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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Dear hunter 第四章 君可恨我否

在昨天早晨,琪琪不见了踪影。

现在跟尤德在一起的,只剩千鸟一个人了。

千鸟的脸色很糟。她抿紧嘴唇承受着痛苦,并且绝不让尤德靠近她。

想必是她的身体,也终于开始发生异变了吧。

「……千鸟。」

尤德出声呼唤,千鸟费劲地只把视线转向他。为了避免身体失温,她躺在用针叶树枝桠临时铺成的常绿被褥上。

「今天走一整天,就能抵达诺伊纳西斯……你走得动吗?」

「……我可以的。」

千鸟费劲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用爬的也要爬去……说过要回去的。」

在战斗属地诺伊加丹尼尔东端,撤退路线上的都市基特尔兰市。

定睛注视同样属于旧帝国特有的狭窄街道被屏障堵住的状况,以及躲在它们后方的银发集团,辛说道:

「──第一大队各位队员,现在开始执行旧基特尔兰地区的收复任务。」

共和国人发起的「独立宣言」与占领行为,为机动打击群带来了新的任务。他们不得不把原本就称不上多的战力再次一分为二。

也就是除了原有的任务──确保战斗属地白洛斯的撤退路线通畅之外,尚须解放诺伊加丹尼尔北部撤退路线上,遭受占领的各个都市。需要赶在第一批预定通过的第六七机甲师团抵达之前,排除「所有」通行上的障碍。

「最优先目标为撤除所有屏障。关于反叛势力──说穿了就是些门外汉,只要稍加威胁就会自动瓦解。不过若对方不听警告,或是来不及赶上第六七机甲师团的预定抵达时刻的话,则将视射杀为不得已的手段。」

以初速每秒一六○○公尺为傲的战车炮弹,自然不可能具有非杀伤用途的弹药。

战斗属地民用以拘捕投降者的突击步枪,装填的也是实弹。论时间或运输能力,军方都已经没有余力调用镇暴橡胶子弹了。

在后方统整起四个机甲群设置的指挥所,葛蕾蒂接下去说:

『我会尽量让你们不用那样做。但只要有必要,我就会下令。』

面对前线分分秒秒都在步向全面瓦解的局面,辛等人心里都不禁暗想,战况不是已经危急到不适合再说这些了吗?但她依然真挚地说:

『你们要记住,你们是在我的命令下开枪。你们是手脚,我才是头脑。扣下扳机的责任在我,不是小小尉官能承担得起的。这点──你们必须谨记在心。』

虽然女仆被放走了,但头号人质恩斯特已落入他们之手。这下联邦就动不了新生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与国民,不得不保护他们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孰料新闻报导却让他们知道镇压行动即刻开始,让普吕贝尔与如今只剩十余人的同志们错愕万分。在以大总统的私宅来说小了点的宅邸,同样小巧的客厅里。

「为什么……」

脱口而出的疑问,由被人用枪口指着的恩斯特予以回答。

甚至脸上竟浮现苦笑,犹如一位老师殷殷教诲一群不太聪明的学生。

「还能为什么呢?因为少了我还有副总统啊……既然我现在动不了,那只要迅速把我免职(炒鱿鱼),换人来做就好啦。」

这种既不介意丢掉高官职位,对眼前的枪口也完全无动于衷,甚至显得开朗快活的声调,让普吕贝尔与洗衣精余党感到不寒而栗。

用高温火炭般的眼睛环视惊恐得无言以对的他们,恩斯特露出了一丝嗤笑。

「搞不好他们还觉得这样正好,可以把我这颗不再有用却莫名受到拥戴的脑袋换掉呢。我倒觉得现在才动手,已经算慢的了。」

在民众的支持……

以及那帮夜黑种的后援之下,登上大总统之座的恩斯特•齐玛曼这个男人……

「──只能说『在十年前』,是个很好的后援对象没错。」

坐在开往前线的重装运输车上,约施卡漫不经心地听着广播新闻,自言自语。

恩斯特的妻子曾作为领袖主导革命,后为当权者所杀。他继承妻子的理想,成为了下一个领袖。心爱的妻儿同时遭到皇室暴政夺走的悲剧英雄,这种身分背景想必很能收买民心。

他那种过度执着于妻子的理想,自愿扛起为政者重担的疯狂特质……

但如今,恩斯特已经没有用处了。

在第一次大规模攻势的指挥中心,约施卡也目睹了恩斯特的疯狂。见识到他那过于珍重人命以至于反而赞同舍命行为,这种逻辑矛盾的理想主义。他把内心的疯狂表现得那般露骨,任何一个将士都无法欣然跟随。

所以,这个人已经可以舍弃了──夜黑种那帮人下了如此判断。

那些帝国开辟以来的害群之马,卑鄙狡猾的鹊贼。

一嗅出财富与权力的气味,就簇拥而上吃干抹净,看到猎物虚弱濒死则毫不迟疑地舍弃不顾,再去找寻下一个猎物大快朵颐。一群只有鼻子特别灵的无耻黑老鼠。

「只有这件事我得感谢你哩,亚特莱•诺赞──幸亏有你,尤娜小姐的儿子才能免于成为那群人渣败类的继承人。」

掩护撤退才是首要目标。在此前提之下,使用榴弹炸出的瓦砾会妨碍友军迅速撤退。

所以……

「──作战开始。」

计画是让「女武神」进行攻坚,并快速镇压各个街区。

辛命令一出,随后响彻四下的动力系统强烈的尖锐咆哮构成了第一波打击。

这可是让重逾十吨的机体以时速数百公里行驶的特大马力。震耳欲聋且回荡腹腔的机甲兵器响亮的排气声,光凭那音量就能令半吊子的小兵内心屈服。

对于当中很多人甚至连士兵都不是,混入了大量小老百姓的共和国人叛军来说更是如此。

扩大的影像上,出现了在屏障后面倒退的人影。眼看「送葬者」与它的小队健步如飞直冲过来,活像一群野兽要咬断他们的咽喉,人潮变得更是退缩不前──机甲兵器本来不该采取这种机动的动作,但叛军持有的枪炮经过确认,只有突击步枪或是携行式反战车无后座力炮。两者都无法正面迎击「女武神」。

即使如此,仍然有几把突击步枪的枪身自屏障后方突出……但没发出几下枪声。不是忘了做最初的上膛动作,就是没解除保险装置。这是以为只要扣下扳机就叫开枪的外行人,或是还不习惯运用自动步枪的新兵常犯的错误。

带头率领小队楔队队形的「送葬者」到达屏障位置。

他们搭盖这屏障想必费了一番心血,但被「送葬者」直接当成纸屑一样撞碎。

群众发出惊呼往后退,辛开着「送葬者」跳到他们中间。亲眼目睹比狮子或老虎更巨大的「女武神」威容,又听见在近距离之下更是震撼人心的动力系统咆哮,一些终于临阵脱逃的人撞上周围其他人,人墙轰然倒塌了──本来是想避免群众雪崩现象的,但这样可以让大量人群一次全变得无法动弹,倒也正合他们的意。

要是让后面那些人逃进街区深处就难办了。随后跟上的小队三架机体射出钢索鈎爪,塔奇纳座机与玛特里座机以街道左右两侧的建筑物为立足点,冲过人潮的头顶上方前去堵住退路,刺羽座机一路冲上屋顶平台,主要戒备的是被叛军以无后座力炮迎击。刺羽居高临下,以外部扬声器的最大音量朝着进退维谷的叛军怒吼,命令他们跪下并将双手交叠在头部后方。

──虽然以镇压行动来说,实在太过轻而易举。

「步兵队,请拘捕投降者。」

从战斗属地民当中征调的女兵们豪迈地回应,跑了过去。

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种场面,不过无论在哪个都市,叛乱集团都是一被「女武神」攻坚就脆弱地溃败分裂。

再来只需谨慎进行镇压,绝对避免让那些少年兵弄脏双手就行了。指示原先奉命待机、负责押送工作的宪兵进入现场后,葛蕾蒂转过头去。

「──管制助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应该很担心齐玛曼大总统吧?」

她转向坐立不安,心思飘到其他地方的芙蕾德利嘉,如此告诉她。

葛蕾蒂不能把这种状态的她留在指挥所。况且面对一个家人遭人挟持而忧心忡忡的孩子,葛蕾蒂也无法叫她别去担心那个家人。

「我觉得你不该看那些,但你如果忍不住就看吧。你想的话,也可以将内部状况事前告知攻坚部队。」

芙蕾德利嘉闻言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身为战斗部队的机动打击群,与后方的教育训练基地,无论是所属单位或指挥系统都不属于同一个体系。所以葛蕾蒂无法直接对「他」下达指示,但是……

「我至少可以透过所属基地,请利迦少尉戴上同步装置。」

方面军规模、为数多达几十万人的撤退行动继续进行。最后排的后方支援部队已完成后撤,战斗属地兵的充员兵队伍于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散开。接着利用支援部队空出的区域,换成战斗部队开始后撤。

军队无论是前进或后退行动,基本上都是采用交互跃进的方式,亦即由多个部队一边互相掩护一边交互移动。基本原则是在交战中的第一阵地带同样留下最低限度的留置部队,由第二阵地带以下各部队掩护其后退。

然而……

与同伴们一起擅离岗位,装甲步兵维约夫九死一生地脱离险地。

在撤退行动的过程中,他听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命令。

是对北方第二方面军下达的全军撤退命令。

也就是说,他们想开溜就对了。那些贵族的大将军、战斗属地兵、船团国人还有城市人想开溜。对维约夫的故乡是既不拯救也不保卫,什么忙都不帮就想逃走。

他们所有人,都对我们的故乡见死不救!

他逃进奈西科丘陵带的山谷,发现那里也充塞着无以计数的逃亡士兵,不禁咬住嘴唇,心想果然如此。看吧,这些家伙果然都是叛徒。所以才会对我们见死不救,只顾自己逃命。

而这个被叛徒挤得水泄不通的山谷……

收到警戒管制型指出猎物的位置,一群战车型跃入他们之间。

不需要动用到武装。它们直接用上五十吨的战斗重量,公平地把装甲步兵与其他步兵一起辗毙。维约夫等人想逃,但挤在狭窄山谷里的这些人互相挡路,逃不出去。

「机、机甲部队到哪去了!──战车型不是应该由机甲部队来打倒吗!」

战车型的对手,应该是「破坏之杖」才对。

「军团」入侵到后方这么远的位置,负责机动防御的机甲部队应该要来打倒它们才对。

「你们为什么都没来……!这……」

本来要接着骂的「这群废物」,由于维约夫下个瞬间就被踩扁,喊到一半就断了。

即使突破口周围地带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请求,问题是前进路线如今都被逃亡士兵们堵住,吉尔维斯他们蚁狮联队也同样离不开预置位置。

逃亡士兵们随着时间经过反而更是深陷恐慌与怨愤情绪,就算命令他们滚开,事到如今也不会有人从命。但也不能因此就干脆踩扁他们走过去,只能在朱砂色的「破坏之杖」中一味累积无法采取行动的烦躁感受。

正在准备出击的「火焰虎」师团──大公家作为最终王牌的机甲部队,与他连上了知觉同步。

『小狗狗,还没死成啊?』

尽管称呼方式与讲话口气都烂到极点,这位上校在布兰罗特大公家当中对蚁狮联队一直以来算是够友善了。换作平时的话,吉尔维斯会报以苦笑,但他现在没那个心情,只是冷淡地回应:

「很遗憾,全员平安无事,上校阁下。被那些逃亡士兵挡了路,想出击都没办法。」

『我知道──所以,掩护可以免了。准备撤退吧。』

听到这话实在很难不吃惊。背后被吉尔维斯的沉默寡言吓得有点战战兢兢的思文雅,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知道撤退命令已经下达到整个战线。可是,竟然不等第一阵地带的步兵后退,第二阵地带的机甲部队就要退了?虽说全面崩坏的局面已经迫在眉睫,但第一阵地带还有很多人在奋战,现在居然要抛下他们,甚至放弃后撤的掩护任务?

「上校阁下,这……如此将进一步导致步兵士气低落,也可能会引发更多士兵脱逃。」

『「可想而知」。但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我重复一遍,开始撤退吧,少校──小兵只能抛下了。』

为了进行机动防御而留置于第二阵地带以下的机甲部队,接到了「全面」撤退的命令。

忽视部队移动的交互跃进与交互后退等基本原则,此次撤退将彻底放弃对第一阵地带的掩护。话虽如此,如今战斗区域已被败走部队淹没而无从进行掩护,况且一旦等到溃散的人群到达第二阵地带,机甲部队将会连后撤都受到妨碍。与其把价值不菲的机甲部队变成固定炮台,平白折损战力,不如让它们优先撤退,转为维护预备阵地带还比较有益。

同样地,炮兵与战斗工兵们也接到撤退命令。全以步兵组成的第一阵地带就此被弃而不顾。反突击火力停止射击,重要设施与可供战车型通行的所有桥梁一律加以捣毁。

步兵们对此情形完全无法谅解。

珍贵的多脚机动装甲兵器(机甲)与重炮、身为技能职类的机甲兵、炮兵以及工兵,都比步兵更具价值,因此优先顺序高于步兵。这些常识大家都懂,但现在步兵无一不是满腔怨愤与怀疑,无法谅解这种作法──而需要更高度的教育与训练的机甲兵、炮兵或工兵,实际上大多由前贵族或他们的部下担任,更是助长了怨愤的情绪。

对我们爱救不救的机甲部队、胆小如鼠的炮兵,还有终究不是战斗职类的工兵,凭什么可以比死命战斗到现在的我们先走?

流血牺牲到今天的我们,才应该享有生还的权利。

这种命令一出,就连原本还勉强坚守岗位抵御敌军的兵士们都士气全失。与其变成那班贵族的弃子,不如索性逃走算了──开始不断地有人下此决定。

只是就算做出了决定,事到如今也无处可逃了。

因为他们可是到现在还留在最前线的部队。是正在遏止突破口继续扩大,阻挡「军团」入侵,与敌方部队激烈驳火的部队。

谁敢在敌人眼前后退,一转身就会成为炮灰了。没有人办得到。

谅他们心里有再多的怨言或是失去战斗意愿,如今不幸留下迎击敌军的士兵,只要不想死就不能选择逃跑。

在这种冷血透彻的算计之下,拿被舍弃的最前线死斗为肉盾,机甲部队、炮兵、工兵与还能救回的部分步兵部队开始后撤。

共和国人对八六而言,终究不过是迫害者。

不会想特地射杀他们平白伤害自己的内心,但也没有义务放过他们。

辛踢碎屏障,往他们身上照射瞄准雷射,看到有人逃进建筑物,就在警告之后追加机枪扫射逼他们出来。不过好歹瞄准的是头顶上方,所以只有墙壁碎片会落在他们身上。即使如此那一群人仍然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辛命令他们跪下将双手交叠在头部后方,接着前往下一个街区。尾随的战斗属地兵们对他们迅速搜个身,然后拉起来带走。

故意维持启动状态的高周波刀的尖锐叫喊,吓得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拔腿就跑。逃到别处还是撞上了待命的战斗属地兵,但他们反而急着上前喊救命,被士兵们一一逮住──没错,葛蕾蒂他们确实是尽了最大努力,让辛等人不用开枪。

他们调整街道的镇压顺序与战斗属地兵的进入位置,细心调动部队让叛军自己逃到等着逮人的战斗属地兵面前,省去了八六进行诱导的麻烦。从各处尽可能调用的大输出扬声器,用巨大音量一再反覆对整个都市发出劝降通牒。语气中充满威胁,好让陷入恐慌情绪导致思考能力下降的人不假思索地服从。

拘送投降者的任务,交给从战斗属地民中挑选出的女性而非军威十足的宪兵,也是为了让他们以为自己不会被亏待。而且并未让他们发现,市区之外想必宪兵正在相当粗鲁地把叛乱分子塞进押送车队。

他弯过转角。光学感应器捕捉到一名青年肩上扛着无后座力炮。眼看「送葬者」当即转向自己,青年没用上无后座力炮,而是高高举起怀里的幼儿让他看见。

对方或许不是那个意思,但看起来就像是拿小孩当挡箭牌乞求饶命。

『等等,这里有小孩──小孩子年纪还小!』

「丢下武器投降!放弃抵抗就不会受到伤害!」

辛透过外部扬声器对青年大吼,那人立刻丢下无后座力炮,惊慌失措地跪下──与其现在才强调有小孩在场,何不从一开始就服从避难指示?

却早已忘记自己的初衷是拒绝让孩子也被送去打仗,身为一个软弱的非战斗人员仍想反抗武装军人的蛮横行径,抵抗到最后才会发起这场鲁莽冲动的武装暴动。

即使这么做鲁莽而无意义,甚至是百害而无一利,共和国人竟然连这是他们总算表现出的明确战意与保护自己的意志,都忘得一干二净。

辛只觉得厌烦透顶,烦躁地呼出一口已不足以减弱内心怒火的叹气。

对,这些共和国人终于产生了战斗的意志,与守护的意志。为了不让家人、恋人、子女被人夺走,总算挺身而出了。

所以,也有一些人坚持不逃走。

他们瞪视并挡下逼近的「女武神」,好像它是一头暴虐的魔物似的。手里拿着突击步枪、无后座力炮或手工汽油弹,力图抵抗。

──那又怎样?

遇到他们所有人,达斯汀全都将瞄准雷射开到最大功率射过去。趁着对方被高能光子束灼烧皮肤因而退缩或是缩起身体,战斗属地兵立刻上前拘捕。遇到被烧伤仍然无所畏惧的人,就开着十几吨重的「射手座」冲过去作势要撞死对方。

反正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谈什么仁义或人道了。

救不了千鸟,又坐视祖国堕落,以为自己有所作为,其实只是袖手旁观。软弱、愚劣又卑鄙的自己,不管再做出多少残忍或卑劣的行径都无所谓了。

正是这种心态,使得达斯汀的战斗方式比谁都更不留情。同属第六小队的两名八六同袍甚至还得拼命拦阻他。

『达斯汀,喂,达斯汀!你太过火了!』

『不用勉强自己没关系,你先后退啦!他们不是你的同胞吗!不要!这样!逼自己!』

唯独听不见安琪的声音。

当然了,自己都把她伤得那么深了。她大概不会再理会达斯汀了。

「我没事──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扫荡叛军,我的事……啊……」

辅助电脑发出警告。光学感应器侦测到危险物体的轮廓。

他将视线转去。有群人肩膀扛着携行式无后座力炮,躲在联邦都市特有的「狭窄街道」上。

达斯汀猝然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按下了外部扬声器的开关。

「──不要开炮!『那个用不得』!」

击发。

面对一齐射出的多发成形装药弹,达斯汀跳跃闪避。弹速缓慢的无导引炮弹白白飞过「射手座」的脚下,反倒是用无后座力炮开火的那群人全数被火焰炸倒──无后座力炮借由同时向后喷出部分火药燃气的方式,以抵销大口径炮弹的猛烈反作用力;为了不让自己被它反射的后焰(Back blast)烧伤,这种武器不能用于墙壁围绕的狭窄场所。

同胞满地打滚的模样令他变得面无血色。

同时,自己竟做出在战斗中不该有的行为,也引起了他强烈的自我厌恶──刚才,我为什么要发出警告?遭受攻击却没有反击,根本连扳机都没扣。

「唔……我就连对人开枪,都办不到吗……!」

我怎么会……这么软弱?

达斯汀显然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这安琪看得出来,但她无法对他说些什么。因为自己是留住他的一方。是安琪叫达斯汀耍诈,用这种话语下了诅咒,把他清高的品格变成了伤害他的利刃。

自己明明没有坚强到能保护达斯汀的内心,却偏偏有办法对他下诅咒。

「……简直就是个魔女。」

她自我嘲讽。巧的是,这正好与她的个人代号(Snow witch)不谋而合。这个代号是戴亚帮她取的,如今却简直像是一道诅咒。

大概软弱本身就是一种过错吧。

软弱的人无法行善,却能为恶。如同安琪对达斯汀下了诅咒一样。

如果一个人只要不够坚强,就连活得善良或正当都办不到的话,最起码……

「因为,我是个魔女。」

因为我是个邪恶的魔女,是个欲望深重的魔女。

所以,最起码我抓在手里的事物──绝不容许别人夺走。

系统发出警告。她将重机枪转向接近的身影。一个体型微胖、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妇女正往这边跑来。

『等一下,我要投降,所以请救救我,不要杀我!』

她边喊着这些边跑过来,随后却举起了藏在身体阴影处的汽油弹。安琪那双原本即已逐渐刷上荒凉色彩的蓝眼睛,在此刻迅速冷却。

虽说在「军团」战争当中变得虚有其名,但战争法包含了保护平民的法规。

然而前提是平民必须贯彻非战斗人员的立场──不对战斗人员做出攻击行为。

──恭喜你了,笨蛋女士。

真佩服你,帮我替你自己的死刑执行令签了名。

她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丝冷笑。她把眼动追踪的标线转向那方。

指尖一按就能切换的副武装重机枪,准备扣下扳机……

某人的话语如泡沫般,浮起又破裂。

那些混帐杀了爸爸和妈妈。把他们像垃圾一样当成射击标靶。

……这是……

我现在正要做的事情,不正是把人像垃圾一样,当成枪靶吗?

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却因为得到机会,为了抒发情绪或出气,不就想对人开枪吗?

一阵寒意让她当场冻结。同时一句斥责刺入了耳朵。

『停止射击(Cease fire),艾玛少尉!』

在训练中灌输的命令,让手指反射性地离开了扳机。匡当一声,尖锐响起的「女武神」沉重脚步声,已足以吓得那女性跳起来逃之夭夭。

『少尉,我们并未发出这道命令!不准擅自行动!』

第一机甲群的情报参谋大声说道。蕾娜如今不在,由他们人数多于其他部队的幕僚分担职责,指挥第一群的行动。

然而惯于下令与斥责的激越语气……却在察觉到安琪的反应后忽地和缓下来。

不只是因为挨骂而僵住。发现她明显地缩成一团,甚至吓得发抖的反应……

『……这下你懂了吧,艾玛少尉。你不敢开枪的。不敢开枪才是正确的。』

杀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就算是战争,就算对方是敌人或共和国人,开枪杀人仍是一件可怕的事。

参谋告诉安琪,她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才是正确的。

『你属于善良的那一边。能够将心比心理解他人的痛楚,跟对方一起伤心,这才是正确的。我认为你的这种表现才是对的。所以不用开枪没关系,这样就好。』

可是,这难道不是一种软弱吗?

我就是这样软弱得保护不了他,只有坏事特别在行。

「唔……!」

不对。

不是只有坏事特别在行。只不过因为内心软弱,才会纵容自己去做那些更容易达成的坏事。

主张自己本来就软弱,依赖并滥用自己的软弱。就好像拿软弱当借口,认定了自己就是做不了好事。

「……我……」

既软弱,又奸诈。可是……

即使如此,至少如果我还属于善良、正确的一方的话,那我……

普吕贝尔发现,新闻节目是刻意将冷酷无情的镇压场面直接报导出来。镇暴部队并未做出屠杀非武装民众这种过于残暴的行为,但也公开展示叛乱分子会如何遭受蹂躏,借此杀鸡儆猴。

或者是当成一种角斗竞技或兽刑(马戏团表演),让喜爱痛快淋漓的邪不胜正或残酷刑罚的社会大众狂热沉迷,忘记对执政者的不满。

「竟、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简直把我们,把共和国人当成执行兽刑的人犯……」

遭到凄惨猎杀的同胞是殉教罪人,「女武神」就是猛兽或奴隶角斗士(Gladiator),兴致勃勃地收看新闻的联邦人则是圆形竞技场(Anfiteatro)的观众。上演理应早在上古时代即已绝迹的血腥残忍杀人秀(Roman holiday)。

恩斯特听了反而蹙眉。

「你们也好意思说这话?把八六扔进第八十六区,现在又企图把联邦士兵困在前线的你们?喔,什么人形家畜之类的鬼话可以免了。那种话就连你们自己也没在相信吧──是啊,我倒想问你们,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可恶的行为?」

普吕贝尔浑身痉挛了一下。

如果这些你都明白,何须明知故问?

「是为了……保护家人。」

恩斯特一言不发。普吕贝尔顿时一阵恼怒,激动地说:

「对,就是为了保护家人!说什么也不让心爱的子女、丈夫、父母与兄弟死在战场上!所以才需要八六!所以才需要──猪奴的标签!」

否则,如果不给他们贴上非人标签的话……

万一想到八六也是别人的子女,别人的丈夫、父母、兄弟、朋友或情人的话,明明除了让他们去战死沙场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保护家人,却会因此而无法承受自己的卑劣行径。谁都不想承认自己是卑鄙小人,所以当然会设法逃避现实。

「我们这么做也一样,是为了保护家人!没别的理由了!只要共和国挡路,让你们无法后退,联邦就只能待在现在的战场继续战斗。只能保护我们的家人战斗下去!──谁管什么八六,什么联邦人!只要我们的家人平安,其他都随便!」

吼叫的同时,眼泪夺眶而出。

对家人、对同胞、对祖国的爱。这些东西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美其名为爱,借以掩盖真相的卑劣口号罢了。把钟爱的人事物与其他东西放上天秤,毫不留情地舍弃不关心的那一群,这种卑劣之举就是「爱」的真面目。所有人都同等地怀藏在心的卑劣想法,为何就只有这个男人可以摆出一副不关己事的嘴脸,简直完全置身事外地来非难我?逼我产生自觉?

「谁不是这样!难道联邦就不是吗!只要心爱的人平安无事,不管其他人要付出多少牺牲,多少人要被杀都无所谓。本来就是这样啊!」

恩斯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就像一头火龙吐出细焰。

「──可以不要这样存心惹恼我吗?」

说时迟那时快,别说普吕贝尔,任何一个洗衣精都没弄懂发生了什么状况。

伴随着一声打碎硬物的闷响,普吕贝尔转了半圈之后直接瘫软倒地。

「……咦?」

洗衣精们反应不及,呆站原地。

普吕贝尔像毁坏的人偶般倒下之后,便一动也不动了。弯曲着瘫在地上的手脚簌簌痉挛。一滩混浊的红浆在地毯上扩大。更别说她的头部已明显变形──头盖骨凹陷出一个大洞。

用草率到一时竟无法看出是攻击的动作殴打普吕贝尔后,恩斯特随手把椅子一丢,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步枪。检查过枪膛后,他苦笑着把第一发子弹上膛。

「爱啊?好吧,嗯,没错,爱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本源,这你说得没错。我也知道有时候,排挤或排他行为正是从这些爱当中诞生的。」

没有一个洗衣精敢开枪。

普吕贝尔忘了替突击步枪上膛,但没忘记这个步骤的人只消扣下扳机就能开枪,却没有人敢这么做。

所有人都被满身人血,却还平静地嗤笑的火龙双眸中那股漆黑的嗔怒所吞没,无法动弹。

「可是……因为是爱所以没关系,因为这是一种爱所以没办法。你们只会找借口或是将它正当化,却从不试着反省或改进。知道人类有多丑陋卑劣,却从来没想到要改过自新。」

他把突击步枪倒过来拿。握住长管枪身,枪托在前。

具备坚固的折叠式金属管,重量不下四公斤的突击步枪枪托,比随便一把刀剑更沉重,但他简直将之当成打击武器的顶端一般朝向前方。

「只会肯定自己的卑劣,还好意思拿爱大放厥词──如果这种爱才是人类的本质……」

这种生物灭亡算了。

泰半都是非战斗人员的乌合之众,对付起机甲战队不可能撑持多久。第一大队负责的基特尔兰市区镇压行动,转眼间便在全街区执行完毕。

全副武装的共和国军人不允许非武装的数百万八六国民做任何微弱抵抗,比起过去将其全数拘捕押送至他处的那时候,还要更为轻松简便。

令人厌恶的联想让辛皱起脸孔,同时将镇压完毕的报告传送给葛蕾蒂。

几乎于同一时间,镇压其他都市的大队似乎也一一报告任务完毕。预定第一个通过本地的机甲师团加快了速度。离预定抵达时刻还有充裕的时间,师团却加快速度,使得载着叛军正待出发的囚车不得不暂时待命,先等他们通过。

这次又怎么了?辛皱起眉头。论撤退的优先顺序,自然是机甲师团高于叛军。所以要待命是无妨,但是……

『──机动打击群的,抱歉了。但我们得快点过去,否则下一批人员会塞车。』

正在暗忖时,就收到了无线电联络,是走在师团前面的侦察部队。正规的资讯分享必须透过双方的司令部来进行,在时间上不免会有所延误,所以对方才会先打声招呼顺便做个解释。

『后续的机甲与炮兵是还好,但最尾端的步兵已经陷入溃逃状态了。也谈不上什么部队或指挥体系了。没有人要遵守后撤顺序,我们不想遭殃所以只能加速赶路。』

辛忍不住蹙额颦眉。当然他事前也早就听说,森蒂斯•希崔斯线的第一排──步兵阵地已经瓦解,士兵纷纷各自逃亡,但这……

『你们最好也趁现在做好准备,跟道路保持距离。否则一旦被那些乌合之众包围就动弹不得了。』

联邦军无视于撤退行动的基本原则,同时撤走机甲战力与炮兵,并且大概是想提供被丢在阵地带的步兵们一点最起码的炮火支援吧,口径大到连榴弹炮都无法与之相比,但论弹数实在少得可怜的炮弹倾落在各个战线上。

联邦的联装式磁轨炮「斗神孔雀」以长射程为傲,即使停留于遥远后方依然可以对最前线提供火力。这种武器设计成以数量弥补低劣的命中精度,不过如果要对整个战场遍洒炮弹的话,其广大的圆机率误差半径反而能收到良效。

只是它为了抵销射击后座力,而必须以两双驻锄(Spade)固定机身的笨重运用方式,以及只能在四线铁路的轨道上移动的庞然巨躯,在在都是明显的致命弱点。

电磁加速炮型反推弹道,算出敌军磁轨炮的位置后,开始展开炮击。

于各战线后方散开的「斗神孔雀」与其运用部队,恶狠狠地被八○○毫米炮弹的豪雨浇得满头。「斗神孔雀」与电磁加速炮型同等的超长射程,本是为了对此种机型做牵制与反击而生。换言之面对「斗神孔雀」的射击,电磁加速炮型也同样能够反击。

对前线提供炮火支援的孔雀们,接连遭到巨蝶放出的雷霆击杀。眼看前线炮击戛然而止,重机工兵型(Aranea)搭起浮桥代替敌军炸毁的桥梁,发出哗哗水声渡过战场的无数河川。黑铁军势在对岸等待架桥完毕,军容严整地组成绵延至地平线彼端的浩大雄兵。

而联邦军早已没有火炮能够阻挡、驱散这支大军。

如同第六九机甲师团的侦察兵事前的警告。

辛等人离开撤退用道路,重新铺好防卫线之后,在视野下方看到溃逃的成群步兵,确实有如大量繁殖的老鼠或蝗虫那样,前进方式毫无秩序可言。

他们黑压压地淹没了并不狭窄的道路。既不组队也不互相调整速度,争先恐后地推开眼前的其他人或集团。也看不出是哪个师团或联队通过下方。就连指挥体系也全面崩溃,成了什么也不是的群众。

而且经常可以看到一些集团互相冲撞或是扭打,想必怀疑对方是那什么新型自走地雷吧。害怕根本不存在的敌人,导致原本就时常壅塞难行的人潮又被毫无意义的纠纷打断挡下。徒步移动的集团本来就不可能走得多快,又用自己的愚蠢行径进一步拖慢速度。

第一阵地带,目前由在这种溃逃状况下仍然坚守岗位的战壕或阵地勉强撑持住。必须趁他们挡住「军团」的时候,尽可能将更多的步兵接回预备阵地。但这些人却……

「……比想像中还要慢。」

辛强压住想咋舌的心情。就算禁止这些人进来想必也没人会听,因此他们选在高低起伏激烈、徒步难以前进的原生林──里希奇福森林作为部署防卫线的地点。

现在经过下方的,都是丢下友军第一个逃命的懦夫。既然这样最起码如果能前进得迅速一点,那么留在第一阵地带的部队,或许还能在全军覆没之前得以后撤……

……但为什么……

就连这点程度的判断、冷静与良心,这些家伙都……

继续坚守第一阵地带的,是大半人员为战斗属地兵的部队。

他们被逃跑的步兵、撤退离去的机甲部队与炮兵抛下,仅有的战壕或阵地也已沦陷,使得他们渐渐变得孤立无援,但战死对战斗属地兵而言是一种荣誉。眼看铁青浪涛袭卷而来,他们脸上竟浮现笑容,挥动枪身烧红发热的重机枪、砍到都缺了口的粗长斧头或刀剑。

从邻近──已经远到无法这么形容的碉堡,另一支战斗属地兵部队与他们连上知觉同步。

『佐托聚落(村)的,你们还活着吧?』

「喔,吉马•米马的老兄!你们那边也还挺得住啊?」

正在回话之际,身旁远房亲戚的一个老先生,跟隔壁人家的小儿子也被击毙了。都是向前扑倒,都是正面受伤。何其壮烈啊。听他如此呵呵大笑,聚落吉马•米马的同胞说:

『大官们下令叫我们也开始撤退。说是臭铁罐们的本队就快来了,势必无法阻挡,所以要咱们依序后退。』

「总算要撤啦?收到……只不过……」

战斗属地兵露出苦笑。臭铁罐们的本队。

说的是从那些反战车屏障被全数炸掉,炮火与机甲兵器无一提供拦截的河流悠然渡河──密密麻麻地部署在河川两岸的眼前那个大集团吗?

「我们这边是撤不了啦。要被突破了。」

这一次,炮击连同他的所在位置,将整条战壕全炸得粉碎。

「军团」第一梯团本队就此完成了渡河、扫雷与清除反战车屏障的任务。打开并维持入侵破口,让部分部队深入森蒂斯•希崔斯防卫阵地,确保行进路线通畅的先遣队随后跟上,大举涌入防御阵地。

防卫力量除了舍命留下的极少数殿军之外,就只有留置的地雷或陷阱了。

凭借着宛若雪崩或海啸前冲、质量庞大的威猛暴力,「军团」第一梯团吞没此时依然满是人群的各条撤退路线,部分军力更是乘势直接杀进了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

正于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前方掩护撤退的机动打击群,也遭受了「军团」第一梯团的海啸攻势。

尽管早就以辛的异能预测得知,数量也未免太多了。部队据守于设计成具有要害功能的帝国废弃都市群并竭力撑持的同时,后方与哈鲁塔利阵地带形成连结区的另一部队被迫后撤──机动打击群连同正在撤退的部队,等于是被留在敌军之中。

从全像式萤幕的光点(Blip)看清局势,葛蕾蒂提问。友军正在后撤。那么敌情又是如何?

「上尉,就这些了吗?还是说……」

『还有一批。于「军团」前线腹地有一大型部队发起攻势。军团级──不,是军级规模。推测为第二梯团。』

听到这句最糟的回应,葛蕾蒂压抑住想咋舌的冲动。虽然另有第二梯团也是预料中的事,然而……

「竟然是军级规模……!」

这里所说的军,是指以多个军团组成的编制单位。数个军组合起来是集团军,在联邦则是方面军,西方方面军将五个军团中的四个两两分开,整编为两个军。换句话说,随后将有一支能与西方方面军之半数相匹敌的援军,涌向哈鲁塔利阵地带。

她做出了决断。在这种得不到支援的平地地形,下次纵然是机动打击群也撑不过去。

如果拿堪不堪用都还是未知数的败走步兵「集团」,跟仍然保有部队体制与兵员人数的机动打击群相比,后者无疑更有价值。

「──任务就此结束。于掩护目前部队的同时,我们也后撤吧。」

留到最后一刻,以战斗属地兵为主体的殿军,死里逃生的人已经开始分散撤离。为了躲过一路上四面八方的敌军,他们分散成几个小部队。所以不会通过这么显眼的路线──机动打击群「已经没有」需要等待的步兵了。

「为了不妨碍到其他部队的行动,第二、第三、第四群于哈鲁塔利线支援部队展开地区内,到洛伊唐西市集合,第一群于纳基韦基市集合。接着西进返回军械库基地。」

迟了一些之后,师团本部下达指示。机动打击群结束现行任务并后退,前往军械库「战区」从事防卫任务。

她小声嘟哝一句:「太慢了。」然后……

「既然『军团』已经入侵哈鲁塔利阵地带,军械库基地周边也将在近期内成为战场。这次,一定要守住我们的家园。」

在连前线兵士都只顾逃命的状况当中,试着带领不但是外国人,走得又慢的密尔等育幼院孩童前去避难的院长宪兵,堪称是令人钦佩的善心人士。

这却害了宪兵自己。

前线的后撤比预料得更快,长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长射程榴弹,如今已开始零零散散地击中属地莫尼托兹尔特。在属地原野上带领孩童疏散的宪兵,头部忽然凭空消失了。

「咦?」

是对密尔他们来说感觉还很遥远的榴弹爆裂的破片。一五五毫米榴弹的杀伤范围为四十五公尺──意思是在这个范围内可以确实杀死半数人员,但当然也有些破片能保持威力飞得更远。

瞬间掉了脑袋的尸体无力地瘫倒。行列里一个女孩被喷了满身的雾状血肉与碎骨,吓得呆立不动。

失去了大人带队的密尔等人也是一样。

站在如今连榴弹都会零散飞来的战场正中央──原本就因为以儿童为主而走得较慢,落后于其他难民的密尔等人,现在更是只剩儿童,孤立无援了。

赛欧毕竟在那幢宅邸生活了几个月,会找他去确认恩斯特家的房屋设计图也是理所当然。

换言之他们是打算攻坚了,赛欧在挪用兵舍模组做成的临时指挥所,明白到这件事。

也就是不考虑人质──恩斯特的人身安全,只想强行闯入迅速铲除叛乱势力解决此事。更何况看这间军用兵舍模组就知道,把他找来并封锁现场的人员都不是警察而是军人。虽说是正值全战线陷入危机时首都发生动乱,但不具有相关权限的军方忽然出面解决圣耶德尔的事件,仍然是一种异常措施。

挤在指挥所里的军官们,以及封锁现场的士官与基层士兵,也都是有着深红头发与眼睛的焰红种,臂章的部队章是燃烧的豹。他们是驻屯于圣耶德尔近郊的机甲部队之一──「火焰豹」师团。以布兰罗特大公家的相关人士所组成,是隶属于此一门阀的精锐部队。

看来他们倒还不想背负对大总统见死不救的恶名,说要避人耳目等到入夜再行动。这个高级住宅区已经暂时将民众撤离而完全净空,就连新闻媒体也一律不准接近。

在宅邸遭人占领后,女仆泰蕾莎立刻被恩斯特悄悄放走,平安无事。指挥官很不客气地说要是反过来就轻松了,让赛欧心里升起一把火,可是对方非但不准他提意见,就连多说一句话都不准。找赛欧来使唤完了就像撵走一只小狗般将他赶出指挥所,让他只能懊恼地站在一旁干着急。

怎么办?得想想办法才行。赛欧不愿坐视这种事发生。他绝不可能呆站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熟人死于非命。

行动终端震动起来,是他现在的长官。讯息显示「戴上同步装置等待进一步指示」。

「……收到。」

什么意思?赛欧一面感到不解,一面戴起银环──他考虑到首都现况,带来以防万一的。

甫一戴上就有人连上线,喘吁吁的声音说:

『赛欧!……喔喔,真是上天眷顾,汝就在恩斯特那厮的宅邸附近对吧!』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能够看见熟识者的现况。

而她说得没错,真是上天眷顾。时机也太刚好了!

「芙蕾德利嘉,你来得正好,帮帮我!」

只要能够得知宅邸内的状况──知道恩斯特与洗衣精的位置,应该就有办法可以镇压暴徒而不伤及恩斯特。

芙蕾德利嘉的存在不能让布兰罗特大公麾下的火焰豹师团知道,但这方面赛欧自有办法硬说成是借助于辛或王子殿下的异能。

芙蕾德利嘉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拼命地不住点头。

『好,既是如此,汝务必要帮帮余──汝务必要……』

接下来的这句话近乎惨叫,完全出乎赛欧的意料。

『务必要阻止恩斯特那厮!』

毕竟是交战的同时进行撤退。不可能让全机一直线前往集合地点纳基韦基市。

从构筑防卫线的里希奇福森林带,部队依序移动至东北方的克什涅丘陵。于克什涅山麓的废弃都市卢沃奇福准备好下一条防卫线之后,最后一个留在里希奇福森林的辛等第一大队在防卫线的掩护下开始后撤。队伍避开步兵行经的道路走北方路线,接着前往东部都市费勒奇福──这时部署于克什涅丘陵的第四、第五大队,连同整座丘陵一并「消失了」。

辛猛地抬头,透过光学萤幕仰望颜色沉钝的云霄。在雷达的侦测范围内,炮弹于出现的同时命中目标。是超高速炮弹,加上如此强大的威力……

『是电磁加速炮型吗!』

「『斗神孔雀』……被歼灭了吗?」

为了迎击联邦军防卫线后方的「斗神孔雀」,电磁加速炮型已来到「军团」第一梯团的后方近处。混杂在少说超过千架的「牧羊人」与无数的「牧羊犬」战吼之中,纵然是辛也没能分辨出电磁加速炮型攻击的那一瞬间。

紧接着,炮弹落在第七大队刚刚到达的费勒奇福市,第二次打中克什涅丘陵,击中第一大队正慢慢离开的里希奇福森林,以及步兵们正在前进的道路。顶着八○○毫米炮弹的满天轰雷,「军团」机甲部队仍继续挺进,咬住被冲击波与至近弹打得乱了阵脚的卢沃奇福防卫线──第三与第六大队不放。

『啧!第五大队,密兹达无回应,副长接手指挥!』

『第四大队,幸存者准备射击,一瞄准敌机立刻开火!』

从克什涅丘陵的残骸与滚滚尘烟中,掩护射击飞向卢沃奇福市区。机动动作战斗本是机甲兵器的特长,而专为高机动战设计的「女武神」更是擅长此道。它们四处移动,故并未聚集于一处,看来人员损害并不如灰飞烟灭的区块给人的印象那么严重。

『第三,满阳回报平安──请第一大队继续后撤!我们会支援你们撤离此地!』

『第七大队同前。费勒奇福市区已经得到掌控,开始构筑防卫线──哇!』

又是一波炮击。无导引的超长距离炮击命中精度低,因此使得大口径炮弹不分关键地形与其他场所一律平等轰炸,「女武神」无处可逃地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冲击波、炮弹碎片加上崩塌丘陵扬起的大量砂土,把倒楣的机体或战队推往远处,进一步分裂队伍。

──看来敌军盯上的是这整个撤退路线地区。

辛如此暗忖,眯起一眼。撤退路线至今仍被无数步兵淹没,因此变得格外显眼。

击毁前进观测机没有意义。不是其他斥候型(Ameise)或类似机体前来顶替,就是现在已经换成警戒管制型在进行观测。第二梯团迟早也会大举入侵这个战场。必须趁早……

「各战队以脱离炮击区域为优先。退避地点为──」

他开启地图,首先注意的是「不会被选作撤退路线的地点」。

「北方,特法尔群峰。该处未部署伏兵,对敌军机甲部队只须做最基本的因应。」

眼前的敌军机甲部队,是用来将第一机甲群困在炮击区域的弃子。虽然无法完全忽视,但在某种程度上会被电磁加速炮型自己的炮击打毁。

指挥第一机甲群全体人员的作战参谋予以追认。地图资料得到更新,显示出多处会合地点。之所以未个别显示各个大队的地点,可能是重视各机的退避胜过队伍的重新集合。

迦南•纽德中尉与长弓战队未回应──从作战参谋背后传来的这句声音,令他短暂阖眼。经战斗属地白洛斯的撤退路线退至后方洛伊唐西市的第二到第四群,看来同样也遭受了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洗礼。

为排除「斗神孔雀」而前进的电磁加速炮型全机,很有可能已对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全境予以轰击。

「该死……!」

雪片……

令沉钝云霄天雾漫布,开始纷纷飘下。

将烦人的孔雀全数歼灭,电磁加速炮型轻松自得地逐一打击联邦军预备阵地与通往该处的撤退路线,于接获前进观测机的报告后结束炮击,变更准星的瞄准目标。

炮击区域尽管尚且余留了些残兵败卒与拼命保护他们的部队,既然已以炮击将其打散,各个击破并非难事。电磁加速炮型对于把老鼠连同窝巢一并捣毁十分在行,但要它一只只去追捕扑灭就累了,因此无须用它来追击已经分裂的部队。

将「斗神孔雀」歼灭之后,不再有转移阵地的必要,电磁加速炮型留在原位,转动它粗长的炮身……

『──雷达产生反应。』

──雷达产生反应?

紧接着,每个战线各自预留,以备对付电磁加速炮型的「最后一批『斗神孔雀』」的炮击贯通了它的庞大身躯。

「你们这些臭铁罐是白痴吗?──岂有把用来对付电磁加速炮型的最终王牌,全数耗费在炮火支援上的道理!」

「刚才的掩护射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钓出敌机,趁现在尽可能多击毁几架电磁加速炮型!」

以友军炮兵当成诱饵的壮烈反击开始了。神色杀气腾腾地完成炮击程序的操作部队,即刻拔起驻锄转移阵地,疾驰于纵横交错的四线铁路走避他方。

失去制空权的「斗神孔雀」,没有方法能够观测敌机是否已被确实击毁。不过就算万一没能击毁,只要能达成牵制之效,就能阻止电磁加速炮型旁若无人的行径。

虽说是量产机型,毕竟是宝贵的超长距离炮。电磁加速炮型对反击提高警觉,炮击再次变得零散不一。为了避免遭受反击,只得拖着一四○○吨的庞大身躯费事地转移阵地。

避开了雷霆豪雨的战场士兵们,再次开始展开后退行动。

好似巨龙咆哮,无惧于他人目光的强烈排气声「自背后」接近。

接回的炮兵或机甲部队要重新投入战局还需要时间,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的这一隅只靠动员的战斗属地民老兵、女兵或少年兵支撑住。即使残存兵力寥寥可数,趴伏在战壕里的步兵们正准备迎击新一支迫近的「军团」机甲部队,但一听到这声音全都转过头去。那音量实在太大、太肆无忌惮了。

「怎么搞的……!」「该死,这家伙是……!」

不知情的人,对从未听过的巨大声响感到惊愕。而知情的人则是心生厌恶与畏惧。

多腿踢踏地面的沉重声响,宛如军马(Destrier)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以异常功率高速驱动异常重量的动力系统,发出阵阵尖叫。

不是「破坏之杖」。当然更不可能是「女武神」。听过一次、看上一眼便令人难以忘怀,这种傲慢至极的咆哮是──……

「『阿兹•达哈卡』──……!」

「诺赞的食人恶龙,终于还是出来了……!」

『──吃光它们!』

借由大功率的心理战用扬声器,部队全体驾驶员齐声唱和。

男女嗓音混杂交错,发出称其为勇猛未免太过恐怖不祥的呐喊,铁灰色机影飞越战壕。

不像某个自以为的女帝,夜黑种不做把座机涂成自己专属色彩的那种无意义行为。用不着以那种方式装模作样,建立的无数战果正是它们实力的明证。

如同巨龙獠牙一咬,先锋同时自「军团」机甲部队的左右两侧挥刀斩去。就像闭合嘴巴那样,它们易如反掌地撕裂、啃噬敌机。那种快到异常的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冲击力……

「阿兹•达哈卡」。

(插图009)

一二○毫米滑膛炮搭配两挺机枪、坚不可破的装甲皆与「破坏之杖」相同。不同的是驾驶座采用单座而非前后双座,换言之,运用方式为单一驾驶员同时负责操纵与射击。而且……

「满地匍匐,等着被马蹄践踏吧,你们这些臭铁罐──狂骨师团上阵。」

论装甲厚度,分明与「破坏之杖」相差无几……

战斗重量高达七○吨的超重量级巨龙把脚一抬──被它「从头上」狠狠殴打,战车型的庞然巨躯被压趴在地。

「落地」的冲击力道与过大的重量,引发了响彻附近一带的地鸣。相对较薄的顶部装甲被打凹,战车型狠狠撞上积雪地面,活像濒死的虫子般痉挛抖动。踩烂了敌机的亚特莱驾驭自己的「阿兹•达哈卡」顺势「跳」向下一只猎物,后续的副长机旋转保留的前方炮塔,以极近距离的炮击给予可怜的战车型最后一击。

没错,正是「跳跃」。

七○吨的庞然大物宛如一匹悍马般跃动、奔腾,纵横无阻地东奔西跳,蹂躏雪地战场。

辅助比「破坏之杖」或战车型更有重量的超重量级机体,超高功率的驱动系统使得它有时甚至能做出堪与「军团」媲美的机动动作。这就是「阿兹•达哈卡」的最大特征。

当然也因为如此,耗能与可维护性都只能说毁灭性地糟糕。

再加上异常敏感的操纵系统,与只要功率稍有降低就会开始呕气不听话、脾气坏透的动力系统。驾驶员被要求具备强韧肉体,以承受过高的运动性能带来的强烈加速度,再加上它那强人所难的惯性。需要配备高功率的驱动系统、用来安抚它的冷却系统,以及预防机体自毁的缓冲系统,导致机体重量足足超过七○吨,却又具有与之相反的猛烈速度,以至于机体随时处于被用力甩动的状态,但驾驶员竟必须只凭经验与直觉来驾驭这一切。

若非仗着大贵族诺赞一家拥有的财势与血统,绝无可能运用得了这种妖魔鬼怪。

被它们一口咬住侧腹的「军团」部队就这样被撕成两半。被尖牙撕开落入巨龙喉咙的先锋敌机遭到后续的「阿兹•达哈卡」磨成碎粉,大刀砍入敌军集团的狂骨师团前卫二队在敌军之中杀进杀出后急速掉头,从臭铁罐们的侧面再次宛如鲨鱼一般咬住不放。

光学萤幕的角落看得见后方,刚刚飞越的那些臣民据守的战壕正在忙乱地重整态势──抓紧了狂骨师团降临的机会,判断做得精准飞快。看来他们并非臣民,是战斗属地兵吧。

面对战车型迫近眼前,他一面殴击火炮底部的非装甲部位收拾掉它,一面按下外部扬声器的开关。

「你等劳苦功高。耗损的物力很快就能得到补充,再撑一下。」

『…………遵命。』

回应的无线电出现片刻停顿是出于畏惧,抑或是战死者被当成物品对待而感到屈辱?……不知道原本是哪个领主的属下,总之真是训练无方。

『不过,请准许我提出请求──我们无法信任那些丢下弟兄逃亡的士兵。补充时还望调派「同胞」过来,而不是那些「回收再利用」的。』

哈,亚特莱只以呼吸嗤笑了一声。

「可以。但是相对地,你无论如何都必须死守你的阵地。」

『无须您特地吩咐。』

无线电结束通话。

在通话时懂得分寸地保持沉默的副长,像是代替他开口般说:

『亚特莱少爷,各家师团的战线投入,以及接回的炮兵、机甲部队的投入准备进度一切顺利,但在回收再利用的资源投入准备上有些延迟。』

于前线后撤时最先撤退的炮兵与机甲部队,所有部队皆已接送至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目前各队伍正在重整态势,一完成准备便能投入战局。至于抢在正式撤退命令下来之前急着逃命的步兵部队,也因为溜得够快而得以勉强抵达哈鲁塔利线,原本预定会在进行回收后送回战场上去。

发现亚特莱以沉默代替质问,副长接着说:

『毕竟都是些胆小逃亡的士兵。听说他们就像小娃娃一样,哭叫着不依呢。』

「一群蠢材。」

亚特莱冷漠地回以嗤笑。真是群没见识的蠢蛋。

以为只要敌前逃亡,就能逃得出战场吗?

「叫人员去把他们排成一排,直到他们发出遵命的『叫声』之前依序枪毙。还有,告诉他们下次别再报告这种蠢事了。赐给他们的『破坏之杖』是用来做什么的?──无论是连叫声都不像样的老百姓(鸡)或士兵(狗),还是不懂得训练家畜的看守,我们都不需要。」

副长笑了起来。

亚特莱本人或许不明白,他之所以被选为诺赞次代家主,最主要的理由并非家族势力够大,也不是因为与塞耶侯爵血统相近。而是基于在这战争期间最不可或缺的资质──他这种被誉为始祖再世,无人能比的傲慢、冷酷与凶残。

一个除了血缘相近之外别无长处的混血孙儿,跟他相比的话根本毫无价值。

『但凭尊意,亚特莱少爷──我的夫君。』

虽然并未置身战场,但赛欧也是军人,况且首都眼下正动荡不安。最起码手枪是必须随身携带的。

他衔住滑套把它往后拉,装填第一发枪弹。联邦的制式手枪是装弹数较少的小型手枪,他也没带备用弹匣过来,所以弹数有点让人不放心;不过如果芙蕾德利嘉说得没错,那就不会有机会开枪了。

即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他仍然带着完成上膛动作的手枪,独自从宅邸窗户溜进屋内。

「你要做什么!」「警卫都到哪里去了!」

只听得见远处火焰豹师团团员慌张的声音。他们当然有在戒备逃出宅邸的人,但现在周遭受到严密封锁,他们想都没想到会有人从屋外闯入。

踩着敲破的窗玻璃碎片,他滚进铺有地毯的走廊。紧接着窗框旁边中了一发来自屋外的子弹。迟了一些后枪声才响起,是初速较快的枪炮──例如步枪特有的现象。这是将房屋北侧包括这扇窗户全部纳入射界的狙击手,所发动的狙击。

「……哇,竟然开枪了。」

他维持低姿势小声嘟哝。

对方应该早就看到赛欧擅闯却到现在才开枪,想必是因为被报告与命令拖延了;看来即使是贵族部队,也还没冷血到能够毫不迟疑、擅作主张地射杀联邦军人同袍。从中弹位置来看也似乎无意击中目标,而是以警告与威吓为目的。

「芙蕾德利嘉,恩斯特在哪?」

『还在客厅。那班洗衣精──就余所见,也是全都在那里。』

她说得没错,背后靠着的墙壁完全没传来脚步声或说话声。好歹也是大总统的私人寓所,建筑不至于偷工减料到连窃窃私语都会被听得一清二楚,但再怎么说也不会连步枪的响亮枪声都听不到。所以如果有人站岗或是巡逻,总该要做出点反应吧。

……看来应该可以认定客厅以外的地方没人在。

但他仍然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提高注意,前往熟悉的客厅。的确,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除了湿黏的脚步声之外,还能感觉到不少人的体温──「带水声」的足音,从室内传出。

他苦涩地想像了室内的状况。再加上这股他迫于无奈,早已习惯了的腥味。

芙蕾德利嘉从刚才就一直默然无语,像是在忍住不哭出来。

赛欧先躲在门后,窥视室内情况。

他随即凝然不动,倒抽了一口寒气。

尽管已经听芙蕾德利嘉描述过概况──尽管已经从血腥味,料到了大致情形,但……

在像是物体一样倒在地毯上的洗衣精们之中,拎着枪托鲜血淋漓的突击步枪……

显示个人特色的西装满头满脸地全是血痕,碳灰色的火龙伫立其间。

瑞雪霏霏,飘降人间。

随后它们被四射乱飞的炮弹高温、烧红的枪身、来回奔驰的机甲兵器与车辆的排热烧融,变成丑陋的泥泞。踢起的泥水当头浇下,本来一身纯白的「女武神」装甲渐渐被弄脏,原貌不再。

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在「斗神孔雀」的牵制下变得断断续续,辛等第一机甲群刻意爬上即使是多脚兵器也难以前进的险峻山岳,「军团」地面部队的追击虽没开阔地那般激烈,但这条路可不好走。

碰上夹在陡峭悬崖之间的峡谷、密集交缠的树根与枝桠,以及不可能经过人为铺装的野兽小径,即使是属于小型机种的「女武神」,也不得不分成几个小部队依次进军。为了避免误入死路,还得一边确认地形而无法加快速度。想下去山麓,又碍于地形平坦处全部仍被「军团」与残兵败卒淹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森林浓密到足够躲避在上空监视的警戒管制型眼线,队伍沿着山道前进。

地面上那些残兵败卒,照样像饥饿的蝗虫一样散布于整个战场。

在哈鲁塔利防卫线阵地之间预先铺设好的窄路,似乎又被他们冲进去堵住了。听说他们没跟哈鲁塔利线的守兵先做联络就想挤进战壕,结果自己踩到地雷、勾到铁丝网或是挡住射击线,反而帮了入侵的「军团」一把。

这种情况让辛难掩内心的烦躁。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不断地做蠢事?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只会让状况恶化,那为什么还要这样我行我素?为了自己一个人的问题,散播恐惧与情绪。

又来了一支追击部队,步步逼近。他们挑选一处要地构筑临时防卫线,挡下敌军的先锋后,再由另一支别动队从侧面予以打击,冲破敌军。「女武神」并不擅长停在一地战斗。防卫线构筑部队不免常有人员伤亡,但除了随伴的战斗属地兵之外,已经没有步兵部队能协同作战。若是愿意协同的话,那些步兵也能得到生还的机会,他们却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他们的那种愚劣令辛极其不耐。

……为什么?

为何能这样大肆显露出自己的软弱、愚蠢,好像当成了可以无法无天的赦罪符?为何能够殃及别人也不在乎,甚至没察觉其实自己也在蒙受损失,把这些缺点当成双刃利剑般挥舞?

你们这些人……

得知僚机的电磁加速炮型已被粗制滥造的联邦制磁轨炮击毁,火烧般的屈辱记忆彷佛烧焦了尼德霍格的流体奈米机械脑髓。

由联邦研发的那种磁轨炮……明明命中精度极差,口径与初速也都劣于电磁加速炮型,却曾经一度击毁过自己的那种超长距离炮……

──这次,换我了。

令他耳熟的电磁加速炮型的悲叹,来自意外邻近的位置。

轮到我们了,轮到我们了──正是在两个月前的共和国救援作战,用烧夷弹攻击疏散列车的电磁加速炮型的声音。

它与辛等先锋战队之间的距离,令人吃惊的是竟只有数十公里,是榴弹炮的射程范围。以最大有效射程四百公里为傲的超长距离炮,竟然来到了离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亦可说近在眼前的位置。

目标若是哈鲁塔利阵地带的话已经靠太近了。既然如此,这家伙的目的应该是──

「想对『斗神孔雀』下手吗?」

虽说是一群残兵败卒,看来它似乎并不在乎脚边的这些步兵,也懒得理会不知悄悄躲在何处的战斗属地兵。更没把留在预备阵地前方的机动打击群放在眼里。

高唱着「轮到我们了」的临死惨叫继续轰炸耳畔。这应该是前八六的声音。

选择了对共和国的憎恶,也依照初衷烧毁了那个国家的八六,所发出的声音。

「……都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还不知足。还没──杀过瘾吗?

更别说这家伙现在所对付的,根本就不是共和国。炮口对准与强制收容或迫害都毫无瓜葛的联邦,还在高歌什么轮到我们了。

这种行为早就连复仇都算不上了。

……真可悲。

这个想法掠过辛逐渐冷却的大脑。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至今对「军团」或受困其中的亡灵们感受到的同情,而是极度单纯的强烈轻蔑。

最后选择的是死后复仇而不是战斗到底的骄傲,却连自己以前憎恨的是谁都不记得。遭受战斗机械的本能洗脑,被自己的恨意所摆弄,变得只是一味享受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

这家伙说到底,跟那些家伙也没有两样。

拿愚蠢当借口放弃思考,用软弱当免罪符容许自己任性妄为。跟丢人现眼又软弱无能的──以前那个万福玛莉亚联队或现在这个战场上的逃亡士兵们,全都是同类。

真是丑恶。

丑恶到──看了都碍眼。

他急躁地呼出一口气。

是一头饿坏了的野兽,面对猎物时发出的那种叹息。

「第一大队,跟我来──准备打击跑来前线的蠢蛋。」

他虽然这么说,但第一机甲群目前仍被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与之后的行军分成多个小集团,岂止大队,甚至有的战队也呈现四分五裂的状态。

「等一下,辛!」

待在「送葬者」附近的机体与战队不管隶属哪个大队都先跟上再说,被分到另一个集团的可蕾娜与第五小队无法响应。

所幸归辛指挥的小队三架僚机都在附近,于是随后跟上。另外莱登的第二小队也追随其后。

『可蕾娜,你明白吧?你留下。』

「莱登,拜托你了!」

她明白。辛与莱登都不在的话,下一个指挥官就是自己或安琪了。作为机动打击群自成军以来的最老成员之一,最起码可蕾娜必须留在第一机甲群的本队。

「这边就交给我──你们一定要回来喔!」

『又在乱来了──蕾尔赫,去掩护他吧。』

『下官自会酌量。』

『不,光靠一个大队不够啦,我去支援回程!第二大队,有办法应对的机体集合,附近其他大队的机体也来会合!』

『唉──真是!好啦,诺赞,新的地图给你!』

维克边叹气边下令,蕾尔赫领命。瑞图统整周围的残存兵力,马塞尔立刻备妥地图资料传送过来。辛这样完全是独断专行,但葛蕾蒂不情不愿地也追认了。

『为了确实完成撤退,有必要排除敌机,诺赞上尉──我会请人担任诱饵拦下敌机。你就迅速收拾完毕,早点回来吧。』

「收到。」

安琪边听边考虑。莱登追随其后,可蕾娜选择留下。那我呢?

……达斯汀……

如果只把达斯汀作为选择考量,她应该就这样让辛自己前往。况且这么做,并不会害得辛一去不返。因为辛很强悍,一个人什么都办得到。他不像安琪或达斯汀这么软弱,所以一定能打倒电磁加速炮型凯旋归来。

可是……辛说过……

──我是个没办法独自战斗的弱小死神。

所以万一有一天,就像安琪现在丢下辛一样,如果所有人都丢下他,辛只能独自战斗下去,最后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力尽身亡。而且以辛「现在」这样,说不定在这场战斗当中就会沦为个什么英雄,一去不返。

她不想让那种事发生。

──刚才的辛哥哥有点没用。

其实内心脆弱,其实有点没用,但仍然为了我们继续当死神,心地比谁都更善良的辛,怎么可以去变成人人口中的战帝(英雄)?辛并没有坚强到能让所有人依赖还撑得下去,怎么可以连自己都这样依赖他,拖垮他的内心?

我……我也一样,既没用又脆弱。既软弱又奸诈。但是至少,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

至少我可以帮助我自己,也至少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即使只是这么点狡诈的「善意」,最起码我可以贯彻到底。就算我既软弱又奸诈,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

她坚定意志,睁大双眼。

可蕾娜选择留下,莱登的「狼人」与辛的「送葬者」,两者皆为直接瞄准的机炮与战车炮。至少需要一架具备弹道不同的间接瞄准性能,并可横扫大范围的广域压制机跟着他们。但也需要人手负责护卫暂领指挥官之职的可蕾娜。

「达斯汀还有由宇,你们留下来。伊奇西跟我来!」

『收到,安琪。』『我去与第五小队会合。我们这边负责支援可蕾娜,对吧?』

只有达斯汀没有回应。

安琪认为他并不是没有在听,于是将知觉同步对象切换为他一个人,说道:

「达斯汀,我跟你说……因为你一向个性清高,所以……」

『…………?』

他回以略显诧异的沉默。

没有只言片语。现在的他,一定连接受这些话的多余心情也没有。

即使如此,只要日后有一天你想起来,能察觉到话中的真意就够了。

只要这能形成契机,让你想起你的真正模样……你迷失忘却的真正模样就够了。

──因为看起来……很痛。

──无法遗忘是理所当然。

你关怀我其实很想舍弃的旧伤,肯定我无法遗忘的挚爱记忆。你从那时就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不愿一句话叫我忘了那一切。

──这样的话,你会无法获得幸福。

你真心祈求我能获得幸福。

也许你太过脆弱,守不住你的那些话语,那些清廉,但是……

「因为你太『善良』,只能活得清高。所以我想,你一定无法容许狡诈的行为……但善良的你,一定还是只能善良而清高地活下去。你绝对无法背叛你自己。」

她觉得,这也是一种诅咒。可是──谁教我是个魔女呢?

因为我是个欲望深重又狡猾的魔女,所以……

「而且我是个奸诈的女人,所以我要利用你的善良……你要遵守诺言,好好活着等我回来喔。」

我也是,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具备钢铁脚部代替车轮的电磁加速炮型,其实也不是非得在铁轨上移动不可。

虽然大多数的地盘都会撑托不住它的超大重量使得脚部下陷,就算不会,也无法期待发挥与铁轨同等的高速行驶能力,能避免就该避免,但不是完全办不到。尼德霍格找到了能勉强不让脚部下陷的军用稳固路面,徐徐步行其上。

虽然缓慢得几乎像是虫子在爬,但区区步兵依然没那胆量靠近它这头巨龙。对着抱头鼠窜想尽量躲远一点的步兵背部,它一边用广域雷达的强力电波照得他们体液沸腾作为消遣,一边等着敌军的废物磁轨炮开火──来啊。

我还特地跑来不能动的地方找你们呢。

对我开炮啊。这次──在被你们射中之前,我会先不偏不倚地射回去。

这股怨念,是不至于传达到对方心里。

但对空雷达产生反应。侦测到超高速弹体。

──来了!

称得上天真无邪的喜悦心情,促使尼德霍格转动它粗长的炮身。它反推弹道,开始搜寻「斗神孔雀」的位置。无视于航向再次大幅偏离目标的弹道,它张开散热翼。涂满憎恶色彩死去之后就此凝固的意识,自愿接受杀戮机械的斗争本能,最后演变而成的那种癫狂在此展现。

射击位置搜寻完毕。它轻转炮身调整准星,准备反击──

猝然间……

来自完全未曾预料到的方位,撞向自己的战车炮弹带来的冲击,激烈扰乱了尼德霍格的感应器与机械思路。

眼动追踪型的标线,与电磁加速炮的庞大身躯重叠的同时,扳机扣下。

高速穿甲弹(APFSDS)直接命中,加上自己的爆炸反应装甲产生反应爆炸开来,使得那黑影一瞬间呆立不动。

定睛注视这个场面,辛不屑地说道:

「──蠢蛋。」

追杀溃散遁逃的队尾予以追击,确实是能够对敌军造成最大损害的手段。

但是「军团」的队列也因而出现紊乱,又因为不曾放慢突击速度继续狂奔,使得它们疏忽了对周遭的警戒。更何况也不是所有步兵部队都在溃逃,还有几支部队在继续顽抗。在这种敌我不分的战场,竟然跑来一架笨重的列车炮。以为自己是在乘胜追击而毫无防备地前进,还自己离开了帮助逃跑的铁轨。

彷佛忘了这种自大对于八六来说……对于只能以劣质铝制棺材与个个是精兵强将的「军团」对峙的八六来说,是最大的敌人。

可是──这家伙却……

加入机械亡灵的阵营,竟沉湎于强大力量,连战场上应有的戒备都抛诸脑后了吗?

但又维持用完即扔的「破坏神」……用完即扔的处理终端的心态。也不试着理解电磁加速炮型这种战略武器的价值,得过且过地安于自己的无价值吗?

倘若如此,那么你已经连八六的亡灵都算不上了。

只是个待在囚牢里沉浸于安逸的绝望,既不向前迈进也无所作为──丢脸又愚蠢的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开始交战(Engage)。葛蕾蒂上校,请结束『斗神孔雀』的引诱与拘束任务……看来那个蠢蛋果然是在等着我方开火,好方便它打回来。」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葛蕾蒂似乎皱起了眉头。

『上尉,你先让自己冷静下来。这种多余的报告可以免了。』

「收到。」

辛嘴上如此回应,但早已没把别人说的话听进去了。

因为为了运用白刃武装展开机甲兵器不应有的格斗战,而极度凝聚的注意力──已经逐渐让辛的意识,专注在眼前的敌机这唯一一件事上。

雷达电波基本上是直线前进,因此侦测范围在被地平线阻挡的地表附近会变得狭窄。更别说敌人如果沿着丘陵、溪谷、民宅或战壕的暗处前进,就连这狭窄的侦测范围都会被钻过。

被战车炮弹直接击中,尼德霍格才终于发现有机甲兵器接近,但这时敌方部队早已挺进至相对距离二○○○公尺的极贴近距离内。这是战车炮的射程范围。相较之下,对于以四○○公里超长射程为傲的电磁加速炮型而言,这距离就变得太近而难以瞄准了。

就连这两千公尺的距离,也被敌军不断地缩短。不是联邦军机特有的铁灰色机影。彷佛骨骼打磨而成的纯白装甲,蝎尾般背在背上的炮身,宛若寻觅自身头颅四处匍匐的白骨遗体,那四脚的机影……

──「破坏神」?

不对。资料库搜寻结果,是「女武神」。联邦军的高机动战用机甲。

即使已经找出答案,一度产生的错觉仍挥之不去。「破坏神」──昔日自己与同袍们驾驶过的机体,在那第八十六区驾驶过的机体。

炮击来了。不只一架,是三个四机小队,分头从不同方向急速接近。它们一边接近,一边从三个方向用战车炮与机炮射它。

简直像是遭受八六同胞攻击的错觉……像是遭到同伴谴责的错觉,让自称尼德霍格的少年兵亡灵心生悚惧。

不对。不对,这些家伙不是我的同伴。我的同伴……战队的同袍都跟我一样变成了「军团」。大家都是同一种心情。所以──我的同伴,不可能会来指责我。

我……

我没做错事──是那些家伙,那些白猪先对我强取豪夺的,所以我有这个权利还手!

它发出呐喊,但没传达到对方耳里。无头骷髅们只是冷酷无情地对着如今已一如其名般化为怪物的它,予以炮火洗礼。

导引投射物的内藏自锻破片如雨骤降。横刮而至的战车炮弹刺进装甲。榴弹砸在身上,机炮炮弹横扫而过。构成炮身的流体金属、以爆炸反应装甲组成的鳞片、六门对空机炮转眼间被一片片削下。不适合如此近距离地直接瞄准敌机的沉重主炮仍然拼命转向。还来不及瞄准,敌机早已跳离射击线。不然就是被敌机用榴弹打进一对磁轨之间,吹散组成炮身的流体金属。八○○毫米磁轨炮空有强大无比的火力,却毫无发射机会而沦为摆饰。

只有「破坏神」的炮击单方面地洒在身上。来自三方向的战车炮弹,一味地谴责他的罪行──不要,我不想再被这样对待了。

救救我。

然而无论是谁,就连红眼死神的耳朵,都听不见这声求救。

一开始故意让人发射弹速较慢的飞弹,是为了充当诱饵。

眼看飞弹拖着火焰尾巴自高空落下,电磁加速炮型挪动对空机炮准备拦截。诱使机枪准星与电磁加速炮型本身的注意力转向上方后,包含「送葬者」在内,配备战车炮的「女武神」自左右包夹炮轰。六门对空机炮,全部于同一时间击毁──凭「送葬者」独自一机的话,要让这些对空机炮失灵都有困难,但现在有多架僚机联手出击,要加以清除简直是易如反掌。

接着换成来自上方的飞弹内藏的小炸弹,以及错开时间射来的八八毫米榴弹雨当头浇下。这一切诱使了爆炸反应装甲启动,以爆裂闪光、高温与巨大噪音遮断电磁加速炮型的感应器。

趁此机会,辛偕同他的小队三架僚机,以及由莱登指挥的第二小队兵分三路,接近敌机。

「炮兵式样,半数维持现行弹种,半数变更为烧夷弹。」

继续使用榴弹的炮兵式样机,是为了应付磁轨炮的射击。至于烧夷弹这边,则是准备对付势必之后会启动的近身战斗用电磁钢索。

每次试图瞄准都被榴弹妨碍射击,电磁加速炮型无法阻止辛等人的接近。只见它背部一阵抖动,接着散热翅片一如预测地拆解开来。以「送葬者」与其后续僚机为目标,无数钢鞭快如闪电地高举甩来。

「──烧夷弹,发射。」

然后随即被轰炸过来的业火高温剥夺力量,无力地掉落在地──近战格斗钢索最怕高温,这点早在初次对抗电磁加速炮型──齐利亚•诺赞的那场战斗就得到证实了。

眼睁睁看着敌机接近,所有迎击手段却全被封杀,电磁加速炮型用似乎流露出些许畏怯的心急举动转动炮塔。瘫在地上动也不动的钢索,被它用本体的动作拖拉着强行挥动。它朝着进逼的「女武神」将钢索横扫着打来──在动作途中把所有钢索自根部分离断开。

维持着被挥舞的动能,钢索化作无数飞箭齐射而出。面对这道低伸弹道的银色奔流,「女武神」紧急煞车,原地趴下躲避。

『哇!』『哎哟好险……!』

唯独辛一个人,穿梭于奔流的细窄缝隙之间继续前进。

这场战斗的状况,防卫退路并等待辛他们归返的第一机甲群本队,以及作为其中一人留在队上的达斯汀也透过知觉同步耳闻了其中一部分。

当然,达斯汀不可能跟着他们去消灭电磁加速炮型。他没有那般高超的本领。就连安琪都叫他不要跟来了。

羡慕,甚至是嫉妒之类的一点念头,他都没有资格去想。

从开始交战到现在还没过多久,他们与电磁加速炮型的战斗已经进入关键时刻。趁着告死女神们拦下死命挣扎反击的敌机,「送葬者」可说一如往常地一马当先。无头死神单骑驰骋。

软弱无力的达斯汀不用说,就连英才济济的八六也无人能并驾齐驱,战斗能力独一无二。

……可是……

就在这时,达斯汀不禁产生了一个念头。

可是,你就不愿意去救千鸟。

甚至想都没想过,要去救跟你同样是八六的千鸟她们。

辛明明这么厉害。不像我,你是真正的强者,为什么却……

那我呢?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明明没有能力改变现况,明明无能为力,却毫无自觉地高喊那种论调的我呢?

对,达斯汀不小心分神了。

战斗打到一半,在战场的正中央,一个技术既劣于八六也比不上联邦军人的共和国人处理终端,居然敢为了一点小小苦恼而恍神。

所以没错──他的确太软弱,才会为了一点苦恼而分散注意力。

『达斯汀!』

这是谁在警告他?

当他回过神来的那个瞬间,炮弹已经逼近头顶上空了。

「……啊。」

命中。

『──达斯汀。』

不是战车炮,是无导引的榴弹。

不是直接击中。

但是,仍然是至近弹。

若是直接击中的话连「破坏之杖」都能炸成碎片的一五五毫米榴弹,被它恶狠狠地用爆炸波撞击侧腹部,严重毁坏的「射手座」直接被吹飞出去。

无奈战斗发生在险峻山岳的深邃森林之中。滚落山坡的「射手座」转瞬间被绿色黑暗吞没,消失在风雪纱帘的后方──知觉同步中断。光点也从雷达萤幕消失。芙蕾德利嘉还没回来。

太晚发出警告的小队员由宇,即刻发出请求:

『可蕾娜,快派人救援!』

花上数秒斟酌显示下辖部队的雷达萤幕、敌机分布、推测出的伏兵与敌军增援后,可蕾娜做出判断。

这是身为前线指挥官面临的严酷考验,必须让头脑高速运转,用极短的一瞬间解读大量资讯,并在几秒钟内做出决策。

「不行──现在无论分割哪一块战力,那一带都会被突破!」

为了等辛他们回来,为了撑到他们归返为止,她这时正在将部队移动到地形上更有利的位置。假如从正在为了保护移动中部队而战的防卫线一隅抽调战力,导致防卫线遭到突破的话,可蕾娜指挥的整个部队都可能连带溃灭。

『我可以自己去……』

「也不行。范围太大,一个人去搜救会回不来。也没时间等你回来了。」

一发现到状况,马塞尔立刻协助确认坠崖地点的地形──溪谷比看得见的高度要深得多。完全无法推测他是在何种状态下滚落山坡,或是卡在何处。

更何况达斯汀机体大毁,又坠落在这种溪谷中,哪怕只是由宇一个人,也不能为了生存机率渺茫的人去冒险。假若芙蕾德利嘉也在的话,至少还能确认生死,但她不在所以没人能拜托。

作战参谋做出宣告──将达斯汀•叶格少尉判定为任务中失踪(MIA)。部队继续后退。

『库克米拉少尉,你的判断是对的……别为难她了,楮少尉。』

『……收到。』

听着由宇硬挤出来的回应,可蕾娜也感到万分遗憾,仅阖眼了一瞬间。

对不起了,达斯汀──还有安琪。

毕竟是整把一起挥动又同时分离的关系,钢索的飞行轨道极其单纯,也没耍小花招在第一箭后方暗藏第二箭。凭着辛足以与近距猎兵型(Grau wolf)或高机动型(Phoenix)展开近战交锋的动态视力,想躲还不简单。

他瞬间看穿在放射的无数钢索之间可穿梭的路线,让「送葬者」滑入那条极细的走廊。趁着奔行之际切换弹种,输入设定。挥动到底的八○○毫米炮高达数百吨的超大重量,无法说转回来就转回来。辛在一路无阻的状态下发挥最大战速,一口气冲破火炮的射击范围,闯进三○公尺长的炮身在这之后只能当成昂贵棍棒的巨龙怀抱。

从视野边缘看见银色流体金属蠢蠢欲动,准星跟着视线转去。

「……这招我也看过了。」

构成炮身的流体金属把自己紧紧卷成细条,形成无数细长的枪管,再将同一种流体金属当成长枪状炮弹射出──紧接着「送葬者」连续发射的成形装药弹(HEAT)引爆定时引信,把终究只是流体的炮弹连同枪管一并吹散。过去在北地战场,身披流体铁甲的高机动型已经表演过这些流体金属的变形与射出招数。

眼看或许被它当成杀手锏,实则只是炒冷饭的招数被轻易破解,电磁加速炮型的庞大身躯终于丢人现眼地,表现出明显的畏缩反应。它用被它自己拿去踩过泥地的脏脚,拼命地匍匐倒退。既没有用这些脚踢踹敌人,也没用炮身殴打对手,甚至是用那庞然巨躯撞过来也行,这头巨龙却自己弃械了。

选择继续憎恨,任由自己变得满腔憎恨,却软弱到无法为了这份憎恨而死。

「──真是丢脸。」

现在才想到要举起的炮身,与其说是迎击,更像是幼儿乱挥双手的动作,辛对准它用钢索鈎爪勾了上去。他在跳跃的同时卷起钢索,并且被炮身挥起的动作往上一甩,借此跳到了比原本能达到的跳跃高度更高的炮身之上。

翱翔天际的死亡女神(女武神)傲然居于毒龙(尼德霍格)遥不可及的天际,蔑视只能匍匐于地底、瞻仰高空的它。

『啊啊,该死!诺赞那个白痴又在搞单打独斗那套了,混帐王八蛋!』

辛小队里的塔奇纳破口大骂,莱登也觉得骂得对极了。

「那个白痴,真的是蠢到毫无学习能力……!」

他不是不能体会辛的心情。

但也闹够了吧,是不是可以请他自制点了?只顾耍弄自己的个人实力逞英雄,却没设身处地想过莱登还得帮他代行指挥职务或是煞费苦心收拾善后。

若现在是打肉搏战的话,看我不去踹你的屁股才怪。正在压抑住想咋舌的冲动时……

忽然间,知觉同步多出了一名同步对象。

邪恶黑龙伏地爬行,一道纯白闪光自天空俯视着它,正欲施以天谴。

一如神话中的场景。这正是战神或英雄的屠龙壮举。

「所以」,仰望这一幕的残兵败卒,眼中蕴藏了深深的猜疑与怨毒。

「既然你有这种本事……」

你明明是这么勇猛善战的英雄,分明是如此地强悍无敌,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

以极短间距飞越角度几乎垂直的炮身枪尖,「送葬者」落地后与其说是往下冲,更应该说是滚落般的往下降,到达背部翅片之间的位置。机体就快要随着惯性往下滑,他将破甲钉枪打进机壳强行踩煞车,挥动刀刃砍飞碍事的维护面板。

以前被敌人攀到身上仍然扭动身躯,挣扎着想将其弹开的第一架电磁加速炮型──芙蕾德利嘉的骑士齐利亚•诺赞那般强烈的战意,在这个亡灵身上是找不到的。

当时并没有化作蝴蝶遁逃求生的手段,却决心用炮身笔直朝上的炮击将自己连同「送葬者」一并炸碎──也不具有那种壮烈的意志。

……虽然就连发挥了那般战斗意志与壮烈精神的青年,都无法为主君报仇就再次丧命了。

无线电接收到声音。全部队共通的紧急救难频率,自动播出附近一名步兵的声音:

『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既然这么容易就能打倒电磁加速炮型……』

为什么不赶快去猎杀它们?为什么不挺身保护联邦?为什么……

不肯拯救我们?

辛忍不住发出了些许嗤笑。还以为你们想说什么咧。

──你们自己不也拥有一份力量吗?

这些士兵也是,万福玛莉亚联队那些存活到最后一刻,徒留憎恶咆哮后消失在枪弹之下的青年也是,都拥有一份仅剩的力量。

即使是那群空有怒火浴身的憎恶却救不了同胞与自己,弱小到那种程度的青年们──至少还有能耐,可以把所有过错怪在别人身上。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联合起来指着别人说全都是那家伙的错。断定某个人或某件事罪大恶极并众声谴责,他们倒是个个都唯有此种能耐。

人类这种生物……

即使是无力解救自己的人,也有能耐将别人推落深渊。

对,所有人都必定具备的唯一一份力量,就是一哄而上指白为黑。

他还记得。那群青年全是同一副脸孔,全体共有同样的思维与情绪,结果就变成了一副副无法分辨你我的脸孔。一群舍弃自我化作集团零件的人所露出的,完全如一的恐怖嘴脸。

露出那么恐怖的嘴脸,凭着当下确实让辛心生恐惧的力量,举国上下齐声呐喊的结果,就是共和国的第八十六区。就是吞没了数百万名八六的绝命战场。

如果他们懂得善用那股强大的力量,说不定早就已经成功消灭「军团」了;但他们只把那份力量拿来迫害正好被他们盯上的某某人(八六),结果打造出的是第八十六区。共和国大声谩骂所有事情都是别人不好,然后就一律撒手不管。万福玛莉亚联队的那群青年亦然,眼前的这些士兵亦然。

所以才赢不了。所以才会输。所以──你们不管过了多久都一事无成。

视线转去,让追踪的标线对准电磁加速炮型的控制系统正上方。切换选配武装。主炮,八八毫米战车炮。大概是想设法逃命吧,流体奈米机械的银浆慢慢渗出,辛定睛注视这副可耻的德性,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

击发──炮弹命中并爆炸开来。

电磁加速炮型燃烧喷火。同时无数的流体奈米机械蝴蝶,丢下自己的身体往上飞起。可能是安装于机体某处的独立自爆装置启动了。

两者皆已是经过确认的现象。

因此辛简短地下令。

而已经累积多次磁轨炮狩猎经验的八六们也不用等待命令,早已切换弹种等着动手了。

「开火。」

「送葬者」从巨龙的空壳上跳下,无数烧夷弹在它的背后爆炸开来。

银色蝶群被卷入业火,地狱场景被一名少年兵的惨叫焚烧殆尽后,身陷火海的巨龙尸身,宛如献给悠然离去的「女武神」一般,闪光四射地自爆了。

最后抵达的地点,是共和国领土诺伊纳西斯十五公里外的战斗属地尼昂提米斯──旧共和国领土尼昂提米斯西部的一座小型都市废墟。

只要走上一天,就能抵达诺伊纳西斯──但就连用这样的速度走路,千鸟都已经没有力气了。

尼昂提米斯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割让给了帝国。共和国经过整顿的街道受到帝国特有的复杂军事要塞都市设计所侵蚀,形成了这座迷宫般的废墟。

通往西方的铁路遭到截断而去不了任何地方的车站,唯有栅栏后面朽烂的站名标志,仍留存着昔日的祖国面貌。

即使如此,千鸟看见那残存的标志──诺伊纳西斯的名字,依然露出了微笑。

「尤德……共和国到了。我的──」

我们出生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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