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Mist 第三章 灰雾之蓝

「──咦,原来还有女生啊?」

此时正在进行「破坏神」的新装备「狂怒戎兵」的最终测试。可蕾娜完成今天的第一张项目清单正在喘口气时,听到货柜后方传来这句话,转去看看。

自从「无情女王」──瑟琳.比尔肯鲍姆终于回应了辛的呼唤后,辛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她的审讯工作。因为瑟琳表示只愿意跟辛说话,其他人一概不理。

结果辛忙到无暇进行「狂怒戎兵」的测试,由莱登与赛欧、可蕾娜与安琪代为负责此事。

那些没发现可蕾娜已经转过头来,正在聊天的人似乎是盟约同盟的军人。那群人穿著深枯叶色的军服,大约一半是金发或碧眼的青系种血统。她无意间想到,戴亚也跟他们一样。

「好可爱喔。是说原来年纪还那么小啊。」

「之前听说是被迫上战场的少年兵,我还以为会更……就是像饿肚子的野狗,或是一群诅咒全世界的小鬼……」

「光是听人家那样说,的确会以为都是些没血没泪的战斗机器怪物啊。」

「就只是正常的可爱女生嘛。」

「……喂,她在看我们耶。搞不好被听见了。」

他们先是露出尴尬表情,接著有的举起一手表示抱歉,有的抓抓头。

然后所有人都大大咧起嘴角,毫不矫饰地笑了。

「加油啊!」

可蕾娜大大点头。

「嗯!」

对啊,因为辛很忙。所以我也得跟大家一起,为他代劳才行。

可是……

她瞄了一眼货柜之间的狭缝,看向一件坐在地上的深蓝军服。

你在干嘛啊,蕾娜?

「蕾娜最近感觉有一点怪怪的呢。」

八六由于孩提时期是在不分男女的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队舍度过,因此价值观上并不会特别将年轻男女共处一室视为禁忌。

满阳一边拿出从湖畔城镇买来的化妆品一边说,跟她一起去购物的夏娜以及被叫去拿东西,然后就这么被请进她们客房的尤德与瑞图点点头。

满阳打开买来的几条不同颜色的口红做比较,夏娜则是马上打开指甲油的小瓶子往形状优美的指甲上涂。就快要「正式上场」了,她们想先练习一下。

「……夏娜,练习就练习,不要连我的指甲都涂啦。」

「谁叫瑞图你长得这么可爱……真想把你吃掉。」

「超可怕的……」

「本来是想让她无路可逃的,可是看她那么不安实在不忍心,实际上辛也转变成暂时观望情势了……」

尤德想了一下后接话:

「可能是因为蕾娜也跟我们一样吧。」

「什么意思呢?」

「蕾娜在大规模攻势失去了一切,对吧?失去了家人、住处、阿涅塔以外的共和国人好友及故乡,连共和国都没了。」

她没有能作为依靠的祖国,也没有该保护的家人或回去的故乡,除了一件事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维持自我。

「……啊。」瑞图低喃一声。

「对耶……她就跟我们八六一样。我们只有一份骄傲,如果连这个都没了,就会再也无法动弹。而且蕾娜跟我们不一样……她才刚刚失去一切……」

其实她应该还很……到了只要稍稍被推一下,就会动摇崩溃的程度。

「我说啊,辛……你有发现蕾娜感觉怪怪的吗?」

「嗯。」

袖扣是一种用来固定无钮扣袖口的配件,不过别说战斗时的机甲战斗服,即使是勤务服也用不到。

赛欧不希望到了当天才跟用不惯的配件搏斗,事先练习之下果不其然陷入了苦战;辛对他点点头。

「啊,这样啊……啊──不行,还是拿不掉。」

「应该是因为联邦军的袖扣金属扣太紧才会拿不掉吧?……她之前就不太对劲了,但自从引出瑟琳的回应后,她更是很明显地在躲我。」

辛也发现她悄悄离开审讯室,于是中途勉强要求离席去追她。

然而呆站在走廊中间的蕾娜却摇头说没什么……所以辛告诉她,等她愿意开口之后随时听她说,便暂时放弃了。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开口,强行逼问不会有好结果。因为辛一个月前恰好以相反的立场有过同样的经验,所以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回想至此,辛说:

「我是有告诉她,等她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咦!」

赛欧愕然地回望他。

「………………咦,我问一下,现在在我眼前的辛,是本尊没错吧?不会跟我说其实一个月前就被掉包成『军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辛现在竟然会这样顾虑别人的心情……」

他又一次愕然地这么讲辛。

「…………我是很想跟她问个清楚,但是……」

辛很想知道自己在赛欧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没说出口。

以往自己心中多次怀抱懊恼或纠葛时,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赛欧或身旁的战友们总是善意保持沉默,辛依赖他们的这种好意太久了。

如今换成保持沉默的立场,辛才知道他们当时的感受……不可能对赛欧抱怨什么。

「……在我整理好心情之前,大家不要管我会让我心情比较轻松。但是周遭的人──除非有必要否则只能静静等候不多问,原来是这么难受的事。」

「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当天』就大胆一点穿这种的怎样?是不是很色啊?」

西汀虽然有敲门但几乎可以算是硬闯,进了蕾娜的客房后在床上说道。坐在床上的两人之间,摆满了西汀从湖泊对岸的城镇买来的内衣裤。

而且还是所谓的决胜内衣一类,为了营造热情如火的气氛,尽是些可爱过头或是煽情惹火的胸罩、内裤、束腹及衬衣等等。

例如:怎、怎么可以这样……太不要脸了!我不敢穿!

或是:这不是你的尺寸吧!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三围啊!

总之西汀原本是想看她一边这般嚷嚷,一边满脸通红的模样。

还有三围,西汀用看的就能看出个大概了。

「…………」

然而,蕾娜完全心不在焉,看都没看西汀拎起的黑皮带细炼吊袜带。

「女王陛下?……你怎么了?」

「咦?」

「不是,我在跟你说最后一天的活动。」

「喔……」

「反正女王陛下的护花使者一定是死神弟弟嘛,既然如此就连看不到的地方也好好打扮一下呗……是说啊──」

西汀露出不怀好意的淫笑。

「搞不好真的会需要露给他看喔!如果真的那样,我会负起责任把跟你同房的阿涅塔留在酒吧一整晚的,所以你放心──……」

西汀卯足全力开了个游走尺度边缘的玩笑,本来以为应该会遭到她面红耳赤地斥责一声「西汀!」……

「不……辛也许不会找我去,而是跟其他人……」

但她却像个内心不安的孩子般,低垂著目光。

「……啊?」

「辛不一定非得要我……因为……」

我是白猪。

然而蕾娜不愿说出这句话,咬住嘴唇。

跟辛一起度过人生的不一定得是自己。

自己终究只是伤害他的其中一只白猪。

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将会再也无法跟他在一起。

不一定得是自己。

西汀猜出她的心思,叹了一小口气。

「……我说啊,女王陛下……」

然后她冷不防抓住蕾娜的纤细双肩,二话不说就把她压倒在床上。

「……!」

虽然弹簧床弹性十足,但蕾娜几乎是被她砸在床上的,不禁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惊呼的声音。狄比吓了一跳并起身,一瞬间想发出威吓的声音,但随即逃到了桌子底下。

因为这时西汀的表情实在相当吓人。

「西汀……?」

「你够了吧。」

那双眼眸锐利而冰冷。

是一种冰冷到灼人的眼光。

双眼蕴藏著怒火,凶狠地发光。

「你老是这样,一有问题就立刻划清界线当起缩头乌龟。没错,你是女王陛下,有些事情或许是得划分界线,关于这点我没有意见。但我告诉你……」

蕾娜是指挥官,有时不得不命令下属去死。这条界线不能跨越,西汀也不会让她跨越。这点西汀很清楚。

但是……

「你现在与我们之间划分的界线,根本是不必要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人叫你白猪了,你却自己这样称呼自己躲在墙内。你到底打算继续待在八十五区待多久啊!」

「因为我就是共和国人啊……即使毫无自觉,无意识之中也会伤害到你们,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就只剩下『这个』了啊!」

回荡的声音像是悲鸣。

母亲死了。在大规模攻势中被「军团」吞没了。

父亲死了。为了让蕾娜看清第八十六区的冷酷现实,而正是这个现实击坠了他。

卡尔修达尔也是,阿涅塔的母亲也是,还有好多好多人,大家统统都死了。

蕾娜没有可以保护的家人。

蕾娜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园。

然后如果有一天,她连跟辛并肩奋战的骄傲都失去了……如果连自以为成为辛的依靠,其实是自己不肯放手的、认知错误的圣女角色都失去了的话……

一旦发生那种事,蕾娜除了共和国人这个出身背景之外,将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维持自我。

即使那是多令她厌恶的自我,却是她仅有的唯一。

「你在胡说什么啊?」

西汀对她的悲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谁说你只剩这个了?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简单就丢开吗?……看著我的眼睛。」

西汀浓蓝与雪白的双眸俯视著她。

她这远远看去就像独眼的眼眸赋予了她「独眼巨人」之名。

「我老爸两只眼睛都是银色。只是雪花种的血统没那么强,眼睛颜色不同是老妈遗传的。我跟我妹都同时继承了爸妈的眼睛颜色,结果你猜怎么著?」

继承了迫害者血统的银眼,以及即使在和平时期,仍容易被视为异类的稀罕异色瞳。

西汀在所有人内心压力濒临爆炸边缘的第八十六区同时拥有这两者。

「被叫成伪人类劣等种的八六说我们是人型怪物,是魔女。我妹妹『连处理终端都没当成』……如果能丢掉,我还真想这么做。」

这种记忆……这整个过去。

「但是过去这玩意儿当然是丢不掉的啊!过错也是,无力也是,后悔也是──这些导致的决断也是。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丢不掉了。丢不掉跟我们一起战斗,即使是共和国人但已经不是白猪,身为『鲜血女王』的你自己!」

即使明天将会屈服毙命;纵然到了明天,原本站在同一边的所有人都形同陌路……

但并肩奋战到今天的事实──是即使想抹灭也抹灭不掉的。

「我告诉你,蕾娜。你的确是共和国人,但不是白猪……而是我们的女王陛下。」

这番话让蕾娜吃了一惊。

她感觉以前好像有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真挚而带有些许哀伤……很可能是迟迟不肯跨越双方之间的藩篱,受缚于罪恶感而不肯改变的蕾娜让他那么说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对蕾娜说过:

──请不要再这样一脸悲壮了。

「一开始,我们或许是白猪与伪人类。但我们自认已经跨越了那条线。然后,我希望你也能跨越。辛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拜托你快点跨越吧。」

「瑟琳,我再问一遍──你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否定。搜索要求对象为击毁高机动型的敌性存在。特别事项Ω的执行触发因子为高机动型的破坏。特别事项Ω的肉眼观测者必然是击毁高机动型之人。』

可能是认为再次保持沉默没有意义,这次瑟琳变得有问必答。

不过她只会回答辛的问题,偶尔才对维克做出回应。至今无论问多少遍,都不肯说出她的目的为何,以及是否有意提供情资。

蕾娜今天依然没来。辛忽然极度担心起她的现况,但吞下了心里的焦躁。

「……那么,你为何选上击毁高机动型之人?」

『因为能击毁高机动型者,必定不是人类。』

那种口气就像在嗤笑辛是个怪物。

『因为能与「军团」此一杀戮机械比肩者必定不是人类。如果能击毁高机动型此一改良机种,更是非人类的怪物。因此,以研究对象与掳获对象而论具有高度价值。为达我等「军团」的目的,价值非比寻常。』

然后她表现出自己才是偏离伦常的怪物般──一如只为杀戮而存在的战斗机械那样,异质的欲望与渴望。

有人怀著憎恶低吼道:「疯子。」辛虽然听见了,却仍平静地问道:

「为了什么?」

瑟琳的光学感应器转向他。

很可能是受到他的声调所吸引。

「你为什么要继续强化『军团』?为了杀光人类吗?……如果是这样,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杀我?为什么现在要与我对话?」

不是出于敌意。

也不是出于憎恶。

只是纯粹提出疑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制作『军团』?」

瑟琳的言行自相矛盾。

辛认为那是因为她隐藏了真正的心思。

上次几乎是强行逼她开口,以后无法故技重施。一再的威胁逼迫无法获得她的信任,而辛也信不过现在不愿意认真回答的她。所以,他只是问了想知道的事情。

瑟琳沉默了半晌。

那既像心绪混乱,同时不知为何,也像是恐惧或不安。

『……你……』

尽管在「军团」当中属于较脆弱的斥候型机种,但仍然能把人类当成薄纸般践踏的杀戮机械,竟然似乎心生恐惧。

『你不恨本机吗,八六?你的同胞遭到我们「军团」杀戮、玩弄、蹂躏、虐杀。你──不会为此感到憎恶或愤怒吗?』

一瞬间,辛沉默了。

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与他同为八六的那些伙伴……

的确,他们很脆弱。就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被祖国遗弃,连像样的指挥或支援都没有,只得到一架有缺陷的机甲。

他们轻易地,随便地……数以万计地死去。

他们对辛而言全都是宝贵的战友……但是……

「──不恨。」

即使如此,他不觉得自己恨瑟琳──或是「军团」。

他恨不了。

瑟琳那月黄色的光学感应器缓缓地低垂了。

彷佛拒绝,彷佛恐惧……彷佛后悔。

『……问答结束。今后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就这样,「无情女王」这天再也没回应辛的呼唤。

「……蕾娜,欸,今天辛有过来喔。」

清亮响起的嗓音让蕾娜停止浏览看到都会背了的资料抬起头来。装备测试即将进入尾声的军事基地此时正值中午时段。

可蕾娜双手插在铁灰色机甲战斗服的腰际,岔开腿站在她面前。

「听说好像是跟瑟琳弄得有点不高兴,要过一段时间再看看,所以今天辛过来这边参加『狂怒戎兵』的测试……你不去见他没关系吗?蕾娜你最近连在饭店里都到处躲著辛,对吧?」

「虽然这样我更高兴,可以常常跟辛还有大家在一起就是了。」她唾弃地说。

「……可是……」

可蕾娜赫然竖起她金色双眼的眼角。

「欸,拜托你振作点好吗?……我其实也不希望被蕾娜你抢走啊。」

可蕾娜咄咄逼人地说。由于蕾娜个头比她高一些,又穿著鞋跟较高的鞋子,使得身高差距变得更大。但可蕾娜照样迎面瞪向她。

她讨厌死这种女人了。

美得令人不敢置信,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战场的气息。擅自岔入大家之间,不动声色地抢走了辛。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的心愿。

可蕾娜恨死她了。

「只不过我更不希望辛被蕾娜以外的人抢走。如果是蕾娜……我还勉强能接受。所以……」

可蕾娜从来没能让辛多看她一眼。她永远只是辛宝贵的战友,只像是他的妹妹。

所以,就让你来代替拯救不了他的我吧。

「你振作一点啦。」

明明是因为害怕有一天遭到拒绝才会逃跑,但听到他来了,却又无意识地寻找他的踪影。蕾娜忍不住产生想见他的依赖心情,咬住没抹上口红的嘴唇。

因为我是共和国人,根本没资格依赖他。

她反覆如此告诉自己,好像这才是她能依赖的事物。

对蕾娜而言独一无二的,漆黑与血红的色彩映入眼角。她勉强按捺住想出声呼唤辛的心情,只在原地驻足。所幸距离有点远,不出声呼唤就绝不会被发现。

然后蕾娜原地愣住了。

因为在「狂怒戎兵」的本体前面……在那巨大的银色机体前面,辛正在与有著一头黑色长发、身穿盟约同盟军服的女军官有说有笑。

以一对不是恋人的男女来说距离有些冒犯,近到可以碰到对方的身体。事实上女军官也一边笑得阔达,一边毫无隔阂地拍打辛的肩膀,看来是其中一方讲了玩笑话。辛半背对著蕾娜,她只能看见辛的嘴角在笑。那是一种没有隔阂的,少年该有的笑容。

……辛……

明明在我面前,从来没做过那种毫无顾忌的举动。

辛从来不会靠那么近跟我说话。

辛从来不会用那种表情对我笑。

为什么跟那个我不认识的人,却能……

……我不要。

不知不觉间整备人员葛伦与藤香来到了她附近,葛伦跟她看著同个方向说了:

「看他那样,就好像在跟爱丽丝那家伙说话一样……也许因为都是黑珀种的混血,才会觉得看起来很像吧。」

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蕾娜眨了一下眼睛后问:

「爱丽丝?」

葛伦之前好像没发现蕾娜也在,吓到上半身往后仰。

「呜哇!上校,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丽丝……是谁?」

「啊──……那个,就是我们在第八十六区的基地,很久以前的一位战队长。那时诺赞上尉还是个刚被配属到前线的新兵,这──么小一只。」

当时的辛就算真的比同年龄的人矮小很多,也不太可能像葛伦水平挥动手掌比出来的那么矮。

「那个战队长跟奥利维亚上尉有一点像。或许一方面是因为双方都带有黑珀种的血统,但最像的是气质还有说话方式。那家伙也是像那样有著黑色长发与高个子,是个温柔体贴的美女,现在回想起来,诺赞那小子当时也跟她很亲近……」

「够了啦。」

可能是看出蕾娜变得越来越面无血色,藤香用手肘撞了一下葛伦的侧腹,力道大到让葛伦「咕恶」呻吟一声闭上嘴巴。

就连两人的这种一来一往,蕾娜都没看见。

名为排斥的黑暗情感再次涌现,转眼间淹没了一片空白的脑袋。

既然是刚配属至基地时的战队长,对辛而言,一定是位值得依靠的人。既然说辛当时跟她很亲近,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而且又说那位女军官跟她很像,说不定辛也把两人联想在一块了。感情可能已经好到能互开玩笑,不需要客气拘泥的程度了。

但蕾娜还是不愿意接受,她不要那样。就算是辛依靠过的战队长或是与她相像的女性,蕾娜就是不想让自己以外的人,看见辛露出从不在蕾娜面前展露的那种笑容。

她不要辛被人抢走。

想到这里,蕾娜受到了打击。

不要辛被人抢走?

辛身边的人不一定得是自己。也许有一天,自己会无法继续陪在他身边。即使事情变成那样,自己也无法哀求辛不要丢下她。

只不过是早已有所觉悟的时刻到来了。像自己这种人应该退出才对。可是……

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么自私的感情,不希望辛被别人抢走?

蕾娜用一种旁人都看得出来的蹒跚脚步慢慢走远,藤香瞪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葛伦。

「你太多嘴了,葛伦。」

「抱歉。」

「上校虽然聪明过人,但碰到这种话题,不管是何种智者都会失去正常判断力的。劝你还是别开恶劣的玩笑。」

「就跟你说抱歉了嘛……我刚才并不是想开她玩笑啊。」

葛伦硬是不肯跟藤香对上目光,看来他自己也知道说溜了嘴。

然后两人一起望向还在「狂怒戎兵」前面聊得起劲的辛与奥利维亚上尉。不知何时莱登与赛欧也加入他们,有说有笑或是互开玩笑的模样就跟刚才只有两人聊天时没两样。

然而辛像那样跟奥利维亚上尉或莱登等人讲话的模样,比起跟刚才脸色活像世界末日来临般走远的蕾娜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可是截然不同。

「……真想不到以前的那个小矮冬瓜,已经到了『那种』年纪了啊。」

「在七年前可是完全无法想像呢。那个拗脾气的小不点,居然……」

看到那种青涩的感觉,两人觉得就好像被迫吃一堆糖果吃到撑似的。

「……真想让爱丽丝那家伙也瞧瞧。」

「既然跟辛曾经那么亲近的女生相像,米利杰上校会焦急也是应该的呢。」

「话是这么说,但诺赞的那种亲近方式,也只是把那家伙当成年长的大姊姊看待罢了……更何况像归像,但是……」

「……就是啊。」

蕾娜已经不见踪影了。两人一起望向她摇摇晃晃地离去的方向。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蕾娜根本没必要觉得受到威胁。

真的。

也许只能说恋爱会夺走一个人的判断力吧。

照理来讲蕾娜应该以确认新装备为藉口去基地了,但她突然摇摇晃晃地回来,把在饭店本馆休息厅优雅地阅读诗集的阿涅塔吓了一跳。

「喂,蕾娜,你是怎么了啊,脸色怎么这么糟?」

「阿涅塔……」

一出声呼唤,蕾娜就像幽魂似的飘过来。

正好在一旁的侍者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替她拉椅子,她无力地一屁股坐上去。

「辛在跟盟约同盟的……一个叫奥利维亚的人说话,看起来好开心。」

「喔……你说奥利维亚上尉啊。就是『狂怒戎兵』的教官,即将配属到机动打击群我们队上嘛。说是盟约同盟军的顶尖王牌,最擅长近身战斗,还拥有预知未来的异能呢。」

奥利维亚预定配属的单位虽然是机甲群,但是会以新装备的指导教官身分与研究部来往,因此阿涅塔也有所耳闻。况且奥利维亚似乎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还好几次带著点心来饭店露脸慰劳人员。

讲到这里她才想到,每次那种时候蕾娜似乎都正好跟辛外出,不在饭店。

「毕竟辛也是王牌驾驶员,又同样是身怀异能的近战特化型,会聊得来也很合理吧?……再说,蕾娜你可能都没在看,但辛跟莱登、赛欧还有王子殿下或马塞尔也都会开开心心地聊一些蠢话题啊。」

「听说她跟辛在第八十六区第一个战队的战队长很像,而且那位战队长是女性。」

「哦……」

就知道你没在听,还有最后补这一句有意义吗?阿涅塔一面如此想著,一面问道:

「所以呢?」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辛跟上尉聊天好像很开心……」

「这你刚才说过了。」

「他们都是王牌,都擅长近身战,也都是异能者……」

「这我刚才说过了。」

「怎么办……」

「所以我问你什么怎么办啊?」

蕾娜的脸蛋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般,可怜兮兮地扭曲了。

「要被抢走了……」

「…………是喔。」

阿涅塔很想叹气但勉强忍住了。搞半天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是说……

她敢肯定蕾娜这个误会大了……

然而蕾娜接下来的一番话,让阿涅塔不禁扬起眉毛。

「怎么办,阿涅塔?我不想要辛被人抢走。我不想看到辛跟上尉说话,也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我明明不可以这样想,可是,我就是不想要他被抢走……」

「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想?」

「因为我是……因为我变成了八六再次被共和国当成资产,说成劣等种的原因。我待在机动打击群说不定会成为辛的重担,所以我没资格那样想……」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去说啊。反正那些家伙就算你不在也照讲不误,八六他们也没在在意吧。你想太多了啦,又是重担又是资格的……」

「其实辛也不是一定需要我……」

「那他跟你在一起也没差吧?话说回来,你还记得辛在联合王国跟你说了什么吗?」

毕竟任务记录器有录下声音纪录,所以就连阿涅塔都知道。

蕾娜已经讲到快哭出来了。

「……可是,我是共和国人……」

可能是以前说过同一番话被别人开导过,蕾娜说出来之后显得更内疚,把肩膀缩了起来。阿涅塔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但她假装不懂,不把那当一回事。

「是呀。所以,那又怎样?辛有因为这样就说讨厌你吗?」

「……可是我是长官……」

「所以呢?」

假如他们隶属于正式的军队,长官与部下谈恋爱的确是会造成一些问题,但机动打击群不但是一群没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少年兵组成的机甲部队,指挥官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光从这两点而论就不是什么正式的军队。

事实上八六们从没在意过战队长、副长或战队队员等指挥体系的上下关系,早就已经一堆人在谈恋爱了,旁人也从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所以……」

讲到一半,蕾娜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看到她的嘴唇又嗫嚅著要说「可是」,阿涅塔终于发火了,站起来说:

「可是什么啊,你该不会是现在才要找藉口丢下他吧?人家都拜托你不要拋下他了,你也答应不会留下他一个人,结果现在又想反悔?」

蕾娜霍地抬起头来。

她大概想都没想到这一点吧,神情因惊愕而发青。

「我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没有那个意思还是一样啊!乱找奇怪的藉口到处逃避,等到你真的消失了,那不就等于拋下他一个人吗?」

阿涅塔心想「你明明被辛选上还不知珍惜」,但没说出口。那样太难看了。

别看阿涅塔这样,其实她心里也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是她自己的过错斩断了青梅竹马的关系,是战争导致两人形同陌路……儿时跟她玩在一起的辛与现在的辛,即使根底相同,但已经有许多地方不同以往。

当时的阿涅塔,对于儿时玩在一起的小男生怀抱著可称为初恋的感情,而她对现在的辛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即使如此,现在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自己,仍让阿涅塔有一点点小小介怀。

让阿涅塔看著银色长发的背影,不禁心想……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才对。

「我说啊,你既然不希望辛被抢走,明明觉得自己也许不能跟他在一起,却又还是不愿意把他让给别人的话,那你对辛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

讲到一半,蕾娜抿起嘴唇。

阿涅塔看得出来她脸上写著「不能说」。她是觉得一说就表示承认了,所以不能说。

阿涅塔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

承认这份心情需要勇气。一想到承认之后可能遭到拒绝和遗弃,一定会很害怕。

更何况蕾娜选择追随辛的脚步,像他一样战斗到底;如果遭到辛本人拒绝,一定就跟存在本身遭到否定一样。

这种可能性只要稍微闪现眼前,就足以让人害怕到裹足不前。

可是……

「我把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给你,蕾娜……不快点决定的话,鸡就要叫了喔。到时候才来哭就太迟喽。」

「她给我的感觉并不像是失望,所以不想讲话。」

「关于这点我也有同感。不同于原先的挑衅等等,我看那像是她原有的感情。」

砰嗡,砰呼。

某种物体伴随著风切声与冲击声──以这来说太呆笨的声响在视野边缘飞来飞去,辛与维克没去理会,谈著已经成为惯例的话题。

今天饭店人员已经先动手把沙发全推到了墙边,大浴场前方的列柱中庭露出一大块什么也没有的空间。「趁现在,上啊!」「干掉他!」等看似杀气腾腾其实只是玩疯了的欢呼声响起。

「不过包括讯息与态度在内,她应该是在考验我。说条件是能够击毁高机动型……以及憎恨『军团』?这我就实在不懂了。」

「就我的想法,问题可能在于你什么都恨不了──哎呀。」

投掷过来的枕头沉甸甸地飞过两人之间,把话语与严肃气氛一并斩断。

应该说,若不是两人于前一刻轻快地后仰闪躲,两人的侧脸已经双双吃了枕头。

「……啧,没打中。」

「偷袭失败~……本来还以为总队长跟王子殿下都破绽百出呢。」

一看,机动打击群当中年纪较小的两名少年维持著投掷姿势跟对方这么说。

最后他们看到总战队长与王子殿下不说话,居然还咧嘴笑著说了:

「是说啊,你们俩也来一起玩嘛──!还是说你们怕了吗──!」

「怕了吗──!」

「…………」

辛与维克都一言不发,回看著不要命的两个天真小子。

辛是人称「东部战线无头死神」的处理终端,维克则拥有「蝰蛇」此一异名,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

被人看扁还默不吭声,实在不合他们的个性。

「──很好,我就陪你们玩玩。」

「好啊,放马过来吧,你们这些滥竽充数的东西。」

大乱斗宣告开始。

「──这……」

自己对辛,抱持著什么感情?

她不想面对阿涅塔丢给自己的问题,但不能不面对。为了不在毫无自觉的状态下放手,她必须好好想想。

因为自己已经做出回应,说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唯独这件事,她觉得不可以逃避。辛那时候压抑著害怕的心情,好不容易才愿意依赖她,她不想背叛辛。

这个时段不会有人来,正适合好好审视自己的内心。蕾娜下定决心,打定主意来到浴场……却站在列柱中庭里愣住了。

这是因为辛、莱登和赛欧等八六少年都挤在大理石地板上,呈现一片伤亡枕藉的惨烈状况。

所谓的「枕藉」并不是在讲成语,是真的有一堆枕头散落一地。而且仔细一看,阵亡的不只八六,连维克、达斯汀及马塞尔也在。所有人似乎都刚洗过澡,身穿轻便服装挂著毛巾,那种纯白简直就像一片血海──当然不像,但总之就是满地乱七八糟的。

蕾娜家里从来不会让她这样玩,因此她至今从未见识过,这种来自遥远东方的传统游戏「打枕头仗」的终场景象。

在大厅角落把这些男生叫醒的蕾尔赫与另一人注意到蕾娜,抬起头来。

那人有著绿宝石的翠绿与蓝宝石的深蓝。

「哦,这不是鲜血女王阁下吗!……这真是在您面前出糗了呢,下官是说死神阁下。」

「鲜血──那么您就是机动打击群的那位?……失礼了,我是……」

「奥利维亚上尉……!」

竟然偏偏碰上最不想见到的对象。蕾娜差点没倒退两步,但急忙忍住了。那样太没礼貌,而且非常丢脸。

奥利维亚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旋即重拾成年女性该有的社交性笑容接著说:

「是的,我正是盟约同盟军的奥利维亚.埃癸斯上尉。很荣幸能与您见面,上校阁下。」

「机动打击群作战指挥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那个,讲话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上尉。上尉还没配属到我们部队,又比我年长,再说现在正在放假……」

八六当中只有辛对蕾娜讲话仍然保持礼貌,虽然说不上来,但蕾娜就是不太喜欢奥利维亚也这样对她讲话。

虽说是小自己将近十岁的少女,但上校毕竟就是上校。奥利维亚再次惊讶地眨眨眼睛,然后才终于做出决定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么办吧……请你也称呼我为奥利维亚。」

「好的……那么,呃,这是怎么回事……」

奥利维亚似乎也是刚洗过澡,一头长长的乌黑秀发仍绑在侧头部。色泽一如字面般光润的较短发丝贴在机甲驾驶员该有的紧实后颈上,即使看在同性的蕾娜眼里依然艳丽夺目。

话说回来,他们不会是一起洗澡吧?蕾娜如此心想,但问不出口。

「呃呃……这样说吧……其实今天正好是饭店的洗涤日。」

什么?

事情起因自各个客房的大量枕头正好要在今天一起送洗。

而在静谧豪华的饭店、温泉与气氛悠闲的湖畔城镇度过休憩时光,这些男生得到充分的休息,多余体力有点无处发泄,正闲著没事做。

这点,饭店人员当然也都注意到了。

于是反正都要洗了,高层准许他们玩点平常不准玩的游戏;浴场馆的列柱中庭没有窗户,天窗又够高不会被丢中,因此获选为会场。

就这样,枕头战大赛(男子组)毫无预警地开打了。

「……事情就是这样,反正饭店下了许可,他们也都很懂分寸地只是丢丢枕头,希望上校不要怪罪。」

特大号枕头又轻空气阻力又大,只要别抓著乱挥,光是拿起来丢的话并不会弄伤布料或是让填充物掉出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东西就算直接击中脸部也不可能把人打昏,因此这些阵亡的将士只不过是睡著了而已。他们适度消耗体力加上刚洗过澡的慵懒,又因为洗澡暂时上升的体温开始下降,于是从昏昏欲睡的人开始脱离战线,最后才会落入敌我双方全军覆没的不幸结局。

当了两年以上指挥官的蕾娜根据经验,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似乎采取了两军对阵的形式。

不过看出来了也不能怎样。

可能是觉得会挡到蕾娜的路,奥利维亚继续叫醒这些男生,用蕾娜实在办不到的轻松动作抓住肩头或拉扯手臂,把他们摇醒。

一看到她的手伸向倒毙在大厅中央位置的辛时,蕾娜立刻一反常态地大声说:

「其、其他人我来就好!」

嗓门大到躺在附近的几个人都吓得跳起来了。

奥利维亚也惊诧地停下手边动作……能成功阻止她让蕾娜松了口气。

因为其他男生也就算了,蕾娜绝不允许她对辛做出那种亲密……看在蕾娜眼里实在过分亲昵的举动。

不准碰他。

「剩下所有人都我来叫醒就好,不用劳烦上尉了,感谢你的帮忙。」

蕾娜手忙脚乱地把奥利维亚赶跑──所幸她也很配合──然后重新环顾大厅的惨状。蕾娜胆战心惊地踏过尸首之间,拘谨地摸摸大家把他们叫醒,然后走到还在睡的辛身边。

说是正在睡觉,但几乎所有人好像都只是浅眠,差不多只要碰一下或是蕾娜走过身边就会醒来。有人则是因为身旁的朋友起身而醒来,这样的连锁效应静静地往四周扩散。

然而辛似乎睡得较沉,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蕾娜在他身边坐下,心里小鹿乱撞地摇了摇他的身体。

「辛,起来了,不然会感冒的。」

嘴上这么说,蕾娜却希望他别醒来。

这样一来,辛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不会再跑去任何地方,只属于自己一人。

所以蕾娜真希望他别醒来──希望能就这样,永远跟他在一起。

她抿紧了嘴唇。

她终于承认了。

对,她想跟辛在一起。如果可以,希望能永远不分离。

但是想到开始追求未来、迈步向前的辛可能会拋下自己,就让蕾娜感到害怕。害怕除了蕾娜以外其实还受到很多人喜欢的辛也许有一天会不再需要她。

再加上她对自己的共和国人身分感到内疚,无法靠自己否定心里产生的不安。

她害怕随时可能来临的拒绝──想放弃承认或表达自己的心意。

一旦被辛拒绝,自己将再也无法战斗,将无法维持自我。

可是,她更不希望在自己放弃、假装浑然不觉的时候有人抢走辛。

她发现自己不愿如此。

既然已经发现……就无法欺骗自己。

她不希望有人抢走辛,希望辛能属于自己一个人。所以……

蕾娜紧紧抿起了嘴唇。

当晚蕾娜迟迟未能成眠,睡著了以后又很早醒来,她怕会吵醒阿涅塔,于是溜出了破晓前的房间。

她穿过即使是清晨时段柜台仍然有人的门厅,前往玫瑰园以及草坪有如绿色天鹅绒的中庭,从那里沿著精致脱俗的黄铜色扶手阶梯往下走。

那里有著一个即使在夏天依然湛满冰凉融雪水、此时无风而宛如银镜般的湖泊。时间太早,取代路面电车功能的渡轮没有航班。简直好像生物尽皆灭绝的静寂填满了映照群星的湖面与昏暗天球之间的虚空。

蕾娜站在无风无浪的湖边漫不经心地想:虽然没有看过,但大海不知道是否就像这样。宛如只有星辰光辉闪动,无人能见且空无一物的原初或是终末之海。

就在她如此心想时,有人站到了她的视野边缘。

「……蕾娜?」

那嗓音……

蕾娜不禁睁大双眼,转头看去。

「辛……?这么早,你来这里做什么?」

「可能是昨天在不正常的时间睡了一下的关系,今天醒得比较早。」

辛坐在一张圆木长椅上,蕾娜坐到他身边,然后有意识地拉近了一点距离。一开始坐的位置太远了,她试著消除忍不住保持距离的畏缩心情。

蕾娜寻找话题,姑且先问起想到的事情。问这件事应该不奇怪。

「瑟琳后来……怎么样了?」

「还没进入正题……坦白讲,又陷入僵局了。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然后,辛忽然露出灵机一动的神情。

「……昨天的枕头仗其实是在为这件事寻找解决方案。」

「你少骗我了。」

蕾娜先是忍不住吐槽,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么自然地和辛说话了。

辛应该也是希望如此,才会好意开这种不合他个性的玩笑。

既然这样,蕾娜也跟著开玩笑:

「要是有带菲多来就好了。如果是菲多的话,说不定跟她沟通起来更容易喔,用比手画脚之类的方式。」

「或许吧,但比起这个,那家伙也差不多该懂事点了,不是只要任性要求,我就什么都会顺著它。」

在这次旅行出发前,辛就像以前上演过的悲情场面那样,再次被迫应付吵著要跟来(大概)的菲多,此时厌烦地说道。

接著他将目光朝向开始泛白的棱线的那一头,渐渐弥漫薄雾的远方。

「……关于我父亲研究过的『菲多』……」

人工智慧,试作○○八号。异于「军团」或「西琳」的,机械智慧的可能性。

「或许是因为名字凑巧一样的关系,当我听到菲多如果是那个人工智慧的说法时,我稍微这么想,它之所以跟随了我七年,也许是因为它真的就是那个『菲多』。」

只是根据维克或阿涅塔的说法,替试作○○八号取名字的也是辛,所以名字并非凑巧相同。

辛的语气并不是在推论,而是终究就像小孩子说「假如我明天变成大人的话」那样,是一种不具现实性的愿望,实际上这是绝不可能的。「清道夫」的生产工厂再怎么说也是军事设施,人工智慧的试作品不可能也没有办法混入其中。

所以蕾娜只是配合他的愿望,跟著继续开玩笑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清查一下菲多的核心区块,搞不好真的能找到那小家伙喔。说不定还会跟你说好久不见呢。」

辛淡淡地苦笑。

「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

讲到一半……

他的笑容忽地消失了。一双红瞳低垂半晌陷入沉思。

「怎么了?」

「……没有,只是我不太喜欢那样。」

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前后矛盾了。况且蕾娜以为他虽然想不起来,但仍觉得有点怀念,所以希望现在身边的这个菲多能够是那个儿时好友,难道不是吗?

「如果『菲多』还活著,而且完成了,不是就能够代替人类战斗吗?我不希望变成那样。假设现在这个菲多只要经过改造就能战斗好了,但我还是不想让它上战场。『菲多』也是,我不想把不是为了战斗而生的人工智慧,改造成战争工具。」

不会因为它没有生命,不是人类,就想让它去战斗。

「菲多」对蕾娜而言,是真正的「阵亡者为零的战场」实现的可能性。

对辛而言──那一样是战友以及儿时好友在战场上的死亡。

「菲多的残骸不是留在『破坏神』和慰灵碑旁边吗?那是它在特别侦察的最后阶段为了保护我而战,结果被打坏了。我不想让那种事再度上演。我不想──再看到它死。」

即使是不具人形与生命,外观朴拙的自动机械也一样。

忽然间,仍然盘据内心角落的不安冲口而出。

那么,我也是吗?

你现在是否仍然不愿看到我死……甚至只是消失不见?

「除了菲多……以及八六之外,你也会这么想吗?」

红瞳轻轻瞄了蕾娜一眼。

「你最近就是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蕾娜惊愕得当场僵住。

可能是她盯著辛看得太专注了,辛露出明显的苦笑。

「我不是说过吗?等你想讲,我随时愿意听……真要说的话,其实大家都发现了。发现我们独一无二的女王陛下心情不好。」

蕾娜心头一惊,抬起头来;就在这个瞬间,这天的第一道阳光射向地面。

曙光扫除黎明的黑暗,开展出被赶到一旁的星辰微微闪烁的,清晨特有的澄澈蓝天。

以这片天空为背景……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对,我不想要任何一个同伴死。我从不觉得可以少掉哪一个人也没差。因为我不想失去他们,所以才会带著他们走到现在。如果可以,我想走完整段路程。所以你也是……那个,你如果不在了,会让我不知所措。」

这句话宛若荒野中的甘霖般,渗透进蕾娜的内心。

对,从一开始辛就是对她这么说的。说蕾娜是共和国国民,但同时也是八六的女王。说蕾娜可以将这里当成归宿。

也许这不是专属于她的安身之处。

即使如此,辛毕竟是为她指点了一个归宿。他告诉蕾娜,她可以留在这里。

用他那不知拯救过蕾娜多少次的,平静如水的温柔。

啊啊。

我果然对他……

但辛在看著黎明曙光的同时,却不禁有点沮丧。

刚才无庸置疑地是最该表白的时机。但自己却临阵退缩,用「不知所措」这种暧昧的字眼含糊带过。

要是被莱登或塞欧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狠狠削一顿。这让他觉得有点烦。

再说,辛并不想跟蕾娜说什么他不想让任何人死之类的话。他本来是决定放在心里就好。

自己的话令自己耿耿于怀。

因为自己……

不想让任何人死……所以「她」……

阿涅塔醒来的时候蕾娜不在,到了早餐时间才回来,但她跟自己同桌吃早餐──也就是没跟辛同桌,让阿涅塔傻眼地觉得这个女生怎么还没下定决心。

就在她做如此想时,蕾娜突然说了:

「阿涅塔,我决定了。」

「嗯?」阿涅塔回看蕾娜,她声音忽然又变小到几乎听不见,忸忸怩怩地接著说:

「我要跟辛……那个,说我喜欢他。」

阿涅塔睁大了双眼。

然后她「砰」一声地站起来,把两只手用力放到眼前闺密的肩膀上。

「这样啊!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加油喔!」

蕾娜慌张地说「你太大声了」,但辛早就吃完了早餐不见人影,其他人大多也都心知肚明,所以没造成任何问题。

蕾娜好不容易才有了坚定的决心,但奥利维亚上尉又来饭店露脸了。

「好了,孩子们。就跟昨天一样,你们一定又开始闲著没事做了吧?」

今天她的嗓音仍然如弦乐器般华丽优美,是一种惯于命令下属的甜美声调。

蕾娜偷偷心想「真不希望你来」,只是没写在脸上。

「如何?有没有兴趣来场地下探险啊?」

「我国的灵峰伍尔斯特山,以及联合王国的天险龙骸山脉,这两座山的名称其实有著相同的由来。」

奥利维亚将军靴踏得喀喀作响,走在显然与自然洞窟不同,但又不像是以机械开挖,彷佛由某种生物胎内般平滑的岩壁、地面与天顶构成的通道上。参加者都是体力充沛、生性好动的少年少女,转眼间就没人照队伍走了,但即使几个人并肩而行,宽广得不合人体尺寸的通道仍有著充足的空间。

「我想王子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奥利维亚先讲句开场白,然后如哼歌般继续解说:

「过去原生陆兽逃命的最后一个地点就是这些山岭,它们在龙骸山脉遭到独角兽王室狩猎殆尽,因此有了这个名称──伍尔斯特山也一样,是最后一头我们队上爬龙Wurm的窝巢Nest。甚至有传说指出,幸存的爬龙还躲在山中的某处。」

奥利维亚让鞋跟发出一声清响,回过头来。以矮小人类的个头与躯体来说,这个有著高耸天顶与异常宽敞空间的岩石圆顶大厅几乎可说无用武之地。

盟约同盟将这里命名为「前厅」。至于这里原本的用途为何,世上已经无人知晓。

「这座地下大迷宫确实是它们留下的。去探险吧,孩子们。也许还有些东西躲在里面喔。」

「──我是不想泼冷水,但我看不太可能吧?那都几千年前的事了啊?」

「就只是那种设定的探险活动而已啦。这样也满好玩的呀。」

安琪一如她的语气般显得跃跃欲试,拉著达斯汀不断往前走。达斯汀有点心慌意乱,他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安琪。

从联合王国返回联邦后,达斯汀请安琪带著他到不熟悉的联邦市区逛过几次,但那终究只是同个部队的同袍照顾他一下罢了,并不是什么约会之类的。

真要说起来,安琪……应该并不讨厌他,但也不是那种喜欢。

所以安琪现在这样一直拉著自己走,好像要让他离开那些仍然成群结队的少年少女,也并不是因为想跟他独处。

回头一看,队伍里有一些人一面找藉口一面三三两两地脱队走向几条岔道。达斯汀发现陪芙蕾德利嘉走的莱登若无其事地跟安琪交换眼神,这才反应过来。

莱登、塞欧、西汀或安琪早就决定这么做了,为的是拉他们忸怩不前的死神与女王一把。

于是达斯汀环顾四周,装做没事似的跟对上眼的人说了:

「尤德,前面转一个弯好像有瀑布喔。」

「我去看看……满阳,我们走吧。」

「好喔。」

他们俩也自然而然地走进岔道,满阳竖起大拇指,尤德边点个头边走过去。转过头来的安琪也在被身体挡住的位置握拳赞赏他的表现,他这才松了口气。

等完全脱离队伍弯进别条通道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帮得好喔,达斯汀。」

「那就好……只是他们俩最近又开始尴尬了,不要紧吗?」

「这次换蕾娜看起来怪怪的……但我们可没不知趣到那种地步,什么事情都爱帮忙。」

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们可没那么体贴」。

安琪觉得真要说起来,既然辛不肯给可蕾娜一个机会,那就应该更加努力,却偏偏只有这种时候特别谨慎或者说没胆;而蕾娜也没好到哪去,看她那样都有点婚前忧郁症了。安琪不满又焦急地噘起薄唇。

「你们的死神与女王陛下,还真是受你们爱戴呢。」

「是呀。特别是辛,我们还希望可以对他再保护过度一点呢。」

原来如此,虽说是做过安全确认的观光景点,但大迷宫可不是虚有其名。

迷宫里刻意减少灯光营造昏暗空间,通道又一再复杂地分岔。异样光滑的岩壁含有玉髓成分而呈现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即使每次走到岔路都确认一遍地图,这个空间的非日常感仍然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置身何处。

走著走著,周围的其他八六一个两个地消失,蕾娜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辛一个人。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有的是走进岔道去找乐子,有的是说要赛跑就跑远了……我是觉得太刻意了。」

看到蕾娜愣愣地偏了偏头,辛摇头表示没什么。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圆顶王座厅,似乎可以看到原生陆兽的完整骨骼化石。走到那里之后我们就折返吧。」

「好……太晚回去也不好,而且总觉得好像会走不出去。」

稀少的灯光加上原始岩石的墙面让通道有种封闭感,有点可怕。蕾娜压抑著这种感受缩起肩膀,辛略略回看她一眼,伸出一只手给她。

「灯光很暗,小心走路摔倒。」

「啊……谢谢。」

看来不安的感受被他看穿了。蕾娜心怀谢意地让他牵著手,跟随著他像向导般走在自己半步前方的脚步。

她发现自己与辛散发著同一种香皂味。

听说香皂里添加了饭店特别调合的独创精油,浴场或客房洗脸台放的都是这种香皂。

每次在浴场或是早上梳洗时,留在身上的淡雅芬芳让蕾娜觉得既新奇又喜欢,因此没有擦平时使用的紫罗兰香水。

所以,两人身上有著同样的香气。

简直就像其中一人的余香留在另一人身上。

无意间产生这个念头,让蕾娜更进一步联想。

所谓的余香──记得应该是……

一夜之后的……

蕾娜的脸顿时变得红艳似火。虽然她早就知道有这种说法,但对蕾娜来说光是想像刺激都太大了。

至于辛也许是没注意到,或是即使香气相同也不觉得怎样,蕾娜抬眼偷偷一瞥,但那白皙的侧脸还是一如平素地感情淡薄。

蕾娜不高兴地噘起嘴唇。

没错,是自己擅自胡思乱想又擅自心跳加速,但只有自己心情这么浮躁,好像她是个笨蛋一样。

但蕾娜不知道,其实只是因为她心情浮躁又心跳加速……因为一点都不冷静,心跳声吵得她心烦,所以没察觉到牵著的手有多凉──辛有多紧张罢了。

所以,蕾娜不禁希望辛也能稍微抱持跟她相同的心情,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自然而然地开口说:

「那个……最近真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来到了刚才辛所说的圆顶王座厅。

大厅里有著磨削岩壁而成的皱褶花样墙面,以及这种花样远远伸向头顶上方集合而成、描绘出蛛网花纹的圆顶天篷。庄严的气度几乎能吸走瞻仰者的灵魂。

在深处的整面墙壁上,巨大到令人不敢相信竟是生物的巨大骷髅,尖锐的眼窝彷佛王座上的君王,又彷佛古代神殿的狂暴神灵,带著教人窒息的严肃俯视两人。

蕾娜不敢迎向转向自己的血红眼睛,继续低著头说下去。不知不觉间,她握紧了依然牵著的那只手。

「不过……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为我担心。因为……」

因为……

红瞳俯视著她。

眼中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是如此让蕾娜高兴。

「我……」

偷看著这样的两人……

「哎呀,这样看来……」

「不用怀疑了,这比我们期待的……」

「气氛更浪漫哪。」

安琪、赛欧与芙蕾德利嘉待在两人没走的另一条通道偷窥,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贴在拱门型出入口的岩石背后藏身,只探出头来偷窥。同个地点还有莱登、可蕾娜、西汀、马塞尔、维克与阿涅塔,男女各据一方按照身高顺序,用跟三人大同小异的姿势窥探圆顶大厅内的情形。

「之前有那么多时间,结果还是蕾娜主动开口啊?那个笨蛋真的还是一样笨耶。」

「哎,又不会怎样嘛,莱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就是结果最重要啦。」

可蕾娜摆著臭脸愤愤地说:

「我还是有点不爽。」

「真巧哪,可蕾娜,余也是。」

「我倒想问你,库克米拉,你到底要承认你单恋诺赞还是否认?差不多该有个结论了吧。」

「单……我、我才没有!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觉得问题就出在你这种反应喔,库克米拉。」

「……殿下,那个,身为显赫的联合王国王子,如此未免……」

「够了,可蕾娜、马塞尔和蕾尔赫都是,叽叽喳喳的很吵耶。安静,不然会被发现的。」

「这……!下官只不过是在进谏殿下罢了,并没有像各位这样偷窥……」

「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住嘴,七岁小孩。」

「真是惭愧……」

日前的对话似乎让蕾娜解决了烦恼。

既然如此,那么在她解放内心纠葛之前暂且保留的心意,应该可以传达给她知道了,于是辛拿灯光昏暗当藉口牵了她的手。

辛本来是打算顺势表达心意,然而反常的紧张堵住了他的嘴。

因为,他与蕾娜身上有著同样的香皂味。

可能因为视野幽暗不明的关系,总觉得其他感觉相对地变得敏锐。自己与她散发著同一种香皂味。由于自己不会发出脚步声,使得银色长发如丝绸来回滑动的声响清楚地传进耳里。牵著的纤薄手掌──只有今天比自己更热。

等到了目的地的圆顶王座厅,就在那里告白吧。

辛明知自己在逃避,但仍用充斥著自己心跳声的吵杂脑袋勉强重新下定决心。

然而蕾娜先叫住了他,他一时没注意就转过头去,结果在四目交接之下变得无法动弹。

「因为,我……」

辛纹风不动地站著,只等著面对接下来的那句话。

白银眼眸仰望著他。

那双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让辛觉得很高兴。

阿涅塔忽然注意到一件事,说:

「对了,安琪,达斯汀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被这样一问,安琪抿起嘴唇。他们半路上还在一起的。

「达斯汀他……我玩探险游戏玩得太专心,跟他走散了……」

因为,安琪是真的觉得好像很好玩,一时忍不住就……

话语一旦脱口而出,接著就好像情溢于表,毫无抵抗地流串成句。

此时,她只看得见眼前这一人。

「辛,我……」

我对你……

这时「喀答」一声,像是不慎踩到大颗石头发出的声响,不识相地闯进了两人之间。

「呀!」

蕾娜吓得往后方跳开好大一步。

辛也不免吃了一惊,上半身略为后仰。

两人一个向后跳开一个上身后仰,维持著这个姿势望向声音来源──通往这个圆顶王座厅的几条通道之一。

「……有人在那里吗?」

不过,当然绝不会是什么幸存的传说生物。

躲在暗处的某人烦恼了半天该装成虫子还是学猫叫蒙混过去,但最后还是慢吞吞地现身了。

一个白银发色的高个子毫无意义地举手投降。

「抱歉,是我。」

是达斯汀。

「…………」

蕾娜与辛都忍不住一言不发地回看他。

平常就面无表情的辛也就罢了,连蕾娜都睁大一双不带感情的白银眼眸注视著达斯汀,把他吓得畏缩不前。简而言之辛与蕾娜都只不过是因为事出突然,而按照生物的本能僵在原地罢了,但即使如此,无言的凝视还是挺吓人的。

「呃,那个………………………………………………………………别在意,你们继……」

说时迟那时快,从达斯汀的背后伸出好几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肩膀、后颈、手臂或是衣服。

然后,一瞬间就把他拖进了通道深处。

身材高大的达斯汀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就消失在走道的另一头。

「…………」

话虽如此,蕾娜可没有粗神经到这样还能平静自若地继续表白,辛也没迟钝到能叫她继续说下去。

「呃……」

尴尬的沉默降临现场,只听得见自己心脏连续乱跳的声音。

成群魔掌把达斯汀拖进灯光照不到的昏暗狭窄岔道,当然下手的人是莱登他们。

「达斯汀,我说你啊!」

「难得刚才气氛正好的说!」

「不要去坏人家好事啦!识相点好吗,你跑出来干嘛啊!」

「叶格,你这家伙是笨蛋吗!还别在意继续咧,你这笨脑袋。」

这阵子悬而未解的问题总算有望得到解决,却半路杀出程咬金,把所有人都气炸了。就连平时称呼他人略带体恤之意的维克,都气到忍不住叫他「你这家伙」。

达斯汀四处张望求救,远远看到他苦苦寻找的安琪……用灿烂的笑容注视著他,让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她气坏了。

「……………………………………………………………………………抱歉。」

虽然遭到严重干扰,但心脏还在怦咚怦咚跳个不停,所以蕾娜重新打定主意,决定乾脆就这样一吐心意。

她一次又一次压下一松懈就会显露在脸上的畏缩,暗自拿定主意。

「那个!」

发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她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害得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软弱无力地缩回去。

原本想说的话都到嘴边了,却怎样就是说不出口,蕾娜嘴巴一张一合。

结果她讲出了不相关的话来。

「你好像常常跟盟约同盟的奥利维亚上尉说话……」

脑中某个冷静的角落,对自己表示厌恶。

这样简直好像在吃醋一样,好丢脸,好难看。

……不对。

之所以觉得难看,不是因为「好像」在吃醋。

自己是在吃醋,在嫉妒奥利维亚。

岂止如此,其实自己很嫉妒辛身边的所有人。嫉妒能在蕾娜帮不上忙的最前线与辛并肩奋战,受到他信赖的可蕾娜与安琪,嫉妒被辛当成妹妹的芙蕾德利嘉或从小认识的阿涅塔。嫉妒葛蕾蒂能成为他可靠的长官,嫉妒与他同性的莱登或塞欧,以及不知为何满常跟他有话聊的维克或同梯的马塞尔,甚至嫉妒根本不是人类的菲多。

因为,她也想让辛依靠。

假如辛要找人商量,她希望能成为第一人选。

她不希望辛去看其他女生。

「那个……你是不是喜欢那一型的?」

万一他说「是」,那该怎么办?

光是想像都快心碎了。她好怕听到答案。

然而面对由衷恐惧不安地抬头看自己的蕾娜……

「啊?」

辛却露出了真心不解的纳闷表情。

该怎么形容?就好像对方问他「辛你喜欢这盒点心里的哪一个?」递出的却是工具箱一样,那种完全无法理解问题含意时的表情。

蕾娜以为他的回答不外乎就是「是」或「否」,而且希望可以是「否」,却收到这种意想不到的反应,让她满脑子都乱了。

「啊……啊是什么意思?」

辛仍然是一脸疑惑。

「的确有些人是喜欢那种的,实际上那在第八十六区也并不稀奇,但我不是那一种的。应该说,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那样?」

「呃……?」

对话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在前提条件上,有著某种重大的差错。

虽然双方都知道是这样,但一时都无法想到是哪里出错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辛。

「蕾娜,你该不会是误会了吧?」

「误……误会什么?」

「奥利维亚上尉已经跟人订婚了,况且──上尉是男的。」

「──什么嘛,难怪觉得你脸色有点怪怪的,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误会。」

奥利维亚听到之后并不生气,只是哈哈大笑,蕾娜头抬都抬不起来。

原本各自散步的八六们回到了一开始集合的前厅来,在那里跟看书等大家的奥利维亚会合,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经辛这么一说,的确只要不认定成女性,奥利维亚怎么看都是男的。虽然五官比较中性,嗓音听起来也像是有磁性的女声,但骨架子、肌肉结构或肌肤质感完全属于男性,不用仔细端详也知道胸部没有隆起。

「对不起……那个,因为上尉留长发,擦的又是女用香水,所以我才把你误认为女性……」

「噢。」

奥利维亚一面苦笑一面掬起自己的长发。轻柔飘散的香水味是六月清晨的玫瑰。

「这是我未婚妻以前爱用的香水。因为驾驶员不能戴戒指,所以用香水代替。留长发也是我与她之间的誓言……你可以笑我放不下没关系喔。」

由于戴戒指会妨碍操纵又可能造成意外伤害,因此无论在哪个国家,驾驶员即使是订婚或结婚戒指也都不会配戴。

但是,竟然因为这样就擦同一种香水。

蕾娜感觉到他对未婚妻的珍爱,觉得既温馨又有点羡慕……然后才注意到一件事。

「以前」爱用的香水。

是过去式。

而且他说留著长发不剪是为了遵守誓言。还有他说过的话。

可以笑我放不下没关系。

「奥利维亚上尉──请问上尉的未婚妻……」

「三年前走了……被『军团』带走的。」

蕾娜无地自容地别开目光。自己之前还嫉妒他与辛的交流,但那……

「上尉常常跟辛说话,难道是因为……」

奥利维亚冷冷地嗤笑了。彷佛旧伤裂开,彷佛执念或幽魂般虚妄的执著。

「我想问上尉她是否真的受困于它们之中,如果是的话,她现在人在哪里。毕竟这种问题不适合初次见面就问,所以我找上尉讲了几次话。」

蕾娜这才明白奥利维亚的实力绝非来自异能,而是这份虚妄的执著。留长的头发、恋人的香水,还有女性名称的个人代号,恐怕全都不是取自英雄公主安娜玛利亚。

辛之所以目光微微低垂──而且才刚跟奥利维亚认识没多久,就熟到让蕾娜嫉妒的地步,是因为辛过去也同样彷佛心怀虚妄的执著般,追杀过自己的哥哥。

「因为假如她变成了『军团』──让她安息的人,必须是我。」

『──辛耶.诺赞。本机已声明,不会再回答问题。』

「你是说过……但是,我不记得我有答应。」

于是,辛站在最后一件悬而未解的问题前面。瑟琳的金色光学感应器隔著拘束室的窗户注视著他。

辛认为在那金光当中,从一开始就有种渴望。理应冰冷而不具情绪表现的光学感应器透露出一种眼光。

到这时候辛才发觉,她从一开始就在苦等著什么──等著某人。自从她将短短的一句「来找我吧」传送给不知何时能收到的陌生人时就是如此。

「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制造『军团』──我想听你的答案。」

辛虽然这样问,但其实已经猜到八成。这么一来她至今的沉默与试探性的言行……她那异常的慎重态度,就全都说得通了。

假如「菲多」──父亲过去研究的人工智慧完成了,共和国早已经真正实现了阵亡者为零的国防。

然而听到这件事,辛却产生了排斥感。就算现在真的找到了「菲多」,辛也不会想让它代替联邦、联合王国或共和国的军人去对抗「军团」。

但是,若是换成不认识「菲多」的人……

对它没有特殊感情的人,想必会做出相反的抉择。

就连有意开发人工智慧作为人类好友的父亲,假如必须从人类或人工智慧当中择一作为战力,或许也会选择量产「菲多」送上战场这条路。

同样地,瑟琳也是。

生前正在开发「军团」的她也是。

──我好希望,你能回来我的身边。

即使是现在,辛一样能听见她生前的最后思惟。

倘若她于临死之际呼唤的人,是她那据说死于自己人误炸的哥哥的话。

倘若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希望曾经身为军人的哥哥没死,能回到她身边的话。

「你制造『军团』──是为了让它们代替人类而战,是吧?为了不让更多帝国兵,更多人类死在战火当中。」

金色如月的光学感应器无声无息地看向了辛。

她制造只会毁坏而不会死亡的「军团」……

制造不会恐惧、不会厌腻、没有伤痛,为了战斗而生,只为战斗而存在的机械──是为了代替没有「军团」就得在战场上成千上万地死去的同胞。

不是为了让它们杀人,是为了不让人丧命。

「然后,因为你直到现在仍然不愿坐视人类的伤亡──担心你手上的情资万一不慎泄漏,『军团』的相关技术会被用来侵略其他国家,所以才会这样试探提供情资的对象,想看清楚对方的人格吗?」

年幼的维克只是想让死去的母亲复活。

至今面容依然模糊的父亲,只是想用人工智慧给人类一个朋友。

而与两人有过交流的瑟琳,也只是……

「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想保护人类罢了,是吗?」

她并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丧命……就跟辛一样。

瑟琳沉默了半晌。

继而……

『──提问。』

这话问得严重失去平静,好像想装出冷笑与冷酷却失败了一样。

『若是如此,火眼如何因应?身为八六的火眼是否要宽恕「军团」?脆弱的,在「军团」侵略下死伤惨重的八六……原谅夺走火眼故乡、家人、同胞的存在?即使可能正是本机与其他「军团」让火眼的家人与火眼为敌?』

辛一时之间噤口不语。

在这一时之间,涌上心头的巨大感情──自从知道哥哥战死并沦为机械亡灵后已经过了七年,让他安息之后过了两年,辛至今仍不知道该赋予这种感情何种名称。

「……对,你说的……的确没错。」

语气中并无唾弃,声音彷佛只是脱口而出。

辛根本不想对付哥哥。但他是「军团」,被迫变成了「军团」。不破坏那具躯壳,哥哥恐怕将永远困在机械亡灵之中,不断悲叹──所以,辛实在无法拋下他不管。

所以只能战斗。

她说那件事的远因就是辛眼前的这架斥候型,她说得确实不错。不是可能,就是眼前的她让哥哥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本机再问一遍。既然如此,火眼为何不会心生怨恨?为何不会对本机心生憎恶,感慨怨叹?为何──即使如此仍然能宽恕本机?』

辛微微眯起一眼。宽恕?

「我并没有原谅你们……真要说起来,我根本不恨你们。我不想恨你们,那样做没有意义。」

如果有人说辛不正常,或许确实如此吧。

家人或故乡都遭到剥夺,却不憎恨罪魁祸首。这恐怕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即使如此,他还是恨不了……他不想恨,也无法去憎恨。

因为他体会过了。

他明白即使怨恨白系种、世界或「军团」,逝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即使憎恨些什么,世界、「军团」或白系种也不会同情他蒙受的痛苦或哀叹。

怨恨或憎恶都不能带来什么。

只是空虚罢了。因为他彻底明白到──这样做毫无意义。

再说……

「我不希望去怨恨什么或憎恨什么人──使我堕落到与夺走我一切的那些人相同的境地。」

因为这是八六的──他的尊严。

除此之外,连正常的嗟怨或憎恶都产生不了的八六已经一无所有。

在视野边缘,他看到蕾娜宛如祈祷般在胸前合握双手静静旁观。

霎时间,他发现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一点,她的心愿代表的含意。

世界与人类都并不良善。

世界与人类全都既冷酷又残忍──但是,她也不认为冷酷、残忍与下流是人类该有的正确样貌。

她不愿那么认为。

一边是多到让人厌烦,不忍卒睹的下流行径;一边是寥寥可数,值得景仰的高洁情操。如果要选一边站,她宁可选择高洁而不是下流。

这份心愿──蕾娜形容为「世界必须美丽」。

即使知道这世界恶毒而冷酷,但绝不认为这是对的。她绝不屈就于冷酷的现实,不是视为一种需要追求的理想,而是作为自身尊严的宣言。

也许两人以往看见的世界并不一样。辛至今仍无法像她那样相信世界或人类。即使如此,他宁可相信至少不愿屈服的意志是相同的。

所以他的这种反应──也不是宽恕。

「你应该也不是希望我原谅你吧……你只是不认为现在这个世界是正确的,不愿意接受所以想去改变它。」

改变人在战场上不断死去的世界。

改变人在战场上自相残杀的世界。

以及改变人类遭到她催生问世的「军团」不断杀害的世界。

「你不想看到任何人死。生前也是,现在也是。因为你希望如此,所以过去想阻止战争,现在则是──想阻止『军团』,对吧?」

长长的沉默降临现场。

到最后,瑟琳──「无情女王」回应了。

『──「是啊」。』

彷佛沉重而漫长的叹息。

而且,用的是初次听见的人类语言。

『是啊,没错。即使事到如今一切都成了过错,但「我」本来是想拯救人类的。』

这番话恰似忏悔,落在受到隔离的密室里。

落在以强化压克力板为区界的拘束室与观察室里。就如同罪人与祭司透过隐藏双方真面目的隔板,在密室中进行告白与赦免的告解室玫瑰花下。

继而,她说了。

说出在场所有联邦、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的军人期盼已久的发言。

『好吧……我就回应你的要求,说出我所知的一切以及想传达的情资。不过我有个条件……辛耶.诺赞,以及作为见证人的维克特.伊迪那洛克。我只告诉这两个人,其他人请离开。──记录、观测或通讯装置也必须全部关闭。』

瑟琳的发言尽管极其重要,却不是很长。

然而维克听完之后叹了口气。

极少心生动摇,即使有所动摇也不会溢于言表的冷血蛇类──彷佛不知如何宣泄感情般长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

维克暂时关闭与拘束室相连的麦克风,轻轻摇了摇头。按照对方的要求,所有人都离席了,观察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没想到真的是让所有『军团』停止运转的方法。然而……」

没错。

「无情女王」──瑟琳提出的,正是于大陆全境展开的所有「军团」的停止代码,以及它的启动步骤。

然而……

维克忿忿地摇头,接著说:

「不能实行就没意义了……岂止如此,若是不假思索地公开,人类甚至会从内部崩溃。」

只有一处据点能够发送停止代码……就在目前受到「军团」支配的区域深处,过去的帝国要塞之中。

这还不打紧。纵然位于「军团」支配区域之中,只要收复该处就行了。机动打击群正是为此而生的部队,况且如果这样真能让「军团」战争终结,他们也能从其他正面阵地抽出兵力一举加以压制。

问题在于代码的发送者。

要发送停止代码──登录并更新发送代码的「军团」最高指挥权限者,需要经过齐亚德皇族的认可。

具体而言就是核对基因。唯有凭藉著他们那尊贵的血统──六年前遭到联邦军全数歼灭,如今已经一人不剩──才能够重新登录指挥权限的保有者。

凭著十年前在革命中灭亡的皇室血统。

藉由如今没有一人继承的,皇帝的王室蓝血。

「只要能更新指挥权限──知道其他的代码就能任由该名指挥官操控『军团』,这虽然也很离谱……但使其停止的方法更是不妙。竟然是因为联邦毁灭了帝国,造成人类永远失去了停止的方法。」

大概就连他都真的觉得不妙吧。他用一副明显的苦涩表情叹气,然后似乎就这样整理好了想法,单以视线看向辛。

「我们让瑟琳提出其他情资,向三国的情报部公开。我想只要有最近的作战计画,或是支配区域生产据点的位置资讯就够了……这样可以吧,诺赞?」

「嗯。」

辛缜密地武装起表情与声调,简短而谨慎地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太会把感情表现出来。自从将近十年前险些死于哥哥之手以来,他就扼杀了自己的感情。

当时养成的习惯──只有这一刻令他心存感激。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即使是维克也不例外。

「『军团』」是「有办法阻止的」。

只要占领了发信站,现在立刻就能阻止。

幸好已经先屏退旁人了……不然谁也预测不到会有什么人采取何种行动。

维克不知情。

就连蕾娜、阿涅塔、莱登与塞欧、安琪与可蕾娜以外的八六也都不知情。

但是,西方方面军的将官们──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不是如此。

过去与恩斯特一同抓住「她」,并且放她一条生路的人……

他们知道她还活著。

假如他们得知这项事实,会采取何种行动?辛无法预测。

也无法预测那样到最后──她会发生什么事。

芙蕾德利嘉。

齐亚德帝国最后的女皇帝,奥古斯塔.芙蕾德利嘉.阿德尔艾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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