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鲁塔利预备阵地这边似乎也陷入一片混乱。
眼看击毁了电磁加速炮型仍无法安抚激动的群众,又听到这个报告,让辛的心情愈加烦躁。
逃亡士兵拒绝重回战场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听说就连重回战场的部队之间也不断传出拒绝协同作战的要求。甚至连最初投入预备阵地的战斗属地民,都声称无法信任逃亡的士兵──拒绝接收背叛家人并敌前逃亡的那些家伙来补充空缺,辛已经听腻了这些搞不清楚战况的主张。
毫无意义地占用紧急频道的士兵唾骂一句「怪物」并传进耳里。
「……如果我是怪物……」
如果我是怪物,那你们又是什么?
唯一的本事就是夸示自己的软弱、愚蠢,让状况不断恶化的你们,根本就是祸害。干脆消失最好,省得碍事。
索敌异能捕捉到另一架电磁加速炮型。这家伙也一样碍事,最好提早击溃。
「通知各机。准备猎杀下一只猎物,跟我来。」
至于那些只会百般辱骂的步兵,反正不可能跟上他的征途。
所以爱骂就去骂吧。若是像共和国那样人多势众还另当别论,但就那么点人,谅他们也不能成什么事。这些家伙就连憎恶都没有任何价值。
过于弱小的你们,没有任何……
『──真是。』
毫无戒备的侧面,传来一阵冲击。
从雷达与异能双双确认过没有敌机的位置,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就连辛也没站稳,整架机体被撞飞。
转头一看,识别标志为勇猛吠吼的狼人。是莱登的「狼人」。
辛这才知道自己是被踢飞了,顿时怒火中烧。
「你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在干嘛咧。都什么时候了,现在才来给我自以为是神吗!』
得到的回应是蓄意提高同步率的大声怒骂,震得耳朵都在发痛。
趁着辛一时被震慑而住了口,莱登越骂越激动。
『什么死神啊帝王的,别因为别人这样叫你就跩起来了。明明是个动不动就硬不起来,一下陷入低潮一下又吓得退缩,最后干脆懒得动脑的草包猪脑袋!』
「草──……」
自己的声音,在这时重回耳畔。
──我是个没办法独自战斗的弱小死神。
『现在已经没人把你这种小角色当成死神或战帝了啦。硬要说的话还比较像条笨狗咧。就是听不懂人话又学不乖,偏偏只有力气特别大,专给人找麻烦的那种!少给我再这样到处耍白痴了,你这猪脑袋!』
──到处耍白痴,干傻事。
我竟然……
……原来我也一样。
正当辛凝然僵住不动时,莱登忽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像你这种笨狗就该绑上牵绳,一辈子让主人好好牵着。接听吧。』
声音传来了。
知觉同步早就已经连上了,但他竟然因为满心烦躁与气愤,而直到现在这一刻才听到──她那独一无二的银铃嗓音。
『女王陛下等你很久喽。』
(插图010)
她开口了。
带着笑意。
『这次听见了吧,「送葬者」。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回到指挥岗位──让你担心了,辛。』
柴夏猜出同步装置不是会被没收,就是设定会被删除,于是将保存了机动打击群指挥官、幕僚与全体队长同步设定的记忆卡藏在胃里带来,其忠心赤胆也只能说不比一般。
至于同步装置本身,为了让柴夏能与维克或他的联队取得联络,倒是没把她的那一支没收。当对方直言不讳地抱怨为什么连个备份都不准带,而因此获准多带几支时,约纳斯或许已经有所察觉了,但毕竟各战线状况紧急。大概是他也能体谅,认为不能让机动打击群的白银女王这份战力闲置着吧。
而约纳斯本人,目前正代替幕僚负责西部战线的情报收集与清查工作,阿涅塔与留守基地的人员们取得联系,柴夏则专事协助联合王国派遣联队的指挥工作。此时她待在变成了临时指挥所的国军本部基地一隅的宿舍,还没获准离开那个陈设奢华的房间。
「让你担心了,辛──但你好像比我更有事呢,你还好吗?」
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嘻嘻笑着这么问,是因为前一刻的辛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他很有事。
面临这场足以导致联邦军分崩离析的狂乱状况──就连他都被吞没了。
『……蕾娜。』
辛回应的声音,现在变得像是等着挨骂的小孩一样。
被泼了一桶冷水,镇定下来,让自己恢复到常态之后,他也发现到自己刚才的思维有多不正常,所以变得像准备挨骂的小孩一样害怕。
因为他自知不该有那种可怕的念头,所以才会怕蕾娜拿这件事责怪他,对他感到幻灭。
别担心,辛。
我不会为了这种事对你幻灭。我不会怪你。
因为,我也犯过错。
至今我也犯过很多次错。以为只有我知道现实情形,以为只有我体验过悲剧与残酷,就自大地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就像这样,我也犯过很多次错。一次又一次被同一颗石头绊倒,今后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不过是个总是踩到同一颗石头,一再跌跤的傻子罢了。
因为自己只有这点程度,所以,我不可能来责怪现在稍微摔得重了一点的辛。
你发现自己摔倒了,也感觉到痛,所以不需要我再来责怪你。
「辛,你刚才想接着去打下一架电磁加速炮型,对吧?」
对方的气息,微微地跳动了一下。
蕾娜带着安抚对方的心意,温和地继续说。对。
你认为那是必须排除的敌机,这项判断并没有哪里不对。
「的确,为了能够安全撤退,能先把那架敌机排除最好。不过──可以猎杀得了它吗?诺赞上尉,你的判断是?」
凭着目前的士兵人数、眼下的敌机数量与配置。余弹数呢?地形呢?归返本队需要多少时间?检讨过作为指挥官该考虑到的所有面向,你的判断是如何呢?
辛停顿了半晌,像是暂且闭目沉思。
蕾娜要求他提出作为战队长的判断,而他也正确接收到了尽在不言中的信赖。
『办得到。』
「……葛蕾蒂上校。」
听到蕾娜请求追认,葛蕾蒂点个头。
『我可以再提供支援,你去吧。不过──在那之前,上尉?』
『我明白。以返回军械库基地为第一优先。』
辛回答的语气──已经恢复到他平时的静谧与犀利。
『在第一机甲群(我们)返回基地之际,电磁加速炮型会形成重大障碍,所以必须排除──请放心,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为了防止混乱发生,第一机甲群的指挥继续由作战参谋担当,先锋分队交给蕾娜指挥。一面听着蕾娜第一步先把原本只是附近人员能跟上就跟上,隶属队伍与指挥体系都乱成一团的分队迅速重编起来,辛一面轻叹一口气……我竟然就这样放着紊乱的指挥体系不管,还有其他一堆麻烦……
「……莱登,抱歉。谢谢你帮忙。」
知觉同步无法从蕾娜那边切换过来。他透过无线电这么说之后,莱登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的。还是我劝阻蕾娜不要亲自把你修理一顿咧。这点你也得感谢我才行。幸好是我来讲,要是你一不小心对蕾娜吼回去,我看你现在已经在战场上沮丧到振作不起来了吧。』
「……是啊。」
现在回想起来,辛都会对自己感到恐惧。
那些愚蠢之辈不是八六,不是同伴。那些愚蠢又软弱无力的家伙,不如消失了痛快。
当时让自己烦躁难耐的隔阂感受,说穿了就是来自于这种思维。跟辛自己认定为愚蠢之辈的那些人并无不同,都是对事情心胸过于狭隘而卑劣的单纯化。
为了自保而舍弃某些人,舍弃了他人,还想自我辩解以掩饰这种傲慢、卑劣与狭隘,在无意识当中替自己正当化。
在自己的内心,也有这种念头。
用上「那些家伙」如此模糊不清的用词。
弄出一个能够以「跟自己不同边」这项全人类的唯一共通点给所有人乱贴标签的方便类别,把其他人都算进去,然后冠上一个敌人、邪恶或祸害的通称。这种行为正如同共和国替辛等八六取名为八六一样,等于是从别人身上剥夺长相与姓名,自己却也在不自觉之间犯下同样的过错。
言语会撒谎──人类都是骗子。
不是对任何人,人类最常欺骗的就是自己。
对于自己不愿承认的软弱、丑陋,人类最想瞒骗的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愚蠢、残忍、狭隘与卑劣,伪装成正义甚或是爱。
「你说得对。都是因为我──太软弱、胆小,又不够聪明。」
明明自己也说过,辛却把它忘了。
由此可知──自己终究也不过是个蠢蛋。
莱登哼了一声,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看样子你总算恢复常态了……下一个猎物可不能再归你了。刚才被你一个人吃干抹净,塔奇纳气炸了,我也很不爽。这次你只准负责索敌。』
「好……是我不好。」
十五公里外的地点,站在地表瞭望会被地平线挡住,但登高望远的话就应该可以看见。
两人心想最起码也许可以远望一眼共和国领土诺伊纳西斯,于是一起爬上位于废墟城市外围的一座教堂尖塔。
老旧的螺旋阶梯,既陡峭又已风化磨损。这样一座鬼城的尖塔塔顶,总不至于有自走地雷埋伏吧。尤德让走路已经蹒跚摇晃,随时可能脚滑摔倒的千鸟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头,心里准备好随时可以扶她一把。
结果到头来,他没能把她们任何一人送到。
她们是那样地期盼返乡,自己也希望能够送她们回家。但这次还是没能如愿。最起码只要再给他们一天就好。但就连这么一点时间,所谓的命运都不肯等。
如果需要花上更多时间的话,也许还比较容易死心。可是他们都来到这里了,目的地真的就在眼前了。
阶梯又长又陡。尤德没事,但步步走向毁灭的千鸟没多久就开始喘气。途中她险些瘫坐下来,尤德明知她并不希望如此,仍忍不住伸出手搀扶她。
「要不要我背你?」
「没关系,让我自己走──直到最后一刻。」
她虽然这么说,恐怕已是举步维艰了。于是尤德将肩膀借给她靠,承受她的体重。
阶梯很窄,恶劣的立足处并不适合让两人并排着走,但她的身子轻到不构成任何问题。
千鸟呼吸急促,在这种气温下一头长发仍被汗水弄得湿透,煞费苦心地一阶一阶拾级而上。
「……尤德,我跟你说。」
在粗重的呼吸之间,她断断续续地说。
不愿殃及任何人的她,断断续续地说。
「等我叫你下去,你就立刻赶紧下去。到那时候就表示我已经不行了,你就不要再多说,立刻下去。」
不要让我把你卷进来。
她会这么说,就表示是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尤德暗自抿紧嘴唇,祈求至少让她撑到爬上塔顶。
吉尔维斯粗暴又乱来地用最起码可以紧急补充水分与热量、甜得离谱的液体食物配着服下减轻疲劳的处方药,换乘让人员事先备妥的备用机。
他那架在激战中过度使用的机体,前线目前还没有多余时间进行整备并重新搭载弹药与燃料。刚建成的哈鲁塔利预备阵地,每个角落都正在承受「军团」的猛攻拼命抗战。
「从下次战斗起,公主殿下你不用跟来了。『我要你』跟伤患一起回去。」
「唔!……是,哥哥。」
带着疲劳色彩浓重的神情,紧咬嘴唇的思文雅点点头,没有回嘴。她自己很清楚,继续跟下去只会碍手碍脚。她还没有坚强到能够任性地执意要跟。
包括吉尔维斯的「假海龟」在内,驾驶完直接丢下的朱砂色「破坏之杖」由人员迅速牵引至整备站。他们必须赶在联队下次回来之前完成整备与补给,并将塞在关节部位的泥巴清除干净……让深红装甲失去光泽的脏污,已经无法去理会了。
然而启动起身的备用「破坏之杖」,装甲却像是对至今的激战与死斗一无所知般,维持丝毫无损的深红色泽。看到那种与败逃战场极不相衬的傲人光辉,残兵败卒们的视线顿时降低温度。
好一群贵族大爷,脱口而出的唾骂被声波感应器接收到,但是现在没时间管那些了,他充耳不闻。
至于知觉同步则告知他阵地带后方炮阵地的状况,这个内容就必须听了。炮兵部队完成射击准备,展开阻截炮击。
──运气不错,可以配合上阵。
「各机,准备出击──臭铁罐们被阻截炮击拦下了,我们去打击它们的侧腹。」
挖在厚实石墙上的窄窗外头,棉球般的雪团夹雨降下。
都到了这种时刻,下的却不是能把战场与死亡尽皆覆盖隐藏得美丽皎洁的白雪,而是一飘降在地上就难看地融化,形成脏黑泥泞的雨夹雪。
扶着石墙的手被灰尘弄脏。他们上楼时弄破了老旧的蜘蛛网。栖息于窗边的鸟类飞起,掀起灰尘与肮脏的羽毛。有东西吱吱叫着跑走,不知道是老鼠还是什么。
唯有千鸟失去血色而变得白皙,承受着雪地反光依然白皙的侧脸,在螺旋阶梯的微暗中,成了唯一美丽的事物。
「……尤德,我跟你说。」
侧脸的神情既静谧又祥和。
彷佛在幻觉中,看见了某个遥远的天神国度。
「谢谢你陪我一起来,帮助我一路走到这里,说愿意跟我一起来。我真的很高兴。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我想──我这段时间过得很幸福。」
「……千鸟。」
尤德简短地打断了她。他听不下去了。
只因为自己人在这里──都怪自己人在这里,害得千鸟到了最后这种时刻还得讲这些动听的话,让他再也听不下去。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无所谓。事实上,我也觉得这些话应该都是发自内心。只是,你想说的真的是这些吗?」
……换作是我,想说的一定不是这些。
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听过无数次的处理终端的哀诉,或是透过辛的异能听见「军团」们的悲叹,绝大多数都不是这些动听的词句。
所以,至少就这么一件事……既然自己没能将她送回故乡,甚至连祖国的边境都没抵达,至少这点小事应该要办到。
既然自己既没能真正地帮助她,也没能救到她,最起码这点小事总该做到吧。
「我没帮上你们的任何忙。就只是跟着你们,一起来到这里而已。所以至少……」
如果,你如此希望的话。
「至少最后,我可以……倾听你真正想说的话。」
就在这一刻……
千鸟转过来的白皙容貌,宛如泫然欲泣的幼儿一样,歪扭地皱成了一团。
宪兵的无头遗体,以及今后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事实,让密尔迷失了方向。甚至差点像个更小的小孩子那样哭出来。
但密尔还是撑过来了,因为他的父亲当年就是独自前往第八十六区,而他以拥有这样的父亲为荣。而且他敢确定,据说在他这个年纪就被逼着上战场的赛欧,绝对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哭哭啼啼。
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现在放弃还言之过早。不可以放弃,不可以放弃,不可以放弃。
他粗鲁地擦掉渗出的眼泪,站了起来。几乎是无意识地,他抓起一把吸了宪兵鲜血的土塞进口袋。密尔无法带着保护大家直到最后一刻的他一起走。所以至少就用这个代替吧。
「密尔,宪兵叔叔……」
「不要紧,我们走吧!走得动就可以继续前进!」
密尔点点头,鼓励浑身发抖的同伴……即使浑身发抖仍然紧握着小孩子的手的同伴。到处都有部队正在后撤,只要随后跟上应该就能抵达安全地带。
他一边追在后头一边确认前进方向,这样就算万一跟丢也知道该往哪里走。毕竟是个儿童集团,没走多久就会被前方队伍抛下,但只要找找就会看到另一支部队。密尔一边鼓励又累又害怕而终于开始抽泣的小孩,一边追在部队的后面。
重复几次这样的过程后,他能够看见联邦军当中只有「那个部队」才保有的纯白机影靠近过来,真的要属奇迹般的好运。
很像父亲或赛欧过去在第八十六区驾驶过的「破坏神」,但这架机甲拥有精悍的纯白色彩。是「女武神」。
机动打击群!
「请停下来!」
密尔脱下大衣,一边用力甩动一边跑到了它的前面。面对前倾着紧急煞车的「女武神」,他大声喊叫以免说话被动力系统的低吼盖过。
「我在找赛欧特•利迦少尉!一位八六!请问您认识他吗!」
当然密尔知道他没上战场。不过只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跟他认识,说不定对方会愿意带他们回去,而不是把他们抛在这里。
先是一声响亮的咂嘴,接着回应的声音带有露骨的烦躁。赛欧从来没有讲过所以密尔都忘了,但自己是共和国人又是白系种,当然会得到这种反应了。
『嗄啊?我哪知道啊,大概早嗝屁了吧。说不定根本就死在第八十六区──……』
『不。』
第二架「女武神」打断了那人。第一架「女武神」霎时住了口。
『我有听过这个名字。记得好像是第一机甲的死神总队长身边的人?』
……听起来似乎是某个绰号取得很厉害的人的部下,还是什么的。
密尔内心大吃一惊,但装出一副当然知道的表情保持沉默。
『啊──那个无头死神啊。那……』
一对赤红的光学感应器,像是两只赤红独眼般默然对着密尔。
『还是让他们搭个便车比较好吧。看他刚才都快气疯了。』
『是啊,或许可以用来讨好他……你们几个。』
「女武神」让光学感应器转一圈,环顾了密尔与聚拢在他背后,全为白系种的孤儿们。
『我们不会保护你们,但会尽量优先带你们回去。不过只要敢有任何哭诉或抱怨,我们就马上把你们丢下──懂了没?』
背后一架不知其名的运输机,无语地用光学感应器的机械性视线对着他们。
颤抖的嘴唇,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我不想死。」
当这句话生硬地在冰冻石阶间敲出回音,泪水也随之洒落。大颗泪珠串串滑落白润脸颊。
「我不想死。我从来都不想死。穆勒家的养父与养母都很温柔,新认识的妹妹卡妮菲也很可爱。我好想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还想再去上学。想跟他们好好说声谢谢。」
结果都不能说,都不能实现。全都不能如愿。
卡妮菲只跟我一起生活了一年,不知道会不会一直记得我?养父与养母是否正在为我担心?还是对我心怀怨恨?
自己早已不是人类,被改造成炸弹变成了生物武器,却到最后都一直瞒着温柔的双亲,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千鸟的?
「我不想留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陌生地方,我好想回到故乡的城市。好想再见到爸爸、妈妈、老师、朋友,还有达斯汀。我好想长大。好想去爸爸妈妈出生的联合王国看看。」
好想去更远的地方,去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前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千鸟挤出满脸皱纹,任由泪水流下,嚎啕大哭。
……临死之际,独自离开的琪琪她们……
想必是不愿波及到还有时间的同伴们,并且希望至少在最后的瞬间,可以放胆哭喊着不想死,才会前去无人的其他地方吧。
其实,她们一定想哭想了很久。
想大声呼喊我不想死──想了很久。
呼喊无法如愿的心声。
呼喊无人听见的心声。
尤德只是默然无语,让千鸟泣不成声地继续哭,不停地哭泣。
他说过,至少可以听她倾诉。
至少,他希望自己可以倾听她的心愿。
也许下个瞬间千鸟就会自爆,但他觉得那也无所谓。
尤德知道她并不希望伤及无辜,他却甘愿被伤及。
激情最后终于淡去,变成了无声的抽抽噎噎,继而千鸟抿紧嘴唇,动作粗鲁地擦掉了眼泪。
最后她吸了一下鼻子,哑着嗓子呢喃着「谢谢你」。
「我好了……走吧。」
血痕来自倒卧在地的洗衣精身躯,凶器是恩斯特手上变形的突击步枪枪托。既不是按照原本用途应该发射的枪弹,也不是此时没加装的刺刀。而是用没有刀刃或尖端的钝器,把人体殴打到动弹不得,皮肤裂开流血的地步。
那副惨状让赛欧呆站原地。
单论凄惨程度的话,他看惯了的战争场面比这怵目惊心多了。可是眼前所见,却是连杀戮机械「军团」都不会为之的,执拗而不受良心谴责的人体破坏痕迹。
恩斯特却只像是偷吃东西被小孩逮到的父亲那样,用尴尬的笑容转头看他。
「啊啊,抱歉抱歉。都老大不小了还这样找人出气,让你看笑话了。」
「唔!」
「该不会芙蕾德利嘉也跟你『一起』吧?这下真的活该被取笑了……等我一下,我会收拾干净的。要是自己发飙弄得乱七八糟却丢给别人收拾,那再怎么说也太不像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把突击步枪转回该有的方向对着脚边。枪口瞄准倒在那里的白系种女性,记得应该是姓普吕贝尔的洗衣精首脑。
她头部凹陷,流出颜色混浊的血──但还有微弱呼吸。她还活着。
分明还活着,恩斯特却进一步拿枪口对准她的头,所以……
「恩斯特,拜托,等一下……没必要杀了她吧!」
刚才是面对多名武装成员做反击,多少自卫过度也算情有可原。但现在洗衣精已经全数昏死在地,不用再打下去了。后续交给火焰豹师团处理就好。
「是没错,但也没理由让她活着啊。我不是说了?我这是在找人出气。」
「什么找人出气……!」
「反正啊,我都无所谓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既然都无所谓了,大家爱怎么过自己的人生我是懒得管,但在我火气正大的时候,要是在我眼前像苍蝇一样嗡嗡乱飞的话,那当然要打死啦。看了多碍眼啊。」
面对说不出话来的赛欧,他冷冷地笑了。
「咦,难道你没发现吗?辛好像早就看出来了,我想他应该很讨厌我吧,但只要想成叛逆期的话倒也满欣慰的,以一个监护人来说啦。」
「唔……」
这种事,赛欧也早就察觉到他说的这些了。
坦白讲,他一直有点怕恩斯特。
──人类还是早点灭亡才好。
他讲那种话是发自内心,连自己也包括在内,不带一点虚伪。不如说,他似乎根本就期望自己与世界能一并毁灭……并把这种念头显现在认定世间万物都毫无价值的虚无黑瞳中。
但他如果把这些想法全部公然表现出来,一切就完了。一旦民众得知至今拥戴的并非革命英雄而是虚无怪物的话,联邦将会真正维持不住政体。没有什么比认定他人与自己都毫无价值的人更诡异、恐怖。
更重要的是,那样恩斯特将作为一个杀人犯、一个无药可救的怪物迎接毁灭。赛欧不愿见到那种事发生。
「不行,恩斯特。拜托……」
恩斯特不再回头。
无论千言万语都变得肤浅而欠缺深度,打动不了他的任何部分。即使如此……
在闯进宅邸之前……
芙蕾德利嘉向赛欧详细描述了恩斯特现在的疯狂行径,求他伸出援手,并在最后将一句话托付给了他。用一种小孩子快要哭出来的,拼命求助的声音。
『赛欧,赛欧拜托。请汝代为向他传达。即使汝无意「如此」称呼他,仅止这一次也好,汝代余将这话说与他听──……!』
芙蕾德利嘉……
尽管不是恩斯特亲自下的手,但祖国与身边所有人都被他间接夺去,芙蕾德利嘉于情于理恐怕一直以来都无法这样称呼恩斯特吧。
因为曾为她的近卫骑士的那位青年,以及周遭旁人的死亡与憾恨,她都既不能忘怀也不能原谅。因为纵然只是傀儡,她怎么说也是曾经接受群臣效忠的女帝。她大概一直都无法允许自己接纳杀害她家人的男人……杀害她家臣的革命领袖吧。
所以一直以来她从不使用「那个称呼」,而都是叫他芝麻小官,毋宁是代表了她个人的抵抗与抗议……以及对她自己内心的抗拒。
既然还在襁褓之中就登基为帝,恐怕与亲生的那人素未谋面,她抗拒的是不能那样称呼,另一方面却又很想这样叫他的情感。
而如今既然芙蕾德利嘉正在试着包容这种内心纠葛,那么我这个身边人,比芙蕾德利嘉年长,内心也没有她这些纠葛,我更没有道理退缩。
──那晚,当我们希望重返战场时。
他平常忙于公务很少能够回家,那晚却说今天是圣诞祭所以特别赶回来。明明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却双手抱着赛欧他们五个人的一大叠升学出路资料回到家来,想必花了很多时间做研究;只有那一次,赛欧认为是这头爱说谎又心灵空虚的龙,唯一流露的真情。
「不要再这样了──爸爸。」
霎时间,宛如施展魔法一般,狂乱的火龙停住了动作。
「你──……」
枪托变形的突击步枪,从虚脱下垂的手中滑落。
咚的一声,发出不具害人之意的声响,它掉在普吕贝尔的身旁倒了下去。
「你这样说,太奸诈了……」
那副表情,彷佛快要落泪一样。
在赛欧认识的成年人当中堪称长辈,就算孩子都比赛欧大了也不奇怪,年岁跟他父亲相仿,已经不年轻的一个大人,露出像是小孩子迷路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回望着赛欧与远在他后方的芙蕾德利嘉。
「我当然也很想代替那个角色啊。我很明白,我的立场只是代替你们的亲生父母来照顾你们,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们能这样叫我啊。可是,那也不该选在此时此地说这句话吧,你们这样太奸诈了──……」
他慢吞吞地举起双手,遮住脸孔。那双手沾满鲜血,但是没有给倒地的女性致命一击。
当孩子们极力苦劝时,那双手勉强没有推开他们。
「太奸诈了啦。你们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辜负你们?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是两个人一起用这种悲痛的表情拼命劝阻,有哪个父亲能辜负得了这种心意?我……」
一阵恸哭……
伴随着少许泪滴,从沾满鲜血的指缝间泄漏。
「我是你们的爸爸,怎么能够害你们伤心难过呢──……」
在尖塔的最顶端,往昔安置在那里的大钟今已不在,空荡荡的石造地板,薄薄地积了一层从大窗户夹带雨水飘进来的雪花。
开在四面墙上的窗户,千鸟走向遥望西方的那一扇。时刻应该已近黄昏,天空却被厚重乌云遮住,连晚霞也不得一见。只能推测共和国领土诺伊纳西斯就在遥远的那一头,其他则空荡无物的平原,静静地浮现于雨雪交加的朦胧空间中。
带着哭红了的双眼,以及泪水沾湿的脸颊,千鸟注视着远方的灰色祖国。
「──以前我觉得,那个城市就像一座用月光建造的宫殿。」
故乡的城市……
被「军团」吞没而失落的,她一直想回去的城市。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童话故事。在月亮的……金色满月的王子殿下居住的宫殿里,湖中星空的精灵每晚都会渡过夜色中的彩虹桥去与王子殿下相会。」
她转过头来,用已然失去力气的嘴唇、面无血色的容颜微笑了。
「假如那个王子殿下是真有其人,尤德,我想他一定跟你很像。」
尤德忍不住苦笑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有人对他说过,你简直跟「破坏神」没两样。他不止一次被这样说过。说他简直跟「破坏神」……跟「军团」一个样子,像个没有人性的战斗机器。
他刻意如此,对人对事刻意保持冷静透彻,结果就真的变成那样了。
尤德可以独力求生存,却没坚强到能保护别人的性命,大家都在他的身边一一死去。既然最终必死无疑,他要求自己不把任何人的事放在心上,就这样在第八十六区存活下来。
「……第一次啊。」
千鸟听了,却轻声笑了起来。
「那我就再多说一点。你的头发就像美丽的月光,你的眼睛则像是令人怀念的灯火。」
千鸟不知尤德的卑劣心思,所以对他投以他配不上,甚至让有心无力的他感到痛苦的美丽辞藻。既然他从不试着背负诅咒,却说出若能背负诅咒会更好的这种话来卑鄙地隐讳自我,那就逼他说到做到。
宛如美丽又残酷的星湖精灵。
「我成了──第一个对你这么说的女生,这下你一定忘不了我。我……」
来成为你的诅咒吧。
一瞬间,尤德阖起了眼睛。
继而,勉强挤出了类似笑容的表情。
「你说得对。我们一起走吧,千鸟。」
千鸟喜悦地微笑了。
「谢谢。」
这句话,是出自谁的口中?
纤纤玉手一拉,抽掉绑起头发的缎带,交到尤德手里。他稍作犹豫后,亲吻了他执起的那只手背。作为「我确实接收了名为你的诅咒」的誓约。
千鸟笑了,带着笑容向后退了一步、两步。最后的时刻,真的来临了。
「然后,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请你不要看我在这之后的模样。」
唯有你,希望你记忆中的我能够永远美丽。
「……好。」
他摆脱牵挂般旋踵而去。在他的背后,可以感觉到千鸟就像要回到天上那样,爬出了窗户。
为的是不能让古老的石造尖塔,在尤德沿着螺旋阶梯回到地面之前,被她弄垮。
(插图011)
在螺旋阶梯的微暗空间里,透过石墙,爆炸声轰然响起。
尤德连目光也没转过去。
部队于集合地点──属地莫尼托兹尔特的东部都市纳基韦基集结残存兵力,沿着在西北方稍微折返的路线返回军械库基地。
把过度使用的「送葬者」交给机工葛伦与藤香照顾,辛就这样直接站在机库一隅,正在喝食勤班非军职人员发给大家的马克杯杯汤时,佩施曼少尉走到他身边。
「辛苦了,上尉。」
「整备一结束我就再次出击。阵地构筑得怎么样了?」
「已经完成了,地图在此。同样的档案正在准备向全体『女武神』公开,先行部署完毕的战斗属地民也都已拿到列印纸本。」
辛扫视一遍摊开的地图,把应急地手写上去的战壕、反战车壕与火力据点的位置牢记在脑中并继续提问。工兵与重机已全数后退,再来是……
「隔壁城市(弗顿拉埤德市)的民众呢?」
「工兵队没有余力带人,因此收容在基地里。确认过了,市区已经净空。」
「跟我们那里的小萝卜头一起,让大伙儿都待在一块了,上尉。」
接在佩施曼之后,战斗属地民出身的一名女兵补充道。
尽管不是战斗人员,一些十岁出头的少年也正在担任传令兵或工兵忙进忙出。至于那些年纪比他们更小,在战场上是真的帮不上任何忙的年幼儿童,即使身为战斗属地民,似乎还是被列为了疏散对象。
辛本来是这么以为,但女兵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小萝卜头们也一样是狼的孩子(Wolflin),我们没把他们教得那么娇弱,会被一点至近弹吓得哇哇大哭。就算那些老百姓陷入恐慌,还有小萝卜头们安抚他们,万一不听也可以姑且控制住局面,就放心交给他们吧。」
结果不是疏散对象,竟然是避难所的维安人员。
虽然现在想这些太迟了,但辛不禁觉得战斗属地这种国境防卫用的传统制度实在是有够糟糕;这时,女兵开始故意对他搔首弄姿。
「话说回来,请问上尉最多能接受大你几岁的对象呢?等会要不要跟熟女享受一场危险的玩火之乐啊?」
不用说,当然是在开玩笑。为的是让年轻军官身历踏过泥潭都不足以形容的撤退战,还得拖着一身疲劳与压力,连续投身于不见完结的阵地防御战斗,即使只有一瞬间能够放松紧张情绪也好。
她的目的达成了,辛不由得笑了出来。
虽然只是噗哧一笑,几乎只发出一丝气息──但再怎么勉强,终究有了笑容。
「很遗憾,我已经有对象了。请你另找目标吧。」
「像上尉这样的条件,有个一二三四位恋人是当然的。所以才说是玩火啊。」
「我女朋友是这座基地的指挥官之一,而且还是女王陛下。」
辛一边心想「谁想要脚踏两条或三条船啊」,一边断然予以回绝。女兵顿时立正站好。
「失礼了,我闭嘴。我可不想惹到女王陛下,害自己人头落地。」
「很好。」不知为何,一旁的佩施曼少尉点头说道。
归返本队后,她才得知达斯汀于任务中失踪的消息。
战斗时把多余的哀恸与懊恼赶出意识之外,这种长年征战的每一个八六都拥有深入骨髓的战士能耐,让安琪勉强维持精神的正常与镇静。
「──这样啊。我知道了,由宇,还有可蕾娜。」
哀恸的感受,程度意外地轻微。
更别说愤恨,更是丝毫也没感觉到。由宇与可蕾娜都无须对这件事负责,她并不恨他们。
也不恨这个存心作弄人的世界。
她浅促地呼出一口气。
在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奇迹。根本得不到什么救赎。
别人所给予的……纵然是上天赐与的救赎,终究也取决于神的心情。
并不值得依靠。
所以……
所以……
「我不会向任何人求救的。」
管你是上天还是命运,我现在没话可以求祢大发慈悲,以后也不会有。
一味祈求获得拯救,会使得自己一辈子怨恨老天无眼。
期望奇迹发生,将会一辈子感觉遭到忽视而怀恨在心。
我才不要活成那副德性。
我──绝不会过着只能怨恨哀叹,呆站原地等待拯救的人生。我才懒得去恨这个世界、老天或命运。
啊啊,不过……
「……戴亚。」
我那时是多么的希望,能和你一同逝去。
「达斯汀。」
我是多么的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边。
求求你。
拜托。
「回到我身边吧──达斯汀。」
战斗仍在继续,败兵残卒们也还在三三两两地归营。穿着铁灰色战斗服的手臂从泥泞与倒木的窄缝间伸出求救。
「──第几次了啊,有点创意好吗!」
这个模仿伤兵的自走地雷,被机甲部队的青年指挥官回以爱机的蹴击。金属制的自走地雷,在雷达上的反应不同于人类。「破坏之杖」有辅助电脑提供比对与警告,很少会将两者弄混。
当然这样四处散播电波,会提高被发现与中弹的危险性,但如今四面八方都被臭铁罐包围,再多点危险也没差了。不同于步兵或装甲步兵,机甲指挥官认为他们机甲部队受到厚实装甲的保护,理当多少冒点危险帮其他人分辨敌我。
毕竟……
『等等,不要见死不救……』
「不要靠近它们,步兵!──这附近的都是自走地雷,别理它们,你们退下!」
一群忍不住放慢速度的败兵残卒,被这声喝斥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大概是听成战友的声音了吧。
也有可能天性善良,就连一个陌生人也无法弃之不顾。
事实上这些步兵转过头来时,那些被泥巴与变色血迹弄脏的脸庞,全都泫然欲泣地歪扭着。
「……真的是自走地雷,对吧?不会『又』变成见死不救吧……」
机甲指挥官苦在心里,忍耐着没咂嘴……看来这群人曾经被迫抛下弟兄。
抛下无法动弹的负伤同袍,或是还在战斗的其他部队。
正因为如此,才会无法忽视求救的声音……所以,才会差点中了自走地雷的计。
「对,那些都是臭铁罐……所以,我们不是要见死不救。不是没有力量救人。」
如今整个战线溃败四散,战场士兵各自败走。为数众多的真正伤兵被丢下不管。也有很多人无法帮助伤患或友军,不得不丢下他们自己逃走。
而这种兵器正是抓准了这场混乱,与这份罪恶感。
自走地雷所针对的,正是无法抛下战友之人的良心,以及置身于背叛与溃逃的现况中依然不忘救人的善良人种。
那种恶意彷佛在嘲笑你们人类最好别具有什么善意或良心,这样还能活久一点。
……该死的东西。
「我死也不会输给你们。」
唾骂之后,机甲指挥官与后退前往哈鲁塔利预备阵地的步兵们走反方向,让「破坏之杖」掉头去对付现身追杀他们的铁青色集团。
军械库基地周边的扎斯法诺库沙森林阔叶树与针叶树交杂丛生,属于联邦西部特有的植被形态。这里过去曾是治理附近一带的领主猎场,几乎未经人手整顿而保留原貌的大地高低起伏,加上树根枝节盘屈交错,形成了拒绝人类踏入的密林。
如今他们活用并加强这种天然屏障,只有会妨碍到防卫的部分进行开辟,建造出恰似一道道伤口或瘢痕的战壕、反战车壕、碉堡与钢筋制反战车屏障。
北方的冬日叶隙天光,在反战车屏障上反射出暗沉光泽,透过光学萤幕射入眼中。眼看经常过来进行训练、狩猎或钓鱼而像自家后院一样的森林,如今变得面目全非,满阳在座机里感觉到内心深处一阵骚动。
无论是满阳或任何一名八六,都不记得自己的故乡风景。但如果还记得的话,要是故乡被改造成这样的战场,心里必定也会产生相同的不安。
宝贵的记忆,以及记忆的依归之处,被涂改成流血与死亡的光景。
原来,这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
这座基地对自己与同伴来说,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了无可取代的精神依归。
但是……
所以……
「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家的院子,你们当自己是谁啊──这里是我们的基地,就是这样。」
这是我们在行军训练中走过,常常来打猎、钓鱼,其实也享受了不少欢乐时光的森林。是我们的庭院。
森林里的河流、谷地、斜坡与树木生长的方式,我们全都知道。
我们机动打击群在这森林生活了半年,它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女武神」各个战队、与战队协同作战的「阿尔科诺斯特」以及战斗属地民屏气凝神,藏身于熟悉的森林起伏地形与尚且陌生的防御设施时,收到知觉同步的讯息。是同样让「送葬者」潜伏于这森林中的一隅,侧耳静听步步进逼的「军团」发出悲叹的辛所传来。
『全体人员注意,它们来了……地点九三四将会最先遇敌。敌军前锋将于一五○秒后进入射程,推测为机甲部队。』
说完,『哼。』机动打击群的死神冷冷地嗤笑了。
『以为胜券在握了就连侦察也不派,大家去狠狠给它们自大的脸孔一拳吧。』
战斗属地民们不知道辛的异能,传出困惑的沉默。
至于八六与「西琳」,还有与他共同奋战已久的班诺德等极光战队队员,则是镇定如常地回应──收到。
正确按照指示,于火力据点发出的炮火齐射,为军械库基地防卫战奏响了序曲。
铝制装甲与内侧的防弹纤维挡下了大多数的榴弹碎片,但不是全部。
「同步装置──果然报废了。」
作为功能中枢的仿神经结晶,被破片打成了两半。
再加上大毁而完全陷入沉默的座机、枪膛裂开的突击步枪,以及不知是被跌打损伤还是扭伤弄得上下各处都在发出哀嚎的身体。右耳失去听力,看样子是鼓膜破了。
不过若不是同步装置帮他挡下炮弹碎片,他大概已经被割喉而死了。挂在右腿上的手枪就没引发这种奇迹,被破片割开的伤口痛得紧。
「……至少手枪还能用,或许已经该庆幸了吧。」
虽然对付不了「军团」,但可以用来自尽。
无线电还是老样子,受到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而无法使用。他背起从机体内带出来的背包,走在陌生的联邦森林里。
忽然听见树丛发出沙的一声,他猛地转头一看,是个身穿军服、年约七岁的小女孩。
他一瞬间不明就里,随即弄懂了。是吉祥物。就是那些联邦军特有的,性质类似干女儿以预防兵卒叛逃的少女。不知是跟所属部队(家人)走散了,抑或是被抛下了。
抬头看着不禁呆立不动的他,小女孩闭着小嘴没说话。
仰看他的双眸像是欲言又止地歪扭着,却无法出声求救──所以她是被抛下了。被那些尽管只是战场上的短暂关系,但确实曾经是一家人的士兵们弃之不顾。
可是,他觉得那应该是逼不得已。
因为……
「……我也一样帮不了你。」
要是带着一个孩子,自顾不暇的我恐怕是别想求生了。
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只能抛下她了。
反正,我都已经抛下千鸟不管了。
既然曾经对别人弃之不顾,今后大可以继续见死不救。既然我都违背了安琪的心愿,既然我是个黑心肠的卑鄙小人,那就狡诈地继续贪生怕死好了,然后最好连这也办不到,死掉算了。
他内疚地别开目光,不去看仰视自己的少女──既没有手枪也没有体力走过战场,比他更年幼弱小的少女。
亦别开目光,不敢正视心中的歉疚。
因为,我……我……我已经……
──达斯汀……
倏然间,声音重回脑海。
那种温柔、稳重的嗓音。颜色像来自最远的天边,从初次邂逅以来就一直觉得很美的眸子。
──我知道达斯汀你有道德洁癖,不喜欢耍诈。
我……
──所以就当作是为了我,要回到我身边喔。
难道就连那句话,我都想把它当成诅咒吗?
她说,就当作是为了她。不管我做出多么卑鄙、卑劣的行为,她都愿意帮我承担一部分的内疚,只因为她盼望我活着回来。就连温柔魔女的这句话,我都想把它变成诅咒吗?
我会的,保持在不会被你讨厌的程度。这话是我自己说的,难道我想让它变成谎言吗?
──你一定无法容许狡诈的行为。
你说得对,我厌恶奸诈、卑劣、卑鄙的行径。我无法容忍自己变成那种人。
──你要遵守诺言,好好活着。
──回到我身边。
但你说,你仍然会迎接我回来。
因为,我是你想迎接的那个人。
即使我拯救不了别人。即使我曾经弃别人于不顾。
但是至少,我绝不会害你心碎。不只是对得起自己,也要不愧对温柔善良的你──就算再软弱,最起码这点小事应该还做得来。
期许自己能够做到这点小事,又有什么不对!
「过来吧。」
他伸出了手。小女孩困惑地看看这只手,又看看他的表情。
「过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小女孩一瞬间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快步跑了过来,达斯汀接住她,把她抱了起来。与其配合年幼女孩的步履,这样比较快。反正用手枪也对抗不了「军团」。他们要一路躲藏,逃过敌军的目光追上撤退中的友军。
我没有战斗能力,没办法击退挡路的「军团」。我没厉害到有那种能耐。
但如果我是弱者,那也有弱者的作法。
「你要乖,先不要哭……大哥哥绝对会带你回家的。」
至少,我必须活着回去才行。
也许是还没忘记被人饲养的感觉,一只不知道是鹅还是鸭子的鸟缺乏戒心地凑过来,尤德用棍子打死它,把它宰来吃。
遇到事情就一整天不想见血的纤细神经,早在很久以前就磨损殆尽了。
毕竟是「军团」支配区域,而且有一群负责警戒的斥候型被爆炸声吸引过来,在附近徘徊不走。但他仍然回到了森林里躲起来,挖个洞隐藏火堆的光芒,生火把肉煮熟。
为了避免浪费体力,这是冬季战场应有的常识。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然而一等到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他才终于发现不只如此。
随着啪沙啪沙的振翅声,一只乌鸦飞落下来。
看来是前线推离此地使得再也没人分它剩饭,把它给饿坏了。尤德丢一块肉过去,它竟然没衔起来溜走,而是迫不及待地当场啄食起来。
贪食死尸的乌鸦。
「──你……」
他一呼唤,乌鸦不可能听得懂,却转向他微微歪了个头。
「等到了明天,你能不能去把她也吃了?」
还是说今天夜里,老鼠或其他动物就会把她吃尽?
那样也可以。
心灵虽然约好了要一起上路,但留下的躯壳至少希望能化作飞禽、走兽的血肉,在那生生不息的某一刻可以回到故乡。但愿她能看见她曾经希望能去游历的,这世界的所有一切。
尤德没有为她立墓碑。
她拜托过尤德不要看了。再说,八六向来不曾拥有坟墓。
而走到最后、走到旅途尽头而从来不曾停步的她们,确实都是八六。
跟自己是一样的。
即使经过了一天一夜,联邦多达十处的战线依然全部笼罩在战火之下。
「人事」参谋从遥远的军械库基地战区对她说:『我来换班,你休息吧。』蕾娜答应之后切断了知觉同步。依照第一机甲群的指挥权转移顺序,原本该来代理职务的作战参谋于不久之前受伤,目前尚在接受治疗。如今就连远在防卫线后方的指挥所都躲不过流弹,这样严酷的战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对方叫她去休息,然而头脑太过清醒,实在是睡不着。处于亢奋状态的身体将血流优先送至大脑,被延后处理的胃连饥饿都感觉不到。
但垫垫肚子然后闭目养神一下,还是比完全没休息到要来得好。她果断做出决定,抱起乖乖待在办公桌角落的狄比走向连通卧室。经历过第一次大规模攻势的狄比聪明地察觉到紧急状况正再次发生,总是安分地紧跟在蕾娜身边,这样无论发生任何状况都不怕和她走散。
之前申请的军械库基地邻接战区的广域地图似乎凑齐了,约纳斯抱着连接起来的列印纸张走进房间。联邦军的通讯网路如今被大量的资料传递堵得水泄不通。既然蕾娜手边无法即时收到战况的最新消息,不如使用能够自由添加注释的纸张更为快速方便。
「各战区的残余兵力都没有明确数字,米利杰上校。目前战斗还没结束,各部队也尚未脱离混乱状况,无法进行确认──咦!」
呼嗄──!狄比一个箭步冲过来发出威吓,稍稍吓到了约纳斯。
狄比弓起背,连尾巴都炸毛了,像只怒不可遏的小狮子那样龇牙咧嘴。已经完全进入迎战态势了。而约纳斯并不记得自己有哪里惹到它,显得既退缩又困惑。
这种与战斗中指挥所的紧张气氛完全不搭调的笨笨场面──蕾娜一瞬间差点不小心笑出来。
她好不容易才憋住,故作冷漠地把脸别到一边。
应该说,对,真没想到他居然半点自觉都没有,但狄比会有这种反应完全是理所当然,所以蕾娜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你欺负狄比最喜欢的我欺负到现在,它讨厌你是应该的。」
「啊!……不,可是,我明白您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不满,但我这么做绝不是存心骚扰……」
他似乎是真的大感意外,急着想自我辩解,然而柴夏冷淡地说:
「你强虏女子进行监禁,害她们既忧愁又伤心,现在还好意思说这些?岂止是存心骚扰,根本是明确的恶行。跟拐卖妇女的皮条客没两样,你这女性公敌。」
「拐……」
看到他被严词指责到说不出话来,蕾娜这次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再次抱起了狄比。
笑过了一遍,意识短暂离开战事而让心情轻松点,睡魔与空腹感这才正确发挥了作用,她心怀感激地说:
「狄比,我们走。不要理那个爱欺负人的大哥哥,我们一起上床睡觉吧~」
「喵呜~」
「我没有爱欺负人……!」
狄比一听,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
而约纳斯竟莫名执着于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可见他似乎也累坏了。对于蕾娜她们三位指挥官,本来应该各自指派多名参谋分担的工作量,现在全落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会累也是当然。
蕾娜把这话当作耳边风迳自走向卧室,阿涅塔代替她走上前去。
「死心吧,少尉,你就是爱欺负人又跟女人为敌的可怕大哥哥啦……来,喝点红茶。你一定很累了吧,我有泡得甜一点,先喝再说吧。」
「谢谢少校……好苦!这里面加了什么啊!」
「哎呀~对不起,本来要放砂糖的,我弄错放成即溶咖啡了。」
「把砂糖跟即溶咖啡搞混?颜色根本正好相反吧!」
到最后甚至这么容易就被阿涅塔的恶作剧整到,还认真起来对她语气平板的借口吐槽。阿涅塔朝着看样子脑袋已经彻底罢工的他留下一个苦笑,说道:
「少尉,我看你也先休息一下吧。你的主人应该就快这样命令你了。」
蕾娜走进卧室,准备小睡片刻。
遭受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或是在随后的撤退行动中脱队的战队、小队与偶尔出现的落单人员,在这三天内零零散散地回到了军械库基地来。
军方没有余力将他们送回原本的大队,只能多少让他们休息过后就组进临时战队,投入当下缺乏战力的地点。回归指挥所的芙蕾德利嘉,起初似乎还想确认所有她认识的失踪者安危,但随即忙于掌握各防卫线的状况而分身乏术。说到这个,恩斯特似乎平安无事。这对联邦而言应该是一件大事才对,却听不到多少相关消息。
可见所有人都忙得无暇旁顾了。
「女武神」的研究员,加入了机库的整备行列。其他部队的步兵或装甲步兵败逃后抵达这座基地,然后直接投身防卫战,还有设施人员与车辆操作员也去和他们并肩作战。食勤人员与辅助教员虽为非军职人员,但也过去帮忙搬运伤患。
还听说退役已久的神父竟也手拿步枪冲上前线,战斗到子弹射尽之后居然改以投石攻击打倒了自走地雷;连这种时候都还在流传着这种荒唐谣言,只能说不失惯于战斗的八六风格。
「……是说啊,要是把所有人的说法全部综合起来,那神父怎么想都要有五个人才够吧,队长。」
班诺德摆出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如此说道,逗得在场所有人爆笑出来。大家的「女武神」不是弹药射光就是燃料耗尽,现在都抱着突击步枪躲在这处天然洼地里。
炮弹碎片与枪弹毫无间歇地从头上呼啸而过,连想站起来都没办法。载满弹药与燃料回来的菲多,身上还带了热过之后重新装袋的军用口粮,这是来自担任食勤班长的中尉的一份关怀,认为在战斗中没那时间好好吃顿饭,就算后来凉掉了应该也比完全冰冷来得好一点。
一名处理终端少年立刻打开一包倒进嘴里,他隶属于别的机甲群,辛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只能趁着整备或补给的短暂空档睡睡醒醒,用现在这种称不上是用餐的营养补给品勉强维持续战能力让少年脸色极度憔悴,但仍笑着说:
「要是真有五个的话也很好啊。最好还能继续分裂,变得越多越好。」
「才怪啦,最好是。」
「要是真的发生,我看威胁性比『军团』还大吧?」
摇头否定的米卡与吐槽的莱登,都把过度疲劳而变得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挂在脸上。
即使如此,至少还笑得出来。至少还有余力开玩笑,而且觉得好笑。
这表示自己跟同袍都还能继续战斗。
辛等人摄取完最基本的餐点时,正好菲多它们也完成了「女武神」的补给工作,于是众人重新扛起突击步枪。尽管战场现况仍然不允许他们站直身子,但应该还能设法滑进驾驶舱吧。
蕾娜那边没给予新的指示。既然如此……
「总之我们就去亲眼见识一下,神父大人是否真的增加到五个人或是更多吧。」
亦即确认各阵地的战情,支援有需要的地区。听到辛如此暗示,另一个人……一个他同样不认识的人哈哈大笑。
「收到,但是死神队长,这种时候应该要说去帮助分裂增殖神父才对吧。」
「没什么好帮的,区区『军团』杀不了神父大人。投石什么的也是,我看八成是事实而不是谣传。」
自走地雷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败在石头这种原始武器之下吧。辛神色严肃地补上一句「值得同情」后,所有人无不肃穆地划十字或是双手合十祈祷。
然后,知觉同步再度连上。
他们的女王凛冽的嗓音,今天依然明确地传达到这个战场上。
『管制一号呼叫先锋分队各位人员!』
顶着枪弹横刮的风暴,辛等人交换一个眼神笑了。战情就确认到这里──好了。
在女王陛下的号令之下,再次享有战斗的荣耀吧。
军医坚持拒绝再开处方笺,部下与整备组员又联合起来把他强制拖下机体,不得已吉尔维斯只好去小睡片刻。
目前战况渐趋平缓,容许他这个联队长短暂与副长指挥交棒去睡一下。
这是因为军方已经在哈鲁塔利预备阵地带接回溃乱的步兵们,将其再次投入各阵地阻止他们乱跑,确保了机甲部队的行动空间以及战斗工兵队、运输部队的移动路径,使得支援、补给与反击得以「正常」运作的关系。光是放任崩溃混乱的士兵在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乱晃,这样的败逃状态就足以严重降低自军的战斗能力。
既然状况已得到「解决」,那么自己与同袍的机甲部队──我们光荣的铠甲骑士后裔,自然不可能败给几只臭铁罐。
战况正在逐渐好转。等睡过一觉后,想必就能重新上阵击退敌军了吧。
等着瞧,吉尔维斯最后强烈地做如此想,然后便疲倦地沉沉睡去。
「──滚一边去,大块头!大而无用的笨重恐龙,少来阻挡诺赞侯爵家族的午夜狂猎(Wild hunt)!」
尽管亚特莱出言不逊,把「军团」的决胜王牌重战车型喝斥为大而无用,其实即使是诺赞家的狂骨师团这次也难说是大获全胜,不过……
想必是怀着自信投入战场的「军团」重机甲师团,终究还是被狂骨师团穿破了。他们发出嗜血嘲笑与咆哮的同时依然不失冷静透彻,追击鸣金收兵的臭铁罐们时不忘穷寇莫追的道理。
当敌军部队维持突击阵形冲杀过来时,他们同样以楔队队形从正面呐喊冲锋撕裂敌军;而保障他们这种机动能力上的自由的,正是于背后铺展开来的哈鲁塔利阵地带。
当部队发起突破机动并杀入敌军内部时,其间若是友军崩溃,部队将在敌阵中落个孤立无援。特别是耗能效率极差、续战能力不佳的「阿兹•达哈卡」,在敌阵中孤立是致命行为。友军防卫线非得够坚固才行,否则纵然是食人黑龙也无法在战场上自由飞翔。
没错,不同于脆弱崩溃的森蒂斯•希崔斯线,「现在的」哈鲁塔利预备阵地还算坚固难破。
这是因为被扔进阵地里的逃亡士兵们,在这里背后也被家畜看守用枪口指着,因此不得不留在这个阵地应战。一旦在战场上的卖命程度关乎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宝贵性命,无论是再胆小的懦夫都会拼命杀敌。
以穷鼠啮猫的猛冲横撞阻挡钢铁激流,并以老狼与母狼的沙场经验及匹夫之勇作为支撑,尽管这种作法从本质上来说极端脆弱,最起码在这场战斗当中还算有效。
……至于之后事态会如何发展,老实讲亚特莱已经不愿去想,但在目前这个当下也不用管那么多。
『亚特莱少爷,您的本性都暴露出来了。』
「反正也只有你听到,没差啦副长──我知道。只是,我真的累了。」
尽管诺赞的血统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强健体魄,毕竟是以没做充分休息的状态驾驶运动性能违反人体工学的「阿兹•达哈卡」,在这场漫长的防卫战当中奋力顽抗。闷在驾驶舱内的热气与肾上腺素的过剩分泌使得体温居高不下,亚特莱擦掉如雨流下的大汗时,副长似乎对他微笑了一下。
『真拿我的夫君没办法。等这些都结束后将会有热水淋浴与冰凉的爱尔啤酒等着您,请您暂且再忍耐一下。还是说您想先与我云雨一场,以安抚您的心情呢?』
「好了,别乱讲。」
亚特莱疲惫不堪地回答。这个副长也紧紧随伴在亚特莱身边战斗了一样长的时间,自己跟亚特莱有多疲倦,她不可能不知道才是。
不过听到亚特莱回答得毫无情调可言,这个只在战场上绽放动人笑容,比传说中的倾国女子更碰不得的美丽仕女,却心情愉悦地笑得开怀。
日期在持续抗战中进入新的一年,时为星历二一五一年一月二日。
北部第三战线的战斗终告结束的消息,传遍了各个战线,并在新闻中播出。其余九个战线也判断战况即将告一段落,指挥官们鼓舞众将士,同袍弟兄之间互相加油打气,或是把认为已经仁至义尽就想开溜、学不乖的逃亡士兵踹回战壕。
过完了年,在一月三日这天,就在只差一点还不到正午的时候,军械库基地战区的战斗终于正式休战──八六守住了他们的新故乡。
听见周围其他战区的「军团」也同样开始撤兵,辛长长地吁一口气。尽管整个西部战线,还有很多地方仍在战斗……
「蕾娜、葛蕾蒂上校。军械库战区的敌军集团正在后退,没有再次发动攻击的征兆。敌军战线腹地也是一样,所有战区都在进行部队后撤──西部战线的战斗,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收到,我会向高层报告的,上尉……你还有体力吗?我的意思是,可以请你再负责西部战线全域的索敌任务一段时间吗?』
毕竟才刚刚连续打了几天的仗。虽说作为对二度来袭的确实防备,这是有必要的要求,葛蕾蒂的语气中仍流露出一股关怀。意思是辛如果不行,可以直说无妨。
一瞬间,辛阖起了眼睛。关于这点,坦白讲他已经累到巴不得能立刻去休息,甚至现在只是闭个眼睛就差点晕过去,不过……
「可以……只要能得到一点奖励,我就会有干劲了。」
听到辛随口开玩笑说:「例如糖果什么的。」葛蕾蒂笑了出来。
『好啊……听见没,米利杰上校?你要给他什么奖赏?』
这一记奇袭让蕾娜慌张了起来。
『咦?啊,我想想……辛,等你回来我就给你一个吻!』
……虽然对话是透过知觉同步,而且不是处理终端的发言,所以这次不会被任务纪录器录下……
听到葛蕾蒂与参谋们压低声音在偷笑,辛感到有点头痛。
眼前的战斗终于结束,「军团」似乎正在慢慢撤退。
安琪以一种有点难以置信的心情,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幕……结束了?
我竟然活下来了。
这个事实不知为何,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现实光景逐渐飘远的感受。
可是,达斯汀已经不在了。
可是,达斯汀结果还是回不来了。
为什么……我却活了下来……
安琪身为战士的意识,目前还没告诉她战斗已经终结,仍未从她的脑中夺走那一抹冷静。就连希望能立刻感受到的哀叹与后悔,都没涌进彷佛开了一个大洞的胸口。
她打开「雪女」的座舱罩,摇摇晃晃地下了机体。这种行为既危险又毫无意义,但没人忍心阻止她。
而到了最后,整个战区的战斗还是结束了。
始终没有一枚流弹或是炮弹碎片,飞过来射杀安琪。
「安琪!──安琪!」
一回神才发现,可蕾娜正在往她这边跑来。
她像只兔子般飞跳在倒木与水泥块之间,一直线地冲过来。没驾驶「女武神」就这样整个人暴露在外,要是踩到不发弹岂不是很危险吗?安琪漫不经心地想。
可蕾娜毫不客气地用力抓起她的手,一个劲地拉着她。神情就像个随时会哭出来的小小孩。
「你过来!快点!」
「可蕾娜,你怎么了?」
听到安琪这种平板得不对劲、有点反常的声调,可蕾娜的表情变得更加泫然欲泣,拉着她的手。
「别问了,跟我来。快点!」
不对,早在那之前──早在她跑过来的时候,就是这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了。
「达斯汀回来了!」
「──!」
霎时间,受到过度打击而冻结、封印至今的所有感情全部复苏了。
安琪顾不得动作粗鲁,甩掉可蕾娜拉住她的那只手,沿着可蕾娜跑过来的路,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使劲拉扯的手忽然被甩开,再加上战斗累积的疲劳,可蕾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哎哟,好痛!」
讲归讲,嘴角却放心地绽出微笑。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正好人在旁边的托尔带点苦笑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她带着谢意握住那只手。
「你没事吧?」
「嗯,没事。」
我很好──安琪也很好。
身为狙击手而有着好眼力的可蕾娜发现达斯汀时,他人还在蛮远的位置,而当安琪赶到他面前时,他正好来到了军械库基地的闸门前。
他认出了安琪,肮脏脸庞的神情顿时显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安琪跑到这里,却裹足不前了。
「──达斯汀……」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自己那时候没陪在达斯汀身边,也没能去搜救。她把机动打击群的队长职责看得比达斯汀更重要。
这样的自己,现在看到达斯汀独力活着回来,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然而达斯汀,却对着伫立不动的安琪笑了笑。
笑得无忧无虑。
「安琪……幸好你平安。我能活着回来都是多亏了你。」
「……咦?」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也没去找你。什么都没为你做,不是吗?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听见你叫我回来……你盼着我回来,对吧?」
「唔!」
「我接收到了,十分清楚。所以我也有了同样的念头。所以我才能活下来,回到这里。虽然我耍诈偷懒,虽然我太软弱没有尽最大努力,但你在等我回来,因此我必须回来……这都多亏了你。多亏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就当作是为了我,稍微让自己奸诈一点吧。
不要为保全志节而死,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
「安琪,我回来了……我不是说过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不会害你伤心。
「──唔!」
涌现的情感,让她心中一阵澎湃。温热的液体流过了脸颊。
安琪无法以言语表现,只是顺从内心的冲动,扑进为了她生还归来的恋人胸前,紧紧地抱住他。
伸出双手将抱住自己的她拥入怀中,达斯汀感受着她无声的眼泪,心想──
那时,安琪之所以要他奸诈一点……
并不是叫他丢下别人自己苟活,或是抛弃正义之心。
她只不过是希望达斯汀活着回来罢了。
只不过是希望他不要为了保全正义、使命、拯救世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宏愿,而牺牲自己的性命罢了。
就算力有未逮,没能救到想救的人。
就算无能为力,丢人现眼地哭着回来。
她一定还是会接纳达斯汀──只不过是这个意思罢了。
(插图012)
话说回来,在这中间一直有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抱着达斯汀的腿,安琪情绪平复之后,当然就开始转为关心她了。
「达斯汀,这孩子是?」
「喔……」
达斯汀想了想,然后抱起那孩子开玩笑地说:
「我们的女儿啊。」
「听你在乱讲……!」
安琪以为自己只是轻戳一下,但筋疲力竭的达斯汀就这样浑身虚脱地瘫坐到地上。
既然还有余力开玩笑就应该没事吧,于是安琪丢着他不管,蹲下去让视线跟小女孩齐高。待在远处旁观的梅霖见状觉得差不多了,就过来把达斯汀接走,当成行李一样扛在肩膀上离开了。
「你是吉祥物,对吧?」
小女生怯怯地点了个头……面对这个陌生人,小女生察言观色地以细微声音说:「是大哥哥救了我。」
「这样呀。大哥哥人很好,但你在战场上一定很害怕吧。你真坚强……过来吧,到我们的基地去,我们先吃顿热呼呼的饭。」
「……可以吗?」
「当然喽。」
小女生霍地抬起头来,安琪微笑着点头。这么幼小的吉祥物女孩,竟然在战场上落单。一定是被原本那个部队丢下了吧,不过……
「因为你是达斯汀……我们无可替代的同伴带回来的孩子呀。所以,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到我们的家。
「天啊,这次战斗真够惨的……」
「真亏我能够活下来……」
毕竟先是空有撤退之名的溃败逃亡,接着又是连续几天的防卫战斗,没日没夜的疯狂冲杀已经搞得战队、大队或机甲群全都乱成一团,不分彼此了。
因此,在第四机甲群的翠雨身边回话的是克劳德,在他旁边一脸疲倦乏力的是莎奇。他们俩也搞不懂为什么彼此不是同个大队的却待在一块,而且还挤在以第四机甲群为主体的混合队伍当中。
他们在变得满目疮痍的森林里环顾被打得千疮百孔的碉堡,然后不情不愿地望向一个角落。
「……那些共和国人还在耶。」
「都已经打了这么多天了,那些家伙怎么还没逃走啊……」
一群共和国人的难民,挤在一起缩成一小团,似乎想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当前线瓦解时,他们在疏散的途中被卷入战斗。这些好不容易才逃到军械库基地防卫线的难民,让他们到处乱晃会很碍事,于是邻近的战壕或碉堡就收容了这些人。现场枪弹与炮弹碎片毫无间断地交相乱飞,很多人连移动到更后方的地带都有困难。所以部队才会要求这些人躲在角落不许碍事,一直到战斗终于结束的今天这一刻。
话虽如此,目前只是暂时性的所以还好,但也不能让非战斗人员长久待在前线的基地或战壕,所以……
「再过不久运输队应该就会来补给了吧,就拜托他们把这些人带回去好了。」
「感觉他们一定不会乐意,但也不关我们的事啦。」
讲什么新型自走地雷或自爆病毒的,不然就是共和国人怎样怎样,叛徒又怎样怎样的。
克劳德正在心想,这些问题今后不知道能怎么解决时,翠雨从他身旁倏地站了起来。
「既然要请人家带走,那得先来整队才行。我到其他战壕去把难民带过来。」
「要不要我来?你是总队长,等一下应该还有事要做吧。」
「没关系啦,呃……你叫克劳德对吧?你已经很累了,应该不想再听一些闲言闲语了吧。」
看一眼克劳德在战斗途中累到肝火上升,索性把无度数眼镜摘了丢掉而现在暴露在外的银色双眸,翠雨如此说道。她耸了耸肩,就像在说「没办法啊」。
「谁教我是总队长呢?让我来吧。」
她虽然这样说,但她也一样是八六。
就算受过战场生活的淬炼,她那肩膀比起克劳德或莎奇这些少年还是显得更为纤柔、细瘦。
克劳德与莎奇互相对望。
「……就说了你是总队长,等一下还有事情等着你做吧。」
「再说,我们这下要是真的答应让你去做,该怎么说呢?那样很没面子耶。」
「所以说……一些麻烦的打杂工作就交给我们吧,这位女士。」
克劳德用一种完全是在胡闹的夸张动作,向翠雨伸出手去。她像是一下子猝不及防,当场爆笑出来。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互开玩笑了。
──笑不出来就输了。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他记得可蕾娜说过这句话。
而克劳德觉得她说得没错。
我就是要笑。就算只是做做样子、虚张声势或强颜欢笑也行。
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才不要陷入绝望、大哭大叫或是唉声叹气。
大概是真的被逗乐了,翠雨捧腹大笑。
她用指尖拭去笑到渗出来的眼泪,点了点头。
「你也太帅了吧,我差点就爱上你了……那就拜托你们两位骑士喽。」
「──啊,我比较希望你叫我王子殿下。」
莎奇一脸认真地说道。「厚脸皮耶。」翠雨又笑了起来。
咦?瑞图转过头去。一头黑色的长发闪过视野的边缘。
「米兰」的光学感应器追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少女,半背对着他这边向前走去。卷发披落在纤弱的背上,细瘦的小腿套着一点也不相衬的坚硬长靴。她让长发在风雪中微微飘动,走向一个共和国人集团。
同样是少女,如果是在战场生活已久的处理终端,不会像她那样显得纤纤弱质。
更不可能是代代以战争为业,从骨架子就强健壮硕的战斗属地民少女。附近城镇的居民早就疏散光了,而且既然是黑发,那也不会是排斥银色以外种族(八六)的共和国人。
既然如此,那她一定是……
瑞图按下外部扬声器的开关。他着急地叫住对方。
「……那边那个女生。」
少女只把视线转回来。蓝眼睛慵懒地望着他。
「你是『小鹿』,对吧?」
如果要警告那些共和国人一声,应该把扬声器的音量开大一点才对。但瑞图好像怕被人知道似的,压低了嗓门与喇叭音量。
「噢。」少女意会过来,笑了笑。
『你是八六,对吧?机动打击群的。』
跟我一样,都是八六。
跟我不一样,是机动打击群的人。
『太好了,你们还活着,幸好你们能活下来。』
不像我们,很快就要死了,无论如何都注定一死。
「唔!」
『太好了。所以……拜托你,放我一马吧。』
她笑着说。
蓝眼睛染上疲劳与达观,以及一抹的哀切。用那种早已倦于迫害与逃亡,就连憎恶都被磨耗殆尽的魔女般感情枯竭的眼眸……那种毫无笑意的眼眸恳求瑞图。
『就当作没看到我。就当作没注意到我。至少,让我──报这个仇。』
向那些把我变成「小鹿」的共和国人报仇。
瑞图咬紧了牙关。
「──不行。」
他开启了座舱罩。
他不认为可以隔着扬声器,隔着座舱罩,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就说出这些话。
「不行。因为,我不想让你变成杀人犯。就算这是报仇,就算这是你的心愿,我还是不想让你杀人。」
不想让你变得像阿尔德雷希多中尉一样。
像阿尔德雷希多中尉的亡灵一样,为了向共和国复仇而变成「牧羊人」,然后如他所愿,到处残杀共和国人。
像阿尔德雷希多中尉一样,为了替妻女寻仇而变成杀戮机械,可是到了最后那一刻,却忘不了女儿的昔日容颜而呆站不动。
他最后心里在想什么,瑞图无从得知。
是哀叹、后悔,抑或是感到空虚?最起码不会是满足感。
舍弃人类之身,放弃安详的永眠,甚至连跟妻女团聚的希望都不要了──到头来得到的,却绝不是心灵上的充实。
他不希望这个女生步上那种后尘。
不希望她在临死的瞬间,满脑子只有后悔、空虚或哀伤。
「同样身为八六,我……不想让你有那种悲哀的遭遇。」
少女微微张着嘴,眨了一、两下眼睛。
然后,像是拗不过他似的微笑了。
看着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少年,分明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却简直像是要劝阻认识多年的战友般神情急切地争辩,她用一种姊姊看到弟弟调皮捣蛋后忙着找借口的神情微笑了。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让我去杀共和国人。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
就由你来杀了我吧。
不可思议的是,瑞图心中毫无纠结。
「──好。」
一直以来诺赞队长都在做这件事。
跟队长为了那些步向死亡的战友,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他拿出自卫用的突击步枪,动作流畅地拉直枪托后把它举好。初速更快、弹头更重的步枪,做起这件事来会比手枪更有把握。他将少女纳入准星与照门重叠的位置。少女微笑着阖眼。
「谢谢你。」
「嗯。」
他扣下了扳机。
被人从极近距离射穿胸口的「小鹿」少女,微笑着倒下了。
转瞬之间……
通过脑中的灼热感,吹飞了思维、理解与判断等所有的一切。
……咦?
映入眼中的色彩,令人眼花撩乱地变得毫无逻辑。半边全被黑白斑点所掩埋,然后色彩就不再产生变化。啊啊,不对。一片红色在斑点状地面上扩大。稀稀落落地,雪花的白色与细小的红色洒落下来。响彻四周的尖锐声音他有听过,但脑中的空白让他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此刻的瑞图已经无法知道,自己是在中枪之后从机体跌落,没能做出受身动作,就这样横着摔在带雪的泥泞地上。
被冲击力道撞向两个不同方向的视野中,一双军靴走近过来。然后在眼前停步。
瑞图此时就连转动眼球的功能也已经被破坏,因此无法看向上方。
从他看不见的上方,只有一个声音降下来。
此刻的瑞图,已经无法理解那声音中带有的情绪,以及话中的含意。
「杀人凶手。」
「…………?」
我是瑞图,是八六喔。
所以,我不是,杀人凶手喔。
一阵脚步声从折断的树木狭缝间靠近,蕾尔赫与柳德米拉在回头之前已先将感应器的焦点朝向那方,听到有人从背后叫住她们。
体重从脚步声来判断在一百公斤上下,步履不知为何走得紊乱而沉重,嗓音属于女性。
「你──你们是八六……啊,不对,我该怎么称呼你们才对?那个,你们跟这孩子是一起的吗……?」
「噢,不是的。我们并非八六。」
蕾尔赫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来。
既然知道不该称呼八六为八六,将它视为一种蔑称的话,想必是共和国人了。柳德米拉如此判断,也把脸跟光学感应器转向对方──……
「还有,各位八六人士都是怀着骄傲如此自称的,因此这样称呼也不算冒犯──……」
蕾尔赫讲到一半,忽然噤声了。女性的身影映入她转过来的视野。
猝然间,柳德米拉感到一阵彷佛不存在的心脏当场冻结的冲击,令她呆立不动。
女子个头并不高,细瘦而年轻。她却将对方的体重估算得太重,是因为女子的臂弯里还抱着另外一个人。
细瘦的手臂、胸前、脸颊与月白色的头发全被弄得又红又脏,女子痛哭到不成人形。
「对不起。这孩子救了我,我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了,所以我应该更早赶过去的……但我没救到他,我没赶上,他还这么小,我却没能挺身保护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柳德米拉的身旁,蕾尔赫也因为受到过大的打击,绿宝石般的双眸睁大到极限。
分明不具有打颤的功能,她的声音却在发抖,即将呼唤当场冻结无法动弹的柳德米拉不敢说出的那个名字。
「瑞──」
不要。
蕾尔赫,不要。
求求你,不要说出那个名字,不要让我面对那个事实。
很久以前,那次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前一个我。他看着我,表现出了该有的恐惧。他看着我,明白到他不想死,知道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他让我感到很安心,以为他一定不会像我一样死去。
可是他却……
「瑞图阁下……」
蕾尔赫认为她们是死亡之鸟,直呼对方的名字既不吉利也有所冒犯,所以总是注意着不用名字呼唤任何人,这时却愣怔地、愕然地,直接说出了他的名字。
从不呼唤活人名字的死亡之鸟忍不住直呼其名,只因那个少年无疑地已完全加入了死者的行列。
女子抱在怀里的,是被枪弹打破头盖骨,生命与人格跟脑浆一起保不住的,瑞图•欧利亚的遗骸。
†
被震飞后半活埋在夹雪的冰冷泥泞里,似乎反而因祸得福。
亨利跟固守同一个战壕──原本如此称呼的地点──的部下们当中少数几名幸存者,在过了半天之后爬到外头来。
「…………剩下几个人?」
对于这个问题,中队长尼诺中尉挨着战壕遗迹坐下,用一副肮脏憔悴的脸孔叹气。
「我跟你,还有这边这几个小老弟,再加上十来个士兵。」
「我也勉强还活着。部下有七人。」
接着卡莱里中尉与他的部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换言之这仅有的二十余人就是四分五裂、到处溃逃的两个中队四百余人的幸存者了。
随后亨利环顾不见「军团」或友军的身影,仅剩下尸体、残骸与坑洞的战场。
「西部战线──似乎勉强以哈鲁塔利预备阵地撑过来了。趁现在去跟距离最近的阵地会合,应该就没事了吧……」
尼诺中尉神情苦涩,少年兵们默默地绷紧了身体。于是亨利听出来了。
「……我懂了。有我这个共和国人在,没有阵地会收你们吧。」
他刻意回避,但其实在联邦属于少数民族的这些少年兵也是一样。
然而,尼诺中尉摇摇头。
「问题不在你身上。我看现在不管是哪里,都不会收外来的部队了。除了同胞之外全都是敌人……现在一堆人都这样想。」
「不然早就有人前来提供救援或掩护了吧……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部队就在这里。」
然后是卡莱里中尉忿忿地说。
话虽如此,再过不久那些捡尸体的回收运输型(Tausendfuessler)就要过来了。
就算没来,「军团」迟早也会再次发动攻势。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趁现在赶往自军占据的区域,问题是能怎么做?
亨利忽然灵机一动,站了起来。他压下一抹的踌躇与涌上心头的罪恶感,做好最坏的打算。事情不只关乎自己一人的性命,况且他也不想再惹克劳德生气了。
「我们去军械库基地──机动打击群的大本营。」
部下们诧异地回望着他。尼诺中尉扬起单眉,卡莱里中尉大吃一惊。
亨利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只有这一线希望,即使处于眼下这种状况仍然让他信心十足。
即使处于目前的状况,在战场上打滚多年的克劳德,以及他的八六同胞们,一定会……
「我弟弟就在那里。那里一定会愿意收留我们。」
恩斯特•齐玛曼大总统回到私人寓所进行疗养,副总统代行职务,于是政府终于决定施行强制征兵。
对象为舍弃属地的难民、少数民族或至今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前农奴等低收入属地的居民,以及首都近郊的贫困阶层──然后,接着就轮到以为自己这个阶级不在范围内而松了口气,坐视征兵制度实施的市民、知识阶级或富裕属地的人民。
第一群人被征兵时,后来被征兵的族群不肯伸出援手,甚至还举双手赞成,认为自己这个阶级有着大好的将来,跟那些废物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等到顺序摆在后面的族群被征兵时,先被征兵而现在已成为军人的那些人就不用客气,甚至是燃烧着复仇心态去猎捕他们。
由于遭到鄙视或是粗鲁对待,使得无论是先被征兵还是顺序较晚的人,都对彼此怀抱着深刻恨意。
而不是去怨恨订立征兵制度的议会、背后的军方高层,或是昔日的大贵族们。
这跟帝国贵族昔日对百姓的支配,完全是同一套作法。
而这所有的企图,恩斯特都阻止不了。
大总统的地位不变,但那也是为了让他来替至今与往后的各种状况承担责任。权限全数移交给副总统,他手上什么权力也没留下。
「……这件事本身是我至今的所作所为造成的,是无可奈何啦。」
被人以疗养为由软禁于家中,恩斯特在没留下半点血迹的客厅苦笑。
明知他被软禁,仍然返回寓所的女仆泰蕾莎,是他唯一的说话对象。他别开目光不去看抿紧嘴唇伫立一旁,与亡妻长得完全一样的双胞胎姊妹,深深靠进安乐椅里叹气了。
不像厌倦世事的火龙,神情只像个欲振乏力的父亲。
「现在后悔也太迟了,但我真不该那样做的。虽说征兵或共和国人的隔离措施都已经走到无可挽回的一步,老实说我也都不在乎,所以是无所谓啦──只可惜没能保护得了我那几个孩子。」
他那原本什么都没放而得以保持平衡的天秤,如今一边放上了名为亲子之情的砝码,已经倾倒到无可挪动的地步。
第一机甲群承受的损害,让他们必须将原本的七个大队重编为四个。
在大队长方面,率领炮兵机种第五大队的密兹达战死,然后……
「射杀瑞图的家伙,似乎已经在押送回去后接受调查了。」
面对刻意保持语气平淡的莱登,辛依旧无言地点点头。看到他貌似平静,实际上却紧紧抿住嘴唇,莱登也只能强压心中的憾恨与愤怒。
从没想过这个像弟弟一样的少年会死,谁知却这样死于非命。
是死于非命。瑞图甚至不是战死的。
令人无法置信地是死于人类──联邦军人之手。
凶手是在战斗中逃到这里来的其他部队的一名幸存者。根据抱着瑞图的遗体过来的那名女性所说,逮捕他的那几人也是同一个部队的士兵,本来还想试着做急救,但因为一眼就能看出被害人已死,大家都束手无策。
葛蕾蒂说,会让凶手为此付出代价。应该会是死刑──予以枪毙。
即使凶手是联邦军人,联邦军本身并不会任由瑞图枉死。
只有这点对莱登而言,可能对辛而言也是一样,成了些许的安慰。
「所属部队的队长送来了道歉信。葛蕾蒂上校是说不想看的话,不用勉强没关系……」
「是道歉信,对吧?我会看。」
既然先看过的葛蕾蒂这么说道,应该是诚心谢罪而不是满纸借口。辛不想漠视对方的歉意。
不想拿瑞图的死当理由,把每个联邦军人都当成冷血无情的恶鬼。
听出辛的这番言外之意,莱登也闭起眼睛。
「……你说得对。晚点也拿给我看一下。」
因为坦白讲,现在看可能会让他心中充满憎恨。
他叹一口气,呼出险些重返内心的愤恨,继续说明目前的状况。
「──第二、第四群也正在重编大队。第三群作废,残余兵力编入其他三群。」
第三机甲群当时被电磁加速炮型的第一波攻击打个正着,导致总队长迦南与长弓战队于任务中失踪,在机动打击群的四个机甲群(Group)当中损害最为严重。由于剩余人数已经少到无法作为单一机甲群运用,遂将残余兵力用来补充别群的损害。
不过……
「然后呢,说到第三机甲……失踪的迦南麾下大队,大难不死的人刚才回来了。」
「──还以为这次是真的死定了呢。」
与直属大队──人数不满一个战队的残余兵力一同回营的迦南满脸倦容地这么说,在零零星星地回来的幸存者当中,他们似乎就是最后一群了。
在他那架连辛看了都哑然无语,佩服它破烂成这样竟然还有办法回来的「女武神」旁边,迦南瘫坐在地,只翘起大拇指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还有……记得他应该是你那边被后送的大队长吧?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如此邻近前线的地方落单就是了。」
「──叶格。」
转头一看,有着金发朱眼,跟千鸟一起离开的他就在眼前,「噢。」达斯汀淡然一笑。
毕竟是只身没带手枪,长途跋涉逃出了「军团」支配区域。而且还是走在北方的雪地战场,由于被视为逃兵所以连友军都必须戒备,即使是尤德也不免散发出明显的疲惫与憔悴神态。
尤德自己对此恐怕是毫无自觉。没能形成明确感情的激动情绪,使他的眼角挤压变形。
激动到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抱歉。我明明有收到传话,却没能成行。」
「这无所谓。她也知道那是强人所难的要求。」
尤德对他微微摇头。「这样啊。」达斯汀平静地点头。
如今他才知道,千鸟并不是想指谪他的软弱无力,也没在责怪他。
只不过是知道不可行,如果能见面的话,还是想再见到最后一面罢了。
温柔的千鸟,临死之际依然如此善良。
「我……可以……问问当时的情况吗?」
「她是含笑而逝。半路上有哭,我想她应该也很害怕,但最后还是笑着走了。」
「这样啊。那样的话……或许……还算不错?」
如果最后,是笑着为自己的人生作结的话。
达斯汀不知道正确答案。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
尤德像一只思虑深远的乌鸦那样,注视着含糊点头的他,无意间开口道:
「她有把遗物交给我。」
嘴上这么说,却没有从胸前口袋取出收在里面的物品。
那条与她的眼眸同色的淡紫藤色缎带。
他发现有一根亚麻色的长发缠在上面──于是小心地将它重新束起绑好,免得遗落了。
达斯汀回望过来。尤德无意识之下握紧最后碰过她的右手,脸上浮现略带挑衅的笑意。
「但是不能给你。我会带着她走到最后。」
我来成为你的诅咒吧。
他曾经想过,他宁可有人对他施加诅咒。
那个想法也许是错的,也或许是对的。他不清楚。等到被施加了诅咒,才发现这件事是如此教人难受。
只是,他并不想解除诅咒。
那个自己没能救到,最后却对他微笑的少女──尤德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听到这句主张,达斯汀苦笑起来。因为这种事,根本不用他来提醒。
「你说得对。我没有那个资格。」
没有力量选择她,最终放弃她的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已经选择了她以外的人,所以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我已经中了冰雪魔女的诅咒。我瞄准冰雪魔女射落了她,得到了她的诅咒,所以已经没有资格牵起千鸟的手了。」
得到了温柔的诅咒。
得到了温柔魔女,支持他活到最后的诅咒。
继而,达斯汀用一种甚至带点轻视意味的方式,只用气息笑了笑。对,根本不用他来提醒──用不着特地主张什么。可是,他却反应迟钝地说出那种话来。
「真要说的话……那个东西应该是留给你的才对吧。因为陪她到最后一刻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她一定是想成为你的诅咒,所以才会交给你。」
我说得对吧?
听他说完,尤德微微一笑。
像是苦笑,又像是代替还没想起如何流下的眼泪。
「……你说得对。」
无论是话语、心愿、祈祷或感情,凡是人与人之间传递的心意,全都是一种诅咒。束缚前进的脚步,扭曲将来的方向。让人误入歧途,有时甚至能发挥决定性的力量,改变当事者的灵魂形貌。
即使如此仍然得到接纳的诅咒,最起码,可以称之为爱吧。
圣耶德尔是联邦的首都,岂可容许居民与难民之间继续发生摩擦,导致治安日益恶化?而首都警方居然任由危险分子挟持大总统,由此可知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维持社会秩序。
以这些事由作为名义,多个师团进驻圣耶德尔与其周边地带。包括有布兰罗特大公家的火焰豹师团,以及诺赞侯爵家的鬼火师团。
同时新闻媒体也开始受到箝制。游行、集会与抗议活动也一律明令禁止。以灯火管制与维持治安为借口,民众今后不许于夜间外出,否则将成为取缔对象。
眼看日常生活在一夜之间变了样,深红色与铁灰色的凶狠部队将城市纳入掌控,国民无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事到如今却也无力回天。对方不是警察而是军队,而且是机甲部队。手无寸铁的民众聚集再多人力,也无法对抗这样的武装势力。
只有找不到出口的不满情绪持续升温。
但是同时,看到机甲兵器那睥睨圣耶德尔的威容,「破坏之杖」那副宛如英雄豪杰、气魄非凡的深红英姿,也有很多人发自内心松了一口气。
惯于支配他人,能够理所当然命人服从的前贵族们,那种高傲睨视的支配态度令他们安心。
因为这下子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了。
什么都不用决定,什么责任都不用负。这下就再也不用按照自己的意志与责任,麻烦受累地替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了。
不用再被质疑同样是公民,为什么你们不能像我们一样。不用再被指责你们也是公民却办不到,说穿了就是因为你们好吃懒做。不用再被断定:「你们没能跟其他公民一样过得幸福,全都得怪你们自己。」不用再被迫面对孤立无助的无力感受。
心情真轻松。真让人放心。
什么联邦,什么公民──这些制度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在文件与名称上仍然是避难专区,联邦也早已没有多余人力在这种后方地区部署宪兵人力,所以并没有一堆枪口包围着他们。
即使如此,等着共和国人的实质上仍然是收容所。
对八六的迫害、共和国义勇兵的不善战……又是「窃听器」又是「小鹿」……然后是彷佛串通「军团」发动攻势的时机,做出的独立宣言。
日积月累的不信任与猜疑,促使周遭居民在避难专区四周盖起了围墙。他们搭盖圈起家畜的围栏,组成自警团取缔共和国人的外出。
就好像只要把共和国人隔离起来,袭卷联邦、自己与其他人的灾厄就会被祛除,就连「军团」有一天都会消失不见似的。
像是一种转嫁,一种逃避。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从内侧仰望临时赶建,但实在太过高耸的围栏,共和国人全呆住了。
墙壁的高度,直接代表了联邦人的强烈敌意。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的他人恶意,吓坏了所有人。一个正常人应该会感到惭愧而试图隐藏的恶意,现在却如此蛮不在乎地暴露在外,把共和国人全吓呆了。
如今围绕在自己与大家身边的,都是徒具人形的野兽或恶魔。
不再是人类了。
或者……也许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正常人了。
「我们只是想和平度日而已……只是在安分过日子而已啊。」
「据推测『小鹿』已经全数死亡,洗衣精(忧国骑士团)的余党亦检举完毕──但鉴于战况与后方的状况,还请三位继续待在国军本部基地。」
简言之,当约纳斯•德根少尉装出一副冷静透彻的表情时,就表示他在压抑内心的歉疚或是良心的呵责等等。
蕾娜、柴夏与阿涅塔早已看穿了这一点,但约纳斯仍旧用那副故作冷漠的表情与她们对峙。
「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工作可以继续进行。同步装置也仍然由各位保管,日常联络不受限制。包含军械库战区的战况在内,指挥方面所需的情报我会尽量提供给各位,并且今后除了我以外,还会再加派幕僚过来。」
约纳斯直视保持沉默的蕾娜,不曾别开目光。无论内心抱持何种想法,身为联邦军人的约纳斯,在这件事上无法向蕾娜让步。
「只是──我方无法准许各位返回军械库基地……尤其是米利杰上校与潘洛斯少校,你们两位应该特别了解现在的情况。除了全军败退与随之而来的生活环境恶化,影响最大的是可能遭到杀戮机械蹂躏的恐惧感──如今无论是国民或军人都在寻求发泄管道,为了安全考量,我们无法让你们重返前线。」
如同身为共和国人的蕾娜与阿涅塔所熟知的,国民替不满与恐惧寻求发泄管道,到了最后会发生什么事,她们比谁都清楚。
「──埃伦弗里德准将。」
维兰苦涩地理解到,名为联邦军的组织,与名为联邦的国家,已然在这第三次大规模攻势中消亡得了无痕迹了。
联邦也好,联邦军也好,都在成员的互相猜惧之下分崩离析、毁于一旦了。
既然借由独占武力支配民众,彼此依据血缘与利害关系建立联系,名为贵族的纽带在革命中作废,那么同样身为国民,同样都是联邦同胞这种无论如何都必须维系下去的认知──却被国内民众自己砸个粉碎。
如今的联邦,不过是空有其名的残骸罢了。不过是为数众多,却无法构成国体的一群人罢了。挑剔彼此的差异,一味以侮蔑、敌意与猜疑对付他人,却无法齐心协力完成一件事,丑陋又无用的小集团构成了这个集合体。
而分裂成义勇兵与联邦人、战斗属地兵与公民、前贵族与前臣民、属地民众与首都民众、老兵与补充兵,并以这种区别互相侮辱敌视,名为联邦军的残军败将也不例外。
「准将,这是我个人的判断。是我下的命令、我的责任、我的罪过。」
基于这些事实,担任西方方面军总司令的中将发布了那项命令。
对着在命令下达前先「被褫夺参谋长之职」的维兰,下达他如今理应无须服从的军令。
为的是让连一点合作、一点协同,哪怕只是在同一个战壕共同作战的合作都无法期望的联邦军人至少能完成国防任务,为了今后能继续勉强抵御「军团」进犯,而下达的命令。
「你明白吧。这项决定与你毫无关系。你对冷血无情的长官提出抗议,因此遭到褫职。面对苦境做出错误决定的只有司令官一人,西方方面军没有任何过失。」
……但是这种作法……
维兰认为它是一种伪装成自我牺牲的逃避,假装冷血,实为怠惰。
轻易选择残酷的解决之道是一种懈怠。是身为贵族与指挥官的自己与其他人,不被允许的思考放弃。
「你认为我在逃避对吧,准将。」
因此随后而来的犀利、精确的一句话让维兰不由得回望长官。
中将笔直的目光凝视着他。用那双燃烧般的深红眼瞳。
「你说对了。这是逃避,是不被允许的懈怠态度。所以──你必须继续战斗。」
那双焰红种特有的宛如烈焰腾起般,与维兰等夜黑种势不两立的焰红种的深红眼瞳。
「尽管鄙视我的怠惰,讥笑我是只逃避沉重责任、丢人现眼的老狗吧。你必须打下够丰硕的战果,好让你有资格这样批判我……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但你还有。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对抗逃避、怠惰,以及今后势将掌控这个国家的偏狭心态。」
由能够察觉到这是愚蠢逃避的你来做这件事。
维兰默然地闭起了眼睛。借此表达他的理解,以及对老将军的敬意。
「遵命。」
「不。」
蕾娜回应了。声音压低。
「不仅仅是如此吧,少尉。应该说──『这个』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吧。」
八六竟然对一般民众,而且是一名年轻女孩开枪了。
装甲步兵见状,立刻射杀了那位八六。身为保护柔弱国民并以此为荣的军人,这是他应该做的。他甚至为了爱用的重型突击步枪在漫长的战斗中用坏,只得使用预备的突击步枪而感到遗憾。如果能用一二•七毫米子弹的话,就能把他打得尸骨无存了。
然而下一刻少女的遗体随即发生爆炸,让装甲步兵知道自己犯错了。
尽管知道是自己弄错了,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八六是对「小鹿」开枪,换言之他只是想保护民众不被自爆兵器所伤……而自己却杀害了他。
人已经死了,所以无可挽回了。自己成了杀人犯,成了军队最看不起的谋杀战友者。
他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他无法接受自己遭到逮捕、非难。他不是杀人犯,不会谋杀友军。那名八六事实上就是杀害了放弃抵抗的少女。也许只不过正好枪杀的是「小鹿」,其实他根本就是趁着战乱虐杀无辜。
所以杀了这种人的自己,并不算是谋杀友军,也不是杀人犯。
所以他在被移送给宪兵之前,抓准机会把那个东西交给了一名有勇无谋地溜进危险前线的战地摄影师。他想让别人……让社会大众知道他没做错事。
想让大家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谅解他开枪的行为。
家人被强制征兵制度带走,再度受到军刀与军靴的监控,更何况一切都肇因于短期间内的二度败战。如今那些杀戮机械已完全包围他们联邦,慢慢啃噬、时刻进逼,没有人能挡得住。那恐惧太强烈了。
所以「小鹿」狩猎没有结束。
明明真正的「小鹿」少女已经全员死亡,民众却继续指称某某人也是「感染者(小鹿)」,照样排挤他们。尽管政府反覆公告「小鹿」并非新型自走地雷或自爆病毒,民众始终没有停止对难民、异民族、军方家属或伤残军人的攻击。
与其说是流传的谣言难以辟除,其实是民众希望那些人真的是新型自走地雷或自爆病毒,如此一来,排挤就成了正当行为。对于泄愤的正义行为来说,「那样比较方便」。
哥哥从军后为国捐躯的白银种少女,遭人逐出学校。收养过「小鹿」或「窃听器」的家庭忍受不了旁人的谩骂中伤,只得搬离居住的城市。少数民族聚集的街区遭人纵火烧毁,提供客房给难民居住的饭店连着几日遭受骚扰行为,终于受不了而放弃经营避难所。结果连带着造成治安恶化,国民的不安与不满进一步提高。单单一个「小鹿」已不够作为发泄出口。
群众需要更明确的罪恶与邪恶。需要一个外来族群能让他们放胆大声谴责,说这些人已经罪大恶极以至于无药可救。例如共和国人。例如……
例如得到联邦拯救,作为精锐部队与英雄投身军旅,却无法预防这场败战……
作为「窃听器」,作为「小鹿」──作为「军团」危害人类的……
共和国出身──第八十六区出身的那些战斗狂。
新闻以「本段影片具有震撼性内容」为开场白播出的,是瑞图射杀「小鹿」少女当下「瞬间」的影片。
那是装甲步兵以光学感应器录下的影片。莱登错愕地当场站起来,无法理解这种影片怎么会从军方泄漏给外界,而搞错重点的新闻仍义愤填膺地继续报导,播出机动打击群……八六虐杀无辜的证据影片。
播出原来这些家伙也是敌人的决定性证据。没错。
八六才是真正的人类公敌(Arch-enemy)。
这些人自己化身为「军团」,自愿加入杀戮机械的行列。
成为「窃听器」与「军团」勾结。
作为「小鹿」在联邦各地炸死无辜民众。
然后现在又趁着战乱杀害了民众。怕是至今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联邦军人。所以在这些家伙一出现的同时,联邦才会开始连战连败。
「就是他们害我们打败仗」。
这些家伙是叛徒。是背叛人类,猎杀并残害我们的一群畜生。是罪恶滔天的大敌。
……可是瑞图……
瑞图却是死在联邦军人──联邦人的手里。而他们却对这项事实只字不提,摆出一副被害者的嘴脸。
就跟共和国人一样,摆出从来不知悔悟的被害者嘴脸。
「……开什么玩笑。」
包括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埃伦弗里德准将在内,各战线皆有方面军副司令官或是参谋长接连遭到褫职。
褫职的理由全都一样──抗命。他们每个人对方面军司令官而言都是心腹,或是被视为将来后继人选、前途看好的将级军官。
在提前疏远前途无量、堪为后继人选的军官之后……
方面军的所有司令部,终究还是颁布了那项命令。
「让我这个八六女王留在首都,作为要胁他们的人质。为的是让今后必然心生愤恨或叛意的他们,被迫继续服从联邦军的意志。」
为的是当八六沦为民众对败战的一个宣泄口,变成国民不信任与猜疑的对象而再也不被允许返回联邦国内,也不能和联邦军人共同作战时,仍然可以如此要求他们。
「让八六无法背叛、无法反抗。继续让他们像以往一样充当攻击『军团』的鹰犬──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人质,对吧?」
「……死神弟弟。」
西汀用那个听了就让人不爽,但经过这么多次也已经习惯了的绰号叫辛,于是他也用平常那种不耐烦的心情转头过去。
然而呼叫辛的西汀本人却没看着他,而是怀疑地望着基地窗外的东方天空。
「那是运输机吗?怎么──好像跟平常来的不一样?」
岂止不一样,今天根本就没有空运的预定。看基地附属的飞机跑道没有匆忙的动作,所以应该也不是接收到紧急降落的申请。异样的感觉让辛也走到那窗边。
她所说的不一样指的不是机种,原来是机数。是多达十几架飞机的编队。只见它们从东方圣耶德尔或那附近的基地方位,不断往这边飞来。
它们的目的地似乎不是军械库基地,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一齐转向,将侧腹转向他们。粗长胴体部位的外开式机门开启。他对那个构造有印象。
「不是运输机」,是轰炸机。跟在联合王国的雪地战场飞去发动特攻的轰炸机,具有相同的构造。
──轰炸机为何会……
飞来自军战线的「腹地」,进行炸弹投放的准备?
隔了一拍后,他忽然弄懂了。全身顿时一阵悚栗。
「──上校!」
他急躁地切换同步装置的设定,与葛蕾蒂连线。按照规定程序的话应该先透过副官转达葛蕾蒂才恰当,但现在没时间说那些了。
『诺赞上尉!……「军团」来了吗?』
「不是,但这是最优先状况!请将全体部队,包括编入的战斗属地兵部队在内全数召回!动作快!」
直接联络必定代表了高紧急度的消息,葛蕾蒂当下联想到的是辛的异能,但辛几乎没等她问完,就急着告诉她该怎么做。葛蕾蒂尽管感到困惑但仍然愿意倾听,这份信赖让辛发自内心觉得感激。
所幸从之前后撤开始一直断续来袭的「军团」攻势,到了昨天晚上总算暂时平息。这提供了他们召集众人的时间,最起码也避免了在战斗中让队员们目击到「那种场面」的最坏状况。
「这段时间,由我来索敌──在队员因为臆测或错误消息而产生分裂前,请你作为旅团长控制好大家的状况!」
现在部队人数比起「那段时期」要来得更多。统整人员需要足够的经验、手腕、知识与努力。当务之急是把握时机,先走对第一步再说。
西汀似乎也意会过来了,辛瞥见她转身离开。集合、集合,还要通知其他人!她一边透过知觉同步大吼,一边跑去找没有同步装置的研究员或非军职人员。就算只是漏掉少数几人,未与部队共享情报,意志也没有统一的人员今后将成为致命弱点。
眼看不在行程表上的航空器接近基地,飞机场管制塔似乎也联络了葛蕾蒂,辛感觉到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怎么会……』这声低喃必定是因为她看见窗外,也察觉到军方的企图了吧。
「战场将从联邦本土被划分开来。西部战线──联邦所有战线『都将变成第八十六区』!」
金属巨鸟甩落它的肚肠。
从炸弹舱投放的无数炸弹形成豪雨,浇淋在战线后方的大地上。它们倾盆而降之后刺进地面。没有爆炸。这是因为投放的炸弹,并非用来排除视野下方的敌人。
散布式地雷。
一种侦测出人员、车辆或机甲兵器后爆炸,借此妨碍部队行进的武器。
如今这种东西被大量地空投部署。布置在机动打击群据守的军械库基地、战斗属地民作为宿舍的弗顿拉埤德市街区等地区所属的──西部战线哈鲁塔利阵地带的遥远后方。
如同当年共和国战场为了彻底斩断「破坏神」与它们的处理终端的退路,也布置了要塞墙与「地雷区」一样。
直到地雷区第一阵布置完毕,西方方面军的所有战斗部队──联邦所有战线被断了退路,那项命令才终于发布下来。
面对集合的队员们,葛蕾蒂没有隐瞒此事。
机动打击群今后必须死守军械库战区。部队不许后退。
同一道命令发布给了所有战线的全体部队。不满与怨恨当然随之爆发,但如今他们已被地雷区困在战场内,这些情绪都传不到地雷区的另一头。
也无法返回那和平的故乡。
他们被命令要为了抛弃他们的所有人,赌命顽抗「军团」的进犯。然而战场上的众将士现在除了服从命令继续作战之外,已无其他生存的手段。置身于补给掌握在军方手里,退路遭到截断,眼前又有「军团」进逼的战场,不可能有余力对遥远的本土起兵造反。
征途被「军团」阻挡,退路受他人的恶意封锁。
它所呈现的样貌,与共和国称之为第八十六区的战场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