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战场上,没有任何阵亡者。
『——接下来,为各位播报本日战况。』
『入侵第一七战区的帝国无人机「军团」机甲部队,在我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引以为傲的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破坏神」的迎击下,遭受毁灭性打击而撤退。我方损害极小,同时,本日也没有人员伤亡——』
自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第一区,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那和平而美丽的街景,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历经九年战争的国家。
雄伟的石造高层建筑群,白垩外墙上有着精美的雕刻。绿意盎然的行道树,以及古色古香的黑色铸铁路灯,配上春日的阳光及蔚蓝的天空,形成优美如画的对比。街角的咖啡厅里,尽是顶着天生闪耀动人银发的学生和情侣们在谈笑风声。
在市政厅的蓝色屋顶上随风飘扬的,是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肖像旗,以及共和国的国旗五色旗,象征自由与平等,博爱、正义和高尚。前方则是在缜密的都市计划主导下所完成的主要大道,宽敞而笔直,每一寸都由精致的石砖所铺成。
看着拥有月银色明亮双眸的小男孩,牵着双亲的手开怀大笑,从自己身旁走过。
从他们身上的精心打扮看来,应该是要出去玩吧。目送洋溢幸福气氛的一家人远去后,蕾娜的微笑从白银色的双眸中褪去,将目光转回全像显示的街头大荧幕上。
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共和国女性军官立领军服。十六岁少女白雪般的美貌,宛如玻璃雕刻般纤细精美,优雅的举止也展现出良好的家教。略呈波浪状,如丝绸般闪耀动人的白银色秀发,以及在细长睫毛底下的,同样色彩的一双大眼,正是继承了远在共和国诞生前便定居于此的白系种之一,也是过去被视为贵族种的白银种血脉的铁证。
『在贤明的指挥管制官的管制下,由高性能无人机进行战斗,使得危险的最前线不再需要投入人力的国防理念化为可能,同时也证明了共和国讲求人道而先进的战斗系统确实大有成效。想必在两年后「军团」全数停止的时限之前,共和国的正义机构便已击溃那些亡国的邪恶遗产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万岁。愿荣耀归于五色旗。』
拥有雪白发色及瞳色的雪花种女主播露出骄傲的微笑,让蕾娜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打从开战之后,这与其说是乐观,倒不如说是非现实的战况报告便天天上演。尽管开战后仅仅半个月就被迫放弃过半国土,而且在九年后的现在,共和国也不曾将战线反推一分一毫回去,这样的报导还是让大多数民众深信不疑。
此外。
她回头望向如诗如画,洋溢春天气息的大道。
女主播、咖啡厅里的学生和情侣、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潮、方才擦身而过的亲子档,甚至是蕾娜自己也一样。
过去,作为世界第一个近代民主制度国家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曾经推出奖励制度,积极吸收其他国家的移民。共和国的国土,自古以来就是白系种的居住地,而在其他国家,则有其他肤色的民族生活着。包含宛如黑夜的黑系种、金光灿烂的金系种、红艳夺目的赤系种,以及拥有沁凉碧眼的青系种等等。对于色彩缤纷的有色种族群,共和国一律平等接纳。
然而,现在在首都主要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一不是银发银瞳的白系种。纵使放眼整个首都,甚至共和国全八十五个行政区,同样如此。
没错。如今在战场上,没有被半个官方认可为人类的士兵,也没有被列为阵亡者的烈士。
然而。
「……明明就不是真的没有人牺牲。」
位于王政时代的宫廷——白雪宫的一角,有着绚烂华丽的后期王政样式外观的国军本部,就是蕾娜的目的地。而这座宫殿,以及将所有行政区包围在内的大要塞群「铁幕」,就是所有共和国军人的驻地。
在铁幕之外,距离要塞群上百公里之遥的前线,并未派驻任何共和国军人。在前线奋战的只有无人机——也就是「破坏神」,并在国军本部的指挥之下进行作战。由总数十万架「破坏神」以及后方的对人、反战车用地雷区,还有自律式地对地迎击炮所构成的防卫线,从未遭到突破,驻扎在铁幕中的部队自然也从未参与过战斗。其余人员不是担任后勤输送,就是分析、策划作战这类文书工作,因此,现今的共和国军人当中,其实没有人从事真正的战斗类职务。
擦身而过的军官们散发着浓浓酒臭,让蕾娜不禁皱起眉头——那些人想必又用司令室的大荧幕看运动比赛了吧。她下意识地用责备的眼神瞪了过去,得到的却是一双双蔑视而嘲讽的目光。
「各位,喜欢玩洋娃娃的公主殿下在瞪我们喔。」
「哇啊——我好怕喔……我看你还是躲回房间,好好关心你最爱的无人机吧。」
蕾娜忍不住回头。
「你们这些——」
「早啊,蕾娜。」
一旁突然有人向自己打招呼,转头一看才发现是同期的阿涅塔。
她是隶属研究部的技术上尉,和蕾娜从中学一路跳级上来,现在都是彼此唯一的同龄友人。
「……早安,阿涅塔。平常你总是睡过头,今天倒是来得很早呢。」
「我是正要下班,昨天也熬了一整晚……不要把我跟刚才那群蠢蛋混为一谈喔,我可是有在认真工作。因为有个大难题,非得劳驾本天才亨丽埃塔·潘洛斯技术上尉才能解决呢。」
阿涅塔像只猫咪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有着一头剪成短发的白银种银发,和一双同为白银色,眼角略为上扬的大眼睛。
阿涅塔瞥了一眼趁着她们打招呼时偷偷躲远的酒鬼们,只是耸了耸肩。想让那群蠢蛋改过自新也只是在浪费时间啊——阿涅塔透过白银双眸如此劝说。蕾娜察觉到对方的好意,也不由得红起脸颊。
「啊,对了。你的情报终端又响起入侵警报了喔,还是快去进行管制吧。」
「糟了……不好意思。谢谢你,阿涅塔。」
「没什么啦。不过,你还是别对那些无人机投入太多感情比较好喔。」
蕾娜先是忿忿不平地想回头反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便迈步走向自己分配到的管制室。
管制室是一间大半埋在冷冰冰的电脑主控台当中的小房间,光线有些昏暗,室温带点凉意。待机状态下的全像荧幕散发着淡淡光芒,让银色的地板和墙壁显得有些朦胧。
并拢双脚在电脑椅上坐好,撩起银色长发,将纤细的颈圈状银环——同步装置嵌在颈部后,蕾娜英气焕发地抬起头来。
如今,战线位于远方,牢牢钉死在铁幕之外的远处,而这个小房间就是共和国八十五区当中,仅存的战场了。
「认证开始。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少校。东部方面军第九战区,第三防卫战队指挥管制官。」
经过声纹和虹膜认证后,管制系统开始启动。
一张张全像荧幕接连浮现,显示出设置于远方前线的观测机器传回的庞大数据,主荧幕上则显示着数位地图以及代表敌我双方的光点。
代表友机【破坏神】的蓝色光点有七十个。归属蕾娜指挥的第三战队有二十四机,第二、第四战队各有二十三机。而代表敌方【军团】的光点数量早就数不清了。
「知觉同步,启动。同步对象为中枢处理装置【处理终端】『昴宿星』。」
镶在同步装置后方的蓝色结晶体开始微微发热。那不是物理上的热度,而是经由知觉同步活性化的神经系统所感受到的幻热。
拟似神经结晶启动之后,开始进行数据演算,透过架设完成的假想神经,将脑部的特定部位——将人类为了下一次进化所备用的,也就是在远古的进化过程中遭到边缘化,位于未使用区域【Night head】最深处的一项机能活性化。
位于蕾娜个人意识和潜意识的更深处,原本无法以自我意识连接,通往全人类所共有的「人类种族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的「通道」打开了。那条「通道」通过集体无意识之海,连上了第三战队队长机,个人代号「昴宿星」的处理终端的意识。
自此,「昴宿星」的知觉便与蕾娜共享了。
「同步完成——管制一号呼叫昴宿星。今天也请多多指教喔。」
她以温和的语调呼唤对方,过了一会儿,一道听起来似乎大她一两岁的「青年嗓音」应道:
『昴宿星呼叫管制一号。同步状况良好。』
那是个隐约带着嘲讽的「人类嗓音」。管制室当中只有蕾娜一个人在,所以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这是借由知觉同步而共享的听觉,让来自处理终端「昴宿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耳边响起。
声音。
战时赶制的武器「破坏神」并不具备人声对话机能,也不具备足以称为感情或意识的高度思考能力。
这是经由「人类这个种族」的集体无意识所构成的「知觉同步」。
而针对敌方机甲武器所设立的防卫线上,还有「对人地雷区」存在。
坚守着敌我无人机互相残杀,阵亡人数为零的最前线,其实是——
『每次都不忘向我们这些如同类人猿的八六亲切问好,真是劳您费心了呢,白系种。』
八六。
他们是在无人机「军团」横扫一切的大陆上,位于共和国人民【人类】仅存的最后乐园——八十五个行政区之外,栖息于化外之地【第八十六区】的人型猪猡。
这是对那些生来就是共和国人民,却被共和国认定为低于人类的劣等生物,居住于铁幕之外的强制收容所及最前线的有色种的蔑称。
†
九年前,共和历三五八年。星历二一三九年。
位于共和国东方的邻国,也就是大陆北部大国的齐亚德帝国,对周边诸国发布了全面宣战通告。利用世界首次开发完成的完全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军团」部队,开始进犯他国。
在军事大国齐亚德的压倒性武力之下,共和国正规军仅仅半个月便全面溃败。
收拢残存兵力后,这群军人带着绝望发动拖延战术,共和国政府便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中,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个是让全体共和国民迁入八十五个行政区内避难。
另一个则是大总统命令执行第六六〇九号,战时特别治安维持法。
这项法案旨在将居住于共和国内的有色种认定为与帝国同伙的敌对国民,因此剥夺其公民权,并视为监视对象,送到八十五区之外的强制收容所进行隔离。
当然,这是一项明确违反共和国所自豪的宪法及五色旗精神的法案,同时也是一项赤裸裸的人种歧视政策——尽管是帝国出身,只要是白系种就能置身事外;相对的,无论是否为帝国出身,只要是有色种均列为收容对象。
想当然耳,这引来了有色种的反弹,但政府却以武力压下了反对声浪。
虽然也有少数白系种表示反对,但大部分白系种都选择赞同。毕竟若是要容纳全体国民,八十五个行政区实在太过狭小,要是真的照单全收,无论物资、土地或工作机会,肯定都会陷入僧多粥少的局面。
而且将有色种的间谍行为解释成败战理由,比起承认国力不如人,也更能让国民接受。
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遭到敌军团团包围的绝境下,必须找个对象作为情绪宣泄的出口才行。
于是被官方正当化的优生思想转眼间便流传开来了。政府主张唯有创立世界第一个近代民主主义的先进,组织人道且完美的政体的白系种,才是最优越的人种。而采过时非人道帝国主义的有色种,则全都是劣等种族。这些野蛮又愚昧的类人猿不过是进化失败的人型猪猡罢了。
于是,所有的有色种都被送入强制收容所,被迫接受兵役和建造「铁幕」的劳役工作,一切费用都由他们遭到充公的资产来给付。而国民们则得以免除兵役、劳役和战时增税之苦,齐声赞颂政府是多么「人道」。
白系种将有色种贬为劣等生物的歧视观念,在两年之后,以取代血肉之躯的士兵——而且全是八六——投入战场的无人机的形式,化为现实了。
纵然举一国之力展开技术研发,共和国制的无人机依旧无法达到实战水准。
但是,既然区区劣等民族的帝国人能够造出无人机,身为优等种族的白系种又怎么可能造不出来呢?
既然八六不算是人,那么让他们驾驶的话就不算有人机,而是无人机了。
共和国工厂【RMI】出品的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破坏神」。
作为一项能将人命损失降到零的先进人道武器,在国民的一片叫好声浪中投入战场了。
将八六所担任的驾驶员定义为处理装置搭载在机体上,就成了有人搭乘式的无人机。
共和历三六七年。
在阵亡人数为零的战场上,不会列入阵亡名单,被视为道具看待的士兵们,今天依旧前仆后继壮烈成仁。
†
在确认「军团」的红色光点往东方——也就是敌军的地盘撤退之后,蕾娜终于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另一方面,第三战队的损耗数为七机,这也让她心中泛起一股苦涩。那七架「破坏神」连同其中的处理终端,全都在爆炸中化为乌有,没有任何生还者。
「破坏神」——是自诩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开发者,借用了古代神话当中异国神祇的别称。
传说祂无情地用战车的车轮辗过了前来寻求救助的人们。
「……管制一号呼叫处理终端『昴宿星』。已确认敌方部队撤退。」
隔了半秒钟,蕾娜才透过知觉同步向处理终端「昴宿星」——那个为了让自己和家人重新取回公民权而选择服兵役五年的八六驾驶员如此说道。
相较于容易受到距离、天候和地形影响,也容易被阻电扰乱型敌方无人机的电磁干扰所切断的无线电通讯,这种共享了听觉,能够听见彼此说话以及外界声音的知觉同步技术,可说是一种划时代的通讯手段。
理论上,五感中的任何一种都能进行同步,不过基本上只会利用听觉同步,因为视觉传递的资讯量过于庞大,对于使用者的负担太重。而利用听觉的话,就能以最低的资讯量掌握对方的现状。体感上和无线电或电话没有太大差异,也能降低知觉混淆的风险。
但蕾娜觉得,原因不只是这样。
只要不进行视觉同步,就不必亲眼目睹了。不会看见近在眼前的恐怖敌人身影,不会看见身旁的战友连同机体被轰烂的惨状,也不会看见从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里散落的鲜血和内脏颜色。
「警戒任务由第四战队接手。第三战队请返回基地。」
『昴宿星收到……今天也辛苦您用望眼镜监视猪猡的动态了,管制一号。』
听见昴宿星自始自终都话中带刺的回应,她不禁垂下眼帘。
蕾娜很清楚,因为自己是白系种——是迫害者的一分子,所以遭到讨厌也无可厚非,而不可否认的是,监视八六的动向也是管制官的使命之一。
「辛苦了,昴宿星。队上的各位,以及阵亡的七人也是……我着实深感遗憾。」
『……』
沉默的另一端,夹杂着如刀锋般的冷冽感触。知觉同步虽然只共享了听觉,但在进行同步时双方的意识会相互流通,能够像面对面说话时一样,将情感传达给对方。
『……感谢您总是不厌其烦表达关怀之意,管制一号。』
对方话中隐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嫌恶或是侮蔑,可是和那种对于迫害者油然而生的愤怒或憎恶又不太一样的冷漠表现,让蕾娜感到有些困惑。
†
隔天早上的新闻还是老样子,只是一味强调敌军损害多么严重、共和国损害多么轻微、牺牲者依旧为零、共和国是多么讲究人道而先进等等,距离战胜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之类的,令人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每天都拿同一套录好的影片来播放。国营电视台的商标,是剑与破碎脚镣的图案。那代表着打倒专制推翻压迫,也是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象征。
『……此外,针对两年后的终战,政府决定逐渐缩减军事预算。作为计划的先驱,将会废止南部战线第一八战区,解散驻扎部队——』
看来南部第一八战区似乎沦陷了。蕾娜轻轻叹了口气。
这段报导内容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而且纵使失去了部分国土,政府不但没有打算夺回,反而选择紧缩军备。
八六被充公的资产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庞大的军事预算受到社福及公共事业所排挤,政府也无法对人民主张缩减军备的声浪视而不见。
母亲坐在自己对面,身穿旧时代遗风的礼服,张开红艳无暇的双唇说道:
「……怎么了,蕾娜?用餐时别沉着一张脸好吗?」
餐厅的桌上摆着各式早餐菜色,几乎都是自动工厂所制造的合成培养品。
沦陷了一半以上的国土,除去八六之外还得容纳超过总人口八成以上的人民,使得八十五区当中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开辟足以养活所有人的农地了。邻近诸国也都在「军团」的威胁及电磁干扰之下断绝联系,因此别说是贸易或外交,甚至无法确定那些国家是否还存在。蕾娜喝了一小口与自己朦胧记忆中风味并不相同的红茶,动手切开以小麦蛋白重现外貌及滋味的合成肉。
只有加在红茶中的糖渍木莓是种在院子里的真品,但按照现今共和国的平均住宅水准,别说是拥有这类植栽的庭院,就连摆个小盆栽都嫌奢侈,因此这也算是稀有的珍品了。
母亲露出微笑说:
「蕾娜。我看你也差不多该退役了,找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结婚吧。」
蕾娜在心中暗自叹息。不但新闻中的战况报导每天都一样,就连母亲的这番话也是。
门当户对、风范、身分、血统、优良的血脉。
她看着母亲身上和过去米利杰家还是贵族时所兴建的这幢豪奢宅邸十分相配,但只要踏出屋外就会显得与时代脱节的,拖着长长裙摆的丝绢礼服。
仿佛还停留在那个幸福的时光当中。
仿佛将自己封闭在美好的小小梦境里,对外面的世界视若无睹一样。
「不管是『军团』还是那些八六,本来就不是贵为米利杰家千金的你该接触的对象。虽然你那故去的父亲的确是一位堂堂的军人,但现在这个时代哪里还有什么战争呢?」
不是这样的时代了?现在我们与「军团」正激战不休啊。只是因为战场在遥远的彼方,也没有人从前线归来,所以这些年来对于民众而言,战争就像在看电影一样,一点也不真实,也很难感同身受。
「母亲大人,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而且,那些人不叫作八六,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和国国民。」
母亲听到之后,那张优雅而精致的脸庞露出满面不悦。
「那些肮脏的有色种,算什么共和国国民啊?真是的,虽说不给饲料就不会乖乖工作是家畜的本性,但政府居然也允许那种玩意儿有机会再度踏上共和国的土地呀。」
投身军伍的八六及其家人,有机会重新获得共和国的公民权。虽然在充斥种族歧视分子的八十五区当中,为了那些人的安全而完全封锁了居住所在情报,但开战至今已经九年,想必返回故居重温和平时光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蕾娜认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他们绝对当得起这样的报酬,可是身为既得利益者却不认为他们值得如此回报的典型案例,就在自己眼前摇着头怨叹道:
「唉唉,真是恶心呀。一想到那些类人猿直到十年前都还在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街道上横行,接下来又有机会在街上见到那群玩意儿,真是令人难受。这些恶心的东西,对于共和国的自由与平等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侮辱啊。」
「……我认为真正侮辱了自由与平等的,是母亲大人方才那番话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楞神的母亲,蕾娜这次真的叹出气来。
这个人真的什么也不明白呢。
不仅是母亲,现在共和国国民对于本国的共和体制、五色旗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尚的精神都感到极为自豪。在了解过去的王政体制及独裁国家的历史罪行后,民众对于高压统治感到憎恨、对于剥削感到愤怒、对于歧视感到不屑,认为屠杀是种恶魔般的行径而不齿。
但是他们却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共和国正在犯下同样的罪行。就算自己提出质疑,也只会得到旁人怜悯的目光。
『你居然分不出人和猪的差别啊。』
蕾娜不由得咬住染成淡红色的嘴唇。
言语是一种十分方便的道具。
能够轻易将事物的本质涂抹成另一种模样。光是换一个称呼,就能把人类变成猪猡。
母亲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即似乎想通了什么,展颜一笑。
「你父亲也是个对家畜慈悲为怀的好人呢,所以你才会有样学样吧?」
「……不,那是因为……」
虽然她也很尊敬那个强烈反对强制收容八六,直到最后都不断请求废除制度的父亲。但是她并不是单纯在有样学样。
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
从火焰中显现的,四只脚的蜘蛛轮廓。
描绘在装甲上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
朝着自己伸出救援的手。与生俱来的鲜红与漆黑。
——因为,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这段回忆被母亲很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过呀,蕾娜。家畜就该以家畜的方式对待,不要异想天开,你没办法让那些野蛮又愚昧的八六理解人类的理想与高尚情操。把他们关进笼子,让我们统一管理才是正确的做法。」
蕾娜只是默默吃完早餐,用餐巾擦擦嘴之后,站了起来。
「那么,我出门了,母亲大人。」
「您说要我变更负责的部队……是吗?」
沉稳的师团长办公室里贴着暗金色与胭脂色条纹壁纸。听见坐在古董书桌后方的师团长卡尔修达尔淮将向自己传达的调令,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白银色的双眸。
管制官随着部队重编而进行调任,其实很常见。在激战不断的前线地带,战力经常会减损到无法维持部队的地步,而将部队重编、统整,或是废除后设立新队的事情也是稀松平常。虽然蕾娜从未经历过此事,也不打算体验,但是在管制官的圈子里,下辖部队全军覆没其实是常有的事。
「军团」有多么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身为技术大国暨军事强国的齐亚德帝国,将他们剽悍的民族性和技术实力毫不保留地投注其中而开发出来的这些机械,拥有雄厚的武装及惊人的运动性能,以及超时代水准的高度自律判断能力,再加上那是货真价实的无人机,所以不会倦怠,也不会感到恐惧。在「军团」支配区域的深处,据说有着完全自动控制的生产兼修复工厂,所以无论折损多少无人机,没多久又会有新的一批大军铺天盖地而来。
而和国民认知完全背道而驰,实际上性能相当低劣的「破坏神」,损害程度当然不像官方所公布的那么轻微。其实每次出击都会造成大量损伤,只是随后都会补上同等数量的「零件」以维持战线罢了。
不过,蕾娜目前负责的部队,战损尚未到达如此严重的地步。
卡尔修达尔那张留有伤痕的脸孔露出笑容。他留着看起来稳重且颇具威严的落腮胡,身材高大,臂膀厚实。
「你所负责的部队并没有进行统整重编喔。其实,是某个部队的管制官要退役了。事出突然,才会急着从其他部队的管制官寻找替代人选。」
「是驻守重要据点的防卫部队吗?」
也就是那种不能为了选拔新任管制官而待命太久的部队。
「没错。是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通称先锋战队的部队。成员是从整个东部方面军选出的老鸟……嗯,简单来说就是精锐部队。」
蕾娜越听越感到不解,不禁皱起眉头。
第一战区不只是「重要」而已,那可是「军团」攻势最为猛烈的最重要防卫据点。而第一战队通常都是在各战区一手包办作战行动的主要部队。其重要性不是仅负责夜间警戒任务、支援任务,以及担当第一战队候补的第二到第四战队能够相提并论的。
「区区新晋少校的我,似乎没有资格肩负如此重责大任……」
卡尔修达尔闻言,露出苦笑。
「身为九一期最年少成员,也是最早荣升少校的才女居然说出这种丧气话?过度谦逊也会招来不必要的反感啊,蕾娜。」
「对不起,杰洛姆叔父大人。」
面对称呼自己「蕾娜」的卡尔修达尔,蕾娜也抛开属下的身分,乖顺地低头认错。卡尔修达尔是蕾娜已故父亲的好友,两人也都是九年前溃灭的共和国正规军当中少数的幸存者。过去来家里拜访的他,也会陪着年纪还小的蕾娜玩闹,在父亲死后,从葬礼的一切事宜到蕾娜成长至今都受了他不少关照。
「老实说……没有人有意愿担任先锋战队的管制官啊。」
「那不是……精锐部队吗?能够担任这种部队的指挥官,对于共和国军人而言,也算是难得的荣誉吧?」
蕾娜也知道,并不是每一位管制官都会克尽职守。有人会在管制室里看电视打电动,有人根本从未出现在管制室中,甚至有人故意不给予指示及情报,把处理终端惨死的模样当作刺激性的电影来欣赏,还有人和同事拿自家队伍全灭的天数来比赛。甚至可以说,认真指挥的管制官早已沦为少数派,不过……
「嗯,部队本身的确是菁英荟萃没错……」
卡尔修达尔说到一半,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先锋战队的队长机,个人代号『送葬者【Undertaker】』,有些蹊跷之处。」
送葬者。这还真是奇怪的代号。
「知道内情的管制官称他作『死神』,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据说,他会毁了管制官。」
「咦?」
蕾娜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因为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处理终端会毁了管制官?
怎么样才能办到呢?
「这应该是以讹传讹的鬼故事吧?」
「我可没有闲到在工作中把部下叫来闲聊啊……事实上,送葬者所属部队的管制官,提出调任或退役的人数多到不正常。其中有人在初次出击后便提出调任申请,也有人在退役后因不明原因自杀。」
「……您是说……自杀?」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啊……据说是会听见什么『亡灵之声』,在退役之后久久无法摆脱。」
「……」
蕾娜还是觉得,这听起来就像是没什么根据的鬼故事。
顾虑到陷入沉默的蕾娜,卡尔修达尔歪了歪头,话锋一转:
「蕾娜,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要直说喔。想留在现在的部队也没关系,而且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先锋部队是一支老鸟组成的部队。听说在出击时最好不要进行同步,只要执行最低限度的监视就好,指挥直接交由现场负责也没问题……」
蕾娜闻言用力抿起嘴唇。
「我愿意。无论是先锋战队的管理,或是指挥管制工作,我都会全心全意去做。」
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誉,能够接手最先锋部队的指挥工作更是无上的光荣,自己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真是拿这孩子没辙啊——卡尔修达尔眯细双眼这么想。
「只要保持在最低限度就好,除了必要的工作之外,千万不要自找麻烦啊……拜托你别再试着找底下的处理终端交流了。」
「了解部下是指挥官的职责。只要对方不拒绝,进行交流也是理所当然。」
「真是的……」
卡尔修达尔露出柔和的苦笑,叹了口气后从书桌抽屉拿出一叠文件,玩味地在蕾娜眼前晃了晃并说道:
「顺便再给你个提醒吧。麻烦你别在报告上记录阵亡人数了。既然官方的说法是前线没有任何活人存在,像这种纪录了不存在项目的文件,是不可能得到受理的……就算你用这种方式进行抗议,也早就没有人会在乎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默认……针对有色种的强制收容政策,明明早就站不住脚了。」
利用名为「军团」的强悍军事力量,瞬间席卷整个大陆的齐亚德帝国,却似乎早在四年前左右就已经亡国。
以往在阻电扰乱型无人机进行强烈电磁干扰的空档,能够零星接收到的帝国无线管制讯号,从那时候开始却突然了无音讯,再也没有接收到。虽然不清楚「军团」的失控行径有没有其他原因,但帝国八成是已经灭亡了。
拿「敌国的血统」作为表面上的理由,对八六进行的强制收容政策,打从敌国已然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延续下去的正当性。
即使如此,曾经品尝过「歧视」这种乐趣的国民们不愿意说停就停。借由践踏其他族群产生了自我优越的错觉,借由凌虐他人而误以为自己才是胜利者的感受。为了逃避遭到帝国及其武器重重包围的现实,用这种唾手可得的快乐来麻痹自我,怎么可能放得了手?
「若是默认这项错误,就成了帮凶。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可饶恕的……」
「蕾娜。」
听见这声平静的呼唤,蕾娜不得不闭上嘴巴。
「你有点过于理想化了。无论是对别人,或是对自己也好。所谓的理想,就是因为伸手无法触及,才会称作理想啊。」
「……可是……」
卡尔修达尔白银色的双眸带着怀念,接着有些苦涩地笑了。
「你真的和瓦兹拉夫很像啊……那么,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少校,我任命你自本日起就任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指挥管制官一职。好好努力吧。」
「非常感谢您。」
「……结果你真的接受啦?蕾娜,你到底有多爱管闲事啊?」
既然负责的部队变更了,也有许多事情必须跟着调整,像是设定知觉同步的对象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知觉同步开发团队的主任就是阿涅塔,所以蕾娜的设定变更与调整工作,就全都由她一手包办。在阿涅塔的建议下,蕾娜也顺便换下军服接受额外的检查。
在检查完成的空档,还留在检查室里的蕾娜将检查用的不织布罩袍整齐挂回衣架上,扣好衬衣的扣子后,才开口回应了隔着一片强化玻璃墙,待在观察室里的阿涅塔的话。
在王政时代作为离宫之用的研究楼,外观是潇洒的中期王政风格,但内部却为了迎合「未来风格」,大量采用金属与玻璃材料,加强了无机的质感。其中一面玻璃墙成了播放热带鱼和珊瑚礁影像的展示窗。
「反正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吧,阿涅塔。大概只是为了摸鱼才找的借口。」
蕾娜一边将两边的裤袜扣上吊带,一边笑着这么说。明明自己都老实接受了关于知觉同步的检查,阿涅塔还是这么爱担心呢。
「可是真的有人自杀了喔。」
待在玻璃墙与全像显示荧幕后面,忙着把变更后的设定值输入同步装置的阿涅塔,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的咖啡……或者该说是浓过头的泥水……一边这么说。
「虽然我也觉得亡灵啥的传言,只是闲闲没事的大叔瞎扯出来的鬼话,不过那个自杀的人可是拿霰弹枪对着自己的头轰下去了喔。」
穿好裙子,套上上衣,把扣子统统扣好之后,蕾娜才转头看了过去,并用单手把弯腰时滑落的银发拨到背后去。
「……真的吗?」
「因为我这边接到了委托,想要查清楚那个是不是知觉同步出了错的缘故。毕竟辞职倒还好解释,闹到自杀的程度对世间来说可就严重了呢。」
「结果呢?」
阿涅塔瞒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因为当事人都死了,所以我也没办法调查得多详细嘛。同步装置本身没有异常,就这样结案了。虽然我也曾经努力过,想叫他们把那个叫作……『送丧者』?把那个处理终端带来给我检查,可是那些输送部的蠢蛋却用『本机并未提供猪猡用的座位~~』这种话来搪塞。」
只见阿涅塔气愤难平地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哼着鼻子抱怨个不停。明明是个洋溢中性气息的美女,却老是这么粗鲁,所以才会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要是能带来这边的话,我就可以把头或是身体大卸八块仔细调查了呢,真是的。」
这种恶意满满的说话方式,让蕾娜皱起眉头。虽然她很清楚对方只是开玩笑,但是听了还是很难受。
「……那个,关于那位处理终端……」
「话说啊,我从宪兵部那里听说,处理终端那边的确是有送来报告书,但也只是走个形式的程度而已。报告上说他自己也没有任何头绪,但谁知道是不是在说谎呢。」
说到这边,阿涅塔有些讽刺地扬起嘴角。
「听说对方接到管制官死亡的消息,也只是回应了一句『这样啊』,如此而已。一副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呢。唉,反正八六就是这种玩意儿嘛。就算上官死了,也是不痛不痒的。」
「……」
望着不发一语的蕾娜,阿涅塔旋即收起笑容。
「……我说啊,蕾娜,你还是过来研究部这边吧。」
「?」
那双眼角如猫一般上扬的双眸,盯着感到不解的蕾娜。一对白银色的眼,露出格外真挚的感情。
「现在的军方根本就成了失业救济站嘛。研究部还算好,其他单位几乎都塞满了混吃等死的大号码区白痴。」
共和国现行的行政区以第一区为中央,透过中心正方形数的形式为其余行政区标上编号。而号码越大的区域,居住环境、治安和教育水准越为低落,失业率也越高。
「等到两年后『军团』消灭了,是要怎么办啊?没在战争的时候,挂着『军方退役』的头衔也不会比较好找工作呀。」
蕾娜微微苦笑。
「军团」将会在两年后全面停机。
这是掳获了无数架「军团」进行调查后所得到的真相。它们的中枢处理系统从一开始就被设定了无法变更的寿命,每一代版本的上限均为五万小时,大约接近六年。想必是用来预防意外的失控情况吧。
帝国八成在四年前就已经毁灭,两年后所有的「军团」也将会因为中枢处理系统崩坏而停摆。而实际在前线所观测到的「军团」数量,在这几年也有下滑的趋势。看来应该是得不到程式版本更新的机体,逐渐开始崩坏了。
「谢谢你。不过,『现在』还是战争时期呢。」
「那又怎样,反正你不做还有别人会做呀。」
阿涅塔也不愿退让。她伸手一挥,关掉了完成输入工作的全像荧幕,往前探出身子。
她语带厌恶地说道:
「真假姑且不论,对方可是那个脑袋不正常的处理终端耶,搞不好会有什么危险喔……毕竟我也不敢保证,进行知觉同步之后是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蕾娜微微睁大双眼,感到有些吃惊。
「……知觉同步不是早就已经证实安全无虞了吗?」
阿涅塔一脸搞砸了的表情,看来她刚才似乎把秘密说溜嘴了。接着,她压低音量继续说:
「毕竟……蕾娜啊,别忘了这个国家是什么德性。就算表面上讲得天花乱坠,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嘛。」
自诩为优越种族的共和国,绝对无法容许自国的技术有半点瑕疵。就算真的出了问题,也绝不会承认。无论是知觉同步……还是「破坏神」。
「实际上呢,就是借由观察那些拥有应该称之超能力的人之后,发现只要将脑中相关部位活性化,就能使用知觉同步。我们知道的只有这样而已……而这个也是。」
阿涅塔伸出一只手戳着同步装置这么说。外观华美的银质本体,镶着蓝色的结晶。而上头的结晶现在连着几条从资讯终端延伸出来的缆线,正在改写内部的资讯。
「因为最早成功进行同步的实验者,是具有亲生兄弟姐妹关系的『超能力者』,所以现在的管制官与处理终端,双方的同步装置必须灌上相当于二等亲关系的拟似遗传因子资讯。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就能让彼此成为同步对象,我也不清楚。」
「可是……这原来不就是你父亲所主持的研究吗?」
「是共同研究。作为基础理论的假说全都是由另一个人提出来的,爸爸只是负责实验环境的准备,还有协助志愿者重现实验结果而已。」
「那么,只要找那个人问清楚不就好了?」
这时候,阿涅塔的眼神变得极为冷酷。
「没办法……因为那个人已经被归类为八六了。」
不被当成人类看待的八六,名字也不会被记录下来,只会在收容时得到一个便于管理的号码而已。至于那个人究竟被隔离在哪个收容所,现在就算想查也不可能查得出来了。
「现在的同步装置内建了安全装置,所以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假设与复数对象进行视觉同步,就会让脑袋负荷过重而烧坏,若是以最大同步率进行长时间同步,也会导致自我崩坏。如果活性化过度,也有可能会『回不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就像我爸当年的意外。」
「……」
阿涅塔的父亲,约瑟夫·冯·潘洛斯博士,在完成知觉同步理论与同步装置后没多久,就因为实验中的意外而发疯至死。
听说是因为同步装置的神经活性率,不小心设定成理论上最大值的缘故。他很有可能潜入了比集体无意识更深的「某处」,在人类化为一个「整体」的所在——也就是整个世界构成的集体无意识当中。
「目前也不确定长期使用是否会带来不良影响……八六死了就死了,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可是会很困扰喔。」
听到这番说词,蕾娜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但她知道阿涅塔没有恶意,单纯为自己担心而已。
「可是……因为这样而逃避就太卑鄙了。」
阿涅塔一脸早就听腻了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啦好啦,你实在很爱多管闲事耶。」
一瞬间,尴尬的沉默充斥在玻璃墙的两侧。
阿涅塔似乎想打破尴尬,脸上突然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说到这个呢,蕾娜。你要不要来点戚风蛋糕?是我的新作品喔,用了真的鸡蛋。」
「咦!」
望着蕾娜仿佛竖起不存在的猫耳的模样,阿涅塔拼命忍住笑意。
再怎么说,蕾娜也是个女孩子。只要拿出甜食就会乖乖上钩,而且这可是用了大量蛋白的戚风蛋糕。现今,在没有本钱开设养鸡场的共和国当中,这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这果然是只有过去身为贵族阶级,而且有能力在宅邸广阔的庭院中养鸡的潘洛斯家大小姐,才能负担得起的兴趣。
不过。
「呃……这次应该不会是那种明明没加起司却跑出起司味,或是看起来好像会吐出黑烟,不然就是外表像是那个……像青蛙一样的……东西吧……?」
附带一提,这些都是过去试吃了阿涅塔制作的泡芙后,所留下的感想。
最后所提到的那个,正确来说是「像只被辗死的肥蟾蜍尸体」。形状姑且不论,但不知为何就连颜色也栩栩如生。
「这次绝对没问题。昨天正好有人来相亲,所以已经通过实验了。」
虽然那位仁兄在第五号实验品时就口吐白沫遭到击沉了。
「那就好……话说,就算你不中意人家,至少也得把成功的新品分一些给对方吧。」
「那还用说。我可是特地在上头加了超可爱的装饰,再用粉红色包装纸和缎带包起来,附上一张带着唇印的卡片,写着『我心爱的西奥博尔德亲启』,寄去了他与情人同居的公寓呢。」
「……」
蕾娜听着听着,也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对方了。
蕾娜在自宅的房间里,把那条在享受着红茶与蛋糕,跟阿涅塔闲聊的时光中,将资料改写完成的同步装置戴在脖子上。
这条外型优美的银环,上头有着白系种喜爱的纤细花纹,宛如一条设计洗炼的颈链。演算用的拟似神经结晶周围镶着一圈装饰用的小粒结晶,那光彩夺目的外观,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它和耳麦、喉麦一样都是军用的通讯机器。
忽然间,她想起白天听见的那段话。
死神。甚至出现了自杀的案例。对于别人的死亡漠不关心的——那位八六。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肯定——很讨厌我们这些人吧?
蕾娜甩甩头,轻吐一口气。
并下定决心。
「——装置启动。」
她启动了知觉同步。这是一种不受距离、天候与地形影响,启动时也不受场所时间限制的划时代双向通讯手段。
连结完成。未发生错误。接着,耳边响起了不存在于这个房间的些微杂音。
「管制一号呼叫先锋战队各员——大家好,自本日起,将由我负责贵队的指挥管制工作。」
语落之后,对方陷入一阵似乎感到有些困惑的沉默。
蕾娜对此感到悲哀。
自己只是像这样在上任时简单打个招呼,战队的每个人却都表现出困惑的反应。
这明明是人与人之间,理所当然的交际方式才对。
困惑的氛围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从听觉同步的另一端传来了一道平静而颇为年轻的嗓音,如此回应:
『你好,管制一号。我是先锋战队队长,个人代号「送葬者」。』
不同于这个不祥的别称及传闻,对方说话不但字正腔圆,嗓音也宛如林中湖水那般沉静。听起来像是原本出身自中上阶层的人,是个年纪大概与自己相仿的少年。
『关于管制官调任一事,我方已确实收到通知。自本日起还请多指教。』
听着这不难想像其人木讷寡言的冷淡嗓音,蕾娜露出微笑。
没错,只要像这样直接进行对话,马上就能明白了。根本再清楚不过呢。
他们也是人。
才不是什么八六,不是比人类低一级的东西。
「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喽,送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