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Mist 第二章 迷雾之蓝

「──结果昨天什么回应都没得到呢。」

早餐如同盟约同盟许多饭店采用的那样,是自助餐形式。

正如负责分配菜肴的厨师握著拳头说绝对好吃、强烈推荐的那般,淋上大量现场热熔起司的马铃薯料理美味无比。蕾娜把最后一口送进嘴里,咽下后说道。

薄切马铃薯虽是合成淀粉制的替代品,但起司是真材实料,堪称人间美味。看到眼前的人盘子里也有一样的菜肴,她在心里满意地点头。

「当初就有人指出,这可能只是引诱你或维克、联邦或联合王国的精锐部队上钩的陷阱。但假如真是如此,对之前联合王国作战当中捐躯的人就太……」

「至少我觉得,我听见的『她』的声音与她生前的声音纪录一样。要下那种结论还太早。」

坐在她对面的辛回答,在他面前的白色盘子里,起司欧姆蛋以及加了大量奶油的炒蛋堆成了金色小山。这是负责鸡蛋料理的厨师推荐:「两种都很好吃喔,你要哪一种?啊啊,反正你们年轻人需要多吃点,乾脆都拿吧!」所造成的结果。

这家饭店同时也具有盟约同盟军疗养所的功能,厨师们虽然早已习惯伺候好胃口的军人,但这个尽是少年兵──由食量正大的少年少女组成的部队似乎仍让他们感到很新鲜。自从所有人昨天用餐发挥过旺盛的食欲后,现在每位厨师都心情大好,又是「这是最推荐的面包」又是「新汤出炉喽」,抢著照顾蕾娜等人。

「再说,我觉得昨天没有反应是正常的……因为昨天,我是关掉麦克风呼唤她的。」

他说有个想法想先试试。

「偏光设定就照目前这样……诺赞,麻烦你关著麦克风呼唤她看看。」

听到维克这种不解其意的指示,辛皱起眉头。他们置身于审讯室的银色幽暗空间中。

如同拘束室内看不见审讯者的身影,观察室里的声音也不会传进拘束室。需要使用专用的麦克风才能进行沟通。

「你这话是……」

「在龙牙大山的攻略作战,『无情女王』最后主动在你面前现身,对吧?……明明那对于即将沦陷据点的指挥官来说不但没意义,根本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

当时辛受困的熔岩湖位于龙牙大山据点的最底层,是再也无处可去的死路、连通讯都遭到厚实岩盘遮蔽的孤立牢笼。

在遭受机动打击群攻打,据点一步步沦陷的状况下,身为「军团」指挥官机的「无情女王」绝不该造访那种地方。因为那里无路可走,也无法向任何地方发出指挥通讯。

「也许只是偶然。也许只是我们人类无从推测,其实这对『军团』来说是有合理的目的。但是──也不能断定她不是刻意出现在你面前。首先我想弄清楚这点。然后如果她的目标是你,也想知道她想得到你的什么。」

「无情女王」只是一时大意才会落入机动打击群的手里受掳,抑或是刻意现身?

假如是刻意现身,她想见的是「谁」?是附近随便一个人都好,抑或是因为在场的是辛她才现身?假如她的目标是辛,她是将辛视为俘虏对象,还是因为辛看过暗藏在高机动型体内的讯息?是看中他与旧帝国皇族相同的色彩,还是因为辛是最后击毁高机动型的人?又或是因为能听见「军团」悲叹的他,声音传到了女王耳里?

什么是触发「无情女王」行动的因子,其中显露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只能听见『军团』的声音,不能进行对话……这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是说过。但是,既然你能听见那些亡灵的声音,那些亡灵或许也能听见死神的声音──会这样怀疑很合理吧。」

结果……「无情女王」还是没有回应辛的呼唤。

「──他说『军团』也许听得见我的声音……没错,它们偶尔是能够掌握我的位置。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能跟它们沟通过。」

「是的──假如能够沟通,或是对话……那个,你也不用跟你哥哥交手了……只是……」

蕾娜静悄悄地放下餐刀,指尖抵著嘴唇一面回想一面点头。

她想起昨天看到的那架白群色的斥候型。

那个月黄色的光学感应器,一瞬间,就只有一瞬间……

「我感觉她──明明应该看不到,却好像看了一下你。」

血红眼瞳无声无息地回望蕾娜,让她微微偏了偏头。

「怎么了?」

「听起来蕾娜似乎是把『军团』当人看──而且你不会叫它们臭铁罐。」

被他这么一说,蕾娜眨了眨眼睛。这倒是。

而且──这让她发现,辛也是……

「……你是不是其实……很不喜欢那种称呼?」

不喜欢听到别人把那些机械亡灵称为臭铁罐──称为怪物。

也不喜欢别人把受困于「军团」体内的哥哥亡灵,不假思索地当成怪物。

「是不至于很不喜欢……」

讲到一半,辛停顿下来思考片刻。彷佛给自己一段细细追溯思考与感情的时间。

追溯自己放著不管,任由它暧昧不清的心情。

看来,辛已经决定不再以一句「不太明白」,就任由它继续暧昧下去。

原先之所以放著不管,除了因为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没那多余的心力,可能也是某种程度的逃避。当时不愿去想、不愿面对的事物就弃置不管,视若无睹也行。因为那时候就算去思考、理解了,也无济于事。

因为迟早──作为八六的命运,本来是一定会死于战场。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辛活了下来,然而从死亡命运获得解放后,仍然没能跳脱终将一死的心态──其实明明有必要去面对,却一味逃避。

结果导致前次在联合王国的那场惨不忍睹的混乱。

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你说得对,我不愿意那样称呼哥哥。即使变成了『军团』,哥哥对我来说还是哥哥,还有凯耶或其他被带走的人也是。就跟他们一样,我不想把『军团』──叫成臭铁罐。」

因为无论是吸收了战死者亡灵的个体,或是如今数量已经减少的纯粹机械亡灵,对他而言一律平等,都是仿徨悲叹著想安息的亡灵。

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它们的悲叹。

蕾娜淡淡地微笑了。

「因为辛很善良啊。」

「……你最近常常这样说,该不会是觉得用这句话应付我就行了吧,蕾娜?」

辛用挖苦人的口气说,蕾娜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才会这样说啊……谁教辛你总是没有自觉。」

「因为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你真是的……」

辛总是这样说,毫无自觉,把满不在乎地削减自己的身心当作理所当然,让在他身旁看著的蕾娜好担心。

「……啊,还有,关于本来要做确认的那件装备,由于『无情女王』的调查照目前看来可能还需要时间,因此我想请辛专注于调查工作,协助测试装备的事情就交给莱登他们……」

辛一听马上不高兴地闭口不语,让蕾娜轻声笑了起来。

「辛,你现在的反应就像玩具快被没收的小孩子一样喔。」

……就像这样,莱登从稍远的餐桌厌烦地看著一大早就进入两人世界的作战指挥官与总战队长两位阁下,同时为话题做总结。

「……所以,看来辛那家伙总算是做好觉悟了。」

大伙儿在讲的,是关于昨天辛在客房若有所思的模样。只不过与其说若有所思,其实大家已经差不多摸透了他的想法。

「都那么明显了,本人之前别说觉悟,竟然连自觉都没有,反而很厉害耶。」

「他们俩已经好懂到就连不太清楚状况的我都看得出来了。」

赛欧拿著被肉脂弄得完全失去光泽的叉子,坐没坐样地用手撑著脸颊回应;达斯汀停止撕开替代面包接下去说道。

一位女厨师终于拋下了柜台内的待机任务,端著一大盘刚煎好的香肠(部分使用合成肉)在各个餐桌间绕来绕去,笑容灿烂地问大家要不要再来一些,于是所有人都在装满菜肴的盘子里设法拨出空位拿了香肠。

马塞尔发出脆响咬断香肠,由于香肠刚煎好很烫,他张著嘴哈气了半天后说:

「虽然差不多看习惯了……但跟特军校那时候比起来,感觉超意外的。」

「放心,我们也很意外。」

「就算跟第八十六区那时候相比也一样,那样的队长与其说感到意外,不如说根本想像不到呢。」

瑞图说著,把薯条一根接一根地放进嘴里;尤德把喝光的奶油浓汤碗放到一旁问道:

「所以,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莱登用鼻子吐气。

「他现在如果又退缩,只会把我们烦死。」

「就是啊──」

「……坦白讲,我已经不耐烦了。」

所有人都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帮他一把才行。」

另一桌换成站在蕾娜这一边,安琪、西汀、阿涅塔、满阳与夏娜交头接耳商量同一件事。无异于其他餐桌,她们也围绕著装满菜肴的盘子。

至于似乎无意参与,保持沉默切开满满莓果酱汁三层松饼的可蕾娜,以及一副心里还没完全看开的表情大嚼浸满蜂蜜的法式吐司的芙蕾德利嘉,虽然值得同情,但就先别理会吧。

「问题在于蕾娜还没有自觉,对吧?」

安琪咽下最后一口铺满烤苹果片的吐司说道,西汀一边一次叉起几片还在滋滋喷油的培根一边回应:

「是说都那副样子了还没自觉,我反而佩服起女王陛下来了。」

「辛也是,该怎么说呢……明明就那么好懂……」

「那么,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阿涅塔一面把盟约同盟传统的果乾谷片舀进张开的嘴里一面叹气,身旁的满阳微微偏头。她一口吃下去的草莓比想像中酸,整张脸皱了起来;夏娜一面分些涂了果酱的长棍面包给她平衡一下,一边慨叹道:

「要帮她一把是无所谓,但症结在于蕾娜没下定决心。」

「就是啊……不过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她要是再当缩头乌龟会把我们烦死。」

「老实说,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在场除了可蕾娜与芙蕾德利嘉之外,所有人都由衷傻眼地叹了口气。

「得设法断了蕾娜的退路才行。」

「──受不了,成天谈情说爱,真羡慕平民心态这么轻松。」

维克敬谢不敏地置身事外,对著被他如此评断的辛与蕾娜,以及似乎打算支持两人的八六们唾弃地说。

他不喜欢人挤人所以在房间用早餐,之后只为了优雅地享受餐后咖啡才来到餐厅,但嘴里说的却是这种话,毫无格调可言。

即使王位继承权遭到褫夺,受人畏惧为玩弄尸体与死亡的冷血蝰蛇,但毕竟还是个王族。更何况他还是紫瑛种最后的异能血统──伊迪那洛克的异能继承者。

维克既无权拒绝传宗接代,也不准与其他血统混血。别说自懂事以来,早在呱呱坠地之前,他的正室人选已经敲定,甚至连必要时的侧室人选也是。不只是他,伊迪那洛克皇家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独角兽血统的传人,没有基于恋爱这种渺小私情选择结婚对象的自由。

况且追本溯源,所谓的恋爱并非人类此一物种自古以来具备的习性,而是在距今不远的近代诞生的新概念,不相容于联合王国尊崇古制的价值观。

因此眼前上演的酸甜青涩的青春场面看在维克眼里只觉得拖泥带水又令人厌烦……他可没有在嫉妒他们。

坐在维克的对面,蕾尔赫双手捧著不能喝但还是点来做个样子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开口:

「殿下,那个……您是不是该跟您的未婚妻雅罗斯拉娃公主进行正式的订婚仪式了……」

「闭嘴,七岁小孩。」

蕾尔赫继续端著咖啡杯探身向前。

「可是,公主为了殿下拖延仪式的事烦恼到最后,竟然找上了下官这区区一个机械人偶商量呢。公主说也许是她至今未能帮上殿下的忙,或是自己还有什么不周之处,串串珠泪恰如初开的玫瑰洒落朝露一般……下官看得实在不忍心。」

「…………」

他知道。

不合己意的谏言带来的不悦及感受到的些微愧疚让维克沉默不语。

那个少女系出联合王国豪门之中承继了独角兽血统的家室,只因为其血统而中选。

要百依百顺以免遭受为夫的王子惩罚,检束自我不得过问政事,身体健康足以承受生产之痛──少女受人如此培植,只为成为抚育伊迪那洛克传人的母胎。

她绝不是个品性不良的女孩。

不只如此,少女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满,面对不只身分地位远低于自己,甚至连人类都不是的蕾尔赫既不乱发脾气,也不说半句怨言,是个心性善良到愚昧地步的好女孩。

即使如此……

「……住口。」

别人也就算了,竟然是她来叫自己选择别人。

他还没有能力去接受这种意见──别人能说,唯独外貌与蕾尔赫莉特如出一辙的她不行。

环顾这少年少女们有说有笑、一派和平的早餐景况……

隶属于机动打击群第二七整备中队──「女武神」整备中队的八六整备人员,葛伦.秋野军曹叹了一口气。

姑且不论自己跟其他同袍本来就是来工作的,这些小鬼头照理来讲,应该是来放假、开心旅游的才对。

「这还真是难启齿……抱歉事出突然,不过该干活啦,处理终端们。」

『演习状况开始。』

『系统启动.WHM XM2「女武神」。』

『Mk1「狂怒戎兵」──启动。检查系统。』

『脚部线束──确认已连接,完毕。』

『「弗丽嘉羽衣」──正常启动,开始连结。』

『确认主回路──正常。』

『确认备用回路──正常。』

子视窗于通知处理终端追加装备已正常启动后关闭,辛短促而犀利地呼一口气。他置身于仅有光学显示器作为光源,阴暗狭窄的驾驶舱中。

出击命令即将下达。

追加装备管制用的全像视窗上跳出了那些文字。

『前进路线净空。』

『「弗丽嘉羽衣」──展开。』

「好战女神开始行动了啊。」

看见命名为「弗丽嘉羽衣」的新装备──获得其恩惠前进的机影,那个驾驶员面露冷笑。

色泽骨白、冷艳且凶猛的齐亚德联邦机甲,卓越性能确实够资格冠上告死女神女武神之名。

不过──即使如此,面对他们这群以这巉岩战场为地盘的狮鹫,低地机体无从得胜。

「来吧……」

薄唇笑著,展露出愉悦的笑意。

「我们走吧,各位。我们将从要塞奔下山岭,如山羊般敏捷,如大鹫般残暴。」

『演习状况.第一阶段结束。』

『第二阶段开始。「弗丽嘉羽衣」卸除Disconnect。』

出现这些讯息后,展开的子视窗消失。爆炸螺栓启动,将那件从驾驶舱内看不见的装备炸飞。紧接著……

一阵冲击来袭。

「…………!」

超乎预期地,比以前唯一经历过的那次更强烈的冲击把「送葬者」向上踢起。辛咬紧牙关,撑过让人险些咬到舌头的震动──他这才想到,这次连缓冲板都没有。

然后他察觉到一件事。

──第二阶段?

转瞬间,战术状况画面上,显示僚机「破坏神」的光点Blip有两架忽然消失了。

这是……

『夏娜!』

『──有敌机!』

「送葬者」的光学感应器环顾周围一圈,苍郁的森林战场上没有敌影。然而僚机的雷达或是光学感应器捕捉到的机影,却透过资讯链以光点的形式显示于全像视窗上──资料库未登录,身分不明的机体。

──敌机……不,也许是敌军部队。

这次规定一入侵敌军支配区域,作战就宣告结束。简报会议时明明告诉过他们,这次没有敌军部队布阵,因此也不用交战。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但他摇了摇头。

状况随时会变化。特别是在浓雾密布、无法看清敌人情况的战场更是如此。

在视野边缘,一个影子窜过绿荫的狭缝。

一看见的瞬间,辛让「送葬者」掉头,即使那影子躲到了树木后方仍毫不在乎地朝它开炮。

将秒速一千六百公尺的超高速转换为穿透力,直径三十毫米的钨合金枪矛贯穿作为掩蔽的树木,躲在后方的某种东西发出颓然倒地的冰冷巨响──既然是被贯穿立木后速度衰减的炮弹击毁,可见敌机装甲应该不厚。

巧的是这点跟「破坏神」──以及它的这架衍生机「女武神」正好相同。

至于资讯链上的僚机,此时此刻又已经有十架以上失去了讯号──看到「独眼巨人」的光点消失,辛眯起一眼,不敢相信竟然连西汀也被击败。即使说是因为遭受奇袭,敌军战力依然不可小觑。

「──战队各员。」

辛「听不见」这个敌人的悲叹。他谨慎地盯著光学显示器开口了:

「敌机虽具有高度机动性能,但装甲薄弱。不用在意一点小掩蔽,尽管开火。不要想依赖我的搜敌能力,由小队联手行动,进行侦测──」

一个影子射入「送葬者」的脚下。

那不是既像四脚蜘蛛,又像匍匐无头骷髅的「破坏神」的影子。同样是四脚,但就像一头巨大野兽──是另一种机体。

「……!」

「送葬者」向后跳跃退开,紧接著是激烈的震动。

铁桩般的金属枪矛刺进「送葬者」原先所在的位置,简直就像被隐形巨人踢了一脚般挖开地面,飞射出大量土块──高周波枪。一样如同「女武神」的破甲钉枪,具备了以炸药击出,捶进极近距离内敌机身上的发射机构。

『──哦!』

飞进驾驶舱的声音让辛眯起了眼睛。那是敌机里的敌人发出的声音──敌机的驾驶员是故意开启外部扬声器,让他听见自己说话。

那嗓音宛如弦乐器的音色,是声调华丽、婉转动人的女低音。

狼毛般的焦茶色机影著地。如同资料库显示为不明,辛没看过那种让人隐约联想到狮鹫的外观。任由右肩头兽牙般的高周波枪闪闪发光,机体将发射导轨拉回,高周波枪随著沉重金属声重新装填于射击位置。

敌机想必是从树林另一头耸立的悬崖上冲下来的。那是尽管重视高机动性,但基本上设计成以平地市区或森林为主战场的「女武神」模仿不来的机动动作。对方机种重视的不是水平方向,而是垂直方向的机动性能。

如野兽般成对,连那金色都具有兽性的光学感应器嗤笑般闪烁。

『哦,连这个时机的袭击都能够躲掉啊?根据情报指出,你能听见的不是只有「军团」的声音吗?』

辛绷紧神经,眯起一眼。

不像自己这边几乎没有对手的半点情报,敌军部队似乎对他这边的情报有所掌握。

不过,那又怎样?

「……我听不见,难道就不会用想的吗?」

辛本身按照简报说明的那般封锁无线电,只以知觉同步与僚机的处理终端相连,因此这句话不会传给敌机。所以他并不是回嘴,只是自言自语。

别把我看扁了。

八六们呆愣地看这场战斗看得出神。

在映照于光学萤幕的苍郁森林战场中,两架机甲兵器酣战不休,几乎不分上下。

没错,不分上下。

这种景象让八六们愣住了。

因为至今从没有人能与这些代号者当中,他们那如今甚至能单骑技压重战车型的死神并驾齐驱──而且还是在近身战当中。

同样地,敌机的那些驾驶员也愕然无语。

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追上他们敬畏、引以为傲的英雄公主的枪矛乱舞。

敌机与「女武神」同样是在设计理念上著重机动战的机体。

与别脚的驾驶员会弄伤身体,以游走人体极限边缘的运动性能为傲的「女武神」相比,在速率范围上几乎可说不分轩轾。

但就敌机而论,还是高机动型比较快。

辛专注于战斗,以极度清晰的意识如此思考。

虽然现在得到了「女武神」,不过在长达七年的战斗经历中,辛大半岁月驾驶的都是「破坏神」。那是性能差劲到被八六们揶揄为「会走路的棺材」,速度奇慢的劣质机体。

驾驶过像「破坏神」那种机体的辛,惯于以行走系统脆弱、速度缓慢的自机与敏捷到不合理的「军团」们展开近身战。假如性能不分轩轾,他不会败给「这点程度的敌人」。

面对掷射而来的高周波枪,辛在击发的前一刻低姿势向前冲,让这发掷射扑空。他于错身而过的同时把高周波刀一挥,将掷射用导轨从中切断,接著顺势改变刀刃的方向,将它砍进敌机的胴部。

狮鹫兽于千钧一发之际向后跳开闪避。辛即刻追击,消除一瞬间拉开的间距。他于踢踹地面的同时把钢索钩爪射进狮鹫兽的后方,利用卷线的动作加快疾走速度。虽然配备大倍径八八毫米炮的「破坏神」早已失去了炮击距离,不过「破坏神」于脚部拥有破甲钉枪,光是踩踏都能变成攻击。

著地的瞬间,除了缓冲系统之外还需要一个关节吸收冲击动作的机甲──属于其中一种的狮鹫兽即使看见「送葬者」的追击动作也无法立刻反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狮鹫兽的一双眼睛狠戾地嗤笑。

向后跳开著地的后脚,其中一只勾住迅速拉长绷紧的钢索。它用另一只后脚先著地,接著扭转机身加上旋转动作,以那只脚为轴心转了一圈。

而且仍然让连向「送葬者」的钢索缠在脚上。

「──!」

「送葬者」被拖得失去平衡,机体在遭到拖拉的状态下被迫进行预定之外的加速,比预料中更快到达敌人的跟前。辛还来不及反应,高周波刀的无刃刀背先被踩住,失去攻击力。

即使如此,辛仍使劲弯曲一双前脚逼近机师座舱,勉强让刀锋刺中敌机的装甲。

切换装备选择,击发。

「送葬者」的两具破甲钉枪准确无误地贯穿敌机座舱。

同时在紧贴磨亮白骨般装甲的距离下,敌机的短管战车炮咆哮了。

『演习状况结束。』

自机.严重损毁。僚机残存数.五。敌机残存数.零。

辛一面看著显示的最终结果,一面打开「模拟器」的座舱罩。

虽然从他这边看不到最后搏斗的那架敌机结果如何,不过似乎是不分胜负。让胜负以平手作结的不知是是对方,还是自己。

总而言之,辛走出仿造「女武神」驾驶舱的模拟器,背靠著流线型的机台呼了一口气。这就是「狂怒戎兵」──是以测试中的新装备做成的模拟器成品。后半称为第二阶段的模拟战斗先姑且不论……

──这在习惯之前,恐怕很难驾驭。

彷佛全身血液与内脏上飘的加速度,虽然不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但时间没这么久。而且五感会产生混乱,弄不清楚自己朝向哪个方向。

在模拟器一字排开的虚拟训练室,里面理应无人的座舱罩打开,驾驶员走了出来。

盟约同盟的机甲为了提升操纵性,驾驶员会与机体直接进行神经接续,以辅助操纵。沿著脊椎一路贴到脖子后方的软线松开,如蛇一般扭动著前端一一掉在驾驶舱内。

慢了一拍后跟上软线的轨迹,整把绑在高处却还长及大腿后侧的黑色长发散落下来。

「……虽然早已耳闻你技术高超……」

「──『女王』还是一样保持缄默,不过让你们碰面似乎奏效了。」

在玻璃墙围绕的简报室,两人俯视著虚拟训练室。对著不站在自己身旁而是拘谨地后退半步的葛蕾蒂,那位步入老境的女性将官说道。她有著染红的长发与青玉种的蓝色双眸,谨严端正的姿势彷佛身体以钢铁为脊柱。

她正是盟约同盟军北方防卫军总司令,贝儿.埃癸斯中将。这位女中豪杰在之前的电磁加速炮型讨伐战当中,曾代表盟约同盟参加对策会议。

「昨天审讯的照片经过分析,发现那玩意儿在诺赞上尉的呼唤下稍有动作。应该可以将它视为一种反应。」

在建国以来不分男女施行徵兵制的──从不将兵役视为男性专属义务的盟约同盟,男性与女性在讲话方式或举止上比较没有性别差异。特别是军人,为了预防命令或传令的错误解释,交谈会选择简洁明快的用词,因此几乎无法从讲话方式分辨性别。

「……不过上尉对『军团』而言是极有价值的目标,也可能只是对此起了反应。」

「您可别要求让上尉站到它面前喔。」

「我不会这么要求……不过,假如本人志愿的话,那我也没有理由阻拦。」

一瞬间。

两位女性军官之间产生一种冰冷、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埃癸斯中将……关于那件事,那样会让我很困扰的。他现在是我的部下,在会面之前,请先经过我的同意。」

「就是因为联邦军人会这么说,『他们』才会故意挑你们来到盟约同盟的时候行动吧……盟约同盟是中立国,不会选任何一边站。」

只有与人类公敌「军团」对峙时例外。

即使如此,埃癸斯中将恐怕也不是无动于衷。她继续俯视著八六们,没看向葛蕾蒂便继续说道。那张侧脸就像一位严厉冷峻的祖母注视著在庭院里玩耍的孙儿。

「上校,我只是自言自语……日前在共和国的西方,已经确认到极西诸国仍一息尚存。」

屯驻于共和国,此时仍致力于收复北部疆域的联邦救援派遣军,以及联合王国西部的屯驻部队都各自与那些国家成功进行了通讯联络,目前正在交换双方状况的相关情报。

「的确,『那个国家』是很邪恶。但要是过度冷落了他们,让他们转往极西方面──倒向那个狂国也很麻烦。」

……的确。

「感谢您的用心,埃癸斯中将。」

将军靴鞋跟踏得喀喀响,那人走了过来,边走边灵活地解开发带,用熟练的动作把黑瀑般倾泻的头发撩到背后。

「但真没想到只能勉强与你打成平手……你真有本事,我都差点要被你迷倒了。」

可能是墙面材质的影响,来者的嗓音带点回音,是宛如弦乐器音色的女低音。美妙婉转的嗓音以惯于下令的清晰音质传入耳里。

淡雅飘香的甜蜜香水是六月的玫瑰,一身笔挺的盟约同盟深枯叶色军服打扮配上中性的容貌,让人联想起盟约同盟敬奉的,独立战争中的男装英雄公主──安娜玛利亚的雕像。

辛见过这个长相。

在兼做模拟器说明的简报会议上,他跟这名即将派遣至机动打击群的人员打过照面。记得名字叫做──

「那么,容我重新自我介绍──奥利维亚.埃癸斯上尉。在『狂怒戎兵』的运用方面,今后将成为你们的指导教官……刚才那场对战实在打得精采。」

「久仰大名,埃癸斯上尉。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辛耶.诺赞上尉。」

「请多关照……喔,还有,叫我奥利维亚就好,讲话也不用这么客气。虽然我因为比较年长资历或许较老,但反正双方都是上尉嘛。」

讲到这里,奥利维亚上尉偏了偏头。

「不对,莫非其实你的资历比我老?听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八六从军时期都异常地早,又说战队长都被当成上尉。你是从几岁起──……?」

「在第八十六区的军阶就如您所说都是凭空捏造的,因此我想应该不能列入在任期间。」

「讲话一定要这么客气就是了吧……那么,你是几岁从军的?」

「……十二岁的时候。大约已经六年了。」

「原来如此……下官失礼了,诺赞上尉阁下。」

奥利维亚促狭地敬礼。

辛抬头看著奥利维亚苦笑──即使是他也看得出来,这个人是想早点与他混熟,才会装出这种滑稽的态度。

「实在没想到明明说是先体验一下『羽衣』的机动性能而接受模拟训练,却忽然打起模拟战来了。」

「哦?我在简报时没说明吗?我以为我有说在实战展开『羽衣』之后一定会与『军团』交战,所以本次模拟训练会由我的『安娜玛利亚』──我等盟约同盟的『猫头龙』充当假想敌机Aggressor。」

「我从没听说过。」

「哎呀……我真是粗心,竟然忘记说明了。」

奥利维亚用明摆著说谎的口吻与表情稍稍睁大眼睛、转了转眼珠。看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来场奇袭。

「『安娜玛利亚』最后的机动动作──如果不是确定我会如何行动,是绝不可能做出那种动作的。可以请上尉公布答案了吗?」

那种一著地的同时缠住「送葬者」的钢索钩爪消除间距的动作。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感觉时间被拉长,但实际上是需时不到一秒的动作与判断。等看到钩爪射进地面才展开行动就太慢了。当时奥利维亚是在钩爪射进地面之前就已经预测到了。

「抱歉,这是机密事项。我只会在一种情况下说出来……就是你成为我的敌人,败亡在我手下的时候。」

「…………」

「开玩笑的……就跟你一样。我是一般所说的异能者。」

奥利维亚的蓝眼睛笑著。

一双极具特色而深邃的──青玉种Saphir的眼睛。

这是青系种的贵种,换言之就是可能继承古代异能的血统。不过从那头炭色黑发来看,奥利维亚似乎也承袭了黑珀种的血脉。

「我父亲的家族过去曾是林卡州的豪门,继承了预见未来的异能。不过由于经过几次混血使得血统变弱,我能看见的顶多只有三秒后的未来。」

「──原来是这样……」

所以奥利维亚驾驶的「猫头龙」──「安娜玛利亚」才会配备现代战争不该有的,强化近战能力的装备?辛将自己的事放到一边如此心想。

虽然奥利维亚说不过也就三秒,但战斗中的三秒却是很大的优势。特别是于分秒毫厘之间决定双方生死的近身白刃战当中,能看见「远在」三秒之后的状况会造成极大差距。

假如,双方再战一场……

正当辛思考著下次可以如何因应时,奥利维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苦笑起来。

「从大尉这表情看来,一定是在想下次要如何赢我吧。看你一副文静的脸孔,想不到意外地不服输啊。」

「……因为输了不扳回一城,不合我的个性。」

辛是不会幼稚到希望能比谁都强悍……但自从当初坐上战队长的位子以来,他从未将这个地位拱手让人。

「我是觉得那不算是你输,终究只是不分胜负啦……不过或许就是因为你这好强的性子,才能带来那种实力与战果吧。听说那架叫做什么高机动型的新型『军团』,最后好像也是你一个人击毁的?」

辛回望过去,盟约同盟的上尉耸了耸肩。

「我们接受了贵国提供的情报。盟约同盟以外的任何势力范围都是。」

脸上分明是笑容,声调却有些烦躁,就好像对什么事情咽不下一口气似的。

「虽说开发『狂怒戎兵』总算让我们还了这笔人情债,但一想到至今联邦或联合王国单方面提供的情资或技术,我虽然感激在心,不过坦白讲也有点气恼……因为我等盟约同盟绝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

「哎呀哎呀,真不好意思,米利杰上校。您正在放假旅游,我却硬是请您拨空与我会面。」

「……不会。」

地点在陈设比照古代样式,与本馆稍有距离的浴场馆里的休息厅。在这以合成染料重现的骨螺紫Tyrian purple空间里,蕾娜与一个令她不太愉快的对象隔著桌子对坐,进行礼貌性的交谈。

对方跟自己同样身穿深蓝军服,来自共和国。

「久闻上校的彪炳战功多时了。先是解放遭到臭铁罐们占领的共和国领土,接著又为联合王国解困。哎呀,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我等共和国引以为傲的战争女神,堪称圣女玛格诺利亚再世啊。」

「那些都得归功于拥有机动打击群的联邦与提供支援的联合王国,尤其是在机动打击群担任处理终端的八六们。我什么都……」

「上校说的这是什么话?包括我在内,国内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

配戴著中校阶级章的这个中年男性,面对年龄小如自己女儿的蕾娜一副惶恐的模样,缩起圆胖的身躯。

在「军团」战争爆发前可能是一名教师吧。避免吓到孩子的笃实且好性情的微笑彷佛固定在他那温厚的圆脸上。

「大家都确信忧国骑士团所说的话果然不假──只要由我等共和国的优秀军官来正确管理,即使是血统低劣的八六也能成为对抗『军团』的有效手段。」

蕾娜的表情顿时变得紧绷严峻。

又来了──还在说这种话。

蕾娜的此种厌恶感──以他人而非自己为对象的厌恶感受,被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粉碎。

「『正如同您所体现的理念一样』,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因为『身为共和国国民的您指挥的机动打击群』──『八六们组成的部队』在『军团』战争中打下了一连串无人能及的亮眼战果。」

「……!」

一阵彷佛头部遭到殴打的冲击来袭。

那是忧国骑士团的──被八六们唤做洗衣精的派系,提出的主张。

只要由身为优良种的共和国白系种进行指挥,即使用的是血统低劣的八六,共和国绝不可能败给区区「军团」。

这种令蕾娜感到恶心,而且更是可耻的、背离事实的胡言乱语……

竟然偏偏被她自己证明了──……?

「我……」

她勉强张开在冲击之下僵硬凝滞的嘴说道。

「我重申一遍,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是联邦的部队。过去被称为八六的少年兵们,现在已经是联邦国民,是联邦军人。不能因为我是共和国军人就──……」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功属于将领,而非那些兵卒。机动打击群在您的指挥下建立的功绩当然是属于您──我等共和国的。绝不能像现在这样让联邦抢了战功或那些八六……必须要求他们立刻归还与我国才行。」

「联邦是保护八六免于共和国的迫害,不是……」

「岂有此理!拿保护当藉口抢夺他国的资产,您难道以为这种歪理说得通吗!把猪当成家畜对待很不人道,所以就可以任意掠夺吗!何来这种说法!」

「真要说的话,八六──他们是人类,既不是资产也不是家畜……」

磅!用力拍桌的声响打断她。中校挺出上半身,与蕾娜相同的白系种雪银双眸定睛瞪著她。

就像在死命哀求什么。

「……请不要这样胡说八道。那是联邦为了毁谤我等共和国而做的政治宣传。身为共和国国民的您不该讲出这种话来。」

「…………」

我──我是……

「求求您,上校,帮助我们吧──我不想让我的学生上什么战场。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死啊。」

相反地,让八六再次上战场捐躯则无所谓。

啊啊……蕾娜会过意来了,心里有种感慨。

她知道共和国人为何到现在还反覆强调八六不是人类,洗衣精又为何会受到共和国国民的支持了。

因为如果不夺回八六,不重新建立起只让他们作战,维护共和国国民安全的第八十六区系统的话……

下次被迫站上「军团」支配的绝命战场的──就是共和国国民了。

自己。

竟然偏偏是自己,向他们体现了曾一度失败的防卫系统的有效性──……?

哑口无言的蕾娜整个人沉入沙发,虚脱感与对自己的失望令她头晕目眩。

自己……都怪自己眼光短浅。

害得有尊严的他们,被别人叫成什么人型猪猡。

「上校,您不也是共和国人吗?您不爱自己的祖国吗?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让我等共和国没有罪过的孩童上战场也无所谓吗!」

喀一声地军靴的跫音靠过来,在不至于失礼的位置停下。

「──一个人会对祖国产生情感并怀抱忠诚,这点无祖国的我即使没有实际的感受,但也能理解。」

那嗓音把蕾娜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因为平常的他即使穿著硬底军靴也不会发出脚步声,况且他现在应该在附近的基地才对。

「但是说不为了祖国罔顾别人的性命就叫不爱国,未免有点太牵强了吧。」

辛用一如平素的沉静嗓音,以及静谧的眼光说了。

「辛……『上尉』。那个,你现在不是去演习了吗……」

「已经结束了。才刚回来,芙蕾德利嘉吉祥物就跟我说有个奇怪的访客,所以过来看看。」

原来他是过来关心状况。

蕾娜头一个感受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羞于见人。整件事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

眼前这个与自己同样身穿共和国军服的男人不停侮辱八六的原因,不晓得是否也被他听见了。

要是被他听见了,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至于中校则是愣愣地回看辛,一副没想到不敢反抗人类的狗会对自己吼叫的表情。

「莫非你就是上校饲养的八六?还穿得人模人样的,真是混淆视听……现在是我们人类在说话,请你弄清楚自己的分寸退下。」

「对,就如你所说的,我是八六。不过──不,正因为如此,」

辛淡定地说著。

用一种不卑不亢,只是陈述事实的声调。

「你没有资格瞧不起我,共和国人。不只你,谁都一样。」

蕾娜心头一惊,瞠目而视。

辛至今从来不曾这样回嘴。

至今别人对辛的侮蔑,他总是不当一回事地听过就算了。他说反正不管说什么,白猪都听不进去,也不可能理解。

他绝不可能是改变了想法。

辛一定还是认为他们不会听进去,把他们当成嘴上讲人话,其实却听不懂人话的愚蠢猪猡。

即使如此,辛已经用言词与淡漠平静的眼神严峻地表示,他再也不会任由他人侮辱自己。

「弄清楚你的──」

「正因为我很清楚,所以才会这么说。我既不是家畜也不是无人机的零件……如同在大规模攻势中毁灭的共和国与共和国民,也不是超越于人类之上的优良种一样。」

「这件事情我要向联邦提出严重抗议!」中校拋下一句除了死不认输外什么都不是的唾骂后离去,辛一脸觉得无聊的表情看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那个男的以为去跟联邦的有色人种抗议,说他没把同样有色的骯脏人种当成人类竟然遭到反驳能得到什么。」

「……辛,真对不起。」

「蕾娜不用为这件事道歉。况且就如同我以前说过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

蕾娜用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捏住了裙襬。

捏住深蓝色的,与辛的铁灰色不同的共和国军服。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抱歉。」

「……蕾娜这么想道歉的话,我不会阻止,也不会再说你跟共和国人不一样……只是──」

蕾娜反射性地抬头看他,发现那双血红眼瞳注视著自己。

眼中映照出低垂著头的蕾娜,带著些许哀伤与关怀,极其真挚地。

「你是共和国人,但同时也是我们八六的女王。请不要在这种时候漠视这项事实。」

「──哦……辛耶那小子,神情愈来愈有男子气概了哪。」

「该怎么说呢?你是不是可以适可而止了?」

芙蕾德利嘉在跟蕾娜他们不同的另一栋楼的休息厅。她坐在猫脚沙发上一面让双眸发出异能的幽光,一面忍不住高傲地点头,被傻眼到极点的维克吐槽。他一手拿著的行动装置全像式显示器侦测到视线偏离,自动关闭。

「我是能明白你担心诺赞的心情,尤其是看过他在联合王国的样子。但你差不多也该离开哥哥独立了吧。」

「余这是在默默守护著他!」

芙蕾德利嘉像只小猛兽似的吼著回答,让维克觉得有点烦。辛常常陪这个有点臭屁的吉祥物耍任性,明明两人只是同样具有血红眼瞳与漆黑头发,又不是兄妹或什么的。

……话说回来,眼前的这个少女是有著何种因缘际会才会待在机动打击群?

维克也知道过去的帝国军有著所谓的「胜利女神吉祥物」,他猜想应该是哪里的大贵族拈花惹草生下的种,但哪里不去,怎么会偏偏加入这种部队?

芙蕾德利嘉气鼓鼓地闭上眼睛。

「不过汝说得对,继续看下去是太不知趣了……席恩那边怎么样了?机动打击群是否平安建立了战果?」

机动打击群目前由第二机甲群的梅霖.席恩中尉代替辛担任总战队长,率领第二、第三机甲群受派前往大陆北方沿岸的小型城邦;维克刚才正在用行动装置收看新闻节目,确认战况。

「当初目的似乎已达到了八成,只是又被迫在敌军中突围了……不过既然报导得这么大,想必应该没太多人员伤亡。」

「…………?」

「机动打击群表面上至少是抵抗『军团』淫威的精锐部队,是联邦的最终王牌。以战火平息之日遥遥无期的现况而论,政府不会让民众知道他们的苦战甚至是败北。因为那样会维持不住士气。」

芙蕾德利嘉聪敏地听懂了,皱起眉头。任务不能失败、不能败北的部队……

「……这就表示他们这个英雄部队必须永远当下去了……」

「毕竟八六本来就具备了所有堪为英雄的条件。」

引人关注的逸闻、精练勇锐的实力,以及──悲剧。

某个救世主如果没有被钉死在架上──恐怕连名字都不会流传后世。

「汝的部队也平安否?」

「没报导到,不过──哎,应该平安吧。别看那小妮子那样,关于任务『不知为何』总是使命必达……虽然任务以外的部分让人不安就是。」

「你说柴夏啊……的确,她那个人实在教人担心。」

维克说的是与他一同调任至机动打击群,担任他直辖联队副长的少校。如今维克在盟约同盟逗留,由她代为指挥联队。

只是她体格娇小又戴著土气的眼镜,走在走廊上会滑倒,爬楼梯会把资料撒满一地,又总是被维克耍得团团转而哭丧著脸,是个非常懦弱而不可靠的女孩。

附带一提,柴夏其实是维克替她取的绰号,意思是「小兔兔」,但八六们听了以为是名字,所以都叫她柴夏少校。

「别看她那样,包括术科测验在内,她应该是第一名毕业的……总而言之……」

「……汝说什么?」

维克装作没听见芙蕾德利嘉的战栗呻吟。

「把任务交付给属下却又不放心,不是作为君主该有的态度。我相信她这次一样会设法达成使命的。」

芙蕾德利嘉沉默了一瞬间。

君主──王者,或是皇帝。

「汝不是不继承王位吗?」

芙蕾德利嘉是早已失去臣民与国土的皇帝王。

即使如此,芙蕾德利嘉仍自诩为皇帝王。

直至今日,她没能尽到任何一点为王的责任──这一直让她暗自后悔。

「汝无意为王──当不了王,却仍以王侯自居吗?」

维克稍稍偏了偏头。

他不懂芙蕾德利嘉明明不是王侯,为何还要问这种问题。

「因为我希望我能如此啊。」

虽说待办的事情很多,但就连理应最忙碌的辛,日程表上都意外地有空档。

今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时间,但辛似乎是忘了,直到当天吃早餐时才约蕾娜出去走走。

「如果你有空又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散散心。」

「嗯,我有空,我要去!」

被上次那个中校弄得心情有点郁闷的蕾娜彷佛想一扫阴霾似的用力点头。

渡过邻接饭店的湖泊,就能抵达距离最近的城镇。两人搭乘感觉就像路面电车或大都会铁路那样来来往往的渡轮,前往极富盟约同盟特色的红屋顶市区。

无论是邀人的辛或受邀的蕾娜都没有什么特定目的。两人逛逛市区中央广场的摊贩市场,买没看过的点心吃吃看,驻足欣赏训练有素的猫进行街头表演,蕾娜还被民间工艺的奇怪人偶吸引目光,看了好久。

「……不知道狄比学不学得会那种表演?像是跳跃,或是后空翻。」

「狄比应该办得到,但我想蕾娜可能狠不下心训练它,因为你很宠狄比。」

「……唔。不是我宠狄比,是辛对它太冷淡了。可是狄比却比较黏你,我可是一直觉得很不公平喔。」

蕾娜因为被挖苦而绷起一张脸,却有一阵笑声落在她的身上。听见那道声音,蕾娜不知怎地觉得好幸福,最后自己也笑了出来。

除了他们之外,好像还有很多处理终端来玩,在人群中不时会与认识的面孔擦身而过,对方会简短地跟他们打声招呼,例如「哦!是蕾娜跟辛呢──」或是「那边卖的油炸点心很好吃喔」之类。

作为贸易国家,盟约同盟自古至今不断吸收山脉南边的各国文化,因此无论对于在共和国出生长大的蕾娜还是居住在联邦城市的辛,此地光是街景就足够让他们感到新鲜了。特别是蕾娜祖国国土地形平坦,又看惯了土地经过进一步整平的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光是看到盟约同盟这个叠岭层峦的山岳国家整个城市都是陡峻坡道,心里就觉得又稀奇又兴奋。

路上行人多为蓝眼银发或金发的青系种,蕾娜无意间想起终究没有机会谋面、名为戴亚的少年也是这种种族。当初就是他把狄比捡回来的。

「在第八十六区大家也都说,不知道为什么,狄比就是跟辛最亲近……那时候它还没取名为狄比,我们也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与长相。」

「当时我还以为你迟早会玩腻,不再与我们联络呢。」

抬头一看,辛正在把路上纪念品店买来的彩色明信片收进肩背包。

说是要寄给祖父母的。辛跟爷爷诺赞侯爵以及外婆迈卡女侯爵有定期联络,虽然还只有一个月的交流,双方之间尚且有点生疏,不过似乎都在努力与对方成为一家人。

两年前的辛只把蕾娜当成自以为是圣女的「管制一号」,而现在不同了。

同样地,辛原本与祖父母避不见面,现在则希望能建立起亲情,这跟不久之前的他有著巨大的不同,让蕾娜心里很高兴。

虽然高兴,但也产生了一点点……寂寞的心情。

「特别是听过凯耶的声音后……我以为你不会再与我同步了。」

「喔……其实,我那时有点害怕,所以迟迟没能下定决心……结果拖了那么久才同步。」

「我真的大吃一惊。呃不,我不是说时间。因为暴露在那么近距离内的『军团』声音当中,还试著与我同步的指挥管制官,就只有蕾娜一个人。」

忽然间,辛用一种望向远方的目光仰望天空。那是属于夏季山地,清凉但眩目的澄澈苍穹。

「……现在我觉得,幸好那时候没有就此永别。」

听到他那种声调……

蕾娜的肩膀跳了一下。

她觉得似乎不该再听下去。

因为,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还没做好觉悟。

「我、我跟你说……」

「咦,这不是诺赞吗?」

突然有个声音岔了进来,转过去一看,是马塞尔。辛似乎因为停下脚步而挡住了蕾娜,马塞尔这时才看到她,露出尴尬的神情。

「……蕾娜也在啊。呃,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抱歉。」

「……不会……倒是你……」

辛看看马塞尔与他背后那间红屋顶的木榫建筑店铺,偏了偏头。

「没想到你会逛这种店。」

橱窗与店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可爱布偶,看来是一家玩具专卖店。站在满是盟约同盟的传统工艺品──软蓬蓬山猫布偶的架子前,尖硬发质配上三白眼的马塞尔显得非常突兀。

「啊──是啊,难得有机会出国,想说买个纪念品给妮娜。」

马塞尔一边念著「但我不太会挑这种东西」一边环顾大大小小的各种布偶。那张侧脸在烦恼该买手上那只大小与价格适中的布偶,还是既然机会难得,就买再贵一点但是大到可以让小小孩抱住,放在架子最高处的那一只给她。

辛稍微想了想后,从钱包抽出一枚纸钞拿给他。

「那么,麻烦也算我一份。」

马塞尔先是露出稍显惊讶的神情,尔后咧嘴笑了起来。

「好,我会跟她说是哥哥的朋友送的……我没跟她讲太多,她不会想到那里去的。」

马塞尔好像想到了什么而急著补上一句,但蕾娜不懂这话的意思。

「……等有一天很多事情都平静下来,你愿意去看看她吗?尤金好像有在信上提过你,说伯母很想见你,而且妮娜到了会记住事情的年纪时一定也会想知道。不过还是希望你别把最后的情形告诉她就是了。」

辛苦笑后耸耸肩。

「好……毕竟我也不想再被骂了。」

「就跟你赔不是了嘛……那我闪啦,打扰你们了。」

马塞尔吃力地把大的那一只布偶抱下来,一手夹著走向后面的柜台。店铺玻璃门上的铃铛声响与店员及马塞尔的招呼声重叠在一起。

蕾娜自始至终没插嘴……应该说无法插嘴,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问道:

「他说的那些人是?」

无论是妮娜还是尤金,都是她没听过的陌生名字。

「是我在特军校的同梯,以及他的妹妹……按照恩斯特的意向,我还有莱登他们被送到不同的特军校,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

这让蕾娜想起,从军械库基地前往联邦的其他基地时,偶尔会有隶属于该处基地的军人跟辛、莱登、塞欧、可蕾娜或安琪打招呼。除了看得出来是同梯的几名少年之外,还曾经有年长的士官或军官来道谢,说是之前受过帮助。

这些人,蕾娜一个也不认识。

「尤金在大规模攻势前就战死了,不过马塞尔认识他似乎比我更久,也见过他妹妹。我跟他妹妹也不是完全素不相识。」

「…………」

说的都是蕾娜不认识的人、没听过的事情。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辛自从去特别侦察然后抵达联邦,至今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间,辛都在联邦过活。他在联邦过了两年的生活,建立了人际关系的基础。不只是葛蕾蒂或马塞尔,他还结识了很多蕾娜不认识的人,与他们互相寒暄并维系情谊……即使离开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他依然用自己的方式活得好好的。

在没有蕾娜的联邦。

这件事不知怎地,又一次──让她有一点点寂寞。

「……身为参谋长的你,怎么会特地……」

「你是问认真的吗,葛蕾蒂?不是你向我报告,说共和国的军人没向联邦通知一声就擅自前来访问?」

在视线前方,维兰.埃伦弗里德参谋长悠然坐在一人用的沙发上,脸上浮现一如往常的冷笑。由于他是临时访问,葛蕾蒂赶紧让饭店准备了这间客房。

「毕竟这次旅行是我企划的嘛。心地善良的我只是担心遭到不知趣的白毛头Weißhaarig无礼骚扰,会害那些八六心里难受,所以来看看情况罢了。」

这种言词让葛蕾蒂扬起一边眉毛。

经过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的压制作战,维兰参谋长不可能不知道,八六们事到如今根本不会把一两个共和国人放在心上。实际上只有蕾娜一个人介意。

「表面上是为了这个,是吧?」

「这个房间已经『打扫』乾净了,有话直说吧。」

意思是:这里虽然是外国的设施,但不用担心被窃听。

「不用说也知道,你们人在这里是机密事项。米利杰上校的行踪也不例外。」

部队的配属或运用状况都属于军事机密。无论是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进入休假期间的事或是为期多久,外人都无从得知,更别说其中部分人员在盟约同盟逗留的事了。

换言之……葛蕾蒂眯起一眼。

那个中校,是根据他本来不应该知道的情资来拜访了蕾娜。

如同不知为何「军团」竟然掌握到机动打击群严加保密的动静,而对他们发动过奇袭一样。

「中校的访问反而证明了他们能够窃取外流的情报呢。」

「包括背后关系在内,他们也太粗心了。不过共和国的正规军人早在十年前就为了祖国捐躯,现在那些家伙与外行人无异,所以也无可厚非吧。」

说完,维兰参谋长耸耸肩。

那位总是如影随形的副官只有今天不在他的背后。

「听说他被诺赞上尉赶跑,才刚到的第一天就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了……即使如此,现在立刻去追的话应该能在归途的半路上追上。毕竟这里离共和国还远得很呢。」

「结果按照正常方式跟它说话它也不理,那个女王到底是想怎样啦。」

阿涅塔烦躁地唾骂出半个月前审讯官们大概已经吵过的怨言,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的辛只以眼睛转向她。这间设置在地下的休息室位于审讯室所在的地下基地。

同席的维克与蕾娜也在思索与困惑下一语不发。

「它不就是有话要说才会叫你去找它吗?故意跑出来让你们抓到却又闷不吭声,到底想干嘛啦!烦耶,这样的话乾脆把控制系统拆了读取记忆或什么还比较快,麻烦死了。」

「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不过你这个人还满可怕的。」

「虽说记忆的读取目标不是加密的控制系统内部程式,而是直接取自她的脑部构造,但因为还是不能确定是否真能读取成功,所以才会这么谨慎不是吗?」

「她的母亲……那个,不能将她请来说服她吗?」

「她离不开医院。她已经病重到稍微粗鲁对待就会立刻送命了,实在无法拿来充当人质。」

「……这样啊。」

「蕾娜,还有,你不用讲这种违心之论没关系。我听得出来你在勉强自己。」

看到蕾娜霎时垂头丧气,辛在心里叹气。他明白蕾娜想帮忙的心情,但他不希望她露出这种饱受良心苛责的神情,讲出不合她个性的残忍想法。

……最近,蕾娜的样子有点不对劲。辛本以为是因为洗衣精来过,但好像又不只这个原因,前两天上街散心时也不时看到她露出略显不安的神情。

「王子殿下,你有没有办法猜到那个女王为什么不说话?」

「难倒我了。我跟生前的她也不过就是讲过几次话的交情罢了。况且那份讯息也可能只是用来引诱我或诺赞的陷阱……」

搞不好它压根儿就不是瑟琳,不过维克可能是觉得想这个也没用,所以没说出口。

讲到一半,维克皱起眉头。

「再说即使一开始有提供情资的意愿,说不定她并不想告诉『我们』。她的祖国是帝国,而联邦是毁灭帝国的国家。就算撇开这点不论,瑟琳本来就不喜欢军人──以及战争。」

辛扬起一边眉毛。

「比尔肯鲍姆少校生前不是军人吗?」

「那我问你,你喜欢战争吗?」

……有道理。

「她生前的确是军人……但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厌恶战争。因为听说她的哥哥也是军人,并死于战争中。她说这就是她制造『军团』的理由……那个故作冷静透彻又别扭的女人,还罕见地露出魔女诅咒世界般的神情呢。」

维克瞥一眼背后待命的蕾尔赫,自嘲般地耸耸肩。

「瑟琳本身也因为当时受的伤而缩短了寿命,我想她心里应该也很焦急吧。若不是有那么强烈又虚妄的执著,是不可能做得出『军团』的……没错,『军团』飞行型不是都没有配备武装吗?与其说是禁规防护装置或是敌我识别的精确度问题,我认为最大的理由是瑟琳讨厌航空武器。因为刚刚提到的哥哥,就是死于攻击机的友军误射。」

也许她是信不过那种东西。无论是航空武器──还是操纵它的人类。

然后,她一定很憎恨夺走家人与自身一部分性命的战争。

「……这样去制造『军团』岂不是说不通吗?」

「我怎么知道?……只是,破坏自己憎恨的对象即使不合理,却是常有的事。」

破坏她像个魔女般诅咒过的世界。

「我只知道这些了……比起我,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哪些事情能作为线索?至少你父亲跟瑟琳的交情应该比我深吧。」

「没有……我想我可能从没见过她。」

「行不通吗……」

可能是想改变一下气氛,阿涅塔夸张地耸耸肩。

「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么说来,如果再多一点机缘巧合,王子殿下与辛从小就会认识了呢,说不定顺便连我也是……呜哇,好讨厌喔………」

「说到从小认识……对了,诺赞,菲多后来怎么样了?我自从听说共和国『无人机』的事情之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既然这样,那个到头来并没有完成是吧?」

中间隔了一段奇怪的时间。

「……菲多?」

辛疑惑地重复一遍。现在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而且是从维克的嘴里冒出来?

「嗯?」维克偏了偏头。

「你连这也不记得了啊,就是令尊研究过的人工智慧试作机啊。令尊嘟哝过他的小儿子──也就是你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没办法变更。」

原来说的不是「清道夫」菲多,而是另一个东西。

但是……很遗憾,辛不记得了。正确来说他对那东西隐约有点印象,但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原来那个也叫菲多?辛这么想的时候,「啊──」一旁的阿涅塔沉吟著说:

「就是那个像是用面团揉成的狗似的奇怪机器人吧。好像说是试作○○八号还是什么的……是说……」

忽然间,阿涅塔半睁著眼看向了辛。

「你好像替『清道夫』也取了一样的名字啊。原来你这家伙不但命名品味奇差,还毫无进步啊。跟蕾娜有得比了。」

「你如果是在说狄比的话,老实讲这样比较太侮辱人了。」

「好过分……」

蕾娜悄悄呻吟著抗议,但辛跟阿涅塔都充耳不闻。

「我听说过你在第八十六区给宠物取的名字,根本半斤八两。不如说从状况来想,你比她更夸张啦。什么雷马克,这样拐弯抹角的酸得到谁啊?」

「丽塔你才是,你那时怎么忽然养起鸡来了?而且明明是母鸡却凶得很,整天追著人跑。」

「你是想说我爱养怪宠物吗?鸡很可爱啊,后来大规模攻势的时候它帮了我很多忙呢,例如生蛋。」

「………………………………喔。」

「你这什么脸啊!我厨艺比那时候好很多了啦!我可没忘记喔,你看到我烤给你吃的饼乾,竟然还问我是不是怪兽!」

「那个以烘焙点心来说烤太焦了,而且还有三只眼睛。」

「那我倒要问你,烘焙点心不能烤焦,那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烤焦啊!……看吧想不到了吧笨蛋笨蛋大笨蛋!」

「……打扰一下!」

被蕾娜强行打断对话,不知不觉间像小时候那般开始为无聊小事斗嘴的两人这才恢复理智,安静下来。

蕾娜不知怎地表情显得很不高兴,辛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在蕾娜面前用过丽塔这个称呼,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往心头袭来。

「所以,那个叫做试作○○八号的小家伙……后来怎么样了,阿涅塔?」

「……辛跟家人被带去强制收容所时,就……你知道的。它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看来是被弄坏了。不知是洗劫家里时不小心,还是当成好玩打坏的。

「也就是说白白丧失了是吧……那还真是……」

维克摇了摇头,既像哀悼又像嗤笑。阿涅塔用眼神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耸耸肩之后回答:

「那个不同于『西琳』或『军团』,是纯粹研究来当作宠物的──但正因为如此,只要命令它为保护人类而战,它应该会听从。『军团』不是人类,因此也不违反它作为人类挚友的存在理由。它应该会认为挺身战斗保护人类也是朋友的职责……而代替人类战斗。」

阿涅塔愣怔地说:

「那也就是说,我们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阿涅塔?这话是什么……」

「难道不是吗?假如辛的爸爸有时间将菲多完成──假如我们没有迫害八六,共和国早就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了阵亡者为零的国防』不是吗!」

啊……蕾娜当场为之冻结。

共和国之所以让无人机以情报处理装置处理终端的名义「配备」八六,是因为他们没能开发出足以应付自律战斗的高等AI。是因为除非剥夺八六的人权并把他们赶进战场,否则无法维持防卫国土的战力。

但是假如「菲多」──连自律战斗都可能办到的人工智慧,完成了的话……

「我们找藉口说那是有必要的,明明不正确却装聋作哑,害死了几百万人之后事迹败露,受到周遭所有人谴责。可是其实根本连迫害他们的必要都没有。如果我们大家都做正确的事,八六跟共和国国民就都不用死了……有比这个……」

阿涅塔把牙关咬得轧轧作响。

辛不愿自己的发言被当成责备,保持沉默低垂目光。

这是共和国的罪过,不是阿涅塔的错……也不是蕾娜的责任。

但她们两人心中恐怕无法这么觉得。

「更讽刺的事吗──……!」

饭店客房是两人一间,与莱登同房的是辛。

可能刚刚在针对「无情女王」进行作战会议,辛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回来,莱登由于刚好在房间里,便用热水瓶里剩下的热水帮他冲杯咖啡。

「辛苦啦。」

「喔,谢了。」

辛接过客房准备的马克杯,忽然间促狭地眯起眼睛。

「九条还有戴亚他们……偶尔会把你叫成妈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

「哦~……马克杯拿过来,我给你加点黄芥末。」

「你带在身上?真的很妈妈耶你。」

「你说什么?」

两人扭打著进行了一场马克杯争夺战。但只是闹著玩而已,咖啡都没洒出来。

「……是说在晚餐之前明明还有时间,你这时候在这里做什么?」

「没啊,只是最后一天『那个』的整套衣服,差不多该拿出来挂著了吧……你那套也赶快拿出来吧,否则到了当天皱巴巴的可别找我哭。」

「妈妈……」

「你还说?」

由于咖啡喝完了,因此这次打闹得更吵更夸张点。

即使是这种乱开玩笑的小打斗,辛一样是应付自如,让莱登觉得很没意思。

「……你也没好到哪去,已经完全不像个死神了呢。」

「嗯?」由于辛只回以视线表示疑问,于是莱登在床上盘腿而坐,维持以手撑著脸颊的姿势说道:

「特别是关于蕾娜,你对她的称呼从以前的管制一号变成了名字,又是先走一步又是想带她看海,托付她那么多事情,真没想到东部战线的无头死神会这样……喔,对了。」

莱登坏心眼地笑了笑之后接著说:

「你可别拿审讯什么的当藉口逃避喔,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吧。」

「……要你管。」

「有需要的话,我多少可以帮你一把,例如营造个热情如火的场面之类,像是有气氛的风景或阴暗的角落……啊──不过我看还是最后一天最适合吧。」

「你很烦耶……我上次本来要说的,是因为马塞尔……」

「毕竟既然要说,当然是希望对方做出高兴的反应喽,就算你再怎么不解风情也是。」

「…………」

辛摆出一张臭脸不再说话,莱登知道自己就快捋到虎须了,便不再多嘴。

真的是张明显的臭脸……不需要扼杀感情,就像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小孩。

「……开始会露出这种表情了啊。」

莱登只是喃喃自语,所以辛似乎没听见。他用带有戒心的眼神抬头看向莱登。

「你说什么?」

「没有啊~」

只是觉得──你真的变了。

「趁现在浴室空著,你快去把澡洗一洗啦。」莱登把辛赶出去,他虽然一脸纳闷,但还是离开了房间。

看著关上的门,莱登心想:

一开始见到他时,他真的就像个空有同年纪小孩外形的死神。

无论是表情、眼神还是藏在里面的心灵都像是朽木死灰,削减磨耗到如此地步。

而那样的辛,现在已经能正常欢笑了。

他变得常常露出笑容。自从与那个爱哭鬼指挥官邂逅以来更是如此。

「……看来,其实也没那么糟嘛。」

被自己的祖国命令去死。

险些被深爱的哥哥杀害。

站上的战场被「军团」封锁,并肩作战的同袍全都比他早死,到最后,他成了死神。成了那个受到人类恶意与世界的冷酷磨练的辛。

即使如此,如果在最后的最后让他们知道可以求救──可以活下去的话……

如果还留有一点点足以称为希望的事物……

那么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其实也还算有一点点不错。

莱登第一次能够如此觉得。

我们的死神。

那个异名是一种诅咒──正因为是诅咒,所以才能成为维系的枷锁,以及支撑的十字架,与诛灭哥哥此一诅咒、心愿与目的一起扶持著他。

他要将所有死去的战友带去自己走到的尽头。是因为有这份责任,辛才能不在半途中倒毙。才能够尽可能走得更久更远,不断前进。

即使如此,到头来……莱登与其他人仍是受到拯救与支持的一方。

「我们已经受你够多帮助了……也该让你获得解放了。」

去了浴场,看到奥利维亚也在那里,似乎是来饭店跟没参加测试的处理终端做说明;辛觉得那头即使整把绑起仍然长如兽尾的摇曳黑发跟狄比有点像。它是戴亚捡来的黑猫,只有脚尖是白色的。

当时辛没给它取名字,都是随便乱叫;那时候他只把蕾娜当成墙内那些不负责任、好吃懒做的家畜看守指挥管制官中的一人。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觉得能够将「先走一步」这句心愿托付给她……为什么自己变得如此信任她?

忽然间,辛睁大双眼。

「诺赞上尉──我们目前正在考虑将她解体。她如果继续保持不合作的态度将会提升此种可能性。我们是否能将这点告诉她,作为谈判的筹码……」

「不。」

情报室长话讲到一半,被辛简短打断。对方是联邦情报部这个房间的负责人。

这样做恐怕没有意义。对于不怕死的「军团」不构成威胁。

「比起这事,室长……请让我进拘束室。」

所有人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蕾娜反射性地想站起来,辛回以眼神制止了她,告诉她自己无意做出鲁莽的行径害她担心,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玩命。

情报室长与身穿紫黑和深枯叶色军服的三位负责人讨论了一会儿后,点头做出许可。

「再检查一遍戒具,以及射杀用的机枪──你有胜算吗,上尉?」

「在龙牙大山,『无情女王』出现在我面前时,她没有杀我──而是一直等到莱登他们过来。假如原因如同我的猜测……」

以坚固强韧的合金制弹簧闩锁住的,通往拘束室的门锁开启。双重闸门当中,目前只开启了通往观察室的那一扇。

「你必须让知觉同步保持在启动状态……不要靠太近。一旦判断有危险,我们会立刻射杀她。」

通过厚实金属墙的闸门,长到几乎像是一条通道。辛经过闸门走进其内,背后的门关上,接著通往拘束室的门才终于开启。

辛站在通道与拘束室之间,地板不同材质的界线上。

面对站在同个空间的人类,喀答一声,「无情女王」简直像是昆虫对猎物产生反应般试著站起来,但受到拘束而没能成功。那种不具生命的本能动作就像是一种直觉反应。

没错,「军团」会毁灭所有立于自己面前的人事物。人类、城市、军队、国家统统一视同仁蹂躏殆尽。

这是它们的本能。如同被踩到的地雷不会选对象,是自动人员杀伤武器具有的残忍与平等。

但这个「无情女王」违反了此种本能,在龙牙大山的熔岩湖没有试著杀害辛。就好像在玩弄猎物,又好像在品头论足,只是紧盯著他,步步逼近。

可是,假如那时继续对峙下去,经过更长的时间……

假如她没让莱登他们追踪自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的话……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吧,『军团』的女王。」

辛这时才终于觉得,没有名字可以用来呼唤对方实在很不方便。

他无法称对方为瑟琳。他还不能确定她就是瑟琳,况且如果她不是,有可能会藉机冒充。称她为「无情女王」恐怕也不对。所以他只能这样称呼,这让他感到有点烦躁。

在第八十六区,他以为名字只是识别用的记号。

自从被指责为代表罪孽的含意以来……他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即使如此,在两年前蕾娜自报姓名并询问他的名字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去知道她的名字;如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那时竟然没把这种异常视为异常,还从不当成一回事。

「是你在呼唤我吧。我看过你的讯息了,你要我去找你,所以我去见你了。你如果有事想告诉我,现在,我愿意在这里听你说。」

如果你不回应,那就维持现状。

即使说是同个空间,但对方距离辛仍有十公尺以上。「无情女王」满月般的金色光学感应器眨也不眨地凝视著辛。辛看出那眼光流露著些微焦虑之色。

七年来隔著装甲多次承受到已经习以为常的,杀戮机器不具生命的杀气开始支配斥候型。戒具发出了沉重的嘎吱一声。

两年前,辛之所以能信得过墙内未曾谋面的蕾娜,是因为他接触过蕾娜的内心。是因为他跟蕾娜说过话,也听过她说话……藉由这种方式得以互相了解。

没有对话,就无法了解对方。

不了解,就无法信任。

所以辛不要像那样,单方面地刺探对方的心思。

戒具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停住了。白群色装甲微微扬起,底下渗出银色的暗沉光辉。是流体奈米机械。虽然除了高机动型以外,未曾观测过有其他机体能让它化做无数蝴蝶飞翔,不过……

哥哥那同样呈现银色的──沦为「牧羊人」的哥哥的手掌。

在最后一刻,辛碰触过那只温柔的手……即使如此,如同人类的手那样,它一定也能勒死人类。

「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为何呼唤我,甚至就连你现在保持沉默的意图都不懂。所以──希望你能用你的话语告诉我。」

流体奈米机械继续渗出、溢出,即将集聚成某种形体。

她就像对此感到恐惧般──终于……

『离开拘束室──建议前往观察室躲避。』

彷佛将劣化跳针的唱片声音连接起来那般,又彷佛非人类的智慧生命勉强讲人类语言那样,极端模糊难辨的机械声音「说了」。

音源来自放在拘束室内,作为一种对话手段的行动装置。无人碰触却自动启动的装置全像式萤幕出现杂讯,是杂讯的强弱形成了人类语言。

观察室的骚动声,透过装在军服衣领内的同步装置与它启动的知觉同步传进耳里。毕竟这恐怕是人类初次与「军团」进行的对话,无可厚非。

「原来如此,她是怕一不小心杀了诺赞。」辛听见骚动声中混杂了维克的自言自语。

『躲避完毕后开始问答。请前往观察室躲避──警告。』

「牧羊人」虽然窃取了人类的脑部构造,但不知道其中还留有多少人类的意识或感情。然而辛在这一刻确切地……感觉彷佛接触到了「无情女王」的愤慨。

『不顾自身安全的交涉,值得钦佩。但是,今后不予接受,请记住。』

蕾娜愣怔地看著那幅光景。

辛不是不顾自身安全。蕾娜清楚看出了这一点。

就算把共和国与联邦、联合王国或盟约同盟等目前确认幸存的各势力全部加起来,也几乎没接过几次报告指出有「军团」能让流体奈米机械暴露于机体外加以运用。

即使把雷和听说捉到过辛与莱登的重战车型算进去,也还是用一只手就能数完。看来这并非每架「军团」或每架「牧羊人」共通具备的功能。除非是像高机动型刻意编写了这种程式,否则是办不到的。

所以关于流体奈米机械的攻击行动几乎不需要特别警戒。

虽然「无情女王」正巧具有此种特异性质──但流体奈米机械本来并非武装,而是控制系统的构成分子。它无法像「军团」本体那样达到不合常理的速度,况且辛自从看到银色光芒渗出,也早已不为人知地准备接招。他在讲话的同时,一直在计算能够逃走的时机。真要说起来,早在那银光还没出现之前,辛就根本没有完全走出通道,以备有任何状况时能逃往通道另一端。

他为了交涉而甘愿承担一些风险,但绝不是奋不顾身。

为了期望的未来──为了亲手掌握那个未来。

这让蕾娜惊得呆住了。

真的……

她彻底体会到──辛是真的变了。

辛回到观察室后,流体奈米机械随即像支持不住般从装甲隙缝间伸出一堆手来。从「无情女王」受到拘束的房间中心,虽然长度连周围的墙壁都构不到,速度与数量却像爆炸一样。

回到观察室,也许是原本不免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哥哥的手──而且不是他作为「牧羊人」的那只手──理应已经淡化不少的勒喉记忆与当时的恐惧重回脑海,让辛脸色有点苍白。

维克看出来了,小声问道:

「你还好吗,诺赞?」

「还好……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维克似乎光凭这句话,就听出辛有著关于「牧羊人」或是手的旧伤。

「你是怀抱著可能挖开旧伤的觉悟,站到她面前的?为了强迫她开口……你以前不是说过,活人与死人无法交谈吗?」

「我现在仍然这么觉得,只是……」

生者与死者没有交集。

这是天理。无论如何渴求都无法颠覆,是这冷峻世界的法则之一。

但是在特别侦察的最后,辛在「军团」支配区域倒下时,一定是哥哥救了他。

尽管没能「交谈」,但双方的声音都传达给了对方。

既然辛能听见亡灵的声音,同样的道理,反之亦有可能。

假如并不是不可能沟通──只不过是亡灵们没能以辛了解的形式,传达讯息的话……

生者与死者没有交集。但如果是仍无法跨越两岸境界忘川的亡灵,以及一度险些丧命,至今仍困在这一边河岸的自己,也许……

这对辛而言,是有点恐怖的推论。即使如此,他再也不想逃避了。

「因为我想尽力而为……只要能得到任何一点对我方有利的情资,说不定至少能作为终战的线索。」

「呵。」不知怎地,维克愉快地笑起来。

「想带她看海,是吧?这个目的的确能让你不辞辛劳。」

「怎么连你都知道啊……」

「我倒想问你怎么会以为我不知道?……话说回来……」

可能是看辛脸色恢复正常了,维克转向「无情女王」。

「你那种手,只要是吸收了人类脑部构造的『军团』都必定具备吗?」

问这问题时麦克风当然是开的,窗户也设定成透明,但没得到回应。

被维克使了个眼神,这回换辛重问同一个问题。这次有了回答:

『仅限于临死之际,仍疯狂伸手追求某物的死者。』

辛心想,原来就跟「军团」们的悲叹一样。如同用临死之际的思惟,呈现死前低喃的话语形式,由功能停止的大脑反覆发出的叹息。即使已濒临死亡仍未消失的渴望以及有所追求的手掌形状,原来也跟临死惨叫一样会具体成形。

情报部人员们用麦克风收不到的音量讨论她不知是只能听见辛的声音,或者纯粹只是限定了谈话对象。情报室长低声说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必须把装甲的隙缝塞住。

『本机已回答一个问题,请回以一个问题的答案,「甲的」。』

那道声音特别难听懂──简直就像直接将机械语言转换为声音──但记录用的终端机勉强录下了它。「火眼」──也许是辛在「军团」那边的识别名称。

『请说出名字。』

辛瞄了一眼情报部人员,其中一人点头。

「辛耶.诺赞。」

他刻意不报上军阶与所属单位。

虽说这个房间做了电磁遮蔽措施,纵然阻电扰乱型溜到空中尝试充当中继器,「无情女王」也不可能与「军团」进行通讯,但还是小心为上。

「无情女王」一瞬间彷佛倒抽一口气般陷入了沉默。

『诺赞。诺赞。征灭者的末裔。「帝国」的漆黑骁骑──提问,诺赞家的成员为何隶属于背叛祖国的联邦军?红眼Rotaugig是否构成原因?──要求回答。』

「无情女王」说出了帝国贵族──纯血夜黑种侮辱他们与焰红种之间混血子女的用词,在场的焰红种情报军官脸色顿时变得冰冷紧绷。

然而这句侮辱,对在共和国出生、于第八十六区长大的辛不构成影响。

「我不是帝国人。」

『那么则是八六。』

「……你怎么知道的?」

假如她是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的话,不可能知道这个她生前并不存在的蔑称。

『由于脆弱和弱势,由于是共和国废弃的劣等种──因此易于掳获,也易于取得情资。』

掳获之后,它们自有办法能从中挖出情资。不,或许就连「牧羊人」也无法违背「军团」的本能,或是为了指挥统率而决定的全体意志。

「无情女王」与辛之间的对话能像这样成立,或许也是因为脱离了本队──脱离了它们之间的网路。

「你的名字是?」

辛回答了问题,那么按照她的规则,这次应该轮到自己发问了。辛提出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后,不知为何「无情女王」微微倾斜了一下机体。像是困惑,又像是挑衅没得到预期结果而略感意外的动作。

『──推测为已知情资。』

「我已经回答了问题……请你回答。」

辛重问一遍后,「无情女王」眼睛转向了站在辛身旁的维克。

『接受,但无此必要。建议向旁边的「童稚老蛇」进行确认。』

霎时间,维克的侧脸僵了一下。

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你啊──瑟琳。」

『肯定。』

轻轻地,「无情女王」──瑟琳点头。态度傲然,凭著一如识别名称、冰寒月亮般的无情。

『本机是──本机生前名为瑟琳.比尔肯鲍姆。隶属于帝立研究所,官阶相当于少校。』

她刻意改口说成生前,藉此暗示现在的自己已不再是人类。

审讯室忙著审讯瑟琳,蕾娜偷偷溜了出来,在听不见那些喧闹的走廊上独自驻足,仰望天花板。看不见天空,只有地下基地冰冷的灰色。

辛真的变了。

他与共和国的中校对峙,表现出正面对抗他人恶意的姿态。

与刚认识的家人以及长伴左右的人们建立情谊,并努力维持这份情谊。

如同他不知不觉间开始称呼阿涅塔为丽塔,他慢慢从记忆底层,拾起了一时遗忘的昔日幸福的片段。

即使世界依然冷漠,即使无法对世界抱持任何期待──仍试著追求未来,实现自己的心愿。

照理来说蕾娜应该为他高兴……实际上感受到的却是彷佛被拋下的寂寥,以及立足之地消失的不安。

她以为辛是个脆弱的人。

可是……他终究是个坚强的人。

是个即使怀抱著脆弱的部分,即使看不见光明,仍然能够凭著一份意志、一份心愿迈步向前的人。

说不定有一天,辛会不再需要她。一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她害怕得几乎要昏倒。

即使不会那样,总有一天他一定也会发觉……

他想带去看海的人……其实「不一定得是蕾娜」。

以前不是这样。

两年前的辛被困在第八十六区,被迫背负半年后终将一死的命运,身边只有跟他一样,终将一死的八六。能接受他的心愿记住他的,只有蕾娜一个人。

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哪里特别。只不过是那时辛身边的人当中,正好只有蕾娜可能活下来。

现在不同了。

他有在第八十六区存活下来,且脱离了死亡命运的莱登他们。有他在联邦长达两年的生活中建立起的许多情谊。他们一定都不会拋下他离去。

所以如今与他共度人生的──不再是非蕾娜不可。

可是,她不适合。

蕾娜是最不适合的人选。是因为辛告诉她要先走一步,蕾娜才能一路走到今天。才能追逐著他那看不见的背影,决心战斗到底。

要不是有辛在,她根本无法战斗。是因为辛以她为依靠──她才能故作坚强。

她希望能成为辛的依靠。

蕾娜到现在才发现,辛求她不要留下他一个人,她却依赖起了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依赖起支持他,或是引导他的……自以为是圣女的角色。

因为自己只剩下这些了。只剩下与辛并肩奋战的骄傲,以及在辛身旁支持他的职责。一旦失去这些──假如辛离开了她,她将再也无法前进。

而到时候,自己不会有资格再次哀求辛不要留下她一个人。

只要蕾娜还在,机动打击群就会是「共和国先进且人道的防卫系统」的体现者。在阵亡者为零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上,共和国人全都不用上战场──他们将永远是补强此种幻想的存在。

这种幻想对于开始迈步前进的辛而言,说不定甚至会成为枷锁。

所以蕾娜不能依赖他。

蕾娜不想成为他的伤痛──他的重担。

因为我……

是共和国的──白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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