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司令部基地的大会议室中,宽广如小型剧场的室内,只剩下全像荧幕提供的微弱光照,让齐聚一堂的麾下指挥官们的表情更显阴沉。
在阻电扰乱型全天候的电磁干扰下,从交战区域深处到「军团」支配区域,都无法进行观测的问题,联邦同样也无力解决。但是联邦军人却没有无能到因此放弃搜集敌情。即使只有零星不全的情报,也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通讯量的增减。自走索敌机捕捉到的声纹、总数与移动方向。还有冒险深入交战区域的侦察部队传来的报告。
「——根据以上的分析结果,统合分析室判断『军团』于近日内转为大规模攻势的可能性极高。」
坐在会议室中央的皮椅座位上,担任第一七七师团司令官的少将听完这份报告后,不禁叹气道:
「果然不出所料。或者——该说时候终于到了。」
对方企图突破各战线已久,何时发动大规模攻势都不教人意外。
在回归宁静的昏暗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站了起来。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军官。剪成超短发的金发,配上一对紫色眼眸,以及一双涂上高雅红色的嘴唇。
在军官阶级连连阵亡而时常就地任命指挥官的联邦军中,也很难在这个年龄拿到的中校阶级章,在她的衣领上闪耀着光芒。左臂套着研究部的臂章,胸前则配戴着飞行员徽章。
「什么事,维契尔中校?」
「少将阁下。为因应大规模攻势,第一七七师团各部队也将重新编组。我希望借此机会,重新取回我的部队指挥权。」
语毕,会场内充斥着缺乏善意的窃窃私语。
望着这位无视于赤裸裸的敌意,甚至露出微笑的美人,少将轻轻叹息:
「『女武神』还在试验阶段。能否独立运用还是未知数,还是照旧与『破坏之杖』混合运用较为妥当。」
「恕我直言,阁下。极光战队的总击坠数,别说第一七七师团,就算放在整个第八军团来看,都是顶尖水准。如此充分的战果,不也证明了足以作为独立部队使用吗?」
「然而损耗率也同样可观啊……在配发后的第一战就牺牲了战队半数成员的机甲,实在教人难以信任。」
「您可以将其视为一种筛选过程。透过数据可以发现,之后的损耗率其实非常低。」
此话一出,会场中突然有人插话:
「明明是靠着那些八六的经验,亏你说得出口……整天想着东山再起的死亡商人,居然把那些可怜的孩子又送回战场上。」
听见这揶揄中带有些许义愤的声音,这位美人脸色凝滞了一瞬间。
双眼摇曳着复杂的神色,压下从心底涌上的情感后,再度开口:
「——本所研发的XM2『女武神』拥有超越『军团』的机动力,只要战术上能够配合,战斗能力也丝毫不逊色……面对兵力优于我方的『军团』所谋划的大规模攻势,光靠现行的集团战术,并不足以因应。大胆跳脱固有战术思维,以少数精锐对抗大量敌军的战法也有可取之处。」
说完之后,美人嫣然微笑。
美丽的紫色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少将。
同样望着对方的少将,眯起眼睛。
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陆军大学同期生究竟在想什么,就算不说他也很清楚。
赶快给我同意就对了,笨金龟子!——真是什么鬼话啊,这个臭蜘蛛女。
「为了联邦与人民的安危着想,还请重新检讨『女武神』与极光战队的正确运用方式,少将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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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攻入第二防卫线的「军团」,在联邦军的反攻下,昨天半夜撤退了。
「——撤退的确是好消息,可是我们部队的待遇就不能改善一下吗……一接到救援请求就要到处赶场,没事了就叫我们滚去机库还是仓库,当我们是狗还是什么吗?」
「救援请求本来就是突发状况,单纯只是各基地没有时间安置我们吧。」
在前进基地拨给他们作为临时宿舍之用的FOB一三预备机库的一角。在待机状态「破坏神」旁边,坐在铺着亚麻布的行军床上,莱登发起牢骚。一旁同样把行军床当成椅子坐的辛,平淡地如此答道。
军队的一天总是开始得很早。机库外已经能听见这座前进基地的工作人员开始上工的声音,以及数千名刚起床的战斗人员的喧哗声,然而不属于这座基地的他们,却无事可做。
极光战队的基地本来应该是位于后方的师团司令部,但是负责机动防御任务的他们,在前线没有自己的基地,所以驻扎方式也和一般部队不太一样。
具体来说,发出救援请求的基地就要负责他们的补给以及住宿问题,在接到下次救援请求前,就以目前的基地为据点。由于救援请求不是以战队为单位,而是以小队为单位发出的,所以这支战队的成员全都四散在不同的基地当中。自从他们被分发到这个战队以来,都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幸好在每次战斗结束后,各前进基地时常得暂时接收非所属部队,所以行军床等等最基本的寝具和食材配给不虞匮乏。
事实上,这座基地的居住区块还有空的个人房,所以优先让给包含芙蕾德利嘉在内的女性队员使用了。
「上头大概认为『女武神』只是实验性质的临时武装,所以也没有要好好整顿的意思。而且也忙到无暇顾及吧。」
「昨天也损失了不少人啊……照你的预测,它们也差不多该来了。」
看见莱登瞥来的眼神,辛耸耸肩。
在辛将哥哥送往另一个世界后,这个由对方赋予自己的异能依旧没有消失。而在异能的帮助下,他能够掌握亡灵大军的总数与动向。
差不多该来了——情势并没有莱登说得这么简单。
「正确来说,什么时候来都不奇怪……它们保持这个状态已经很久了。」
基地早晨的喧嚣声被亡灵的低语所覆盖,在辛的耳中显得有些遥远。
「——结果我们队上又被干掉两个人。是第二小队的法比欧和毕安塔。他们本来不会死的,可是在被近距猎兵型包围的步兵部队中有他们的老友在,前去救援就……」
居住区块的走廊地板,在鞋底的摩擦下发出声响。
在前线没有自己基地的极光战队,当然也没有战队长和副队长能够使用的办公室空间。因此,本来该在办公室进行的汇报,就像这样由落后辛半步的班诺德边走边汇报了。
「这样一来,我们队上就不满二十人了。虽然姑且提出了人员补充申请,但正规机甲部队也损失惨重,我们大概也拿不到配额吧。说穿了,我们这边只是研究部的雇佣单位,佣兵的聚集地罢了……而且,大姐头无论是在军部或研究部都是不受欢迎的怪人啊。」
一〇二八试验部队队长,葛蕾蒂·维契尔中校。
虽然在到任时曾见过面,却不曾直接交谈过。
「不过嘛,在制作『破坏神』这玩意儿的时候,就已经惹来很多批评了。」
「毕竟光是测试就让十个人进了医院,可说是不折不扣的驾驶员杀手呢。再加上大姐头又是军工产业家族的千金小姐,虽然替换零件和预备机因此而不虞匮乏,但外头也传得很难听,说是『死亡商人在强迫推销』呢。」
相对于班诺德带着不满的语气,辛的回应却十分平淡。
「兵员和物资得不到补充,我早就习惯了。光是能拿到机体的补充零件,就十分足够。」
「虽然跟少尉说过好几次了,但那真的只是共和国的制度不正常而已。请不要用你们八六那种莫名其妙的标准,说得好像真的很不错一样。」
话虽如此,当初在得知辛是八六之后,班诺德马上就改变态度,欣然接受了。
极光战队起初是大队规模的编制,由正规上尉军官担任战队长。
而在那位上尉令人不敢恭维的无能指挥下,战队的首战就害死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许多队员。眼见当时不过是一个小队副队长的辛接下指挥官职位,班诺德真的觉得气数已尽。一个刚从特士校出来的小菜鸟,怎么可能扛得住指挥官的重任啊。
结果他错了。
虽然如此——
「……但少尉要是去正规的机甲部队,应该会轻松多了吧。为什么要跑来这种又累又没人爱的部队?」
「这边对我来说比较轻松。正规部队的指挥系统和交战规定太过死板,绑手绑脚的。」
作为共和国的「无人机」进行作战时,既没有下达命令的指挥官——除了最后一人之外——也没有任何交战规定。依照个人的职责与判断自行行动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辛对于需要逐一请示上官,遵从命令的正规军做法,实在不能适应。
班诺德哼了一声:
「十几岁的小鬼居然敢嫌正规部队『绑手绑脚』啊……对我们来说,只要指挥官别太无能害死我们就满足了。就算指挥官是个冷漠的臭小鬼,是个不顾指挥率先冲进敌阵的笨蛋,就算是个随便同步就有可能会把人搞疯的铁面死神也没差啦。」
虽然班诺德抱怨了一大堆,辛却几乎左耳进右耳出,只是随意地望向窗外。
这时,驶在泥土路上卷起阵阵尘烟的开放式卡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车斗上堆满了一袋袋像是收成的豆子或马铃薯一样的黑色尸袋。那是在昨天的战斗中阵亡的将士遗体。
尤金大概也被带回来了吧。辛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那位曾说要为了家人而战的同梯。
——既然这样,你又为何……
辛知道尤金想问什么……但是那时他要是真的把问题问完,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少尉……少尉?你有听到吗?」
回过神来,就看见班诺德一脸狐疑的表情。
「啊啊……抱歉。」
「啊,我知道你们这些小鬼正好是晚上需要睡觉的年纪,像这样连日夜战应该很累呢……不过,那一位就有点超过了。」
班诺德看着前方,闭上了嘴巴停下脚步。
辛往前一看,才恍然大悟。
大概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吧,只见芙蕾德利嘉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用一只手拖着布偶熊,光着脚慢慢走了过来。
虽然这明显违反了联邦军的军规,但无论是被当成佣兵看待而军纪涣散的战斗属地兵班诺德,或是曾被当成无人机对待而从来没守过军规的辛,都不怎么在意。
话虽如此,那件代替睡衣之用的衬衫开了三颗扣子,从右肩滑落下去,让纤细的肩膀到底下的胸口都暴露在外。虽然只是个完全没有看头的十岁小孩,还是不太恰当。
「芙蕾德利嘉。你要换好衣服才能出来,不然就再回去睡一下吧。」
「唔唔。齐利,帮余梳头发。」
辛叹了口气:
「芙蕾德利嘉。」
红色的眼睛眨了眨,才茫然地往上看。
「辛耶……抱歉,余认错了……」
虽然她回了话,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继续往前走。辛只好揪住她的领子,不让她乱跑。
正好这时安琪出现了,就交给她负责。
「安琪,抱歉,麻烦你了。」
「怎么了?……呃,芙蕾德利嘉?你怎么穿成这样!快点进来!赛欧,去帮我拿芙蕾德利嘉的军服过来!」
「咦?为什么我就可以啊?算了,我拿过去就是了。」
正好经过的赛欧,就这样走去了芙蕾德利嘉的房间。
目送她离开的班诺德开口说道:
「我刚刚要说什么来着……啊啊,对了。那个『包裹』好像又送来了。是国军本部发来的通知。」
「包裹?……喔喔……」
想通之后,忍不住发出叹息。
所谓的包裹,就是被联邦收容的这半年来……「释出善意的国民」不断送来的信件和礼物。
他们明明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是有人送来布偶或是绘本。还有各种表达过剩同情心的信件。为了让八六能够以平凡的联邦公民身分生活,恩斯特封锁了他们所有的个人资讯。因为这个缘故,在联邦国民的想像中,他们的形象渐渐发展成了「遭受残暴共和国迫害的可怜无助孩童」。
辛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也不在意自己成为别人单方面释出善意或同情的对象,但是特地送来让自己过目实在很伤脑筋,看了也没什么好开心的。
「照老样子,全部处分掉就好……我不是再三强调过,要一个一个打开来看太麻烦,以后直接比照办理就好吗?」
「其实本部那边也是一样的意见,不管是逐一确认,或是开封检查都很麻烦,而且你们大概也不喜欢被当成廉价同情的对象吧。可是呢,总是会有些笨蛋跳出来说这是中饱私囊还是玩忽职守什么的,所以姑且还是得向少尉报告一声。」
辛回望对方。那位年龄是他一倍有余的军曹耸耸肩道:
「只是形式而已,少尉。军队说穿了,也是人类组成的组织。人类既不合理又没效率,所以军队里面也有各种不合理又没效率的手续。」
不过就这点来说,共和国也是如此。
辛想起那个不是提醒他要认真写战斗报告,就是要他每次巡逻都要交报告,一开始还觉得很麻烦的银铃般嗓音……但随后就被班诺德粗犷的嗓音硬生生打断了。
「就是这么回事——以上,报告完毕,战队长大人。请在这份文件上签名。」
辛忍不住叹了气。
「……所以说。」
在吃早餐的时候,赛欧刻意摆出很不高兴的模样。
「人家好心帮你拿衣服过来,结果却得到一句『不准开门,无礼之徒!』是不是太过分了?而且拿布偶丢我也就罢了,还动手动脚是怎样啊?」
这是被安琪叫去拿衣服之后发生的事了。
自认蒙受无妄之灾的赛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逗着芙蕾德利嘉,而目睹全程经过的安琪则是捂着嘴偷笑,莱登和可蕾娜没有被逗笑,只是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而辛则是一如往常地漠不关心。
虽然同样隶属于极光战队,但是各自分派到了不同小队,所以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五人齐聚了。毕竟负责机动防御工作的他们,总是因为救援请求和紧急出动而四处奔波。
就连刚投入实战,采用毫无实绩的可疑兵器试验部队,都必须这样四处救火,可见西部战线的战况多么吃紧。
芙蕾德利嘉低着头,满脸通红。
「芙蕾德利嘉呀,明明都帮你帮衬衫扣好了,怎么又脱下来了呢?」
「睡迷糊了也要有个限度啊。既然那么困,倒不如再回去睡一下吧。」
「吵、吵死了!汝等很烦耶!」
赛欧随口的一句关心,直接被当事人打了回票。
「再说,明明房里有位淑女在更衣,是不敲门就闯进来的人不好!汝也这么觉得吧,可蕾娜?」
「我有敲门喔。而且哪里有淑女啊?」
「再说了,为什么要在衣服拿来之前脱光啊?」
「追根究柢,睡迷糊了结果半裸身子在走廊上徘徊,才是最大的问题啊,芙蕾德利嘉。」
「谁、谁半裸在走廊上徘徊了!而且汝是听谁说的!莱登,那时汝明明不在场呀!」
这当然是……
全员的视线都集中在辛身上,但他毫不在意。
芙蕾德利嘉趴倒在桌上。
「……汝意外地坏心眼呢……」
「勉强跟着出击,结果自己连衣服都穿不好,话也说不清楚,倒不如回去本部待着还比较好——我只是说了这些而已。」
芙蕾德利嘉抿起嘴唇,不满地抬头望向辛,但是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双眸却看着别的地方,继续往下说:
「吉祥物不必和军人一样遵守军规,也没有伴随出击的义务。虽然不能说派不上用场,但是我们无法保证你不会遭受战火波及,所以回到后方待着,我们也比较轻松。」
「这可不行……余是为了亲眼看到最后,才会来到这里。」
莱登坏笑一声说:
「这样的话,那从明天开始就要注意,别再半裸着跑到外面乱晃喽。」
「不准再提这个话题了!」
又变得满脸通红的芙蕾德利嘉忍不住大吼。
继续逗她好像太可怜了,所以五个人决定改变话题。
「好啦。今天呢,我们也要去帮忙善后吧。」
就算战斗结束,前线士兵也还有工作要忙。防御阵地需要修补或重新敷设,还要回收倒在战场上的敌机或友机残骸,此外,也要回收友军的遗体。
虽然成功将战线推了回去,但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受到了极大损害。此时人手肯定是相当不足吧。
「是要去善后,还是去巡逻交战区呢……昨天那一战让机甲部队损失满惨重的,所以搞不好是去巡逻。」
「虽然我知道『没有意义就不用做』这种理由在正规军中是行不通的,但明知道没意义还是不得不做,实在很麻烦耶。」
「对吧,安琪?」
「是啊……」
啪一声阖上了有可爱卡通插图的记事本,芙蕾德利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明明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汝等看来倒是已经习惯了呢。」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淡然地说道。
说得极端点,吉祥物的职责就只是「留在队伍编制中」而已,但芙蕾德利嘉在辛等人前往特士校进修时,就先被分发到试验部队了,后来也自告奋勇接下了与研究开发班和部队指挥官的联络工作。
「今天葛蕾蒂有找,余和汝等将要回到久违的自家基地。」
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流用了旧帝国的空军基地,拥有大量机库与整备场地,以及目前仅供自内地而来的运输机使用的大型跑道。而其中一间机库与紧邻的队舍和管制室,以借用的形式成为了一〇二八试验部队的根据地。
「——首先,每日忙于救援任务,辛苦各位了。」
在有着大面落地窗,能够俯瞰楼下机库的状况说明室中,一〇二八试验部队指挥官——葛蕾蒂·维契尔中校,轻启红唇如此说道。
聚集于此的包含研究班与整备班负责人,以及战队小队长以上的处理终端,也就是包含担任战队长的辛在内的五名八六。目光扫过这几个将室内年龄大幅拉低的战斗部队队长,葛蕾蒂微微苦笑道:
「和一个月前到任时相比,战斗人员编制真是改变不少啊……看来还是你们八六跟佣兵和『女武神』更合得来呢。」
她望着隔音窗的另一头,好久没有回到老巢,正在接受彻底检查与保养的,数量不满二十架的「作品」。
联邦机甲开发史上第一款高机动型机甲「女武神」。
着重于运动性能,以「敌人无法瞄准的高机动性」为设计概念,可是说她的理论与理想的结晶。
由于战车型的一二〇毫米战车炮威力猛烈,若是击中「破坏之杖」炮塔正面以外的部位,一样会被击沉。既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舍弃装甲防御,以回避为前题的设计,应该更能提高搭乘者的生存机会。
一个月前,在训练结束派任到前线时,一个大队共五十架「女武神」在机库里一字排开,是何等壮观。
如今却空荡荡的。大量的八八毫米炮弹货柜,以及回收后未经任何处置的残骸,堆放在后头的铁卷门前,显得有些寂寥。
如今只有未满一半的机体数,以及年仅十五六的少年队长们。
即使如此,试验还不能下定论……应该还没有定论。
「在转达上级通知前,先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前几天,终于确认了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与瓦尔特盟约同盟依然健在。巡逻部队接收到了他们的无线电声音。」
在与「军团」爆发战争前,前者是与共和国和联邦(当时为帝国)北方相邻的,大陆最后一个君主专制国家,后者是与两国南方相邻的武装中立国。
由于受到电磁干扰的影响,以往别说通讯,就连互相确认是否幸存都办不到,但若是在可以确认的范围内,至少能确定这两国还存在。
「他们似乎也想办法构筑了防卫线,维持生存圈。由于联合王国成功逐渐往南推进,不久后或许能够恢复交通,而两国共同作战或许也指日可待……然而,除此之外的周边国家,以及西侧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还未接受到无线电讯号……」
葛蕾蒂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看见赛欧兴致缺缺地用手撑着脸颊,还有可蕾娜趴在桌上,只是睁着眼睛敷衍地往这边瞧的模样,不禁露出苦笑。
他们既没有将共和国当成祖国来关心,也没有以被害者的身分加以嘲笑,想必是真的漠不关心吧。看来他们伤得很深呢。葛蕾蒂如此暗忖着。
辛和莱登表面上像是在有认真听的样子,但是他们关心的焦点好像不太一样——或许是某个人?而安琪之所以频频瞄着他们两个,大概关心的也是同样的东西吧。
把斑白的红发绑成一束的整备班长这时开口说:
「中校。这么说来,上头来的通知,就不是好消息了?」
听见这个略带调侃的问题,她轻轻点头说:
「很遗憾……根据预测,『军团』将在近期内发动大规模攻势。」
与会者中唯一的民间人士,研究班的班长不禁倒抽一口气。
同一时间,原本懒懒散散的小队长们,突然像换个人似的。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像在狗屋里无聊地睡着午觉的猎犬们,突然听见准备打猎的号角声,猛然抬头一样。
「根据这个预测,西方方面军将增强战力,同时进行整编。我们一〇二八试验部队也将编列为正规机甲部队,固定配置于FOB一五。战队隶属第一四一连队底下,由我直接指挥……今后不会再像以往那般,以小队为单位打散到各地支援了。此后便能充分集中并发挥整个战队的战力。我们的『女武神』与极光战队,接下来终于能发挥真本事……有任何问题吗?」
「——关于攻势的规模。」
望着不知道是早就料到部队会重新整编与变更用途,还是根本对此没兴趣而语气平淡的辛,葛蕾蒂微笑道:
「根据预测,是我军现行战力足以迎击的规模。增派部队则是为了以防万一……话说回来,我记得你也曾经就此事提出过报告呢,诺赞少尉。」
莱登闻言瞥了辛一眼。
身旁投来的视线,被辛彻底无视,而葛蕾蒂虽然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但是不明白个中缘由,索性当作没看见。
「以前线指挥官视点进行的分析,的确有令人信服之处,而曾任共和国最精锐部队战队长的你,提出的意见也值得玩味。但是仅仅依据一个师团负责区域的情况,来预测规模涵盖整个西部战线的敌方攻势,不觉得有些过于大胆了吗?」
辛大概也料到这样的反驳了,只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第一七七师团所负责的战区在西部战线中不属于特殊案例,那就可以用来类推整体状况……而在先前的战斗,我感觉到『军团』正在撤退。但并非是逼不得已而撤退。」
不是被联邦军击退。
有可能是诱敌深入。
葛蕾蒂顿时收起笑容。
「范围铺得越开,战线就拉得越长越薄弱。因为三个月前的战线推进,无论是防御阵地或前进基地都还在重新架设当中……我认为目前的情势并不乐观。」
「……观察十分敏锐呢。不过你还是孩子气一点会比较可爱喔。」
试着调戏了一下,辛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葛蕾蒂轻轻叹了口气说:
「你说得没错,少尉。司令部也明白其中的弊端。但就算保持目前的防卫线不动,联邦也经不起消耗。即使按兵不动,『军团』也不会自行消失。因此,就算只前进一点点也好,我们必须不断向前迈进,彻底根绝『军团』才行。」
「……」
「此外——假设『军团』的确是想引诱我方上钩再发动总攻击,少尉预测的敌军数量还是太多了,已经大幅超越了统合分析室的预测。」
不仅如此,甚至还超越了联邦从自动工厂型的推测数量及生产量所计算出的理论最大值。按照辛所提出的数量,就算加上增派部队,整个西部战线还是处于完全的劣势。
要不是从那位平时沉默寡言的少年所提出的各种报告中,看出他拥有从经历上根本看不出来的丰富知识与智慧,葛蕾蒂甚至考虑将他调离现职——那份报告就是荒唐到这种程度。
或者,因为他在共和国长年累积的战斗经验——被迫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驾驶缺陷兵器与「军团」战斗的缘故,导致他养成了过度高估敌方战力的毛病吧。
加上他在判断有其必要时,无视军规及作战计划的行动模式(但由于战果丰硕,目前葛蕾蒂还有办法保住他)……看来共和国在他身上留下的创伤,果然相当严重。
「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联邦和共和国不同,我们绝不会对眼前的威胁视而不见。情报收集和分析都做到极致,也做好一切的准备。最重要的是,联邦绝不会抛弃共同奋战的同伴。」
不必像共和国的战场上那样,孤立无援地战斗了。
不必在没有情报也没有支援,敌众我寡的极端状况下,孤独地搏命战斗了。
「……」
辛没有被说服,也没有受到任何触动,只是垂下血红色双眸,静静地阖眼。
葛蕾蒂见状露出微笑。
看来我们的诚心还不足以得到他的信任呢。
「此外,趁着这个机会,有新的同伴要加入战队了。战队的各位麻烦再陪我一会儿,要帮你们介绍新成员。」
听见葛蕾蒂说了句「跟我来」,辛就跟在踏着清脆高跟鞋声的葛蕾蒂后头,走过了基地的大走廊。至于和他常常打交道的整备班长,以及每次进行检查时,奇葩的言行令人无言以对的研究班长,则是在状况说明室前就和他们分道扬镳,只有包含辛在内的几名八六跟着葛蕾蒂离开。
「你觉得『女武神』如何,少尉?还中意吗?——和你们那个铝制棺材相比的话。」
葛蕾蒂忽然转头看着辛,露出玩味的笑容。
「那时候,其实我也在那座收容你们的基地中。但由于防谍和防疫等等顾虑,没机会和你们直接谈话……不过,你的搭档还放在我的研究室里喔。要去探望一下吗?」
「……不用了。」
由于座机屡屡遭受无法修复的重创,辛三不五时就得换乘新机,所以那架机体其实没有使用很久,不过是他众多备用机的一架而已。当然要说感情也是有的,但是就为了看一眼,而去打扰过去的座机——打扰那架在战败后才得以安眠的搭档,感觉就像挖坟打扰死者安宁一样,所以没有必要这么做。
「……关于评价报告,应该是和知觉同步的检查结果一起送出的。」
一〇二八试验部队,是用来试验「女武神」与知觉同步实用性的部队。除了评价报告之外,为了确认对于人体的影响,驾驶员也必须定期接受检查。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的,是你们的感想喔——过去在共和国,驾驶过同系统机甲的你们,实际上的感想。」
辛叹了口气。
「关于『破坏神』——」
葛蕾蒂微微皱眉:
「是『女武神』。」
「『破坏神』」
「就说是『女武神』了。」
「『破坏神』。」
「……算了,你说吧。」
看见葛蕾蒂不甘愿地摇摇头,走在后头的莱登深怕笑出来,不自然地干咳几声。
辛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
「是比共和国的『破坏神』稍微高级一点的铝制棺材。」
葛蕾娜整整沉默了十几秒。
从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她很受伤。
「……真的吗?」
「咦?她该不会不知道吧?」
「简单来说,那玩意儿就是个驾驶员杀手嘛。」
可蕾娜和赛欧小声地嘀咕着,而葛蕾蒂因为深受打击,多半没听见吧。
毕竟是只追求机动性能够媲美「军团」而展开研发,完全没有考量到安全性的武器。因此,在测试阶段就让一个又一个测试驾驶员不堪负荷而退出了。配发到部队后,也有不少正规的处理终端就像被「女武神」吃掉一样,命丧黄泉。
辛和莱登他们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原因在于他们是八六。从正处于成长期的十一二岁便开始驾驶同样不曾考虑搭乘者承受力的共和国「破坏神」,所以渐渐长成了能够适应负荷的身躯。
「这真是……令人饱受冲击的感想呢。居然和那种……不知该说是脆弱,还是羸弱的……那种……甚至让人怀疑设计者脑筋是否正常的机甲相提并论……」
虽然她当着当事人面前说得这么直白,但毕竟是事实,所以辛并不在意。
「……你们竟然能用那种破铜烂铁,在共和国那边战斗了那么久!」
「因为只有那个能用。」
「啊啊,也是……」
葛蕾蒂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诅咒共和国还是制造破坏神的工厂吧。
「……我觉得这款机体还不差。虽然它的确很挑驾驶员,但速度够快,而且制动性够好,动作十分灵敏。事实上,『破坏之杖』也不过就是升级成钢铁制棺材,相较之下这款机体还顺手多了。」
习惯了装甲形同摆设的共和国制「破坏神」的八六,从不把自身安危寄托在装甲防御上。相较于装甲厚实而行动缓慢的「破坏之杖」,对他们来说,着重于运动性能,以回避敌军的攻击为前提的「女武神」还比较好。
「这样啊……为何我觉得这不太像是在夸奖……」
「……事实上,辛的确不是在夸奖喔……」
安琪补上一句吐槽,葛蕾蒂似乎当作没听到。
深深叹了口气后,葛蕾蒂开口说:
「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何愿意担任处理终端呢?」
「听说将八六列入处理终端候选名单的,正是中校您本人。」
「我单纯只想让你们负责测试,没想到你们会主动加入实战部队。虽然你们的经验与技术的确帮了大忙……但其实我一直反对让你们这样的少年兵上前线。何况是你们八六,更是不应该上战场。」
眼见辛望了过来,葛蕾蒂耸耸肩说:
「我也曾是测试驾驶员。就在十年前刚与『军团』爆发战争的时候。正好和现在的你同龄呢……那时我是个空军的候补军官,但是天上被『军团』抢走了。」
在防空炮兵型的防空炮火,以及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下,无论是共和国或联邦,从交战区到「军团」支配区域的制空权,都在敌人手中。
「同为军官候补的同伴也一起成为测试驾驶员……其中很多人都牺牲了。驾着驽钝的『破坏之杖』,在慢吞吞移动的时候,就被敌人绕到死角干掉了。从那时起,我不断在想,要是有速度更快的机甲就好了。这就是促使我制造『女武神』的原因。」
葛蕾娜垂下眼帘沉浸在回忆之中,接着抬起头来,绽放笑容。
「……感谢你直言不讳,少尉。还有你们也是……下次改款一定会让你们说出更加正面的意见,拭目以待吧。」
他们走出基地大门,走过刚刚重新铺设的全新柏油路,到了柏油路面尽头后,继续踏进了充满夏日气息的浓绿草原。
途中,被杂草掩埋的轨道,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他们对这八条并排的复线轨道还有印象。
这里是——
「你们上次经过时,这里还在『军团』的控制之中。」
葛蕾蒂回头笑着对他们说道。红艳的双唇弯起自豪的弧线。
「在这半年内,我们重新取回了这里。」
「啊……」身后有人轻轻叹息,传入葛蕾蒂的耳中。
以夏季的浓绿为底,洒落点点白花的草原上,有五架共和国机——四架「破坏神」与一架「清道夫」,静静地躺在从未见过的玻璃棺材中。
「这是我们将战线回推时发现的。虽然知道可能会引起你们的不快,但我们还是进行了各种调查。这座纪念碑上的名字也是成果之一……别担心,那些金属片在完成纪录后,已经放回原本的地方了。」
补充解释后,葛蕾娜站在玻璃屋旁,轻轻触摸石碑。由于辛曾造访过国家公墓,所以对于联邦的纪念碑样式还算熟悉。
「虽然我不知道共和国如何看待阵亡烈士,但在联邦人眼中,每位士兵都当得起护国英雄的美名。因此,每一位阵亡烈士的名字,都会刻在国家公墓的纪念碑上……你们这些同伴也是。但他们既然沉眠在你们所抵达的这个场所,就该让他们留在这里,所以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
心中窜过一丝不以为然。
因为无论是他们或自己,从来都没想过要变成这种端正的纪念碑,与世长存。
只是希望在死后,那些认识自己的人,能够暂时不要忘记自己就好。
——能不能也请少校不要忘记我们呢?
那时在火花绽放于夜空中所说的话,便是他真正的愿望,仅此而已。
「……少尉?」
「没事。」
辛轻轻摇头。看来联邦人在这方面的想法和他们不同,虽然也没有期待过联邦人能够理解就是……但联邦人以他们的方式表达了心意,多少还是值得感激。
而联邦人没有将那些金属片——没有将那些刻着同伴名字的墓碑,等同于他们的存在证明,当作垃圾丢弃,或是视为资料移往他处,同样值得感激。
不过,看来这趟任务会拖得相当久呢。辛看着锁在玻璃棺材中的菲多残骸,如此心想。
直到化为尘埃为止,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因为「军团」那边也有专门回收机体残骸的回收机——回收输送型。所以辛本来以为菲多的任务不是直到被它们吞蚀殆尽,就是到它在风吹雨打之中腐朽为止。而那或许是会在大限将至的他们力竭而亡之后吧……当时辛是这样想的。
这时,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自己身后便停下了。
有四条腿的,吵死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清道夫」的巨大身躯默默地伫立在那里。
四四方方的本体,加上四条短腿,和两条起重吊臂。外型笨拙,是那种连共和国各战区都难得一见的,超级老旧款式。
接着又有一个踏着军靴的轻快脚步声匆匆而来。在莱登闪过那道快撞上自己的身影后,才发现原来是芙蕾德利嘉。
「喂!虽然知道汝很心急,也不能将余抛下呀!」
芙蕾德利嘉用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地说着。一旁的可蕾娜则是忙着把沾在那头长发,或是军服上的叶子、花瓣及某种颜色鲜艳的幼虫拍掉。
「对了,芙蕾德利嘉,你刚才上哪去了?」
明明跟来了却没参加会议,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
「为、为了启动这家伙,余去了研究室……因为……葛蕾蒂和研究员告诉余,要给、给汝等一个惊、惊喜。」
「惊喜?」
「话说,你是从研究室跑来的吗?你还好吗,不会喘死吧?」
「到中途为止……余都坐、坐在这家伙身上,可是它一看到辛,就突然加速把余甩、甩了下来。」
「芙蕾德利嘉,你先喘口气喔,之后再慢慢说就好。」
「……所以,这玩意儿是怎么回事?」
芙蕾德利嘉花了点时间让呼吸缓和下来,接着就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问得好呀,莱登。这家伙是——」
「——菲多?」
听见辛打断芙蕾德利嘉,或者该说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对话,自顾自地轻声说道,莱登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说你啊,该不会每只宠物都要取名叫菲多吧?」
「并不是……」
芙蕾德利嘉应了一声,表情相当开心:
「汝果然看出来了。没错,这家伙就是伴随汝等一路走来的菲多。」
在短暂的沉默后。
「「「「啥?」」」」
只有四个人异口同声大喊。
辛抬头望着菲多庞大的身躯,十分罕见地微微睁大了双眼,愣在原地不动。
「在调查那些墓碑时,也替这家伙做了检查。虽然硬体接口遭到破坏,但核心组件并无大碍,才能复原到如此程度。对了,机体性能也提升到这家伙能控制的极限,因此有望在今后的战斗中,贡献一份力量呢。」
而外观之所以还是这么笨拙,乃是打造机体的研究班长的一点幽默。芙蕾德利嘉补充道。
这架伴随机和他们的爱机与战友遗物一起留在这里,代表它在这些八六眼中肯定别具意义。既然如此,外观保持原样的话,应该能让他们更开心才对。这是研究班长的想法。
「事实上,这家伙原本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刚换装到新的机体上时,始终无法启动。而它之所以会醒来——」
芙蕾德利嘉忽然浮起一丝苦笑道:
「就是因为听到了汝的名字呀,辛耶……汝相当受到爱戴呀。」
也不知有没有人听出了她话中略带的一丝羡慕。
至少可以确定辛没有听出来。事实上,他根本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了。
菲多慢慢走向伫立在原地的辛。停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哔。」
看见光学感应器小心翼翼地朝向自己,辛轻轻叹气说:
「我不是命令你要驻守到化为尘埃吗?那个任务要怎么办?」
「哔……」
听到这句话,菲多顿时垂头丧气(从感应器和整个机体的动作感觉得出来)的反应,也让辛不禁失笑。
触感冰冷的金属机体上,却少了过去那些伤痕。
「不过……还能再见真是太好了。」
「哔!」
拾荒机似乎也有了感动的情绪,光学感应器剧烈闪烁,就像是眨着泪眼汪汪的眼睛一样。
「哔……!」
大概是想模仿人类紧紧拥抱或是扑进怀里的动作吧,超过十吨的巨大身躯就这么撞了上来。
早就料到的辛,轻轻松松闪了过去。
用力过猛的菲多,就这样辗着草皮一路往前冲,最后猛力撞上留在原处的战车型残骸。现场顿时响起「咚——」的一声,像是大钟般令人傻眼的声音。
盯着静止不动的菲多,赛欧开口说道:
「哇啊,有够老套的发展耶。」
「汝、汝等好歹也担心一下吧!」
只有芙蕾德利嘉一个人慌了手脚。
「反正这样撞也撞不坏菲多。」
「余指的是辛耶!要是刚才没避开的话,多危险呀!」
「辛似乎能看出菲多想要做什么的样子呢。」
究竟是相处了五年的默契,还是菲多配合自己的习惯学习而来的成果,辛并不清楚,也没有兴趣弄清楚。
望着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垂头丧气走回来的菲多,辛的笑容也越来越深。
FRIENDLY UNIT
〔 友军机介绍 〕
〔自律型支援机〕
「清道夫」
【SPEC】
﹝制造商及通称﹞
共和国版:共和国工厂(RMI)/M101「巴雷特」
联邦再生型:WHM/「清道夫」
﹝全长﹞3.1m/全高2.5m
﹝武装﹞
高出力起重吊臂 × 2
大型货柜连接架 × 1
专为支援共和国无人机「破坏神」而造的支援机种。除了补充备用能源匣及弹药,正如其「腐食动物【清道夫】」之名,同时也负责回收故障或弃置于战场的其他机体。由于只搭载了单纯的人工智慧,上述后勤工作才是该机种原本的职责,但追随辛等人「先锋战队」的个体「菲多」,或许是因为多次在激战中死里逃生而累积了不少学习资料,不但能充分理解辛等人的一举一动,也会回收阵亡者遗物等等,单纯的作业用机械所不具备的能力。
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葛蕾蒂,悄悄露出微笑。
太好了。
「……你终于笑了呢,少尉。」
†
根据地设在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的极光战队所属的处理终端,在基地的队舍里,姑且还是分到了自己的个人房。
话虽如此,在分发到部队后,为了执行救援任务,始终在各前线基地之间奔波,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房间狭小而简朴,没什么生活气息。在房里拿着读到一半的哲学书,实际上却没看进去的辛,听见轻微的敲门声,抬起头来。
现在是晚餐到就寝之间的自由时间。离队舍颇远的机库噪音虽然无法传到这里,但隐约能听见餐厅里有人吵闹这一点,无论在联邦或八十六区都一样。
一打开门,就看见芙蕾德利嘉。
她不知为何像是吓了一跳的样子,顿了一拍后长吐一口气,开口说道:
「……汝可否改掉走路不出声的毛病……!害余快吓出心脏病了!」
就算她这么说……
想改却改不掉才叫毛病吧。辛毫无改进之意地想着。当然,芙蕾德利嘉对此毫不知情。
「话说,汝穿着这种军靴,是如何不发出声音的……?刚才就连压到地板的声响也没有。」
「我本来就没有刻意不出声。」
说到这个,戴亚、凯耶和奇诺他们以前也曾经抱怨过,说辛老是不知不觉就出现在身后,简直就像真正的死神一样可怕,拜托他别再这样了。
辛站在朝内开的房门前,往旁边挪了挪,示意芙蕾德利嘉进来,于是她就踏着脚步声走了进来。她跳上坚硬的床板坐好,环顾这间简朴到死气沉沉,几乎和监狱没两样的室内后,面露不快。
「真是扫兴呀……好歹放张照片或绘画,或是放一本汝喜爱的书也好,这样实在太冷清了。」
「这里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吧。东西多了,整理起来也麻烦。」
追根究柢,其实他并不是喜欢读书,而是因为脑袋在思考其他事情时,就能转移注意力。也就是说,他只是为了让自己从源源不绝的亡灵怨叹声中,暂时解脱而已。
以前在先锋战队时,虽然曾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了个书架,但那也只是因为要把书架从废墟的图书馆带回来太麻烦,才会自己动手。
被联邦捡回来差不多一年了,辛对于事物的关心与执着,仍旧只有这点程度而已。
芙蕾德利嘉像是看透了一样,皱起眉间。
「此处并非仅供睡眠之用,也是汝休憩、安身之处。纵然只是暂时的住所也一样……如此空荡荡的并不是好事。」
若是在八十六区或先锋战队当中,或许这么做是对的。芙蕾德利嘉暗自叹息。毕竟待在那个国家的八六,永远也不知道这次出击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比方说,尤金的房间就摆满了照片喔。」
「你去收拾了?」
「毕竟到处都缺乏人手。余只是稍稍帮忙整理遗物罢了……里头全都是妹妹的照片呢。没见到双亲的照片,所以那恐怕便是他仅存的家人了。」
「……」
不知道尤金的妹妹那里有没有他的照片呢?辛有些心痛地想着。
只在首都的图书馆见过一面,那个年纪和尤金差很多的小女孩。
同样在那个年纪与双亲及哥哥天人永隔的辛,在日复一日的严苛战斗中,几乎磨去了每一分关于家人的记忆。
为了至少让妹妹得到幸福而战,临死前也对她念念不忘的尤金,若是就此从妹妹的记忆中消失……不免让他有些同情。
「……要是那天你没问他的名字就好了。」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只能用在相识的对象。在知道对方的名字,经过交谈之后,那双「眼睛」就能清楚看见对方的过去与现在。
要是那天早上没和尤金交谈,那天芙蕾德利嘉就不会看见他死去的过程了。
「对于结识后过世的人,汝自己不会这样想吧。而余也一样。即使总有一天会阴阳两隔……相识还是比不相识好,因为至少还能铭记在心。」
辛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如果没有必要,最好还是别和任何人的死扯上关系。」
这是与家人别离,成为处理终端后始终在激战区轮调,经历一次又一次所属战队全军覆没,不断看着同伴离世的辛,没有一丝虚假的真心话。
对于自己在最初的战队与同伴所做的约定,他从未后悔过。
而主动决定带着从那时到现在,一起奋战却不幸身亡的所有人走到终点的事情,他也不曾后悔。
即使做好了这些觉悟,在失去同伴时也不可能毫无感觉……所以辛只是觉得,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骑士这个重担,就不该承受再多伤痛了。
芙蕾德利嘉冷哼了一声。
「轮得到汝来说余吗……爱管闲事的死神。」
「话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总不可能到现在才特地跑来品评他的房间吧。
芙蕾德利嘉愣了一下,大概是想起来了,目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
「嗯,这个呢,其实……」
她的目光四处打转,最后还是不敢与辛对视,吞吞吐吐地说:
「……关于早上的事……很抱歉。那个……」
喔喔,辛平淡地点头。原来是早上那件事啊。
齐利。
现在才发现自己连对方的全名也不知道的,芙蕾德利嘉的骑士。
「我跟他有那么像?」
「虽然不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程度,但背影如出一辙。虽然仅有一半,但毕竟也是同族之人呢。」
辛一脸意外地望向芙蕾德利嘉,只见她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笑着。
「余之骑士齐利亚·诺赞,与汝同样系出诺赞一族……汝未曾听汝父提过家系之事吗?」
「嗯。」
他没有听父亲说过,或者,是听过但忘记了。
「即使没听闻过,那毕竟是汝的根缘啊,至少该关心一下吧……诺赞乃是传承自帝国黎明期的夜黑种武门一族。由于血脉具有极为优异的战斗天赋,代代均有族人担任皇帝的守护者……诺赞一族的贵种乃是过去的王侯,拥有独特的异能或异才,如今血脉中依旧传承着古代贵族的血统。为了保住异能,混血便成了禁忌……辛耶,汝的父母之所以移居共和国,恐怕是这个缘故。」
听了这些,辛还是没有任何感触。
因为无论是追溯到联邦的家族关系,或是两人移居共和国的前因后果,他都不记得了——不对。
——都是你的错。
只要自己试着回想,脑中就会先冒出那个光景。即使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错。
——妈妈死了,接下来我也要死了,这全都是你的错。
芙蕾德利嘉陷入回忆之中,并没有察觉辛沉默不语,全身僵直的模样。
「齐利亚并非诺赞侯的直系子孙,因此和汝的血缘不算太近。年纪比汝大四岁……余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和现在的汝同龄。」
即位后不久便爆发公民革命,因而被赶出帝宫的芙蕾德利嘉,自懂事以来就被独裁者一派与近卫兵软禁在边境的城塞——红蔷薇要塞【罗森菲尔特】。传说中在帝国黎明期,抵御蛮族入侵时,这座始终不曾陷落的城塞,一整面墙就像洒满了蔷薇花瓣一样被鲜血所染红,是帝国最后的抵抗据点。
在全是大人的城塞中,只有与她年纪最近但还是大了十岁的齐利亚,能够陪她玩耍。
帮她梳头发。帮她摘庭院里的花。无论多么任性的要求,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替她达成。
带着怀念的眼神说到这里,芙蕾德利嘉突然「嘻嘻」笑了两声。
「说起那人啊,为人正经死板又不知变通,用莱登的说法就是脑袋不开窍吧……辛耶,倘若汝遇上了他,肯定是水火不容的场面呢。」
听见芙蕾德利嘉这样调侃,辛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不知道那位素未谋面的骑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从刚才的话来判断,或许没错吧。
「的确,似乎是我不善于应付的类型。」
「余甚至能想像那会是什么景况呢。不是要人说话时眼睛别看著书,就是要人彻底遵守军规军令,而汝肯定会统统当成耳边风,又让他更生气呢……好怀念呀。」
芙蕾德利嘉露出淡淡的笑容,或许是在想像两位继承相同血脉,生前却从未谋面,甚至不知道彼此姓名容貌的少年面对面说话,这种不存在于现实的光景吧。接着,她垂下眼帘说:
「他曾和余提过一次呢。说他很想见见……待在共和国的同胞。」
——虽然家主大人表面上不原谅选择私奔的少爷。
——但我想,家主大人心里始终很挂念他。听说在第二个孙子出生时,还偷偷送了一本和送给我一样的绘本。而少爷寄来的信,家主大人也都好好保存起来了。
说起这些往事时,齐利亚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双手却在颤抖。
因为在革命当初,在帝都爆发的战斗中,齐利亚的家人全都命丧黄泉,而他的贵族阶级朋友也是。
至于诺赞侯爵,因为和独裁政权及齐利亚的父亲关系不佳,早早便选择脱离政权,站在民众这一侧,在联邦成立后虽然也成功保住了家族的地位与命脉,但就芙蕾德利嘉所知,有部分原因也要归功于恩斯特的庇护。然而当时被公民军重重包围,困在边境城塞的齐利亚却完全不知情。
——我想见见他们。见到之后,告诉他们自己也是同胞。
——因为独自一人……没有人能相互扶持,实在太辛苦了。
「……」
辛无法理解个中滋味。
失去了家人,甚至连记忆也模糊不清,因此也没有故乡,但他却不以为忤。
不依靠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身为八六,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无法理解那种需要仰赖外物来定义、保有自我的感觉。
「他为何变成『军团』?」
芙蕾德利嘉沉默片刻。
「……罗森菲尔特的防卫战也十分激烈。因为联邦军认为只要抓住余就能制止『军团』。」
当时的宰相与近卫队将军确实拥有「军团」的司令权限,也将「军团」用于抵抗据点的防卫工作上。可是原本就是为了歼灭一切战力,达到镇压敌方据点目的而设计,不会抓俘虏也不懂军民有别的「军团」,无法执行太过复杂的命令。因此,很多时候还是非得靠人类的近卫兵出马才能解决,再加上「军团」与人类配合作战是违反禁止事项的行为,导致大量的近卫兵在防卫战中死去。
而齐利亚作为最年轻的近卫骑士,作为芙蕾德利嘉的骑士,也是日复一日投身于抵抗联邦军的战斗中。
过去被誉为帝国最强战士的血统,果然名不虚传——日复一日,他杀死了同为人类的大量联邦军士兵。
「在一场场战斗中——齐利亚渐渐失去理智。」
革命让他失去了家人,生养自己的故乡也沦入敌人手中。一起并肩作战的近卫兵们接二连三壮烈成仁——恐怕,齐利亚失去太多了吧。
一心只为守护芙蕾德利嘉,然而他的表现却像是在渴求战斗一样。站在因踩烂联邦士兵而弄得浑身是血的机甲旁边,若无其事地朝着芙蕾德利嘉露出笑容的模样,她已见过不知多少次。
他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坦然。
——公主殿下。
「余害怕……那样的他。」
所以芙蕾德利嘉才会逃出城塞。
逃出去之后,没多久就被联邦军逮住了。
当时恩斯特恰好前来此地督战,只能说是一种幸运。她因此逃过一劫,用身上那件红黑相间的御用披风代替她上吊,作为女帝已死的证明。
而齐利亚看见了这个。
凭着能看见相识之人过去与现在的能力,芙蕾德利嘉得知齐利亚看见这一幕的事情。
没多久,城塞被攻陷了,联邦军也撤回驻扎地。那位刚满十六的少年,为了救回自己的主君,突破重重阻碍,不知斩杀多少敌人,最后看见的却是一件因为逮住芙蕾德利嘉的士兵受了伤,导致上头沾上血迹的女帝的披风。
芙蕾德利嘉的力量没办法看到,那时的齐利亚究竟有何感想。
只不过,那时有一架回收输送型正好在附近徘回,试图从战场当中,寻找一切能够用于战斗的资源。
不同于共和国的「清道夫」,回收尸体不在回收输送型的禁令之中。
而它们也已经学习到,人类的脑部构造,对于中枢处理装置十分有用。
眼见那条钢铁大百足虫,为回收高价值「战利品」步步逼近……伫立于原地的齐利亚并没有逃走。
「是余让齐利亚变成那种怪物的。」
辛不知道芙蕾德利嘉如今看见的齐利亚是什么模样,因为联邦的知觉同步,只能同步听觉。
但是,辛能够感受到,已经遇上两次的超长距离炮所传来的骇人怒吼。
可怕到让辛也能够理解,曾经以齐利亚担任自己的骑士而自豪的芙蕾德利嘉,为何会用怪物来形容对方。
「汝曾说过,『军团』即将来犯呢……齐利亚恐怕也会现身吧。到时候……」
「我明白。」
听见少女不厌其烦地叮嘱自己,辛也只能苦笑着回答。
但是这个回答,才让芙蕾德利嘉苦笑不已。
「汝才不明白……到时候若有危险,切勿恋战,该退就退。」
矮了一截的芙蕾德利嘉,直直地盯着辛。
「汝忘了吗?——人很容易死去的,无论多么渴望明天。」
就像昨天阵亡的尤金一样。
「……如同汝方才所言。牵扯到别人的死亡——相识之人的死亡,是余不愿见到的。倘若为拯救齐利,却牺牲了汝或莱登他们,岂非本末倒置?汝等还拥有明天,余怎么能剥夺汝等的明天。」
明天。
「——未来【明天】啊……」
芙蕾德利嘉对于辛的反应有些傻眼,一脸担忧地说:
「汝果然想都没想过呀,真是的……虽然这个例子不太好,但汝应向尤金多学学。下次的休假计划、想去的场所,以及总有一天要实现的目标。只要想想这些就好。稍微……试着思考看看吧。」
——等到退伍之后。
突然间,好像听见了那道熟悉的银铃嗓音。
就在九条死后不久。就在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也不认为有必要知道的那个时候。
——有没有想做的事情?还是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东西呢?
那时自己只觉得对方关心到令人厌烦的程度。到了现在,他的答案依旧是「我从没想过」。
可是,要是自己问出同样的问题,她又会怎么回答呢?
更让人好奇的是,待在那个放弃战斗的共和国当中,她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才会选择以管制官的身分投入这场战争呢——?
战场上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
所谓的战争,就是一只不分昼夜疯狂吞噬海量物资与劳力的怪兽。就连联邦的后勤部门,也没有余裕提供多余的能源,而且在昏暗的战场上随便点灯,只会成为炮击的靶子。无论在八十六区或联邦西部战线都差不多,除了最低限度的布署外,一切设施都进行灯火管制。
「辛,你知道芙蕾德利嘉去哪了吗?……呃。」
在接近就寝的时刻。因为听见可蕾娜说芙蕾德利嘉还没回来,就出来找人的莱登,敲了敲门后打开辛的房门后,便伫足在门口不动。
在摆了床铺和书桌后就塞满了,像棺材还是牢房一样窄到不行的个人房中,那张一样很窄的床上。辛就像在过去的队舍一样,把枕头当成靠垫坐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而芙蕾德利嘉就在他的身旁,把他当成抱枕一样靠着呼呼大睡。
「什么嘛,原来在这里。她还真黏你这个『哥哥』啊。」
「……只是在我身上见到故人的身影罢了。」
刚才辛之所以稍微顿了一下才说话,大概是觉得被喊作哥哥不太适应吧。话说这家伙又是怎么叫自己的哥哥啊?本来就没有兄弟姐妹,对于这个称呼也不太熟悉的莱登,其实不是很在意地这么想着。
「喔喔,是指那个骑士啊……不过,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感觉你似乎也挺投入的。」
虽然和自己对于同为八六的同伴们……以及对于那个最后的管制官所抱持的感情,应该不太一样就是。
辛稍微思索了一下说:
「嗯……或许吧……因为,她就跟以前的我一样。」
「是这样吗?」
看着那双望向自己的红色眼眸,莱登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脖子。虽然现在被军服的领子挡住看不见就是了。
芙蕾德利嘉的骑士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那个」。
而在你身上留下「那个」的兄长,多半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吧。
总之,莱登启动了知觉同步,向可蕾娜发出寻获通知及回收请求后就切断了。没过多久,匆匆赶来的可蕾娜,一边抱怨着「你在干嘛啦!」一边把芙蕾德利嘉像货物一样扛在肩上,又匆匆离去了。
目送她们离开后,莱登连问都没问,就拉开书桌附设的椅子,坐了下来。
辛的同步装置就扔在桌上,大概是刚才芙蕾德利嘉贴在他身上睡着了,所以想拿也拿不到吧。
「……你向上头提出报告了?」
在刚来到联邦的时候,应该有提醒过辛不要把「那个」说出去才是。
「只是把我能说的,说给他们知道而已。毕竟现在战力是越多越好。」
「我不是叫你不要这样做吗?除非亲耳听到否则没有人会相信……这不是以前你自己说过的话吗?而且,就算他们真的相信了,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啊。虽然只要在战斗中使用一次知觉同步就能证明……可是后果如何,你应该不会忘记吧,『死神』?」
在共和国时,除了最后那位管制官外,凡是和辛连接知觉同步,听见那些亡灵的惨叫后,就再也没有人有勇气再次同步了。可怕的「死神」,是人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虽然同为八六的处理终端能够承受,但那是因为他们天天都在看着同伴惨死敌手,对于人的死亡和惨叫早就习以为常。而且要是不连上知觉同步,就无法接受那位利用「军团」声音俯瞰战场全貌的死神的庇佑了。
因为这个原因而讨厌辛的人,也不在少数。
就是因为知道辛曾受过这种待遇,所以对于联邦人会如何看待辛这种能听见所有「军团」声音的异能,莱登才会这么悲观。
就算驾驶员接连不支倒下,仍未终止使用「破坏神」。还没弄清楚知觉同步的原理,就持续进行与人体实验无异的试验运用。联邦就是能够冷酷到这种程度。
「联邦人并没有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圣人君子,而且说穿了,我们八六在这里依旧不是与联邦人同等的存在……到头来,或许到哪里都一样呢。」
不管是怜悯或侮蔑,都是一种看不起人的态度。而单方面的同情反而代表他们放弃理解。那些披着善意外皮的人,不知何时会亮出藏在底下的恶意。
若是被视为怪物。
若是他们认为这怪物还有用的话——
「不是只有『军团』才会把人类的脑子挖出来啊。想当白老鼠就随便你,不过我可不想因此被当成人质。别做傻事啊。」
这当然不是莱登的真心话。
但与其对辛下手,不如拿周遭的人当人质,确实更有办法控制他。
辛缓缓阖眼,轻轻叹气:
「……抱歉。」
「反正你该说的都说了,我们还能怎样……至于信不信就是联邦自己的事了。」
这个国家还不赖。可以的话,希望能让他们活下去。
但是自己和同伴们没有义务牺牲自己来保护他们。说穿了就这么简单。
只不过……莱登眯起眼睛。
辛这家伙,应该不是不忍心做出这种冷酷抉择的人吧。
「你还好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多余的事……你是不是很在意恩斯特大叔说过的话?」
辛沉默了半晌。
「芙蕾德利嘉也要我多想想……但是,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也觉得没必要。」
不是和哥哥同归于尽,就是在特别侦查中丧命。本来,自己应该只有这两种未来可选。
而现在他能够待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超乎想像的事了。
何况是更遥远的未来。
「那你呢?」
听见辛这样问,莱登耸耸肩说:
「嗯,到时候再看看吧。我没办法想像自己未来会做什么,而且我也怀疑战争是不是真的会结束。要做什么工作养活自己……应该不会比和『军团』战斗更难吧。」
虽然莱登也没有好好思考过,但在他眼中,这似乎不是一件难事。
因为不想死,所以努力活下去。反正都活下来了,就多少让自己活得舒服点。无论是在八十六区的战场上,或是在那个不曾见识过的,战争结束后的遥远未来,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这种想法,其实和他们这些八六在死亡之前都要尽全力活下去的观念,没什么冲突。
不过——
看着那双似乎陷入沉思,低垂的红色眼眸,莱登这么想着。
那个可从军服领口微微瞥见,在他差点被兄长杀死时留下的,宛如斩首一般的伤痕。
在讨伐了兄长的亡灵后,依旧缠着辛不放——就像诅咒一样。
和自己这种人不一样,对于这样的他来说,或许还需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才能让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用来抗衡,或者是抵销诅咒的某种东西。
这时,一个被随意扔下的东西,映入莱登的眼帘。
就在床角,有一本蠢到极点的哲学书,用写了什么的便条代替书签夹着,读到一半就阖上了。
如果回到还待在共和国第一战区的先锋战队队舍里的那时候,现在正好是那位最后的管制官连上知觉同步的时刻。
在这个时间,这家伙在想什么?
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少校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啊。」
辛瞥了这边一眼,默默地耸耸肩。
真是不坦率啊。莱登深深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