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谁都无法阻止满阳的「法里恩」往后退,或是责怪她。
在那个瞬间,所有「破坏神」都明确地暂停了战斗。
「女武神」具有资讯链功能。即使处于电磁干扰下,维持近距离集结一处的同个大队的所属机,以及与他们相邻而战的瑞图大队的「女武神」,都能分享到「法里恩」捕捉到的那段影像。
遭「法里恩」击毁的「勒能•楚」当中,有个小女孩的尸体。他们将「勒能•楚」当成是掩护圣教国主力机甲的子机群,加上机体极小使所有人都将它认定成了无人机,但那应该是驾驶员没错。
一半断裂脱落的头上勉强能看到淡金色的两条发辫,让他们知道那是个女孩。否则从这具遗体遭到严重破坏的影像,连是不是人类都看不出来。
他们对这种凄惨画面并不陌生。
八六驾驶无异于棺材的「破坏神」与「军团」长期对峙,因此早就看过同袍被战车炮、重机枪或反战车飞弹撕裂、撞烂且烧焦的遗体。看到都烦了。
所以他们当场僵住并不是因为遗体死相凄惨。
而是因为那凄惨的遗体,而且是──仿佛过去的他们自己,以驾驶员而言太过年幼的孩童尸体……
是由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这才是八六们颤栗僵硬的原因。
那段影像透过隔着电磁干扰仍然勉强维持通讯状态的资讯链,也传给了「华纳女神」。
「天啊──……」
过分的行径令蕾娜无言以对。她实在无法置信。
正因为共和国对八六做过同样的事,才让她更无法相信。
看似是无人机的机甲兵器,其实坐了人──坐了小孩。
她不是都没有起疑过。
就蕾娜所知,除了如今已然灭亡的齐亚德帝国外,没有一个国家成功开发出完全自律无人战斗机。就连开发了「军团」的基础人工智慧「玛丽安娜模型」的联合王国,主力都是人类驾驶的「神驹」。技术水准劣于两国的圣教国,想也知道不可能在这十一年间开发出能进行自律战斗的无人机。
然而总高度只有一百二十公分左右──连芙蕾德利嘉的娇小个头都不到的「勒能•楚」实在太小。她以为里面不可能会有驾驶员。
然而──如果是十岁出头的芙蕾德利嘉,或是大约十岁左右的思文雅这个年纪……甚至是比她们更小的孩子──……
「……!」
就是为此才会赶制出那种机甲。才会开发出──小型的「勒能•楚」。
「你们是从一开始就想用小孩子当驾驶员,才故意把机体做小的吧……!因为这样才能减少迎风面积和装甲材料!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把人……而且还是孩子!当成无人机的零件……!」
面对这番谴责,赫璐娜恬淡地耸了耸肩。
「真要说的话,我们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过『勒能•楚』是无人机。辩称八六是无人机零件的共和国军人没资格批评我们。」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把小孩子放进机甲──!』
「这也是无可奈何……圣教国早就没剩下几名成年军人了。」
除了跟随她的军团幕僚们……指挥师团、联队或大队的指挥官们……以及仅剩寥寥几名的正规机甲──机甲五式「法•马拉斯」的驾驶员们……
其他人都……
「因为我国的兵士──神戟忒沙特,在这十一年的战事中已经死伤殆尽了。」
芙蕾德利嘉像是自己才是最不愉快的人那般,皱起小巧可爱的鼻头说了。她在「黑天鹅」脚部几个窄小操纵室的其中之一里面。
「──因为汝等没问,余也就没提了,芙拉蒂蕾娜以及八六们,还有班诺德等战斗属地兵也是。因为汝等听了这事,心情绝对不会愉快。」
柴夏让骨螺紫的双眸蒙上厌恶的阴影,轻轻地摇头。她驾驶着「阿尔科诺斯特」潜藏于废弃都市被弃置的宗教设施尖塔,待在受到轻薄装甲保护的驾驶舱里。
「是的,维克特殿下也吩咐过我除非有必要,否则别把这件事告诉各位……说到底,正是因为双方如此『迥然不同』,我国才会无法派遣殿下前来这个国家。」
「诺伊勒圣教以流血为禁忌。他们将对人刀剑相向、使人流血视为永远无法祛除的污秽。不仅是圣教徒燮克哈、金系种与圣教国人,异教徒、异民族与外国人等所有人都是。面对攻击圣教国的所有刀剑,圣教徒都不能拿起刀剑对抗。」
「但是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军队来保护国民。起初他们似乎是从极西诸国雇用士兵,但外国士兵就是外国士兵,总会优先重视母国的意愿而非圣教国,不值得信赖。」
「他们必须以奉圣教国为祖国的百姓来组成军队。然而,诺伊勒圣教是国教。既然是全民都该信奉的宗教,以圣教国为祖国的百姓无一能被赦免流血之罪。而他们解决此种矛盾的手段就是──『捍卫圣教的士兵,不是百姓』。将他们解释成圣教信奉的地之姬神派给圣教徒、有生命的活动剑戟。」
因此,才有神戟之名。
他们是神之武具,不是人类。所以即使在圣教国出生也不用信奉圣教。
由于非圣教徒,纵使对侵略者刀剑相向也不会玷污圣教。
「因为他们用这种做法宣称自己是不用战争与流血玷污百姓双手、洁净的神之国度──所以我们联合王国及过去的帝国才会称圣教国为狂国。」
「对以尚武为傲、以战士身分为荣的齐亚德帝国与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等诸王国而言,将战事视为至高罪恶的圣教教义想必一定格外难以接受吧。即使是揭橥民主制度,以国防为国民义务与爱国证明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想必也觉得我国这种不把军兵视为荣耀国民之一的做法很不正常吧。」
狂国诺伊勒纳尔莎。赫璐娜只从别人口中听过自己的国家被人这么称呼。
自赫璐娜懂事以来,极西诸国以外的外国就受到「军团」大军与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隔绝在外,因此外国的价值观对她来说才叫异常。
「但是出生在圣教国的人……都不觉得这种法律有什么奇怪。圣教国的民众,营生、婚姻与一辈子都取决于出生的家庭。与生俱来的命运决定一个人的一切。那么出生于神戟工房的孩子成为姬神的剑戟也合情合理。」
圣教国之所以采用血统与职务密不可分的制度,正是因为这样容易生出符合职业资质的孩子。为了维持军队的精悍强大而召集具备军人资质之人,且为了供应一定数量以补充人员损耗,让众多女性神戟担任「剑匠」在「工房」服务;但除此之外,教徒的家庭与神戟工房并无不同之处。甚至可以说……
「我们可不像共和国对八六下的定义,将神戟当成人型家畜。虽然神戟非人,却是神使。每天生活中会受到礼遇,加上成为军官可能必须参与国际间的外交工作,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也比教徒多。若是神戟心有不满,没有武力的圣教国民众早就在军事政变中灭亡了……没有人表示不满。这数百年来,一向如此。」
圣教国本来就没有职业选择的自由,连这种概念都很薄弱。
国民与神戟之间无实质上的差异,因此无论看在外国眼里有多奇异,神戟们从未有过不满。
尽管那终究只是他们接受教育灌输的结果──教育终究只是洗脑的另一种说法,只是程度大小不同罢了。
从未有过不满。
就连以现况来说,长达十年的「军团」战争让成年神戟几乎全数死亡,就连预备的老神戟都全数捐躯,终于迫使他们只能让还在接受教育训练的年少神戟上战场,仍然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这个教义──被推翻为止。」
赫璐娜的发言如今已经变得气焰高涨,对第三军团的神戟而言正可说是控诉。特别是对于比她年长的管制官、参谋们及驾驭「法•马拉斯」的驾驶员们来说。
相当于基层士兵的大多数「勒能•楚」驾驶员年纪都未满十岁,但负责指挥他们的上述人员,也都是顶多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
二十岁以上的人,如今在军中已经寥寥可数。其他人都死了。人员就在与「军团」拖延了十一年仍无法结束的激战中,慢慢磨损消耗殆尽。
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们这是命运。
受到的教育要他们守护纯洁的神之子民,要他们服从身为将领的圣者,而他们向来也都是这样过活。别人告诉他们「那是你们与生俱来的命运」,他们也就不敢有违,恭谨地从命。因为是命运,所以愿意跟随孤身率领他们的年幼圣女。
然而,这些教义……
『去年的大规模攻势造成神戟真的只剩下幼儿幸存──圣教国灭亡在即,圣者召开会议研讨对策,竟然决定舍弃教义。决定从至今按照教规无法战斗的──圣教徒当中进行征兵。』
竟然被圣教国自己亲手──推翻了。
赫璐娜以怒火中烧的眼神,用酷烈疯狂、恒星般的黄金双眸说道。不知不觉间往空中横着一扫的右臂,令手中指挥杖的玻璃铃铛与丝绸衣袖暴躁地作响。
「分明拿神戟的命运当借口逼着他们战斗到近乎全军覆没,等轮到自己人头落地时却不愿为命运殉死,说推翻就推翻。分明拿姬神安排的天命当借口,夺走我们在战场上生存以外的一切,现在竟连这个命运都敢轻易推翻践踏!」
命运,让赫璐娜的一切遭到剥夺。
命运让神戟们数百年来,只有他们被血玷污,毙命于敌人的刀剑之下。
只剩下在战场上生存的唯一命运。照理来说,命运应该要沉重到即使所有的一切遭受剥夺,都会被说成理所当然才对。
圣教国却推翻了这个命运。将它贬低为毫无价值,可以配合需要推翻的轻贱事物。
那些人贪生怕死,竟然再一次「剥削」了赫璐娜他们。
「不可原谅,怎能纵容这种事发生?为了战争,为了在战争中效力而长年遭人剥削的我们,就只剩下战斗到底的命运了。这个命运是我们仅有的一切,要是再被贬低、剥夺,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
所以,与其被人夺走……
「什么圣教国,索性灭亡算了。索性全部都失去算了。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我就要你们没命。战争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最好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失去他人的援手,失去信仰心。最好全部都失去。
所有人都是,对……
「这次换我们──从所有人手中,夺走一切。」
这是为了守住即将被人剥夺,唯一仅剩的战士职责自我认同……
变得只能为了打仗而活的他们,为了跟把他们塑造成那种存在却又背叛他们的祖国同归于尽──而进行的大型集体自杀。
镜子破了。可蕾娜浑身战栗。
「……我没有……」
战斗到底的骄傲。其他事物全数遭到剥夺的八六,仅剩的骄傲。
完全一样。他们都遭到剥夺而只剩下战场,都只有活在战场上的骄傲成了定义自己的自我认同;也同样地除了骄傲以外,终究什么都无法期望。
──也心生过战争最好永远不要结束,这种阴暗的愿望。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
「我没有希望什么都……大家都死掉最好什么的……」
她并不希望那样──那么可怕的事,她想都没想过!
可是,也许她期望过。也许她也曾有过那种期望。
一心固执于活在战场上的骄傲,把其他所有的一切统统舍弃的结果──就是那个年幼圣女的妄执。
除了战场之外,真的什么期望都不曾有过的自己就跟赫璐娜一样。
这种可能性让可蕾娜感到惊骇。她已有所自觉,知道自己的罪业可能会希望未来永远不要来临,甚至不惜吞噬掉珍爱之人的未来,所以她已经无法矢口否认了。
「……不对……」
她拼命摇头。不对。她并不希望变成那样。就算曾经不慎有过那种期望,至少现在的自己并不期望毁灭。
不想有那种期望。
「我们……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不是不同情你,但这跟你现在的行为有什么关系?」
吉尔维斯带着叹息,岔进赫璐娜与蕾娜的对话。任性妄为到他都听不下去了。要不是赫璐娜年纪还小,连同情她都办不到。
的确,她是个心灵受创的可怜孩子。可是大声喊出这份伤痛,当成免死金牌一样滥用,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老实说,这些都不关我们联邦军的事。要吵你们圣教国人自己去吵就好。就像你刚才自己说的一样,大可以率领神戟发动军事政变。」
圣教国的战力已经匮乏到连孩子都得上战场,被一个军团造反,圣教国恐怕就抵御不了「军团」了。或者不用特地造反,对「军团」直接放行也就够了。
连这些都不做……
「为什么要把我们联邦军──而且竟然是跟你们境遇相似的八六卷进来?你口口声声说要八六接受政治庇护,讲得好像是圣教国背叛我们又是怎么回事?」
赫璐娜微微偏头。记得这位应该是……钧特少校?义勇联队蚁狮的指挥官……都当上指挥官了,脑筋怎么这么迟钝?
「我不是说过,是『所有人』、『所有的一切』吗?」
是所有的一切──她并不是只要了他们的命就满意了。
「为了不希望失去战争这种荒唐的任性想法,就想拖着祖国和民众一起死,谁都不会为了这么愚蠢的我们哭泣,但是──如果死的是大家向来同情、可怜的八六,所有人都会献上珍珠般的眼泪,不是吗?」
如同她听说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悲剧传到国外时众人的反应。
如同强迫八六落入悲剧的共和国,弄得满身不知何时能洗刷干净的污名。
「人人同情的一群厄运少年,出于善意去援救圣教国却惨遭背叛,抵抗到最后凄惨地全军覆没。岂不是一出令观众看完心情恶劣透顶,也因为如此才能尽情流泪、义愤填膺,毫无顾忌地指责邪恶圣教国,乐趣无穷的理想悲剧?」
『原来是为了贬低圣教国的名声啊……』
「是的。然后……」
圣教国最好遭到蔑视──最好失去名誉与颜面。
最好因为背叛行为遭受谴责──最好失去信用与信赖。
最好失去获救的机会──然后被「军团」吞噬殆尽算了。
然后,最好能引起对背叛的恐惧──让「联邦」对他人失去信心。
「若联邦的民众针对少年兵的可怜牺牲谴责军方或政府,若使联邦政府害怕遭到更多背叛而不敢随意行使正义──无法自己保护自己的其他国家,就会跟着一一灭亡。」
用一种但愿如此的语气,赫璐娜说道。仿佛作一个美梦般。
像个少女期盼着美丽的明天,诉说自己的梦想。
「这样一来,说不定到了最后──全人类就会灭亡。」
经过一段令人无言的沉默后,吉尔维斯叹一口气。
『──真是蒙昧无知,也可以说幼稚。』
「好吧,反正已经被蕾娜看穿了,晚点只要有人检查通讯纪录什么的,而且愿意采信的话,圣教国的污名或许能得到洗雪吧。」
她是故意讲得让联邦的「女武神」或「破坏之杖」能够记录下来,不料似乎适得其反。
为了让联邦在确认纪录之际,仍觉得是圣教国想得到战力而背叛,她讲了些煞有其事的话,也没动手杀害如果只是想扩大牺牲大可以立刻杀掉的蕾娜或管制员们,没想到……
「反正只要能造成牺牲就都差不多了……等到八六死了许多人,圣教国在受到联邦谴责时就算拿出这份通讯纪录,也只能祈祷联邦愿意采信这份内容了。只是我猜……」
「呵呵。」赫璐娜笑了笑。
「听起来应该只会像是死不认错的借口吧。」
赫璐娜的愿望只能用幼稚来形容,因此蕾娜嗤之以鼻。就像一个冷酷无情、手持利剑的断罪女神。
「赫璐娜。但你说的这些──前提是在派遣旅团覆没后,联邦才听到你的说法,对吧?」
赫璐娜的声音因疑虑而摇摆不定。
『……这个战场的无线电应该被电磁干扰封锁了……』
「对,但是在四面受到这种包围的共和国……」
似乎看见了「整个状况」的芙蕾德利嘉说话了。她的异能能一窥曾经与她谈过话之人的过去与现在。而她也运用这种异能,一直看着第二军团进军的状况。
『似乎是传达到了喔,芙拉蒂蕾娜──盼望已久的骑兵队来了。』
声音传遍了战场。
不是透过依然受到干扰的无线电,而是扬声器发出的声音。可能是灰尘刮伤了内部机件,严重破音且充满杂音──但带有水琴窟歌唱般的细微波动。
『这是第二机甲军团羿•塔法卡,军团长托图卡圣一将。』
是理应仍在遥远他方的圣教国军,第二军团本队传来的……透过侦察部队携带的心理战用大输出扬声器进行的广播。
『「联邦的声明」,我方已确实领受。谨向您的机智与善意表达深厚的谢意,机动打击群的睿智女王。』
赫璐娜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联邦为何能这么快就做出反应!』
因为赫璐娜让人妨碍的「只是无线电通讯」罢了。
联邦未曾将「这项技术」告知过圣教国。由于上级要求他们不可告诉对方,因此蕾娜也认为圣教国有它必须高度提防的问题,于是就连对之前相处得那么融洽的赫璐娜,她也没提及这项技术。辛的异能与「西琳」的事情也同样被要求保密,身为王子的维克没被派遣,由柴夏代理他的职责,而瑟琳可以带进船团国群却不能带进圣教国,都足以让她对该国的将领提高戒心。
蕾娜知道赫璐娜与神戟们全都本性善良,也都是带着敬意及好意与她相处──但她是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官,是机动打击群的鲜血女王。
蕾娜必须保护既是她的战友,也是部下的八六们。
「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下,有种能保持通讯畅通的技术──也就是没跟你们提过的知觉同步……整个状况几乎从一开始就全都传达给联邦国内了。」
这次联络,本来是想趁着机动打击群与圣教国军的战斗还没拖延太久──还没有人员牺牲之前请联邦国内对圣教国政府施加压力,没想到以意外的形式发挥了功效。
此外,联邦对圣教国的通讯必须绕过「军团」支配区域,因此中间会经过联合王国。所以联合王国应该也接收了这项情报。
从外交角度而论,即使现在中断战斗,放任一名将领做出不道德行为的圣教国必定会陷入不利的立场,但既然联邦已知悉内情,就不至于对圣教国做出制裁。
「赫璐娜,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了。是你输了──圣教国不会灭亡,联邦不会变成你幼稚野心的尖兵。」
『…………』
「请命令将士投降。继续战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军团的军团长接着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同样极其年少。
『投降吧,雷羯。你现在投降还能从宽处置……圣教以流血为禁忌。我们并不想对同胞做出残忍行径。』
赫璐娜忽然笑了一下。
带着明显的侮蔑。
『事到如今,还好意思这么说……想阻止我的话,现在就抛开圣教的教义吧。反正到了明天就要作废了。』
沉默降临于众人之间。接着第二军团的军团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现在起认定赫玫璐娜德•雷羯二将与第三机甲军团西迦•图拉为背叛诺伊勒圣教与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的反贼。即刻开始进行讨伐。』
「……!」
蕾娜咬紧牙关,第二军团的军团长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冷淡地接着道:
『来自联邦的各位派遣旅团人员──不用在意,请对抗敌兵。我国自然不会向各位与联邦追究反贼的人命伤亡责任。』
吉尔维斯回答的声音冷静而透彻。言外之意就像在说:我们本来就不用负责。
『──收到。那我们就在各位到达之前,先镇压叛军给你们看吧。』
至于蕾娜,即使听到了圣一将的宣言,仍无法命令八六消灭敌兵。
难道只能走到这一步?可是就算是敌人,他们也是人类,是小孩……
也许不用做到这种程度,例如以赫璐娜为人质,或许能减少牺牲──……
『没用的。神戟只会服从圣者之声。』
赫璐娜看穿了她的心思,嗤笑道。那既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个疲惫的老妪。
纵使是这种笑声,她的声音仍带有独特的水琴窟般回音,方才圣一将的声音也是如此──所谓能令神戟服从的圣者之声,就是指这种细微的音色?
蕾娜使力握紧拳头。
那么,只要能跟第二军团……跟圣一将会合的话……
圣一将在方才的宣言中并未命令士兵停止战斗,但总不至于只有军团长能下令吧。那样万一军团长战死,就无法交接指挥权了。圣教国也不可能让赫璐娜的家族成员除了她以外全员战死。
很可能就只是「音质不好」。用破音的扬声器无法满足条件。但若是圣教国军平时通讯常用的无线电通讯……
她要向第二军团确认这一点──为此,必须先跟他们会合。
「华纳女神呼叫各位人员,准备突破包围。为了与第二军团互相合作──……」
这时,忽然有道声音传了回来。
某人的声音透过知觉同步传来。是某个八六──或者,是「每个人」的声音。
『──不要……』
那种年幼无助的惊惧声调。
『不要,「不要开枪」。』
不是「不要让我开枪」。
蕾娜霎时倒抽一口气。
然后痛心地咬牙切齿。
当然了。对,是「不要开枪」。
八六们就是在「勒能•楚」驾驶员的这个年纪,或是比他们更小的时候,被送进强制收容所。
那么小就暴露在怒骂声与暴力之下,被当成罪犯或家畜对待。又被祖国的深蓝军服士兵用枪口与炮口对着。对,神父也说过。这些顶多七八岁的孩子承受到无法反抗的压倒性暴力,没有任何方法保护自己。他说那一定是极其、极其可怕的经验。他们当中或许也有人就是那样,家人或朋友遭到杀害。也或许有人亲眼看见爸妈被枪毙。
一个是心中烙印着这种恐惧,至今仍无法消除的幼小自己,一个是眼前的幼小士兵;八六们不可能不把两者联想在一起。更不可能开枪打他们。
因为他们不可能没听见「幼小的自己发出的惨叫」──不要开枪。
「不──就算没有这些问题……」
比方说,就算对方是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兵,或是成年的正规军人,辛猜想大家或许还是扣不了扳机。他自己是因为没跟敌兵对峙所以还能保持镇定,不过现在想想,他的确是连想像都没想像过。
想像在战场上,与人类为敌──在战场上,把人类当成敌人杀死。
他开枪打过人,杀过很多人。一次次、一个个杀死了身受重伤,救不活却又死不了的同袍。在第八十六区──或是在联邦的战场上,都是出于必要。
但是,他没把人类当成敌人杀死过。
而如果有人问他敢不敢开枪──恐怕是不敢。
光是想像就让腹腔深处一阵发冷。在第八十六区,他第一次开枪打死八六同胞时,心里非常害怕。光是拿杀人工具对着别人的动作就令他反胃恶心。
更别提现在连帮助死不成的同袍解脱,或是不让他们被「军团」带走等理由都没有。
战斗到底──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他们八六至今之所以能毫无顾虑良心苛责地这么说,是因为对抗的是「军团」,一群不具生命的机械亡灵。
「我们恐怕……无法对人类开枪──无法对付人类吧。」
相较于「女武神」不禁呆站原地,蚁狮联队与第三军团第八师团、伏兵联队的战斗更增激烈,仍在持续进行中。
──不,战况渐渐偏向对蚁狮有利。
「──埋伏加上包围,而且是专为这个灰尘战场设计的机甲,竟然还是这副德行。」
战况孰强孰弱,明显到连吉尔维斯都忍不住唉声叹气。都可以说是蹂躏、屠杀了。
尽管不如性能强大到不合理的战车型与重战车型,「破坏之杖」这种机甲终究在军事国家的后裔兼超级大国的联邦,稳坐机甲兵力主力的宝座。它具备强力无比的一二○毫米炮与坚不可摧、相当于六○○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以及能够以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速度,让战斗重量五十吨的超大重量疾速奔驰的大输出,以人类军的机甲兵器而论很可能是最尖端机种。
排斥战斗的圣教国,充其量只用作自卫的「法•马拉斯」不用说,临阵赶制的兵器「勒能•楚」更是不能比。
看到「法•马拉斯」就像被打上海岸的鱼慢吞吞地想掉头,「破坏之杖」有如矫健巨狼般逼近,用至近弹将其炸飞。一二○毫米滑膛炮的咆哮、一二•七毫米回旋机枪的吼叫,与重型突击步枪的断音,杀向面对六门火炮全没射中目标的「勒能•楚」机群。
『──压制完毕。打起来太没劲了,真是扫兴啊,假海龟。』
『不懂得活用地形与人数的优势。友军之间配合不佳,训练度也不高。』
『简直就跟发条老鼠玩具没两样呢。只会到处转圈乱窜,也不会动动脑筋。』
「把敌人看轻成老鼠小心被反咬一口,还是谨慎点吧。特别是『法•马拉斯』的主炮,要是侧面或后部被直接击中,就算是『破坏之杖』也有危险。」
只是他所说的「法•马拉斯」实际上数量太少,构不了太大的威胁就是了。
不同于大小只能让孩童乘坐的「勒能•楚」,「法•马拉斯」从开战前就是正规机甲战力,听说是由神戟当中较年长者──说是这么说,从赫璐娜的说法听起来,顶多也就十五到二十岁左右──乘坐。大概是年纪较大也就累积了较多的战斗经验吧,他们除了机甲部队的最大火力之外,同时似乎也担负了指挥官机的角色,正因为如此,也就屡屡成为「破坏之杖」主炮集中炮火的目标。如同此时又有一架「法•马拉斯」从侧面被「假海龟」的炮击贯穿机师座舱,冒出黑色火焰颓然倒下。
须臾,周围「勒能•楚」炮兵群的队伍难看地乱了阵脚。
既没有即刻对「假海龟」加以反击,也没有因为害怕补枪而退到掩体后方。就只是阵脚大乱地呆站原地,或是失去队形。最离谱的是,到处都能看到一些分明敌机都已逼近眼前,竟然还粗心大意地转头去看被击毁的指挥官机的「勒能•楚」。就好像迷路的幼童忽然发现本来待在身边的哥哥姐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
带着一丝苦涩,吉尔维斯弄懂了。八六和吉尔维斯当初错把「勒能•楚」当成无人机的原因是……
除了机体小到不像能坐人,最重要的是「勒能•楚」的一举一动缓慢又笨拙。好像无论是前进还是炮击都需要别人一一指示──脑筋死板到完全不像是由受过训练的军人驾驶。
「缺乏自主思考能力」的发条老鼠玩具。
那是因为那种难看的反战车炮当中,坐的是空有军人头衔的──年幼孩童。
「全体人员注意。敌方部队只有『法•马拉斯』是发令调度的头子。『勒能•楚』不过是听从笛声的老鼠罢了,没有指示就成不了事。以『法•马拉斯』为首要目标,『勒能•楚』顺便排除就好。」
『收到。』
很快地在珍珠色的鸟群当中,就只有大只机影被朱砂色狼群一拥而上,围着啃咬。如同吉尔维斯的目的,失去指挥官的「勒能•楚」们顿时明显变得惊慌,困窘迷惑、不知所措地在战场中央直打转。
惨叫透过外部扬声器此起彼落。即使听不懂语言也还是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混乱、迷惑、恐慌,变回了普通孩子的稚幼惨叫。
救我。哥哥。姐姐。不要抛下我。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一瞬间吉尔维斯倒抽一口气。不用看也知道,背后的思文雅在发抖。
他压抑住心情,重新说了一遍:
「──扫荡他们。」
这场扫荡行动最后变成了蚁狮联队各中队、大队之间较量进击与压制速度,争夺军功与猎物的猎场,灰色战场上满是欢呼声与哄然大笑。
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初速为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能够从两公里外咬破相当于六○○毫米压延钢板的装甲板,等于是一团庞大的动能。虽说穿透装甲后会减少大量动能,脆弱的人体碰上它仍然如同纸屑。
不会留下全尸。
遭到杀害的少年兵不会留下遗体让杀人者看见。
所以蚁狮联队的驾驶士兵们与装甲步兵们都能一心沉浸在斗争的亢奋中,能陶醉于打胜仗的昂扬心情。
原本并肩作战的八六如今只能丢人现眼地呆立不动,显露难看的怯懦逃避战斗,更是煽动了他们的自尊心──看吧,八六终究算不上战士。就只是一群连决心都没有的胆小鬼。
我们才是真正的战士。我们也是继承了正统帝国贵族的血统与骄傲,一如血统所示的勇猛英雄。
他们大声嘲笑,互相比较谁杀得多,诛杀看在他们眼中等同于将领的「法•马拉斯」时甚至从外部扬声器自报名号。如同打猎消遣的贵族,或是参战的古代骑士──嗜血的疯狂逐渐充斥于灰色战场。
面对那种景象,八六呆站原地。不是被骑士们展现的杀戮场面吓到,是眼前的蹂躏景象令他们害怕。
连战斗都称不上。那是蹂躏,是单方面的屠杀。
简直就像他们以前被迫背负的伤痛重新上演。
在被押往第八十六区的强制收容所时,昔日年幼的他们也同样被人用枪指着。他们还没有那种明确的认知,但祖国……本来理应保护他们的军方竟这么对待他们。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暴力与怒骂、蔑视与恶意。为了达到威胁效果而杀鸡儆猴,或是当成一种游戏或胡闹,也有人看过一些人实际遭到枪杀。也有人亲眼看着父母、兄弟、邻居或朋友遭到枪杀。面对那种不合理的待遇,他们依然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只能任人蹂躏。
「……不要。我不要这样。」
他们不愿意战斗。不愿意对付人类、对付小孩子。
要他们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他们做不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
「……必须阻止才行。」
阻止眼前的这场蹂躏。
不愿看着过去的自己惨遭蹂躏,袖手旁观。
想阻止这种状况。
这次,一定要阻止。
朱砂色的杀戮仍在进行中。欢呼声宛如一群春日踏青的年轻人,快活地沉醉在昂扬亢奋的情绪中。
因为不这么做,就实在撑不下去。
他们必须赢。
这是他们的职责。是他们这些混血儿、失败品、废物初次得到,也是最后一次挽回的机会。
他们从懂事以来,就被人直接断定没有诞生于世的价值。
所有人全是失败品。他们遭到辱骂,说耗费了庞大的劳力,而且是好几个世代才做出来的混血儿全都白费了。只剩下在尊崇纯血的帝国贵族之下,被鄙视为肮脏杂种、被斥责为毫无价值的米虫、比小狗还不受到关注的命运。没有尊严,没有亲情,也没有未来。混血儿不可能受家族接纳,品种改良的失败品也不可能有人会袒护,他们就这样全被关在一个地方以免出去丢人现眼,自然不可能获准自由外出。
只剩下虽然只有一半,但确实继承到了的焰红种血统,以及希望能变得不负血统的梦想。
只剩下过去曾君临大陆的尚武帝国的正统传人,焰红种的血统;期望毫无价值的自己成为勇猛、精悍、高尚的真正战士──成为英雄的梦想。
有一天,那个人说:「我给你们实现梦想的机会。」
你们也和我们血脉相连,是心怀荣耀的焰红种之一。我给你们最后的机会,让你们证明自己是勇猛、高尚的真正战士。
这就是义勇联队蚁狮──是毫无价值的他们初次得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证明自我的机会。
他们必须证明。证明自己确实是战士,是正统的真正英雄,最重要的是──必须证明自己的存在。
一无所有的自己,唯一剩下、仅有的就是定义自己的梦想──理想。他们有着战士的血统,绝不能够因为成不了英雄,而失去这唯一的骄傲。
所以他们必须赢。必须赢得万夫莫敌,让全世界有目共睹。
骑士们都在笑。笑得像惨叫。一边笑,一边继续追求更多猎物,在战场上奔驰。
待在战场中央但并未驾驶机甲兵器也不用扣下扳机,因此也无法沉醉在血腥亢奋中的思文雅,那凄惨场面在她眼中只显得惨不忍睹。
思文雅浑身发抖,面无血色地浑身发抖,但没有别开目光。作为布兰罗特大公的「女儿」,她不能从战场上别开目光。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看见了吗!我们奋战的模样!』
「当──当然了。你们在刚才那条战壕立了头功呢,蒂妲,还有齐格弗里德。」
她眼睛噙泪,点头回答大呼快哉的小队副长和驾驶员──战斗重量逾五十吨的「破坏之杖」毫不留情地踩扁「勒能•楚」的模样,以及当场压烂的驾驶舱喷出的混浊朱殷,思文雅不幸地全都看见了。
「安布罗斯、奥斯卡,你们接连击毙敌兵,做得很好。路德维希、莱昂哈特,这是敌人的第八个首级了呢,真了不起──……」
「──公主殿下,够了。」
她压抑着恶心与泪水努力慰劳骑士们的模样让吉尔维斯看不下去,苦涩地开口。
「不用说话慰劳他们,大家都感受得到你的心意……不用再硬撑下去没关系。」
「可……可是,哥哥。这是『父亲大人』赋予我的使命……」
他忍不住粗鲁地啧了一声。
「管他什么使命……那不过是奴隶的项圈罢了。我们以为是自己想成为英雄,其实根本是被逼的。」
想成为武勋诗里歌颂的心怀荣耀、合于理想──而「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高尚正义骑士。他们是被灌输得只能抱持这种期望……也不幸地真的这么期望罢了。
一种仿佛玻璃即将碎裂的可怕沉默降临他们之间。
吉尔维斯猛一回神转头一看,只见思文雅睁大双眼凝视着他。
用失去表情的娇柔面容,只用嘴唇发出老妪般的嗓音:
「……您为什么要这样说?」
一双仿佛只能反射光线,宛如月镜般的黄金双眸,像是空洞无神的灼灼满月。
「这可是『父亲大人』交代我的。这可是我们唯一的一个使命。要是连这一个使命都做不到,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这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使命。」
「……思文雅……」
「我说得对吧,哥哥?哥哥也是这样对吧?我们所有人统统都得完成这个使命。因为我们就只有这个了。我是,大家也是,哥哥也是,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重要的使命,哥哥您怎么能叫我住手!」
「我……」
「请不要把它从我手里抢走。更不要说哥哥您想一个人舍弃使命,抛下我们不管。因为我们就只剩下这个使命与彼此了。所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对吧?我们永远都一样,对吧?哥哥您说是不是?我们难道不是──一无所有,只拥有同样的伤痛,住在同一间狗窝里的废物同伴吗!」
「!……」
她哭叫的哀号令吉尔维斯咬牙切齿──还是不行。思文雅她……思文雅也是,如今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他们从小就被过度打骂,早已失去了那份力气。
而她说得对,他们只剩下完成使命这条路。
蚁狮联队是布兰罗特大公进行权力斗争的棋子。派不上用场,就只会再次落入有志难伸的悲惨际遇。为了不让思文雅与同伴们回到只能苟且偷生的畜棚,他只能成为利剑,按照大公的要求立下战功光耀门楣。
……该死的狐狸精。
「所以我们──明知是诅咒,却还是只能……选择受它束缚的道路了。」
「钧特少校,那个──……」
可蕾娜悄声开口。
此时仍在让赶制巨炮前进的操纵人员,想必没那闲工夫去听没叫到自己的通讯,但可蕾娜是射击人员,目前没有任务。
「我听见了。还有那个……她叫思文雅吗?吉祥物的女生……因为无线电的发信开关是开着的。」
思文雅跟芙蕾德利嘉──「黑天鹅」操纵班的电路有过几次通讯,大概是维持在那种设定下,一个不小心按到发信开关了。
她感觉到吉尔维斯一时语塞的气息。吉尔维斯急忙关掉电路,然后重新连上后说:
『库克米拉少尉,抱歉,可以请你当作没听见吗?让部下知道我都老大不小了还跟公主殿下吵架又吐苦水,太难为情了。』
「嗯,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不过……」
可蕾娜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假装没事,但仍点点头。
『不过?』
「该怎么说呢……对不起。」
吉尔维斯似乎感到有点意外。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觉得假如我是少校的部下,知道少校说了这些话,应该会道歉。然后──我发现我也必须向一个人,为了同一件事道歉。」
『…………』
「我不希望他离开。可是──我并不是想困住他。并不是想诅咒他。可是……我之前一定也就跟刚才的思文雅一样。」
思文雅简直就像是抓住吉尔维斯不放,对他下诅咒似的。
蚁狮的士兵们简直就像是抓住思文雅不放,对她下诅咒似的。
就好像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同伴,是同胞,怀抱着同一份伤痛,这份伤痛正是我们的羁绊,而用名为骄傲、名为伤痛的诅咒互相束缚。
简直就像……
自己说不用改变也没关系──嘴上这样说,其实却是希望辛不要改变。
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
然而曾几何时,他们开始认定自己只剩下战斗到底的骄傲。只要有这份骄傲就够了。就好像在说除了它以外,什么都不能妄想得到。
就好像把骄傲变成了诅咒。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好像受到了名为骄傲的诅咒束缚。岂止如此,总有一天还会用它来束缚别人。束缚试着获得幸福,却绝对无法抛下自己的同伴们或辛。
「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我束缚了你,让你无法前进。还有,思文雅。」
没有反应。可蕾娜判断她应该有在听,直接说了:
「我知道很难,但还是请你尽量不要用你的伤痛束缚你哥哥……拜托。」
不用那样拼命抓住不放,那样绑住他……他也不会抛下你,看起来像是要抛下你了,其实不会真正一走了之。
可蕾娜自觉有点卑鄙,但还是不等他们回应就关掉了无线电……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辛仍在战斗,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仍有小孩死去,她觉得不能再花更多时间跟吉尔维斯谈话了。
她呼了一口气。
请你不要改变,不要抛下我。她的确有过这种期望,至今心中的某个角落依然有这个念头。有所自觉的阴暗心愿赖在脑海一隅,恐怕永远不会消失。
但是……
──我想带她看海。
可蕾娜觉得辛能许下这个心愿是件好事。
她也的确──希望这个心愿能实现。
可蕾娜抬起头来。一阵晕眩般的恐惧霎时袭来──她拼命吞了下去,把它咬碎。
她不敢前进。
至今仍然害怕前进。从小就一直很害怕。一旦踏出一步,等着她的也许是杀害了爸妈与姐姐的枪口。遭到他人恶意击垮的瞬间,也许会再次来到眼前摩拳擦掌等着对付她。
她这次也是,以后也是,也许永远只能束手无策地任人剥削。
即使如此……
『──前进吧。』
声音透过相连的知觉同步,传达给灰色战场上的所有八六。
那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果决的态度与意志。
满阳呆愣地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她有点难以置信。
想到上次作战之后她颓丧、消沉、脆弱的模样,不禁有点难以置信。
「──可蕾娜……」
「我们前进吧,得去帮助辛他们才行。也得去让『夏娜』解脱。还有那些『勒能•楚』……我们得去救他们。」
她以为自己忍住了,声音却在发抖。她还是很怕,很怕向前踏出一步。也很怕做出这么重大的决断。因为这关乎大家的性命,说不定是错误的决定。说不定辛他们空降大队,还有蕾娜、瑞图、满阳他们旅团本队都会被自己的一句话害死。一想到这点就让她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如此……
「如果那个什么圣者的可以命令那些孩子停下来,那就让现在正准备过来的第二军团圣者来就好啦。我们要到达『黑天鹅』的射击位置,打倒『夏娜』帮助辛他们,然后跟第二军团会合,解除电磁干扰。这样就不用再跟那些孩子交战了……我们可以阻止这个状况。」
阻止跟过去的他们一样软弱无力的孩童遭到屠杀。
由过去曾遭人蹂躏、软弱无力的他们出面阻止。
「我们──不能再让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遭到杀害。我一定要去阻止。阻止这种毫无道理的战斗,以及束缚我们的这场战争!」
听了她的呐喊,有人低声说了。
与其说是回应,不如说是开导自己,向自己重新做确认般的低语。
『──对,我们走。』
接着又有人说了。
或者,是所有人都说了。
『我们走。』
为了同伴。为了远在他方而全然陌生,没能成为同胞的神戟们。
最重要的是──为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时他们没能救到;软弱无力的自己救不了儿时的自己,那么作为补偿,至少希望能救到眼前的孩子们。
代替当时没人愿意出手相救的儿时的自己,只要眼前的孩子们能得到一点点帮助……
那样──反而能成为他们自己的救赎。
『我们走。』
去救同伴。
去救当时没能救到──没有力量拯救的,过去那年幼的自己。
『──我们走!』
听到八六们的这阵呐喊,蕾娜抿紧嘴唇。
──我们走。
既然如此,自己的职责就是为他们开路。
「钧特少校。我要让『黑天鹅』抵达射击位置,请协助开围。请扩大第三军团第八师团与第三军团伏兵联队的连结部分,三点钟方向的空隙。」
想再次开始进军,无可避免地将会与正在包围他们的第三军团部队──构成第三军团的神戟少年兵发生战斗。尽管必须容许孩童死亡,并且将对抗他们的职责全推给吉尔维斯等蚁狮联队让她相当内疚,但若是八六办不到,蕾娜只能保护他们。比起外国的少年兵及同属联邦军的部队,她更要保护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伴。
吉尔维斯当然苦笑了一下。
『肮脏的工作就委婉地让给我们做是吧,鲜血女王?』
蕾娜毫不退缩地断言:
『「对」。这就是我的命令,少校──作为他们拥戴的女王。』
为了不让八六背负罪责,我得让你们背罪。为了保护八六的心灵,我得把那些伤痛推给你们。
把同伴与其他人放在天秤上比较的冷血与卑劣,也由我一人承担。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八六做这个选择,也不会让任何人来责怪八六。
因为我是他们的女王──他们的战友。
吉尔维斯加深了苦笑。
『那就伤脑筋了,米利杰上校。一开始是我说要做的,况且如果你是八六的女王,那我也是率领蚁狮联队的兄长。要是让你来袒护我那些弟妹,那我的脸往哪里摆?……不能因为是你下的令,就让你来背负杀人的罪名。』
「…………」
『谨遵敕令,白银的女王陛下。蚁狮将如您所愿──全体人员注意。』
「麻烦你了,朱砂的骑士长──机动打击群,本队全体人员注意。」
军令即刻下达。朱砂的骑士长命令蚁狮骑士团,白银女王则命令冠有好战女神之名的白骨军队。
『帮好战女神开拓云中征途!』
「重新开始进军。以最快速度让『黑天鹅』到达射击位置!」
第三军团的包围已被解除,本队似乎再次开始进军了。
从本队与圣教国的前线附近,离他们仍在对抗攻性工厂型的废弃都市有一大段距离的「军团」们的动向,让辛感应到了这一点。有个「军团」前线部队退出了与第三军团各师团的战斗,正准备来到这座废弃都市。
「蕾娜。『军团』部队正陆续于本队的前进路线上集合。」
数量比预测的少。本来以为既然第三军团已停止进军,应该会有不少的战力前来拦截机动打击群本队。不知是第二军团派出的部队代为困住了敌方部队,还是第三军团与「军团」仍在继续交战中。
「推测其中有三个部队无法回避──请准备交战。」
即使已经借由辛的异能看穿「军团」位置,又由蕾娜根据这项情报指出只会遭遇到最少敌军的进军路线,保护「黑天鹅」的「女武神」队伍依然在眨眼间减少了它们的数量。毕竟是在「军团」支配区域交火,纵使敌军数量比预料中少,铁青色的军容确实不负「军团Legion」之名,机动打击群以进军速度为优先,让各战队陆续脱落拖延敌军脚步,本队在灰色战场上疾驰。
那种热忱与奋不顾身,已然超越了当初还没找到未来道路的许多八六,这便是对开始迈步向前的同袍产生隔阂的起因。而原本还裹足不前的他们,这次也主动踏出了第一步。
惯性导航系统发出通知,「黑天鹅」已到达射击位置。霎时间就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满阳的「法里恩」两只前脚当场一弯,颓然倒下。
满目疮痍。只有「黑天鹅」毫发无伤,周围的机体如今只剩不满一个大队的数量,其余人员都留在后方拖延敌军脚步抑或是跟不上队伍。知觉同步依然连着,所以死者似乎不算太多,不过毕竟是在支配区域内激烈交战。撑不了太久。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在这里做个结束,就是这样。」
结束这场战斗。结束与攻性工厂型的战斗,以及此时仍在进行中的,与圣教国军第三军团的无益战斗。
……她不想杀人。
同样地,也不想让别人杀人。
她讨厌看到小孩在眼前遭到杀害,那会让她想起家人、朋友或战友们遭到杀害时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好像自己到现在仍然无能为力一样,令她厌烦。她也讨厌卖弄自己的伤痛、嚷嚷着说大家理所当然都会受伤,那样太难看了。
满阳用力呼出一口气调整仍旧粗重的呼吸,而后大吸一口气喊道:
「可蕾娜,再来就拜托你喽!」
等战争结束后,等这场作战结束后。
满阳心想,可以找个机会去自己祖先出生的土地看看。
虽然就算去了,也没有亲属或熟人在那里。大概连怀念的心情都不会有吧。
即使如此,这是她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属于自己的愿望。
就跟在不晓得还有没有明天的第八十六区对自己许下心愿,至少自己活着与死亡的方式能由自己决定是一样的。是她自己决定的属于自己的愿望。
看来,想战斗到底然后战死是没得指望了。
就连八六这个头衔,在这场战役的结尾大概也会失去意义吧。
即使如此。就算骄傲、牺牲与伤痛都失去意义。她终究不想变得那么丢脸,连自己的形貌、生命样态、愿望和未来都无法自己做决定。
「让我们──结束这场战争吧!」
攻性工厂型的五门磁轨炮突然抛下空降大队的「女武神」,转向毫不相关的方向。超大重量的炮塔旋转且迸出叫唤般的挤压声与火花,一齐朝向南方。
它瞄准的是「黑天鹅」的前进方向──接近行动被侦测到了!
不能期待巨大身躯足以与电磁加速炮型匹敌的试制武器「黑天鹅」有什么闪避能力。「女武神」一齐对敌机开炮,试图轰散流体金属以妨碍射击。
毕竟是人类精心筹备之后投入战线,未登录于资料库的新武器。敌机瞬间将其判定为威胁度高于「女武神」的军火,磁轨炮试着抢先开火,却遭到连续轰炸的榴弹接连破坏射击用的电磁场并向后仰倒。遭爆轰能量吹散的银色流体在爆焰中闪烁着飞溅血花──「女武神」的余弹也不多了。一旦「黑天鹅」遭到破坏等于没有退路,因此开炮扰敌的空降大队也豁出去了。
五门磁轨炮终于纷纷陷入沉默。这时,所有人都以为总算是化险为夷,不禁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然而,仿佛看穿了他们内心的破绽,一门磁轨炮抬起头来。
「约翰娜」──最早关住「夏娜」的那座炮塔。
被流弹轰散的「五门火炮的」流体金属填满了一对磁轨之间的空隙。与其分别回到原本的炮门再从体内补充缺少的分量,不如先让一门恢复功能应急比较快。
攻性工厂型的这项判断做得相当正确,抓准了扰敌用弹幕不慎中断的一瞬间,「约翰娜」再次完成了射击准备。电流大蛇发出轰然巨响,冲过长枪般的炮身。
「──想得美咧!」
转瞬之间,「独眼巨人」跳到了那炮口的正面。
如果可以,她希望「夏娜」最初存在的炮塔能由自己亲手打倒而非「黑天鹅」,所以她刚才便再次往炮塔的裂缝攀爬上去,结果「这次」奏效了。别人将「约翰娜」交给她对付,而她也接下了任务,这点事情她想办到。
如今,西汀岔进了「约翰娜」的准星前方。她操纵破甲钉枪,借由卸除并发射贯钉的方式在空中变换姿势,将「独眼巨人」的主炮准星对准八○○毫米炮的炮口深处。
八○○毫米,超长距离炮──你明明就没那么擅长射击。
──你才是明明就在用什么霰弹炮,总不会自以为是射击好手吧。
她仿佛听见了那冷漠的语调。
打从一开始认识夏娜,西汀就超讨厌她那特有的冷漠语调。她在初次遇见西汀时对她说过这句话。
她们总是口角不断。
在第八十六区最早分派的战区是如此,直到她们以外的人全都战死了还在斗嘴。
──下次我就帮你收尸。到时候啊,就由我来帮你挖坟。
反正那时候西汀就是看夏娜不爽,夏娜也讨厌她讨厌得要死。所以她们常常不是扭打成一团就是吵架,什么事都要跟对方作对。
但我打从那时候就在想,如果你死了,我会替你挖坟。至少这点小事我可以帮你做。
「──看吧,果然还是我说得对。」
结果我们又吵起来了,所以那时候,你也有打算为我做这点小事对吧?
「只有我──可以让你安息。」
扣下扳机。
「独眼巨人」的八八毫米炮比它快了一瞬间,轰出炮声。几乎在射击的同一瞬间被撕裂的磁轨炮电磁场的庞大能量当场失控。
「约翰娜」的炮塔、三十公尺长的炮身,以及与炮口仅有咫尺之遥的「独眼巨人」,被八○○毫米磁轨炮的壮烈爆炸直接炸飞。
「……那个笨蛋……」
收到「黑天鹅」抵达定位的报告,准备动身再次让攻性工厂型过热的辛也目睹了那个场面。
与西汀的知觉同步──中断。资讯链也没有显示「独眼巨人」的数据。
但辛没空去确认她是否平安。一旦流体金属得到补充,其余四门磁轨炮就会恢复射击功能。那样西汀就白白牺牲了。
辛用高周波刀割开攻性工厂型的构材,扩大开口部分。不能确定磁轨炮将在多久之后复活。除了大范围火力压制规格的三架机体外,「送葬者」、「安娜玛利亚」及与两人同一小队的六架机体对着攻性工厂型的体内一齐同时开火。
反轻装甲飞弹与成形装药弹爆炸,用业火填满了巨兽的肚子。钢铁巨兽再次屈膝下跪。
「──可蕾娜!」
──结束这场战争吧!
「嗯,我知道,满阳。还有大家。」
可蕾娜轻轻点了头。接下来,就是自己的职责了。
「『黑天鹅』──进入射击姿势。」
伴随着多重解锁的沉重声响,如鸟翼固定于炮塔左右两边的两对后座力吸收用铲形元件展开、伸长。它让表层灰尘满天飘飞,深深插入地面底下让本体固定于大地之上。接着张开四只大翅膀,摆出伸长脖子伏地的天鹅般的姿势。
与「黑天鹅」射控系统联动的精确瞄准用头戴显示装置自动降下。她小幅移动相当于长颈的炮身调整射角。粗长的磁轨速度慢得让习惯了「女武神」即时反应的可蕾娜焦急难耐,先是水平方向,接着转向垂直方向──冷却系统开始运转。电容器连接。正副回路皆正常。
『警告。北北西十五公里外,自资料库未登录热源侦测到雷达照射。』
「──我知道啦。」
她小声低喃。攻性工厂型是搭载磁轨炮的「军团」,换言之就是电磁加速炮型的后继机。不可能没有配备自我防卫用的雷达──……
『警告解除。雷达波消失。』
『──可蕾娜!』
「咦?」这次的讯息引起了她的注意,眼睛一转过去的瞬间,就有人在叫她。她不可能会听错。
是辛。
『攻性工厂型的磁轨炮已全数沉默,我们再度让它过热,功能停摆了!推测在一百七十秒后就会再次启动……抱歉,再来就拜托你了。』
「收到──交给我吧。」
她轻轻点头,回应略显惭愧的声音。一百七十秒。对于重新填弹得花上两百秒的「黑天鹅」来说形同没有第二发的机会──但是够了。她已不再担心失败的后果,或是这次绝不允许失败等事情了。
空降大队没料到战斗时间会拖这么长,却仍竭尽全力、死命地为她争取到这一百七十秒。第三军团的倒戈,让挺进射击位置的过程中只能靠派遣旅团排除「军团」。但同袍们仍为她开拓了道路,她才能成功抵达预定地点。
大家都在卖命,都在出一份力帮助可蕾娜──所以再来只要自己把敌人射穿就好。
就这样。
──收到。交给我吧。
无意间她想起辛以前也做过一模一样的回答,露出了微笑。
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他好几次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大家。好几次──对于大家的托付和依赖,总是有所回应。对「军团」指挥官机、前进观测机及被机械亡灵吸收的同胞遗骸开火──用这样的方式回应。
既然这样,即使只限定于战场,可蕾娜一定早就帮助过他了。
或者其实在她关心死神是否会不堪重负,得到辛的一句道谢时,就已经……
电子音效响起。射控系统报告已在预测弹道的前方准确捕捉到敌影──可是,还不够。还偏了一点点。
战争剥夺了她的所有。
所以,她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准星对准目标。
她祈祷般地呢喃:
「让它结束吧──由我们亲手,结束这场战争。」
扳机被压扣到最底。
「黑天鹅」──人类军初次带上战场的磁轨炮发出咆哮。
供应一座都市使用都绰绰有余、超乎常规的巨大电力化为匍匐前进的奔雷,将弹体砸向遥远彼方的机械神话巨兽身上。
恰如电光的电弧把灰色天地染得通白。「黑天鹅」伏地的铲形元件翅膀与铁灰色本体在光线反射下变得更加乌黑。瞬间的漆黑正符合了哀悼黑鸟黑天鹅之名。
宛如苍穹破碎,成千上万玻璃迸裂的巨大音量响彻四方。
也许是在0•1秒内加速到秒速两千三百公尺的弹体摩擦生热造成表面熔解,随后被射击后座力粉碎的磁轨碎片发出的喁喁细语吧。用以减轻后座力的后喷物朝后方喷出,与同样被后座力吹散的磁轨碎片一起撒满整片灰色大地。
如同灰色的天空遭到撕裂。就像过去在战场的夜晚,曾经看见过的夜樱绚烂纷舞。
吹散的碎片在阳光照耀下,一时之间如彩虹般纷乱反射出七彩光芒。
第一片碎片都还没飘落地面──雷鸣之箭已先贯穿了远方巨兽的铁青色身躯。
『──命中,不偏不倚。可蕾娜……汝果然厉害哪。』
「嗯。」
攻性工厂型开始崩裂了。
前后两边的贯穿痕迹往四方冒出裂痕,承受不住本身重量的构材各自分散坠落。崩坏过程就像盐雕塑像干燥后失去黏合力,全身剥落缺块的模样。神话巨兽般的威仪竟如遭受天打雷劈般不堪一击。
可蕾娜透过光学萤幕显示的瞄准画面的光学影像注视这个情况,心中有所感触。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她却现在才终于有所自觉。
儿时,被送往强制收容所的时候……
小时候她眼睁睁看着双亲和姐姐死去,只能任人剥夺、无法抵抗。她太幼小、太无力,甚至还没有战斗的意志,所以面对任何不合理的对待都无法起而反抗。
现在不同了。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她已长大成人,不再是无力的小孩。得到了战斗的力量、技术,以及更重要的战斗到底的意志。
可以对抗「军团」、绝望,以及不公不义的欺压。
如同她想阻止屠杀,也办到了。
如同她现在能够守护挚爱与他的未来、自己和自己的未来,免受他人恶意冷不防地侵扰。
人类与世界,都是残酷而残忍。心眼恶毒、蛮不讲理。
即使如此,现在的自己可以起而反抗。
甚至可以对抗一片茫然的──今后的未来。
──你那时候,默默坐视你的父母亲被人枪毙对吧?
……嗯。
这一直让她痛苦不已。一直都是,所以──她很害怕。
但现在我可以保护你们了。保护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以及当时还小的我自己。
封锁战场的电磁干扰散去了。
只因搭载电磁干扰用装备的「勒能•楚」已遭击毁,或是无法正常运作。紧接着,这次反过来换成赫璐娜对第三军团发出指令的频率遭受干扰。不属于她的圣者之声,以未遭干扰的清晰音色透过无线电传遍战场。
『我以地之姬神的真正圣名「 」下令!第三军团的所有神之剑戟,即刻结束你们的圣务!」
作为预防叛变的安全阀对全体神戟预先灌输的秘隐之言,令他们无关乎个人意志地停止了战斗行动。尽管这个安全阀至今从未使用过任何一次,但在最后关头似乎还是发挥了正确功效。假如第三军团拒绝接受圣一将的命令选择抗战到底,联邦军两个部队的指挥官接下来的这些话就没有发出的机会了:
『华纳女神呼叫机动打击群。第三军团已停止战斗。我军于接回空降大队后,即从圣教国军支配区域撤退。』
『假海龟呼叫蚁狮联队全体人员。与第三军团的战斗宣告结束,准备回援空降大队撤退。本队将与第二军团共同排除「军团」──』
听到蕾娜放下心来的银铃嗓音,以及吉尔维斯稍微松了口气的男高音……
心中的绝望让赫璐娜很想直接瘫坐在地。
大地啊。遭到斩首的有翼女神啊。
「祢为何弃我于不顾呢……」
这时蕾娜传来了通讯:
『赫璐娜,你输了……现在还来得及,请你投降吧。』
这种认真为赫璐娜担心的声调令她不禁笑了出来。身为鲜血女王,怎会如此的……
「你在同情我吗,女王?同情一个对你与你的骑士兵刃相向的人?」
『不。』
蕾娜的声音平静柔和且严厉。
「我只是不希望你让八六来为你的愿望负责,背负你的死亡阴影──他们并不是什么英雄。而是忙着自卫、自救,在战争中受伤的孩子……就跟你一样。」
大概是吧。其实赫璐娜也明白。
就算如此,她还是想拉他们陪葬,希望他们期望落空而死。
希望就跟赫璐娜他们一样,得不到回报。
这样自己与神戟──才能觉得自己得不到救赎是无可奈何,而非他们的怠慢所导致……
停顿一下稍作思考后,蕾娜接着说:
『──第三军团当中,负责引诱并拘束「军团」的部分师团,在旅团本队往射击位置进击的期间似乎仍在与「军团」交战,就像要完成原本的任务。』
「…………?那,又怎么样……」
『即使你的企图已经败露了,还是一样。赫璐娜,你的部下后来仍用自己的部队继续拘束大半「军团」──很可能是要阻止它们妨碍旅团本队的进击。以免八六出现人员伤亡,导致你罪加一等。』
「……!」
令人意外的一番话让赫璐娜睁大眼睛。
『你只是不希望别人害你们失去更多事物,对吧?既然如此,请你别再贬低你的士兵最珍视的你自己了。不要白白送命,让你的士兵失去你。他们已经保护了你,光凭这一点你就该报答他们。』
通讯中断。仿佛以此作为信号,一群不归她指挥的珍珠色军服士兵冲进指挥所。臂章为猛禽图案,代表的是第二军团的神戟。
所有人都携带着突击步枪,但没有人用枪口指着她。她没等到枪口指着她就放开了指挥杖,慢慢跪下了。
你们为何弃我于不顾?地之姬神、同胞们,以及我的祖国。
即使如此……
「你说得对──只有我,绝不能弃我的部下们于不顾。」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在全世界都弃我于不顾时,仍然没有抛下我。
「──你命也太硬了吧,西汀。那种状况下一般早就死了吧。」
「劈头就讲这个啊。我倒觉得连存活率零的特别侦察都能活下来的某某人没资格说我吧。」
都这种状况了,西汀依旧嘴巴不饶人,身上到处流血加上似乎无法自行站立,也就是处于遍体鳞伤的状态,精神却好得很。
辛探头看向好几人合力撬开的「独眼巨人」被撞扁的驾驶舱,忍不住半睁着眼看着躺在下方的西汀。只能说这家伙真是好狗运。
辛很气自己看到「独眼巨人」像是跟「夏娜」一起炸飞时心里还有点着急,所以决定不说出来。
「那么,死神弟弟。战况怎么样啦?」
「结束了。现在在等接应部队。」
攻性工厂型遭到击毁后,本来为了救援攻性工厂型而正在路上准备来到这座废弃都市的「军团」都回支配区域深处去了。接应部队路线上残留的「军团」也有蚁狮联队及从第二军团调出的部队负责对应。散布于废弃都市中的自走地雷也扫荡干净了,因此现在辛他们空降大队的周围没有敌机。
「是喔。」西汀点点头,伸了个大懒腰。
毕竟遍体鳞伤,所以动作做到一半就喊痛中断,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活力充沛地嚷着:
「啊──真是受够了!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样最好。班诺德的啰嗦听这一次就够了。」
结果还是给我失控暴冲一通。
说完,辛略瞥她一眼问道:
「……你没事吗?」
诛杀了珍视到令她无法克制情绪的人,还受得了吗?
双色的双眸严肃地回望他。
「死神弟弟你是发烧了吗?竟然担心起我来了。」
「……算了。」
辛不禁一阵恼火,走下「独眼巨人」的残骸。
对着他那摆明了不爽走人的背影,西汀出声了:
「──该怎么说呢?其实待在那里,也挺自在的。」
「嗯?」辛转过头来,西汀没回看他便说:
「我是说『战场』。只要把那里当成了栖所,就觉得也不赖──我本来觉得就算一辈子就这么活在战场上也没啥不好。在第八十六区是,联邦也是。」
歌颂待到生命尽头来临才是骄傲的战场……
因为别无所有,所以只能抓着不放,令人厌恶的第八十六区绝命战场……
「…………」
「可是呢,只要身在战场……就会遇到这种事。就会有同伴送命。」
既然如此,为了不失去像夏娜一样更多的同伴……
「我再也不想干这档事了。什么战争,我受够了。」
「所以……」西汀回看望着自己的血红双眸,爽快地笑了。
「真想赶快让这场战争结束……然后轻松愉快地活完下辈子,你说是吧?」
吉尔维斯之所以加入空降大队的接应部队,一方面当然是想让全体八六少年兵平安回家,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达成目的。
不知道究竟经过了何种激战,他在到处像是被巨人殴打过般变成空地的废墟都市中,与辛等空降大队人员会合。为了保险起见,吉尔维斯让同行的副长与麾下的「破坏之杖」在回收作业完成之前戒备周遭环境,自己则驾驶座机前往废弃都市的北端。
在圣教国的北方,「军团」于空白地带扩张的支配区域中,人类肉身能前进到的最深处地带。她的异能感应范围与「原始异能者」相比极其狭窄,不大老远带到这里就无法捕捉到「那个」。
「──找到了,哥哥。」
思文雅定睛注视遥远的北方,让金色眼睛发光──在品种改良的过程中,只有她身上重现了部分异能。
能够感应到远处威胁,目前在联邦与圣教国只剩少数幸存的──阳金种的「神谕」。
「虽然变得极端稀薄,但圣教国异能者感应到的『颜色』还在──圣教国神谕捕捉到的威胁并非攻性工厂型。」
「……果然如此。联邦军那些参谋分析得实在准确。」
攻性工厂型的动向,坦白说十分不自然。
就算从侦察的动作发现行踪已被圣教国军感应到,也没必要只是因为被发现就老实地挥军进攻。但它却好像故意打给人类看似的,靠近到极近距离让人类展开抗战。
其间,圣教国的注意力将被迫集中在攻性工厂型一架机体上。「军团」支配区域原本就因为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而无法一览无遗,再加上空白地带特有的拒绝一切生命的灰色尘暴。
目的是绝不让人类注意到支配区域深处──用一个浮夸且奢侈的诱饵,让潜藏于该处的真正威胁躲过人类的眼睛。这就是攻性工厂型。
「分享给机动打击群──但愿他们那边也有找到些什么就好了。」
柴夏在空降大队里的职务包括转传通讯与提供高度分析。
以及……
「……辛苦了,各位『西琳』。请你们自尽。」
柴夏命令这些早在作战开始的几天前,就已听命凭着仿造少女外型的娇小身躯而非「阿尔科诺斯特」潜入「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一百公里位置的役鸟们自尽。虽说令人同情,但绝不能把她们交给圣教国甚或是「军团」。
「西琳」捕捉并传送回来的「那个」光学影像已保存在「家兔」里了。尽管由于太过接近反而会有被发现的风险,画面有点远,但应该够用来做分析了。
柴夏看看她在子视窗上开启的那个影像,轻声说道:
「维克特殿下果然英明──一如您所说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由钢筋组成,宛如集合六角柱描绘出六芒星的摩天巨塔。
赫璐娜似乎没派人去拘捕留在基地的机动打击群整备人员──大概也没那个多余的战力──纵使爆发了小冲突,整备人员还是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安全与「狂怒戎兵」。
蕾娜与管制人员会合时已有第二军团的部队担任护卫,礼貌周到地给「华纳女神」放行。就在她不禁稍微放松心情轻呼一口气时,接应部队通知她说已经和空降大队会合了。
接着空降大队的指挥官与她连上知觉同步,对方还没说什么,蕾娜就先说了:
「辛──你辛苦了。」
『──蕾娜。』
声调就跟平常的辛一样沉稳,尽管他们似乎跟攻性工厂型展开了一场惨烈激战,所幸看样子没有受伤。蕾娜松了口气,然而随后听到的是:
『蕾娜,可以请你派菲多过来吗?有东西要带回去。』
没想到开口第一句话就要菲多。
毕竟他们的接应工作尚未结束,换言之还在作战中,因此辛的应对方式才是对的,但蕾娜之前紧张了半天,听到这番话不禁有点生气。她这边也一样发生了很多事,她也很卖力,更重要的是她也很担心辛。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辛有些忍俊不禁。
『开玩笑的,抱歉……不过,我的确需要你派菲多过来。』
「真是……!」
『我们这边都还好。只是你好像又乱来了,竟然几乎手无寸铁地逃出敌方的司令部。』
他那揶揄的语调让蕾娜噘起嘴唇。
「……辛你最讨厌了。」
『是你先在别人准备出击时讲话让人分心的。』
看来作战前的那场斗嘴……应该说打情骂俏,对辛来说还没有结束。
蕾娜看了看光学萤幕角落显示的时刻,从那时到现在才过没几小时。可是那场平凡无奇的对话,却像是发生在几天前一样遥远。
怀念又害羞的心情使她绽唇微笑,重说了一遍。
能心无挂念地讲这句话,不知怎地让她感觉很幸福。
「辛你最讨厌了。」
辛这次没再回嘴了。
只有一股笑意,透过知觉同步传达过来。
「讲这虽然有点早……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或许是察觉到蕾娜在跟辛说话,菲多迫不及待地靠过来,蕾娜一面侧眼看看它,一面问道。虽然很想再跟辛多说几句话,但不能继续把时间花在与作战无关的闲聊上。
「那么,你说想带回来的东西是──……?」
「──噢……」
讲到一半,辛抬头仰望那东西。
为了不被「黑天鹅」的炮火波及,先锋战队刚才暂时远离攻性工厂型,等击毁它后才回到残骸旁边。他那能够听见「军团」声音的异能,也从崩毁的残骸中听出了即使遭到破坏仍勉强维持运转的「那东西」的位置。
「虽然被炸飞了,不过可以把五门磁轨炮的残骸带回去。还有攻性工厂型的一部分控制中枢。」
†
到了回国的日子,圣教国军准备了豪华的特别列车将他们送到国境附近,大概是对他们遭受国内丑闻波及所表示的歉意与诚意吧。
这附近离前线很远,火山灰也几乎没飘到这里,天空高远而蔚蓝。车阵刻意放慢速度,在漫布秋日气息的异国原野上前进。一整片自然生长的灌木花香为敞开的车窗送入芬芳的凉风。
据说在圣教国会用这种金色小花来泡茶。
蕾娜在这一个月的作战期间也喝惯了这种茶。在简报会议、在基地每天的餐桌上……在为了赫璐娜惹的事端安排会面道歉时也是。
先不论只是服从命令的神戟,赫璐娜等于是自己选择叛国。蕾娜问到她之后的处境──托图卡圣一将的回答是不会处死。圣教国原本就是因为教义将流血视为绝对恶行加以严禁,才会让神戟担负所有兵役。即使是罪犯,处死就是犯下杀人罪。所以他说圣教国没有死刑制度,不会处死她。
『──只是撤除家族地位及自我软禁恐怕是无可避免了。』
在派遣期间为机动打击群准备的宿舍大厅,随同政务官圣者前来谢罪的圣一将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位将领比起头衔一样太过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有着紧紧扎成发辫垂落下来的阳金种金色长发及同种色彩的一双凤眼。
『关于自我软禁,我个人是希望至少能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可以请求赦免……这番话或许不该在遭受倒戈的你们几位面前说,但各位没有夺走那些孩子及她的性命。因此地之姬神有言,认为应该让她活下去。』
『……那么那些神戟……』
『他们是真的毫无罪过,就只是听从圣者的命令罢了。只是在军队重组时,应该会将他们送回教育所──而借着这次机会,或许也该重新考量这项习俗的正确性了。因为姬神已派「军团」来让我们知道这项习俗无法维持下去。』
就连蕾娜也听得出来,这位将领今后打算坚持这一套说法。
她知道这位将领今后将会对抗数百年来支配着圣教国的习俗。
借此向家人全数为此丧生,以这种手段编造出战火圣女的责任,今后却连这都要遭到剥夺的赫璐娜赎罪。
但──尽管蕾娜觉得这种改变是一种解决之道与进步,可是如同蕾娜至今也一直目睹到的,八六们向来不愿转身背对战场,被人关在和平社会之中。那么对神戟们来说,这种改变又将会是……
对于宁可祖国被灭,也要高声捍卫自己拥有的事物的赫璐娜而言,又是……
「嘿!」
「哇!」
就在她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忍不住去想这些自己再怎么想也没用的事情时,有人把某种冰冷的东西贴到她的脖子上。
蕾娜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可蕾娜。她一手拎着两瓶汽水,好像是用结着水滴的瓶子表面来冰她。是圣教国特产的柑橘类及添加蜂蜜香气和味道的饮料。
可蕾娜拿一瓶给她,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继续说:
「你在想圣教国那些小孩的事?」
「嗯……」
蕾娜两手握着拿到的饮料瓶子叹气。
可蕾娜见状,从容自在地耸肩道:
「──像你这样什么都往肩上扛,太累了啦。」
感觉到白银眼眸随着「咦?」的一声望向自己,可蕾娜刻意摆出恬淡的态度打开汽水瓶盖。
可蕾娜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可怜。
被迫上战场打仗,现在又要被剥夺这项义务的神戟与赫璐娜,简直就像是她跟大家的镜中倒影。但……
「这样讲可能有点冷淡,不过蕾娜跟我都没办法再为他们做更多了。毕竟到最后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那些孩子自己清楚。」
例如她跟大家刚开始受到联邦保护时,他们──很讨厌听到联邦说「你们要这样才能过得幸福」,带着同情叫他们走进和平的笼子里。现在还是一样讨厌。
什么才叫幸福,或是自己想变成怎样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自由的一部分,她希望能够自己做决定。
如果不能自己决定,那些孩子……恐怕也就无法真正逃离受人剥削的记忆伤痛。
「是说或许我这么说不太好,但比起其他国家的小朋友,蕾娜身边明明就有个更需要你重视的人。你可要把他摆在第一位喔。」
「呃……你是说……」
这还用说吗?
蕾娜羞红了脸,白银眼眸心慌意乱地四处飘移,但可蕾娜当然不会放过她。她半睁着金色的大眼,故意摆出吓人的表情。
她有权过问这件事。绝对有。
「你……认真给他答复了没?」
「给了……」
看她满脸通红地用蚊子叫似的音量这么说,应该没在骗人。
顺便一提,就在附近的安琪、西汀与满阳,还有米卡与柴夏都假装没事却转过头来看她们俩,蕾娜当然也发现了,所以一定觉得很难为情吧。
总之,「好。」可蕾娜点了点头。
他要是没得到答复……可蕾娜这之后就伤脑筋了。
「那好,等回去之后,蕾娜你第一件事就得跟辛约会。这可是你们成为一对之后的初次约会,很值得纪念喔。」
其实她也不清楚,好像是吧。
接着换安琪有话要说了。她从跟蕾娜背靠背的座位,把两只手肘放上椅背顶端探头出来说:
「这样的话,蕾娜我跟你说。船团国群的以斯帖上校在我们回国的时候托我带了份礼物。说是龙涎香,是船团国群特产的精油,从原生海兽身上采集到的。我也拿到了一点,非常好闻喔。她说等蕾娜认真给了辛答复后,就请我拿给你。」
「……以斯帖上校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啦……!」
那是因为蕾娜实在太爱逃避,马塞尔同情起辛的处境而找人商量,还有安琪忍不住抱怨,以及瑞图不小心说溜了嘴的关系。
另外以实玛利那边也有几个人去找他商量、抱怨或是说溜嘴,所以在弄到龙涎香这件事上,其实以实玛利也有参一脚。
总而言之,安琪露出甜美的笑容。
「听说原生海兽在求爱时会散发这种香味。按照征海氏族的风俗习惯,好像会在求婚或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搽喔。」
「安琪!」
蕾娜慌了。柴夏则肃穆地点头。
「顺便说一下,据说我们联合王国三代前的国王陛下也在初夜的床笫上用过。在让人联想到海底深蓝色彩的同时又隐约显现出龙族的威严,是一种庄严清新的香料。」
「什么嘛,不是那种露骨撩人的香味喔?真没意思。」
「假如喜欢比较妖艳的香味,栀子、茉莉花或月下香如何?按照我们族人的习俗,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会使用很多香气甜蜜又性感,简而言之就是具有催情作用的花喔!」
西汀趁机胡闹地补上一句,接着连满阳都来起哄。蕾娜越来越慌了。
看到大家叽叽喳喳语笑喧哗的模样,可蕾娜也笑了起来,然后悄悄地离开座位。
列车的客车有几节供蚁狮联队的队员们使用,其他供机动打击群使用的车厢自然而然分成了男女两边。可蕾娜打开车间门,走进少年们聚集的隔壁车厢──她事前已经确认过他的位置,所以知道他在哪里。
在这同样开窗飘散着淡淡花香的车厢内,辛靠坐在四人促膝而坐的对坐座位里,发出细微的鼾声。
上次作战受了伤,伤才刚好又立刻负责空降作战,而在这场作战中又发生一堆状况,他一定很累了。看到一半的书在手心底下朝下摊开,缺乏防备到了只差没来一只黑猫。
坐他对面的莱登回瞥她一眼,挖苦般地扬起一侧眉毛后离开座位。他拍拍瑞图的肩膀,让兴味盎然的瑞图和阔刀战队的少年们站起来,把他们带走。分散坐在附近座位的先锋队员们也在克劳德、托尔或达斯汀的催促下离席。眨眼间,现场就只剩下她与辛两个人。
──其实没关系。
这么做只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感情。不用让辛本人听见也没关系。
所以就让他继续睡,自己把想讲的话讲一讲或许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已经很累了,或许还是别把他吵醒比较好。
到了紧要关头,懦弱的自己探出头来呢喃着这些话,但是可蕾娜经过重新考虑,觉得这样不行。
既然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感情,对自己的感情做个了断──选择逃避就没意义了。
「──辛。」
她小声呼唤他。
「辛,我有话跟你说……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
可蕾娜轻轻摇晃了他几下后,他低哼了一声。薄薄的眼睑睁开,眨了两三下眼睛后抬头望向可蕾娜。
血红的眼眸。
可蕾娜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辛还没问「什么事」,可蕾娜先发制人地说了:
「我曾经喜欢过你。」
红眸一开一阖,眨了一下。
然后苦涩、难过地扭曲了起来。
那是因为深知无法回应这句话,回应可蕾娜的心意──也无意回应,而流露的苦涩。
……嗯,我知道。
我想也是。
你不会跟我打马虎眼。不会明知只能拒绝我却敷衍我,或是说谎逃避问题。
你这种残酷的个性……诚实得残酷的个性……
「现在还是一样喜欢……我想,我会一辈子喜欢你。」
就算以后,她喜欢上了别人。
就算跟那个人成为情侣……虽然还无法想像,不过就算跟那人共组了家庭……
她一定还是会继续喜欢辛。
会永远喜欢他。
喜欢在第八十六区,拯救过她与同伴们的他。喜欢这位战友、这位同胞、这个家人。喜欢这个如果能将她放在第一位该有多好的人。喜欢这个她最珍视、最依赖的──大哥哥。
我好喜欢你,我──温柔的死神。
「所以……」
希望同伴、家人与挚爱的人生道路上能得到「那个」,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是这样的世界,这点心愿得以实现应该不为过吧。
「你要幸福喔。一定──要幸福喔。」
看到可蕾娜笑着这么说,辛沉默了半晌。
想回答她的话,以及能对她说的话……辛无语地面对互相矛盾的两者,经过思考──到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只回答了这句无论他想对可蕾娜说什么,最终都无法回应这份感情的他唯一能说的话:
「──抱歉。」
「没关系。因为一直到现在……」
至今也是,以后一定也是。
「喜欢你从来没有让我──遇过什么坏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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