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播的「新闻节目」在哥哥所处的「西部战线」解说「战况」,听说「联邦军」好像还成功赶跑了攻打过来的一大堆「军团」。
这时家门前传来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六岁的妮娜·朗兹便抬起头来。
是高举红黑双头鹫国徽的联邦军公用车。那辆铁灰色的轿车,会将从军的哥哥尤金写的信送来家里。
伯母前去应门,也拿到了透着联邦军双头鹫水印的信封,妮娜知道那是哥哥寄来的,于是她踏着小小步伐走近过去。自从哥哥半年前进入特军校受训以来,妮娜只见过他几次,一个半月前他正式从军后,更是一次都还没见到。那是大了十岁,坚强又温柔的哥哥,妮娜最喜欢他了。
正要出声唤出「伯母」时,妮娜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反常,而茫然伫立原地。
收下信封的伯母脸色铁青,因家事与家庭代工而变得粗糙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将信件交给她的军人,在一如平常的铁灰色军服上斜挂了黑色饰带,嘴唇紧抿着。
怎么了?
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电视上正播报的新闻节目,从西部战线前进基地转播的影像中,刹那间涂满了激烈闪光与无声的爆炸巨响。
†
一扭动身子,玻璃碎片便从身上滑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芙蕾德利嘉扑倒并趴在她身上的辛撑起身体。窗户的玻璃全都破裂四散,尘埃受到激烈震动而飘落,在师团本部基地走廊的阳光中飞舞。
可能是被碎玻璃割伤了,左太阳穴传来血液缓缓流下的感觉,辛随便用手背擦掉。刚才那道足以让玻璃碎裂,从趴着的他们上方通过的冲击波,使得耳朵深处疼痛不已。
他看了一眼几乎从墙上脱落的破裂窗框外头,并眯起了眼。
芙蕾德利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停下来了啊。辛耶,受害的状况……」
「别看。」
辛不等她回答,一只手臂把只到自己心窝高度的小脑袋抱进怀里,夺去她的视野。
在窗外,司令部基地约十公里的前方,勉强位于目视范围内的第一四号前进基地【FOB】——一个有着五千余名人员连队的根据地,整个消失不见了。
不是崩塌也不是圮毁,而是消失。地平线上朦胧不清的灰色建筑物剪影,消失得不留半点痕迹。只有大范围弥漫的薄薄尘土,诉说着那里曾经有过一整座某种东西,但现已被炮击炸得灰飞烟灭的事实。
瞥眼一看,会发现这座司令部基地也并非毫发无伤。在稍远处的一座机库被流弹击中,整座砸毁,凄惨地被炸飞成一处撞击坑。无导引的超长距离炮击圆机率误差很大——炮击的命中率不是很高。
压扁裂开的营房与「破坏之杖」的残骸,以及飞散的巨大炮弹碎片混在一起散落满地,层层重叠,形成凄惨程度前所未见的破坏爪痕。
待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无人生还了。
遭受到同样炮击集中轰炸的FOB一四恐怕也是一样。
装甲车被极近距离的冲击波震飞得翻车,可能波及了一些人,远远可以听见有人在求救的微弱声音。
芙蕾德利嘉听见了,娇小身躯震了一下紧绷起来。她硬是把头转向侧面,只用一只眼睛看向窗外,红瞳大大睁开,为之冻结。
「这也……太……」
「芙蕾德利嘉。」
「齐利……竟做出此等行径……?」
「芙蕾德利嘉,回房间去,不要看外面。」
忽然,芙蕾德利嘉抬头看向辛。
她的脆弱眼眸仿佛泫然欲泣。
「汝……」
「……怎么了?」
「汝不至于如此吧?不至于如同齐利这般——」
「那还用说吗?我并不想变成『军团』。」
他对人世可没有留恋到死后还要冤魂不散。
这时,司令官办公室的门应声开启。
「诺赞中尉,你没事吧!」
「没事。」
对方应该是看见了辛脸上的血痕,不过在这种状况下,一两道割伤算不上受伤。葛蕾蒂紧张地抿紧红唇,以视线指向办公室里头。
「你能听出刚才的炮击来自哪里吗?——我要反击,得抓出确切位置才行。」
「了解。不过……」
辛放开芙蕾德利嘉,一边推着她的背叫她回去,一边缓缓摇了摇头。
「能抓出确切位置,就有办法应对吗?……炮击位置恐怕远在几百公里之外。」
†
成立之后没多久,联邦就将大半国力用在对抗「军团」上,连整顿法治都窒碍难行,很多时候只能以「现场判断」撑过一时。但也因为这样,相关人士或关系部门的行动力很强。
于军事与国政上握有绝大权限的大总统更是如此。
「——认定该超长距离炮为新型『军团』。此后称其为『闪蝶』。」
这里是齐亚德联邦大总统官邸「鹫巢【Adler horst】」。
在帝政时期是皇帝居室,独裁政权下曾是独裁者的官邸,很有晚期帝政风格,显得庄严威武的大皇宫大议场,如今成了军事高层与官吏集会的国防会议场地。
座位呈同心圆状排列的大议场中,恩斯特坐在最前列的中央席位上,仰望议场中央投影于半空中的全像式西部战线3D模型。
「着弹数方面,第一波落在第八机甲军团战域的FOB一四,五十五发。七十二分钟后于FOB一三,四十五发。十五小时后,于第五步兵军团的FOB二八与三〇,各五十发。」
只见炮击从「军团」支配区域内共计四处呈放射线向外延伸,到达代表前进基地图示的位置。3D模型上方展开了四个子荧幕,投影出各基地受到炮击后的影像。
本该在那里的基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结构尽遭粉碎,只刻镂出几座撞击坑,反映出化为荒野的炮击痕迹。
「各FOB在这波炮击下消灭,以这几处基地为根据地的四个连队,总计两万余名人员遭到歼灭。」
才不到一天,四座前进基地就这样没了,还加上两万余名战斗人员以及基地人员陪葬。
分析官受过训练,在念出报告内容时不会流露出多余情感,但此时声调也不免带有紧张情绪而显得僵硬。
「就目前推测的机体规格,主炮口径为八〇〇毫米,最大射程四〇〇公里,炮击初速每秒八〇〇〇公尺……推测为电磁加速炮。」
恩斯特眯细了眼睛。
电磁加速炮。
那是将弹体夹在两条导轨间,运用电磁诱导的方式加速并射出的投射兵器。
这种兵器需要庞大电力,而且难以小型化,但比起初速「顶多」只有每秒二〇〇〇公尺的火炮来说,优点在于能以超高速射出炮弹。而且质量弹的破坏力——动能,是以弹头重量乘以速度平方计算。
虽说着弹时会衰减,但秒速高达八〇〇〇公尺的初速,加上口径足足有八〇〇毫米——恐怕重达数吨的弹头重量,凭着它莫大的破坏力,无论何种固若金汤的要塞基地都与沙堡无异,区区组合屋式的前进基地更是不值一提。
「——收容『他们』时的报告当中也有提及呢。」
「是的,只是来不及研发出对抗措施。」
主导开发「军团」的帝立综合军事研究所中的多数研究员都投效旧体制派,与他们的据点一同受到「军团」并吞。恐怕他们的知识甚至是脑部,就在那时为「军团」所吸收了。
如今联邦失去这些当时支撑帝国先进技术的人才,技术水准不足以与「军团」在同一时期开发出同等级的兵器。
「第二波与第三波间隔的这十五个小时,推测应为换装炮身的时间。既然口径长达八〇〇毫米,炮身的磨损想必也很激烈——趁着这段时间,西方方面军已备妥保有的所有巡弋飞弹,于第四波射击之后实施全飞弹饱和攻击。由于无从观测弹着点,没有正式的损害评估,但从状况研判,应该给予了敌方一定程度的打击。」
从交战区域深处到「军团」支配区域间,会因为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与干涉,使得所有导引全数失效。若是以短短几十公里的距离将整座战场当成目标就算了,想正中红心射中位于一百公里外,而且可能只有高楼大小的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这样的状况下若还是要讲求必中,就只能以数量弥补。而且必须做到一次用掉手边所有巡弋飞弹的地步。
而且因为认为在对抗「军团」的战事中用不到,因此那些昂贵到吓昏人的巡弋飞弹以及全域定位系统【GPS】用的人造卫星都已经许久没有重新生产。
「在那之后,电磁加速炮型【闪蝶】不再进行炮击或移动,也可作为证明。只不过根据进行观测的异能人士指出,这波攻势并未击毁敌机。」
顺带一提,异能人士指的是辛。恩斯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
话虽如此,辛没有告诉他也是无可厚非。他们八六在祖国时人权遭到剥夺,长年以来被当成人形兵器,因此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在人类社会只要有借口,再怎么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想必是不愿被当成好用的警报装置【金丝雀】,或是用来强迫别人做这种事的人质,在牢笼中终老一生吧。说不定下场还更惨。
事实上……他的异能如果是在其他状况下曝光,恐怕已经演变成他们担忧的情况了。糟糕的是,辛的异能可感知范围异常广大。他们可能将会无法按照自己的希望重新站上战场,反而是被关在安全的首都近郊军事设施或研究所里,当成笼中鸟小心照料。
辛的人事档案作为参考资料附在报告书中,恩斯特低头看着夹在上面的大头照,不禁咬了咬下唇。
他们那样保持戒心守住秘密,却甘愿冒着曝光的风险,也要通知整个西部战线敌军来袭,在这样危急的状况下——我这个「监护人」竟是难堪到当他们面临此等危机时,都无法作为依靠吗?恩斯特对于自己的窝囊感到气愤难平。
辛长达五年都在与「军团」死斗,并存活了下来。恩斯特不知道到了此时,他是否还会感到害怕。
但他无法求助于任何人,只能独自看着那样的大军进犯……想必相当难熬。
在议场的最前排,因为解析度太低而几乎只能看见人形轮廓的一个全像画面,慢慢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关于损害评估,我们联合王国深入敌阵的自动机械已经成功观测到电磁加速炮型。虽然未能直接命中,但肯定有造成了重大伤害喔。』
他是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王储,扎法尔·伊迪那洛克。
作为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的代表人,趁着「军团」本队撤退,阻电扰乱型随之撤离支配区域使得线路勉强接通,才能上线参加会议。
惊人的是,代表人不是联合王国与「军团」对峙的最前线南方战线司令官,也就是王弟,而是王储本人。他是仅次于国王的统帅权持有者,是联合王国军全军的副司令官。看来电磁加速炮对联合王国而言也是相当大的威胁。
看起来体型清瘦且挺直着背脊,据说是一位高龄女性将校的瓦尔特盟约同盟将官——正确来说,是她的全像影像也开口了。
她是同盟北方守军司令官,贝儿·埃癸斯中将。那个自建国初期便遵从全民皆兵的国家政策,长久以来不分男女实施义务兵役制的道地武装中立国家,看样子尚未改变其性质。
『既然能够接近到那样近的距离,不如就由贵国的自动机械顺便除掉电磁加速炮型如何?』
王储似乎优雅地笑了。
『很遗憾,自动机械没有那么大的装载量【Payload】。虽说是比较靠外围的地区,不过它能成功进到「军团」支配区域,正代表它比起「军团」,是属于相当小型的机体。这样说吧……请当作是一位娇柔少女能携带的那种小型武装。况且光是让这一架深入敌地就已经牺牲了够多机体,而且似乎还是件相当劳神费力的事。身为兄长,我不能勉强弟弟继续操劳。』
看来他的弟弟没有露面,一方面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照这样看来,他说的应该只是侦察、观测机程度的小型机,属于由管制官远距离操纵的无人自动机械。既然必须由好歹贵为王族的王弟亲自管制,可见或许有某些限制操纵者人选的理由。
贝儿中将冷哼了一声。
『那还真是……出手大方啊。』
她所指的,除了为侦察所做的某些牺牲,恐怕也包括刻意在大家面前摊牌的本国军武内情。
『毕竟今后我们是要共同作战,有事何必瞒着各位呢?信任关系才是人类之间、国家之间最强韧的纽带啊。』
八成是谎话吧。
夸耀本国战力并强调付出的牺牲,提出可以提供的手中底牌。要求与牵制。这么做是为了今后即将共同作战之际,能尽量争取到对自己国家有利的条件,而进行的谈判之一。
在描绘出半圆形的最前排座位上,恩斯特正好将皮笑肉不笑地互瞪的两国代表放在视野左右两边,露出一丝浅笑。
虽然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中,国际间不自然地断绝了关系。
但这就是国交,这就是国家之间该有的样貌。
贝儿中将似乎冷冷地笑了。
『您的心意真是令人钦佩呢,王储殿下……既然如此,关于那些「军团」的战略、战术演算法,也希望您务必阐述一下见解。毕竟「玛丽安娜模型」——作为「军团」原型的人工智慧模型就是由贵国发明的。』
王储优雅地嗤笑了一下。
『当然可以啊,中将……毕竟是贵国将一般认为速度比不上履带的多足型机甲兵器【机甲】高机动化并首度投入实战——只要你们愿意对改良机甲开发而成的「军团」性能做个分析,我也乐意分享。』
两国代表人之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
恩斯特叹口气,开口发言。虽说这是国家之间本应有的模样,但现在可不是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况且继续追究下去,对联邦来说也不太方便。
毕竟包括此时在场的三国在内,势力席卷蹂躏大陆全境的「军团」,正是由联邦的前身齐亚德帝国所开发、运用。
「现在该考虑的问题是电磁加速炮型——以及包括该个体在内,确认到与人类拥有同等智慧的『军团』及其对策,不是吗?」
『经过智能化的指挥官型「军团」——我们盟约同盟也确认到了……自从那种个体出现,防卫线上的战事就变得更加激烈。』
『毕竟以往「军团」的弱点在于凭恃数量与性能优势,战术方面则相对单纯。如今指挥官的登场屏除了这一项缺点,对我方来说也是个头痛的问题。』
贝儿中将似乎靠到了椅背上,仰望半空。
『……上一场大规模攻势对「军团」来说或许也只是将更多将士引诱至前线,分散其注意力的声东击西法。一群耍小聪明的臭铁罐,真是可恨。』
『面对这种棘手的敌机,那个共和国非但无意回收战死士兵的遗体,反而还特地将优秀兵员送往支配区域深处,造成更多这种敌机出现,真希望他们能痛切反省。只不过那也要他们还有人活着才行。』
王储轻轻摇头。联邦由于是在收容八六之际,得到了电磁加速炮型试作时的情报,因此他们受到共和国驱逐的来龙去脉,联邦都告诉了两国。
『唉,毕竟那些家伙原本歌颂着什么民主共和制、万民平等之类肉麻兮兮的理想论调,却把自己以外的各民族统称为「有色种」加以区别,还丝毫不以为怪。之后区别变成歧视,歧视再变成迫害,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讶异的……只是对于遭到屠杀的我等同胞,以及虽非同胞但处于相同际遇的八六们,我实在无法不感到同情。』
王储叹口气,眼睛转向沉默伫立的分析官。他用连每根指尖都受过训练,极其优美的举止挥挥一只手。
『失礼了,报告还没结束呢。继续吧。』
「是。」
说归说,分析官对外国王族只会表示敬意,并没有必要听其命令。分析官瞄了恩斯特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开口说道:
「那么,我继续报告——从移动速度以及发射位置研判,电磁加速炮型应为架设在旧高速铁路轨道上的列车炮。目前位置在旧国境附近,克罗伊茨贝克市的铁路终点站。光是在这个地方,就能将联邦西部战线的所有基地、联合王国副首都希泰·比鲁及、盟约同盟第二首都爱沙霍恩,以及共和国副首都夏绿特尽皆纳入射程。此外,若将推测遗留于『军团』支配区域以及交战区域内的高速铁路铁轨假设为移动范围……」
3D模型的战域图切换为2D鸟瞰图,比例尺放大,变更为广域显示。过去曾经存在的高速铁路轨道在地图上呈现为网状,接着再叠上电磁加速炮型四百公里的射程。
包括狡狯的两国代表在内,聚集于议场中的军方人士与政府高官们都略为倒抽一口气。
「联邦首都圣耶德尔、联合王国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同盟本部开普拉,以及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八十五个行政区全域都在射程之内。」
在这个遭到「军团」席卷的大陆上,勉强确认到人类生存的——也许是人类最后的生存空间,当中所有的首都机能都将会宣告瘫痪。
小至一条蛇,大至一个国家,毁灭方式都一样。
只要头被压烂,蛇就会死。
「从自动工厂型的估计生产能力推算,到修复完成并重新启动之前,最短有八周的缓冲期。若不能趁这段期间内采取某些对策……我军终将败北。」
恩斯特平静地开口:
「有确实可靠的对抗手段吗?」
分析官抿起了嘴唇。
「但愿西部战线的各位指挥官有不同见解,不过就战情室的结论来说——」
「——对于这种超高速、超长距离的炮击,没有任何有效的应对方法。」
这栋古城堡十年前还是贵族的别墅,现由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接收作为简报室。室内被不具窗户的厚重石墙团团封闭,光线显得阴暗。
圆桌上展开的全像式显示器发出萤光,将西方方面军、待命后备军的各军团长与副长,以及伫立背后的众副官身影衬托得有如幽魂。
「即使要击落炮弹,凭对空炮的速度或弹幕密度都不足以应付。真要说起来,那弹头重达数吨,区区四〇毫米的机炮炮弹就算命中,也奈何不了它。」
参谋长在周围展开全像荧幕,几乎看都不用看就进行说明。这个人年纪尚轻,生得一副帝国贵种特有的端正五官。
他出身贵族世家,家族过去是这幢古城的所有者,如今在重工业领域发挥极大的影响力,但他并非只靠家族力量取得地位的无能之辈。在旧帝国中,显赫贵族的子弟总是自幼就只接受家族专业领域及战斗指挥的英才教育。比起半吊子的专业人士,他们对熟悉领域的造诣及经验都更深。
「军团」这种简直好像弄错时代的高性能自律式战斗机械之所以能诞生,帝国此种风俗民情也是原因之一。
「我们已从其他战线尽可能收集巡弋飞弹过来,但这招也不见得能够奏效。导引无效,而且因为弹速慢而容易受到对空炮兵型迎击。电磁加速炮型本身似乎也备有强力的对空武器。」
全像式显示器暂时变暗,接着播放出黑白的粗糙录影影像。这是联合王国提供的联合王国军无人机观测影像。
画面上是都市的废墟与阴天远景。视角相当低,大概跟人类个头相差无几。画面边缘有某种东西闪了一下,接着空中连续发生爆炸。勉强抵达目标的少许几枚飞弹一一遭到击落。
一枚飞弹穿过对空炮火,启动寻标器,冲向废墟那一头的某个庞然大物,即使遭到对空炮扫射仍在极近距离内爆炸。影像播放到这里便唐突地结束了。
「恐怕只会步上这个的后尘……话虽如此,用火炮反击射程又差得太远。如今由于制空权遭到阻电扰乱型与对空炮兵型夺走,想以航空兵力进行对地攻击也有困难。」
「军团」的对空防御除了对空炮兵型之外,布署于高空的阻电扰乱型也担起了部分职责。这些机械蝴蝶不只发挥原有的电磁干扰功能,还会丛聚于航空武器的飞行路径上,采取飞入进气口的攻击行动,是喷射机的天敌。就某种层面而论,可说是最恶劣的「军团」。
「——真要说起来……」
从旧帝国空军调任过来,腿部装着义肢的准将开口道:
「负责后方任务的运输机驾驶员尚且不论,战斗机、攻击机或轰炸机的驾驶员都改任『破坏之杖』的操作员……这十年来几乎全捐躯了。幸存下来的人,如今也不可能再飞了。」
「那么,还是只能……」
军团长们的视线集中到西方方面军司令官身上。司令官承受众人视线,重重点头。
「——除了以地表武力直接排除,别无他法。」
凝重的死寂填满会议室。
待命后备军的军团长将身体靠上椅背,语带不满地沉吟:
「动员西部战线全军对『军团』支配区域展开突击作战……面对铺天盖地的『军团』,突破直线距离一百公里的敌阵,是吧?」
即使联邦军人这十年来持续对付在质与量方面都占了极大优势的敌军,也觉得这种压倒性不利的突击作战不是正常人所为。
参加作战的将士,生还机率恐怕微乎其微。
但是若不成功,西部战线甚至是整个联邦都会土崩瓦解。既然如此,就算数字上的成功机率为零,除了成功之外也没有其他生存之道。
「……现在西部战线的战力,即使加上增援与待命后备,经过前次攻势仍然衰减了百分之二十六。而且其他战线的防卫部队实在无法调动,因此我们只能以这些战力实施作战计划。」
「但『军团』的常规部队也大约消耗了同等程度……」
「原本的母数不同,再生产能力也是。观测结果得知,那些家伙的战力光是与西部战线对峙的部分,就有五个军团的规模。当然支配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毫发无伤,根据预测,再过两个月,就会增加更多战力……只能预言毁灭的异能者【卡珊德拉】可真是方便啊。」
第五步兵军团的副司令官鼻子一哼,用手指弹了弹薄薄一叠的附件资料。
资料采取人事档案的形式,却没附上应有的照片,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原因。隔了一拍,副司令官稍显沉痛地低语:
「负责排除任务的部队……不管选上哪个部队,都会为此牺牲吧。」
「是啊……所以,必须选择最确实的……」
最不会让任何人心痛的。
「最无人惋惜的人选。」
「唔……」
忍不住脱口发出的微弱声音——似乎被坐在对面的战情室室长耳尖听见了,对方问道:
「怎么了吗,诺赞中尉?」
听到典型冷心肠的校官与其说是狐疑,倒比较像是关切的提问,辛一时答不上来。询问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显得十分遥远。
随时在耳朵深处响起的,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之声……
它的——位置在……
「中尉。」
再次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辛这才回过神来。这里是第一七七师团本部基地中战情室的一隅。为制定作战计划,军方要求他提供「协助」掌握敌方数量。他这几天都在这里做事,此时正在搜索敌踪。
校官挥挥一只手,消掉设定成只能从正对面看见显示内容的全像电子文件,然后用猎犬般的动作偏了偏头。
「要不要休息一下?你从一早就忙到现在,就算随时都听得见『军团』的声音,长时间侧耳倾听应该另当别论吧。」
「不了。」
我可以的。辛这么说着便摇摇头,校官见状就叹口气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的确——你以前的确是用完即丢的兵器零件。」
那声调既非侮辱也非嘲弄,只是平淡地说着。
校官任凭对方看着自己宽阔的背部,径自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橱柜,取出像是私人拥有的茶具,拿起盖有保温套的茶壶。他在联邦似乎属于少见的红茶派,不过原产于大陆东部的红茶,如今也只剩自动工厂的合成品。合成红茶特有的一丝药味淡淡飘散开来。
「要换多少有多少,但在用坏之前不会送来替换零件。因此,只能假装没注意到磨损。缺掉哪个部分,就把那阵痛楚忘了,直到彻底毁坏无法动弹为止。即使疲倦、厌烦、恐惧,仍然压下这种感情继续战斗。可以说正是与『军团』对峙的人形兵器。」
校官端着两只茶杯回来,其中一杯放在辛的面前,自己也不坐下就喝了一口,如此说道。
「你脸色很差喔。这里不是你们以前待过的战死者为零的战场。是人类活着、战斗着的战场。在这里,你得再稍微降低一点判断该休息的疲劳与疼痛标准。这些反应是警讯。让这些反应保持迟钝,本来应该很有问题才对……不用担心,你休息的时候他们会搜索敌踪。」
他瞥了一眼背后隔着一墙玻璃的办公室,里面有几个身穿铁灰色军装的军官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年龄或性别都各有不同,但全都拥有焰红种的血红头发与眼瞳。
贵种具有继承异能的血统。焰红种是赤系种的贵种,经常身怀精神感应系的血脉。据说他们的异能受到赏识,常常从军成为搜敌或审问方面的主要人员。
「记好了,在人世间,没有人是无可取代的……好坏两面都是。」
†
为了减轻前线负担,前次大规模攻势造成的大量伤患都迅速送往后方,但就连距离前线有千里之遥的联邦首都军医院,都因为悄然迫近的绝望而令人透不过气。
大病房的凝重死寂让人难以呼吸,埃尔文·马塞尔少尉拄着总算用惯的拐杖,一边护着骨折的右腿,一边走到病房大楼外面。
他在同一家医院里没有熟人。前次大规模攻势中全军覆没的同中队同袍不用说,这里也不见特军校的同梯。他们大半还在西部战线应战,一部分已经撒手人寰了。
如同跟他是中等学校的同班同学,又是特军校的同梯,在西部战线也分发到同一部队的……不久之前死去的尤金一样。
新型「军团」的登场、估计性能以及受害预测都有向市民报导,从医院院区内可以看到圣耶德尔市区如今也是一片寂静无声。那是面对暴风雨即将来临,胆怯的小动物屏气凝息躲进巢穴,全神贯注竖起耳朵戒备不知何时会发生的异状,因不安而紧绷的静寂。
新闻自由是近代民主主义的基本,况且最早被炸飞的FOB一四正好就在毁灭瞬间进入实况转播,根本无从隐瞒。政府想必是判断与其笨拙地进行新闻管制,造成错误消息或假新闻流传甚至引发暴动,倒不如随时报导正确消息比较好。
可能是这种判断奏效了,联邦各地虽然零散发生了些小规模的动乱或混乱,但大致上来说,联邦市民看似都能保持平静。一旦西部战线后退或是沦陷,这座联邦首都将会纳入电磁加速炮型的射程,因此似乎也有人出城逃难,不过大多数人都继续过着正常的日子。
但那恐怕也是因为他们内心的某个部分很清楚。
虽说国家维持住了往年的大半国土,但在这个四面八方遭到「军团」包围的联邦,国民也无处可逃。
「……嗯?」
联邦军医院属于军事设施,除了灾害等紧急时刻,一般市民是不得进入的。仔细一看,在除了步哨之外毫无人影的栅门前,有个小小人影茫然伫立。
马塞尔注视了半晌后,走向那人。
他认识那个小孩。
他去同学家里玩的时候见过,是那家伙的妹妹。
没错。
尤金的妹妹。
「小家伙,你怎么了?你在干嘛啊?」
他一出声呼唤,小女生肩膀一震,转过头来。
尤金以前曾经苦笑说过,他妹妹胆小又怕生。尤金自己的个性平易近人,所以他还半开玩笑说过不知道是像了谁。
所以……
他才会去接近那种被其他国家赶出来的什么死神。
一双白银色的大眼睛往上看着马塞尔,发现是认识的人,大大地眨了眨。马塞尔走出她进不来的栅门过去后,她便亦步亦趋地走近过来。
「我来找哥哥……可是,人家不让我进去。」
他瞟了一眼,看到似乎大自己几岁的步哨肩膀挂着突击步枪,维持着立正不动的姿势,只迅速别开了目光。
也罢,步哨并不是有意为难。虽然她还是个年幼女童,但规定就是规定。
比起这个,马塞尔抿起了嘴唇。
他有些费力地蹲下,让视线与小女孩齐高。
「……哥哥不是回家了吗?」
联邦军人不会舍弃并肩作战的战友,即使是遗体也一样。他们一定会将遗体带回,送到家人身边。
尤金也是。战斗后应该立刻有人收殓遗体,在大规模攻势开始的不久之前,就与其他棺木一起用运输列车送往后方了才对。
即使那跟她要的不一样,是沉默的返家。
妮娜轻轻摇了摇小脑袋。
仔细绑好的两条发辫,如交相飞舞的萤火虫光芒,点缀她的动作轨迹。
「哥哥没回来,只有一个箱子回来……那不是哥哥。」
「……!」
马塞尔咬住了嘴唇。
战殁士兵的遗体。
如果遗体损伤严重到不便让遗族看见,军方会钉起棺盖,不让家属面对遗体就直接下葬。
尤金想必也是如此吧。
失去了半个身躯,剩下的脸部又因为中枪受损,军方或许认为绝不能让年幼的妹妹看见这种遗体。
但是年幼的妮娜想必还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死亡……再怎么费尽唇舌,恐怕也无法让她实际理解用联邦国旗装饰的那只打不开的棺材就是尤金,就是他的死亡。
马塞尔紧咬嘴唇。
他回想起西部战线深邃森林里的战场,想起那仿佛不存在于人世的翠绿迷雾中,死神般的少年兵将机甲战斗服染成殷红,一手随意拎着夺走战友性命的手枪,不祥却又美丽的身姿。
了结一个人的性命让他少受点苦,在战场上或许算是慈悲之举。
或许因为他破坏了头部——破坏了大脑,死者遗体才能免受可恨的「猎头者」或回收运输型带走变成「军团」。
但是——但是……
那时候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样可能会害妮娜见不到尤金最后一面,造成哥哥明明回来了,妹妹却无法理解他已经返家,甚至是已经死亡?
你说啊。
诺赞。
如死神一般轻而易举,面不改色地夺走战友尤金性命的意义——你这个八六真的懂吗?
「哥哥……」
他在哪里?妮娜用纯洁无垢的白银眼眸仰望马塞尔,使他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妮娜想必完全没有那种意思,但他甚至觉得自己遭到怪罪了。
你为什么……
——没有救哥哥呢?
那不是我的错。
当时。
是那家伙。
没有救他。
没有保护他。
没有陪在他身边。
明明曾经是搭档,却宁可选择什么无头的告死女神【女武神】而不是尤金,对尤金见死不救。
不是我的错。
该受到谴责的……
是那时候,杀了尤金的——
那家伙。
忽然间,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明白了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民为何会对八六那样歧视与迫害。以往他蔑视那种野蛮行径,觉得他们竟能对同样生为人的八六做出那种狠毒行为。如今马塞尔感觉头一次了解到原因。
当一个人面对不合理的状况……
而自己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时……
总是会想推卸责任,谴责他人。
「……尤金他……」
伴随着话语流露出的笑意,当中所带有的畸形恶意,露出那种表情的马塞尔本人自然无从得知。
†
「不知道支配区域的另一头何时会发动单方面狙击,把自己连同基地一并炸飞,难怪大家的气氛会紧张了。」
可蕾娜像只提不起劲的猫一般看向周围。嘴上这样说,本人却显得兴趣缺缺,大嚼炒蛋。
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早晨的军官餐厅,即使容纳了待命后备与重新编组的人员而超出了定额人数,仍然缺乏用餐时该有的嘈杂,反而带有浓厚的沉重、紧张色彩。
安琪优雅地饮用纸杯里的替代咖啡说道:
「那种新型——记得叫作电磁加速炮型是吧?按照预测要花两个月才能完全修复,在那之前应该是不会发动攻击吧。」
「但那种预测只基于长达十年没能取得联络的外国观测影像,而且途中还遭到电磁干扰中断传输,造成影片大约只有五秒钟的长度,再加上原理都还搞不清楚的八六『异能』,会感到不安也怪不得他们吧。在共和国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即使同样身为处理终端,在实际听到之前也是不信啊。」
赛欧把叉子插进联邦特产的香肠【Wurst】,有失礼数地衔在嘴里一边这么说。安琪则是叹了口气应着:「也是啦。」
不如说,军队这种典型现实主义的组织,而且还是位居高层的人士,这么轻易就接受辛的异能,才令他们感到意外。
「即使如此,表面上竟然一点混乱都没发生。好吧,也只能说联邦军训练得还真精良。」
「就是啊,要是换成共和国的白猪,现在管制官应该会抢第一个逃之夭夭吧。」
赛欧用嘴角嗤笑一下,随即收起了笑脸。
「……假如真的变成那样,『少校』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赛欧。」
被规劝了一句,赛欧露出一副搞砸事情的表情,闭上嘴巴。
不知为何,他偷偷观察辛的脸色,让辛稍稍皱起眉头。
「干嘛?」
「咦,还问我干嘛?你该不会是没自觉吧?」
赛欧一脸惊愕地讲他。
所以到底是怎样?
莱登好像很无奈地叹口气,说道:
「……与其说电磁加速炮型怎样,不如说联邦那帮人也意识到状况已经糟到搞不好到了明天,自己也只能一筹莫展地等死的感觉。」
战场本来就是那种地方,但并非所有人都清楚意识到这点,对于将本身生存视为第一要务的生物本能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异常的环境了。
可蕾娜有些自豪地用鼻子哼了两声。
「对我们来说,这种事却是理所当然呢。」
因为他们就活在明日命运无可预测的战场。
因为他们身为服役到最后只能一死的八六。
只是……
无意间,辛陷入思考。
不畏惧近在身旁的死亡。
将明天的死亡,视作天经地义的命数。
在那共和国的战场上求生存时,这虽然是不可或缺的适应力……但似乎也不值得自豪。
不畏惧近在身旁的死亡,能看开接受明天的死亡,反而可以说是……
一回神才发现,身边的芙蕾德利嘉正紧盯着自己看。
「辛耶?汝怎么了?」
被她狐疑地一问,辛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好像沉默了满长一段时间。
「……没什么。」
赛欧仍然拿着叉子,托着腮帮子说:
「你该不会是还很累吧?上次迎击战时『军团』超多的,辛一定觉得很吵……最后你还有点身陷其中呢。」
「你那时候应该是变得几乎看不见周围状况了吧。辛,那好像还是你第一次听漏『军团』撤退的征兆耶?」
「……」
经他们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
「余跟汝做了同步,汝却毫无回应喔……看来那果然不是汝平时的战斗情况。」
「同步?」
「原来汝浑然未觉啊……」
芙蕾德利嘉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环顾所有人。黑绢般的发丝自肩膀柔顺滑落。
「包括辛耶在内,也许汝等应当休息一段时日比较好吧?虽然都称为战场,然而共和国与联邦想必有许多不同之处。汝等内心深处有无感到疲倦,或是喘不过气来呢?」
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没有像样的支援或指挥,但也几乎没有军方组织所具有的限制。无人机不需要讲什么军规。虽说是因为辛的异能可随时掌握「军团」的动向才得以享受闲暇时光,但在没有战斗的时候,大家过得还算随心所欲。
尽管长达十年的战争造成许多地方只能硬撑或是出现弊端,但联邦军毕竟还保有像样的军队体制,不能不讲纪律。
话虽如此……
「在这种状况下?恐怕不太容易吧。」
「让士兵保持心灵健康,也是军队的重责大任之一呀。事实上,在前次的迎击战中,众多与汝等年岁相当的特士军官就因为罹患战争精神官能症而被送往后方。更何况汝等身为八六,余认为军方会酌情处理。」
可蕾娜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我才不要。我绝对不要让人家觉得我可怜,给我特别待遇。」
餐厅虽然嘈杂,但少女高亢的声音响彻四下。众人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紧接着现场气氛变得仿佛冻结般僵硬。
……八六。
他们微微听见某人不屑的语气。
共和国催生出的那些怪物。
怪物就该跟怪物待在支配区域,爱打打杀杀就去互相杀个高兴——竟然把跟敌人一样的怪物叫了进来。
那股恶意让芙蕾德利嘉倒抽一口气。至于辛他们八六身为当事人,却是神色自若。
早就习惯了。
是你们八六的通敌行为导致共和国败给「军团」。他们被冠上这种罪名,被赶上战场。
尤其辛在他们当中继承了最浓厚的帝国之血,又拥有异能,同样身为八六的人,也不只一次说他是引来战争、招致死亡的不祥死神而排挤他。
世界总是对为数较少,又有点异于「普通」的异端分子最为冷漠。
莱登平静地开口:
「……可蕾娜。」
「我知道……可是,我宁可人家用那种眼神看我,毕竟也习惯了。」
「……」
「因为就算遭人践踏,只要不认输就行了。可是让人家可怜我就不一样了。心里并没有认输,但人家却讲得好像我们已经输了一样……我讨厌那样。」
毕竟正值军队繁忙的早晨时段,聚集而来的视线立刻就转开了。即使如此,餐厅仍残留着一种疏远的气氛,让芙蕾德利嘉不安地东张西望。
莱登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缓冲期才两个月啊。我不认为这么点时间能想出什么对策。」
「听说为了以防万一,作战会提早半个月开始……唉,肯定又是什么乱来的作战吧。」
「联邦也满喜欢硬上蛮干呢。尽管无论是在性能、兵力或情报都落后于敌人,但对上虚张声势或动摇军心都无效的『军团』,也别无他法了就是。」
「军团」的士气不会低落,不追求功名利禄,也不贪生怕死。他们无法拿人类军队中无法彻底去除的这些弱点下手。真要说起来,所谓的奇策就是近乎赌注,在战术上可谓旁门左道。占有压倒性战略优势的自动机械根本不在乎半吊子的怪招,用其庞大而强大的军力踩烂对手就行了。
除了硬上蛮干——用正攻法挺身迎战之外,别无手段。
「飞弹不够用,重炮打不到,航空战力派不上用场……这样一来……」
「就只能投入地面部队了吧。只是不知道是要突破重围,还是深入敌营就是了。」
这时,餐厅入口出现一道铁灰色的人影站在那里。
「——注意!」
听到把整座宽敞餐厅震得嗡嗡响,自丹田出力的破锣嗓门,所有人员用严格训练出来的整齐动作立正站好。慢了一点的,只有被大吼吓到而不禁缩起身子的吉祥物女孩们。就连不太重视军规的五名八六都不例外。
这名配戴上校阶级章的军官,用如狼的锐利翠眼回望支撑兵精将勇联邦军的高度训练成果,点了个头。
「作战计划定案了。中队长以上的部队指挥官,于〇九〇〇到简报室集合。」
话虽如此,现在联邦标准时间才七点三十分。
辛一个人走在居住区块走廊上前往自己的房间,同时再次陷入沉思。
他回想起就在刚才,赛欧不假思索的一句话。
——假如真的变成那样,「少校」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其实哪有什么假如。
只有自己一个人感应得到,由于没有必要提起,所以他没告诉任何人,不过……
共和国早就沦陷了。
辛在帮忙搜索「军团」整个支配区域的敌踪时,就不幸发现了这件事。在越过支配区域的遥远彼方,比起联邦实在小得可怜,但的确存在过的共和国势力范围,已经遭到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之声淹没。
就辛所听说的,在大规模攻势开始后没多久,他们就侦测到非自然的地震波。恐怕铁幕就是在那时候沦陷的。假如想要有效使用,电磁加速炮型应该会配合大规模攻势投入战场,实际上却是等到大攻势收场后才发动炮击。如果那是因为敌军先攻打共和国就说得通了。
从大规模攻势开始到铁幕失守,仅仅过了一周。
那个国家将战场塞给八六戍守,自己不敢面对现实,躲在狭隘的美梦里,搞到最后甚至丧失了自卫的手段——就连短短这么几天,那个国家都撑不住。
辛并不把那里当成祖国。那个国家对他而言,只是儿时模糊记忆的暧昧背景。不管是遭到蹂躏还是灭亡,他都不痛不痒。
只是……
——共和国在灭亡之前,或许还有机会等到援军。
——所以,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结果没有赶上。
一声叹息,落在细小玻璃碎片还散落一地的走廊上。
——能不能也请少校不要忘记我们呢?
我们死了之后,即使只有短暂时日也好。
他曾经那样祈求……但看来这次,自己又成了记住死者的一方。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总是被人抛下。
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活过、死去的战友们,有过浅谈的人,有过往来的人。他这才觉得,自己实在太常因为对方的死,而与对方分离。
他是将并肩作战而先一步捐躯的那些人的名字与记忆,葬在铝制墓碑下的死神。虽然他不曾以这种身分为苦,但是……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这本来是她对自己许的愿望。
但就连她,都先走一步。
「——嗯?」
这时,辛注意到自己房间的门缝塞了只薄信封进来,而停住脚步。
又来了。他会这样想,是因为所谓的「善良市民」会一厢情愿地送来这种他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收下的信件,把他弄得很烦。就连这种时候——或者正因为是这种时候,那些人才想拿「可怜的八六」当材料享受消遣式的同情,这种态度令他不禁叹息。
当他看都不看就想撕一撕扔掉时,忽然发现一件事。
信没开封。
联邦军为了保护机密情资,军队中军人或聘雇人员的封缄信函全都会经过开封与检阅,但这封信却没有开封过的痕迹。
真要说起来,这类邮件应该都会被联邦首都的国军本部挡下,而且现在正在重新编组西部战线部队,任何一条运输线都没有多余人力送信。
辛重新看看表面,上面既没有收信人姓名也没有寄信人住址,连销戳都没盖,可见不是经过正规邮寄手续送来的。
「……」
辛稍微眯起眼,将信封翻过来。
不同于他的想像,上头写着寄件人的姓名。
出自幼童之手一般歪扭而不清晰,难以阅读的铅笔字写着——
妮娜·朗兹。
「朗兹」。
辛眉头一皱,拿出万用刀的小刀片拆开了信。纸质很像是小孩子会有的廉价信封信纸组,薄得透光,厚度也只能放一张薄纸,不可能暗藏什么东西。
他用单手打开折成两半的轻薄纸条。
信上只写了两行字。
你为什么要杀哥哥?
把哥哥还给我。
哼。
脸上流露的,是冷漠的浅笑。
虽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既然是同时认识辛与尤金,又知道尤金临死情况的人,他猜得到是谁——但都什么时候了,还真是闲着没事做。
这让他想起,自从前次大规模攻势以来就没看到那个人,不过既然能够送信过来,看样子是没死。整个西方方面军当中应该还留有一些特军校的同梯,因此不经过正规手续送信过来应该也不会太难。无论如何,这人真是太闲了。
还是说,正因为处于这种情况,才要这么做?
高举年幼女孩的谴责这种煞有其事的正义当盾牌,只不过是想宣称自己的正当性,指责辛为杀人凶手罢了。
「……说得对。」
你为什么……
杀了我哥哥?
为什么见死不救?
为什么没伸出援手?
这些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自从初次在第八十六区上战场,一直到现在,不断有人问他这些问题。
你明明听得见「军团」的声音。明明这么强悍,明明身为代号者,明明是这样存活下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那家伙死了,你却……
为什么总是只有你?
这些谴责他都听到烦,听到习惯了。而且,事实上这些责问也完全是弄错了对象。自己的性命,终究只有自己能负责。他认为自己没冷血到能说「谁教他们弱到保护不了自己」,但是指责他人没尽到保护之责是不合理的。
只有一点跟以往不同。
我明明一直在等。
仿佛听见的这句责问,既像同梯少年的声音,又像只见过一面,连长相都不记得的年幼女孩所言,不知为何,也像是尤金本人的声音。
我明明一直在等他回来。
你明知道有人在等他。
为什么?
没人盼望你回来。
你即使回来也一无所有。
如果是你……
代替他去死,该有多……
「……是啊。」
或许是吧。在无人走廊上,没有任何人听见这声自言自语。
与内心思绪正好相反,被捏烂的薄薄纸条在手里发出「沙」的声响。
爬上组合屋式队舍的楼梯过来的莱登,看到辛在自己房间门前站着不动而停下脚步。
「什么嘛,你回来了啊,辛……怎么了?」
蓦然回望自己的血红眼瞳,让莱登悄悄感到一阵战栗。
那跟在第一战区的某个夜晚、四名同伴被那种超长距离炮轰碎的当晚、知道无法避免与老哥亡灵对峙的那晚……
是同一种眼神。
「——没什么。」
询问来意的淡定语气带有幽幽的凄楚声调,但辛本身恐怕不曾察觉。
莱登咽下战栗与忧惧说道:
「命令变更了,集合时间一样是〇九〇〇,但集合地点改成师团长办公室。极光战队战队长,还有第一〇二八试验部队的部队长……就你跟中校两个人去。」
这句话的含意,使血红双眸冷酷地眯细。
听到只把一名部队长与部下战队长叫进办公室做说明,就能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命令。
即使如此,说明的内容实在太过分了,让葛蕾蒂不禁颤抖着涂上口红的嘴唇。
「最优先的作战目标,是排除从第一七七师团战区到西北方一二〇公里,潜伏于『军团』支配区域内旧高速铁路终点站的电磁加速炮型。」
全像式荧幕显示出的战况图远比长宽各深四〇公里的师团用战域图还要广大,配置部队用的是军团记号。这幅战况图囊括了西部战线全域,以及南北方的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与瓦尔特盟约同盟的防卫线。
虽说在西部战线打出了首屈一指的傲人击坠数,但不过就是一个中队的编制——而且还因为前次的大规模攻势而降低战力,本来是轮不到他们看这种作战图的。
「第二目标为夺回旧西部国境地带,通称『干道走廊』。」
在战况图上,该地区缓缓闪烁。地点在西部战线往西几十公里处,与旧国境线相沿的带状范围。
干道走廊正如其名,指的是三国之间的干道,另外还包含了旧高速铁路的大半铁轨。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敌军再次运用「搭载超长距离炮的列车炮」这种棘手兵器。
虽然敌军还是可能在其他地点铺设铁轨,但无论是干道还是铁路,以大部分情况来说,常常是因为该地点最容易开路,所以才会铺设在那里。想在前人回避的崎岖地形开路,会给「军团」的工兵部队造成相应负担。
「参加兵力包括西方方面军与所有待命后备军的残存兵力,再加上联合王国南方方面军以及近卫军团、盟约同盟北方守军与中央待命军团……两国眼下副首都皆在射程之内,看来他们也不能仗着盾牌当缩头乌龟了。」
联合王国与联邦之间受到龙骸山脉的天险阻隔,盟约同盟则是以大灵峰伍尔斯特山为中心的险峻山岳地带为领土的小型城邦。两边皆以此种天然要塞作为绝对防卫线与「军团」对峙,防卫祖国。
然而这些绝对性的盾牌,碰上飞越高空的超长距离炮击也派不上用场。
「作战概要也极为单纯。三国联军将在电磁加速炮型排除作战中负责声东击西,全军进攻『军团』支配区域,将敌军主力部队引诱并扣留于各战线,再由特别攻击部队空降守备变得薄弱的支配区域深处,排除电磁加速炮型。」
这种作战已不能称为单纯,而是乱来了。
辛加入搜敌工作,得知「军团」总数光是与西部战线对峙的部分,就有足足五支军团的规模,兵力高达数十万架。更何况「军团」不具运输与物流以外的后勤人员,只需要纯粹的战斗用品,因此战斗部队在总数中占的比例相当大。各国军队在数量上吃亏,正面突击的话下场不堪设想,投入最深处的什么特攻部队更是八成保不住。
少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却始终用平淡语气进行说明。漆黑独眼的目光冷硬,拒绝着俯视自己的紫色双眸。
「击毁后部队坚守该地点,直到联邦军本队抵达,双方会合后归返——这支特攻部队……」
独眼从葛蕾蒂身上别开目光,冷峻地朝向在她背后待命的辛。
「由辛耶·诺赞中尉等极光战队十五名人员担任。」
辛的表情不变。
少将定睛注视那双仍然微微低垂,也不与人对望的静谧且血红的双眸,说道:
「你们是史上最大联合作战的急先锋——击破『军团』铜墙铁壁的枪尖【Spearhead】,要尽心竭力。」
思及他过去隶属的同名部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立,就觉得这实在是个不好笑的比喻。
还是说他们明知如此……仍以为只是个恶劣玩笑?
葛蕾蒂用压抑着怒气,以低沉咬牙的声音说:
「可以准许我提问吗,少将?」
「说吧,维契尔中校。」
「为什么——选上我们极光战队?」
少将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像觉得这问题很无聊。
「特攻部队需要符合严格条件。『破坏之杖』脚程太慢,以空降而言太重。装甲步兵火力不足,难以临机应变的重炮更是不值一提。本次作战需要高机动性与火力、适于空降登陆的机体重量,再加上无法与司令部通讯时的作战经验,以及压倒性劣势下的生存能力,还要能精确探测出电磁加速炮型的所在位置。能够满足这所有条件的,中校,只有你的『女武神』与站在那边的诺赞中尉而已。」
葛蕾蒂狠狠咬住涂上口红的嘴唇。
「真亏你有脸这样说……!你是认为八六在联邦没有家人没有挚友——是一群死了也没人抱怨的孩子,所以当成弃棋也不足惋惜,是这样吗!」
「注意你的口气,中校。」
「不,我不会住口。这种作战,根本是叫他们当敢死队!就算中尉他们失手,只要能引开『军团』……电磁加速炮型的注意力——本队趁这时候前进,就能提高飞弹击毁敌机的可能性。他们只要能消耗近战防御就不错了,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虽说圆机率误差很大,但只要距离拉近,误差就会减少。若能从挺进接近的最前线发动同等密度的饱和攻击,这次或许能期待直接命中。
「我的确会准备饱和攻击,但只是以防万一,保险起见罢了。我没叫他们不要回来,我们跟共和国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在这项作战中,你以为极光战队的生还机率有多少——!」
运输直升机虽然能在容易避开雷达与对空炮火的低空安定飞行,但相对的,比起航空器来说航速较慢,装载量也少。更何况「女武神」虽然说是轻量,仍有十几吨重,能搭载一架已是极限——然而多达十五架直升机的编队演奏的旋翼噪音,不可能不被具备高性能光学、声音感应器的斥候型发现。
但航空兵器的常情,就是运输直升机不会加装太厚重的装甲。
可以想见大半直升机一定会被击落。
就十五架机体的中队规模战力,如果在更加减损的状态下,挑战电磁加速炮型以及它的防空护卫机——下场不言自明。
即使如此,还是订立了这种作战。
还是编组了这种敢死队。
少将烦躁地叹气。
「再闹下去,我就要视为抗命了。如果认为我说错,就拿出替代方案来。」
葛蕾蒂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少将微微摇了摇头。
「总得有人要去做这件事,关于这点——」
少将目光再次望向辛。
静谧的血红双眸仍旧略为低垂,非但没有动摇,就连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即使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同伴的生命任人宰割,这点依然不变。
他——他们八六究竟明不明白,这种反应已经趋近癫狂了?
「中尉是曾突破『军团』支配区域的经验人士。一次可以,第二次想必也行。况且就算不行,我看你们八六似乎也相当好战。」
一瞬间闪过少将独眼中的情感,应当如何形容才好呢?
那像是深沉的哀怜,又像是黑白不分的恐惧。像是没想到会被捡来的小狗咬了手而恼火,又像为了让自己逃命,而把幼儿扔进狼群之中的罪恶感。
无论哀怜或恐惧,这些单方面的情感无异于不加理解。不管是同情可怜或是避如蛇蝎,都是不站在对方的角度,从不试着互相理解的态度。
而人们总是讨厌别人不照期待或计划走,为了掩饰罪恶感而拿双方差异当借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因为——那种人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联邦应该已将你们救离战场,给了你们归宿,给了你们活下去的安身之处。既然你们执意返回战场——对这种状况应该也有所觉悟了。战斗才是战士的——军人的职责。而战死也是职责之一。」
葛蕾蒂伴着辛离开,用有失礼数的粗鲁动作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后,与办公室通连的私人房间的门便同时开启。
西方方面军的参谋长走了进来。
在这情势紧迫的最前线,他仍穿着烫得平整的军服,甚至散发出些微香水气味,但那是因为他身边有位能干的副官,而且不愿让部下从脸色或服装看出状况的急迫。可以想像实际上他应该忙于处理大量涌进的情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抱歉了,少将,让你当坏人。」
「无所谓,这也是师团长该尽的义务。」
命令某人的父母、兄弟、子女,要不就是前途无可限量的青年送死,是指挥官的职责。正确来说,是要他们不顾生死地对抗敌军。
即使如此,这种真的等于叫人去死的命令并不常有。少将阴郁地叹了口气。
「——你认为他们回得来吗?」
他们……就算只有一人也好。
参谋长耸了耸肩。
他有着夜黑种纯血的漆黑头发与眼睛,是少将在陆军大学的同梯,不过年纪较小,就跟葛蕾蒂同年。
然而一个是方面军的参谋长兼将官,一个却是小小试验部队的部队长兼校官;一个是过去参与帝国国政的大贵族直系后裔,一个虽是大企业出身,但毕竟只是一介商贾的女儿。这虽然也形成了差距,不过造成决定性差异的还是资质。
是否具有指挥官的冷酷,能将部下兵员视作一枚棋子,为达目的不惜榨干他们最后一滴战力。
这种冷酷近似于贵族阶级视领土人民为财产而非人类的价值观——葛蕾蒂就是缺少这点。
「依照参谋本部的分析,极光战队的生还机率几乎为零,但也可以说并不是零……尽管这只是诡辩罢了。」
在小数点后面排了一串0之后出现的1,跟0在数字上虽然并不相等,但当然不能凭着这点就说「有生存的希望」。
参谋长明知这一点,还是冷冷一笑。
「要是战友接到这种作战命令,兵士们难免会愤慨,但换成共和国催生出的狂战士【怪物】,他们就能接受了。而且还会一脸得意,说这是最适合八六的任务。」
前次大规模攻势中,八六们迎击「军团」的战斗模样,在同一战场战斗的众多将士都看见了,口耳转述,传进了西部战线的更多将士耳里。
他们挺身面对不负「军团」之名的大军有进无退,连自身性命都没有半点留恋,那种骁勇凶悍,仿佛沉醉于血腥味一样。明明在他们的背后,没有任何需要守护的事物。
那看在惋惜性命,然而一旦退缩就会失去家人同胞,只得压抑住内心恐惧战斗的人们眼里,只像是无药可救的癫狂。
「打倒怪物之人,须慎防自己也成为怪物——没错,与怪物比肩之人,本身也已成了怪物。更何况那个是『深红魔女』迈卡与『漆黑骁骑』诺赞的——旧帝国军两大怪物血统混合出的不祥之子,用来抵御机械怪物们【军团】反而适得其所呢。」
关起厚重栎木木材的办公室门扉,葛蕾蒂叹了一口气。
「……你感到失望了吗,中尉?发现最后抵达的地方——世界也不过如此。」
因为有需要,因为没有家累,因为是异类分子。用这种理由就能轻易允许小孩送死——发现就连最后抵达的地方都不过是这种世界,是否令他失望透顶?
「……在目前的状况下,我认为是妥当的判断。即使硬撑也得排除电磁加速炮型,否则联邦将难以维持前线。再说了……」
辛不感兴趣地看看办公室的门,耸了耸肩。
「前线基地都进入射程内了,你们还是没选择逃跑,光是这样就够了。我没有任何不满。」
「喔……我都忘了,共和国连这点都没办到呢……」
葛蕾蒂不禁发出干笑,以己身为盾保家卫国的军人,居然不上战场。明明共和国允许这种事发生才叫奇怪,但他却……
他们过去只能活在失常的世界,即使逃了出来,仍受困于被人搞乱的价值观。
她收起笑容转过头来。
「作战需要的是『女武神』的机体特性与你的异能,但你没必要亲赴战场。」
原则上,军队视作绝对的,只有必须达成的目标。至于用何种手段达成,则交由领命者自由裁量。在不确定要素过多,状况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若是连手段都要强制规定,反而绑手绑脚。
「突击作战只派佣兵【禽兽】们去就好……你们留下来吧。」
这时辛双手握成了拳头,葛蕾蒂明明与他面对面却没在看,因此没注意到。
「然后,等这件事情结束,你们就退伍吧。你们已经为不庇护你们的祖国战斗得够多了,所以不用再——」
「——所以……」
话语突然遭到打断,葛蕾蒂措手不及,回望着辛。
然后她心头一惊,倒抽了一口气。
「为了满足你们的正义感与同情心,我们必须不再做我们自己——您是这个意思吗?」
因为眼前的少年……
半年多以前受到联邦军保护时,甚至是大规模攻势时,都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神情。
那是身上仅有的一件珍惜之物被人随便拿走在眼前践踏时,小孩子会有的……
顽固的神情。
「我很感谢你们救了我们,但我们没必要因为这样就被你们可怜,也不需要让你们叫我们不用战斗——因为我们……」
就只剩下这个了——……!
语气分明是压抑的……不,正因为如此,听起来更像是呕血。
为何而战?
又没有战斗的理由,为什么要战?
对于他们八六而言,没有比这更侮辱人的问题。
因为他们只有骄傲。
因为除了直到最后一瞬间都不放弃生存,战到最后一刻的骄傲之外,他们所有的一切尽皆遭到剥夺,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该保护的家人全数丧生,找遍世界也没有能回去的故乡,就连家族历史都无法找来作为依靠,至于该继承的文化,甚至连曾经每晚念给自己听的绘本,都不记得任何一篇内容。
尊严受到过去的祖国彻底践踏,一心只希望他们去死。他们早已没有活下去的任何理由,即使如此,为了抓住生命……
至少为了维持除了自己本身之外,早已一无所有的自身形体。
除了骄傲,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在受到机械亡灵军势与迫害者的恶意封闭的决死战场上,不逃避命运,不屈服于绝望,决心战斗到底的骄傲。
为了什么而战?
即使有人问,他们也答不上来。
无从回答。
他们没有任何不战斗就会失去的事物,或是必须战斗才能守护的事物。
只是,唯有战斗到底是他们的尊严,唯有这份骄傲绝不能失去——为此,即使转身逃跑还能苟延残喘,他们宁可丧失性命。
「不管是逃离战场让其他人去打,还是装聋作哑、苟且偷生直到被人缢死,都跟共和国那些家伙一样。只是在假装活着,其实跟死了没两样——我才不屑沦落成那种货色。」
鄙夷地说出的话语当中,总是带着冷酷的这个少年一反常态的强硬语气,正等于他内心产生的强烈拒绝反应。
搞砸了。她咬咬涂上口红的嘴唇。
她领悟到自己伤害了什么。
她伤到了一切遭到剥夺的他们手里仅有的一份骄傲,也因此减损了他们对自己寄予的少许信赖。
他们是八六。
是遭人遗弃于战场,活在战场上,置身只有绝望的战场,仍然战斗到底——除了这份骄傲外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一群孩子。
不用再战斗了。忘了什么战场,安稳地过日子吧。至今葛蕾蒂以为是出于好意一再重复的话语,对他们而言,就像是连最后一点骄傲都要夺走那般。
鲜红双眸低垂下去,再也没有看向她。
「在后方做指示,难保不会造成致命性延迟……我会直接指挥特攻部队。」
†
进行突击作战的作战要旨说明【简报】时,无论哪个部队都充满了凝重悲壮的紧张感。
因为作战目标本身只能用有勇无谋来形容。必须达成作战目标的各个部队,也必定被迫进行拿将士性命铺设征途的血战。
若不讨伐那个射程达四百公里的战略兵器,包括联邦在内的三个国家——不,恐怕全人类都将败北。
西方方面军全军,将进行直线距离一百公里的突击作战。
作为作战的急先锋,选上的是——八六的少年兵们。
气氛紧绷的各部队简报室里,全像式显示器冷酷地投影出那幅作战图。
第一〇二八试验部队与其战斗部队「极光战队」进行的简报,气氛也一样紧张。
毕竟他们即将担任冲进战域最深处的特攻部队,在整个西方方面军当中,就属他们无法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最高。
葛蕾蒂平淡地结束说明后离开简报室,接着指挥中心人员也离开了。整备班与研究班一边谈话一边尾随其后,最后是旧战斗属地兵【禽兽】的战队员们表情僵硬地离席。
战队的最上级军曹班诺德于离开房间之际,转头看向留在简报室里的五名八六。
「队长。」
总是以辛的副官身分行动的壮年军曹,只有这时候不是作为部下,而是露出年长者担心小孩乱来的眼神。
「你没有弃我们于不顾,好吧,我是很感激……但就算我们是禽兽,也没有残忍到能看着跟自己或亲戚家里小萝卜头没差几岁的小鬼白白送死,还无动于衷……你们如果改变心意了没关系,尽管命令我们自己去吧。」
「……」
没人回应,班诺德也没再说什么,就走出了简报室。
呼——莱登长叹一口气,从硬梆梆椅子的椅背上滑下身子,仰望天花板。
「……好吧,作战内容是糟到会让人对我们讲这种话啦。」
「拿全军当诱饵引出『军团』,再趁这个机会冲进去,想办法抵达一百公里外的目标地点,然后设法击破电磁加速炮型,是吧?」
「而且只送我们过去,回程还得依赖本队耶。谁知道本队到不到得了那里啊。」
「真要说的话,也要能活下来才需要想这个问题吧。四面八方满是敌人,没有任何支援或什么的,真的也跟共和国没啥两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每个人嘴角却浮现出淡淡苦笑。就像早就知道如此,近乎看开的苦笑。
事实上,也的确无可奈何。
有个敌人如果不除掉,自己跟其他人都别想活命,而那个敌人在敌阵之中的遥远彼方,没有任何手段能安全加以排除。如果即使如此还想活命,就算要选择让大半将士战死的乱来手段,也只能硬上了。
跟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一样。
没有任何战斗是轻松且确实的。
也没有人能保证生还。
每次都是。
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们现在是自己选择待在这个战场。
可以选择前进的道路。
只有同样身为八六的他们才知道这有多可贵,所以,他们不会想放弃。
辛知道这点,但仍开口:
「中校是有告诉我,想退出的话也可以。」
「开什么玩笑,现在选择逃跑,岂不是跟白猪一样了。」
赛欧不屑地说,然后忽地露出一抹淡笑。
「……是说,辛,你不也跟中校呛声了吗?我们也跟你有同样想法。」
在作战要旨说明的过程中,葛蕾蒂没跟辛四目交接。按照葛蕾蒂不愿让少年兵牺牲的个性,赛欧光是看到这样,似乎就察觉到两人在简报前有过争执。
然后,他垂下翡翠般的眼睛。
「不过,好吧,我们被选上参加最危险的任务,应该是因为我们是八六吧。只有这件事情让我……好像有点寂寞。」
联邦绝不是一个恶劣的国家。
至少比共和国好太多了。
被这种国家判断为失之最不可惜的棋子——还是让人有点寂寞。
「……是啊。」
为何而战?——为守护什么而战?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一个人总是为了守护某种事物而战。八六没有该守护的事物就上战场,在联邦看来并不正常。
既然没有故乡可回,也没有家人可守护,去到哪里都不被接受,那就只能待在战场上了。
即使如此,他们仍不愿被当成受人同情的宠物,让人饲养。
怪物。
或许——真是如此吧。
活在战场上,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逝于战场。
这恐怕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人生。
即使如此。
他下意识地双手握拳。
因为我们,只有战斗到底的骄傲。
†
『——基于以上理由,包含五名八六在内,决定由极光战队担任特攻部队,以诛灭电磁加速炮型。』
地处高纬度的联邦首都圣耶德尔,夏季日落得晚,官邸的大总统办公室在终于西沉的夕阳余晖照亮下,染得一片朱红。
在恩斯特的视线前方,投影于整面墙壁的全像式显示器上,西方方面军总司令始终绷着脸,面无表情。
『这是正当的命令,属于我这西方方面军总司令的权限范围之内。即使是受阁下庇护的孩子们,既然选择从军就不能有特殊待遇。恕我直言,即使是阁下也没有正当权限颠覆这项决定。』
「我明白。当他们希望从军,而我也同意时,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如果默认你们命令联邦军官送死,却不准你们碰我的孩子,那就说不过去了。」
恩斯特淡定地回话可能让司令官中将产生了罪恶感,他用稍显著急的语气继续说:
『我想作为提升士气的活动,没有比这更好的材料了。从残忍前敌国获救的少年们,出于对新祖国的忠诚心,志愿参加存亡危机作战中最危险的部队……老百姓最爱这种感人肺腑的情节。视报导的方式,不管是志愿从军人数或是阁下的支持率,我想应该都会上升……』
「玩政治不适合你,还是算了吧,中将。这不像你的作风。」
恩斯特回望如实呈现古风武将性情的严肃国字脸,用鼻子哼一声。
他用同种语气问道:
「……中将,这不会是相隔一年后的『消毒』吧?」
一瞬间。
沉默降临两人之间。
「刚保护他们的时候,包括你在内,几位将校提出过这种意见——从『军团』支配区域逃出来的小孩来路不明,谁会相信他们能逃出支配区域?说不定被某种物质污染了,所以为了联邦国民的安宁应该谨慎行事,将他们处理掉。」
他们从「猎头者」的魔掌中,救出了五名小小年纪的少年兵。在保护他们的师团或师团之上的军团指挥官之间,也是以同情的观点占大多数。
他们在救人的同时,捡回了怎么看都像是自爆用的驾驶机体。再加上那种对他人过剩的戒心,以及身上残留的战斗伤痕,在在证明了这些孩子说受过祖国迫害绝非假话。
然而这些只要有意,全都是可以伪装的。
无法证明他们并非共和国基于某些企图送来的间谍。
不管是「军团」无法运用生化武器的禁规【防护装置】,还是依循规定的检查或隔离,都无法证明他们未受生化武器污染,也不能证明他们本身不是生化武器。
没有任何证据能保证他们是「干净」的。
即使如此,若是同胞,多少有点风险也该承担,但他们是异邦人,联邦没有义务保护他们。
部分将校提出相当强硬的主张,表示为了以防万一,应该处理掉这些人。
当时恩斯特表示以正义为国是的联邦不能接受这种手段,驳回了此种主张,将校们也就此作罢,但是……
「我不是在指责这种主张残忍。无论区别或歧视,都不只是出于恶意,善意也会造成这种想法。因为想守护重要的事物,所以要排除不重要的事物。这种心情我不会加以否定。」
就算这种想法会间接造成错误的、偏离人道的行为也一样。
想保护挚爱的心情本身,正是发自人性。
「只是,生而为人却不借助语言,不费尽唇舌,只想以暴力达成自己的理念,很明显是个错误。你们……并非只是表面上同意,然后拿国难当借口偷偷出尔反尔吧?」
『——当然。』
停顿的一小段时间,不知究竟代表什么。
『不过,希望您能考虑一下。事实上,他们并非什么可怜的小孩,而是令人厌恶的战斗狂一类。就连这种怪物,今后我们深爱的祖国都要接纳吗?那真的是联邦该达成的远景吗?』
然而对于这苦涩不堪的谏言,恩斯特一笑置之。
「当然了,将军。」
至少这位中将,并不是以杀害儿童为乐的疯子。
恩斯特明知道这点,仍毫不犹豫地即刻回答:
「那正是我的——我担任领导人的这个国家该有的理想。谁教我是……」
这十年来,联邦国民过半数一再选出的。
「联邦国民全体意见的代表嘛。」
心怀荣耀。
高尚清廉。
秉持正义。
大总统由衷表述理想的模样,倏然间看起来就像喷吐细焰的不祥火龙,令中将暗自屏息。
†
这是辛第二次在面临极有可能无法归返的作战时,被要求要整理私人物品。只是不同于之前,这次没什么私人物品可以整理。
辛敲了敲那个房间的门,拜访唯一需要送往后方的「行李」。
「芙蕾德利嘉。」
「门没锁。」
他打开单薄夹板制的门,只见在家具用品一直线排列,窄得像走道的私人房间里,芙蕾德利嘉坐在狭窄的床上。她将下巴埋进怀里的布偶头上,闹别扭似的把脸别向一边。
「作战。」
听到她看都不看自己就气恼地说出的字眼,辛扬起了一边眉毛。
「汝接受了是吧?接受了那种有勇无谋,有去无回的特攻作战。」
「我应该有把同步装置拆掉吧……你都看见了?」
作战内容是军事机密,不只同步装置,任何通讯设备都不能带进场。
特别是这次的突击作战,若是计划直接泄漏出去,必然引发混乱与反抗。假若万一遭到「军团」窃听,内容被解析的话,那可是惨不忍睹。
但是能透视相识者过去与现在的芙蕾德利嘉,只要看见投影在全像式显示器上的作战图或其动作,想必不难推测出作战内容。
「既然如此,就不用我特地解释了……你趁现在回首都吧。等大家开始准备作战,运输线就没有余力送你回后方了。」
「……吉祥物是给兵士们的人质,汝应该知道余是回不去的吧?」
吉祥物少女们在战场上只会碍事,但目前还没收到回国许可。
有如女儿或妹妹的少女人质们,用途是不让士兵们临阵脱逃。
她们的境遇各有不同。
无依无靠的孤儿、为减少抚养人数而遭双亲卖掉的小孩、为了对祖国表示忠诚,代替嫡长子被扔进军中的贵族阶级庶女。
为了将兵士留在可能遭到轰炸的基地,她们不可能获准离开前线,就算获准,她们也已无家可归。
吉祥物的执勤期间最长也只到十二岁,据说期满后,这些少女几乎都会踏进幼年学校的大门,直接志愿从军。
她们无处可去,一旦适应了战场,一辈子就离不开战场了。
在变成那样之前……
「你应该回得去吧,现在不是顾虑别人的时候。」
「凭恃那个芝麻小官的强权,或许可以吧……但汝为何突然要余回去?汝自己不是说过,没有必要让他人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吗?」
「我应该也说过,没有必要的话,能不跟任何人的死亡扯上关系最好。」
出征后再也没回来的家人也好,在「破坏神」主荧幕中被炸飞的僚机也罢,又或是恳求自己痛下杀手的濒死同伴,甚至承受不住同步听觉传来的死亡悲叹而自杀的战友……如果可以不用看见,能不看最好。
下一场作战当中,恐怕参加的大半将士都会捐躯。
那不是能看见相识者现况的芙蕾德利嘉——该看见的地狱。
「这次的突击作战中我方居于劣势,一般来说许可绝对不会下来。若只是被击退还好,前线还可能遭受反攻而崩溃。这么一来,这座基地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样别说基地,就连首都也不可能平安无事,但辛没说出口。要是去想这种问题的话,逃到哪里都没意义。辛绝无打算让情况恶化至此。
「我记得那个的声音……在第一区交战时,有四个人被炸死。其实我不需要由你来告诉我他在哪里。」
奇诺与智世,托玛与库洛托。四名同伴与辛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战场上并肩作战,遭到敌人从战场彼方单方面且轻而易举地炮轰而死。
「这样岂非黑白颠倒了!既然与齐利亚关系匪浅的是余,那么汝才该回去不是吗!」
芙蕾德利嘉跑过来,抓住辛大叫。布偶被她扔开,从床铺滚落到地板上。她说想要,所以辛一时兴起就买给她了,但辛不知道她是看上这只有点诡异的手缝熊布偶哪一点。
「葛蕾蒂那边由余去说,汝等此次就留下来吧。若是需要指出敌人位置的异能,汝能够看穿所有『军团』的动向,于联邦军更有用处。好不容易才逃出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活下来,千万不可在此等有勇无谋的作战中送命。」
「就算能看见你的骑士一个人,看不到其他人一样无法突破支配区域。这状态下突围只会全军覆没。」
「可是……!」
「……你为什么就这么想让我们退到后方阵地?」
与自己同色的血红双眸畏怯地睁大。
并不是自从尤金死后——自从想到人终有一死,才变成这样。
回想起来,芙蕾德利嘉从一开始,就只是说如果辛要回战场,就请他诛杀自己的骑士,并没有叫他为了诛杀自己的骑士而战。
「你不是希望我打倒你的骑士吗?虽说联邦军不惜全军覆没也要打倒电磁加速炮型,但你为什么要刻意降低成功的可能性?……是不是你其实并不希望有人打倒那个东西?」
「……!」
这时闪过芙蕾德利嘉眼里的,是无庸置疑的恐惧。
辛低头看着她叹气。果然。
「……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回去,然后忘了这件事吧。你应该不想变得像我们一样吧?」
「唔!汝才是,汝以为汝在对谁说话!」
芙蕾德利嘉用力推开辛,这么吼叫着。
辛虽然是个少年,但成长期也快结束了,而且在战场上生活得久,比起还是幼儿体格的芙蕾德利嘉,根本上体重就完全不同。她是做了推开的动作,但辛完全没动,反倒是自己往后踉跄,原地踏了两三步才勉强站稳。
「汝追寻战死沙场的兄长,以诛灭其亡灵为目的战斗至今,如今诛灭成功,却又为何不许余追逐余骑士的亡灵!为何不许余达成目的!……汝想必也是心里有底吧,知道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宿,只凭着骄傲活到最后,就会成为那样悲惨的亡灵。汝想变成那样吗!」
纤柔小手的指尖指向西北。
辛能听见那临死的声音,知道这正确指出了她的骑士的所在位置。
不过他只能听见,不知道那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是你的骑士。」
——因为,她就跟以前的我一样。
——是这样吗?
不知在什么时候,辛与莱登有过这段对话。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芙蕾德利嘉跟自己并不一样。
无论要牺牲什么,舍弃什么,都必须诛杀兄长。
不偿罪就无法前进。
不是能够那么轻易放弃的对象。
「想等同视之是你的自由……但如果连你的后悔与赎罪都要强加到我身上,会给我造成困扰。」
「!……汝这不明理的东西!」
芙蕾德利嘉终于发起脾气来,大声叫唤。少女的尖锐嗓音在狭窄的室内,刺耳地回荡反弹。
「余是在叫汝别去!余都这么说了,汝就该听命啊,蠢材!」
她握紧小巧双手,像个幼儿般直跺脚,鬼吼鬼叫。赤红眼瞳顷刻间堆满泪水,就这样抬头狠狠瞪着辛。
「汝后悔未对兄长说这句话吧?心里希望他别去却未说出口,兄长奔赴死地便一去不返,这事令汝后悔至今,对吧?但汝为何也要跟兄长做出同样的事?——兄长对汝做过,令汝痛苦难过的事,为何现在又要用在余的身上!」
娇小身躯发自五脏六腑的喊叫,令芙蕾德利嘉喘不过气来,肩膀上下起伏。她大大吸进一口气时,眼泪连带着洒下,霎时间,仿佛压抑至今的激动情绪决堤般,泪珠一串串滚落。
「……芙蕾德利嘉。」
「别去。」
那声音细微又虚弱。
「余不想再失去『哥哥』……不愿让汝如同齐利那样死去。」
「……」
「余再也不想让哥哥送死,仿佛是余送他奔赴死地那样。余再也不想让任何人丧命了。所以……汝别去。」
†
深更半夜。
西部战线的各基地进行灯火管制,然而负责率领部队的将官、校官的一天尚未结束。
第一七七机甲师团的师团长办公室关起电灯而变得阴暗,在厚重的办公桌前,少将用资讯装置的全像式显示器光线当成灯火继续工作,直到听见细微的敲门声这才抬起头来。
看到进来的人,他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要重新检讨作战计划,我可不听喔。」
「是,所以我是来提出建议的。」
葛蕾蒂将高跟鞋踩得喀喀作响,站到办公桌前,收起下巴点点头。
从一兵一卒到军官,无论哪个阶级都不允许拒绝命令,但只有军官有权提出别种替代方案。只不过接不接受,自然要看长官如何裁定。
在夜晚的黑暗中,葛蕾蒂用炯炯透亮的紫瞳定睛凝视前方……随即露出冷笑。
「您把极光战队以小队单位打散运用,原来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啊,理查学长。」
即使处理终端展现出有如鬼神的战斗实力,凭着小队程度的部队规模,能打出的战果可想而知。对峙的敌人数量少,当然会是如此。周围友军的人数也一样少,因此其超乎常理的战斗能力也不至于广为人知。顶多只会被当成战场上的老套怪谈,或是用来消遣的闲话罢了。
而只有小队单位战斗实绩的部队,不会突然受任参与这种战队规模的精密作战。
「……记得是叫作『破坏神』?只要看过那种不良兵器的任务记录器,任谁都会想这么做。还有极光战队的初征——一个中队全军覆没,只有诺赞中尉一人幸存的战斗纪录也是。不过你似乎只对战果与收集高机动战的数据有兴趣。」
「破坏神」的任务记录器自启动之后,所有资料档皆以压缩状态保存下来,少将也确认过。
里面是异常的战斗次数,与异常的击坠数。
根据保护之际的问话内容,那架「破坏神」是三架搭乘机体中的一架,每次只要严重毁损,他就会废弃机体改搭另一架,因此搭乘期间不算太长。但看这纪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知道如果直接投入前线,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强到与联邦的一般军人无法相提并论,是研磨到过度锐利的果断魔剑。拿出来炫耀只会没来由地遭人排斥,或是被当成好用工具用到损毁。
只不过实际上,他们却是超乎想像的喋血狂剑。
「……别投入太多感情了,那些人虽是可怜的孩子,但既然已变成如此,就没得救了。他们那种人以战场为栖身之处,在斗争的日常生活中长大。有些事物成为那种人的一部分,就无法分割了。不管受到多深的慈爱庇护……他们都无法忘记战斗。」
「不。」
被她用强硬口吻打断,少将抬起仅剩的一只眼睛。
紫瞳在黑暗中犀利有神。
「他们绝不可怜,我们也无权为他们做决定。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给他们做决定的时间,以及耐心等候。」
那些孩子太过熟悉战场,比随便一个士兵都要来得可靠,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忘记。
他们心中的某个角落,总是不小心将那些孩子当成老兵,当成更有年纪与经验的军人。就连不忍看那些少年兵送死的葛蕾蒂,都难免有这种想法。
但他们其实是刚过十五岁的孩子,来到联邦甚至不满一年。
不管是谁,习惯新环境都需要时间。如果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环境,而且以前的环境恶劣到令他们无法信任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突然被抛进陌生的世界时日尚浅,还没适应联邦这个新世界到足以伸手追求自己没有的某些事物。在巨幅改变的环境下,他们只能全力保护自己,还没办法要求更多。
即使知道如何挣扎求活,一辈子遭人命令明天送死的他们,还不懂得如何继续活下去。
所以,既然他们说自己只有战斗到底的骄傲,现在这样就够了。他们说自己没有可以守护的家人,也没有能回去的故乡,这些都没错,所以无可奈何。
但总有一天,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如果他们产生了心愿,想再次得到遭人剥夺的事物……
假如,即使如此他们仍然选择战场作为人生归宿,那也可以。
这些选择应该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并非他人可以决定,更不能认定他们永远不会有这些选择。
虽不知道要花上几年。
即使如此,总有一天……
「虽说他们现在是联邦国民,但毕竟过去是外国人,我国有义务做这么多?」
「当然,这是天经地义的责任。既然我们傲慢到同样是人,却像捡溺水小狗般救助别人,就应该负责。」
只要给他们像样的饲料、床铺与饲主,应该够幸福了吧——当初以为出于善意,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把人当小狗,从未顾及他们该有的意志与骄傲。
就没把人当人看的这点而论,就跟共和国民对八六们做出的事相差无几。而且他们完全以为这叫行善,因此本质上来说或许更糟。
人类即使面对眼前的他人,有时都不会将对方视为一个人,而像是剧作或戏曲中的角色,当成享受消遣性同情或正义感的图像消耗掉。
「你以为在战场磨利、锻炼出的血刀,能理解人类感情吗?」
「以前我们做过一样的赌注吧,学长?当时是我赢了——只是后来『军团』夺走了一切。」
「……」
少将深深叹了口气。
「我重复一遍,不要对那种东西投入太多感情,葛蕾蒂。你只是把他们跟亡者重叠在一起罢了……跟那些再也不可能取回的事物。」
「是呀,没错。但是……那又怎样?」
葛蕾蒂不顾礼数地把手撑在办公桌上,挺出上身。她逼近对方,带着某种僵硬的笑意。
「如果知道我失去过什么的人都会这样顾虑我,那正好。要说几遍都行,我就是不喜欢看小孩子死在战场上……只要能预防这种事发生,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说完,葛蕾蒂凄厉而决绝地微笑了。
咬紧到口红凄惨掉色的嘴唇,仍冶艳地在黑暗中血红绽裂。
「我可爱的战争女神【女武神】们将要粉墨登场,慢吞吞的运输直升机可配不上这种舞台——我要你准许我使用那个。」
少将双肘立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叠遮住口部,叹气了。
「……『那个』啊。」
「没错。」
葛蕾蒂稍稍点了个头。
在她的军服左胸前,有着即使组织解体仍不曾摘下的,羽翼少女造形的旧空军驾驶员徽章。
「给我『尼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