她们会不会只是说说,其实是要把她们每一个人猎杀殆尽?就像共和国做过的那样,会不会把她们所有人都当成罪犯或家畜一样宰杀?
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自己难道不该设法营救吗?
他如此心想,看看尤德说过会从战斗属地尼法•诺法前往诺伊达福尼,再经由尼昂提米斯抵达诺伊纳西斯的战场区域地图。
「……哈!」
不禁发出的自嘲笑声,浅浅地撕裂了受伤干燥的嘴唇。尤德告诉他的预定路线……
「他解读不出这条路线」。
从属地费沙,前往战斗属地尼法•诺法。接着南进前往战斗属地诺伊达福尼,转往西方进入战斗属地尼昂提米斯,而后继续西进,抵达作为目的地的共和国领土诺伊纳西斯。
毕竟是要穿越互相对峙的两军之间进入敌地,想必不可能完全按照预定行程,但至少安玛莉把中途点(Waypoint)告诉过他。他却无法解读出中途点之间会怎么走。假设需要迂回的情况下势必选择的路线,或是必须穿越的「军团」巡逻部队可预测的部署位置亦是。
光凭人家给予的指示,达斯汀没那能耐去见她。
就连尤德预估的路线设定(Navigation)技术,达斯汀都没有。
「哈哈,原来是这样……真要说的话,我连人家告诉我的路线都不会走嘛。还去救她咧,我连抵达她的身边都办不到……!」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原来光只是喊着这种句子,根本一点都不够。明明做得不够,他却只是嘴上喊喊就结束了。他自己并没有发挥什么力量。他自己也只会责怪别人,只会出一张嘴,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到。
没有足以抵达她身边的技术,也没有能让自己生还的本事。真要说起来,就算与她重逢了,也没有援救的手段。因为无论是除去「炸药生成细胞」的医疗技术或知识,达斯汀都没有半点概念。
自己还要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
继续无能为力下去,继续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浑然不觉。继续自以为有在付出,其实什么都没做到。
握成拳头的手中,被揉皱的地图发出刺耳的沙沙嗤笑声。
在本以为空无一人的阴暗会议室里,看到那个彷佛正在默默恸哭的背影……
安琪终于做出了决断。
「……达斯汀。」
靠达斯汀一个人,无法生还归来。
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带达斯汀过去。由自己来保护他,引导他前往他寻求的地点,前往他的青梅竹马等待的地点。
安琪作为处理终端已身经百战并具备相衬本领,她办得到。
──为了我,让自己奸诈一点。不要舍弃生命。
是我用一副倾诉爱意的嘴脸,对达斯汀说出这种只会毒害他、事到如今完全只是诅咒的话语,所以这个诅咒必须由我来解除。
「达斯汀,我跟你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带你去。」
虽然这样会被视为逃兵,但她不在乎。也不会给同袍们造成太大困扰。
尽管对不起一面挂心蕾娜,却因为肩负总队长的责任而竭力压抑的辛,但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个小队的队长。对机动打击群的战力、统率与士气造成的影响不会有辛那么大。
她很清楚,这是一种卑鄙之举。不是她期盼达斯汀做到的小小耍诈、少一点道德洁癖的那种可爱的小卑鄙。这是泯灭良心的卑劣之举,是无从挽回的背叛行为。即使如此,至少只要能守护达斯汀的内心……
「一定来得及的。所以我们一起走,现在就动身……去救那个女生吧。」
达斯汀半晌没有回头看她。
然后才慢吞吞地,用冷却的银色眼睛望向她。
我们一起,去救那个女生吧。
──你……
分明是你,叫我不要死,叫我一定要回来……希望我宁可耍诈也不要送命。
明明就是你诅咒了我,让我必须抛下千鸟。
「你怎么有资格说这种话?更何况安琪,这件事与你无关吧。」
没错,只要能借助安琪的力量,他确实可以抵达千鸟的身边。
身为八六代号者当中资历最老的其中一人,安琪有办法跨越战场与「军团」大军,抵达千鸟身边。她跟达斯汀不一样。
因为不像软弱无力的达斯汀──她很坚强。
所以这件事跟安琪无关。
软弱的自己,这种力不能及的感受与痛苦,安琪都不会了解,因此这件事跟她无关。所以,最起码……
请你不要说什么「我带你去」,最起码不要对我讲这种话,逼我面对自己的软弱、怠惰与无力。
「这些魔女的诅咒,我已经受够了……请你不要来管我。」
忿忿地说完后,他才发现……
等到背后传来短促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才终于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这才终于有所自觉,发现自己一时情绪上来、心情激动,说错了什么话。
达斯汀急忙回首,看到安琪转身跑开。泛着青蓝的银色长发徒留残影,掠过达斯汀的视野。
所以达斯汀不知道,她在那个当下露出了何种表情。
直到不知是「看见」了还是察觉到了某些迹象,随后换成芙蕾德利嘉冲进来用前所未见的凶恶态度骂他愚蠢之前,他一直只是呆站原处无法动弹,所以无从得知。
「你们在做什么──那边是雷区啊!」
看到其他中队的一群士兵,竟然想把几名少年新兵赶进前方的地雷区,亨利大惊失色地冲上前去。在这最前线的一隅,此时战斗只是勉强停息片刻。
岂料这些士兵却让新兵们暴露在流弹与踩雷等危险之中,不怀好意地笑着回答:
「哪有怎样,只是想把他们送回妈妈身边啊。」
「得先搞清楚他们是不是新型自走地雷才行。回得来就是自走地雷,回不来的话,恭喜大家『曾经』同袍一场。」
「又不会怎样,就只是闹着玩嘛。反正这些家伙跟我们又『不同色』。」
不同色──肤色或是头发、眼睛具有其他色彩的异民族。
什么新型自走地雷,其实他们并非真的相信此种说法。用愉快的笑脸,蛮不在乎地承认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对方是异民族。
只因为得到了迫害他人这种好玩的娱乐方式,以及在坐困战场时获得小小消遣的借口,大家就一副难看的笑脸真的玩起来了。
「在前线能这样胡闹吗?况且这真的只是在闹着玩吗?──我要向上级报告。我不是你们这个中队的,没有义务帮你们隐瞒。你们把这套拿去跟大队长或宪兵说吧。」
毕竟最令人傻眼的是,连这个中队的队长与副长都加入了他们。
乐趣这样反覆被人泼冷水,士兵们的脸上明显有了火气。
「得了吧,你烦不烦啊……!」
「白毛头滚一边去!你一个『共和国人』还有脸讲啊!」
被对方这样唾骂,反而让他胆子大起来了。
「对,没错,我就是共和国人──所以我更要告诉你们,别再做这种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突然被人靠得这么近又声如洪钟地骂回来,眼前的中队长一时措手不及。对着稍微退缩、身体倒退的他,亨利当面指着他的脸。
他以前听说过,被人用手指指着的人,就不再是埋没于团体之中的一张脸孔或是不用负责任的某某人,而是必须对自己的作为与选择负责的独立个体。
「对,就是你,卡莱里中尉。西蒙尼•卡莱里中尉。我记得你才刚结婚对吧?」
「你想说什么──……」
「你敢把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告诉你太太吗?敢自豪地说『我在战场上跟大家一起把不同颜色的家伙赶出去,让「军团」杀了他们』吗?小孩出生以后呢?『有个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因为颜色跟我们不同,爸爸就任由他去送死了,很帅吧?』这种话你讲得出口吗!──讲得出口才怪吧,中尉。你也是,还有你,还有你,还有你也一样!」
亨利看到谁就指着谁。指着表情如出一辙到无从分辨,以同样的思考与判断凝聚成一个团体的一群人异样的神态。
被指名道姓而脱离群体的士兵惭愧地别开目光,或是这次才终于出于自己本身的感情而怒形于色。那是毫无正当理由的愤怒,是因为从群体的一个齿轮被强行变回个人,是因为罪咎与责任都不用自行背负的安逸遭到剥夺。
「不……不要说出来就没事……」
亨利讪笑着打断那人。
「你白痴啊?怎么可能不会穿帮?毕竟共和国就穿帮了。整个国家联合起来想掩藏,结果还是被全世界知道了。所以你们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穿帮。然后你们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恶魔,一辈子都会有人骂你们泯灭人性!」
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在嗤笑。就好像把整张脸都撕开,嘴角有如伤口裂开般龇牙咧嘴地扬起,炯炯的眼光几近癫狂。
「就算真的没穿帮,告诉你,就算瞒得再好,也早就被你自己发现了。就算谁都不知道,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你是跑不掉的。迟早有一天得面对现实,你会逼你自己面对现实。就像我……」
对。
就像我一样。
就像我是排斥、迫害并虐杀八六的共和国人的一分子,但我也是继母与克劳德的家人,我却连继母与克劳德也排挤在外,默许别人迫害、虐杀他们,自己则舒舒服服地苟且偷生。
「我就是这样。我对家人见死不救,然后若无其事地过了十年。我以为我不在乎。但是错了。我弟弟还活着。当我得知他还活着之后,就再也骗不下去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对弟弟见死不救,还足足十年忽视这个事实的混帐王八蛋!」
所以亨利无法容忍这种事。
自己的罪行,无法见容于亨利自己的内心。亨利无法不谴责自己的罪行──排斥并迫害弟弟,还别过头去不敢面对事实。
「你们逃不掉的。就算过了十年孩子都大了,或者光只是在街上看到同样年纪的小孩,你就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崩溃。别以为可以逃避,因为你是永远摆脱不掉自己的。所以罢手吧,趁着还能挽回的时候。不要变得像我一样!」
「知──知道了啦。该死!」
卡莱里中尉说道。他就像闹脾气的小孩那样跺脚,被亨利几近哭叫的凶恶态度吓坏,眼神之中充满恐惧。
「被你这样鬼吼鬼叫,兴致都没了。不做就不做,以后也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样你满意了吧?」
所以,请你别去告状。讲这话的时候,几乎是用一种好说歹说的语气。
然后他瞄了一眼那些少年兵,尴尬而简短地小声告诉他们:
「……是我们不好。玩笑开过头了。」
尽管不是一句玩笑开过头,就能了结的问题。
跟着那些鱼贯返回定点的背影,少年兵回到了岗位──他是那个中队的士兵,除了跟去别无选择。
离去之际,少年兵瞅了他一眼。褐色的肌肤,极淡金色的头发与淡色眼瞳。
「──白毛头。」
亨利有点愣在当场。
虽然说,确实是这样没错。
尽管他并不是想逞英雄,希望获得感谢才介入其中。
接到通知赶到现场,旁观整件事情的尼诺中尉,把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
之前他帮忙转接过克劳德打来的电话,后来亨利有时会跟他聊两句。
「中尉……放心,我懂你的。」
「……嗯。」
「……诺赞上尉。」
连身为外国军官的奥利维亚都来关心,让辛知道自己是真的已经陷入困境。
事实上,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奥利维亚上尉,我……」
身为外国军官的奥利维亚并非辛的下属,即使同为上尉,以正规军官来说,奥利维亚更有资历,而且是比他年长的成年人。但年纪差距也没大到形同父子……是个几乎就像哥哥或堂表哥那样,是个适合抱怨或诉苦的对象。
「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以为只要问题解决了她就会回来,所以才压抑自己,可是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还变本加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该抗命去把她带回来?就因为我是指挥官,是军人,就连这种命令都得一直服从下去吗?我很想去把她带回来,可是我是总队长,要是这么做的话……」
我……
是战队长、指挥官、军人,是机动打击群处理终端当中的最上级总队长。
可是,蕾娜却不在这里。我很想去把她带回来。
「所以一个人只要长大……就会变成这样,行动处处受限吗?」
听到辛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这么问,奥利维亚说道。极其简短。
「没错。」
双眸中带有刚硬的蓝色。
「长大成人,变得不再是受到大人保护的孩子,就表示除了自己之外,多出了其他必须保护的人事物,增加了必须负责的对象。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着,为了自己做出的选择而牺牲的不再只限于自己一人。长大成人,就代表要变成这样的身分。」
「…………」
为了联邦,为了任务,为了不让少年兵(八六)杀人,那个独眼少将慷慨捐躯。
明明那么做等于是抛下妻小不顾,他却仍为了身为将领的责任殉死,可能已打定了主意把妻小未来的人生托付给联邦军,以及辛他们的机动打击群。
以前我回答他,我是个军人。
而他告诉我,你必须活得对得起自己。
「而你现在做不出行动,对,是因为你对自身责任有着正确认知。是因为你能够正确判别你眼前的选择,还有它们将导致的后果。你重视米利杰上校,也重视你的战友,而且有必须背负的责任……更进一步考量,米利杰上校当前并非处于险境。你之所以没有行动,是因为你知道为了守住她的归宿,现在是必须静待的时间。」
「……可是……」
等到现在,这已经成了无比煎熬。
他忍不住要想,蕾娜也是,机动打击群也是,会不会其实有种方法可以两种问题一次解决?这种想法正是他的煎熬来源。
「上尉在上次作战的时候,也看到了吧。并不是永远都有一个妙计,可以顺利解决所有问题。有时我们也只能选择不算最差的道路。」
有时候甚至陷入失去太多却无法讨回,只能默默承受的局面。
好比上次的作战,那个万福玛莉亚联队恐怕就是失去太多同袍与家园,最后才会终于承受不住。率领联队的女性指挥官,以及那些无名青年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他们承受不住而付诸行动,结果带来的是毁灭。他们拒绝接受只能说不算最差的道路,结果走上了最凄惨的一条路。
……那太残忍了。
直到自己也被逼入绝境,辛才终于发现自己对他们产生了这种想法。
默默承受不想失去拥有的一切,不愿再被夺走任何人事物而产生的冲动,竟是如此地令人难熬。
因为珍惜,所以默默承受才会如此令人难熬。
见辛低下头去,奥利维亚苦笑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消消气吧?应该说下次在把自己闷坏之前早点找事情做,抒发一下情绪吧……总之我已经申请借用演习场进行格斗战了,就陪你打一场吧。」
辛也勉强挤出类似笑容的表情,用玩笑话做回应:
「原来如此。那就『讨』教了。」
奥利维亚的苦笑更深了。
「怎么觉得语气有点怪怪的?……先声明,我的对人格斗技巧没机甲战斗那么行。我去把修迦中尉也找来……」
「凭莱登那点本事不够我练习。得再多来一两个人才行。」
作为进一步的玩笑话,辛对不在场的莱登给予极不尊重的评价,结果莱登本人来了,淡然处之地告诉他:
「辛,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请到你最喜欢的神父大人来陪你过招了。」
辛心生一股战栗,视线望去一看。
只见老神父一如平常地比起人类更像是错过冬眠时期的灰熊,往那原本就够粗壮的胳膊使劲,隆起了肌肉给他看。
辛差点没昏过去。
蕾娜为了「小鹿」事件被拘禁到现在,导致辛这阵子积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事在他身边的瑞图等人也早就察觉到了。
大概是作为一种发泄吧,辛、莱登与奥利维亚,以及不知为何也加入行列的从军神父,在演习场比试过招,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八六们也难掩内心战栗与一抹傻眼无言。神父强得跟怪物似的已非新鲜事,但莱登在他的掩护之下也在顽强抗战,辛狂暴发威的程度更是早就超出了训练范围。
就连似乎不擅长与人搏斗而第一个退场的奥利维亚,在场上都大显身手了一番,让年轻小伙子们簇拥着他说「上尉打得漂亮!」或是「真佩服您有胆量跟那样大爆气的队长挑战!」等等。
「……话又说回来,今天的队长火气真的很大耶……虽说有神父大人从旁掩护,但修迦副长也真能撑。」
「哦,玩得挺开心的嘛。我也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喽,狼人弟弟!」
瑞图躲得老远傻眼旁观,西汀中途加入战局,喊着前两天在电影祭看到,似乎是助阵时必须高喊的咒语。莱登也配合着一跃而起发动突击,神父退后,而辛则是表情刷上了明显的敌意。
「啊──这下我看我们也该加入了。」
「好啦,走吧,马塞尔。」
「我也要吗!」
托尔、克劳德与马塞尔边说边加入战局,虽然马塞尔立刻就被击倒,不过这下总共有四人围攻了。
即使如此,辛到最后仍然把所有人一一击退,只能说东部战线的死神威风未减,但纵然是辛,在这场战斗中似乎也不敢松懈,肩膀配合着呼吸上下起伏。
自从西汀参战以后,就转为旁观的神父问道:
「平静下来了吗?」
「是。心情暂时畅快多了。」
辛用衣袖粗鲁地擦汗,如此回答。「好~那请大家喝一杯吧~」躺着不起来的托尔继续躺着举拳朝天,「这是你应该做的──!」西汀跟着一起喊。
「意思是想要我泡红茶给你们喝吗?我来泡?谁不好找找我?」
没错,看来辛确实是稍微镇定下来了。听到他说出很久没听到的玩笑话,莱登从背后往他头上一掌拍下去。
「别讲得好像公然宣称要把盐巴跟砂糖搞混似的。」
「我是想放玉米粉。」
「有哪里不同?不准玩食物。现在连后勤那些人听到都会宰了你。」
躲得远远地糊里糊涂看到最后的瑞图见状,喃喃说道:
「还好吧,那样加好像可以。应该会变得像是红茶冻那样吧。」
「如果不是诺赞上尉精心制作的话,说不定会满好吃的……」
正好从旁经过的满阳用半笑不笑的复杂表情回应。本来应该会随后接上,虽然想像不到会说什么,但想必一样平淡的声调,今天却无法听见。
「……等尤德回来了再让他吃吃看,听听他的看法吧。」
将「小鹿」提供的资讯留给联邦军,尤德就这样和那些「小鹿」一起失踪了。现在联邦军与警方,都在追缉他这个逃亡者。
大概是不惜如此也要去做,才会默默地独自离开吧。
打算全部责任由自己来扛,才会独自离去。即使如此……
满阳露出了小小的微笑。
「就是啊……等他回来吧。」
如同事前提醒过的那样花了不少时间,一行人穿越战斗属地尼法•诺法的西方方面军防卫阵地带,以及「军团」那一方的巡逻线,走完了这段说短算短,说长倒也很长的路程。
来到如今已沦为「军团」支配区域的战斗属地诺伊达福尼的西部,北方边界一处无名幽邃森林的尽头,尤德一行人在此驻足。
这里有一座大湖泊,跟森林一样,可能只有过去的当地居民为它取过名字。在树林形成青绿倒影的水面与树木林立的湖岸,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不计其数的长颈白鸟。
汐阳睁圆了她那双平时像是没睡饱般下垂半睁的眼睛,喃喃说道:
「……是天鹅吗?」
「天鹅也有,不过──大半都是普通的鹅。」
也有可能是鸭子,这时尤德才发现他从来没特别分辨两者的差异。在第八十六区,偶尔也会看到这种不是鸡的家禽。可以抓来吃。
大概是民众避难时放生的家畜有一部分四散逃离战火,最后聚集到「军团」支配区域了吧。与人类同样属于攻击对象的熊或狼会躲着「军团」。这块前线腹地,对小型家畜而言成了安全地带。
话虽如此,狐狸跟猛禽类也不在「军团」的攻击对象之内,况且这些生物终究习惯了受到人类保护。尤德猜想这附近的狐狸或山猫,可能有一阵子不愁没东西吃了。
不过这些充满肃杀之气的想法都藏在心里,因此千鸟她们不会知道尤德在想什么。
岂止如此,看到家禽当中似乎最与人类亲近的几只鹅呱呱叫着走过来,她们全都笑逐颜开。
「哇,好温驯喔~!」「好可爱……软绵绵的……」
这下看来……
尤德识相地心想,最好还是打消抓一只来当晚餐的念头比较好。
非但救不了千鸟,连安琪也伤害了。连心爱的她,都被他用不该说的话去攻击。
这些事情,把达斯汀逼得更是痛苦。
既然如此,即使知道到不了,或许自己还是应该一头冲进战场去追千鸟才对。既然自己是这种人,或许干脆连安琪也一并背叛,抛开归返或生还的念头冲进战场,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算了。
他很希望有人来肯定这个念头。但不可能有人会回应他这种任性想法,于是他再次去找安玛莉,想求得一句能变成契机的话语。
一看到达斯汀那张脸,安玛莉登时吓得睁大双眼。
「……真对不起。也许事到如今,不该跟你说那些的。」
「除了那些,千鸟还有说些什么吗?」
安玛莉说到一半被他打断,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很抱歉,他不在乎。
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千鸟说了什么,期望千鸟或许会出言谴责他的软弱无力。
或许会给他一句话,让他无地自容、鲁莽盲目地冲向战场,就这样一路奔跑到力尽身亡。
「像是质问我为什么没有救她,或是骂我泯灭人性……或者叫我干脆去死之类的?」
安玛莉微微偏了偏头。她一眼就能看出达斯汀脸色极糟,因此并不在乎他讲话牛头不对马嘴或是欠缺逻辑,只是……
「她没有叫你救她,她……」
「尤德,你看!」
千鸟说着跑了过来,臂弯里紧紧抱着的不知是鹅还是鸭子。这只鹅似乎想找人陪它玩而扑进了她的怀里,逗得她眉开眼笑,像孩子一样兴奋。
「这孩子很黏人,而且好爱撒娇喔。它好像很喜欢人家摸它。来,尤德你也摸摸看!」
淡紫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露出他几乎还没看过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在她的催促下,尤德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手。
不是伸向一双黑眼睛看着他的那只鹅,而是千鸟的亚麻色长发。
伸向发丝微盖两侧,被长途旅行弄得不太干净,但白皙透亮的脸颊。
千鸟惊得睁大了双眼。
尽管睁大了眼睛,但没有逃开。
下个瞬间,真正的天鹅们发出从那优美身姿无从想像的怪兽般叫声,飞离了湖泊。
虽是发自另一种生物,但毕竟就是警告的叫声。鹅群被吓得一阵恐慌,到处逃窜。千鸟怀里的这一只也急忙振翅飞去。
「呀!」「唔哇!」
两人当然各自后仰躲开。差点就要碰到她的那只手也因而离开。
周围的鹅鼓动翅膀,不是随处乱跑就是跳来跳去,使得脱落的羽毛在四面八方轻柔飘飞。两人满头满脸都是如雪片般──只可惜稍微脏了点的朵朵绒毛,神情呆愣地面面相觑……
千鸟、尤德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装作不知道彼此心里都想掩饰前一刻那股奇妙的冲动。
(插图008)
安玛莉露出几乎可说是诧异地,好像想问他干嘛想得这么复杂的表情。
「她真的只是想见见你啦。说因为是朋友,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毕竟发生过大规模攻势什么的,所以那个女生似乎一直很担心你,知道你平安是很好,但既然这样的话,希望最后可以和你重逢。说因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噢,对了。」
面对暗自屏息的达斯汀,她做出临时想到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她说如果可以,希望能当面跟你说对不起。说那时明明约好明天还要一起上学,一起去玩,对不起她毁约,离开了。」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继而……仔细想想,其实这就是很一般的小小愿望。
这让达斯汀为之愕然。
「……这些……」
我连这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连她只是很平凡地想再见到朋友一次,都想像不到。
我到底以为这样的自己,能拯救千鸟的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以为千鸟在向我求救?
简直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与众不同的救星似的。
好像自己是代替愚众背负罪孽,为其赎罪的圣人似的。
好像把千鸟……把那些被带离那个簇新城镇的朋友们,当成了粉饰自己的悲剧。历经悲剧、秉持正义的自己,把他们当成象征正义的锦旗高举挥动。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嘴上这么说,却这么无动于衷地,遗忘并舍弃了与他们之间平淡无奇,但原本是那般珍惜的回忆。她和其他人都曾经是他人生的一部分,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却比谁都忘得更干净,只把他们当成正当化与自私的赎罪名义。
「……我……」
无论是电视播出的新闻报导与广播节目,还是恩斯特居住的官邸窗外的首都,从这里无法看见的联邦全国上下,如今笼罩在一片嗟怨之下。
这份嗟怨主要并非针对不具人心的「军团」,也不是只朝向共和国。而是对于联邦国民同胞的嗟怨。
都怪开发「小鹿」的共和国、隐瞒真相的政府、八六或归国士兵的「感染者」,害得现在到处都可能藏有人肉炸弹。那些难民分明就是一群乞丐,分明是因为这些家伙逃离农场或工厂导致生活变得困苦,却毫无自知之明地发出不平之鸣、发牢骚,简直碍眼。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与庞大的战死人数,都要怪没有及早打倒「军团」的军方、政府、执掌军事的那些贵族、养来战斗的战斗属地兵无能。都怪机动打击群分明是英雄组成的精锐部队,却怠忽职守。这些没用的八六。
恩斯特喟然而叹。宛如呼出一口火焰。
如果对于背负十字架的救世主,谴责他不该还没救济完世间万物就撒手人寰……如果自己只会藏身于安全的后方,辱骂战场上那些官兵士卒是废物的话……
那么只会责怪别人而什么都没做的你们自己,不才是真正无用的废物吗?
「到手了,尤德!你看你看!」
阿思哈骄傲地展示一只脖子折断的肥鸡,尤德看了也不禁睁圆眼睛。
「是你抓到的吗?」
「是狐狸啦!」
她说她正好碰到一只狐狸解决了这只鸡,狐狸被突然出现的巨大生物吓坏,就丢下猎物逃走了。
……好吧。
在野生动物之间,互抢猎物是常有的事。
况且就算把鸡留下,那只落荒而逃的狐狸,也不见得就会回来领取失物。
「……你真厉害。」
「是吧──!」
阿思哈显得好不得意,举起她抢来的鸡。
「哇,好棒喔。」
「竟然会有鸡。你是怎么弄到的?」
「好棒喔好棒喔!可以正式庆祝耶!」
正好千鸟、汐阳与琪琪也在这时回来,汐阳抱着木柴,千鸟与琪琪却是大量的苹果。千鸟心情雀跃地微微偏头。
「苹果可以拿几颗作配菜……剩下的做成蛋糕。砂糖跟面包都还有剩,这可是难得的日子,得做得正式一点才行。」
「切片烤过之后用面包夹起来,撒上砂糖就会像蛋糕了吧?尤德你觉得呢?」
还真是摘了一大堆回来……正在如此心想时,汐阳的询问让尤德眨眨眼睛。蛋糕?
千鸟她们笑了开来。
「讨厌啦,你忘了吗?」「尤德有时候其实还蛮迷糊的呢!」
「……抱歉,到底怎么回事?」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就直接问道,少女们淘气地彼此对望,数了「一、二、三」之后齐声说:
「今天是圣诞祭!」
联邦军在这十年来,到了圣诞祭会尽量提供前线特别的餐点。重组肉排佐传统风味苹果酱,以及揉合果干的厚实蛋糕。
如今这点东西,已经讨好不了谁了。
装甲步兵青年维约夫•加图甚至心怀厌恶,瞪着这些在故乡村庄从没见过、使用大量砂糖与鸡蛋做成的奢侈蛋糕,不屑地说道。你们这些人从以前就在独享这种奢侈美食,可是却……
「无论是那些城市人、贵族老爷夫人还是八六,每个都只会作威作福,从来不顾我们的死活。全都要怪他们不好,所以最近会死这么多人也是他们的错。」
说得没错,周围其他同袍也纷纷点头。最近在「军团」们的猛攻之下,都怪后方那些懒惰的机动部队或胆小炮兵提供的掩护不够,害死了一堆人。其中只有这些同袍勉强生还。大家都是从出生故乡的村庄就认识的朋友、亲戚或熟人。
「会发生这种事,绝对是因为有人做得不好──绝对都是他们害的。」
「──照本来的计画,战争应该会在这次圣诞祭之前结束才对。」
语气比起期许更具有强烈的埋怨味道,当以实玛利发现偶尔听到这种论调时,流言很快就像星火燎原一般扩散开来。
「本来可以用『核武』打倒所有『军团』的。本来应该会结束的。」
「听说是先技研开发的新武器。好像是说本来可以把那些臭铁罐全部烧光。谁知道原生海兽(鲸鱼)却跑来坏事。」
「是『船团国人』跟原生海兽联合了起来。」
万福玛莉亚联队事件引发的无稽之谈,在恶意与怀疑的加油添醋之下翻新了内容。它们乘着散播于战场全域的火药味与猜疑念头,瞬间延烧到整个北部战线。因为船团国人说穿了就是外人。他们原本就对帝国的侵略怀恨在心。他们其实不是人类,是原生海兽的子孙。
这些故意讲给别人听的恶言恶语,当中透露最深的其实不是侮辱而是恐惧,听在船团国人耳里更显得诡异可怕。那些人就像是受伤胆怯的野兽一样,没来由地害怕陌生事物。
彷佛受伤而变得胆怯,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下个瞬间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只受到恐慌与自保本能支配的野兽一样。
「行事聪明的伤病军人真是好命啊,不像我们还得上战场咧!」
「这次」被当面辱骂的不是赛欧,而是负责事务处理、装上义足的伍长,这话是一个被征召的预备役说的。伍长只是瞪回去但没说什么,预备役甚至得意洋洋地回到他那伙人身边。那些人热情迎接他,就像赞许他的伶牙俐齿。
这种场面,也早就看习惯了。
基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充满了这种声音。
不像我们──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家伙。
反正他们一定是耍了什么诈,用不正当的手段享受特权。就是你们在营私舞弊,把流血牺牲都推给我们。
所以你们是叛徒。你们才应该去死。
赛欧紧咬嘴唇。
──结果,共和国……
并不是只有围出第八十六区、捏造出八六族群的共和国丧心病狂。就连原本以为心智正常的联邦,一旦状况有变也是一个样子。
不单是共和国。人类与他们的社会只要哪个齿轮错位,很容易就会走向完全相同的、歧视与排斥的不归路。他们极度不愿接受自己或同胞的损害与死亡,到最后就会把这些转嫁给其他族群,并视其为一种正义。
「……这样岂不是……」
眼看议会提案将来到首都的难民送往前线补充兵源,而且社论也持赞同立场,让蕾娜倒抽一口冷气──为了避免发生市民被征兵的悲剧,充员制度势在必行。反正他们都是放弃了在生产属地尽自己义务、白吃白喝的一群无用废物,这点用处总该派得上吧。
联邦改行民主共和制的时日尚浅,特别是在属地缺少学校,有很多民众还不会读书写字。这份报纸特以首都领地之中的知识阶级为阅读族群,因此想必是认定了属地难民不会看到这项主张才敢这样写吧,但也未免太……
五色旗象征的精神,若是价值无人认可,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她想起有人曾经这么说过。
想起那人唾骂自由、平等、博爱、高尚与正义不过是一场空虚的幻想时,侧脸浮现的表情。
民主主义这类观念,对人类来说还太早了。
这种结论……
难道不只是共和国,对这个国家……甚至在任何地方都适用?
一个陌生的冷暗声调,岔进了她的思绪。
「关于这个充员制度,在议会还没拍板,但背地里已经决定了。除了报上讲到的,还会从属地当中生产力较低的地区,以及首都领地里的无业穷困阶级进行征用。反正都是『无用废物』,无论是议会还是那些市民,想必都不会反对吧……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共和国的白银女王。」
她吓了一跳转头过去,看到一名黑发黑眼,二十来岁的青年军官无声地站在门口。锐利而甚至显得冷酷的眼神,习武之人的体魄,还有那骷髅手掌持握长剑的部队章。
一旁待命的约纳斯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诺赞爵士……」
青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喝斥:
「谁准你现在开口了?你这条狗,给我安分待着!」
约纳斯咬咬牙,无话可回。
神情出于受辱以外的原因而歪扭,很可能是顾及主人的立场,还是回到原位候命了。
蕾娜的双眸先是流露关心之色注视着他,接着视线转向青年,谨慎并压低了声音予以回应。
阿涅塔明明也在同一个房间,明明位置靠近蕾娜,这个出自诺赞家族的青年自从进入房间以来,却从没看她一眼。
跟蕾娜认识的两个「诺赞」简直毫无半点共通之处,暗色目光冷酷苛刻,宛若一把战矛。
「什么看法?」
「只是想知道像这种在联邦犯了大忌的言论,现在国内民众竟然是自己在大声嚷嚷,看在你这个共和国人眼里是多愚蠢可笑的行为罢了。」
「你是在讽刺我吗?」
青年的嘴角稍微歪扭,形成了一种嗤笑。
就连这么个小动作都跟辛没有分毫相似之处,蕾娜发自内心感到安慰。
「对喔,也可以这样解释。失礼了,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听听你的见地作为日后参考。想知道当你看到国民竟然自己承认一向推崇的理念终究只是个口号,自由与平等只不过是有能者践踏无能者的好用借口时,你有什么看法。」
当着出身低微、不幸无法享有才智、学问与意志的「无用废物」面前,宣称人权也只不过是得天独厚者才能享受的「特权」。
自以为「聪明」地如此主张,殊不知即使是无用废物,即使再愚笨、懒惰或懦弱,一样会心生不满。
「联邦到头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高高在上践踏他人的阶级,从贵族变成聪明有为的伟大公民罢了;自以为脑袋灵光的白痴现在让另一群白痴这样批评自己,你出身于怎么说好歹也维持了五色旗理念三百年的共和国,对此不知有何高见?」
说起民主主义,亚特莱向来把它视为一种极其繁琐累人的玩意。
每个人都得当自己的王。每个人「至少」都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但当然也有人无法承受这份沉重压力。在自由与平等的美名之下,无可避免地会出现一群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扛不起来,一辈子被迫面对这种无力感与一事无成的挫败感。
即使如此,如果还想维持这份沉重的自由与平等的话,就该建立一套救济制度。建立让那些一无是处的人,最起码能获得替代性满足的机制。一套就算无法对任何人做出贡献,最起码能误以为自己成就不凡的机制。宗教也好爱国心也好,甚至是娱乐(Circus)也好。如同古代帝国用以提供民众正义感、归属感与狂热的公开处刑,或是竞技场的战车与角斗士。
为的是不只填饱民众的肚子,也提供他们的空虚心灵最起码的弥补。
如果连这么点自保手段都没想过,这样的政权迟早要被颠覆。仅仅为了具有才智、学问与意志之人存在的社会,将会被生来弱势的人所颠覆。
大权独揽的君王,注定被民众吊死。
家财万贯的富豪,注定被穷人吊死。
得天独厚者拥有得越多,就越是招致生来一无所有者的怨恨。
无论再怎么财多势重,刀子一捅就能让人丧命。再愚笨的弱者,要捅死一个人亦非难事。
如果他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话……
若没有一个国民有意护持人权而不是只做表面工夫,甚至连起码力求自保的责任感都没有的话……
「我个人并不想搞什么第二帝制,那太麻烦了。但是……请你这位共和国的白银女王告诉我,我们齐亚德的百姓……」
名为人类的生物……
「照你来看,他们有聪明到……背负得起自由这玩意儿吗?」
认为他们当真值得享有自由与平等吗?
蕾娜思考了片刻。
然后说道:
「首先……你声称这一切都愚不可及,但我认为你也同样愚蠢。」
亚特莱微微抬高了下巴。
「……是吗?」
「不只是你,我也是。对,人类是愚蠢的。我也是愚蠢的。也许我们永远配不上圣贤之名。也许我们直到最后,都无法让自由与平等这些无力的幻想化作现实。但我必须说……」
被他这样把问题摆在眼前,似乎反而让她领悟了。被问到这些问题,反而让她能将想法化为明确的话语。
什么人权,什么自由、平等或正义,诸如此类事物,确实只是一场幻梦,并非实际存在的事物。正因为如此,每个国民都有义务守护这场幻梦的价值。对于这些实质上毫无价值的空话,每个国民必须赋予它一份价值,并努力维系下去。
例如在自由之名或人人平等的责任之下,人们必须努力活出自己的价值。并且基于这个信念,在博爱、高尚或是正义之类的旗号下,尽可能努力对他人伸出援手。
……蕾娜其实很清楚,自己从以前到现在,一定也在某些时刻,做出过同样的行为。不,不是某些时刻。就是在共和国。置身于对现实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把自己关在狭窄美梦中的可悲祖国,自己一定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内心某处对国民彻底绝望。
尽管自己也是个会心生这种念头的愚者。
「我们所需要的并非聪明的头脑,诺赞爵士。」
在共和国无人使用这个敬称。即使在联邦,时下想必也只有贵族才会使用这个敬称,但蕾娜刻意如此呼唤对方。呼唤一个直至今日仍然自诩为支配者,耍弄过时的贵族理论,跟不上时代的帝国贵族。
人们需要的,是活出自我价值的努力。是在能力可及范围内帮助他人的努力。
然后──如果有人还是没有能力,也要试着不鄙视他们的无能为力。也试着不要因为别人有能力,就蓄意拖累有能力的人。
试着不去排挤活在自己身边的其他人。
「我们所需要的并非聪明的头脑,而是善心。就算厌恶对方或疏远了对方,最起码不要开口叫对方消失。需要的是决心,要求自己守住这一点点的善心。没错,现在的联邦这些都没有。而且……我认为你不只是现在没有,以往或今后也都没有这份善心。」
怒目直视亚特莱那双轻视他人、颜色如黑夜的帝国贵族眼瞳,蕾娜说道。用她那带有燃烧般的高温,属于共和国人的白银瞳眸。
「你要搞清楚,帝国贵族。你的这份冷酷……才是真正没有必要的愚昧观念。」
战斗属地诺伊达福尼西部「军团」不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一行人穿越这里的运输路或供应站之间的地带,终于抵达西边的战斗属地尼昂提米斯。
亦即早在百年之前,就由共和国割让给帝国的前共和国领土。
在深邃幽暗的森林中,汐阳笑着跟尤德、千鸟还有琪琪围着升起的火堆。袅袅升起的烟被重叠的叶丛打散,火光受到挖深的土坑阻挡,不会泄漏出去。他们置身在这幽暗的黑夜森林中。
「终于来到这里了,尤德……谢谢你。」
翌日清晨,她就这么消失在森林里的某个暗处。
一对前贵族夫妻之前收养了「窃听器」,如今他们已人去楼空的宅邸遭人放火。
理由是贵族都是联邦公民的敌人,所以搞不好真正勾结「军团」的其实是他们。
有一名士兵一度遭到「军团」的猎头行动带走,死里逃生回到联邦军防卫阵地带,联邦军却没有任何一处防卫阵地愿意收留他,最终还是死于「军团」手里。
他们的理由是这人也许不是逃过了猎头,而是叛逃投靠了「军团」。
某个阵地撑不过「军团」的压迫,发出救援请求,附近所有友军却全部见死不救。有很多共和国人的义勇兵,被派到那个阵地作为补充。
他们的理由是,无论是共和国人,还是与共和国人一起打仗的士兵,说不定都已经变成了人肉炸弹。
在北部第二战线的一个战队,有几名农奴出身的士兵遭到杀害。
他们挺身保护在洛畿尼亚河修复作战中救出的难民儿童,却遭到同为联邦军人的同袍杀害。
理由是难民与袒护他们的这几个家伙,搞不好都已经受到了「军团」的某种污染。
然后……
没有发生任何戏剧性的变化。
没有铺天盖地的百万大军与猛烈炮击,也没有自天际骤降的无数雷霆。这种正适合毁灭性结局的光景,一幕也没有上演。
只是,面对跟昨天一样发兵挺进的铁青色大军与炮弹豪雨,从前天甚至是更早之前就停滞不变的战况……以及让将士们彻底明白到,明天、后天甚至是更久以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那数不尽、算不清的机影,队伍绵延至地平线尽头还在源源不绝地出现集合……
不是激战不断的战线前缘第一阵地带第一线的部队。反倒是自后方经过通行路线前来救援,准备前往阵地第一线的部队内心先被打垮了。
不同于正在阻挡「军团」的猛攻,将己身暴露在炮火中,在极度亢奋与奔窜下浴血奋战的部队;正因为他们仍然保有理性,内心反而被打垮了。
「要我现在跑去那种地方?」
等于是去送死。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人,死在那场钢铁波涛与火雨之下。
我不想去。我不想死。不要,不要,不要。
不能怪我,因为那些家伙……
「那些家伙,明明是贵族养的狗。」
明明是臣民。明明是战斗属地兵。明明是外地人。明明是农奴。明明跟我们说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色彩。明明就是一群愚蠢懦弱的废物。明明就是一群空有力量却不肯帮助我们的废物。
现在,竟然要我为了那种人……
为了那些毫无付出,却强迫我们去流血牺牲,懦弱无能的家伙……
为了那些不肯救我们,却轻视、压榨我们,强悍却好吃懒做的家伙……
「我才不想为了那些人去送死。」
所以……
所以……
「我有权利不帮那些家伙打仗。」
这绝不是真心话。
他们只是怕了而已。比起不顾性命地正在抵御敌军而奋战的友军,比起后方那些无能为力的国民,他们爱惜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胜过了祖国或故乡,不过如此罢了。
不用等别人来质疑,他们自己最不能接受这项事实,所以得替自己正当化。
好欺骗自己,隐瞒难以令自己接受的卑鄙、懦弱。不用讲给别人听,这借口是替自己找的。
联邦国内近期一连串的骚动,为他们提供了正当化的借口。以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败北与共和国的一再出丑作为契机,引爆了导火线──但事实上真正的祸因,在于联邦自成立之初便包藏其内的无数对立、失和、鄙夷与敌意。
是联邦国民长达十年无暇顾及战争以外的问题,拿正义国度当口号逃避现实,没有一个人愿意正视的火种。
士兵们停止前进了。他们互相点头,肯定彼此的不满与自保心态。
凭什么我们得为了那些家伙去送死?不能让我们的亲朋好友,为了他们那种人去牺牲。对,说得一点都没错。所以对他们见死不救又有什么不对?我们根本就没有义务非得去救那些家伙不可。
同样的言论与情绪在名为小队或中队的集团当中,一再重复并得到回响,继而变得更为理直气壮。从「我」变成了「我们」,用这种模糊的自称消除自己与集团之间的分界,自己的恐惧心理与他人的不满情绪交相混杂,渐渐变得无法区分。然后就在无法区分的状态下,继续扩大。
因为那些家伙跟我们不一样。那些家伙不是自己人。
因为那些家伙不是我们这边的,所以──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们的事。
界线划分了。
名为「我们」的群体,变成所有人受限于同一种愤怒的单一生物,得出的结论在群体内部迅速传开,然后不受反驳地为大家所接受。个人的意志面对群体的共同意见,终究是渺小无力的杂音而已。更遑论什么正义或尊严。
本来应该前往第一线的部分援兵,这时后退了。为了「我们」,对「他们」见死不救。好几个小队与中队开始三三两两地逃离战场。
宛如直接以黑影剪成的一只冻蝶,飘飞在茫茫风雪的隙缝间。
†
透过在高度二万公尺处滞空的警戒管制型的眼睛,「军团」各指挥官机看见了联邦战线目前仍算微小的裂缝。
也不是哪个战线特有的现象。每个战线皆是如此。尽管时间先后有些差别,但联邦的十条战线全都有类似现象,第一阵地带最后排的阵地,或是来自更后方的援兵开始溃散了。
他们既没有被横刮弹雨困住,也不会一转身就被战车型逮住。后方也没有另一条战壕令他们难以后退。正因为只要想逃就能立刻逃走,阵地带最后排与来自后方的援兵才会第一个输给死亡恐惧。
『第二阶段压迫完成。』
当然,联邦战线光是西部的总长度就有四百公里,「还」不至于导致如此长而厚的战线全面崩毁。只不过是各地的几支步兵小队或中队零散地脱离阵地,若从战线整体来看有如洒出了几滴水,还只是微不足道的逃兵个案罢了。
前提是能在这个阶段控制住的话。
『进入第三阶段──打开突破口。出动重机甲部队。』
†
毕竟自我保护是生物的本能。当「军团」此种钢铁灾厄步步进逼时,如果有人当着自己眼前逃走,自然也会有人抵不过诱惑。
见一支中队逃亡,另一支中队也起而响应。看到步兵逃出战壕,相邻的战壕也有士兵逃走。发现背后的碉堡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空无一人,本该接受那座碉堡掩护的阵地士兵们也跟着逃命。抛下正在激烈驳火的第一阵地带第一线,本该提供第一线火力的反战车炮阵地与火力据点一一被弃守。
长久遭到「军团」攻势削弱的各战线,由于极微小的一部分从后面散逸而变得更为细瘦……
†
对准这些以极小规模渐形消瘦的阵地,投入战线的「军团」重机甲部队猛然而过于精准地,将它们的矛头捅了进去。
†
这一带先前就因为「军团」的攻势造成大量损害,正急需援兵。援兵却迟迟不来,甚至连担任掩护的第二线以下火力据点与反战车炮阵地等等也被弃守,丢下薄薄一条第一线的战壕与阵地孤军奋斗,对抗重战车型的惊涛骇浪。
自然不可能撑得住。
被突击的冲击力道冲破,或被猛攻的压力所压碎,转瞬间多个阵地遭到突破。一如堤防裂痕开始渗水后,渗透的水扩大裂痕最终导致溃堤的现象,「军团」重机甲部队踏平沦陷的战壕入侵第一阵地带,于建立桥头堡的同时从侧面接连吞没周边战壕或阵地。
没有援兵。
本该迎击入侵兵力,掩护第一线友军的第二线以下部队都急着逃命去了。
地处遥远后方而无法直接目测第一阵地带的炮兵阵地,如今因为观测员遁逃,唯恐误射友军而无法开炮,甚至连本该设法应付「军团」入侵的机动防御机甲部队,都未曾现身。
「不行了,队长──每条路都『被友军』堵住了!」
「该死……」
听到侦察兵带回来的报告,机甲指挥官咬牙切齿。他们是负责机动防御,在后方的第二阵地带──全机预置于步兵们的第一阵地带后方的机甲部队。
从第一阵地带或是更前方逃走的士兵,当然会出现在这支机甲部队的面前。他们的出现堵住了道路。由于无秩序地逃亡,他们同样无秩序地淹没了机甲部队的交通路线与战斗区域,导致机甲部队被困在原地,既无法出击也不能参战。机甲部队的强项,本就在于毫无间歇的机动战斗。一旦在逃跑步兵的人潮中沦为固定炮台,岂止无法发挥迎击之效,根本是成了活靶。
以强大火力与机动力为傲的机甲部队,竟被本该并肩奋战的逃亡士兵夺去其战力。
得不到增援、炮火掩护与机甲部队的迎击,敌军打开的侵入破口封不起来,不断地纵容「军团」一一入侵。退路遭到截断,来自侧面的迂回攻击开始吓跑了侵入破口周边的部队,他们周围的部队发现自己被抛下,更是跟着逃命。
假如军队维持正常运作的话,本来应该还能修复的破口,就在无人修补的状况下不停扩大。
「妈妈,妈妈。等等我。等等我。」
在民众早已疏散完毕的战场上,传出不该存在的幼儿哭声。
咦?一名败逃的步兵忍不住停步转头,一个幼儿轮廓的物体抓住了他,接着立刻自爆──是幼儿型的自走地雷。尽管在联邦战场上比伤兵型来得少,但早在十年以前就开始在战场上徘徊,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种「军团」自爆兵器罢了。
这应该不足为奇,然而一阵过剩的恐惧惊叫,却跟着牺牲者的血肉一起爆发散播。
「小、小孩爆炸了!」
「是『感染者』,他们混进前线了!」
「是新型的自走地雷。跟人类一模一样的新型,真的已经被送进来了!」
把人类变成炸弹的人造病毒,外观一如人类的新型自走地雷。以「小鹿」事件为导火线流传的无数谣言,偶然与补充兵们还不熟悉的幼儿型产生连结,催生出新的恐慌与疑惑。恐怕无论是自走地雷自己,或是在打开突破口的同时企图引发败逃士兵的混乱,送来自走地雷的指挥官机们也没料到会引发这场恐慌现象。
具有人类外形的敌人──与真正的人类几乎如出一辙的敌人是真有其事,而且早已潜藏在自己与同袍身边。它们拥有人类脸孔,假扮成人类,实际上却在虎视眈眈地伺机杀害自己与同袍。
既然如此……
在恐慌情绪下,失控的猜疑目光更进一步朝向身边其他人……由「我们」组成的群体以外,不属于「我们」的那几个人……这些非但不是自己人,搞不好根本是敌人的家伙。
谁知道这些家伙,会不会才是自走地雷或人肉炸弹?
岂止「可能」是敌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是随时等着害死我们的,真正的敌人?
第一阵地带遭到突破,而且连事实误认的猜疑都在延烧,但同时也有许多部队继续坚守岗位,或是一些援兵赶赴第一线以图抢救战友。
后撤的逃兵败卒,如同他们挡了机甲部队的路一样,也与这些友军发生了冲突。
他们彼此互相堵住了去路,或是挡住了射击线,双方只能在原地打转。但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群逃亡者说什么也不肯让路,两者就此僵持不下。两边都在怒斥着「别挡路」、「快滚开」。不满与恐慌,或者是焦躁与战意使得双方都脾气暴躁,怒斥旋即变成了痛骂与怒吼。
被粗声粗气的叫骂一煽动,不满、恐慌、焦躁与战意,全都更是火上加油。
最后终于有人低声说道。
反正这些家伙,跟我们也不是一挂的。搞不好根本就是敌人。
反正这些家伙是抛弃战友的逃亡士兵,是可耻的叛徒。
既然这些人敢挡我们的路──动手驱除他们不是合情合理吗?
枪口朝向了跟自己一样的铁灰色军服。
这个动作扣下了最后的扳机。
逃亡的部队,对同袍开枪了。
败逃的部队,遭到了同袍的枪击。
目击这项事实的士兵,透过错综复杂的通讯系统将部分状况传达出去,事情又经由那些耳闻之人透过同样错综复杂的通讯与溃败的混乱,如星火燎原般一路延烧。传话过程中又掺进了误解、鄙视与无意识的恶意,让整件事原貌尽失,越滚越大。
在敌军进逼眼前的战场上做出自相残杀的行为,会导致士兵无法信任托付背后的友军。人类无法长时间承受四面八方被敌人包围,随时可以杀死自己的恐惧感。
听说有几个同梯被射杀了。是被那些卑鄙地逃走、贪生怕死的外地人杀的。
听说有几个老乡遭到就地击毙了。反正一定是邻近聚落的那些人干的,我们本来就互看不顺眼了。
我们的伙伴,被贵族老爷、那群禽兽、农奴、侵略者、外地人、逃亡士兵、摆老大哥架子作威作福的老兵、没用的补充兵……被「那些家伙」杀了。那些家伙,杀了我们无可取代的同伴。
那些家伙全是敌人。
谁要跟敌人并肩作战啊。反正一定会背叛,反正一定会弃我们于不顾。反正──他们就跟臭铁罐没两样,都会杀害我们。谁要跟那种人并肩作战啊。要我继续跟他们混在一起我都不愿意。
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唯有我们自己的同伴!
名为联邦军的巨大组织,仅仅是以这个名称让成员误以为大家都是同胞,实则为无数属性各异的成员组成的集团,就在这一刻……
分崩瓦解,依据无数属性分成了无数弱小的小团体。
†
对于共和国军人瓦兹拉夫•米利杰来说,帝国是与祖国边界相接的威胁,而身为上校的他,无疑也早已掌握该国的结构与弱点。
『反联邦西部战线,第三阶段完成。开始全面进攻。』
透过警戒管制型的观测,无动于衷地确认联邦军的自我毁灭之后,无貌者下达命令。
为了预防臣民同心合力,帝国刻意在人民之间留下无数区别诱发失和状况,再让这些分散如沙的民众集团隶属于贵族之下,贵族之间则以血缘与利害关系互相连结,这就是帝国作为一个完整国家的构造了。
名为贵族的纽带后来被革命所废除,但联邦只顾奉行名义上的民主制度,而将国民之间的无数裂痕放着不管,会演变成这种崩坏局面无疑在所难免。
靠着庞大人口与广袤国土的恩惠撑过十年岁月,甚而在第一次大规模攻势打了「胜仗」,对联邦来说反而成了败因。内在的倾轧也以战争为借口,一年又一年地漠视不管。甚至又打下了击毁电磁加速炮型这个乍看之下功业彪炳,实则毫无意义的战果。
由于从来不是一个急需解决的议题,所以直到人心真正涣散的那一刻之前,很多联邦国民甚至对自己国内的宿疾浑然不觉。
公开并报导「窃听器」这个共和国的背叛行为,成了决定性的一击。
做出那种事,无啻于在国内上下自行散播猜疑与瓦解的种子。等于是在误信大家都是联邦国民的无数小集团之间,大肆灌输「就算同为人类,外来分子──他人终究不值得信任」的观念。
『第一梯团,开始挺进──对败走的西方方面军展开追击。』
†
士兵们恶狠狠地抛开赋予他们联邦军人之名,带来错觉、幻想与连结的名牌。名为联邦军的组织不堪一击地瓦解,或许同时也摧毁了名为联邦的国家。
在指挥中心背对冷峻地播放这些场面的全像式萤幕,维兰参谋长转向了他的长官──西方方面军司令官。
这么一来,联邦军便再也无法发挥作为军队的功能,无以对抗「军团」了。
即使如此……
「中将,请听我一言──我建议将中央预备部队投入战线,于预备阵地带哈鲁塔利部署战斗属地民的征召部队。接着在他们的掩护下……」
各以数十万人组成的方面军,纵深若包含后方支援区在内则达上百公里之长。
假若要从目前位于战斗属地东端的森蒂斯•希崔斯线后撤,必须把后撤前往的属地包含当地农地与工厂在内尽数踏平,将其改建为战场。这么做无啻于削弱自国包括粮食在内的生产能力,是一种毫无退路的慢性自杀行为。
即使如此,那也比现在立刻灭亡来得好。
「命西方方面军全军撤退至哈鲁塔利阵地带。」
在联邦的所有战线下达同一项决定。军方决定让所有战线再次后撤至预备阵地,下令舍弃已被逼至战斗属地边缘的现行防御阵地带,后退到后方的生产属地。
尽管谁都知道这是自杀行为──但也别无选择了。
「亚特莱少爷……」
「也只能出动了吧。该死!」
不免难掩紧张心情的副长跟随身边,亚特莱快步走在通往机库的走道上。
他所率领的狂骨师团,被算在「大君主」作战的参加兵力内──因此没被投入任何一条战线的防卫战斗,本来是应该暂作保留的兵力。
然而眼下各战线已完全溃散,不设法挡下敌军,联邦就要亡国了。就算要将狂骨师团或其他家族麾下的精锐部队投入防卫战斗──白白断送作为最后一线希望的作战计画,现在也非得把灭亡的时刻往后推迟不可。
「『帝都』的『鬼火』师团也行动了吧?……噢,那布兰罗特的『火焰豹』师团当然也会有所行动了。」
名义上是维持首都领地的治安,为了互相掣肘,各门阀都让自家师团进驻首都近郊。结果现在弄假成真,还真的非得出动维持治安不可。
为了牵制敌对派系,过去则是为了对征服并君临各属地的帝国首都进行防卫,这些部队原本就不能投入战线,这下子更是真的离不开首都了。
「算了随便,反正维持治安也需要一定人数,至少关于这点还能互相合作一下。」
假如布兰罗特大公年老昏聩到在这种情况下还以政治斗争为最优先,布兰罗特家族当中自然会有人出手清理门户。
从今而后,已经没有余裕让蠢人或无用之辈苟活了。
亚特莱发挥自制力没咂嘴,但仍发出唾弃之语。
先是缔建帝国后潜藏于傀儡皇帝的影子下,接着又推动民主化拥戴大总统并躲到其背后,诺赞家族就是靠这种方式,几度躲过走狗被烹的命运得以存活。
一个是断然推动民主化,却迫于应对「军团」战争而未能成功操纵民心。一个是对此种抉择带来的动荡局面心知肚明,却放弃长子之责独自逃往国外……
「别怪我怨恨你们,当家老爷以及雷夏爵士──唯独这次,诺赞也真是太糊涂了。」
既然就连以中央预备队的名义留下的精锐部队都被投入战局,机动打击群自然无法继续作为预备战力。机动打击群收到了命令,要他们前往离总部最近的西方方面军战场。
「……确保撤退路线通畅,是吗?」
「防卫属地席尔瓦斯四号到七号路线,并接应来自战斗属地白洛斯的撤退部队,就是我们当前的任务了。」
说完,坐办公桌的葛蕾蒂抬头看着辛,冷静透彻地接着说:
「我还不能让米利杰上校回来。但你不许有意见。」
「……是,我明白。」
他对今已亡故的理查少将清楚地说过,自己是个军人。发自他作为八六,决心战斗到底的一份骄傲。
即使如此,感性面仍然在大声地说干脆背叛他们算了。有个声音告诉他,是联邦先背叛他的。理性面告诉他一旦对不合理的要求妥协,就会被一再地要求让步。
要他拒绝背叛行为,顽抗到底。
……他知道现在的状况,不容他拘泥于自己一人的这些利益得失。
辛狠狠咬紧了牙关。
「我明白。我毕竟是军人,也是八六。」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个头衔感到厌烦。
如果战线后撤到生产属地席尔瓦斯的话,位于当地西端的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就成了前线。
不是适合安置外国王族与豪门千金的地点。
当联邦军官搭乘想必是勉强调度来的小型航空器来到军械库基地,要求维克与柴夏去避难时,柴夏与对方僵持不下。
就她一个人。
「殿下暂时外出了。再说,我也不能让独角兽王室成员背负舍弃自己的联队与战友,独自退至后方的恶名。」
尽管语气与表情平静稳重,态度却清楚表明绝不做半点退让。她背对王子殿下私人房间的门扉,不言而喻地告诉对方,即使是这个如她所说目前无人的房间,也不许你们踏进半步。
军官的神色变得苦涩之至。
「小姐,可是……」
「你一个平民,我有准你发表意见吗?」
联合王国王侯那颜色偏淡的雷火之瞳,冷峻地注视被挫了锐气的他。
「我在告诉你,有我一人就够了。作为你们联邦声称责任已尽、佯装无辜的借口,这样就够了。」
一察觉到小型飞机的接近,维克立即带着芙蕾德利嘉躲进菲多的货柜,谨慎注意观察外面的情形。
「虽然有我在应该就够了,但你也别后撤了。你得帮八六留下一张底牌,以免这座基地被军方随手抛弃。」
解救联邦、人类的「军团」停止之钥──将其中作为最大关键的女帝,当成保命符留在战友(八六)的手边。
「……柴夏就不用了吗?」
「她是紧急情况下的保障,因为她能代行我的职务……只要她还活下来,就算万一失去我的联队或我本人,对联合王国也还有办法自我辩护。」
只要给了这点面子,就算对方是王族,联邦想必也不会再多费力气去纠正几个外国人的自私行为吧。
也没那多余心力了。
芙蕾德利嘉目光低垂……不惜亮出自己手上的一张牌,毒蛇王子选择留在共同奋战至今的辛等人身边。为的是不让他们被人舍弃。
「余得向汝致谢。」
「哔。」菲多发出表示同意般的电子音效。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不必向我道谢。齿轮工艺,你也是……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一名高挑少女的身影来到他背后驻足,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达斯汀先说道:
「我决定了──我不会害你伤心的。」
嘴上这样说,内心某处却明白自己说出这种话才真正会害她伤心。可是他也觉得无奈。
像自己这种无能为力、不事努力又自以为高尚的卑鄙小人,到头来整个部队都展开行动了,自己却连一个决定都下不了;所以无论是自己只有这种选择抑或是害她伤心难过,恐怕都是无可奈何。
「在革命祭的典礼上……」
在两年前的革命祭,当时的达斯汀还不曾怀疑过自己分毫。
「我说『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想知道共和国,还有我们,究竟还要迫害八六多久才满意。当时我发自内心相信,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可是,结果我错了。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把珍惜的人事物,跟其他东西放在天秤上比较。因为没有能力两者都选,所以只能试着守住珍惜的那一些。」
共和国也是,达斯汀也是──都一样软弱,只能两者择其一。
「没被我们选上的就是八六、正义,还有千鸟。让我们舍弃这些的,就是那些所谓的爱或是牵绊。就是那些我们以为美丽的事物……」
正是本来应该美丽、应该正确的爱,或是牵绊。
让我们割舍了本来应该同样正确、美丽的……
同样不该割舍的……
「让我们所有人──舍弃了正义。」
站在背后的安琪没有回应。
她只是散发出此时已经毫不掩藏的轻蔑气息──那种明显到露骨程度的轻蔑很不符合安琪的个性,达斯汀诧异地转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西汀。
达斯汀不由得僵在当场。
西汀眯起浓蓝色的那一眼,眼睛底下都挤出皱纹了,好像看到一堆垃圾似的。
「……我说你啊……」
「抱……抱歉。我把你看成安琪了……」
要把这两人搞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自己就是认错人了,这让达斯汀更加慌张失措起来。尽管两人都是高个子没错,但西汀个头比安琪更高,体格相差甚远,头发长短更是完全相反。肤色、发色与眼睛的颜色也全都不同。
「幸好我不是安琪啦,你这死白痴。幸好也不是可蕾娜、芙蕾德利嘉、死神弟弟或莱登,而是被我听到。」
她不屑地说:「因为我不会去告诉他们,而且不管你讲什么屁话都伤害不了我。」……不加思索的一番话,逼得他必须承认自己其实是有意伤人的。
看到达斯汀除了呆站原地什么都不会,西汀挥了挥手转身背对他。
「我就当作没听见吧……等回来以后,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安琪。」
听见有个声音在叫她,都快要出击了却还站在更衣室发呆的安琪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可蕾娜听芙蕾德利嘉说她跟达斯汀吵架了,而自从那时候起,安琪就一直是这样了。看到她那令人心痛的模样,可蕾娜悄悄咬住嘴唇。
达斯汀那个笨蛋,等大家从这次作战回来,绝对要再泼他一头冷水处罚他。或者干脆像蕾娜上任第一天差点发生的那样,叫部队所有人拿油漆泼他好了。让他自己想办法弄掉,染上感冒算了。
等到回来以后。
安琪那双天空色的眼眸,映着可蕾娜的倒影无力地微笑。
达斯汀说过很喜欢这双眼睛。但安琪在内心深处,一直有点排斥眼睛的这种颜色。
「可蕾娜……对不起,害你担心了。还给你造成困扰。」
可蕾娜拼命摇头否定。安琪笑容依旧。
「对不起。我想……这次作战,我恐怕还是会给可蕾娜还有大家添麻烦,可能会拖累大家。因为你看我这副德性,我明明是队长,却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这么软弱又无能为力,却一直假装自己很坚强,什么都会……达斯汀也是,都怪我对他下了诅咒……」
可蕾娜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她。
「我……!」
我……
一直以来……
「我一直觉得安琪你很厉害。因为,你勇于追求幸福。你有一个想一起获得幸福的对象,而且也把心意传达给了对方。」
即使身处在五年之后必死无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那个充满死亡与血腥的第八十六区战场。
后来她走出了第八十六区,但失去了戴亚。一再被迫面对他们也许就连一份骄傲都守不到最后的事实,但她还是……
她还是找到了一个人,要求他回来,也跟他说她会回来。
「不像我一直很害怕,不敢去想那种事。所以就算你很软弱……不,如果你觉得你很软弱的话,那我更觉得……」
天空色的眼眸一动也不动。现在说的这些话,只怕完全没有打动她的心弦。
但那也没关系。
以后……就算现在不行,不管要等到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以后在某个痛苦难熬的时刻,或是正好相反处于心灵平静的时刻,这句话得以传达到她的内心就够了。
只要安琪自己能发现,我所知道的真正的安琪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够了。
「安琪──我真的很佩服你。」
「还留在弗顿拉埤德市的民众,可以的话后送,若有困难就暂时收容在基地。并于基地前方的扎斯法诺库沙森林西侧一带构筑阵地。」
「我明白。好歹我也是正规军官啊。」
代替忙着处理作战准备的葛蕾蒂,辛把需要的准备事项转达给佩施曼少尉,她简短地点头。
机动打击群的战斗部队,将出动执行西方方面军的撤退掩护任务。在这段期间,佩施曼、整备组员以及基地人员必须负责在遍布基地周围的密林西侧构筑出一条阵地带。
前来打造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的工兵们,阵地工事做到一半,现在得加紧赶工先完成个大概再说……虽然工程多少变得有点粗制滥造,但总比来不及完工来得好一点。即使如此恐怕时间还是不够,因此……
「建筑阵地时叫战斗属地民去帮你们的忙……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班诺德或哪个部下给你们。」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让你见识长达十年只消一瞪,就能让五个野狼般的坏小子乖乖听话的长女本领。」
她冷面说了个笑话,然后说:
「上尉才要小心,祝您凯旋而归。」
佩施曼少尉态度凛然,用辛也是初次看到的战斗服装扮向他敬礼。
提供给共和国人避难的属地莫尼托兹尔特,与西部战线南边的战斗属地白洛斯以及诺伊加丹尼尔为邻。尽管位置上不会立刻受战火波及,但对于后撤或部队在预备阵地的散开行动来说都极其碍事。莫尼托兹尔特全境再次收到指示,要求民众再继续往内地疏散。
只收到指示。这次没有准备列车或车辆。联邦已经没有这份余力了。
「所以我们必须徒步──用走的去避难。我会带大家去安全的地方,请大孩子牵着小孩子的手跟我来。各位小朋友先忍耐一下,不要哭喔。」
其他宪兵为了诱导这座都市的所有民众而分散各处,这里没有人手。担任院长的宪兵队长自己把所有孩子召集过来这么说,密尔作为一个大孩子认真地点头。
毕竟是方面军规模──光是麾下兵员就有数十万人,带着无数车辆与火炮展开的撤退之行。更何况战斗还没结束,也不可能所有部队一起出发。投入战线的预备役部队前去净空撤退路线,以便第一批后撤的最后方支援部队能够通行。
为了防卫以西部战线森蒂斯•希崔斯线为起点的撤退路线,行经属地莫尼托兹尔特准备前往战斗属地诺伊加丹尼尔的预备役部队,多次和从莫尼托兹尔特往内地更深地区移动的共和国人难民集团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了几次,他们忽然起了个念头。
反正这些家伙,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救出来的。
如今前线瓦解,死者不计其数。为了补充匮乏的战力──干脆现在就由自己跟同袍将他们拿来用,又有何不对?
他立刻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行,随便留下一个难民集团,连小孩或幼儿都没挑出来,就直接强迫他们转往战场。这十年来往往拿现场判断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默许人员遇事可以于法无据独断专行,到了这时候终于发生负面影响。
即使如此,毕竟是全副武装的多名军人,对非武装一般民众的强制命令,他们无从抵抗。照理来讲应该是这样。
然而「巧的是」,正好有一队共和国义勇兵行经骚动地点的附近。
难民当中又「不知为何」,有一个集团携带了轻兵器。
而目前留在联邦的共和国人,都是撑过两场大规模攻势,遇到第三次战火依然挣扎着想活下去的集团。
他们反抗激烈。场面火爆到心态上没准备好要开枪却拿枪对着他人的预备部队即刻受到反击,被群众所吞没,没做多少还击即遭辗压而死。
之后只剩下对联邦军蛮横行径的愤怒──以及预备部队的枪炮武器。
于西部战线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南部的属地莫尼托兹尔特,有部分共和国人发动武装斗争。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洗衣精首脑伊冯娜•普吕贝尔与她的同志相继逃出圣耶德尔的拘留所,袭击并占领联邦高官的私人住宅。
拘留所怎么说也是警察机关,竟然纵容指派人员监视的洗衣精全体干部脱逃,还抢走了受到严格控管的轻兵器。并未向大众公开住址的高官私宅,「不知为何」共和国人却能直接抵达并强行占领。然而这些疑点,却一律不曾告知新闻媒体。
以联邦大总统恩斯特为人质的集团在此宣布独立,并将以属地莫尼托兹尔特还有邻接的战斗属地诺伊加丹尼尔为领土,建立新生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