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终究未能达成宿愿,但船团国群的征海舰Supercarrier曾以压制原生海兽Whale最大「巢穴」,远征数千公里的外海远方为其航行目的。
换言之在预定最久长达半年的远洋航海期间,必须光凭舰上设备满足四千余名船员的生活所需。基本的食衣住自不待言,图书室、礼拜堂、健身房与营站一样不缺。就像把一整座基地的功能完整收纳在满载排水量十万吨的巨舰肚子里。
充实的医疗设备也是其功能之一。
「这次是和征海舰队进行的共同作战,也许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受伤的征海舰宛如巨大尸骸,又如纯粹的黑影般盘据夜里的港口。
达斯汀远望那黑色轮廓,然后收回视线说道。从这位于矮丘上的国军医院的走廊,可以俯瞰大海、港口,以及从那里向后铺展的城市。
摩天贝楼据点攻略作战造成的伤患中需要入院的重大伤患刚刚才运送且收容完毕,但还无法开放探病,因此他们没能获准进入住院大楼。陪伴伤患来到医院的人与前来迎接的人压抑着心中的酸楚伫立不动。
伤患。没错。
恰似以迫使电磁炮舰型败逃为代价,失去了一只手的──……
「征海舰上有手术室也有加护病房──所以重要的治疗都很早就做了,还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可以请你闭嘴吗,达斯汀?」
莱登开口打断他。
他知道自己发出了野兽低吼般压抑且嘶哑的声音,但现在完全没那个心情做表面工夫。
征海舰的医疗设施包括了多间手术室、加护病房与住院治疗设备,拥有相当高的水准。既然征海舰队必须远离国内,赌命与原生海兽展开生死斗,他们的旗舰征海舰自然也为船员负伤时无法后送国内的状况做了因应。
事实上赛欧也在获救后立刻接受手术,所以尽管身受失去了左臂导致靠近心脏的粗大血管连带断裂的重伤,仍幸运地避免了性命垂危的状况。
可是……
「我现在只能说,那又怎样?……那家伙终究是失去了手臂啊。」
「……抱歉。」
满阳轻声说了:
「是不是……会变成伤残退伍?」
「我觉得只要本人不提出退伍申请,应该会转调到非战斗单位吧。」
马塞尔回答。
他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于一身,却没回看任何一个人,眼睛漫不经心地对着地板上的一个点,继续说道:
「因为我们特军军官是军方投资的人才。本来是不够格当军官的,却用今后会接受教育为条件预领了军官的薪俸对吧?所以如果只因伤残就退伍,军方可吃不消。就算留下残疾待不了战斗单位,也会帮他留一条继续从军的路。」
在特军校与他同梯的辛此时不在这里。
所以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听说过马塞尔在因战伤残而转任管制官之前,曾是「破坏之杖」的驾驶员。
「特军军官这边也有很多人离开军队后养不活自己,因此除非真的不堪服役,否则都不会选择退伍啦。至于……八六嘛,呃,有受到比较多的特别待遇,或者应该说在特军军官中,教育或待遇方面最让上头花钱的就是你们……所以我看高层不会那么轻易就放手。」
「可是……」
安琪讲到一半便难以启齿,达斯汀接续她的话说:
「想继续当处理终端可能还是有困难吧。」
纵然是八六,纵然是代号者,也无法仅凭独臂进行多脚机动装甲兵器机甲战斗。现代的机甲战斗有时必须在不满一秒的刹那间决生死,没有简单到能光用一只手处理本来必须双手并用的操纵需求。
更何况是着重于高机动战斗的「女武神」。
遭到斩断的手臂已沉入大海,无从进行再接手术,再来就只剩下……
「那──义手呢?」
莱登不愿放弃希望地提问。
「──我早就想到你们会问,所以已经跟联合王国和盟约同盟的技术人员确认过了。两边的军方都说他们的义手性能没有高到能跟上『女武神』的战斗。」
班诺德平淡地回答他的问题。
联合王国拥有应用「西琳」科技的义手义足技术;盟约同盟则是在「猫头龙」的操纵上运用了神经连接科技。就连各自以高水准技术为傲的南北两国都给了如此答案。
「联合王国的义手──由于那个国家的『神驹』属于重量级机型而不重视机动性能,因此别说『女武神』,连『破坏之杖』的操纵需求都满足不了。盟约同盟那边在反应性能与精密度上似乎略胜一筹,但他们说『猫头龙』的操纵以神经连接为前提,一样无法完全达到『女武神』的需求。」
接着满阳补充道:
「再加上照奥利维亚上尉的说法,他担心会造成精神方面的负担。他说盟约同盟的大半国民都是军人,体内也嵌入了神经连接埠,不会排斥在头部嵌入精密义手操纵用的连接埠。可是那对联邦人或八六来说会是陌生的『异物』,坦白说看了大概不会太舒服……」
「更何况就算真的做到那种地步,联邦现在也没多余心力去把『女武神』改装成对应神经连接。总之状况都不乐观啦。」
马塞尔歪着头说:
「那个叫什么来着?记得共和国在战争爆发之前,不是一直很擅长仿生技术还是仿体技术吗?靠共和国的科技,做不出像原本的手一样活动自如的义手吗?」
以应用于知觉同步装置的拟似神经结晶为代表,战前的共和国拥有傲人的活体组织培养与运用人工素材加以重建的技术。
姑且不论身为八六的赛欧能不能接受。
马塞尔的眼睛往达斯汀望去,只见他微微摇头。
「大规模攻势之前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但……现在已经……」
共和国的多数技术已在大规模攻势下与研究者或技师一同消逝了。
虽然纪录并未完全散失,所以其中几项有朝一日应该能还原──然而目前仍有困难。
「…………」
也就是说,已经没有他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了。
莱登被迫领悟到这点,心境上当然还是难以接受,阴郁地陷入沉默。
布里希嘉曼战队有十八人战死KIA,或是任务中失踪MIA。
有的是遭到电磁加速炮磁轨炮的自爆波及,有的是来不及逃离崩垮的海上要塞而跌落起火燃烧的海面。已确认战死──能够拾回遗体者甚至仅有数名,其他人连一块机体碎片都没能打捞到。
战队的副长夏娜也是其中之一。
「说是为了进行狙击而留在最高楼层,结果来不及逃跑。明明就不怎么擅长射击啥的……」
蕾娜来到西汀的房间探望这个获得及时救援的少数存活者之一,在军舰特有的小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身上各处包着绷带的西汀把头塞在立起的双膝之间,缩在床上。昏暗的船舱关了灯,白色床单如狂暴大海般满是皱褶。
「……原来也有那种死法啊。」
在「独眼巨人」从坠海处被打捞上船的前一刻,她和夏娜的同步中断了。
自此之后,再也不曾连上。
「她说,好冷。那是最后一句话……大概是失血过多了吧。」
「…………西汀。」
「我跟那家伙认识大概四年多了吧。刚开始我们互看不顺眼,头一次见面就扭打成一团。可是那时的战队同袍一个接一个嗝屁,就算不情愿也得并肩作战。最后我们俩一起把战死的战队长给埋了。就连那时候都还在拌嘴,说下次就换你躺进去,我来帮你挖洞。」
就这样,她们吵来吵去、拳脚相向,但依然并肩作战,撑过了那个绝命战场。
甚至活过了大规模攻势,奋战到最后,终于在联邦的相助下逃离了第八十六区。
都已经奋战到这一步了……
西汀用双手把她那卷翘的红发捏在手心里。
「如果在第八十六区……如果死在我们知道的战场,虽然不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但至少我知道可以前往我们该安息的地方。就算没有坟墓,也没留下完整的尸体,至少我知道会被野兽啃食、遭风吹雨打,最后回到土里去。可是……」
死在海里的人──连遗体都没能打捞、沉入水中的人呢?
「沉入水底的家伙会怎样……?能跟先走一步的那些家伙前往同一个地方吗?当我总有一天到了那个地方,那家伙会在那里吗?……还是说,会被该死的什么原生海兽带走……?」
而不是让那个讨人厌,看了就有气的──美丽的死神带走。
蕾娜的目光悄悄低垂。
脑中描绘那幅景象。在照不到一线光明的幽暗水底,夏娜的遗体沉没在那里,而不知其名的成群诡异生物和冷酷无情的水流正在分解她的身躯。
那跟在陆上殒命时,令遗体崩解溶入土地的嗜血野兽与残忍的风雨想必并无二致。
「一定能重逢的。」
带着雪地阴影的银色左眼略为瞥来一眼──蕾娜笔直地回望那在薄暗之中依旧昏暗无光的眼睛,微微地,但带着确信对她点了头。
只要是死在同一个战场就能前往同一个地方。
那对不再相信神与天堂的西汀等八六来说必定是一种信仰,既然如此,那一定……
「因为你们都是八六。夏娜、你与你的战友们,最后一定都会在同一个地方长眠……我是这么认为的。」
『……好了。那么关于新型「军团」──电磁炮舰型的追击,以及我们机动打击群今后的作战行动……』
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包括四个机甲群,由四名总队长统领各群的处理终端。
驻屯于船团国群的第一机甲群总队长辛、现于联邦总部基地进行训练的第二机甲群总队长梅霖、正在基地附近城镇学校放假的第三机甲总队长、驻屯于盟约同盟的第四机甲总队长──他们身在四方,但透过通讯电路齐聚一堂。
摩天贝楼据点攻略作战的伤患当中,国军医院只收容得下重大伤患。相较之下属于轻伤的患者则继续留在靠岸的「海洋之星」船上医疗中心,在病房卧床。不知是因为跌落海中之际负伤导致缺血过度还是体力消耗过多,辛只要一起床就会严重头晕目眩,使他慢慢叹了口气。
梅霖应该没看到这个小毛病,却在床边桌的资讯装置视窗里蹙了眉。
『但先等一下──你还好吗,诺赞?不只是伤势,利迦的事是不是更让你……』
「……嗯。」
辛本来想回答「我没事」,却摇摇头改变了想法。
不可能没事。
虽说是因为负伤,但赛欧──连特别侦察都一起存活下来了的战友如今必须离开战线……对辛造成的影响大到不用别人来说,他早已有所自觉。
「我想我可能不够镇定。如果你们觉得我讲了什么冲动行事的话,请纠正我。」
『我了解。因为同袍离开战线,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或是以为已经习惯,真正遇到时还是很难熬。』
跟梅霖共用一个视窗,一名茶褐色头发且戴着银框眼镜,面孔瘦长并拥有浅黑肤色的少年微微点头。
他是第三机甲群总队长,兼同群第一战队「长弓」战队长迦南•纽德。这名少年在大规模攻势时,曾是同样被唤作「长弓」的共和国第八十六区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的副长──战队长已在大规模攻势中战死。
『更何况还是长年相伴的战友,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在内心的某个部分,会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不会出事……我懂。这点我们跟你是一样的。』
随之换成跟两人不同的视窗,一名把朱红长发绑成一条发辫的少女──翠雨•十日夜接着说道。她是第四机甲群总队长,兼同群第一战队「大榔头」战队长。第八十六区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大榔头」战队长及队员于大规模攻势中全数战死,因此原为第二战区战队长的她所率领的战队就继承了这个名称。
梅霖叹一口气,说:
『所以我本来也想在这次开会前,先让你休息一下的说。但联邦军偏偏只在这种时候,装不出平常那种游刃有余的善良大人态度。』
「这是无所谓,不过──似乎太急于行事了。会议也是,更重要的是作战决定得太快。」
机动打击群拦击电磁炮舰型是今天早上才刚发生的事。就算「海洋之星」拍给船团国群的电报内容直接分享给了联邦,那也还不到一天。
『应该是表示那些大人物对这件事的危机意识非同小可吧。毕竟是射程四百公里,让共和国的防卫墙铁幕沦陷,在联邦不到一天就炸毁四座基地的那个磁轨炮重返战场。我觉得情有可原。』翠雨说。
『那就先针对这个紧急状况来交换一下意见吧……根据船团国群的报告指出,船体大破的电磁炮舰型已逃入海中,之后下落不明。它未曾对征海舰队进行追击,且船团国群领海的固定声纳与哨戒舰都不曾捕捉到半点踪影,可见它也并未靠近船团国群的沿海。再加上受到原生海兽的占领,碧海领域也进不去。因此推测该机体应该是在碧海与人类领域的界线上移动──以上。』
「嗯……船团国群的军舰正在代替『海洋之星』出海搜索──他们说已经在战斗中记录了声纹,只要条件相符,即使距离相当远也能用声纳捕捉,但似乎还是没能发现。」
说到这里,辛痛悔地皱眉。
「至少要是能掌握它的前进方向就好了……抱歉,我在作战结束后没能立刻采取行动。」
一接到报告说包括赛欧在内的生还者全数救回,已经开始接受治疗后,大概是紧张的心情顿时松懈了吧。辛当场眼前一片昏黑,之后就没有记忆了。
等到醒来时已经躺在病房的这张床上,而那时电磁炮舰型的声音早已消失在远方。
『你的伤势我也听说啦,怪不得你。是说你都受了那么重的伤,干嘛还勉强跑去舰桥啦。』
『真要说起来,你应该是在作战行动中就已经动不了了,受伤后一时之间连自己走路都办不到不是吗?既然一个人连站都站不住,就该好好待在病房休养才是。』
『队长硬撑,会害得部下也得跟着硬撑耶。你这么做反而是给大家找麻烦喔。』
「…………」
辛被驳斥得无话可回,陷入沉默。虽然关于这件事,他并不觉得自己在硬撑。
梅霖气哼哼地说:
『总之,话题回到电磁炮舰型──若让我说得乐观点,也许它就那样沉到海底翘辫子了。』
『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所以比较合理的推测是──它离开了诺赞能用异能听见的范围。』
被迦南不留情面地直接否定,梅霖露出了更不悦的神情。
迦南理都没理他,以中指将眼镜往上一推,说:
『话虽如此,我想它也不至于能够侧面开个大洞,还远航至大陆南部、东部或西部。或者应该说,敌方无须费事地把后勤基地设置在那么远的地方。它有必要修补战斗造成的损伤,并补充弹药。尽管我听说核子反应炉并不需要燃料。』
『也就是说,它得在某个地方跟自动工厂型或发电机型会合就对了吧。可是,目前还没有任何国家的报告指出发现到摩天贝楼以外的海上据点。』
按照以实玛利的说法,大陆北侧的其他海域由于海底深度太深及距离原生海兽的领域太近,先天条件上难以建设像摩天贝楼那样的海上据点。
『从这一大堆线索来考量,电磁炮舰型的逃亡地点就会是位于大陆北方沿岸某处,并具有一定规模的「军团」生产据点──我们机动打击群的下个任务,就是同时一举强袭包括电磁炮舰型逃亡地点在内的多处据点喽。』
『目的为摧毁电磁炮舰型和收集情报。上级表示重点必须放在获得自动工厂型目前正在生产的零件,并继续尝试掳获控制中枢。』
「军团」沟通不需使用人类语言,支配区域受到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的电磁干扰覆盖,而且没有报导、外交与贸易等行为──想收集敌情除了注意观测范围内的「军团」各部队动静之外,唯有压制生产据点或指挥据点,夺取生产物资或情报一途。
『我们必须展开急袭以免「军团」做好迎击准备,所以在压制摩天贝楼据点时暂时保留的那件新装备──「狂怒戎兵」终于要正式上场喽。』
「女武神」用的新装备「狂怒戎兵」在昨天的摩天贝楼据点压制作战中,由于难以装载到征海舰上,加上预测获得的战果没大到值得舍弃奇袭之利,因此暂时搁置不用。在船团国作战时,只有辛等第一机甲群人员完成了训练。让「军团」获悉这件秘密新装备的情报,只打下一个炮阵地并不划算。
『这次除了正式完成训练课程的梅霖等第二机甲人员,我们第三机甲也将加入作战,因此至少可以从三处同时展开奇袭……因为我们将假期缩至最短,用来接受了训练。葛蕾蒂上校以及我们那边的作战指挥官脸色不太好看,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八六都已经习惯了。』
在第八十六区,连一天的休假都别想有。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生存、奋战了这么多年。
只有能办到的人,得不到休息也能维持战斗能力的人,才得以存活下来。
『我们第四将会在总部基地待机兼做休息与后备,但我们几个也打算先进行训练,休息摆一边。因为跟「军团」的战斗无法预料会有什么状况,想尽快学会运用「狂怒戎兵」嘛。』
『……都怪你们俩这样讲,葛蕾蒂上校简直快气炸喽……她说哪天就算战争结束,也要让大家每天上学把现在中断的部分补完,而且规定的课程修完之前,全都不准退伍呢。』
翠雨驻屯于盟约同盟,梅霖似乎代替她跟迦南一起挨了顿骂,目光飘远。翠雨苦笑着说:
『……嗯,好吧。我很感谢上校──联邦这样说。而不是跟我们说只要会打仗就好。』
『事实上只要愿意让我们就学,我的确很想去学校修完这次中断的部分以及全部课程──好久没上学,我都忘记了。当学生的确是一件快乐的事。』
『虽说来到联邦之后还是老样子,战况严苛到让我不太相信有哪天战争真的会结束,但事到如今,整天老想着战争不结束怎么办也没意义了嘛。』
机动打击群将近半年来都被派往联邦的各个战线与邻近各国。
如同辛与第一机甲群在联合王国认识「西琳」,又在船团国群邂逅了征海氏族,梅霖、迦南与翠雨及他们的队员们,也都各自在派赴地点得到了种种经验。
见识了许多事物。
经历了在受到「军团」庞大军势与人类恶意封锁的第八十六区无缘一见的事物。
「呵。」辛笑得勉强。
尽管不晓得自己笑得够不够自然。
「如果要把课程修完才能离开,那我们几个总队长可得待很久了。」
『就是啊……』
『你喔,就爱讲话破坏别人心情。』
『现在就先别说这些了吧。等战争结束后再让我们好好抱怨一番。』
他们四名总队长,还有大队长级与他们的副长除了特军军官课程之外,还被要求修完更高阶的课程。而就连特军军官课程都还没有任何人修毕。
『回到正题。』迦南眼镜后方的眼睛似乎还有些微游移,说道:
『由于必须压制的据点不只三处,除了我们之外,联邦军也预定将投入几个部队。话虽如此,联邦军其实也没有足够调派的后备战力,因此据说将会收编前大贵族的私兵部队。据说纵然能够即刻投入战线的部队不到十个联队,但会把这些能够行动的部队全数投入。』
原来如此,辛心想着,军方高层是真的火烧眉毛了。
正因为联邦军也已经没有余力正面推进,才会设立机动打击群。
本应如此,如今却不惜接收军方以外的战力,也要投入更多部队参与情报收集任务。看来军方高层比起自己所感觉到的,对电磁炮舰型──或是投入此种战力的「军团」抱持着更大的危机意识。
还是说这只是伪装成对电磁炮舰型的对策,其实「另有目的」?私兵的接收,以及虽说不到十个,但毕竟是召集了能够投入战线的前私兵部队,这都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事。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有所筹划。
例如从辛向恩斯特说出「军团」全机停止的手段,也就是一个月前起──全机停止的关键之一,所在地点不明的秘密司令部,「由于战力不足」而尚未展开搜索。
「……收到。那么──我们第一机甲要去哪个据点?」
『噢,这方面计划没变。就是去诺赞你们结束船团国群任务后预定派赴的国家,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喽。』
也就是位于大陆西北部,一般总称为极西诸国的金系种成员国的盟主国。
穿过共和国,再越过几个小型城邦,就会抵达这个位于西方边境的异邦。国境与联邦或共和国皆不相邻,是个语言与文化迥然不同的国家。
共和国与极西诸国之间的各个国家似乎已在「军团」战争中灭绝。两个月前联合王国窃听到无线电而确认存活的极西诸国,似乎也在这十一年间遭到「军团」四面包围而仍持续抗战,而位于极西诸国最北边的圣教国,则是与布阵于大陆西部最北端空白地带的「军团」僵持不下。
空白地带早在「军团」战争爆发前就是无人居留的半岛。结果造成从战争初期就坐视敌军建造多座大规模的生产据点,导致了圣教国极其严苛的战况。对该国的救援行动是第一机甲群在派赴船团国群之前接下的任务,即使电磁炮舰型的登场使任务内容略有变化,派赴地点依然不变。
没错。
「哼。」辛眯起眼睛,冷静而透彻。
位于大陆「西部」最北端的空白地带。
辛在昏迷之前听到的,电磁炮舰型的前进方向──正是西方。
『第一机甲群已经确定将被派往电磁炮舰型最有可能出现的极西地区……祝你们报仇成功喽。』
『──维克,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不能派你去圣教国。还有军事机密方面你也得格外留心,例如你那些可爱的小鸟西琳。』
如同蕾娜身为作战指挥官、莱登身为战队总队长的代理人,都为了作战后的处理工作四处奔波,维克身为联合王国的王子与派遣军官也有必须完成的职务。
对于王兄扎法尔针对摩天贝楼据点攻略作战的始末,以及电磁炮舰型的搜索请求,把该问的问完一遍后补上的一句话,维克点了头。在船团国群港都屯驻基地的一个房间。
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狂」国,诺伊勒纳尔莎。
「是,哥哥……那个教国与我们在价值观上水火不容,因此才称之为狂国。对那种连最低限度的道义都无法共有的国家,我们无法视其为可信任的友邦。联邦也是,似乎无意对该国公开知觉同步与诺赞的异能等情报。」
『可想而知……噢,对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得提醒你……』
「这我知道。我不打算让八六知道狂国这个称呼的由来。」
『很好。』扎法尔温文尔雅地笑了。
『趁着这次「休假」,希望你能帮我跟联邦的将官们多多交换情报。就如你所说的,摩天贝楼据点与电磁炮舰型有些不对劲。噢,还有,说到休假……』
王兄用轻松闲聊的口吻接着道,因此维克也一时不留神,以为是某种日常生活中的训诫或叮咛,没做心理准备就听了。
『你从盟约同盟的休假时开始──就有事瞒着我对吧?』
所以,维克完全疏于防备了。即使是他也不禁心头一惊。
他神色不变地回答了。
他敢说自己连一根头发,甚至是一根睫毛都没有抖动分毫。
「怎么可能?我绝不会对哥哥有所隐瞒。」
──「军团」正在谋划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并试图进行自我改良。
作为瑟琳提供的情报,维克只向扎法尔与父王做了这个报告。
至于令大陆全境的「军团」停止运作的方法──「以现况来说不可能实行」,只会无益地恶化周边国家对联邦的观感的情报则照样对他们保密。
扎法尔笑容依旧。
『没想到对我从没有秘密的你也终于开始有事瞒着我了。』
「……哥哥……」
『「我很高兴」──看来你跟八六他们处得不错。』
维克回望扎法尔,只见他不知怎地显得满脸喜色。
『因为孩子开始反抗父母或哥哥,选择优先保守与朋友的约定,据说是一种成长的证明……既然如此,就当作你没事瞒着我好了。』
意思是看在可爱弟弟的份上,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假如哪天战争结束了,你想不想在联邦的大学留学?这场战争害得你没办法正常上学,所以等战争结束后,我想你可以尽情享受之前没过够的学生生活。』
维克用一种只会对长兄或父亲露出的神情苦笑了……扎法尔明明说维克长大了,却又立刻想用这种方式来宠溺他。
「──只要哥哥与父王准许的话。」
等战争结束后……是吧。
说到这个,不知道辛或其他八六有什么打算?维克内心的疑问与其说是出自关心,不如说只是纯粹好奇。刚来到联合王国时的他们就算被问到大概也答不出来,但现在的他们又是如何?
再也无法上战场的赛欧呢?
结束通讯后,他关掉资讯装置的电源,然后回头看看通话期间沉默待命的「那个」。
「──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把自己弄坏,怎么都听不懂?」
「真是惭愧……」
总算能再次启动的蕾尔赫又没了一半的身体。这次不是横着断裂,而是左半身从上到下少了一半──换言之就是冷却系统还有主动力装置等部件全数毁坏,惨不忍睹。仿造少女容貌的脸孔也有部分皮肤剥落,活像是被鱼咬啄的溺死尸体。
维克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知道不可能立刻修好,叹了口气。
「反正我有事得回联邦确认,而且你也听见了,我去不了下一个派赴地点,所以是有时间没错。但你也别给我找太多麻烦。」
「殿下。后来电磁炮舰型……」
「他们重创了敌机,但让它跑了。你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也不知道诺赞活着回来了吧。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战死,哪些人捡回一命?」
「是的,正是。死神阁下……他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那么尤德乌鸦阁下呢?狼人阁下、雪女阁下、独眼公主阁下呢?……留到最后一刻的狐狸阁下呢?」
维克眨了一下眼睛。态度冷然。
他没闲到可以一一叙述这场作战的成员生死给她听,况且他也没蕾娜或辛知道得那么多,不过……
「总之,你别在诺赞与修迦、艾玛与库克米拉的面前提到利迦的名字。」
「!这表示……」
「他没死,但也不是平安无事。关于细节与其他死亡名单,我会把报告书的复本传给你,你晚点再确认吧。」
蕾尔赫沮丧地叹了气。
尽管「西琳」没有呼吸能叹气,但仍依照维克赋予的情感表现这么做。
「……这样啊。那真是……死神阁下内心想必很痛苦……」
「这次的死亡人数出乎预料地多。包括诺赞在内,每个人都苦着一张脸,真受不了。」
「这是当然……殿下这句话才是不该在死神阁下、狼人阁下、雪女阁下及狙击手阁下面前说喔。」
接着,蕾尔赫用一种胆战心惊的神色向他问道:
「……殿下,请问……可曾发生因为优先回收下官,而导致哪位人士亡故的状况……」
被这么一问,维克挑起一边眉毛。的确,身为「西琳」的蕾尔赫当然会担心了,但……
「绝不会有这种事,你别放在心上。」
让个人情感左右救援顺序的人不配领导众人。
无论是芙蕾德利嘉还是征海舰的救难人员,先不论心情问题,应该都有把蕾尔赫等「西琳」的优先顺序排到最低。其中蕾尔赫之所以得救只是凑巧而已。
「你落海的地方正好有另一个落海者,他们只是在救那个人的时候顺便把你捡起来。记得好像是雷霆战队一个叫莎奇的吧。见到他的话就道个谢吧,毕竟你还满重的。」
听说他是在被速射炮的至近弹炸飞摔落,等待救援时看到蕾尔赫连同「海鸥」一起摔了下来。
直到救难艇把莎奇救起,才终于有人发现他抢在「海鸥」下沉前勉强撬开驾驶舱,从中拖出了蕾尔赫的残骸抱在怀里。就连维克在听到报告前,都已经做好了失去蕾尔赫的心理准备……对了,说到这个。
「忘记说了,很高兴你能回来……这我倒是能称赞你。」
维克像是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窗外,又不露声色地补上了这一句。
在视野边缘,蕾尔赫浅浅地微笑。
「谢殿下。」
「……是这样的。我绝对不是想说这样不对,或是你怎么还活着之类的。我是真的、真的觉得很庆幸,但是……」
收容伤患的医院里,住院患者大房间所在的病房大楼,尽管建物本身老旧,但打扫得一尘不染。瑞图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把游移的目光转回来看眼前的病床,以及躺在上面坐不起来的人。
「尤德,真亏你能平安回来耶。」
「真的。」
尤德用他那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来看完全不会觉得平安,满身绷带与石膏的惨状点点头。
重度跌打损伤附加多达十几处的骨折,加上肋骨骨折带来外伤性气胸。即使如此,被粗略估计超过几百吨重的八○○毫米炮炮身揍飞,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堪称奇迹了。只不过他的「破坏神」就像替他牺牲般全毁就是了。
「最糟的是肋骨左右两边都断了,肺还有一边开了洞。每次呼吸都会痛,但又不能不呼吸。都想咒骂自己为什么活下来了。」
「啊,对喔,你讲话一定很难受吧?我是不是过几天再来比较好?」
「不,谢谢你来。有人在可以帮我转移注意力,而你又特别聒噪。」
「总觉得你好像在偷偷损我──」
瑞图鼓起脸颊生闷气,不过当然不是认真的。
沉默寡言的尤德今天莫名话多,大概如同本人所说想转移注意力吧。逃离呼吸这种一刻都不能停的动作带来的剧痛,以及……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不想抱怨。你能帮我转移注意力,我很高兴。」
也想逃离失去同袍的心痛。
尤德指挥的雷霆战队也伤亡惨重,战死或失踪者主要为各小队的前卫Pointman。如同西汀的布里希嘉曼战队,在下次作战之前必定会进行战队的解散与重组,而届时尤德恐怕还无法重返战线。
「……嗯。不过我想你讲话还是会痛,总之我就自己讲些事情给你听吧。例如尤德昏迷时发生的事或是防卫线的战斗……啊!对了,原生海兽!叫什么来着,记得是炮光种Muscula?等你伤都好了,再跟我说它长什么样子喔!」
「……抱歉,我那时已经快沉到海底,而且昏过去了。」
「啊,这样啊。那……诺赞队长现在应该不行,我去问王子殿下好了。不,可是殿下好像不会讲得很有趣,又好像会从别的方面讲一些有趣的感想……总觉得殿下可能会说它看起来很好吃之类的。我看还是过一阵子再问队长好了?」
「…………」
真的。
尤德心想,与其说他聒噪,不如说讲话内容天南地北,跳来跳去的。
现在──不,其实瑞图的这种个性,总是带来很大的帮助。
因为瑞图不像许多八六那样,时常散发出摆脱不掉的死亡阴影。总是一派轻松地聊起明天的事情。
因为他活着的态度就像今天没死,明天当然也会活下去……对。
尤德也活下来了。
不管是在第八十六区、大规模攻势,还是在好似登上死亡之塔的摩天贝楼据点之战。
都活下来了。
他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应该可以像个活人一样考虑自己的前途。
他想起作战前那位破兽舰的女舰长告诉他有座灯塔看得见水平线。
她笑着说希望大家下次可以来玩,就充当诱饵消失在海浪的另一头。
他想起辛说过,儿时看过原生海兽的骨骼标本。
聊起那个铁面死神,原来儿时也有过对怪兽怀抱憧憬的可爱童心,那种温馨而无关紧要的小回忆。
儿时天真不足取的梦想、在第八十六区不得不舍弃的梦想,现在都可以重拾。
「……既然这样,我也想听。」
「嗯?」瑞图微微偏头,尤德费劲地对他耸了耸肩。
「原生海兽……不,我比较想用看的。下次要亲眼见识。」
下次,纯粹只来观光。
等战争结束后……就像那位女舰长最后希望他们做的那样。
「附带一提,事实上,我听某个船员说过原生海兽有些种类味道很好。说是趁新鲜时活生生切成薄片,沾着鱼酱吃。」
「……那个能吃啊……」
「哎,毕竟它们也是生物嘛……应该吧……?」
可是会用雷射射人。
「……是生物对吧?」
「尤德你别来问我啦。」
外海的狂暴海浪声不知不觉被工程作业车辆的噪音取代,看来「海洋之星」早已抵达港口。
原本处于待机状态的系统突然开启了全像视窗,在自己的「破坏神」──「神枪」里缩成一团的可蕾娜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一看,芙蕾德利嘉就站在「神枪」的旁边。
「──干嘛?」
听到可蕾娜没打开座舱罩,只透过外部扬声器回话,芙蕾德利嘉缩了缩身子。
『……没什么,只是处理终端下船的顺序就要轮到汝了。在那之前,汝姑且吃些东西如何?整个回港的航程中,汝已经待在那里半日了喔。不吃不喝会弄坏身子,也无法消除疲劳。所以──……』
「我不吃。」
『可是……』
「就说我不吃了……才不过半天没吃东西,我没娇弱到这样就会生病。在第八十六区哪一次不是一开打就一整天,在联邦也不是没有过。不这么做就活不下来,就会死掉,这点小事早就习惯了,没……」
似乎有人站到了光学感应器的死角,未显示在全像视窗上的第三者突然出声:
『借过,小不点。』
才刚说完,座舱罩就被掀了起来──有人输入了紧急共通密码,拉起了座舱罩的外部开启杆。
可蕾娜反射性地瞪过去,只见一名跟她同样身穿铁灰色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的八六少女站在那里。是跟西汀和夏娜同为布里希嘉曼战队小队长的米卡。
「军舰上的餐厅谁吃过、谁没吃听说都有纪录。舰上的厨师一直在担心,说有个八六的小姑娘没去吃饭。」
米卡用单手把饭菜已经冷掉的托盘摆到可蕾娜眼前,她一言不发地把头扭开。
米卡气得竖起眉毛。
「还有,我看你是在装傻,船舰早已经抵达港口,重大伤患也都搬运结束,现在已经开始进行『破坏神』的卸下作业了。除了在医疗中心接受治疗的一些人之外,处理终端也在准备下船了……你懂吗?你在这里抱着膝盖闹别扭,会给很多人造成困扰。任务报告也是,你的队上两个队长级人员都负伤离队,现在是莱登在担任总队长的代理人,但你这个好手好脚的家伙却翘掉会议。」
可蕾娜看到那群熟悉的整备人员在稍远处观望两人说话。
先锋战队其他的「破坏神」大致上都清空了,她这才终于发现,那些人员是体贴地把「神枪」的卸下作业延到最后。
任务报告也是,就像米卡说的,辛受伤昏迷,由副长莱登代理职务,至于赛欧──则是在获救之后立刻送进手术室。可蕾娜不在的话,队长级人员就只剩下安琪与第四小队长两个人,可以想像一定忙碌不堪。
为了摆脱、逃避内疚的心情,可蕾娜瞪向对方。
少在这里跟她讲得跟真的一样。
「……想说什么就直说啊。才不是怕我给别人找麻烦,根本是你看我不顺眼吧──你觉得夏娜是我害死的,这才是你想说的吧!」
米卡猛地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拉向了自己。
001
「那是你想要我这样说吧。」
米卡从鼻尖只有毫厘之差的极近距离低头看着可蕾娜说道。绿色虹膜中洒落着金粒的金绿种特有眼眸,因为过度激愤而反倒显得水静无波。
「我才不会讲那种话……夏娜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上了战场。是因为夏娜选择要战斗到底。谁要让你──让你这种人擅自当成自己的包袱啊。」
什么罪恶感。
说穿了,不过就是用来沉浸其中,用来怜悯自己罢了……这种受到责备反而能让自己获得解脱的罪恶感……
她才不准。
死都不准。
「就凭你这种只因为辛生死不明、赛欧身受重伤,只为了这点状况就从作战中到现在都无法战斗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辛还活着,赛欧也没死啊!那不就还好吗!我们队上也死了夏娜。奥托也是桑娜也是哈妮也是梅吕也是,都再也回不来了!但我跟你都还活着──哪有闲工夫让你这样抱着膝盖当缩头乌龟啊!」
可蕾娜金色双眸的瞳孔收缩了。这点状况?
那不就──还好?
可蕾娜反过来抓住对方的衣襟,激烈地争辩般、惨叫般地大吼:
「才怪!哪里还好了!」
赛欧也是,自己也是──自己跟其他八六都已经……
「我们就只能战斗。我们什么家人或故乡都没有,除了战斗到底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可是如果变得再也无法战斗──明明只能战斗到底,却连这点目标都失去了的话……」
只剩下骄傲。
能维持自我的事物只剩下骄傲。
原本拥有的事物全都遭到共和国剥夺,就只剩下这么点东西。
要是连这份骄傲都……
「到时候,我们就──……!」
她想都没想过。
而如今,她不得不去想。情况逼迫她去正视,就摆在眼前。
正视连尊严都遭到剥夺是怎么一回事。
正视即使如此还是死不了──还是得活下去的状况。
从未想过将来也许有一天,他们再也当不了八六──赛欧也是,自己也是。
要是变成那样……
「怎么可能──无所谓?」
可蕾娜受不了自己这种小孩子似的软弱语气,把米卡用力撞开跑了出去。
米卡在抓住可蕾娜衣襟拉向自己的时候把餐盘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头看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结果看到芙蕾德利嘉用两只小手端着。看来是她在米卡没去留意而快要弄掉餐盘时,设法帮忙拿走了。
「……我有点讲得太过分了。」
她一点都不觉得骂可蕾娜骂得太凶,也没在反省,但关于赛欧……
──既然没死,那不就还好吗?
还好才怪。
无论是战死还是失去战斗能力,对自己跟大家来说都差不多悲惨。说不定反而比战死更糟。
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
要是连这唯一一份骄傲、唯一能维持自我的事物都失去了的话──
……的确一想到这点,或许是会让人一蹶不振。
米卡重新想想,觉得对可蕾娜或许也说得过分了点,同时说道:
「小不点,总之那个就给你吃吧。」
「免了。」
可蕾娜逃也似的从米卡面前跑走,一路跑出机库,双脚自然而然地走向一个方向。
「海洋之星」的医疗中心。辛现在应该就在那里。
她想听辛的声音,想看到他的脸。
──可蕾娜。
就像在那第八十六区令人怀念的队舍,每当可蕾娜对白猪又气又恼而陷入情绪低潮时,辛总是在她身边呼唤她的名字,默默陪着她。只要辛能用那平静稳重的声音呼唤她……
弯过最后一个转角,可蕾娜停住了脚步。
有人站在她想去的病房门口。那人有着银里透青的月白种发色与严峻的银眼、强壮的武人体魄及随军祭司的臂章。
「啊,神父大人──……」
如同一只熊转动它的脑袋,高个子神父的视线望向她。必须抬头仰望的庞然巨躯比莱登或已逝的戴亚、九条都还要高大。面对只有一般少女平均身高的可蕾娜,几乎是从正上方往下俯视。
简直就像……
──当年蔑视爸妈的尸体、姐姐与年幼的可蕾娜,讥笑他们的那些家伙一样。
「……啊……」
简直是抬头仰望。当年可蕾娜年纪尚幼,因为还小,所以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像巨人──那些家伙简直就像暴虐、杀不死、谁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神话中的巨人。
撕裂黑夜的枪口火焰与血腥味仿佛身历其境般重回脑海。
如恶鬼般哂笑的,银色……
她霎时变得面无血色。
可蕾娜一转身,当场逃走。
听完关于赛欧和尤德等重大伤患的现况报告,蕾娜再次回到「海洋之星」走在征海舰的狭窄通道上,准备巡视探望留在船上的轻伤患者。
她一进医疗中心就险些撞上跑出来的可蕾娜,急忙躲开。蕾娜疑惑地目送她那如兔子般一溜烟逃走的背影,视线转回前方,便看到默然伫立的老神父。
「抱歉。我的部下是不是有所冒犯……」
「……没有。」
看到蕾娜跑过来,神父缓缓摇头,转头对她说:
「想到那些孩子以前的遭遇,我不觉得被冒犯。对我的银发有恐惧感,或是怕我的银眼都很正常。」
意外的一番话让蕾娜眨了眨眼睛。
「您说……怕您?」
就蕾娜的印象,包括可蕾娜在内,八六们对白系种──他们所说的白猪似乎只有冷漠的侮蔑,而不曾有过害怕的反应。
「我倒觉得会害怕很正常。那些孩子被赶进第八十六区的时候,顶多不过是七八岁的幼童。那么小的孩子被成年人怒骂着拖来拖去──我想他们一定很害怕,因为他们暴露在无法对抗的压倒性暴力下,又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
「…………」
蕾娜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沉默不语。蕾娜自开战以前就在少有白系种以外居民的第一区长大,从未目睹过八六的押解过程。她只能想像到他们是如何被押解到第八十六区,但不曾有过实际感受。
「……对啊。我的个头也是──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大人低头看着的幼童,而因此触发恐惧心理。今后我得留心,不要太常低头看那几个孩子才行。」
「神父大人……」
「没事,我早就习惯孩子们怕我了。谁教我长得这么高大?……睡在里头的那只长大了的拗脾气小猫小时候刚认识我时,也怕我怕得要命呢。」
他用夸张的,一看就知道是开玩笑的动作耸了耸肩。
看到他的动作,又不禁想像到了儿时胆小的辛,蕾娜虽然有些勉强,仍回以笑容。蕾娜心怀感激,知道神父是察觉到她的惭愧才会贴心地这么做。
话说回来……
「辛……诺赞上尉在休息吗?已经睡着了?」
但从可蕾娜与她自己都还在到处走动就能知道,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有点早。
神父默默地让开,蕾娜悄悄探头往门内一看,就听见幽幽的细微鼾声。
还不到关灯时间,病房的灯是开着的,然而最里面那张病床的周围已密密地拉起了布帘……辛似乎已沉沉睡去。
「听说他明明受伤消耗了体力,却还跟其他总队长讨论了新型『军团』的追击行动。所以大概是累坏了吧。」
「…………」
身心的消耗不只是因为受伤,赛欧的事应该也对他造成了很大负担。
即使如此,他仍强撑着身体,尽到战队总队长的责任……
正因为他是这种个性,蕾娜才会来探望他……结果一如所料,他又在勉强自己了。
「军医刚刚才警告过他,要他尽量安分点。可以请你明天也好好说说他吗?」
被这么一说,蕾娜眼睛眨了好几下。她当然愿意叮咛辛,但这不是应该由代替父母照顾过他的──……
「不是该由神父大人,来叮咛他比较……」
「他这年纪已经不会乖乖听养父母的话了。况且你来讲他应该会更有效吧。」
被神父话中有话地斜看一眼,蕾娜的脸颊染上羞红。
……好吧,嗯。
莱登说过周遭旁人大多都知道了,因此神父会发现也很正常,这她明白,但还是很难为情。
看到她视线慌乱无主地到处飘移的模样……神父的眼睛倏地现出笑意。
「……我在收容所目送他离去时,他连怎么笑或怎么哭都忘了。」
蕾娜回头看去,只见神父的眼睛转向旁边的病房。她看着那半白的银发与月光色的眼瞳。
「而他现在又会笑了──可见你带来的影响一定很大。」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和她同室的安琪还没回来,隔壁房间的芙蕾德利嘉和对面的西汀好像也一样。
……与西汀同室的夏娜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门前躺着发呆的黑猫狄比注意到可蕾娜,爬了起来。它慢步走来可蕾娜身边,把头在靴子上磨蹭,「喵呜」叫了一声。
她这才微微笑了一下。
「……我回来了。」
可蕾娜把它的头乱摸一通,抱它起来。这只猫是戴亚在第八十六区捡到的。当时还只是只小猫,明明是戴亚捡回来的,到后来却最黏着辛。
与「军团」的战斗或每天的杂务结束,晚上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它总是拿辛的身边当成固定位置。跟书页玩闹打扰辛看书,却不会被他赶走。想跟猫玩的话自然就得去辛的身边,因此可蕾娜总是待在猫与辛的身边。战队长的个人房间同时也是办公室因此比较宽敞,不知不觉就成了大家的聚会场所。
「现在大家……几乎都不会那样了。」
她漫不经心地对狄比这么说。黑猫抬起头来,用全然异于人类的透明眼眸看着她。
机动打击群在基地的办公室或起居室从未变成聚会场所,而是餐厅、附设的咖啡厅或交谊厅、娱乐室变成了处理终端们的聚会处。每个地方都比以前那小小的战队长室更宽敞,所以能让更多人聚在一起。
纵使每个战队会慢慢找到自己的固定位置,但并不是只有同个战队的同袍待在同一个空间。想要像当年、像小猫那样过去撒娇会被太多人看到,她会害羞。
再说虽然辛大多都跟可蕾娜他们一起待在俨然成了先锋战队指定座位的娱乐室深处的沙发上,却也变得经常往基地的自习室跑。
曾几何时,莱登和安琪也是。还有好几名同属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也是。
「……我知道啦。我只要跟着一起去就行了。」
如果觉得寂寞,如果感到自己被排挤,只要跟去就行了。如果连仅有的骄傲都快要丧失,那就更应该立刻过去代表了战场之外的那个房间。
辛、莱登或是安琪都没有具体想出离开战场后想做什么。都还只是漠然地,开始为了将来的某种目标做准备。其实关于自己的将来,就算再晚一点决定也不要紧。这她也明白。
可是她还是会怕。
可蕾娜每次想去自习室就会吓得裹足不前。她很怕去意识到战场之外的未来,不愿去思考。
或许不只是她,至今依然跟她一样执着于战场,固执地拒绝战场之外的未来的许多八六也有着此种共通的情感。
往外踏出一步,也许脚下根本没有地面。
未来从不曾有过保障。自己与其他人是今天就有可能死去之人。是明天可能已经丧命之人。在绝命战场上长年得不到像样的支援,这种近似死心的观念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离开他们的内心。
她无法相信──只要想得到,就能迎接幸福的明天。
「咪呜。」黑猫叫了一声,可蕾娜把脸埋进抱在怀里的绒毛之中。
†
到了任务结束撤离船团国群的那天,机动打击群的处理终端们心情仍没有好转。
当初受派至船团国群的作战目标已经达成了。即使让电磁炮舰型逃走了,但那是意料之外的状况。所以能把它赶跑已经是大功一件,照理来讲应是如此。
大海仿佛对远去的暴风雨或战争风暴一无所知,海鸟今天依然悠哉地互相鸣叫,「海洋之星」在这片海上有如幽灵船般悄悄停泊。
远远看去像是没受到多大损害,不过据说与船舰航行相关的机械受到了致命性损伤。船团国群在这十年来的战乱耗尽资源,加上原本就是国力与技术水准偏低的小国,他们说已经无力修复了。
结束隐密的出海,结束最后的作战,已经不再有必要向「军团」隐瞒作为据点的港口位置。所以船身就这么暴露在海上。
征海舰的「前」船员、征海舰队的极少数幸存者及城里的人们都像灯火熄灭了一样。
出征前的祭典喧嚣像一场幻觉,就像心中的火灭了那般。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国名之类的问题?毕竟已经不是船团国了嘛。」
「不要这样说啦……很恶劣耶。」
「可是啊,假如万一……」
万一自己与其他人也遇到同样的状况要怎么办?
这些少年兵不禁想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当成事不关己。
过去,他们曾一度遭到剥夺。在第八十六区成立时,他们以强制收容的形式失去了自我。
既然这样,谁也无法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次上演。
无论是好不容易才抓住的重要事物,还是今后有可能获得的重要事物──都不是剥夺者会关心的事,所以无法保证不会再次遭到剥夺。
谁也无法保证。
辛早在第八十六区时就经常在战斗中乱来,屡次负伤;因此作为副长跟他长年来往的莱登也早已习惯代理他的文书工作。
习惯是习惯了,但不同于把他们当零件因此万事敷衍应付的第八十六区,他们在联邦是正规军人。每一份文书处理起来都马虎不得。看到实务都已经由参谋们处理却还堆积如山的移交用检查表,莱登吃不消地看向旁边。
「喂,赛欧,不好意思帮我个……」
结果目光对上的是似乎刚好待在那里的安琪。
莱登克制住想咂舌的冲动,仰头往上看。他忘了,那家伙现在不在这里。
在视线的前方,安琪露出微笑。
看着她双眸中的些微阴霾,莱登觉得她在硬撑。
「我来帮你,莱登。」
「抱歉。」
「不会。」
安琪很快地伸手过来,拿走了一半检查表。她那天蓝色的双眸把第一章浏览一遍后,就再也没留下半点笑意了。
「……真的受不了。比想像中更难熬。」
自己与安琪都是,不见人影的可蕾娜也是……当然辛也是。
同袍的死在第八十六区是家常便饭,这点来到联邦后依然不变。
捡回一命但再也无法战斗……就连莱登等人这次也是第一次经验,对这种痛楚和难过肯定就跟面对同袍的死一样,永远无法习惯。
在视野的边缘,他看到安琪咬着嘴唇。
葛蕾蒂等女性军人推荐这是一种修养,更是一种乐趣,于是机动打击群的很多年轻女生都开始化妆了。如今莱登也已经看习惯了她那涂上淡淡口红的珍珠粉红色的双唇。
「是呀,曾几何时我们都开始以为……我们五个人一个都不会少。」
可蕾娜在作战前想都没想过要去看海,作战结束后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海边。
回国日期在即,海边一个同袍都没有。作战结束后的隔天,一些志愿的处理终端、征海舰的船员与城里的人们都各自来到这海边献过花。
来到这战死者们,以及赛欧的一只手臂仍淹没在某处的海滨。
「──可蕾娜。」
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发现是辛。
「在最后一刻终于得到探病许可了,所以我现在要去探望赛欧……你也是,还好吗?」
她急忙点头。
「呃,嗯!我已经没事了!」
她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的开朗声音。
辛大概也察觉出她在强装镇定了吧。看到他的血红双眸忧虑地歪扭,可蕾娜抢在他之前继续说:
「那个,可以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吗?……我那时候完全没帮上忙。」
那时她变得动弹不得,扣不了扳机。无论是在对付高机动型Phoenix,还是紧接着来临的电磁炮舰型的时候。
明明自己的职责与存在意义就是成为同袍的力量。
「要是我那时候能振作一点,赛欧就……」
「可蕾娜。」
平静的声调打断了她。
一看,辛露出了隐约忍受痛楚的神情。
「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夏娜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夏娜上了战场。
嗯。
「……嗯。可是,我没好好尽到责任也是事实。」
都怪自己没完成职责,赛欧才会……夏娜才会……──辛也是。
要是自己能振作一点,情况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应该不会。
因为……如果跟那无关的话……
那就表示自己救不了任何人──什么都办不到,那……
她不要那样。想到这里,自己的思维令她浑身发冷。如果自己无能为力,如果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
一旦自己变成那样,她就──再也无法陪在眼前的他身边了。
「下次,我会振作点的。我会好好战斗,不会再失败了,所以……」
「──可蕾娜。」
「不要抛下我。」
在船团国群的国军医院,辛走在阳光隔着窗帘画出淡淡条纹的木片拼花走廊上,脑中始终无法忘记可蕾娜的话语与表情。
──要是我那时候能振作一点,赛欧就……
──我没好好尽到责任也是事实。
用那种强装镇定、泫然欲泣,像是小孩被人抛弃般的神情。
辛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假如自己与高机动型交战时没有坠楼,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况且如果要追究「责任」,那得由身为战队长的自己来承担才行。蕾娜或以实玛利大概会说那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的失策,但辛无法苟同。
然而感性呐喊着那是自己的「罪责」的同时,理性却也明白并非如此。
无论自己有没有坠海,恐怕结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送葬者」也一样对电磁炮舰型束手无策。顶多只能少花点时间抓出控制中枢的位置,还是需要由「海洋之星」接近并一齐发射主炮才能击沉它。因此磁轨炮势必得排除,换言之,甲板上的战斗无可避免。
更重要的是就连辛也没料到电磁炮舰型最后的射击,竟然用流体金属重建了炮身。为了让敌机无法攻击到「海洋之星」,还是得由某人挡在炮线上。
只不过是可能由自己来代替那个位子罢了。认为换成自己就能够颠覆战况──是一种自大与傲慢。
辛来到别人告诉他的病房门口,看到有人倚着目前关着的房门等候。在海风中褪色的金发与船团国群的碧蓝军服。是以实玛利。
「嗨。」
以实玛利对辛举起一手,辛以眼神致意。以实玛利用视线指出背后的门。
「包括小子在内,机动打击群的伤患在伤势痊愈到能运送的程度之前,由船团国群负责照顾……我跟他虽然不是兄弟,但我有经验,可以听他诉诉苦。」
「好的……拜托你了。」
辛诚恳地低头致谢。可以感觉到以实玛利深深点了个头。
等碧蓝军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后,辛打开了病房的门。
海风从开了条缝的窗户吹进单人房,赛欧坐在床边往外看。
可能是听到开门的摩擦声了,他把眼睛转了过来。有些茫然若失的翡翠双眸聚焦在辛身上后,眨了眨眼。
「辛……你已经可以外出走动了?」
「应该是我来问你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吧……我没事,最起码已经恢复到能走动了。」
「是喔,那就好。」
赛欧自己明明还是不准出院的重大伤患,却放松肩膀呼一口气。
他似乎看出了辛想反问「你呢?」却又问不出口的心情,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我这边听说也还好,不用担心感染症之类的问题。」
茫然若失而带点虚无的翡翠双眸透出无所关注、毫无感慨的眼神。
「说是断口还满平整的,所以愈合得很顺利,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该怎么说呢?感觉很怪。坐着的时候也是,试着站站看会更难取得平衡感。明明……」
他用目光指出包着绷带,从手肘与手腕中间断开消失的左臂,虚脱般地苦笑。
「只是少掉了前面一点,竟然就这样。」
「…………」
「听说手臂其实是很重的。只不过是因为平常都接在身上所以没去注意,但怎么说还是几十公斤重的人体的一部分,所以是很有重量的。」
翡翠双眸就这么注视着失落的左手原有的位置。
「很久以前,在我还没在第八十六区遇见辛之前,我一个战队的同袍被炸飞了一只手,是我去捡回来的。既然实际捡过,我应该很清楚……却忘记了。」
忘记了视为理所当然、应该存在的重量。
也或者其实,是忘记了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虚幻易逝。
手──战斗到底的骄傲不过就是如此。
「……那个同袍啊,就那样死掉了。无法再上战场的人不准接受治疗,所以流血不止,就那样死掉了。」
第八十六区的医疗,不过就是提供给非人八六的这点应付性措施罢了。
接受治疗后能够立刻重返战线的伤势会得到医护,但无法重返战线,或是需要暂时静养的伤势,纵然是接受适当治疗后可能捡回一命的伤势也会被放着等死。因为共和国不乐意把饲料浪费在无法战斗的家畜身上。
「我再也无法战斗了。」
赛欧注视着跟那个死在第八十六区、辛所不认识的战友相同的伤口,如此说道。
在第八十六区确定会被放着等死的伤势。
看着在第八十六区之外,理所当然地能接受治疗的伤势。
「可是,我不用等死。就像这样,我得到了帮助,也不会有人叫我自己想办法……感觉到了现在,我才终于实际感受到──这里真的不是第八十六区,我是真的走出了那个战场。」
走出从军五年后必定得死,无论如何期望都没有未来可言,他们注定迎接的葬身之地。
走出别人规定服完兵役之后必定得死,而他们八六也就死心接受了的命运。
「再来只要我不让自己受困其中就行了。」
只要放手──抛开以前认为是他们命中注定,放在心里的伤痛就好。
「……我没事,因为我还活着。我活下来了,所以我一定会找到幸福。否则我就没脸见到队长,以及先走一步的那些家伙了。」
「那样──」
「我明白,那样就变成诅咒了。可是,因为我现在也只能依赖这一件事了。」
战斗到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是八六的骄傲。是唯一的自我认同Identity。
然而如今,他已失去了这份骄傲,以及仅有的自我认同。
「虽然如果被它束缚就真的成了诅咒,但在像你一样找到了某人,或某种事物之前,这应该就跟『许愿』没两样吧。这点小事队长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况且,队长遇到现在这种状况应该会祝我获得幸福才对。」
「──赛欧。」
辛忍不住开口了。
他或许应该保持沉默听赛欧说……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你不用硬撑……不要假装自己很好。」
被他这样说,赛欧哭笑不得地弯起双眸。
虽然他知道,辛就是「为此」而来的。
「嗯。可是还是让我耍耍帅吧。至今我已经依赖你太久了,别再让我……」
继续依赖你。
不要纵容我依赖你。
「……对不起。一直以来,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包袱。还把你叫做我们的死神。」
把共同奋战的全体战友,那些先走一步的人的名字与心灵扛在身上,带往自己的生命终点。
那对赛欧和一路与辛共同奋战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救赎;但那对于被他们所有人仰赖依靠的辛来说……究竟会是多大的重担?
「对不起。对于至今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却又改变了想法,闭口不语。
他本来想说:「那没什么。」
但根本不可能没什么。
「也是……的确很沉重。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很沉重。」
受到他们依靠──他们托付给辛的心意很沉重。
「因为很沉重,所以我后来觉得不能轻易送命,把这一切撇下不管。正因为被这么多人依靠,我才能撑下去……我也一样,受到了你们的支撑。只要想到我好歹也能为大家做一点事,心里就轻松多了。」
受人依靠成了一种支撑。
辛认为自己成为他人的救赎,这件事也救了自己。
这份关系不可能无足轻重。所有人都很沉重──是因为他们都很重要。
「…………这样啊。」
赛欧像是细细玩味这个答案般沉思片刻,然后点了头。一次又一次──深深地。
「这样啊。原来我们那样做也帮上了你的忙。那么……」
赛欧抬起头来了。他那翠绿眼瞳依然像是缺乏依靠,仿徨无助,但也变得稍微爽快、明朗了一些。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陪了吧?」
「不能说不需要,但是还好,我可以的。」
「我也是,现在还可以……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其实我也松了口气。因为不用把我们的骄傲变成一种诅咒。」
不用把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骄傲,变成只能选择战斗到迎接死亡未来的诅咒。
不用把队长的祝福当成诅咒看待,迎接战场捐躯的死法。
「总之,我会努力看看的……好让我有一天真的觉得不行时,能开口向你求助。」
不再像以往那样单方面地一味依赖,下次会是对等的关系。
「因为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也能够在你遇到困境时主动开口,成为你的依靠。」
走出国军医院,辛明明知道自己身为总队长必须指挥队员做回国准备,一回神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基地大厅,站在原生海兽安闲游弋的骨骼标本前面。
儿时初次看到的那一天,觉得它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巨龙骷髅,后来过了十年以上的岁月,如今再次仰望,仍然觉得这巨大的白骨有如一头巨龙。
就连如今知道,它比起那大海中的霸王实在小如婴儿,这种想法依然不变。
──没有我陪,你也可以吧?
「……很难说。」
他在赛欧面前说自己没问题,不过坦白讲,他没有自信。
他无法对赛欧讲出那种丧气话所以没说,但他其实没有自信。
因为他切身体会到了。
自己无能为力。
对于赛欧最后面临的结局,战斗到底被迫面临的丧失,辛什么忙都帮不上。连能对他说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给不了任何帮助。
自己没有能够颠覆状况的力量。
现在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俯视他的巨龙白骨理所当然地保持沉默。他不禁叹了口气,转身想回去,看到蕾娜就站在那里。
辛不免吃了一惊,眨了眨眼。
「……你怎么来了?」
「还问我呢……辛你一直都没回来,我觉得担心于是过来看看。」
蕾娜苦笑着走过来,同样带着强装开朗的表情。
蕾娜与赛欧的交情并不浅。岂止如此,她与赛欧的冲突还造就了日后那段只有声音,但双方确实有了某些契合的几个月,因此带来那份缘分的他脱队,肯定也让蕾娜相当不好受。
「赛欧他怎么样了……」
「假装自己没事……说他很好,不希望我纵容他。」
辛去见他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想让他拿自己出气,对他发泄理不出头绪,靠自己扛不下来的情绪,然而──他却叫辛不要让他这么做。
「这样啊……」
蕾娜站到与辛并肩的位置。白银的双眸随着辛的视线仰望白骨标本。
「真的……很难熬呢。」
这话没有明示出对象。对两边都适用。
无论是对赛欧不幸背负的丧失,或是辛帮不上忙的无力感。
「──是啊。」
可能因为身旁有了个比自己更低的体温的关系,辛终于能坦率地点头了。
一点了头,就忍不下去了。
「我本来以为我有帮上他们的忙。」
被他们称为我们的死神,受到他们的仰慕……
「我本来以为我至少有守住他们的内心。可是,一旦发生了这次这种状况,我又帮不上忙了。连一句能对他说的话都想不到。我究竟该为那家伙做些什么才好……」
怎么想都想不到。
「……对不起。越讲越像是窝囊的丧气话。」
「不会……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蕾娜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回望她的血红眼眸,那双略显脆弱摇曳的眼眸。好用沉默表示肯定,告诉他这样没什么不好。
辛自己应该也明白,他无法拯救每一个人,无法背负每一份责任。
赛欧的选择与结果都只属于赛欧一个人。谁都无法代替他承担,也不该认为自己可以。
辛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如此,辛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对于发生这种事情而感到哀痛的心情也没有错。
将心比心地感受对方的痛苦,由于无能为力而受到打击──也是因为赛欧对辛而言是很重要的人,这种心情绝不可能是个错误。
所以他因而表露出的情感一点也不窝囊。
「你可以依赖我。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依靠我。如果哀伤到无法独自背负,请让我为你分担。我会支持你,会与你一起背负。当你难受、哀伤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守护你的。」
辛是个温柔的人。是能够为了他人的不幸哀伤的人。可是──他会因温柔而过分磨损自我,损耗到最后承受不住,也许会因此崩溃。
「辛。今后你觉得难受的时候,我会陪着你。我一定会陪着你。」
绝不会抛下你离去。
我不会让你伤心。只有我,绝不会成为你的伤痛。
「我也──喜欢你。」
「我想和你一起活着。想再和你一起看海,欣赏你说想带我去看的海。」
去看那据说静谧蕴含着蓝光的──北方的无情大海。
去看那据说有眩目光芒飞降的──南方的夏天海洋。
去看革命祭的烟火。去看蕾娜还没经验过的联邦的秋冬。欣赏联合王国邀他们去看的极光。去看盟约同盟极力推荐的绝景。去看「军团」支配区域另一头的,她还没见过的异国城市。去看在第八十六区,必然再次绽放的百花。
去看在战场的另一头,你说想带我去看,希望能与我一起欣赏的事物。
「我想与你一同欣赏前所未见的事物。想看到你看着那些事物露出的笑容。想与你分享心情,同甘共苦。如果可以──希望永远如此。」
包括你现在背负的痛楚,以及你依然藏在心底的脖子伤疤的由来。总有一天。
蕾娜用双手抚触般滑过他颈上的伤痕,踮起脚尖与他嘴唇相叠。
即使阻挡他人视线般藏在衣襟里的伤痕被触及,辛却没有拒绝。反而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物品般将手臂绕到她的肩膀与腰际,将她轻拥入怀。
紧咬到破裂的嘴唇尝起来有鲜血的淡淡气味与滋味。
她觉得那是眼泪的滋味。
是不在我面前流下,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流下的眼泪滋味。
仿佛拭泪般,她再次吻了他。
据说在神的面前接吻代表誓言,王的亲吻会引发奇迹。
在统领战场的死神面前接吻,作为誓言。
由鲜血女王献吻,引发奇迹。
「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跨越这场战争。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求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们并肩奋战到底吧。」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不期盼那种附有期限的幸福。在这死亡如路边碎石般俯拾即是的战场,那样柔弱的心愿瞬息之后便会支离破碎。
纵然是死亡,也休想拆散我们。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绝不会抛下你离去。」
这种心愿在这绝命战场之中,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无法保证一定能实现,而既然要求双方履行约定,这就成了誓言。
「所以你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
今后无论有着何种战祸等着我们,你都必须死里逃生。
「一定要──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