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色彩的真面目是蝶翼。
数不胜数的蝴蝶张开金属质地的碧琉璃翅膀,将放眼望去整片草原涂成了一片青碧。它们类似阻电扰乱型,并且与发电机型率领的机型相同,是具有太阳能发电板翅膀的「军团」——发电子机型。
宛如结冻的苍穹破碎洒落、堆积而成的机械蝶群,在日出迟来的拂晓天青色微暗中,一齐鼓动碧蓝翅膀。
面对踏入领域的白钢蜘蛛,它们仿佛感到畏惧般飞起。可能是过去战斗留下的痕迹,无数重炮的炮身如墓碑耸立地面,琉璃光彩的漫射如花瓣漫天飘舞,而在它们的后面……
像在挑衅神话中的巨龙也不过如此,那既长且大的身躯背负着长达三〇公尺以上的炮身,一架「军团」立于四线铁路的八条铁轨上。
那副威仪,不负往昔人类最后相争的大战晚期曾使用过的史上最大火炮——列车炮之名。漆黑装甲模组宛若龙鳞,构成炮身的磁轨好似一对逆天长枪,相当于头部的位置点亮幽蓝如鬼火的光学感应器,六门近战防御装备——四〇毫米六管连发机关炮【火神炮】在炮击高温下,缕缕热气向上升腾。
量产型「军团」当中体型最大的重战车型都要相形见绌,总高度十一公尺以上,全长超过四〇公尺的庞然巨躯耸立于黎明天空下。银线复杂织就的四片翅膀很可能是散热用构件,隐约透出淡淡星光朝天张开。
电磁加速炮型。
它的光学感应器与火神炮,即刻朝向自丘陵暗处一跃而出的「送葬者」。敌机应该没能侦测到潜藏于丘陵暗处的自己,却似乎毫不轻忽大意,严阵以待,动作极其干净俐落。不过……
太天真了。
辛展开第二次跳跃,着地的同时踩紧急煞车。设想到高机动战而设计得兼顾轻量与坚固的驱动器发出挤压声,敌机原本猜测「送葬者」会移动而将火神炮对准其即将前进的位置,却遇上这种出乎预料的机动动作,不知如何应对。
只有光学感应器的焦点,白费力气地转向「送葬者」。
一感觉到视线相交的瞬间——辛早已瞄准妥当,扣下八八毫米炮的扳机。
†
怎能做出那种动作——!
在它的子机——发电子机型碧蓝光辉的那一头,敌机用野兽狩猎的灵敏身手一跃而出,那种机动动作令齐利亚内心咋舌。
敌机先是朝斜前方压低姿势犀利一跃,接着在空中一面转换机体方向一面着地,同时紧急煞车。就连过去身为帝国最强战士家族的成员,驾驶过专用机甲的齐利亚,看到这种要命的机动动作,都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驾驶员存在。然而八八毫米炮的瞄准却准确无比,紧咬自己不放。
异形机甲既像一闪而过的纯白恶梦,又像寻觅自己的失落首级,四处爬行的白骨死尸。画在座舱罩下方的,是扛着铁铲的无头骷髅个人标志。
啊啊。
溢满而出的思绪分明冷静透彻,却又带有狂喜,不知为何,还带有一丝安心。
果然是你。
果然只有你,能抵达我的面前。
这才像话。
它觉察到对方扣下了扳机。
锻炼得锐利过头而冰冷,但仿佛呼吸般轻松自然的杀意,就算隔着双方的装甲与三〇〇〇公尺的相对距离,齐利亚仍能辨识得一清二楚。
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
†
「……还太浅了吗。」
看到即使一块装甲模组喷出黑烟,电磁加速炮仍稳稳站立,辛喃喃自语。炮弹没能贯穿到内部,着弹时的爆炸火焰也太大了。
是爆炸反应装甲,它会对成形装药弹的爆炸产生反应,引爆装甲表面的炸药,利用爆炸波吹散成形装药弹的金属喷流,借此防御穿甲效果,属于一种特殊装甲。
这对「军团」来说等于是命根子。重炮的常规是只要有单薄装甲能防御榴弹片就算不错了,但这架敌机似乎刻意忽视这点,加装了相当坚固耐打的装甲,绝不毁于敌人之手。
成形装药弹无效,照这样看来,就算从常识上的有效射程距离击发高速穿甲弹,也打不穿这架机体的装甲。
话虽如此,但就这点来说……
跟他们用那架铝合金的会走路的棺材,对抗战车型或重战车型时没什么不同。
视线与杀意朝向这边,庞大身躯重量太重,无法从铁轨上下来,维持着原本方向,只有六门机炮像独立生物般旋转。
要打过来了。辛甚至已经不假思索,用反射性判断让机体往左转。紧接着是一阵炮口火焰,只见「送葬者」右侧的地面就这样被机枪弹轰碎。辛以眼角余光看见这一幕,果断地让机体掉头,闪避第二门机炮的扫射,接着跳开躲避追来的第三波射击。
火神炮能凭借六管连发炮身与超高发射速度展开浓密弹幕,但也因此需消耗大量弹药,容易过热。换言之,它无法进行长时间扫射。六门机炮交互展开弹幕,「送葬者」用细微跳跃与紧急煞车织就令人目眩神迷的高速机动动作,在敌机枪线的狭缝间前进。
无论是炮击震撼五脏六腑的沉重咆哮,还是超高速炮弹破风的尖锐叫唤,都不能撼动更增冷酷的血红双眸。冷硬而不带感情的冰冻红瞳,只反弹着光学显示器与全像式视窗的微光。
在环境极其恶劣的共和国第八十六区连战数年的经验,尽管有着某种程度的差距,还是会将当地幸存的八六们的意识优化为最适合战斗的状态。特别是在战斗之中,每个少年少女的人性都受到削减,讽刺地变得与对峙的「军团」相同,沦为无所畏惧、不知疲倦的一架战斗机械。
尤其是擅长近身白刃战,在最前线与众多敌人交手过的辛,这种性质格外显著。
辛为了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被迫将精神集中至极限,完全失去了一般人的一切性质。纠葛、懊恼、哀悼、悲叹。战斗行动不需要的所有思考与情感,都被他冻结、忘却于意识底层。
冰封的内心一隅平静地觉得,这样很轻松。
战斗的时候,可以不用想东想西。
可以忘记一切。
他觉得那样最轻松不过。
辛觉得似乎能稍微体会阻挡眼前,未曾谋面的骑士——为斗争与杀戮所疯狂的亡灵,其癫狂从何而来。
没错,因为只要变成那样……就能解脱。
枪线通过弹幕的隙缝。
为了冷却机件,左后侧的机炮暂时停止射击。系统追踪辛的视线自动锁定目标,瞄准标志一转红,他立刻扣下扳机。就算电磁加速炮用再坚固的装甲保护自己,机炮也没加上装甲。
机件被成形装药弹打个正着,火神炮炸成碎片。暗红业火与外泄电光刺破鱼肚白的天空。一群发电子机型惊慌失措般飞起,「送葬者」斩裂碧蓝群舞与自己制造出的枪口火焰,疾速奔驰。
距离二〇〇〇。
这是以直接瞄准为主的战车炮——八八毫米炮的攻击距离。
靠得这么近,就与对付战车型或重战车型的战斗无异了。因为在这个距离下,无论是初速每秒一六〇〇公尺的战车炮,或是每秒八〇〇〇公尺的电磁加速炮都一样,一旦被瞄准就别想逃。由于距离太近,火神炮也张不开弹幕。脚程再快也没有战车型那种怪物级的运动性能,反而因为那座巨炮与击发机构弄得整个机体庞大无比,更容易当成枪靶。
辛一面闪避执拗撒下的横向弹雨,一面自左侧面接近。左右各三门的火神炮,只要从侧面接近,电磁加速炮本身的庞大身躯就会形成阻碍,使得另一边的三门炮完全无法射击。
全机炮有一半遭到封杀,如果这样还要维持相同密度的扫射,除了加快循环速率别无他法。最后可能是炮弹射尽了,一门机炮陷入沉默。另一门炮由于无暇冷却机件,发生过热现象而爆炸破裂,喷出黑烟。
相对距离,一〇〇〇。
†
虽说混入了魔女之血,但或许该说真不愧是诺赞家的嫡系——其最后一人。
面对火神炮布下名符其实每秒百发的弹幕波状攻击,白色机甲竟能钻过在那之间不见得存在的缝隙疾驰,令齐利亚内心无法不惊叹。
他能看穿比剃刀刀片更细薄的生死界线,冷静地奔驰其上。不只如此,还有着封锁、削减己方武装的狡猾智慧,以及丝毫不让这一切受到怯弱所蒙蔽,令人生畏的果断勇敢。
若是身在帝国——若能共同陪侍那一位主人,也许帝国如今仍在父辈的土地繁荣昌盛。
若能掳获此人,吸取他的能力……
身为「军团」指挥官机的战略性判断潜入思绪,齐利亚嗤之以鼻,将其斥退。活捉比单纯击毙要来得费力,敌人强悍时更是如此。
相对距离为一〇一二公尺,对方持续靠近。的确,这样判断是对的。八八毫米炮比起时下主流的一二〇毫米战车炮口径偏小,即使在这种距离之下,也打不穿齐利亚构造坚固的装甲。
话虽如此,他那种粗率的接近方式……
简直像急着寻死的那种鲁莽……
再怎么说,也未免有勇无谋了点吧?
†
菲多藏身于丘陵地,芙蕾德利嘉待在它的货柜里,用她的异能静观两人战斗。
她还在帝国最后堡垒的时候,「看」过好几次近卫骑士们的战斗。
近卫骑士除了齐利亚,还有其他拥有诺赞之名的人。
她看过好几名过去被誉为帝国最强战士的家族成员,驾驭专用机甲进行的惊人战斗,然而比起他们,辛的表现尤其出色。
辛有着血脉相传的素质,以及与生俱来的才能,又在超过五年的生死之战中经过淬炼,塑造出别说当代,就算在历代诺赞家族当中,也堪称首屈一指的实力。
至于他本人是否希望如此——已无人能够得知。
假如生前……还是个人的齐利亚与辛对战,即使有着四岁的差距,恐怕仍是辛会获胜。
然而,现在的齐利亚已非活人。
而是具备了四〇〇公里的超长射程,与口径八〇〇毫米的高威力主炮,以胜过「破坏神」的强韧装甲与火神炮武装自己的战略兵器。
用专精近身战斗的「送葬者」去对付他,本来是会大大吃亏的。
「送葬者」每次尝试接近对手都被迫抽身跳开,但仍名符其实地钻过火线隙缝,不停前进。只要在判断或机体操作上稍有差错,游戏即告结束。光是旁观都让芙蕾德利嘉心脏阵阵绞痛。
「……哔。」
货柜不规则地摇晃,是菲多静不下心,在原地踏步造成。看到主人对付钢铁巨龙,单骑果敢进行有勇无谋的突击,忠心耿耿的「清道夫」或许很想扑向战场,将身躯暴露于敌方火炮之下,诱使电磁加速炮型露出破绽。
它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芙蕾德利嘉坐在里面。
如果有个万一,你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回联邦——因为唯一仅有的主人如此命令过它。
「……抱歉哪。」
「哔。」
菲多的反应就像一只好脾气的猎犬,让芙蕾德利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想至少必须见证整场战斗,于是再次集中精神于「眼睛」……
忽然间,她注意到了。
诺赞的骑士们过去都是驾驶不同于「破坏之杖」的专用机甲,而且因应各人要求进行调校。
轻装甲、高机动型的「女武神」从帝国到联邦的机甲开发史当中,属于不合时节的奇花异卉。无论联邦或是帝国,都以重视重装甲与高火力的重量级机甲为主流。
齐利亚等人过去运用的专用机甲也不例外。
厚重的复合装甲,搭配沉重的一二〇毫米战车炮,以坚固耐用的极重框架与驱动系统支撑着它们。齐利亚驾驶这种重量级的机体,却能以大输出的动力系统与培养出来的本领跃马扬鞭,在最前线蹂躏敌兵,这就是他过去的战斗方式。
一番话重回脑海。那是回忆起来恍如隔世,认识当天就不幸离开人世的,辛的少年战友说过的话。
——你知道辛的零分传说吗?
——他让「破坏之杖」跳了起来,结果因为危险操纵,直接被评为不及格了。
听起来的确让人惊叹操纵技术了得,不过当时芙蕾德利嘉并不惊讶。
因为她知道。
早就知道有过一人,能办到同样的事——
芙蕾德利嘉不自觉地挺出上身,不是注视现实当中的眼前光景,而是她的异能捕捉到的,齐利亚的身影。
不让八八毫米炮射穿的重装甲,与足足有八〇〇毫米的超大口径火炮。高大沉重的巨龙躯体支撑着这一切。必须铺设四线铁路——数量多达八条,比普通列车使用的单线铁路多上四倍的铁轨,才支撑得了那超重量级的巨躯。
即使如此……
现在的齐利亚,怎可能办不到同样的事——……!
「——!辛耶,不好了!」
长射程的弱点,的确是怕被敌人钻进怀里。
虽然没有嘴上说说如此容易……但在许多情况下,长射程兵器付出的代价,就是在近距离内非常难以运用。
然而,只不过是讽刺地分配到了超长距离炮这种与本身特性正好相反的兵器……
原本不使用这种战法的齐利亚——难道就会纵容敌人针对弱点下手?
「不可贸然靠近他!……齐利原本与汝相同,皆为专精近战的驾驶员!」
巨龙腾跃。
铁桩般的无数节肢狠狠踢踹铁轨,宛如高高仰首的毒蛇,巨躯的大半部分离开地面。它在达到顶点的同时扭转身子翻转过来,钢铁波涛崩泄着摔落在反方向的铁轨上。
被锐利脚尖踢断,又遭超大重量一砸,本身也有几百公斤的铁轨钢筋当场断裂,飞上半空。
它竟自己破坏了移动方式。装甲表面的炸药模组掉了好几块,摔落在地。重炮——本来不需要上最前线的兵种从不曾设想过的机动动作,想必造成了内部构造的损伤。然而,敌人将这一切全作为代价……
将完好如初的三门对空机枪,朝向了辛。
「——什……」
在拉长到极限的时间中,辛感应到敌人的枪线完全补捉了「送葬者」。自己位于交叉火力的焦点,不管往前后左右哪边移动,都无处可逃。
好像要给辛临门一脚,之前动也不动的八〇〇毫米炮开始旋转。炮身基座散发出紫色电光,表示能源充填完成。在炮身一对锐利剑尖的黑暗深处,曾经听过的嗟怨之声好似讥笑般拔高——
『——辛!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发炮弹命中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塔侧面。
雷管启动,炸药爆发。碰上这记始料未及的偷袭,巨兽再怎么厉害,也难免晃动了一下炮身,一阵机炮扫射又趁机来袭。是「狼人」用剩下的左脚与钢索钩爪爬上丘陵展开的全自动射击。
电磁加速炮型的意识转向那边。
——竟敢来搅局。
电磁加速炮型毫不掩饰恼火情绪,任由己身暴露在炮火下,发出驱动庞然重物的轰然巨响旋转主炮。
俄顷之间,电磁加速炮带着震荡空气的巨大声响咆哮的声音,根本足以构成冲击波。
「狼人」直接中弹,连同其站立的丘陵山顶一并被炸飞。
莱登是否有平安脱身——辛不得而知。
趁着主炮准星与意识一瞬间错开的破绽,「送葬者」逃出了神炮枪线。然而三门机枪只慢了一点,追赶着他闪避的轨迹。十八管炮口接连不断地吐出电弧火光,面对横扫千军的火网,「送葬者」被迫后退,抽身跳开——是射控系统【FCS】的自动瞄准功能,一旦锁定对象,电磁加速炮型的对空机枪将会在枪架允许的可动范围内自动追踪,紧咬不放。
相对距离再次回到一〇〇〇,理应已经削除的三门机枪与主炮都未受损害。
这下子……
辛不自觉露出一个冷淡的微笑。
或许死棋了。
与闪过脑海的一抹思绪正好相反,冰封未解的双眸与看破一切的斗争本能,百计千心地寻找可供撬开的接近路径。在他眼前,为了花时间冷却机件而陷入沉默的火神炮,再次开始旋转。
如履薄冰的对峙恍如永劫,其实只有一瞬。仿佛双方各自拔枪开火,又像同时拔刀斩杀敌手,就在两者进入攻击的预备动作时……
突然间。
同步对象多了一个人。
†
联邦的同步装置,是以植入辛等先锋战队队员体内的拟似神经体,以及耳夹式记忆卡为基础开发而成。
登录在这些装置里的连接对象设定档,在注销共和国军籍的同时已遭删除,不过如果单纯只是删除,复原档案其实不太难。
研究员出于玩心,将复原的设定偷偷写进八六们的同步装置里。反正连不上任何人,不会有人发现这项设定。只是开个玩笑,向开发装置的共和国致敬一下罢了。
但设定就是设定。
只要条件齐备,就会正常运作。
例如设定的对象……
假如能与自己连接的全体对象,都启动了知觉同步的话……
†
『——呼叫要塞壁垒上的全体「破坏神」!』
虽说是以同种理论为基础,但这些同步装置毕竟是以不同技术打造而成,本来理应清晰的声音,仿佛带有杂音般断断续续,所以……
『方位一二〇,距离八〇〇〇,弹种反装甲榴弹!——射击!』
紧接着,电磁加速炮型全身中弹,激烈爆炸。
不是一五五毫米或二〇三毫米重炮那种,能用冲击波撞断劣等装甲的破坏性轰炸。而是更微小的,小口径炮弹的爆炸火焰。只不过火网的数量非比寻常,不知道摆开了几门火炮——集中炮火恰如骤雨一般。区区人类的动态视力,连用肉眼辨识那种超高速都做不到,很可能是战车炮的连续炮击,沿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低伸弹道疾驰。
自行破坏铁轨而无法动弹的钝重猛兽,被这波猛烈炮火打个正着。
反轻装甲用榴弹,不可能打穿电磁加速炮型的坚牢装甲。然而震撼力与冲击波接连撞击身躯,再加上身上的反应装甲中了碎片而启动,引爆起火,使得巨龙仿佛头晕眼花般僵在原地。
『继续射击,遭受反击时自行判断何时撤退!——军籍不明机体!』
这声呼唤虽然极其暧昧且一厢情愿,但不知为何,辛知道那是在叫「送葬者」。
『你应该在尝试接近敌机吧?我来阻止它的动作,你趁机攻击!』
炮击带来冲击波与震撼力,然后是反应装甲的爆炸火焰。
执拗打击对手的强烈闪光与冲击,暂时麻痹了电磁加速炮型的流体奈米机械中枢处理系统,短时间瘫痪强大的对地、对空雷达。
抓准这一瞬间,短程飞弹飞抵电磁加速炮型的上空。
外壳的雷管启动、炸裂,到处洒下的自锻破片形成枪矛疾雨杀向电磁加速炮型,咬住并打穿它的装甲、剩余的火神炮炮身与机件,以及无数节肢。
巨兽第一次折断了腿,既长且大的钢铁身躯似乎痛苦难耐,先是后仰,然后崩溃倒下,超大重量未受到腿部关节缓冲物质吸收,直接砸在地上,轰……大地沉重地震鸣。
『暂停射击!——趁现在!』
不用说也知道。
飞弹爆炸的同时,辛让「送葬者」以最大战速疾驰。
辛用十余秒跑完敌我最短距离,犀利地转身一跃,躲过敌人作为临死挣扎遍撒的电磁加速炮火网,终于进入了由他独占鳌头的白刃战间距。
劈哩一下,好似电流的一股寒意窜过脖子后方。
辛反射性地拉动操纵杆,让机体紧急煞车。不是预知也不是预测,只是身体理解到敌机还留有一手,自然达成的动作。
辛再怎么有能耐,也没有多余心力做出更多机动动作。视线霍地往上,但只是枉然,映照在主荧幕上的影像……
迸出了一道银色裂痕。
†
——别小看我!
烈火纹身,又受到灼热骤雨千刀万剐,齐利亚却仍然继续战斗。它震动身躯,抖落卡进装甲的榴弹碎片与自锻破片,打出了那个的实行指令。自己还能战斗,就算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自己至少还能——杀光这些人!
——为什么?
莫名冷静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是自己的声音。
是四年前自己的声音,那时它还有身体,身高还会成长。
虽然早已变声,但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声音,仍维持着四年前的嗓音,毫无变化。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战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就连未闻其名,连长相都没见过,但继承相同血统的——唯一一名同胞都不放过。
齐利亚已经失去能翘起的嘴唇与发声的喉咙,却还是笑了。
齐利亚没有脸庞能浮现笑容,因此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那近似于又哭又笑。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
只剩下战斗了。
因为自己只剩下曾经投身、曾经灼烧己身的战场。
只剩下烧光内心深处能称为灵魂的部分,藏于内心虚无之中,如火炭继续燃烧——无尽的斗争之火。
齐利亚用光学感应器看见接近的敌机,将那个对准驾驶舱砸下,打向身处于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吓得不敢动的横刮弹雨之中,却像是死不足惜似的逼近过来的同胞。
与其让你也……
无意间,在沸腾的思考之外,齐利亚毫无自觉的一句话,忽然间轻轻落下。
与其让和我一样,一无所有的你……
也变成像我这样,倒不如……
†
绽裂的物体,原来是无数的钢索。
四片翅膀稀疏散乱地松开,化作银色奔流,以闪电般的速度狠砸过来。这些钢索与巨龙相比只有头发粗细,但实际上却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甩在机体上的钢线深深砍裂地表,或是以尖端刺穿,并插进土地。
其中一条擦过紧急煞车的「送葬者」眼前,击中地面。吹飞的泥土贱洒开,黏在右边的破甲钉枪上。
刹那间……
「……!」
只见紫色闪光飞过,接着一阵冲击袭来。
所有光学显示器、仪表与全像视窗顿时瘫痪。「送葬者」被沿着地表而来的紫色电光弹飞,虽然一个不稳差点倒地,还是勉强控制机体撑了下来。
主荧幕闪烁一下后恢复功能,接着仪表类也一样。然而全像视窗没能恢复原状。从荒谬数值恢复正常的仪表,也有半数以上亮着警示灯的红光。
当某个零件烧焦的味道,钻进理应完全封闭的驾驶舱时——辛仰望电磁加速炮型,只见它将身上长出的无数钢索往四面八方张开,本体潜藏于其中。
是近身战斗用钢索……看来「军团」们为了不失去电磁加速炮型,是做尽了所有对策。
专精反战车战斗的——开发重点放在将破坏力集中于极小的一点,对敌机厚重装甲开出针孔小洞的战车炮弹,不适合用来一口气炸飞广范围布下的无数钢线。看似毫无章法地刺在地上,不具规律性的铁栅栏,其实没有任何一条可供「破坏神」钻入的缝隙,不用想也知道,硬是冲进去的话别说扯断钢索,反而只会被紧紧缠住。
『确认电容器正在运作……居然使用导电钢索,真是难缠。』
无线电的通话对象语气也很紧张,看来对方也没料到这个状况。
『请避免触碰到钢索,敌机的能源足以供应那个巨大身躯与电磁加速炮运作,你的装备或驱动系统恐怕抵挡不住……你的装备是近身战规格,那不是你能除去的障碍。』
那是要我怎么办?
辛并未说出口,所以对方不可能听见,但声音的主人似乎轻轻点了个头。
『是的,所以那个东西……』
这时在无线电的另一头,声音的主人仿佛冷漠无情地眯细了眼。
那是潜藏于声调之中,如刀刃般磨利,凛然难犯的战意口吻。
『由我这边设法解决。』
顷刻间,飞弹再次飞来。
数条钢索如鞭子般弯曲,甩向迫近眼前的炮弹侧面。钢索自左右两边夹住炮弹,直接轻易地将其切成圆片。
从炮弹中洒落的——既不是固态高性能炸药,也不是火箭燃料,而是浓稠且高黏性的,泥浆般的大量液体。
这些液体从空中泼洒下来,随着重力牵引直接降在电磁加速炮型头上。液体没有往下流失,而是黏在表面,将漆黑装甲与银色钢索弄成肮脏的泥土色。
然后……
『——倒数五秒。二、一……点火。』
延迟式雷管启动。
泼洒其上的燃剂被引燃,眨眼间起火燃烧。
——————————————————————————————!
无声的惨叫震动了空气,以及烧灼其身的烈火。
这场烧夷弹的炮击——巧的就像是对「军团」们使出的放火烧山还以颜色。
铁轨遭到破坏,失去腿部,动弹不得的电磁加速炮型扭动身体。残余的节肢脱离铁轨踩到地面,脚下泥泞无法支撑千吨以上的自身重量,使得机体陷入泥地,颓然倒下。
不同于区区几百度就会烧死的人类,全身以金属构成的「军团」就算暴露在一千三百度的业火下也不会烧坏。过于厚重的装甲让温度无法穿透机体内部,也没有驾驶者会因为周围氧气烧尽而窒息。
即使如此,人类对火焰焚身感到恐惧的本能,仍让钢铁巨龙心惊胆战。
在黏附己身的燃剂大火中,窜过钢索的紫色电光爆开消失。可能是超过高温上限的回路紧急停止了,也可能是金属遇到高温,会使得电导率瞬时下降。钢索或许就这样失去了导电能力,沦为平凡无奇的沉重铁丝。
巨龙扭动身躯发出咆哮,拉扯着钢索接连从地面抽起,飞上半空。它们在黎明的青紫天空中,描绘出烈焰的透明红弧,失控而毫无秩序可言地乱挥乱甩。
同时,辛将操纵杆用力压向前进位置。
「送葬者」像被电到一样跳了出去。在火海的另一头,电磁加速炮型的幽蓝光学感应器朝向了他。感应器对准焦点,接着所有钢索一齐甩向高空。
附钩爪的前端在圆弧顶点后仰,先是仿佛仰望天际般静止片刻,接着终于再次打向下方。
那些钢索刚刚才把导引炮弹的外壳当奶油切开。可以感觉到在无线电的另一头,某人的脸色大变。
『竟然还能动!……糟了,你快躲开!』
不。
血红的双眸,将错开些许角度与时间砍来的斩击风暴看得一清二楚。于极度集中的状况下,那一刹那看起来仿佛静止。通往电磁加速炮型的路线全被预测出的斩击轨迹淹没,告诉他该如何砍开哪几条线。
仍旧缠绕火焰的钢索,没剩下多少导电能力。既然如此……
这些就只是动作稍快的活靶罢了。
辛以压低姿势的犀利跳跃扑向前方,第一道斩击落在白银机体的身影上。
两者交错的前一刻,刀刃横着一挥,当场砍断了钢索。辛着地的同时顺势往旁跳开,跑过挥空陷入地面的第二击旁边,顺手将其砍落。斜向来自左右两边的第三、第四道斩击错开时间来袭,辛各自以相反轨迹加以迎击,杀退雨点般连续刺来的钩爪枪矛,疾速奔驰。
还有一批钢索试图从高处发动鞭击,然而沿着抛物线自远方飞来的小口径榴弹接连飞过它们旁边,一追过就启动延迟式雷管,在空中引爆。斩击下方发生的几阵冲击波,形成隐形盾牌弹开整把钢索,「送葬者」再冲过它们之下。
面对横扫而来的钢索斩击,辛拿宛如墓碑般竖立地表的重炮当立足处,高高跳起躲避——眼看敌机竟然愚蠢到逃向无法自由行动的空中,电磁加速炮型施展出最后的,对它而言恐怕是拿出真本事的一击,当头劈下。
啊啊。
的确,我不擅长对付这类型的人——曾几何时,与芙蕾德利嘉交谈过的内容重回脑海。
辛不擅长应付这种本性直爽不别扭的人。
感觉好像逼自己看清内在同一处少了什么,乖张偏执的——自身扭曲的性情,让辛受不了。
辛射出钢索钩爪,钩爪一陷进烧烂的装甲,他就立刻卷起钢索,凭着自由落体无法相比,几近坠落的速度下降。高举挥下的斩击擦过右边高周波刀的固定装置,将其连同刀身一并打飞。辛以此作为唯一牺牲,来到了巨龙的背部。
「芙蕾德利嘉——你的骑士在哪里?」
辛刻意问了不用问的问题。诛杀芙蕾德利嘉的骑士是她的心愿,也是意志。即使实际扣扳机的是自己,扣下扳机的觉悟仍然该由芙蕾德利嘉自己做。
知觉同步的另一头,传来芙蕾德利嘉身子一颤的感觉。
『…………齐利在……』
刹那间,芙蕾德利嘉眼前产生了幻觉。
那是她自己并不特别怀念的往日皇帝居室——鹫帝宫【Adler horst】。傲然展翅的左右翼状侧馆,环抱着那座前院。身穿帝国军红黑双色军服的齐利亚,正在用他一贯的正经八百态度斥责某人。
挨骂的人个头与齐利亚相近,但年纪小了几岁,是个混血的红瞳少年,对齐利亚一连串的絮絮叨叨毫无兴趣,有点嫌烦地随便听听。看到他这种态度,齐利亚骂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戴着文雅眼镜的青年是少年的哥哥,脾气温和地安抚两人的情绪。
这是现实中没有的光景。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只会看见实际发生的过去与现在。所以,这是她的愿望做出的虚幻光景。
但是,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
听说诺赞直系的长男,与焰红种的千金成婚——与其他民族的混血遭到反对,两人因此逃亡至共和国。如果没有这种陈规陋习的话……
如果帝国对本国国民,对其他国家,对同一国家的同胞,能再稍微宽容一点的话……
这幕光景也许会成真。
原本能够做到这点的家族,最后仅存的一人就是自己。
年幼的女帝,抿紧了樱色的嫩唇。
既然如此,至少自己可以从现在开始。
「齐利亚在……」
逡巡只有一瞬间。
虽然只是亡灵,但当别人要求自己对亲密旧识痛下杀手时,芙蕾德利嘉没有逃避。
『在主炮后面——第一对翅膀之间。』
辛环顾自己攀附其上,仍显得相当宽阔的「军团」背部,在芙蕾德利嘉指示的位置,看见一个微微突出的维修舱口。
他将死缠不放的钢索从翅膀根部砍断,奔驰于熊熊燃烧的烧夷弹烈焰中。
轰隆隆——电磁加速炮发出高吼。它就像被泼了强酸的蜈蚣,踢踹着剩余的一堆腿,激烈地摇晃身体。重量超越千吨的大质量蠕动起来,使得机体重量较轻的「破坏神」险些被弹飞。
「啧……!」
「破坏神」张开四脚,齐步启动四挺破甲钉枪。打出的钉枪陷入电磁加速炮型的装甲内,辛整个人暴露在激烈震动中,就连习惯了高机动战斗的他都得咬紧牙关。但以此作为代价,辛固定住了「破坏神」的机体,安定了枪线。
与此同时,电磁加速炮型扭转身躯,好似挑战天界的恶兽,炮口猛地扬起,指向正上方。
至今最大的,接近失控边缘的电流流进电磁加速炮内。演奏出撕裂空气的冲击声,闪电窜过炮身。
辛明白了对手的企图,瞪大双眼。
难道它想……
同归于尽——……!
刹那间,心中涌起的——不知为何,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悔恨,而是深不见底的安心。
这下子……
就结束了吧。
砰!一道极其轻微的声响,让战斗静止了一瞬间。
那个声音,原来是手枪的枪声。离有效射程远得很,真要说起来,连有没有打中都很难说。对「军团」的装甲来说简直柔弱无力——只能用来轰掉自己的脑袋,是最后的武器。
所有敌性存在一率格杀勿论的「军团」本能,让龟裂的光学感应器瞪向那边。辨识出未经定义的武装存在,「破坏神」的系统自动放大了那个目标。
是芙蕾德利嘉。她在碧蓝蝴蝶飘舞的草原上,双手举起手枪站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
「齐利。」
在那一刻,钢铁巨龙确实看见了它奉为主君的女帝。
『公主殿下。』
那声音带着深深的安心。
在它的面前,芙蕾德利嘉先是放下了举起的手枪。
然后将那坚硬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怎么了,你不来阻止我吗,余之骑士?
余可是会丧命。
她站在百分之百会遭到自爆炮击波及的位置,只为了挺身阻止——……
『公主殿下!』
电磁加速炮型的杀气,刹那间完全烟消雾散,缠绕炮身的闪电也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刻,辛扣下了扳机。
在视野边缘,他看到菲多冲了过来,用起重吊臂灵巧地抓起芙蕾德利嘉。菲多连把她扔进货柜都嫌浪费时间,一转身,就用最快速度越跑越远。
炮弹击发,紧接着命中。隐藏着莫大动能的高速穿甲弹把内部机构连同装甲一并射穿,陷入中枢处理系统后,引发贫化铀弹心特有的烧灼加强效果。
电磁加速炮型从内部起火燃烧。
『——————————————————————————————————————!』
流体奈米机械的脑髓遭到焚烧,电磁加速炮型发出咆哮。这阵震耳欲聋的惨叫,让辛表情为之歪扭。
钢铁巨兽喷出暗红大火,惨叫声轰然响起。流体奈米机械被火焰撕碎,一边烧成银色灰烬,飘散而去。
那副景象,让辛无法不想起哥哥离世之前,在他伸手的前方脆弱熔化的模样。
永别之际真正想说的话,直到消逝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传达。
在那最后一刻,无论是依依不舍的手或是想告诉哥哥的话语,都到不了哥哥的身边。
被关在电磁加速炮型当中的芙蕾德利嘉的骑士,也在哭嚎。
带着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以及对世间万物的嗟怨——呼唤着真正渴求的人。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我好不容易才与您重逢——……!
「……够了。」
辛明知传达不到,仍低声说出口。
伸出的手,没能触及烧成灰烬的哥哥。
呼唤的声音,没能传达给与世长辞的哥哥。
死者属于过去。
这点无法颠覆,而不容分辩地被推向未来,随波逐流之人——活着的人,绝无可能与他们再有交集。
所以……
「留下来不能有任何作为,也无处可去。所以——你可以消失了。」
这时,忽然间,黑瞳转向了自己。
那道眼光,显出些许哀怜。
这点……
你不也一样吗?
跟我一样,已经一无所有的你也……
不——你才是。
刚才——你不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一同赴死吗?
一回神才发现,那东西就在眼前。
辛一阵毛骨悚然。
是同一张脸。
辛可能是因为不认识这位远亲青年的长相,因此看成了自己的脸,也可能是真的如此相像,让芙蕾德利嘉好几次想起他。
或者那个已不再是芙蕾德利嘉的骑士,而是——……
那张脸只有漆黑双眸与辛呈现不同色彩,惨酷地嗤笑。
那是冬日新月的暗色。
与某个夜里哥哥的眼瞳——呈现同样色彩。
对。
你什么都没有。
没有该守护的事物。
也没有归宿。
更没有心愿,没有目标,就连死前能呼唤的对象都没有。
没有任何——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伸过来的手,掐住了脖子。
不是哥哥的手,但恐怕也不是芙蕾德利嘉骑士的手。
那只手用惯了枪炮与机甲兵器,感觉有些粗糙。
是自己的——
掐住脖子的手掌,隔着领巾以指甲抓搔。
那是过去哥哥刻下的伤痕。
如今只剩下这点痕迹……是哥哥确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那张脸只有暗色双眸与辛呈现不同色彩,惨酷地嗤笑。
你不就只是为了诛杀这个,才苟延残喘吗?
不就只是为了「这个」,才苟且偷生吗?
已经诛杀成功了吧,那么你已经……
不被需要的你。
不被世上任何人需要的你。
不就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你继续活下去了吗?
明明应该如此。
为什么——你还活着?
嗤笑。
你以为诛杀了「这个」,就结束了是吧?
以为能结束,是吧?
你以为如此。
但结果,又只剩你一个人。
你又被抛下了。
「……!」
重回脑海的……
是哥哥离去之际的野战服背影。
是身旁被炸飞的「破坏神」。
是因为回天乏术所以开枪击杀的,战友们凄惨的死亡面孔。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是谁……
都丢下自己一个人……
先迈向死亡?
†
「军团」为了预防遭到俘虏时机密外泄,做了各种对策,像是近于偏执的加密处理,或是刻意排出气压保险板等等。
更何况电磁加速炮型对它们而言如同杀手锏。
专用感应器检测到中枢处理系统受到的致命损伤。
由独立回路控制的自爆装置启动。
虽说目的并非拉敌人垫背,但这种高性能炸药的爆炸威力,可是足以彻底破坏重量超过千吨的机体与长达三〇公尺的特殊合金制炮身。
爆炸火力烧遍附近待命的蝶群,烧焦了蜷缩着保护芙蕾德利嘉的菲多货柜后侧,然后将机体正上方的「送葬者」像木屑一样炸飞。
†
看样子自己只昏倒了短短一段时间。
睁开眼睛一看,龟裂的光学显示器上,映照出扭曲变形的,天色刚转亮的苍穹。
抬头看着看着,辛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便将座舱罩的开启杆往下一拉。他知道外面没敌人,就算有,他也不太在意。
可能是框架歪了,座舱罩感觉先卡了一下才往上跳起,然而未经电脑修正的真正天空一样呈现沉重的碧蓝,仿佛要将人压碎。耀眼的蓝像是会整面坠落下来,坠落并压溃万物。
辛呼一口气,将头靠在头枕上闭起眼睛。
不知为何,他感到——相当疲倦。
一直以来他替自己定位,将持续前进当成一种骄傲,认定战斗到底,直到力有未逮而马革裹尸,是他们这些八六应有的姿态。
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照这样看来,他诛杀了哥哥后,只是在那以为即将殒命的第一区战场,寻觅着葬身之处而到处彷徨罢了。
期望机械亡灵能代替先行离世的哥哥……杀死自己这个同样只是没死成的亡灵。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这是过去哥哥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来又有好几人,对自己一再重复这句话。
即使如此,因为辛还有诛杀哥哥的亡灵这个目的,所以还能继续活着。因为必须安葬哥哥,所以还能允许自己活着。
一旦失去这个目的——辛再也没有理由容许自己活着。
——接下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啊。
那是辛最后……确实是最后一次听见哥哥的话语。那是本来无缘听见,死后才赠与自己的惜别、饯行的话语。
哥哥想必只是单纯不忍分别,而祈求辛的前途幸福。
然而对辛而言,那正是诅咒。
很长的时间——存活的未来。
辛一次也不曾期盼过那种东西。
其实他一直焦急地——等待在第一区战场诛杀哥哥,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结果却……
哥哥。
你为什么又抛下我?
为什么这次,又不肯带我走——……!
要是带我一起走……
我就不用产生这种心情了……
「唔……」
喉咙自己发出像是兽类低吼,又像是呜咽的声音。闭着的眼睑底下开始发热,辛用一只手去遮,却没流出任何液体。
死神。
辛从不曾厌恶过这个外号。
他答应过一同战斗而先一步死去的战友,会怀抱着他们的记忆,带着这一切走到最后,不曾为此后悔。
只是……
为什么,每一个人……
总是扔下自己一个人……
自私地——先走一步。
辛仿佛听见某人的声音,哭着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如果自己能够说出口——是否会有人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在稍远一点的前方,辛看见巨龙的残骸还在余烬中闷烧,已经烧得焦黑。
那是与自己相同,但又与自己不同的,陌生骑士的最后眠床。
那是既无血亲亦无故土,除了战场别无居处的亡灵的下场。但同时也是就算化为「军团」,心中仍惦记着某人的亡灵的下场。
就算自己万一成了「军团」,也不会呼唤任何人的名字。
没有名字可以呼唤。
这令他心里——非常空虚。
辛听见轻快的沙沙脚步声往这边靠近,尽管连撑起眼皮都嫌累,还是瞥眼过去。
芙蕾德利嘉踩着满地碧琉璃的空隙往前走来,手撑在驾驶舱的边缘,探头过来看辛。
「简直有如送葬死者一般啊,真是触霉头。」
被她这样讲,辛无力地冷哼了一声。
狭窄拥挤的驾驶舱是死者棺木,落满一地的碧琉璃是葬送之花。
「……是啊。」
「是什么啊,蠢蛋……不顾性命竟更甚以往。」
她眼角泛红,也不隐藏白皙脸颊滑下的泪痕,这样摆出横眉竖目的表情,一点魄力也没有。
芙蕾德利嘉盛气凌人的态度只维持了极短时间,很快肩膀就伴随着叹息下垂。
「——抱歉,汝托余保管的手枪……」
辛看了看一双小手怯怯地递出的手枪,可能是被某种碎片打中了,从抛壳口到前面的框架有一道巨大裂痕,恐怕深达枪膛内部到枪身,以手枪而言是致命性损伤。
「……喔。」
即使到了联邦,就这把一直以来用它给予先死去的同伴们最后一击的手枪,辛舍不得放手。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辛没有半点感触。
他一手拿起手枪,直接往外一扔。金属与强化树脂的集合体旋转着飞出去,掉进碧蓝蝴蝶的间隙,发出轻微声响。
芙蕾德利嘉吓了一跳,视线紧追着手枪飞出去的轨迹。
「……!何必扔掉呢……」
「机匣与枪身都裂了,它不是联邦军的制式型号,没办法修。」
其实只是过去的共和国军采用为制式罢了,原本是出自盟约同盟的枪械制造商。只要有心,应该找得到替换零件,但辛没那么想把它留下来。
芙蕾德利嘉不知所措地看看辛,又看看手枪掉落的位置。
「汝何出此言……汝一直以来不是用那把手枪,给同伴们最后一击的吗?换言之,那就如同汝与同伴们的羁绊之证。就算坏了,也不该丢吧……!」
这番空虚的言词,让辛不禁发出嗤笑。羁绊?
「无所谓……结果到头来,我也只是拿那些家伙当成重回战场的借口罢了。」
嘴上说好要带他们一起去……原来只是为了四处彷徨,寻觅葬身之处。
他们必定不想被人强拉着,去走那种愚蠢透顶的旅程吧。
「汝这话……!」
芙蕾德利嘉口气强硬地讲到一半,整张脸扭曲了。
「汝这话可不能这样说……!汝为他们背负一切至今,并非为了此种理由……」
「……」
「汝此时欲舍弃的是何物?与已死同伴们之间的约定,当时交流过的心灵如今感到伤痛……汝认为是为何?」
夺眶而出。
在黎明的晨光中,辛看见透明泪水沿着白皙脸颊滑下。
「汝心灰意冷至此,所以与同伴们之间的感情才会火热得烧痛了汝。若是难受到无法承受,大家会暂且为汝承担,汝就不能稍稍依靠一下身旁之人吗?……身旁之人纷纷留下汝一个人,使得汝无依无靠,已经是过去之事了吧……」
听到芙蕾德利嘉讲出自己不曾提及的事,让辛眯起一眼。
这是她的异能所致,不情愿也会看见,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无可厚非——毕竟辛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但她讲得好像全都了然于心,让辛很不愉快。
「……你又在偷窥?」
「蠢蛋,是汝一直挂念着死者们的事……假装已然舍弃,其实仍在为他们背负着,才会害余看见。那么多的人,汝一个都没抛弃,正视他们的遗愿……还谎称是什么借口,大笨蛋。」
芙蕾德利嘉握紧拳头,用手背粗鲁地擦掉眼泪,转头看向在稍远位置待命的菲多。
「菲多,去找这个蠢蛋刚才扔弃的手枪。余也会帮忙,一定要找到喔。」
「菲多,不准动,没时间做那种事。」
同时收到矛盾的命令,菲多的光学感应器像翻白眼般闪烁。「……哔。」菲多请示意见般看着的人不知为何是芙蕾德利嘉,辛趁着她还没做出多余指示,像对待一只小猫般抓起她的后领,把她扔进驾驶舱。
「唔!汝做什么……」
「当然是要回去了。机体损伤成这样,要是来了新的敌人,我可对付不来。」
虽然离这里还很远,但辛感觉到有「军团」似乎察觉到异状而采取行动。
破甲钉枪四挺都完全毁坏,高周波刀一把断开飞远,长时间强加负荷的驱动系统也始终显示着警告讯息,实在无力应付更多战斗。
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是无所谓,但他必须让芙蕾德利嘉回去。要确认过才知道,不过联邦军本部应该也有往前推进。他可以一面回避战斗,一面设法与本部会合……之后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隔了一拍后,辛发现这是个蠢问题。
问自己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与「军团」的战争尚未结束,今后想必会继续交兵。只要战争还没结束,自己就要战斗……然后总有一天战败而死,就这样。
为什么要战斗?……为了什么而战?
这个问题,他一直交不出答案。
这个问题,他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回答。
如果自己回答「是为了求一死」,那时提出这个问题的尤金,会露出什么表情?
如果是为了寻死……那么当时该送命的应该不是他,而是自己才对啊。
絮絮不休的思绪,因为芙蕾德利嘉突然抱住自己而被打断。
「……这次又怎么了?」
「还问余怎么了?大笨蛋……待与友军会合后,汝可申请休假,休养生息一阵子。否则,汝很快就会……」
北方早晨的户外空气冷却了身体,小孩子特有的高体温弄得辛很热,只觉得烦不胜烦。
但不知为何,他也不想把芙蕾德利嘉拉开,任由她抱住自己,仰望天空。
抑郁的蔚蓝天空。
辛由衷地想,要是能整面坠落下来,该有多好。
旭日初升。
仿佛被锐利切入的朝阳驱赶,碧蓝蝶群一齐翩翩拍动金属薄翼。
碧琉璃风一时之间波涛汹涌,用螺钿光辉淹没视界,恍如受到天空吸引,振翅高飞而去。
蝴蝶。
不分文化、地区与时代。
据说总是被视为死去归返的灵魂象征——
他无意识地伸出的手,当然只扑了个空。
辛仰望着转瞬间融化在蓝天中的碧蓝光彩……叹了口气,指示系统关闭驾驶舱。
座舱罩关闭。不同于共和国的机体,驾驶舱为了隔离生化、化学武器而变成密闭空间,亮起气密程序完成的指示灯。
原先切换为待机状态的系统重新启动,用以显示各种资讯的全像视窗总算恢复正常并展开,之前变暗的光学显示器也亮起灯光。
闪烁几下后亮起的光学显示器,忽然间,掠过一道赤红色彩。
那是吹散在风中的红色长条花瓣。原来是被碧蓝蝶群踩得歪倒的火照之花【彼岸花】,一齐抬起了细长花瓣与长长花蕊呈放射状张开的特殊鲜红花冠。
放眼望去红花丛生,在开花的季节一片叶子也没有,火照之花攒簇着盛开,形成彼岸花特有的红彤彤花海。
风飒飒地吹,让花朵如成群的哑声魔物般摇曳。被金属下肢撕碎的大红花瓣吹散在风中,如梦似幻地飞舞。在这无边无际的红艳当中……
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一名白银发色与眼瞳,身穿深蓝军服的少女,呼吸有点急促地站在那里。
†
她在铁幕的迎击炮管制室显示器上,看见了斩裂黎明前夜色的纯白闪光。
面对腿部前端埋在火照之花的鲜红地毯里伫立着的,所属军籍不明的机甲,蕾娜停住了正要走近过去的脚步。
那种机型与共和国的机甲,恐怕从设计理念上就有所不同。敏捷的四条腿部仿造节肢动物,流线型装甲呈现打磨过的骨白色泽。装备是配有炮架的八八毫米炮,以及其中一把折断飞远的高周波刀。它具备了高性能兵器特有的机能美,带有杀伤能力上精益求精,为了实战而磨厉以须,臻至完美的战枪或名刀具有的,冷艳却又凶猛的美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蕾娜觉得它与「破坏神」有点相像。就是那种匍匐于战场寻觅失落首级,白骨骷髅的不祥氛围。
蕾娜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也有可能是新型的「军团」。
只是……
至少它是那架超长距离炮型的——击碎铁幕的电磁加速炮的……敌人。
所以刚才蕾娜才会主动表示要进行掩护射击。对方虽没有半点回应,但双方确实并肩作战对付了同个敌人,最后蕾娜看见对方受到超长距离炮型的自爆波及,所以才像这样冲了出来。驾驶员——如果机内真的有人的话——说不定受伤了。就算没有受伤,自己也该说声谢谢,感谢对方的搭救。
虽说铁幕前的地雷区已经开出了通路,但就连有无达到军方安全标准,也就是清除掉八成都很难说。吓坏了的护卫机「破坏神」——「独眼巨人」冲过来抱起蕾娜,一路将她带到这里。
「独眼巨人」的处理终端西汀·依达上尉,在「破坏神」里用光学感应器紧盯保持沉默的军籍不明机,开口说:
『如果发生了什么状况,你可得赶快开溜喔,女王陛下。没有任何防护就待在战场,只会碍事而已。』
「不了。何况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状况。」
西汀走近过去时,军籍不明机正好让机体站了起来。看来驾驶员或是机体,并没有受到无法行动的损伤。
西汀的视线停留在绘于侧面装甲上的,扛着铁铲的无头骷髅识别标志。
啊……西汀罕见地,不由自主地发出大吃一惊的叫声。
『难道是……!不,可是怎么会……』
「依达上尉?」
『你没发现吗……啊,对喔。我忘了,你不可能看过……』
「……?」
西汀只这样说,就不再开口。
军籍不明机的鲜红光学感应器,朝向了两人这边。
银发少女伫立于艳红花海中。
深蓝立领军服的衣摆烧焦裂开,质朴的大型突击步枪,用肩带挂在纤瘦肩膀上。眼眸与熏黑弄脏的白银发丝同色。
过去,在每月一次的空运,以及转调至下个驻地时,辛并不想看,却也看习惯的那身……
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
逼着他们八六上战场,嫌他们活得太久碍事而让他们转战各激战区,命令他们——最后一定得死的那些人。
看到随着微风飞舞的银发——那白银色的容貌,不禁让辛觉得某个相貌朦胧不清的稚龄少女的身影,似乎与身穿铁灰色军服的同世代少年重叠在一起,而倒抽了一口气。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该有多好……
辛急忙别开目光,看到伫立该处的黑色装甲「破坏神」——自己在第八十六区战场也用过的铝制棺材,不禁为之屏息。在它的后方,地平线上轮廓模糊的,成排的冰冷灰色水泥建筑物……那么,那就是铁幕了?
哼。辛忍不住浅浅一笑。
以为自己在往前走——看来事实上,自己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彷徨罢了。
芙蕾德利嘉抬头看着辛,吓得缩起身子,露出承受痛楚的表情,但辛佯装不觉,按下外部喇叭的按钮。
†
『——看起来,您应该是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的指挥官。』
可能是方才与超长距离炮型交战时受了损伤,外部喇叭的声音严重破音,很难听清楚。
声音的口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漠无情。
「是的,您是……?」
『本机为齐亚德联邦西方方面军,第一七七机甲师团所属机体。』
与礼貌周到的口吻正好相反,声调显得冷淡疏远。
假如所说的军籍属实,那么他——虽然严重破音,但应该是男性——就是十年前还是敌国的齐亚德的军人了。在国号改变的那段时期,国内发生过某种政变,看样子「军团」成了双方之间共通的敌人,但不代表对方愿意将共和国军人视为自己人。
对方不肯报上姓名,不知是出于这种隔阂,或是他所说的联邦军有意保守机密……不过因为八六们只要对方不问,他们也不会把名字告诉共和国民,使得蕾娜不再觉得不报上姓名是一种无礼举动。
『为了维持联邦的防卫线,本机刚才正在执行电磁加速炮型——磁轨炮搭载型「军团」的排除任务。感谢您为任务提供支援。』
「不会……不过,就您一个人吗?只身突破『军团』的支配区域?怎么会执行这么过分的作战……」
『——』
回应的沉默,显得有些冰冷。
哼。西汀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发出嗤笑。蕾娜也注意到了,啧了一声。
只身,或者是以小型部队穿越「军团」支配区域……这跟共和国在各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兵役即将结束时,长久以来迫使他们全军覆没的特别侦察任务没什么两样。
有什么脸说人家过分?
『……承蒙您的关心,不过西方方面军本队正在接近后方,我想是可以会合的。』
「这样啊……太好……」
『各位要一起过来吗?』
「咦?」
『如果只是几位人员,我想本队能够保护各位。』
嘴上这样讲,口气却正好相反,显得毫不关心。
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看穿了共和国的窘境,知道他们这两个月来防卫线节节后退,无论势力范围还是战力都在持续减弱。而且基于这点,他要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打算自己逃跑?但听起来不带侮辱之意,连讽刺的味道都感觉不到,就只有无限空虚的声调罢了。
好像小孩子迷了路,迷失方向走累了,不知如何是好而呆立原地,连自己是从哪里走过来的,都已经无法分辨——
即使如此,蕾娜仍然有点生气。
那种口气,简直像是认定了他们根本无意战斗。
别瞧不起人了。
「不,我不能舍弃这个国家——舍弃听我指挥应战的部下们。就算力有未逮而落败……我也要在这里战斗。」
听见蕾娜如此断言……
联邦军官微微发出了嗤笑。
对方说出口的话实在太离谱,让辛哑然失笑。
战斗?
只会躲在墙里不闻不问,坐视祖国灭亡的共和国军人,说要战斗?
不对——更重要的是……
「为了什么?」
辛很意外还有人存活,但共和国灭亡仍是不争的事实。
要迎击超长射程的战略兵器,除了少许迎击炮之外,竟只能拿出短射程的「破坏神」,而且从自称指挥官的少女的领章来看,顶多也只是个上尉。连校官都不是,只是现场指挥官级的下级军官。看来原本就寥寥可数的战力与人才,在这两个月内都见底了。
……如果少校还活着的话……
会不会变成是她出现在这里?辛一瞬间如此想,随即摇摇头,认为想也是白想。
没有战斗的理由与必要,连那份力量都没有。
即使这样——还要战斗?
为了什么……
「您在急着寻死吗?……这样的话,干脆不要战斗不就好了?」
辛说着的同时,无法阻止自己发出无声的嗤笑。
因为他自己都想问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这样的话,干脆不要战斗不就好了?』
这种冰冷到听起来既像嘲笑又像自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调,让蕾娜用力握紧了纤柔双手。
「……就算力有未逮,我也……」
难道说没有力量,就不能战斗?
没有意义——就不能活下去?
岂有此理。
无言伫立的「独眼巨人」——比起眼前的联邦军机,实在太过简陋的「破坏神」映入视野边缘。
曾经有一群人,以这种简陋机体当成唯一的搭档,当成最后的眠床,明知绝不可能存活下来,仍战到最后一刻。
这番话简直像在侮辱他们——她怎能当作没听见!
「有一群人曾经说过,他们不会做出死心屈膝的丢脸行为,直到生命燃烧殆尽的最后一刻。他们绝不会舍弃一切,要战斗到底。他们是这样活过来的,也相信我能跟他们一样。所以我们——我要……」
——要是有一天,你来到了我们抵达的场所……
为了回报这句话,为了回应托付给自己的心意。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辛。
因为你曾如此对我说过,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追上你。
「为了追上认真活过的他们——为了带着他们走到更远的前方,我要战斗!……我是旧共和国防卫部队指挥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尉。我绝不会逃离这场战争!」
霎时间。
联邦军机有些惊愕地转向蕾娜。
『……!「少校」……?』
在沙沙破音的喇叭声另一头,愣怔地脱口而出的词语,不知为何,不是自己自称的军阶。
联邦与共和国使用的语言虽然几乎相同,但有时候一些细微单字的意思会有出入。特别是军事用语,每个国家之间的差异格外显著。即使是同一个单字,或许也不见得是同一阶级。
经过一段欲言又止的短暂沉默,一会儿后,联邦军官说了:
『——那些人早就死了,对死人需要尽什么情义?』
声调听起来仿佛在掩饰情感,冷漠到不自然的地步。
同时声音中也带有少许……依赖的语调。
就像迷路的孩子,怯怯地伸手给出声关心自己的人那样。
可能是因为对方给了自己这种印象,不知为何,蕾娜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回应。
「因为有人曾经说过,希望我不要忘了他们。」
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着不同的火花——一边做下不可能实现的约定,说总有一天要一起欣赏烟火,一边得到他们托付心愿。
因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应那份心愿……啊啊,不对,不只如此。
因为自己不想忘记。
因为蕾娜还不想让佯装漠不关心,却为自己留下了许多事物的他,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只要自己还记得,他们就一定会在前方等着自己。
「是他让我知道这个悲惨的结局——告诉我『军团』将发动大规模攻势,我才能存活下来。是因为他希望我活下来,告诉我希望来日能再相见,我才能继续战斗。因为有他在……我才能像这样,继续活着。」
『……』
「所以,我想做出回应。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至少我希望能抵达他们到达的终点。想追上活出生命意义的他们,这次一定要跟他们一起……」
虽然希望能活下去的心愿,已经无法实现了,但是……
「因为我想一起战斗——想带着他们,前往这个战场的彼端。」
对于这个回答,辛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这番话不是对现在的自己说的。
一无所知的她,只是在回应一年前,辛连自己真正的心愿,以及心愿的尽头有着什么都毫无自觉,说出的一番不堪入耳的漂亮话罢了。
即使如此……
——因为有他在。
——因为我想一起战斗。
这些话——仍然让辛很高兴。
但他微微苦笑起来,觉得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报上名号了。
因为她追赶着大家的脚步,独自一人战斗至今,她该看到的景色……
不该是自己吓得呆立不动,终于双膝跪地的这种战场——
『——您也是。』
「……咦……」
『您也是这样吧,因为战斗到底——因为努力求生,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旭日完全升空。
初生的清冽阳光,从正面照亮了她。
『我想,您可以更为此感到骄傲。』
在龟裂的主荧幕中,初次见到的她,平稳地笑了——
联邦军的鲜红光学感应器,静静注视着蕾娜。
看着那理应冰冷无情的亮光,蕾娜觉得好像附着其上的邪灵消失了一样。
在满是战场风尘的暗沉装甲下,仿佛疲劳,仿佛解不开的诅咒,沉重压在身上的暗影气息——如今已然消失。
『……少校。』
那人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仍然想传达些什么而开了口——语气听起来就是如此笨拙。
外部喇叭的声音严重破音又充满杂音,无法正确听出年纪与性别。但不知为何,听到那声音,会觉得对方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少校,我……』
刹那间。
随着一阵发麻的感觉,装甲底下的气息顿时紧绷起来。光学感应器像被电到般转向一边,只见遥远的北方天空,薄薄铺下了一片阻电扰乱型的银色云层。
隔了片刻之后,在身旁的「独眼巨人」当中,西汀呻吟道:
『女王陛下,情况不妙啊,铁幕的「米兰」传来了联络……有「军团」正往这边接近!』
「糟糕!——这位联邦军官,您也和我们一起撤退……」
『——不……』
嘎沙!伴随着刺耳的杂音,岔进对话的声音既非来自西汀,也不是联邦军官在说话。
成群的空对空飞弹将声音抛在背后,从东往北急速飞越曙色天空,冲入银色云层,四处散播如花烈焰。趁着中间的空档,第二波飞弹描绘出抛物线,飞向阻电扰乱型下方的大地——狠狠刺进群聚于该处的「军团」部队。
伴随着强烈的旋翼声,战斗直升机有棱有角的剪影自棱线后方霍地飞出。接着是多用途直升机与运输直升机的编队,以匍匐地表的超低空飞行翱翔而来。
有些破音的外部喇叭,在早晨的清冽空气中,回荡出战斗直升机机师的声音:
『辛苦了,中尉,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装甲步兵分队搭乘的多用途直升机,与更大型的运输直升机降落在火红的战场原野。大红花瓣被强烈的下击暴流撕碎,在碧蓝天空中描绘出血红斑点。
携带着重型突击步枪的装甲步兵们纷纷冲下直升机,在周围摆开阵势,辛隔着龟裂的主荧幕,看着其中一个分队跑向蕾娜与「破坏神」。
看到将整个人包成一具铁灰色装甲的装甲步兵,起初蕾娜似乎相当困惑,不过其中一人掀起护面罩露脸后,她显然松了口气。
然后她应对方要求交出了突击步枪,让辛觉得不太应该,或许该说她在这方面一如往昔吧。
状况连连发生急速变化,让辛莫名有点恍神,愣愣地望着蕾娜那副样子,又看看相较之下吵了满久才不情愿地打开座舱罩的黑色「破坏神」,突然间,同步装置启动了。
『……你没事吧,辛?』
传来的男性嗓音,既不是什么参谋长,也不是身为自己长官的师团长。
『骑兵队抵达现场了没?变更作战时,我还紧急从其他战线调动了人马呢。』
听到这人讲话带点得意的语气,辛叹了好大一口气。
老实说,他帮了个大忙。虽然是帮了个大忙没错……
「恩斯特,回去之后,我可以拿东西丢你吗?」
总之先来个油漆桶好了,当然盖子要打开。
『咦!干嘛突然这样!我只是担心我们家的宝贝孩子,为什么要遭到这种对待!』
辛不发一语,狠狠切断了知觉同步。不久后,芙蕾德利嘉摁住她的同步装置,蹙额颦眉。
「余明白汝的心情,但汝就给个回应吧,辛耶。这个芝麻小官竟然假哭,真是烦人。」
芙蕾德利嘉把辛关掉顺便丢开的同步装置拿给他,不肯收回去,辛只好勉为其难拿过来,重新连上同步。
「你还在前线啊,恩斯特?」
『呃,所以我不是说过了,我姑且也是联邦军的最高司令官啊。就是这种时候才该待在前线吧。』
「你好歹算个大总统,却漫不经心地跑到前线来,要是被流弹打死,那才一点都不好笑。」
『竟然说好歹算是……话说回来,就算真的发生那种事,让副总统代替我就好啦。你以为副什么的职位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临时大总统阁下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讲出理论上没错,但不是正常人会说的话。
『根据先遣队的报告,你们似乎已经做过接触了,但我还是说一下……联邦军在本作战结束后,将实行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救援作战。深入敌境的联合王国无人机昨晚拦截到无线电,所以三个国家商议之后如此决定。明明发现有人存活却见死不救,是违反人道的行为,况且假如敌军打造了第二架电磁加速炮型,放任敌军躲在四面环绕防卫设施的共和国内部,很可能对周围诸国形成严重威胁。』
「……」
『这对联邦而言也是拯救同胞……救出与你们同样身为八六之人的作战,大家不会不答应。但是对你来说,那里并不是你会想回去的祖国,对吧?如果你不想为了加害者而战,我可以等本队进入该地,再将你送往后方……』
「不了。」
辛轻轻摇了摇头。
「我留下来。虽然我无意帮助共和国,不过……那里也有我想救的人。」
『……这样啊。』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文件上的养父似乎微笑了一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完成了作战目的,要记得报告,诺赞中尉。幸好这次有其他孩子代为报告了,所以还没关系。』
辛猛一回神,抬起头来。
「有人存活?」
『……你喔,这种事情应该第一个做确认吧。』
听到插嘴的声音,辛偷偷仰头向天。
是莱登。
『包括中校等人在内,想不到战队全体人员竟然都平安无事。反倒是你被打飞之后就动也不动的,我还以为你挂了……好吧,我有担心你一下啦。』
『可蕾娜又哭得好惨喔~~真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啊。好像是被攻击时弄坏了同步装置,好死不死就只有跟辛连不上。』
『我才没有哭!』
『虽然这次不能只怪辛一个人,但你这下子可是第二次弄哭可蕾娜了喔。不要再成天乱来了,好吗?』
接着是同伴们吵吵嚷嚷的声音,看来他们会合了。
看样子不管是天国也好,地狱也罢,都在排挤他们每一个人。眼睛转过去一看,一个机甲战斗服集团从还在空中的多用途直升机探出上身挥手,另外在大约超过三公里外,有个高个子人影从原本是丘陵的地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来。
至少这次,似乎……
没有任何人——先走一步。
辛松了口气,顿时浑身虚脱。几天来的疲劳,加上方才战斗的极度专注带来了副作用,辛感到轻微晕眩而闭起眼睛。恩斯特似乎全都看穿了,说道:
『辛苦你了,辛。在占领桥头堡之前就交给先遣队,你稍微休息一下。』
「——了解。」
『还有,芙蕾德利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你一顿,做好心理准备吧。』
芙蕾德利嘉喉咙发出「咕」一声。
她求助地抬头看辛,因此辛平淡地对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说:
「我找个货柜装箱送还给你。」
「唔!辛耶!汝想背叛余吗!」
『啊哈哈,麻烦你喽,做哥哥的。』
最后留下一丝笑意,同步切断了。
芙蕾德利嘉赌起气来,把脸别向一边。
「……余就算与本队会合也不回去,要等到汝等回联邦时,余才能回去。」
「你不需要再当人质了啊。」
「似乎是呢。」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扭转脖子仰视辛。由于辛在狭窄驾驶舱中让芙蕾德利嘉坐在大腿上,她这样做,就变成靠在自己的胸前。
「那个芝麻小官指派的人,简直好似算准了最不知趣的时机来打扰汝,但汝不报上名号不要紧吗?那人乃是汝在共和国时的指挥官吧?」
「……我应该没跟你提过少校的事吧。」
讲到一半,辛察觉到了。经她这么一说……
「汝忘了余的力量吗?余所继承的血统之力,能够窥见相识者的现在与过去。」
……是这样没错。
一双红瞳如同小猫看到眼前有只小老鼠,愉快不已地闪闪发亮,看样子最好别问她具体来说看到了什么。
「余能看见的记忆,乃是『看』见时对方无意识中忆起的记忆。那人报上名号时,讲到汝啊,可是一反常态地吃惊啊。余心想此人或许与汝有某些关系,于是『看』了一下——……」
糟透了。
「我先走一步,是吧?……真是太好了,人家追上汝了呢。那人无怨无悔地仰慕着汝,一路来到此地,汝不跟人家报上名号好吗?」
看到芙蕾德利嘉笑得坏心,辛轻叹一口气。
她那副乱找人寻开心,摆明了挖苦人的态度让辛莫名地恼火……但又觉得这几乎是自己初次看到她露出年幼女童该有的天真表情。
「……我还不能那么做。」
在只是彷徨寻求葬身之处,根本没有任何前进的第八十六区战场。
「因为她说过会追上我们。好不容易追上、抵达了,结果却是这副惨状,未免太糟了。一路前进之后,她该看见的景色……」
绝非屈膝跪下,颓然倒毙的地面……
「不应该是这种战场。」
芙蕾德利嘉叹了口气,好像觉得很无奈。
「该如何说呢……汝也是个男子呢。」
「?」
「余的意思是,汝等这类生物碰到此种事情,总是莫名地爱硬撑面子。」
芙蕾德利嘉不高兴地说,一副拿辛没辙的样子。她侧眼往上一看,忽然扬起一边眉毛。
「且说汝注意到了吗?汝此时已交出答案了。」
辛觉得很意外,回看着芙蕾德利嘉。她不知为何,两眼得意地闪闪发亮。
「那人要前进,需要有能配得上她的景色。那人前进的道路,将是汝先行走过的道路……那么,汝该作为目标的终点会是哪里呢?」
这个答案,汝此时已经自己说出来了吧……她说。
辛回看着她,只见色彩相同的红艳双眸,柔和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