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共和国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约两百公里以北的联邦首都圣耶德尔,进入了冬季,白雪皑皑,宁静安祥。
辛伫足于通往广场的通道口,抬头望着在雪花飘飘中显得朦胧的市政厅钟塔。石砖路上的积雪一大早就被清理干净,在设有市场的广场中央,立着一棵据说是圣诞祭装饰的大冷杉树。
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雪。
本以为再次接触到雪时,应该是在某处不知名的战场,堆积在自己与同伴的尸骸上,然后等到春天一同消融于世。
如今自己却在听不见任何战斗声响,行人熙熙攘攘的和平街道上,抬头看着雪,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
忽然想起过去在某个战区中,被雪白恶魔占据的教堂废墟前面的广场,口中呼出的气息和那时一样雪白,但穿着这件别人买给自己,做工扎实的毛织外套,感觉却和那时不同,十分温暖。
他甩甩头,迈步在雪中前行。
位于联邦首都市中心,面向市政厅广场的旧帝立帝都中央图书馆里的暖气够强,所以辛脱下了外套,拍掉上头的雪,走入室内。和这一个月内算是混成熟面孔的几位图书馆员简短打了招呼后,便随性找了个书架浏览起来。
帝都中央图书馆挑高五层的大厅,设有高度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以及呈放射状延伸出去的副馆。仿造夏季星座图的穹顶上,镶有精美的螺钿花纹。在这个对于长年没有休假也不需要看日历的辛来说显得十分陌生的「平日白天时段」,馆内人烟稀少,洋溢着静谧而独特的气氛。
「——嗯?」
突然间,他停在平时不会停留的童书书架前。矮小的书架最上层放着展示着封面的绘本,而辛曾经见过这张封面,于是伸手拿起这本纸张已经老化的书本。
书籍本身并没有印象,吸引他的是封面上的图画。
一位高举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
是哥哥的——……
迅速翻阅了一遍,还是没有勾起任何回忆。虽然感觉好像看过,但也许是故事情节太过老套所产生的错觉吧。简单来说,主角是个除恶扶弱的正义英雄。
然而,看著书上平实直白的文章,仿佛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翻著书页的那双大手,不知何时开始渐渐低沉的嗓音,每天晚上都读着故事哄自己睡觉。
那个已然不存在于世上的,哥哥的声音。
——对不起啊。
脑中回荡着哥哥在这世上真正的临终遗言,还有和生前最后一次见到时一样,消失在无法企及之处的那道背影。
这时,突然听见一道轻巧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身旁。
转头一看,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上戴着盖住耳朵的毛帽,大大的银色眼睛盯着这边不放。
辛发现对方看的是自己手上的绘本,便阖起书本用一只手递了过去。大概是生性害羞吧,少女踌躇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书本后,就转身跑掉了。
没过多久,少女就被一个和辛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带了回来。
看见那头白银发色,与眼镜后面的那双白银色眼眸,辛的脸色僵了一下。
白银种——是白系种。
虽然辛的心里很清楚,这里已经不是八六区的最前线,眼前这个人也不是共和国人。
「抱歉,我妹妹太没礼貌了。」
「……喔,没关系,我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听辛这么说,少年稍微绷起了脸。
「有关系。受到别人帮忙或馈赠,就要好好向人道谢。这样的礼节一定要从小教起才行。」
「来。」他轻推背部让少女往前。少女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后,才用听不见的音量说了些什么,接着又快步逃走了。
「喂,回来!……真是的。」
才喊到一半,一位女性图书馆员的凌厉视线就让少年不得不闭上嘴巴。
那位女性有着黑发及深绿色眼珠。看见她教训白银种少年的场面,让辛感到有些新奇。也再次体认到,自己真的来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孩子……」这么叹了口气之后,少年立刻又朝着辛低下了头。
「谢谢你。抱歉,还让你帮着教育我妹妹。」
听着对方说到做到,一本正经地答谢自己,辛也不禁莞尔。
那近乎于鲁直的严谨作风,让辛想起了那位同为银发银瞳,却从未谋面的最后一任指挥管制官。
「没事。当哥哥还真是辛苦啊。」
「也不知道她是像谁,真的怕生到了极点呢。」
少年无奈地垂下肩膀,随即歪着头说:
「恕我冒昧。但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没有去上学吗?」
联邦这边大致上是将六年制的初等教育定为国民义务教育,之后则是没有强制性的付费教育。之所以用「大致上」来描述,是因为这个制度实行不过九年,所以除了首都以外的地区,因为师资与学校建筑的不足,目前还无法推广。
何况辛并非土生土长的联邦公民——过去作为八六,生活在收容所与战场上的他,直到两个月前才被联邦所收留,当然没有去上学。
虽然恩斯特告诉过他们,等到明年春天他们差不多习惯这里的环境后,再好好去思考未来的方向。
「你呢?」
「咦?」
「既然你说在应该去上学的时间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你怎么会在这时候来这里?」
少年有些难为情地露出苦笑。
「喔喔,对。我没去上学,应该说,没办法去上学。毕竟我原本是贵族身分,到哪里都容易碰钉子呢。」
在公民革命之后,留在联邦的旧贵族阶级可分为两种情况。
掌握大规模农业、重工业等等,关系国家命脉产业的大贵族,即使交出贵族身分与征税权,也还保有企业家的身分。因为在如今与「军团」僵持不下的局势中,与战力息息相关的这些产业绝对不能出乱子。同样的,未能继承家主大位,却拥有大贵族子弟身分的旧帝国军官,多半都直接转任为联邦军的军官了。
另一方面,除此之外的贵族就只能以一介公民的身分生活下去,但是四肢不勤又被原本的老百姓所厌恶的他们,很难找到工作。那些资产原本就不足以维生的下级贵族,现在甚至比劳动阶层过得更为窘迫。
「所以啊,我本来还以为是碰见同类了……抱歉,果然还是太失礼了。」
望着苦着一张脸道歉的少年,辛摇摇头说:
「没事。因为我不是这里出身的人。」
虽然这里指的是联邦,但圣耶德尔人多半会把这句话解读为「我不是旧帝都领出身」的意思。这是辛在与许多人交谈后,学会的小技巧。因为要说明八六实在太麻烦了,而对于旧帝都领的居民来说,帝都以外的地区全都是「属地」的样子,所以就不会继续追问下去了。
由于帝国为数众多的旧属地,各自发展出不同的文化、习惯与价值观,有时甚至连语言都和旧帝都领完全不同。在听见辛暗示无需在意的回答之后,少年便松了口气,同时双眼泛起好奇的眼神。
「哦——拥有夜黑种与焰红种血统的人,竟然不是帝都人啊……啊,我真是太失礼了,抱歉。」
少年抓抓头,笑了笑。眼镜后面的白银色眼眸也带着笑意。
「我叫尤金·朗兹。不介意的话,交个朋友吧。」
「——如上所述,他们来到这里一个月了,看来适应还算顺利。」
正如恩斯特一开始所说的「看看这个国家,再花时间慢慢去思考自己的未来」那番话一样,受到保护的少年们获得了自由行动的权利,可是突然要他们自己去陌生的联邦城市之中探索,实在让人不放心。
所以选了年龄相近的官员先带着他们游览,等到适应之后,就留在远处观察。而他们所提出的报告经过秘书官统整后,再向恩斯特汇报。恩斯特逐一批阅堆积如山的电子报告,一面听取秘书官的汇报,同时开口说话。而他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盯着办公桌上的终端。
「嗯。昨天他待在战史区的书架,一本一本阅览,前天是哲学书,大前天则是去了阵亡烈士公墓,不知为何今天却看起绘本,还是一如往常地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交到朋友了,也算是好征兆吧。那今天就煮红豆饭好了!」
「您肯定是不知道红豆饭的含意呢,在铸下大错前还是收手吧。」
「话说,您今天真的有办法回家吗?刚才莱登小弟送来了换洗衣物,还有泰蕾莎要他转达的怨言,其中究竟有何含意呢?」
听见东方黑种与黑铁种的秘书官轻描淡写地吐槽自己,恩斯特一点也不在意。
「换洗衣物其实不重要,毕竟官邸内就有洗衣机了,所以我才会每天都穿同一套西装,那些抱怨才是泰蕾莎真正的目的呢。不管怎样,我今天一定要回家,你们也都回家去吧!因为今天可是圣诞前夜祭啊!」
「喔,那就谢谢您了。」
「反正都要回家,应该去买点礼物呢。共和国那边,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在圣诞前夜祭送礼物的习俗呢?」
「虽然听说是有的……但那些孩子记不记得这种事,还有待商榷呢。」
「只要再学一次就好了……那么,我该买什么才好呢……」
恩斯特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终端荧幕,但脸上却浮起开心的微笑。虽然今天这么忙,应该也抽不出时间准备太好的礼物,但还是不减其兴致。
来到圣耶德尔一个月,那些少年似乎也开始找到了享受安稳生活的方法。莱登找到了机车快递的打工,安琪跑去上厨艺班,赛欧四处寻找素描的风景,可蕾娜享受着橱窗购物的乐趣,辛则是天天跑去图书馆或博物馆。他们都各自认识了一些人,开始交到了朋友。
太好了。恩斯特打从心底这么想。
再也不会有人要他们去从军了。而他们终于可以逃离祖国所施加的迫害……摆脱那些被迫烙印在心中的战士意识了。
他们再也不是什么「八六」。
「……到了春天,他们可能就要找到自己的出路了,我得先准备准备才行。」
窗外,北方军都漫长的严冬,似乎也在期盼明媚的春天到来。
夜里的降雪,一到白天就停了。只见白灰色的石砖广场之上,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淡蓝色天空,仿佛从未下过雪一样。
赛欧自漫步中停下,抬头望着那片蔚蓝。
望着种在广场中央的大樱花树,那一根根掉光了树叶的黑色分叉,以及后头澄净而深远的冬日天空。
看似无穷无尽的天空,如今却布满了黑色裂痕,似乎随时都会坠落的样子。
低头一看,架设在街头的全像荧幕正在直播议会实况。
站在讲台上的恩斯特穿着平时那套量产西装,戴着平时那副眼睛,进行演说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别扭。身为革命指导者兼国民英雄,就任来到第十年的临时大总统。在赛欧眼中却是个明明不怎么回家,却硬是订下了门限时间,对他们唠叨个不停,还会为了跟芙蕾德利嘉抢电视看,像个小孩一样跟对方大吵的奇怪大叔。
对于有时新闻看着看着突然转台到魔法少女,或是足球比赛看到一半变成了什么战队影集这档事,辛和莱登只是若无其事地表示——不过是三十分钟的卡通节目,让她看也没差吧。
赛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恩斯特似乎是在讲述联邦目前的战况。包含各战线的现况分析,与未来的展望。虽然进行分析的大概不是恩斯特本人,但至少这些应该都是由各战线拼命搜集而来的情报。和同一份报告用了五年也没被拆穿——呃,虽然被最后一任管制官拆穿就是了——的共和国大不相同。
辛每天晚上都在看的……应该说,他还是老样子一边看书一边听着的电视新闻,所报导的战况恐怕也都是实情。而在新闻的最后,总是会公布当天的阵亡者名单。即使只是一个小兵,国家电视台都会列入每天晚上公布的名单中,而不认识这些人的民众也都会替他们哀悼。这似乎已经内化成联邦人的习惯了。这对赛欧来说是新奇的发现,对于直到十年前为止的周遭诸国也是。
共和国的白猪真的是一群脑袋坏掉的疯子啊——每当他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心里总会涌起一股坐立难安的情绪。胸口当中有股挥出不去的焦躁,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该继续待在这里了。
反覆想了又想。
我们果然还是……
由于今天实在太冷,平时那些会一起画素描的同好也没出门的样子,于是他把素描簿夹在腋下,漫步在别说是瓦砾,就连一片垃圾也没有的广场上。
十年前的公民革命时,圣耶德尔这里似乎也成了战场。有时会发现地上的石砖只有一区比较新,或是看见烧毁后沉到贯穿整座城市的河流中,现在徒留骨架的桥梁,而拥有悠久历史的壮丽大教堂钟楼,还保持在遭受炮击摧毁的状态。有一次他见到那座钟楼崩塌的石墙上爬满了藤蔓的样子,觉得在人们安居的城市中突然出现战争废墟的景象很有趣,于是拿起画笔开始素描,结果那边的司祭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拿了糖果给他吃。
这时,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转头一看,才发现是安琪。
「找到了。因为你早上说今天会到广场附近,我就跑来碰碰运气了。」
「嗯。不过我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以前共和国大使馆前的广场呢……怎么了?」
身穿高雅罩衫与淡色外套,底下是飘逸的长裙与编织长靴,让赛欧看了觉得有些不习惯。包含自己在内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已经习惯了自己穿着野战服的模样,总觉得穿着这种便服有些不太对劲。
「想找你帮个忙。主要是搬东西,只有我一个人实在不够。」
「喔,我知道了……只有我就够了吗?还是要再找其他人?」
要搬东西的话,身为女孩子的可蕾娜,跟还是小孩子的芙蕾德利嘉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莱登……还在打工,大概不行。辛应该有空吧。」
话虽如此,基本上大家每天都没有什么一定得做的事,所以都很闲。
赛欧说着说着,把手伸向右耳,打算启动知觉同步。
「装置启——」
指尖并未传来预料中的耳夹坚硬触感。
「……」
赛欧恍然大悟,陷入沉默。安琪憋着笑拿出携带式终端机在赛欧眼前晃了晃,他才一脸不爽地拿出自己的携带式终端机。
「真是的,这东西可真方便啊。不但要记得随身携带,要是对方没开机就打不通,要是不将电话号码一个一个输入进去,还没办法登录在里面呢。」
赛欧的第一句话,和后面那段话以及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搭。安琪忍不住笑了出来。
「同步装置还不是每次换了管制官,登录资料就全部改写了。」
「还不是白猪害的……那个也是有够麻烦。明明都是照着白猪的方便设定,可是每次新官上任就抱怨个没完耶。」
把名为同步装置的项圈套在处理终端脖子上,只为了共和国管理方便,而将可改写登录资料的耳夹做成拿不下来的构造,也是共和国干的好事。由于安装时连消毒的步骤都没有,所以联邦替他们取下后,还是留下了伤痕。赛欧自己虽然无所谓,但是一想到安琪和可蕾娜也留下了伤疤就一肚子火。
虽然负责他们的……正确来说应该是负责辛的管制官,更换过于频繁的确是事实,但那并不是他们的问题。就像最后一任管制官虽然是个和他们同龄的柔弱大小姐,却还是撑下来了。所以是那些撑不过去的人该检讨。
「连那种东西也想要,联邦的人还真是吃饱没事干啊。虽然用了很久,但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我们也搞不清楚。」
「不过,在战场上应该能派上用场吧?这边好像也有阻电扰乱型出没。反而是『破坏神』那种会走路的棺材也被拿去研究,我才觉得奇怪呢。」
受到联邦收容时,身上所携带的物品,如今全都不在手边了。
联邦人对于「破坏神」和同步装置充满好奇,听说是送去某个研究所进行调查。而其余的东西,因为他们既没有私人物品,也没有值得纪念的东西,就直接交由那些人处理了。
「……话说啊,辛一直只想拿回那把手枪呢。可是却被打回票,说是在联邦当中,一般人想要配枪,必须获得许可才行。」
不过,那把枪据说是交由恩斯特保管了。
「说是为了纪念好像也不对,毕竟那是用来送大家最后一程的手枪呢。辛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这份使命交给别人负责。」
就连身为副队长,和辛交情最久的莱登也不行。
赛欧轻呼出一口气。
「毕竟听得见声音的也只有他……但我还是希望辛能够活得更轻松自在点啊。」
赛欧觉得,大概是因为那位同胞能够听见徘徊于世上的亡灵怨叹声,所以才会受到死者的束缚太深。或者该说是死亡本身。
比方说,射杀苦于无法彻底死去的同伴的使命。
或是那些约好了要带着他们走到最后,与他一同奋战却抛下了他离开人世,从最初的部队一直到先锋战队的无数战友。
还有那些脑部构造被「军团」所窃取,不断重复临终的怨叹,化身为「黑羊」的同伴。
以及束缚他最深的,虽然已经被他亲手解决……那个早在多年前死去的哥哥的首级。
安琪垂下蓝色的眼眸,陷入沉思。
「或许,正因为受到了束缚,有些事情才得以实现吧?」
「……什么意思?」
「所谓的受到束缚,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有了活下去的牵绊。或许是有了讨伐哥哥这个目的,辛才能够一直在战场上存活。」
正因为缠着颈部伤痕的无数死者的哀叹与诅咒,才使他能够存活下去……讽刺的是,那却是死去的哥哥赋予他的创伤。
「我们是八六,本来应该死在那个战场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无可奈何。尤其是辛,过去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哥哥身上。如今这个目的也消失了……让我……有点担心。」
「……」
关于这个挂念,赛欧还是听不太明白。
安琪总是留心观察旁人,所以赛欧也不敢断然否定。
「那安琪你自己呢?」
「咦?」
「本来应该死在那个战场,却像这样活了下来,还要我们去思考未来的出路……所以你已经想好答案了吗?」
安琪艳丽的双唇,弯出一抹苦笑。
啊啊,她开始会化妆了。赛欧的思绪有些飘散。
「事到如今才问这个?」
于是赛欧也微微地笑了。
事到如今。
「也是呢。」
「我也想过……假如戴亚还活着会是怎样,或是要不要再多住一些日子再看看。但答案都是一样。无论是该做的事情,或是想做的事情,我们都——」
「嗯。」
赛欧接过话头,点了点头。
「我也一样。应该说,大家都一样吧。因为我们只剩下那个了。」
我们。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却感到满足而安心,因为彼此有着共通的想法。
安琪冷不防地敲了一下手掌。
「这件事先放在一边。」
「啊,对喔,还要去搬东西。」
差点忘了呢。
从携带式终端机找出辛的登录号码,选择语音通话。耳边响起单调的回铃音……但是等了好久都没人接听,赛欧不禁皱起眉头。
「——就算开机了也不接!」
†
这些年来,辛每一次作梦,都会梦见被哥哥杀死那晚的场景。除此之外的梦,他已经记不太得了。
但他还是认得出来。
这是一场梦。
「——我知道这是很过分的要求。」
在浓雾弥漫的白色空间中,凯耶笑着这么说。那位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的战场上阵亡,同为先锋战队一分子的少女。
她有着极东黑种特有的黑发与黑瞳。身穿共和国废弃库存的沙漠迷彩野战服,头上绑着马尾。
但小巧的头颅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保持在遭斩首时的状态,被她自己的双手抱在怀里。
脸上带着笑容。
「你们已经抵达终点了,也遵守约定把我们带到那里。所以,其实把我们忘了也没关系……可是——」
抱憾而终,沦落相同惨况的同伴,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眼前的她与其说是凯耶本人,倒不如说是无数同伴的集体象征。
也就是那些尸骸被「军团」带走,在还没断气时就被取走脑部构造,夹杂在白羊之中的异端,化为「黑羊」的同伴们。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实在好痛苦。像这样继续留存在世上,真的好煎熬。毕竟我们已经死了,只希望能回去那个地方。所以——辛,我们的死神啊。」
呼唤着辛从不觉得反感的那个别名,凯耶笑了。
军靴底下是人类不曾踏足的浓密草丛,以及并排的八条轨道。还有伫足在层层白雾帷幕后面,已经无法动弹的「破坏神」与「清道夫」的灰影。
那是两个月前辛所抵达的,那片由「军团」所支配的晚秋战场。
「能不能请你救救我们呢?」
身为阵亡士兵脑部构造劣化复制品的「黑羊」,不具备人格。
就连具备与人类同等思考能力的「牧羊人」,也无法与人类进行沟通。
因此,眼前的这位少女既不是凯耶,也不是同伴的残魂……多半是自己的遗憾与留恋吧。
那时候,自己只顾着要找到哥哥,将他好好安葬,所以忽略了这些同伴。
「——好。」
「……辛。」
听到呼唤睁开了眼睛,趴在帝都中央图书馆阅览室八人书桌上的辛,缓缓转醒。
两只手肘靠在对面椅背上,探出身子的尤金,眼镜后面的白银色双眸泛着笑意。他的妹妹大概是跑去哪里看绘本了,不在他的身边。
「就算阳光真的很温暖,在这里睡觉是会被图书馆员骂的喔。虽然这边的日照恰到好处,暖洋洋就是了。」
这间位于副馆的阅览室,设有采光良好的天窗。穿过老旧厚实磨砂玻璃而变得十分柔和的阳光,将玻璃上的花纹投射在整间阅览室当中。据说夏天的时候,整片种在外头的大榆树还能帮忙遮挡,分散阳光。午后的室内因阳光而暖和起来,仔细一看,狭长的阅览室中还有几个和辛同龄的少年少女,坐在其他书桌,专注于阅读,或是念书念到不小心睡着。
「你昨天熬夜了吗?」
「倒是没有。」
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了。除了有时因为使用异能而带来的极度疲劳,会让他睡得很沉的情况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初次相识的人面前睡着了。
还真是够松懈了啊。辛仿佛事不关己地心想。
已经大致适应了听不见机库噪音和远方炮击声的日常生活。以及不用整天留意附近「军团」气息的生活。
只有能听见怨叹声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就在遥远的前线彼方。那布满整片大地的机械亡灵大军传来的怨叹声不但没有减少,还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白银双眸中的笑意,多了几分恶作剧的神采。尤金探出身子说:
「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去看看?这边大厅顶楼的展望台,可是鲜有人知的好地点喔。因为知道能够上去的人不多,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可以看得很清楚喔。」
「……要看什么?」
「凯旋游行啊。圣诞前夜祭的游行。今年出场的是西方方面军的第二四机甲师团,所以搞不好可以看到最新式的第三期改版『破坏之杖』。」
「……」
看着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辛,尤金歪着头说:
「咦?你该不会对这个没兴趣吧?」
「不是……」
眼前这个人对机甲感兴趣,反而让辛感到意外。
就算撇开让辛十分在意的白系种外表不谈,那瘦弱的外表及和善的脸孔,实在很难跟残酷的战斗联想在一起。他的手掌因为做家事和握笔而长了茧,略显粗糙,但是一看就知道是没有握过枪,也不善于使用暴力的手。
「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尤金闻言腼腆地笑着说道:
「喔喔,我啊,决定要从军了。我希望能加入机甲科,所以才想去看看,就当作是学习……刚才我之所以猜测你也是同一类人,其实也包含了这层意义呢。」
因为昨天在战史区的书架前,看见辛在翻阅帝国时代著名军人的手札。而且之前也经常看到辛和自己待在同一区书架,所以才会觉得辛或许像自己一样,因为不能上学而在这里看书……或许也想报考特士校呢。
所以我才会一厢情愿地把你当成志同道合的人。其实从前阵子,我就一直在找机会跟你聊天呢。白银种的少年如是说。
「虽然首都一派和平,但国境线上正在打仗,也不能保证首都不会有卷入战火的一天。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为了保护妹妹跟这座城市,我才希望能贡献自己的力量……总有一天,我想带我妹妹去看看大海,所以非得终结这场战争才行。」
「……」
梦中凯耶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
——能不能请你救救我们呢?
在自己踏过的那片战场。
在自己待了许多年,发誓要前进到丧命那一刻为止的那片战场。
既然「她」会说出这样的请求,也就代表着如今的自己,果然已经不再是身处于战场上的自己了。
已经不记得的,铁幕要塞墙的那一头。
由于逃避现实甚至丧失自保能力,在停滞中腐朽的共和国八十五区。
然而停下脚步的现在——自己反而也成了墙内的一分子。
「……说的也是呢。」
「军团」的哀叹声始终不曾停歇。
直到遥远的地平线另一端,都充斥着亡灵之音。
辛将注意力投向彼方,那庞大而混杂的共和国尸骸的重重声浪中。
听不见——代表她还在里面活得好好的。
她是否还在——追逐他们的背影,努力奋战呢?
「……休息太久了呢。」
辛轻轻地喃喃自语,连尤金也没有听见。
「啊,有人回简讯了,是辛呢。」
「咦!为什么是传给你?我明明打了那么多次!」
「嗯——……大概是你打太多次了……」
道路另一头响起热闹的进行曲,以及铺天盖地的欢呼声,让可蕾娜停下橱窗购物的脚步。
转头查看的瞬间,看见了铁灰色的巨大身影,从大道两侧方整的大厦中间现身,让她不由得僵在原地。慑人的一二〇毫米巨炮的炮口,修长的炮身及棱角分明的炮塔与车体。有八条腿的多足式战车步行在道路上,惊人的重量踏在石砖上发出轰然巨响,驱动系统发出噪音,动力系统也响起低吟。
脚步声与驱动声响震耳欲聋,拥有八条腿的……
这时可蕾娜才终于想起这并不是「军团」,下意识憋住的一口气,也缓缓吐了出来。反射性伸手抚向上臂——如果还待在那个八十六区的废墟战场上,那就是挂着突击步枪的地方。她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吓我一跳。」
现在才想起来,这不就是辛和莱登常看的新闻中,出现过好几次的机甲吗?好像叫「破坏之杖」,拥有和战车型同样口径的战车炮和同等级的装甲,是联邦的主力武器。和火力与装甲别说跟战车型相比,甚至比不上近距猎兵型的共和国「破坏神」有如天壤之别。
应该是凯旋游行吧?在热闹的进行曲中,一辆辆连装甲都是全新涂装的「破坏之杖」,以及一个个身穿华美正式军服的联邦军人,在道路上齐步前进。挤满大道两侧的群众手里挥舞的,是绘有黑红双头鹫的联邦国旗。
一位抓着「破坏之杖」炮塔站在上头的联邦军官,与可蕾娜四目相交。军官挥了挥手,让她稍微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轻轻挥手回礼。那位比她大了几岁的青年军官露出自豪的笑容,向她行了端正的军礼,就这样消失在建筑物的另一头。
这个国家明明也在和「军团」进行战争,那个「破坏之杖」也是用来和「军团」作战的兵器,却不可思议地形成了一副和平而充满希望的光景。
虽然热闹的气氛感觉起来很开心,但是可蕾娜仍然不太适应人多的地方。她转过身去,再次迈开脚步。
她渐渐习惯了这份得来不易的平稳生活,也十分开心。刚开始的时候,明明不用执行战斗任务,也不用处理每天的杂务,却总是觉得很疲惫,那段时间真是难熬呢。
其他人也都各自找到了在这里开心度日的方式。大家各自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而可蕾娜自己的携带式终端机上,也新增了好几个在此认识的友人的联络方式。
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试着这样过生活。
大家各自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个国家,各自决定未来的出路,而大家也都要尊重每一个人所做出的决定。
望着眼前的商店橱窗,看着上头自己的倒影。身上穿着在杂志上看了很喜欢的连身洋装,披着一条人工毛皮滚边的披肩。但鞋跟有点高的靴子,自己还在渐渐习惯当中。
刚来到这座城市时,服装都是由泰蕾莎或恩斯特的秘书,这些年龄相近的人帮她搭配的,不过最近她开始懂得自己挑衣服了。可蕾娜对着橱窗变换了几个角度,确认一下自己穿起来好不好看,随即就看见店内的大姐姐笑着对自己伸出大拇指。
好开心,可是又有点难为情。她连忙向对方低头致意,逃也似的离开了。
能够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自由自在地逛着街,不用去想明天会不会死,或是今天的战斗该怎么办,简直就像在作梦。
……没错。
这的确是一场梦。
背后的欢呼声停下了。
只剩下军乐队演奏的高昂进行曲,划破了肃穆的沉默与冬日的淡色青空。
在那片青色的后头,据说是人类无法生存,无穷无尽的黑暗。
以前……没错,就是在八十五区的战场上听某人提起过。或者可能是那个外表粗犷却对天文十分了解,在先锋战队时的队友九条说的。也可能是自己第一次分发的战队中,那位女性战队长说的。或是刚和辛认识的时候,听他说的。
天空的蓝色,是浮在那片幽暗上头的澄净部分。
无论天空也好,大海也罢,对于人类而言,那美丽的蓝色似乎都不过是死亡世界的表层。
……或许,这就是天堂位于天空之上的原因吧。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响彻云霄的进行曲,仿佛正在向那些远在天边的英灵说,你们也和我们一同凯旋归来了。
在群众的默哀,以及夹杂着退役军人的军装男女的敬礼之中,挂着代表丧葬的黑布,「破坏之杖」默默向前行进。
挂在炮塔正面的数字,是从去年的凯旋游行到今年为止的阵亡与战斗中失踪人数。那是令人心神震动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代表一个名字,一段人生。
而如今还有超越这个数字的联邦军人,和过去的可蕾娜他们一样,正在前线奋战当中。
虽然这样的日子很开心,但对于他们来说,终究只是一场梦。
而梦,总有一天会醒。
†
「我回来了……嗯?」
打工回来之后,发现宅邸玄关的灯没有开,让莱登有些讶异。因为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泰蕾莎都会先点亮玄关内外的照明。
泰蕾莎表示,不能让孩子回家的时候,看见一栋黑漆漆的房子。
连接玄关处的客厅倒是亮着灯。只见芙蕾德利嘉抱着布偶熊,一个人坐在大大的沙发上。
那是之前辛心血来潮买给她的东西。因为芙蕾德利嘉缠着辛,要他带着她去买东西,于是就在百货公司买了这个。
芙蕾德利嘉从来没有独自外出过,也没有去上学的样子。
「汝回来啦。」
「喔,我回来了……其他人还没回来?泰蕾莎去哪了?」
「买东西去了,还未回来呀。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呢……」
她有些不安地叹着气。
这时,突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咕噜声。
莱登不禁低头望着声音的来源,也就是芙蕾德利嘉。
芙蕾德利嘉满脸通红,把怀中的布偶熊抱得更紧……好一阵子后,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
「莱登……余肚子饿了。」
「嗯?……喔喔……」
看了看墙上时钟,差不多到了平时吃晚饭的时间。和常常因为战斗、夜袭等意外而饮食时间不规律的莱登等人倒是无所谓,但还是个小孩子的芙蕾德利嘉可就难熬了。
「等我一下。」
把手上的东西放好之后,莱登走向了里面的厨房。
与墙里墙外基本上只有合成食材可以选择的共和国不同,联邦坐拥农田及牧场,所以市面上能买到一定程度的天然食材。
从冰箱的食材中挑了些能简单料理的东西,洗过切碎后用平底锅炒熟。总之先让芙蕾德利嘉填填肚子,顺便在泰蕾莎回来之前,先做好一道配菜。
芙蕾德利嘉双眼放光,看着莱登就像看到魔法师一样。
「汝竟然会做菜呀!」
「嗯,就只是还能吃的程度罢了。」
毕竟在凡事只能靠自己的战场上待久了,就算不想学也会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
「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如果只有辛在的话,一定要叫他去帮你买东西吃喔。无论如何都不要用刚刚那种方式,跟他说你肚子饿了。」
芙蕾德利嘉的表情莫名地雀跃起来。
「什么嘛,原来辛不擅长做菜呀。」
话说回来,自己也曾有过发现大人也做不到的事,而感到窃喜的时期呢。莱登缅怀着自己的童年,耸耸肩道:
「与其说他不擅长,倒不如说太过随便吧。」
比方说,调味没有拌匀,或是菜里参杂蛋壳,或是汤煮到烧焦等等。
虽然不至于不能吃,但吃起来味道实在很糟,再加上当事人完全没有要改善的意思,所以无论辛到了哪个战队,都会尽量把他排除在伙房轮值之外。不知为何只有刀工特别精湛,甚至练出了不会掉眼泪的洋葱切法这种神秘的绝技,但自从来到联邦之后,因为有了食物调理机,所以就成了无用的秘技。
因为以前他必须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战斗和指挥上,所以对于他平常注意力散漫的行为,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来到了这里之后还是没什么改变,才发现他根本就是生性随便。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一心一意只为讨伐兄长的那人会做的事呢……莱登,那是什么?」
「………………你没有看过生鸡蛋吗?」
附带一提,这时莱登正忙着用一只手打蛋到碗里。
最后一任管制官也是个温室中的大小姐,但她至少还认识鸡蛋。虽然对于她会不会打蛋还有些疑虑就是了。
「唔嗯。泰蕾莎说过,厨房是女仆的领土,所以不让余进入。原来是装进这种容器贩卖的呀……加热之后便会凝固吗?」
「那不是容器,是壳……你究竟是在多优渥的环境下长大的啊?」
「这个……」
芙蕾德利嘉欲言又止。
看来是很难开口的秘密啊,莱登眯起眼睛低头望着她纠结的模样。
其实他隐约有察觉到,其他人也是。但是大家都不怎么介意,所以没有多问。
「话说,你现在——」
客厅的门微微发出声响,随后辛便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
「……芙蕾德利嘉最好也学学怎么帮忙做菜喔。」
芙蕾德利嘉吓了一跳,莱登则是平静地看了回去。对于辛走路不出声的毛病,认识快四年的他早就习惯了。
「这话轮不到你来说。回来啦……东西还真多啊。」
他出门时轻装简便,像是去附近散散步一样,现在却提了个看起来很重的袋子回来。
紧跟在后陆续进门的安琪、赛欧和泰蕾莎,同样也抱着大大的纸袋或保冷袋,让莱登不禁挑了挑眉。
「……这是什么情况?」
「泰蕾莎小姐去买东西,结果车子到商店那边就抛锚了。因为她已经买完了,正愁着怎么带回来时,我正好经过。」
「然后啊,因为光靠安琪一个人还是拿不回来,所以就跑去找我,而我又联络了辛。」
赛欧说着说着,把保冷袋放下来,转了转手臂舒缓酸痛。
「话说啊,泰蕾莎。下次要买这么多东西的时候,就叫我或辛一起去吧。反正我们也没事做,还能帮你搬东西。」
「哪有女仆让主家的孩子搬东西的道理?」
「你的雇主又不是我们,是那个奇怪的大叔吧。」
「在我看来都一样喔。」
「不一样啊,他又不是我们真正的父亲。」
赛欧满不在乎地说出要是恩斯特也在场,肯定会哭得很伤心的话之后,最后可蕾娜也回来了。
「啊。」
不知为何,她伫立在客厅的入口不动。或许是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或许是因为她本来打算等五个人都到齐后才说出心里话,却没想到其他四人都已经回来了。
「你回来啦,可蕾娜。」
「啊,嗯。我回来了……那个……」
她的视线因紧张而游移不定,随后慢慢坚定下来,用那双猫一般的金色眼眸望着所有人。
蕴含着坚定的决心,虽然带着微微的不安,却神采奕奕。
莱登轻轻叹了口气。
哎呀,这家伙也做好决定了是吧。
辛用血红色的双眸,静静地回望伫立在原地的可蕾娜。
眼中的静谧与冷冽稍稍柔和下来。
「已经可以了吗?」
辛的声音和话语似乎替可蕾娜坚定了信心,她点点头说:
「嗯。该看的东西我全都看完了。」
辛多半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只是默默地等待其他人做出选择而已。
不过,大家的选择想必都一样吧。
所以她才要开口。
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笑容,为了这份抉择感到自豪。
「回去吧。回到我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
好不容易把工作处理完,回到久违的私邸后,听见了少年们交谈的声音。看来他们已经适应在联邦的生活了,恩斯特如释重负地想着。
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时,差不多是初等学校的入学年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正好是一般家庭开始教导孩子买东西的方法或在公共场合的规矩等等,这类基本经济与社会常识的年龄。
辛和莱登多半是碰到了很尽责的庇护者吧,在那种处境下却接受了相当高的教育。赛欧、安琪和可蕾娜虽然不及两人,但有能力看懂那种缺陷兵器的使用手册,进行弹道计算,已经比大多数联邦国民优秀了。
长年处于帝政、军政统治的联邦,过去高等教育把持在少部分人手中,造成国内有许多孩子不曾上过学,也有许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种情况在属地尤其严重。这也是明明只是暂代总统职位直到正式选举为止的恩斯特,任期会来到第十年的原因。
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公务空档,翻阅比较那些送到他手上的高等学校及专门学校的资料,实在是一大乐趣。
辛似乎是个热爱学习的孩子,就让他去念程度稍微深一点的学校吧。莱登看起来对于玩机械很有兴趣,去专门学校进修应该是不错的选择。还有赛欧,还有安琪,还有可蕾娜。考量每个人的个性,替他们设想出路,实在很开心啊。
因为这是自己没办法替「她」未出世的孩子做的事。
他们只要照这样下去,变回单纯的孩子就好。
去上上学,和朋友聊聊天,脑中烦恼的是将来、恋爱或是周末要去哪里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在童年时错过了这样的生活,只要从现在开始弥补就好。
他掌握了能够实现这些构想的权力。要说他公器私用也无妨,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想让来到自己身边的孩子获得幸福,这点小瑕疵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但是,有件事让他很在意。
他为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房间,也给了他们在宽裕的家庭中,同龄小孩能拿到的零用钱,可是房间里摆的东西却还是那几样物品。除了生活所需的基本用品外,一直没看见他们买其他东西。
过去,这些孩子除了自己本身,还有同伴之外,不能拥有也不能渴望拥有其他事物。
希望从现在开始,他们能够找到并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好去珍惜,享受这份乐趣……
恩斯特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他回到久违的私邸,见到久违的五个孩子,重新问了一次他们对于未来的想法。结果五个人都选择从军——选择回到他们才逃离的战场。这让恩斯特手里精心准备的资料,全都滑落到地上。
「为、为什么啊!」
听见恩斯特失态的大喊,少年们反而一脸不解地望了回去。虽然他们能坦率地露出这样的表情的确让人欣慰,但现在的恩斯特已经没有空高兴了。
「就算你这样问……」
「是说,我们一开始就讲过了吧?既然可以自由选择,那就要从军。」
「这……」
他的确有听说。从审问官那里听过汇报,也在他们刚住进这间宅邸时,听他们亲口说过。
他本来以为,那是因为他们懵懂无知,才会想要从军。
因为他们不知道生活可以和平又安稳,再也没有人会用八六这个蔑称叫他们,不需要放弃未来,可以过着有人类尊严的生活。
可是他们现在知道了,却还是……?
莱登平静地笑了。
比起刚来这里的时候,笑容和煦了许多……没错,明明是这样啊。
「抱歉,刚开始我是对你抱持不信……这里是个好地方。但是我们留在这里太久了。」
「我们已经得到充分的休息,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所以才要回去。回到我们应该存在的场所。」
回到战场。
恩斯特缓缓摇头。想要出发,「所以」要回到战场。他怎么想也想不透会有这样的选择。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回去战场……」
明明拼了命去战斗,好不容易存活下来,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地方——
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因为他们的决定而大惊失色的恩斯特。
打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甚至不用到「下定决心」那么慎重,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很自然的想法。只是因为对方给了他们机会和时间,所以就试着重新审视一下——重新审视自己的本质,只是这样而已。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融入这里。
也不打算在这座城镇伫足。
恩斯特给予他们的这一个月缓冲时间,只是让他们重新体认到在与「军团」无止尽的战争中短暂得到的这份平稳生活,果然不是他们的归宿。
因为他们被隔绝太久太久,比起怀念,他们只感到疏离。
这种感觉还不坏的安稳生活——果然还是无法打动自己的心。
即使如此,对于给予自己机会与时间,还为了毫不相干的他们如此失态的这个人,辛觉得至少要好好给他一个回答。
「我们只是单纯运气好而已。」
因为队伍里有着能够听见所有「军团」的声音,感应所在位置的异能的自己。
因为有个一点也不像共和国人的最后一任管制官,帮助他们越过了共和国侧的警戒线。
而当他们在战场上无力再战时——多半是哥哥伸出了援手吧。
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幸运,他们才能成功抵达联邦,而死去的同伴只是不够好运罢了。
他们和自己这五个人的分别,不过就是这样。
「只是碰巧受到了帮助,来到了这样的好地方,却在这里裹足不前的话,我就没有脸去面对那些同样努力奋战而死的同伴了。我们还没有死……还没有真正打完我们的战争。」
刻着过去与自己共同奋战,却先走一步的战友名字的金属片,留在菲多的身边,那是给它的饯别礼,也是他们到达此处的证明。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抛下那些说好要让他带着走到最后的同伴。
他记得每一张脸,而他们如今也与他同在。
已经说好了——要带着他们战斗到底,走到最后。
「『军团』还没有消灭,要是不继续战斗下去,这个国家也没有明天。既然如此,我们没有办法不去正视这个事实,假装自己生活在和平的环境当中——假装自己还活得很好,实际上却只是等着敌人割下自己的首级。」
这正是他们最为反感,发誓自己绝不会同流合污,被他们唾弃为白猪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处世之道。
身处于战场之中,却逃避战斗,在虚假的和平中故步自封,把与「军团」交战的责任统统推到八六身上,连自保的能力都忘光了。别说是人类,甚至丢脸到没有资格称为生物的共和国人。
在特别侦查——穿越「军团」支配区域的死亡行军过程,他们好几次目睹了「军团」的真实战力。
无时无刻都被迫听着亡灵怨叹声的辛,那无穷无尽的机械大军所发出的一波波低语,如今也在他的耳边回荡。
共和国不过是沧海一粟。
或许就连整个人类势力都难以抗衡。
事到如今,如此可怕的威胁就在眼前,他们又怎能假装没有看见?
他们是八六。
在敌人重重包围的战场上,靠着自己的双手杀出重围,战到至死方休。
这才是遭到祖国抛弃,也失去家人,除了自己以外一无所有的他们,唯一拥有的荣誉及存在证明。
「就算无论如何都得死,至少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既然总有一天会死,那就战斗到死亡为止。这便是我们所选择的生存方式。还请你——不要夺走这份自由。」
听到这里,莱登不禁扬起嘴角。
他想起了辛向最后那位管制官,所说的最后一番话。
「而且啊……都已经跟人家说要先走一步了,要是被追上的话,那多没面子啊。」
辛对于他的揶揄不予置评。
听完这番解释,恩斯特还是摇头。
「这样是不对的。这样是不对的……!」
恩斯特当然不会不知道战火无情。
在帝国时代,他曾以一介军官身分从军,而在公民革命时,也以指导者身分亲赴第一线担任指挥。他们杀死了许多敌人,也付出了许多牺牲,有许多人都留下了和他一样的伤痛。
明明战友们都光荣战死,为何只有我苟活于世?活下来的自己,真的有获得幸福的资格吗?恩斯特不知见过多少个像这样抱持着过度罪恶感而煎熬不已的退役士兵。
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
「因为你们尽全力去战斗,才能来到这里,所以只要享受这份成果就好。那些过世的同伴,既然是真正的同伴,就会希望你们这么做……不要为此感到内疚啊!」
不要为了活下来而内疚。
不要为了得到平稳——且幸福的生活而内疚。
否则,无法抛下过去的人,只会想着如何自我牺牲,一辈子也得不到幸福的……!
可是这五个人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他们或许听懂了,却没有被打动。在难以言喻的焦躁之下,恩斯特决定继续说服他们。
但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芙蕾德利嘉,这时轻轻地开口说道:
「别说了,恩斯特。」
恩斯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芙蕾德利嘉。
只见一双血红色的眼眸,坚定不移地仰望着自己。
「替受伤的鸟儿准备舒适安全的小窝,确实是善举……然而,以外头充满危险为由,不准伤愈的鸟儿飞走,等同于将其关入牢笼。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逃离名为迫害的牢笼,这次汝又打算将他们关入名为同情的牢笼吗?」
淡色的双唇抿了一下,接着才挤出后面的话来。
带着一双像是囚笼中的野兽望向外头的人类一样,隐含伤痛的眼神这么说:
「这么一来就和共和国犯下的恶行相同了,汝应该不会不懂。」
恩斯特顿时说不出话来。
「再者,他们并不是懵懂无知,是非不分的幼童。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父母,何况只是暂代父职的汝呢……既然他们想走,就让他们走吧。」
听完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娇小少女所说的话,恩斯特陷入沉默。
听了这番意想不到,也超出当事人年龄的成熟言论,一直低头看着芙蕾德利嘉的辛也开口:
「需要向你道谢吗,公主殿下?」
「余只是把心里想说的话,说给那个脑袋和石头一样的笨蛋听。这只是余个人的想法,汝不必言谢。」
芙蕾德利嘉先是哼了一声,接着瞥了辛一眼说:
「……汝发现了吗?」
「多多少少。」
那与年龄不符的高傲言行举止。明明受到虽然是暂定,但毕竟是大总统的恩斯特所庇护,却没有去上学,也不曾独自外出。就像是极力隐瞒她的存在一样。
再加上——
「你的腔调。我之前一直觉得似曾相识,直到不久前才终于想起来……那是和母亲一样的腔调。」
在战火与亡灵怨叹声的影响下,双亲的声音与容貌都已经模糊不清,如今也只能回想到这种程度。
「对了,汝的父母原是帝国贵族之后呢……若是有心寻找,想必还能找到汝的族人,但汝却从未有过寻亲的念头,余实在无法认同。」
辛不解地望向对方,只见那双同样色彩的血红眼眸,带着出乎意料的真挚之情仰望着自己。
「余明白,遭受祖国抛弃,与亲人失散,也不曾继承国家历史与民族文化的汝等,除了心中的骄傲之外,没有其他定义、保有自我的方法……然而,对于正常人而言,这是一种有缺陷的生存方式。人是由土地与血脉构筑而成的存在。欠缺了这两者,仅凭自身思想维持自我的灵魂,很容易丧失自我……汝等务必牢记在心。」
「……」
这番话莫名具有说服力。
完全不像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说出的话。
就像是曾经亲眼目睹了某个人的自我破灭,让她花了漫长的时间去思考,试图找出解答一样。
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脑中一闪而过。
那双仰望着自己,同为血红色的眼眸。
只见她眼神稍稍动摇,用力闭了一下,随后又以异常坚决的态度,重新抬头看了过来。
「余的真名是奥古斯塔·芙蕾德利嘉·罗森菲尔特。乃号令『军团』进攻大陆全土,大齐亚德帝国最后的女帝……也是夺走汝等家人与故乡的元凶之一。若有任何仇怨,尽管冲着余来。」
莱登平静地开口:
「那时候你才几岁啊。」
「军团」是在十年前展开侵略的。而今年十岁的芙蕾德利嘉,当时顶多也只是个婴儿罢了。
他也曾经听说过,在帝国最后的两百余年,帝室早已沦为由大贵族组成的独裁政权所操控的傀儡。
「是共和国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事到如今,你还想误导我们吗……别把我们当成笨蛋啊。」
「抱歉。」
少女羞愧地低下头。
接着身体一阵颤抖,再度抬头说:
「余看中汝等八六的荣誉感,有一事相求……倘若汝等打算重回战场,请带上余。同时,希望汝等助余讨伐如今仍旧徘徊于战场上的——余之骑士。」
不需要多做解释,辛他们也能明白个中含意。
身为八六的他们,过去不但被禁止替死去同伴建造坟墓,甚至不能回收遗体,有时还得眼睁睁看着同伴的尸骸被敌人拖走,所以一听就明白了。
「被『军团』捉走了吗?」
芙蕾德利嘉轻轻点头。
「就是在即将抵达联邦前,袭击汝等的『军团』。那个在战斗途中发动炮击……汝等似乎称为『牧羊人』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是它?」
只有辛的异能才能从囚禁于机体中的亡灵怨叹中,找出特定的个体。在联邦这个甚至没有发展出知觉同步理论的国家,而且还是在离前线十分遥远的首都,芙蕾德利嘉竟然能够一口咬定那架从未现身过,躲在支配领域最深处的「军团」就是她的骑士。
一问之下,芙蕾德利嘉露出强忍悲伤的神情。
「能够看见相识之人的现在与过去,便是余所继承的血脉能力……抱歉。令兄留下的伤……想必很痛吧?」
——汝的颈子受了什么伤?
那时候,芙蕾德利嘉大概全都看见了吧。
看见自己差点被哥哥杀死的过去。
看见自己亲手终结寄宿着哥哥亡灵的重战车型的瞬间。
也看见了在她这个年纪时,便下定决心要实现这个目标的自己——
「余除了看着,什么事也办不到。光凭余一个人,没有能力拯救在战场上哭号的余之骑士。因此,能否助余一臂之力呢?正如同汝所成功拯救的兄长一样……能否救救余的骑士呢?」
辛缓缓闭上双眼。
他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以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刚好和那时的自己一样年纪。
和自己决心讨伐死在遥远的战场上,不停徘徊的哥哥时,一样的年纪。
「——好。」
恩斯特长吐一口气。
「……我明白了。那么芙蕾德利嘉也会以吉祥物的身分,和你们分发在同一个部队……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句泼冷水的话来得有点晚。众人对恩斯特投以怪罪或冷漠的眼神,但是他并未打退堂鼓。
「你们必须以军官身分从军。具体来说,联邦这里有一种特别士官学校的制度,我希望你们经由这个管道入伍,否则我不会同意。」
虽然这些孩子不一定都符合中等教育程度的入学条件,不过应该不成问题。因为实际上的门槛没有这么严格,根据联邦如今的战况,也没办法这么讲究。
「啊?」可蕾娜眯起眼睛,一脸怀疑。
「为什么非得这样?阶级这种东西,跟入伍没什么关系吧?」
「不行。因为我等于是替你们的父母照顾你们。你们的父母一定也会这么说的,所以我也不能马虎行事。」
「汝怎么会知道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是个父亲。」
衷心期盼孩子能够幸福……父母就是这样的生物。
「士兵退役和军官退役,未来的出路差别很大。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后,能选择的道路自然是越多越好。」
等到这场战争结束。
听到这句话,少年们不禁愣住了。
这些孩子打从懂事起,就置身于和「军团」之间的战争中。在这疯狂的战争中,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
未来是什么?他们脸上的表情是这样写着。
我似乎说了很残酷的话啊。恩斯特心想。
待在战场上四五年,甚至更久。从他们知道上战场的家人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一刻起,心中的觉悟在漫长的岁月中益发坚定。等待着不曾归来的亲人,看着身旁死去的同伴,心想或许自己也会在明天,或是某个命中注定的时刻死去——他们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要死得有尊严。
对着这些心中已有觉悟,认定自己早该死去的孩子们,说出你们要活下去。告诉他们接下来还有很漫长的人生要走。那是向来只争朝夕的他们所不知道的——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
他们肯定还不明白其中的残酷吧。
「这场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既然你们打算战斗到底……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好好思考在战争结束之后,打算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