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一瞬间,她无法理解辛所说的话。
全军覆没?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你是在……说什么……」
这时,蕾娜猛然惊觉。
六年前自己遇见的雷是八六,也是处理终端。
八六为了让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权,才会自愿前往绝望的战场。
既然如此,辛身为雷的弟弟——在雷选择从军后,就该恢复共和国公民身分的辛,现在为何会以处理终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战场上?
其他处理终端也一样。既然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上战场,那么这几万人的双亲和兄弟姐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
『没错,就和你想像的一样。那些白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八六拿回公民权。』
『只是拿这个当诱饵进行征兵,然后榨干我们的每一分价值而已。猪就是猪,有够恶心。』
蕾娜立刻摇了摇头。按照她的伦理观念,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共和国。养育她的祖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赛欧轻轻叹气。那不是责备,而是苦闷又带点顾虑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从开战到现在,你曾经在八十五区内见过任何一个八六吗?』
「……啊——!」
以公民权作为交换,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当事人在期满之前战死,家人获得公民权的权益依旧受到保障。
可是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这段期间阵亡的人,他们的家人应该早就取回公民权了,可是蕾娜却从没见过……真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见过。虽然她从未离开过第一区,而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本来就极为稀少,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没见过——!
她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为止出现过好几个线索。身为兄弟档的雷与辛。在收容当时还是幼童,上头应该还有双亲和兄姐的处理终端们。只有白系种存在的第一区。她对这些异状视而不见,直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相信共和国的清白。
『因为大多处理终端在期满之前就阵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当作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问题。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却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代号者」。活得越久,脑筋就越灵活,也会被其他八六视为英雄。要是这些人变成叛乱的火种就糟了——共和国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莱登的声音很平静。
其中蕴含着对于共和国的愤怒,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事到如今又何必发怒的想法。
『所以他们总是让「代号者」四处转战各战线的激战区,增加阵亡的机会。实际上,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代号者」,多半都会死在这一步。而那些仍旧大难不死,又不肯乖乖就范的滑头,最后来到的终点站就是这里。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防卫战队。这里就是最终的处理场。上了处分名单的「代号者」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收集起来扔进这支部队,让他们战斗到全军覆没为止。不必期待兵员补充了,等我们全灭之后,他们才会送来下一批待处分人员过来——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驻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错乱。
不是为了让他们守住防线,而是为了让他们牺牲而上战场。
这已经不是什么强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敌之手的屠杀行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后一缕希望,如此说道:
「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的话……」
『啊啊,的确也出现过这样不识趣的家伙呢……为了把这种家伙处分掉,在这里所接到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走到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没人生还了。对那些白猪来说,就是垃圾终于处理完毕,万事大吉。』
「……!」
共和国把他们赶到致命的战场守卫防线,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还巴不得他们在战场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会变成眼中钉,被扔进以送死为目的的部队里——即使如此还是活了下来的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就会收到一项露骨至极的命令。
因为愤怒,让蕾娜的眼眶泛泪。
这个国家究竟……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
已经腐败不堪了。
她想起赛欧和莱登总是把好闲好无聊挂在嘴边。
也想起自己问辛退伍后想做什么,对方却回答没想过的这件事情。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花时间投资未来,也没有值得去梦想的未来。
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张不知何时会执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会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签发的死刑执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状况下……?」
『是的……对不起。辛和莱登,还有我们大家都对少校开不了口。』
「是从……什么时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反观可蕾娜的语气,却随意到很不自然。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喽。因为不管是我的姐姐、赛欧的爸爸妈妈,还是辛的家人,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回来,而我们也被禁止离开收容所。那些白猪怎么可能遵守承诺……大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现实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战斗!不如逃走……你们不觉得这样正是对共和国复仇的好机会吗?」
听见蕾娜如哀号般的质问,莱登闭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军团』大军,后面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地雷区和迎击炮。至于叛乱,虽然这主意也不错……但现在八六【我们】的人数减少太多了,没有条件这么做。」
换成是父母那一辈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当时的他们,比起推翻共和国,更希望能让家人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选择上了战场。而且要是他们放弃战斗,最先牺牲的还是被关在铁幕之外,强制收容所内的家人。所以他们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哄骗继续奋战,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父母那一辈牺牲之后,他们的兄姐终于明白公民权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也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祖国是公民的义务,他们希望透过为国捐躯的行为,取回被祖国践踏的自我存在证明【身分】和矜持【尊严】。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那群放弃护国义务的白猪。
但对于莱登他们来说,就连这点认知也没有了。
自己该守护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而在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狭小的囚笼当中时,年纪还太过幼小。
无论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记忆,或是被当成人类对待的经验,对他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下,被视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种环境,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为立国精神的那个共和国,他们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们培养出身为公民的自觉与荣耀之前,就被打落为家畜了。
莱登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共和国国民。
他们是八六——生于战场死于战场,以这个四面受敌的战场为故国,战死方休的战斗之民。这才是他们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
那个叫作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家,那群白猪栖息的「异国」,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那么,你们又为何……』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义务回答。
然而,莱登之所以愿意替她解答,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实在蠢得可怜,就算遭受痛骂、被那些亡者的叫唤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咬紧牙关死缠着他们不放,所以才让莱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见同伴们保持沉默,知道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是受到一个第九区的白系种老婆婆保护。」
『……?这是……』
「把辛养育成人的,是一个拒绝调任,留在强制收容所的白系种神父。关于赛欧的队长,他之前就提过了。但我们每个人也都见识过白猪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见识过一样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洁情操,他们全都见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做了个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决定我们该选择做哪一种人。」
莱登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想办法伸展身子,仰望着天空。
那个老婆婆教给自己向神还是啥玩意儿的祈祷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声的模样,至今仍然无法忘怀。
「所谓的复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军团』从眼前通过……哎,虽然我们会死,但共和国也会因此灭亡。让那群蠢猪遭到报应,统统死于非命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虽然也会牵连到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们也没几年好活了。放弃挣扎这种事……其实对于处理终端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啊,想必会有一些白系种跳出来喊着『我们才没有故意要你们去死!』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那一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
另一头的蕾娜似乎没办法理解的样子。她的沉默,忠实反映出「这样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的疑惑。莱登忍不住失笑。这名少女真的是养在温室里的傻孩子啊,复仇这个概念大概离她很遥远吧。
把憎恨的对象杀死就算了事?复仇和憎恶才不是这么轻率的事情。
「非得让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哭着爬到脚边求我们原谅,再杀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复仇啊……可是,那些至今为止做了不知多少无耻勾当的白猪,就算遭到反叛而灭国,也不可能让他们真心反省吧。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无脑摆到一旁,一边痛骂别人的无能和无脑,一边自以为是悲剧当中的主角,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而已……就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难道我们还得把自己的水准拉到和他们一样低吗?」
不知不觉间,莱登的语气变得十分不屑。
要说什么无法原谅,这种行为才是他们自己最无法原谅的。
嘲笑老婆婆遵从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为的那些士兵。
对于战争这个现实视而不见,躲在要塞墙中这个脆弱梦境的国民。
不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乐于剥夺他人权利,不但不引以为耻,还大言不惭地强调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种,无法理解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有多么矛盾的白猪们。
谁要变成跟那些家伙一样啊。
「就因为被垃圾当成垃圾对待,自己也还以颜色的话,就同样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选择在这里与『军团』战斗而死,或是乖乖放弃等死的话,我宁可选择一路战斗到死为止。我们不会放弃,也不会逃避。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证明【骄傲】……虽然间接保住了白猪的性命这点很让人不爽,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们是八六。是被遗弃在战场,属于战场的民族。
一直奋战到无法战斗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们的荣誉。
少女管制官不由得紧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铁锈味,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只有死亡,也是一样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希望他们过来复仇一样,让莱登苦笑起来。
「因为知道明天会死,干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这种笨蛋吗?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还能选择走上去的方式,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要自己选择,自己做出决定。然后只要照那样活下去就好。」
正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那等在尽头无谓又惨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看见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躯,就待在空荡荡的机库前方,敞开的铁卷门旁,莱登便停下了脚步。晚风微微带着秋意,月亮带着一抹幽蓝,星辰闪耀刺眼,天顶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旧会无情地在夜空中散发如美玉般的光辉。
世界不是因人类而美丽。这个世界绝不会特意眷顾人类这样渺小的存在。
「——别找了,这也没办法。今天也谢谢你了。」
「……哔。」
莱登目送垂头丧气(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压低了前脚)的菲多默默离去后,才对着走了过来的辛说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好像怎么样也找不到智世的机体碎片。已经好久没有碰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状况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飞机模型拆来用啊。机翼那一块不就刚刚好……不过,居然连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种炮击打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战区域搜索了很久吧。这种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只是跟在死神身边,看他把阵亡者姓名变成铝制的墓碑,才学会了把这种东西列为最优先搜索对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莱登曾经从辛那里听说过。当时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标志碎片,也和那些还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样,都放在「送葬者」的驾驶舱里。
高举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标志。他在某处的废墟找到遗骸和机体残骸后,就把这个标志继承下来了,只是把武器换成了铁锹而已。
「你应该也并不在意,但好歹让我说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辛的异能可以侦测敌人在哪里,却无法分辨有什么敌人。虽然能从布署和数量来推测机种,但是要他推测出混在大后方集团中的区区一架机体,而且还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辛瞥了莱登一眼,默默地耸耸肩。看起来真的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莱登就安心了。他们是在有所觉悟之下,全力奋战而死的。能够负起这个责任的,也只有死者本人了。
看见那双透彻的红色眼眸望向白天战斗区域的天空,莱登也望向那里。白天轰来的那个超长距离炮……
「……我本来以为下次会直接攻击基地啊,没想到竟然没来。」
「重炮的用途是大范围压制和破坏固定目标,不是用来狙击机甲兵器,也不会浪费在区区一个战队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来的目标吧。我想那次只是为了试射顺便对准我们而已。」
莱登低沉一笑。
「一个顺便,就杀了四个人是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
「等到它彻底完成,别说是四个人,就连共和国都会灭亡。对我们来说倒是无所谓……不过少校就不是这样了。要是能找到对策就好了。」
听见辛平淡地这么说,莱登暗忖着「是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发现就是。
「……怎么了?」
「没什么啊。」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过他主动关心起管制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只要执行炮击就必须仰赖前进观测机的协助,就算是长距离炮兵型也不例外。不过目前它本身也还是完全停机的状态。」
「你感觉得到?」
「我记住声音了。只要对方再次行动,我就会感觉到……但我想,对方恐怕不会再次发动炮击了。」
「……?」
莱登不解地回望着辛。而辛依旧凝视着遥远战场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我找到了。那时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负责前进观测的斥候型的光学感应器吧。」
「……!你的哥哥吗……!」
莱登不禁倒抽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个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却与它所指挥的「军团」交战过好几次,思虑精密而冷酷,战术风格狡猾多变的「牧羊人」。
盯着疑似是对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轻轻地笑了。
那是敬畏与勇猛各占一半,意图冲入绝地的战鬼的笑容。削瘦的身躯因战意而不住颤抖。他下意识用双手抱住身体,似乎是想要抑制住这股激动。
「虽然我已经发现他就在战区的深处,但对方也同样发现我了。从下次开始,对方就会拿出真本事,不会再出现那种光靠炮击轰炸的半吊子攻势了。」
看见平时总是沉着冷静的同袍,此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展现出近乎疯狂的情感,让莱登不禁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辛一直在寻找哥哥的首级。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的首级。那个带走了死在东部战线某处废墟的哥哥的首级,寄宿着哥哥临终声音的「军团」。
死神自嘲地笑了。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像一把只愿痛饮猎物鲜血,从无数死战之中化茧成蝶的古刀,那样地冷冽而凶残。
「这样的发展对我来说求之不得,但你们可是抽到下下签了呢……你打算怎么办?抢在明天死去之前,今天自己先上吊吗?」
莱登也露出狰狞的笑容。但是他的凶猛,却像是一匹为了生存下去,什么都能杀来吃的饿狼,是一种充满野性而狂暴无比的生存渴望。
这时,莱登看见机库里头的那行倒数文字。
『距离退伍还有一二九日!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伍就代表他们的死亡。那行开朗到不行的文字,其实是死刑执行日的倒数计时。
那个被迫中断的倒数计时,正确的剩余天数是三十二天。莱登他们早已下定决心,即使数字归零,到了最后的那一天,也会战斗到死亡为止。
「别开玩笑了……当然是要陪你走到最后啊,我们的『死神』。」
†
「唉,应该说……很有我们国家的风格吗?」
不出所料,听完一切内幕的阿涅塔,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为防隔墙有耳,地点选在她的研究室,还特地支开了所有人。桌上摆着一对黑兔与白兔马克杯,里头装了咖啡,另外还有颜色相当奇特,半紫半粉红的饼干。
「拜托你了,阿涅塔,帮帮我好吗?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阿涅塔的表情依旧兴致缺缺,只见她伸手捏起一块饼干。
白银眼眸一转,望向蕾娜说道: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她的眼神就像在世上生存了千年之久,已然厌倦一切的魔女,理智而淡漠。
「上电视发表演说?找大人物直接谈判?你也知道根本没用吧。事到如今,要是光靠充满理想的言语攻势,就能让大家洗心革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吗?」
「这……」
「可以收手了吧?你无能为力的。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所以就别再——」
「别说了,阿涅塔。」
不堪入耳的话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对方是自己很重要的挚友。即使如此,唯独那句话怎样都不可原谅。
「这是人命关天的问题。你明明知道的……拜托你别闹了,不要再拿『做也是白做』这种借口假装自己是个坏人了。」
「别再闹下去的人是你才对!」
阿涅塔突然站了起来,气势凶猛到让蕾娜顿时倒抽一口气。
「放弃吧。真的不要再闹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替那些人做些什么!」
「阿涅塔……?」
「以前我有个朋友。」
怒吼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阿涅塔以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就像个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而后悔莫及的小女孩一样,声音是如此软弱而无助。
「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我爸和那个人的爸爸是同一所大学的研究者,所以也成了好友,而我也经常和他一起玩耍。他妈妈那一边的族人代代都传承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妈妈、年纪大他很多的哥哥和他自己,就算分隔异地也能稍微感应到彼此的情绪。」
阿涅塔的父亲是脑神经科学家,从事人与人交流时脑部运作状况的研究。
那个人的父亲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目标是创造能与人类成为朋友的人工智慧。
所以他们两位所进行的研究,实际上一点也不危险。只是让实验对象戴着像玩具的感应器,和待在其他房间的另一个实验对象说话而已。由于实验过程像玩游戏一样简单,所以阿涅塔跟父亲撒撒娇之后,也如愿参与了好几次实验。重现实验的实验对象,都是从父亲研究室的学生当中募集的,在学分和母亲的茶点诱惑之下,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参加。
那时,虽然几乎没有得到成果,却很开心。
「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他们才刚上小学不久,但邻居家小孩却再也没去上学了。可以想见当时有色种的处境有多么恶劣。
在学校因为「这个人跟肮脏的有色种交朋友」这种理由遭到霸凌的阿涅塔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把怒气发在等她回家一起玩的那个小孩身上。
因为大吵了一架而情绪失控的阿涅塔,终于忍不住说出「肮脏的有色种」这种话来。
那个小孩并没有露出受伤或屈辱的表情。只是一脸困惑地望着阿涅塔,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即使如此,自己和那个小孩之间还是产生了无法抹灭的裂痕,而造成裂痕的责任在于自己的这个事实,让阿涅塔感到非常害怕。
因为她很害怕,所以就……
当时,父母为了要不要将朋友一家人藏匿起来这件事,反覆讨论了很久。担忧万一东窗事发会给家人带来危险,因而犹豫不决的父亲问了阿涅塔的意见。
面对心里其实希望女儿给自己最后一丝勇气的父亲,阿涅塔却给出完全相反的意见。
我才不管那个人呢。我才不要为了那种人冒险。
就在隔天,那个小孩和他们一家就被带往强制收容所了。
我们也没办法啊,反正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改变了。她只能这样想。
可是……
阿涅塔发疯似的笑着。然而见到这一幕的蕾娜却想着,这位友人是多么为我着想啊。
「蕾娜啊。虽然你表现得像个圣女一样,但事到如今你也跟我同罪喔……不然你觉得那个同步装置究竟牺牲了多少八六?」
「难不成……」
人体实验——…………
「因为这是要用来对话的装置,当然不可能用动物做实验吧。政府明明老是说八六不是人,却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选择性放宽标准……因为迫于必须尽快拿出成果的压力,研究便在无视实验对象的条件下继续下去了。父亲则是被指派为研究的主导者。」
虽然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跟阿涅塔说,可是所有留下来的纪录她全都看了。
因为超出负荷而烧掉大脑或是自我界线崩坏等等,所有人都是受尽折磨而死。
而且大人都送去战斗和服劳役,所以实验对象都是小孩子。
八六是用编号来管理的,纪录上不会出现任何名字。因此——
无论是父亲或是其他人,都不清楚位于远方某处收容所当中的实验室里,某个死状最为凄惨的实验对象,也就是和那个小孩同龄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那次事件不是意外。爸爸他是自杀的。」
对朋友见死不救,还让他们饱受折磨而死的自己,才是最该受尽痛苦而死的人,
父亲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怎么可能会是设定错误。
既然如此,对那个小孩见死不救的自己,也应该背负同样的罪孽。基于这样的想法,阿涅塔才接手了研究计划。
后来,接到了调查自杀管制官的同步装置的委托,又听见原因可能来是一个处理终端时,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要是跟他们说,因为调查上的需要,请把那个人带来,会怎么样呢?
只要用贵重的样本当理由,就能把对方留置到战争结束。虽然这样做跟软禁没什么两样,但至少能让对方活得久一点。至少,自己还能拯救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自己可是连对童年玩伴的那个小孩都没有伸出援手啊。
听到运输部的那些人渣用不是自己的工作为由推托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看吧,自己果然什么也办不到。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阿涅塔如此嘲笑蕾娜。嘲笑到现在还没有想通,好像完全不知道人类的恶意是没有底限的,这位善良又愚蠢的好友。
「你的确改变了某些事——就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了更久,那些人才会接到大剌剌叫他们去死的命令,不是吗?要是受到的待遇没这么好,早早解脱的话,就不会接到这种可怕的命令了,都是因为你,才让他们必须面对这个!」
只见蕾娜倒抽一口气。看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真是大快人心啊,但同时自己心里也感到十分愧疚。
我……
又一次……
伸手抓起杯子,扔进垃圾桶里。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记得当时还说着什么「我们找个能凑成一对的吧!」于是就一起选好款式才买下的马克杯。而且第一次用这个杯子泡咖啡时,也是在这个房间。
脆弱的瓷器裂成无数碎片,发出如哀号般的声响。
「我最讨厌你了,蕾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
在那之后,先锋战队又接到两次出击任务,这两次总共牺牲了三个人。
从这两次作战都能很明显感觉得到「军团」的战术和以往截然不同。和上次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时候一样,战术十分高明,精密而冷酷,狡猾多变。辛说这是因为有「牧羊人」在的关系。在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那一战之后,虽然「牧羊人」没有亲上火线,却从后方进行指挥。
在这段时间,蕾娜完全帮不上忙。哪怕是一发掩护射击,或是撤回处刑命令的陈情。
就这样,他们终于接到了那个通知。
「前往『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的……长期侦察任务——?」
看见显示在资讯终端上头那个荒唐至极的通知时,蕾娜忍不住痛苦呻吟。
参加战力:本任务启动时依然健在的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所有「破坏神」机组。
侦察目标:所能推进的最终位置。
任务时间:不限。但期间若有成员后退,则视为阵前逃亡,就地处决。
伴随本任务的处置,则是包含知觉同步对象登录资料、友机识别登录,及共和国军籍等资料全数抹消。
侦察任务的携带物资,各一个月分量。
此外,其他部队及本部将不会为本次作战提供任何支援。
……太乱来了。
这根本不是侦察,也不是作战,而是叫他们毫无意义深入敌阵之中,一路推进到阵亡为止的命令。只差没有直接写明「请你们去送死」而已。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别说是一个月,就连几天也撑不过去吧。面对源源不绝的「军团」,侦察队转眼间就会出现伤亡甚至全灭了。在这一连串无意义战斗的最后,他们就这么被扔在战场上,走向死亡。
下达这种命令,放任这种事情发生的共和国,还是原来那个共和国吗?
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碎,她撞倒椅子,猛力站了起来。
「你希望我撤回特别侦察任务?是这样吗,蕾娜?」
「拜托您了,杰洛姆叔父大人。我们不能放任这种事情继续下去。」
站在最后的希望卡尔修塔尔面前,蕾娜只是不断低头恳求。
为了阻止作战而四处奔走的过程中,调查了许多资料才发现,就连这种离谱到极点的命令,在共和国军里都是行之有年的「传统」了。
不光是先锋战队。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剃刀」、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长弓」、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大榔头」。这些战队全都在六个月的任期中全军覆没,极少数的幸存者也会在最后收到同样的「特别侦察」命令。生还率清一色都是零。这就是用来把活到最后的八六「处理干净」的最终处理场——
卡尔修塔尔望向放在手边的文件。
「……真不简单啊。下达特别侦察任务的时候,通常只剩下一两名成员能够参加。你是第一个能让他们以小队规模执行任务的管制官呢,蕾娜——所以我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自找麻烦吗?」
「……!」
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得更久,才会——
蕾娜想起阿涅塔最后抛下的那番话,心生胆怯。她咬紧牙关,努力地忍耐。
「拜托您。共和国不该……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
「若是您认为光靠伦理或正义不足以打动人心……那么换成国家利益又如何呢?让那些优秀的处理终端白白牺牲,是一种明显损害共和国战力,乃至于危害国民性命安全的行为。若是由叔父大人亲自出马,便能诉诸舆论或是在国防会议上据理力争……」
卡尔修塔尔眉头深锁,听完蕾娜的陈情后,依旧皱着眉头开口:
「八六的全灭才符合共和国的利益。这是共和国政府,乃至于共和国国民台面下的共识,而共和国国军则是将此共识付诸实行,你不觉得事实就是这样吗?」
「这……!」
蕾娜简直不敢相信。她甚至不顾礼仪,双手放在古董书桌上,身体前倾,靠向对方说道:
「您到底在说什么!正如我方才所言,这只会对共和国及其良心有损……」
「如果让八六存活到终战之后,过去针对他们的各种不公将会转化为责难与补偿。强制收容、财产充公、强制兵役,族繁不及备载。光是财产的补偿和赔偿就会是一项天文数字。若要为此而加税,你觉得如今的共和国国民会接受吗?」
「……这个……」
「而且,如果周边还有幸存的国家,那么共和国迫害有色种同胞的事情就会泄漏出去。到时共和国将会失去脸面失去信用,迫害者的污名将永远刻印在历史上……然而这一切的隐忧,只要将八六全部消灭就能化解。」
蕾娜在震惊之下忍不住咬牙切齿。先前,她曾经听辛说过。
「所以,不管是回收阵亡者或是坟墓都……!」
「没错。顺带一提,在强制收容所和铁幕之中也都没有留下死者的纪录或坟墓,阵亡的处理终端人事资料也都全数销毁了。因此,在他们全灭的那一刻,也就等于不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又何来迫害。于是那些有损共和国清誉的事实,也将烟消云散。」
「……共和国的国民怎么可能恶毒到……!」
不知为何,卡尔修塔尔的神情有些哀戚。
「所以才说这是台面下的共识啊。虽然明确表露出这种意图的人,只占了极少数,但是默认这种想法,或者根本漠不关心,随波逐流的大多数人,都算是赞成者……这就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民主所带来的结果啊,蕾娜。只要对自己有利,大多数国民根本就不在乎八六的死活。而遵从这个决定,不正是我们国军的使命吗?」
蕾娜一掌用力拍在桌上。「砰!」的一道沉重却又空洞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中。
「所谓的民主主义,不是服从多数牺牲少数而已!以五色旗象征的建国精神是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原则,共和国宪法也是以此为基础!要是连这个原则都不遵守,又谈何共和国意志!」
卡尔修塔尔的双眸瞬间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对于蕾娜的忧虑,同时也是对于某种遥不可及且屹立不摇的存在,所产生的无尽愤怒。
「纵然是宪法,若是价值无人认可,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就像革命圣女玛格诺莉亚,在王权颠覆后便失去了偶像的价值,被革命政府秘密逮捕,死于狱中一样。」
那不屑一顾的话语,让蕾娜心惊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怨恨如此深邃的声音。
「你说那是暴行?没错,的确如此。那也是坐视这些愚民任性妄为的结果。想要行使超过自己应得的权利,却不愿履行相应的义务。放任这些若无其事侵占他人权利,自私自利的禽兽操弄政局,就是这种下场。打着圣女的旗号,却总是做出玷污圣女之名的愚蠢行径,这不是懒惰又低劣的愚民们一手造成的邪恶,又是什么!」
激动嘎然而止——卡尔修塔尔重重叹息一声,让身体深深陷入扶手椅中。
「自由平等这类观念,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还太早了,蕾娜……恐怕永远都……」
蕾娜用那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过去被自己视为第二个父亲的人。唯有这么做,她才能将心中涌现的轻蔑压抑下去。
「那是您的绝望,只是为了将您的绝望正当化的歪理罢了……为求心安而坐视无数人死去,从根本上就错了。」
卡尔修塔尔抬起目光,与蕾娜四目相交。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白银色。
「你所主张的是希望,但希望什么也拯救不了。就和理想一样。值得崇敬却遥不可及,也因为遥不可及,所以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影响。光靠希望或是理想,无法打动任何人……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不是吗?」
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出血来。因为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
「绝望和希望是一样的东西啊。心生向往却无法实现,只不过是替正反两面冠上不同的名字罢了。」
「……」
即使如此。要是无法实现就放弃,便等同于自愿遭受命运摆弄。
但也有人明知无法实现,还是挺身对抗命运。
但是就算自己费尽唇舌,也没办法让眼前这个男人,明白两者的差异吧。
啊啊,这就是绝望吗?
「……打扰您了,卡尔修塔尔准将。」
†
在特别侦察任务送到蕾娜手上时,先锋战队也接到了通知,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准备。接收并整理空运而来的作战物资,清点基地内备好的物资有无遗漏,挑选用来运送这些物资的「清道夫」,替任务开始后便无法得到妥善维修的「破坏神」各机,进行仔细检查与整备。还有,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处理终端也得妥善办好自己的身后事。
这些工作的结果将以书面的形式呈报到辛的手上,而依据书面报告一一确认有无缺漏,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物资的准备与装载,由熟悉这项工作的阿尔德雷希多一手包办。他站在空荡荡的机库一角,堆放整齐的货柜前面,平淡地进行确认作业。
「粮食、能源匣、弹药和维修零件均已到位。喔喔,为了某个笨蛋战队长,特别准备了一大堆腿部零件喔。简单的维修你这家伙应该办得到吧?」
「是的。因为我经常弄坏。」
「不要正经八百地回答我啦,臭小鬼……你能带走的只有一架,别再用同样方法操它了。」
看着老整备员压低了大嗓门,真挚地提醒自己,辛只是耸耸肩。就算人家好心提醒,他也无法做出保证。因为驾驶「破坏神」和「军团」战斗,要是有所保留就得等着送命了。阿尔德雷希多深深苦笑。
「我的意思是,都最后一次了,说个善意的谎言也没差吧。你倒是说一次给我听听啊。」
「抱歉。」
「真是的,你这家伙啊……」
阿尔德雷希多哼了一声,又不说话了。辛似乎不觉得这场面有什么尴尬,但没过多久,阿尔德雷希多就忍不住使劲搔了搔发色像芝麻盐一样的头发,打破了沉默说:
「……辛。等到准备工作都忙完后,有些无聊的话想跟你们说说。到时候可以麻烦你把那些臭小鬼集合起来吗?」
辛眨了眨眼,才抬头看着阿尔德雷希多带着墨镜的严肃脸庞。辛正想开口表示无所谓的时候,知觉同步突然启动,只好作罢。
『……诺赞上尉。』
「少校,请问有什么事?」
辛比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同时开口回应蕾娜。阿尔德雷希多点点头,暂时离开了现场。
『……特别侦察的通知已经下来了。』
「我们这边也收到了。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准备作业可望按时完成,请问有任何变更事项吗?」
相对于蕾娜沉重的语调,辛的语气与平常接受作战命令时没有两样。蕾娜听到他话中的从容不迫,反而更加难受。
『对不起。只靠我自己的力量,还是没办法让上层收回命令。』
蕾娜抿着嘴唇,迟了一拍才忍无可忍地开口。
「请你们快逃吧。根本没有必要遵从这种愚蠢的命令。」
蕾娜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不但无力撤销这种荒唐至极的作战,甚至只能提出如此不负责任的方法。
随后一道平稳的声音,冷静地反问了一句。虽然形式上是问句,但实质却是一种否定。
『能够逃到哪里呢?』
「……」
蕾娜也知道,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就算真的成功逃脱,也没有能力存活下去。光靠区区几个人,就连想要生产足以维生的粮食都很困难。
因为单独一人无法生存,所以人类才会互相团结,建立村落、建立城市,进而建立国家。
然而,原本应该是为了生存而建立的系统,现在却反过来要消灭他们。
一股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怒火涌上心头,让蕾娜忍不住爆发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就连面对如此不合理的死亡也能泰然处之的态度,让蕾娜怒不可遏。简直像是坦然接受自己所犯罪行的死囚一样。可是他们明明不该受到这种刑罚啊!
『因为我并不怨恨。人总有一死。就算我们比其他人早走一步,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也无济于事。』
「问题不在这里!现在是有人刻意要谋杀你们喔!不只是未来和希望而已,就连生命也要被人夺走,怎么可能还不恨呢!」
蕾娜说到最后几乎变成哭喊,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的声音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苦笑。
『少校。我们并不是为了送死才去的。』
没有任何遗憾或执着,他心无挂碍地述说:
『一直以来,我们始终受到束缚,始终是个阶下囚,而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们终于能够决定自己的目的地,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自由,能否请你不要看得如此悲观呢?』
蕾娜难受地摇摇头。这才不叫自由。所谓的自由,是在不侵犯法律或他人权利的范围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至少,不会连想都不敢想,应该是一种生而为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
明天要在哪里死去,以及今天又要如何走完这段路程,这种微不足道的心愿,绝对不是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至少请你们别去战斗了。你不是能掌握『军团』的所在位置吗?那么一定也能避免交战……」
『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我对它们的分布有多么清楚,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它们的警戒线。想要前进,就必须战斗……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了。』
那一刻,辛微微地笑了。蕾娜十分确定。
总觉得,不是因为心里有数,而是正合他的心意。
蕾娜垂下眼帘,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是想要亲手解决留在『军团』体内的哥哥吧?」
一瞬间陷入沉默。随后,辛发出一声隐含不快的叹息。
『……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么多余的事呢?』
「我当然很清楚啊。因为……」
当辛明知道雷已经不在人世,却说自己还在寻找他时,以及当他提起第一战区的「牧羊人」时,都和现在一样,散发着一股笑得十分冰冷凄凉的气息。
或许,辛自己并没有自觉吧。就像人没办法看见自己的表情一样,隐藏在心里深处的心思,可能也在无意间被自己忽略了。
那种集聚恐惧、憎恶、执着、强迫于一身,宛如一把对准自己的妖刀,残酷至极的感情。
要说那是他的期望,不如说是相反的东西。
「既然我猜得没错,那你就更不该动手。就算对方是『军团』,但手足相残实在太……」
『哥哥是「牧羊人」。所以不解决他,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生硬。这是蕾娜第一次听见辛如此焦虑不安的声音。
「上尉……」
『要是少校对于管制的工作感到排斥,那就别再进行同步了……本来就该这样了,莱登和凯耶应该也提醒过你好几次才是。』
听见这决绝的语气,蕾娜暗自心惊。然而辛的激动转瞬即逝——发觉自己情绪不对之后,深深吐了口气,恢复成蕾娜刚调任时所听见的那种漠不关心的声音。
『……少校。接下来你不需要再替我们进行管制了。』
「这……」
『我要修正刚刚说过的话……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听见哥哥临终的声音。』
不想让只记得雷的笑容和他伸出的大手的蕾娜听见——那些诅咒,以及那些怨叹。
「……」
『还有一件事。从这里一直往东,越过国境之后,就听不见「军团」的声音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提起工作上遗漏的小事一样。
或者也可以说是以这样的声音作为伪装,将某些东西彻底掩盖起来吧。
「……诺赞上尉。」
『说不定那里就是我能听见的极限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里还有人存活。若是如此,共和国在灭亡之前,或许还有机会等到援军……只要解决了「牧羊人」,「军团」便会暂时陷入混乱。我们会替少校争取这一点点的时间,所以——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听见语气强硬、声调冷漠,却隐含深切祝福的这番话——蕾娜不由得握紧双拳。
†
在那天的迎击作战中,悠人阵亡了。
那也是第一次,从作战开始到结束,蕾娜都没有介入管制。
之后,终于到了特别侦察的日子。
坐上「破坏神」,启动系统。看着显示在荧幕上的系统自检过程,以及显示在辅助荧幕上的友机数量,莱登哼笑了一声。
「五个人啊。可惜悠人那家伙没赶上呢。」
只要再多活个两天,就能一起参加开心的远足了。
同步另一头的赛欧也发出了有点空虚的叹息。
『结果少校直到最后都没再联络了呢。』
「废话这么多,其实你很不舍得吧,赛欧?」
『并没有。不过……』
赛欧稍微歪着头说:
『应该算是……有一点点遗憾吧?』
『就是那种「反正都陪我们这么久了,好歹也说声再见」的感觉吧?』
『啊,就是安琪说的那种感觉。其实她没出现我也觉得无所谓,但要是她肯来说两句道别的话应该也不错吧,只是这样而已。』
『没出现又怎样?反正大家之前一直叫她不要管我们,所以人家终于想通了而已吧。』
可蕾娜嘴上这么说,听起来还是有点生闷气的感觉。这时她听见赛欧跟安琪在憋笑,忍不住又吼了句:『怎样啦!』
说的也是呢。莱登躺在驾驶舱的内壁如此心想。就连他也没有料到,蕾娜到了这一刻依旧杳无音讯。那个人才没这么胆小,怎么可能到现在才畏缩……或许是心里又冒出无谓的罪恶感,觉得没脸见我们,一个人在那边闷闷不乐吧。
虽然本来想在最后跟她说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机会也只能算了。
系统自检完成,准许启动。闪了两下后开始显示影像的荧幕,出现了为他们送行的整备班成员。看着住了半年的破烂队舍,还有关照了自己半年的整备班,莱登明知他们看不见,还是低头向那些人致意。
菲多和五台装上机械腿的货柜连在一起,里头装满了用上一个月也绰绰有余的物资与生活用品,化身为一只巨型百足虫,在侦察队后方待命。
这样一来,准备就大功告成了。接着只要一踏出基地,就再也无法回头。作战开始的同时,他们的军籍和国军本部里的友机登录资料也将一并抹消,为了管制之用而保留的管制官同步对象登录资料,也将在他们离开管制范围,或是本日正午之后遭到解除。这是一场后退就会遭受共和国迎击炮攻击,只能一路往死地前进直到死亡为止的死亡行军。
这样的未来就在眼前,心情却平静地不可思议。
早在确定会分发到这个部队时,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当时包含戴亚在内一共有六个人,同时乘坐运输机从上一个驻地过来,在这里的队舍又遇见了凯耶、悠人和奇诺,于是大家一起重拍了人事档案用的相片。那是每当部队重编时都要重拍一次,站在画有身高标线的墙前拿着号码牌,活像个犯人的照片。也是在废除部队时会一并销毁,这次多半也会在今夜消失而无人凭吊的遗照。还有让某位个性软弱又好讲话的士兵帮忙拍下的另一张也是……究竟能够保存到什么时候呢?
在那天夜里,大家一起立下了誓言。
就算被骂成是猪,也绝对不要让自己沦为猪一样的存在。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天。
最后有五个人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满足地轻轻一笑,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转移到队伍前头的「送葬者」机体。看着宛如标志上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骑士,一路带领他们来到现在,也将陪伴他们直到死亡的那位死神。
以往他所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死者的小小铝制墓碑,也将成为他们的同行者。
感觉到同步另一端,辛缓缓睁开了那双红色眼眸,开口说道:
『……走吧。』
微弱到差点听不见的声音,让他从待机状态下醒了过来。
来了。虽然距离很远,但正朝这里接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再次发现下落,那让他苦苦等待的对象。
等不及了,还是主动去迎接吧。然后,这次一定要……
平时便缭绕在自己耳边的亡灵之声,突然窸窸窣窣骚动起来,音量变大,开始移动。它们聚在一起,像海啸一样席卷整片大地,蜂拥而来。
在主力部队到来前便已经展开的阻电扰乱型,宛如银色的雾霾将整片天空蒙上一层阴影,连太阳也显得黯淡无光。
『……辛。』
「嗯。」
莱登压着嗓子如此呼唤,辛也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敌军就挡在我方去路的正前方。就算稍微调整路径,敌军的部属状况也会立即调整,始终将正面对准我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既然辛能够听见「军团」的声音,那么反过来对方也有可能办到。
辛一边勘查地形,一边选择最合适的路径。就算无论如何都得正面碰上,至少能让战场的条件再有利一些也好。
雷达荧幕上闪着光点。那是代表敌方存在的标示。这时光点数量倏地暴增,一个个光点重叠在一起,把路径前方的区块整个染得白茫茫的一片。
从边缘绕过遮蔽视线的山丘后,便进入了草原与森林的交界处,左手边就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
数也数不清的大部队,就在那里等候他们到来。
打头阵的是斥候型的侦察部队。在其后方约二公里处则是战车型与近距猎兵型组成的混合部队,保持阵形一齐往前推进。相隔数公里的后方,还有同样编制的第二梯机甲部队,以及位于目视距离极限的第三梯队。后头想必就是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兵阵地吧。敌方恐怕是将第一战区的「军团」全数战力都配置过来了。
而位于队伍前方,跟在一个斥候型小队后头悠然行走的重战车型,吸引了辛的注意力。
总高度达到四公尺,重量为战车型两倍有余的巨大身躯,装备了极为坚固的装甲,以及拥有爆炸性机动能力的八条节肢,俨然就是一艘陆上战舰。庞大而修长的一五五毫米主炮与七五毫米同轴副炮对准了辛这边,装设在炮塔上方的两挺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放在这只钢铁巨兽的身上,简直就和玩具没两样。
不需要靠声音去分辨,就能认出这家伙是统率这支大军的「牧羊人」。对方并非单纯布阵在大方向上的去路,而是找出了我方最有可能选择的路径,事先将部队正面布署完毕。依据临场状况预测敌方的行军路径,已经超出「羊」的能力范围。
唯有潜伏在第一战区最深处的这个「牧羊人」才能办得到。
『……辛。』
一道低沉的声音,也证实了辛的猜测。这个声音是辛唯一清晰记得的东西。也是他迟迟无法忘怀,哥哥生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声音。
这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
辛微微地笑了。你终于现身了……而我,也终于来到你的面前。
那道笑容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如此冷冽而凶残。
「找到你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