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登遇见那个死神,是在入伍半年后分发到的战队里。
就在入伍后各自被分散到不同单位的最后一名友人也离开人世的隔天。
在入伍之前,他一直被人藏匿在八十五区内。
是个经营全住宿制私立学校的白系种的老妇人。
不管是她的学生还是附近的小孩,只要藏得下,她就会尽量把八六的小孩藏在学校宿舍里。
就这样来到第五年,在某人的告密下曝光后,迎来了护送的士兵。然而老妇人还是不愿放弃,拼命用良心和正义试图说服对方,却只换来了他们的嘲笑与怒骂。
用运输家畜的卡车载满了小孩子,士兵们毫无罪恶感地离去。就在卡车离去时,追在后头的老妇人拼了命大喊。
老妇人从未说过任何不雅的词汇。她的个性严谨又甘于清贫,每当莱登他们出于好奇或是好玩而把那种话说出口时,她就会如烈火般发怒。
当时,她激动到神情扭曲,流着泪水疯狂大叫:
「下地狱去吧,你们这些人渣!」
她在呐喊之后,趴在路上放声大哭的身影,莱登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莱登相当不爽。因为那个拥有死神别称,和自己同龄的战队长,处事态度随便到令人难以置信。
不管是从来不让部队进行巡逻、一个人跑去可能有「军团」埋伏的废墟探索,甚至在雷达没有任何反应的状况下,发布出击命令。虽然他每一次都准确到让人发毛,但是看在莱登眼里,这些行为就和自杀没有两样。
他非常火大。
一起入伍的友人虽然全都死了,但他们到死为止都用尽全力在战斗。那位老妇人也是。冒着可能被射杀的风险,也要拼命保护莱登他们。
反观这家伙。不管是其他人死了,或是自己死了都无所谓的样子。
忍耐到了极限而出手,是在他入队的半个月后,为了始终被队长叫停的巡逻任务而起口角。
虽然脑袋还有点理智,考量到彼此体格的差距多少控制了点力道,但威力仍然足以将当时个子还很娇小的辛揍飞出去。莱登对着滚在地上满是尘埃的对手怒吼了声「别开玩笑了!」但那双红色眼眸依旧不见一丝动摇,十分沉稳地与自己对望。
「……没有向你说明,是我的错。」
对方一边吐出口中的血,一边站了起来。动作相当流畅,看来造成的伤害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只是按照过去的经验,在没有实际听见之前,任谁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我才不想浪费时间。」
「啊?你是在说什么鬼话?」
「过阵子就有机会告诉你了。还有……」
说到这里,辛就朝着莱登脸上猛力挥了一拳。
以矮小的身躯挥出扎实无比的一击,威力十分可观。由于重心移动和力量的传递没有一丝一毫浪费,莱登就这么干净俐落地被击倒了,脑袋也有些发昏。
「挨打我就会打回去。我不会手下留情,如果你觉得那也没差,就来打一场吧。」
莱登想着这家伙是怎样,便拿出真本事揍了过去。
就结论来说,莱登输了。而且还是一面倒。比莱登在战场上多活了一年的辛,就是如此善于面对及使用暴力。
真是个讨人厌却有两把刷子的家伙——打完之后,他对辛的印象也稍稍改观。而在隔年听到这件插曲的赛欧,目瞪口呆地表示这又不是漫画情节,真是有够丢脸,但莱登觉得真正不了解的人是赛欧。不过身为当事人的辛居然也笑了,实在是搞不懂那个笨蛋到底在想什么。
「到时候你可一定要交代清楚啊。」在大打出手的隔天,莱登那张满是伤口的嘴巴,只挤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而在下一次的战斗中,他听见了大批亡灵的凄厉惨叫。
为何不需要巡逻……为何辛能够具备超出年纪的沉稳?在那一战中,莱登似乎有了答案。
†
先锋战队的队舍在熄灯后便归于寂静。而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的莱登,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起身查看。
望向门没关上的隔壁卧室,发现辛就站在昏暗的室内,那扇被月光映成蓝色的窗前。
「你刚才是不是在跟谁说话?」
莱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楼下的淋浴室和一旁的更衣室里,微微传来辛说话的声音。
只把视线转向莱登这边的辛,点点头回了声「是啊」。超龄的沉着,以及永不动摇的冷漠性格,让那双注视着莱登的红色眼眸,显得极为冷冽。
「是少校。刚才她跟我同步连结,就聊了一下。」
「……哦,她竟然主动联系啊。那位大小姐意外的有毅力啊。」
莱登有些佩服。因为凡是听过「那个」的管制官,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再与辛进行同步。
探出领口的脖子没有半点遮掩,完全暴露在外。莱登的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圈红色伤痕上。
宛如斩首伤口一样凄惨的那道伤痕,莱登曾经听辛解释过来龙去脉。他也知道,辛是因为这个才获得了听见亡灵之声的异能。
好个宁静的夜晚。至少对莱登来说是这样。
但是对辛来说……对于这个无意间得到了异能,听得见无数亡灵永不止息的呐喊声的这位同胞来说,这个夜晚想必还是充斥着令人难以想像的悲叹与哀号吧。
无时无刻听着这样的声音,怎么可能还保持正常人的感性。将自己的感性反覆破坏、削除,最后得到的结果,恐怕就是这位心若磐石,冷漠至极的死神吧。
死神望着莱登。用那双红色眼眸,用那双仿佛能冻结一切的血色眼眸望着。
莱登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而是被遗落在遥远的战场彼方,被他所苦苦寻求的首级所囚禁。
「我要睡了。有话等明天再说吧。」
「……喔,抱歉啦。」
看莱登花了点功夫关上有点故障的门,听着他的脚步声返回隔壁房间,传出弹簧床吱嘎作响的声音后,辛依旧待在透过窗户玻璃照入室内的蓝色月光中,凝视战场的另一端,一动也不动。
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就能听见那有如星辰的耳语一般,弥漫在整片夜色之中,无数亡灵的声音。呻吟、惨叫、悲叹、哀号,以及意味不明的机械话语。专心致志地穿过这些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在离此处极为遥远的某个呼唤声上。
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以人类的身分对自己说话,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不过和那时一样,还是同样的一句话。
每天晚上,只要听见这个声音就会醒来。这个声音从不允许自己忘记它的存在,哪怕只有一晚。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
试图绞碎、撕裂脖子的握力和重量。
近在咫尺,隔着眼镜俯视着自己,泛着憎恶的黑色眼瞳。
窒息带来的痛苦,以及甚至压过肉体上的痛苦,哥哥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罪孽【SIN】。这就是你的名字。不觉得很适合你吗?
就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
同样的声音,也从遥远的彼方呼唤自己。从五年前那个人在东部战线一隅的废墟里死去时,就这样一直不断呼唤着自己。
伸手触摸冰冷的玻璃,明知对方听不到,辛却还是轻声呢喃:
「我马上就能去找你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