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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态延续:断章〈慈悲之刃〉

从右腿的腿挂枪套拔出手枪,左手放到枪上拉滑套。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这枪是双动设计,但后拉的滑套会把击锤扳起来。被弹簧迅速推回的滑套会从弹匣咬住第一颗子弹,插入膛室。

一连串的动作,将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属块变成能够杀人的凶器。

枪身前方的准星与本体后方的照门,两个点连成瞄准线,对准倒地的同袍。

伊斯卡从不叫它「武器」。

因为他们八六的这把自动手枪永远不会用来瞄准他们的敌人「军团」。

这玩意儿的用途,只有一个。

就是用来射杀八六同胞。

他随手扣下扳机。

要开三枪以期确实致命。手枪的根本意义在于轻便性,因此枪身很短──威力与命中准度都不值得期待,但是在「目标」就倒在脚边的这种距离还不至于射偏。

也不会让流弹打中特地把快死了的蠢蛋拉出「破坏神」一路拖到这里来,现在就瘫坐在旁边的大白痴。

无论是伊斯卡拔出手枪或是朝向他身旁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时,他似乎都没搞懂状况。显得有些不解地注视著一连串动作的血红眼睛,在看到渐渐在水泥地上扩大的鲜血色彩才慢慢睁大。

虽然他应该不知道心脏停止跳动的身体不会喷血──不知道那家伙就这么死了。

「──你……」

「下次不要再把这种东西捡回来了,辛。」

伊斯卡低头看著他,冷淡不屑地说。

他把用过的手枪击锤推回原位,收进枪套。与「军团」的战斗老早就结束了,膛室里还有子弹应该也无所谓。

仍然瘫坐在地的少年兵还在那里呆愣地注视著身旁的新鲜尸体。

用他那以十一岁的年龄来说仍算矮小的身体,费劲地把即使「少了一块」依旧比自己高大沉重的年长处理终端拉到机外,拚命拖到这里来,结果花费的劳力被人随手一个动作就变成了白费力气,会有这种反应也很合理。

也或者是面对他人的死亡,受到了毫无意义的打击。只不过伊斯卡老早就丢掉了这种感伤,这些都只是他的想像罢了。

辛半晌后抬头看他,极具特徵的血红眼睛开始慢慢染上批判的色彩。

那是赤系种贵种特有的──令人厌恶的旧帝国贵族阶级「焰红种」特有的,宝石般的美丽深红。

「……为什么……」

「哈。」

他打从心底感到无趣,只用漠不关心的叹气发出不由自主的嗤笑。

接著伊斯卡粗暴地伸手抓住他的细瘦脖子。

「!」

自从辛分发到这里后的半个多月来,伊斯卡已经知道他讨厌别人伸手靠近他的脖子──更是极端害怕被人碰到那里。伊斯卡对其中的理由或隐情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正好能拿来制住他,很好用罢了。

趁著辛一时僵住不动,伊斯卡抓住他的胸襟把他拉倒在地。

好让他看清楚死人出击前还在的两条腿如今双双被扯断,不复存在的伤口。

面对不免倒抽一口气的辛,伊斯卡凑到他耳边呢喃:

「我告诉你,你这白痴给我记清楚了。人体有种部位叫作动脉──你们这些没上过学的新兵大概不知道,总之就是很粗的血管。」

包括辛在内,刚来到伊斯卡担任战队长的这第五战区第二战队「短锥」的少年新兵,五年前被丢进强制收容所的时候都只有七八岁。人形猪猡的饲育场,自然不可能设置人类用的学校,所以今年才十岁出头的辛等人根本没受过像样的教育。

虽然那不关伊斯卡的事,但其中也有一些知识不教不行,否则就会出现这种为了愚蠢的感伤跟他找麻烦的白痴。他一面侧眼瞪著远远围观的队员们当中,他明明指定要负责「教育」新兵的那个废物,一面接著说了:

「双腿与双臂都有那种血管经过,一旦它断掉……」

一旦血流源源不断的血管断裂,造成大量血液流出体外……

「人就会死。就算没当场死亡,很快也会死。而且会平白多受罪……所以……」

我才好心杀了他。

伊斯卡像是要让辛铭记在心般拋下这句话,然后一把将他推开。十八岁的伊斯卡与十一岁的辛无论是体格或臂力都相差甚远,无从抵抗地跌倒的辛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撑在血滩里,神情峻厉地抬起头来。

带著一种不死心。

「可是如果原因是失血,只要能止血,只要能进行治疗,应该救得活才对……!」

「哈!」伊斯卡嗤笑他的肤浅想法。这小鬼真的有够笨,听不懂人话,还没发现吗?

没发现周围旁观的所有战队队员非但没有上前阻止伊斯卡,反而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场早就看腻了的无聊表演。

「你说治疗?……那你告诉我在这第八十六区,要上哪去接受治疗?」

「!」

第八十六区,没有军医。

在这投入「无人机」代替人类战斗的「人道」战场,这个由人形猪猡代替人类战斗,战死者为零的战场上,根本就没有为人类士兵进行治疗的军医或野战医院。

尽管为了避免他们不过是受点完全不会危及性命的伤就无法战斗,第八十六区的各个前线基地都设置了称为医疗装置的自动医疗机器,但这玩意儿只会治疗经过处置之后能够立刻重返战线的轻伤,需要暂时静养调理的伤势会被判定为存活无望,直接放弃治疗。

纵然是如同辛所说的,只要进行止血并接受正确治疗应该就能活命的……本来应该判定为有望存活的倒楣蠢蛋也一样。

「本来」的话。

……如果他们八六还能像过去一样,继续做人类的话。

不合个性的感伤思维闪过脑海,伊斯卡暴躁地啧了一声。搞得他一肚子火。

害他想起这种没必要想起的心情。

看到那双血红眼睛被他这句连嘲弄都称不上,只是随口敷衍的话纠正得哑口无言,他低头瞪著辛不屑地说了:

「我看你好像没搞懂,就再告诉你这臭小鬼一遍吧。我们八六是有著人类外型的猪,不是人类。要是听懂了,就不准再把你还是人类时的那套感伤搬出来……否则……」

伊斯卡踩著血滩转身就走。八六死了也没有坟墓,所以尸体也不会带回基地。

这是共和国的白猪们对他们下的一个禁令,但只有这件事正合伊斯卡的意。

八六不需要什么坟墓。八六只能驾驶铝制棺材去打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战斗,每次出击总是死得一文不值。要是每回都要特地盖什么坟墓去悼念每个死人……分明已经不是人类了,还放不下身为人类时的心情……

「你会害死自己。」

哗啦!队舍外头突然传来水声,伊斯卡在走廊上走到一半停下来。

从骯脏的窗户往下看,只见楼下的队舍前广场上,战队里最年轻的处理终端少年不知怎地变成了落汤鸡。

面对他那被人用一大桶水毫不客气地当头浇下的惨状,同为处理终端的米莱把水桶随手一丢,假惺惺地对他说:

「抱歉啊,辛。一时不小心。」

随手丢出去的水桶在上次下大雨时用来接机库的漏雨,就那样在机库里摆了好几天。不管如何不小心,都不可能会在这远离机库的队舍洒得满地。米莱嘴上空具形式地道歉,低头看著辛的紫灰色双眸活像只凌虐老鼠的猫,而周围的其他处理终端与整备组员们不是嘻嘻笑著旁观,就是漠不关心地把视线别开。

「…………」

辛没什么厌恶的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把滴滴答答的污水擦掉,大概早就习以为常了吧。习惯了被人拿在这初春季节还嫌冰冷的水往身上泼、在个人房间的门把上装剃刀刀片、把泥水泼在床上,或是在自己的「破坏神」上涂鸦「瘟神」、「卖国贼」之类的字眼。

红瞳带著一点也不像今年满十一岁的刻薄与明显的侮辱,抬头看著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对象。

「不用道歉……反正你走个三步就会忘记,下次又是同一套。跟鸡一样没创意。」

就是个鸡脑袋,除了聒噪以外没其他本事,仗著人多势众欺负弱小的自己人,其实胆小如鼠──像个对主人百依百顺的「家畜」。

「……你说什么……」

米莱顿时变了脸色。

就在他跟辛说的一样,开始骂一大串难听但稀松平常的脏话后,伊斯卡不再去看这场司空见惯的戏码,继续往前走。

假如开始打群架──可能会有人受伤的话就真的得去阻止了,然而辛虽然体格矮小且外表温顺,其实打起架来相当厉害,使力的方式与位置也都极度准确,而且揍起人来毫不犹豫。就算两人体格差那么多,他大概还是能给米莱好看,所以米莱与围观的其他家伙就算再气愤,应该也不敢动手。

大概是在强制收容所或以前的战队有过类似遭遇,久而久之练出来的,不然就是受过哪个好事的饲主训练。

他的小队里的机枪手卢里雅不知不觉走过来,一边频频窥视外头的骚动,一边开口问他。她的个头跟足足比她小五岁的辛差不多,是个体格瘦小、神色懦弱的少女。

外头传来单方面乱吼乱叫的一连串老套狠话,就是千篇一律用来骂辛的那些话。瘟神、拿自己人当肉盾苟且偷生的卑鄙小人、战斗狂、帝国走狗、卖国贼。都是些针对他至今隶属过的战队除了他以外全军覆没的传闻、不合年龄与战场资历的战斗能耐,以及他与生俱来的色彩做人身攻击。

「伊斯卡,你是不是该去阻止他们了?」

「看不下去的话就由你去代替他怎么样,卢里雅?」

伊斯卡冷淡地撇下这句话。

他转过身来,从正面蔑视吓得浑身一震的卢里雅。眼前是长期没人打扫而蒙尘变色的走廊,以及到处乱摆的私人物品。楼下长久乏人问津的厨房飘出一股异味。

「是自从那家伙来了以后,你才能这样优哉游哉、事不关己地装好人……不会再有人硬逼你吃泥巴、虫子或老鼠,你很高兴吧?」

「…………」

卢里雅顿时脸孔发僵地陷入沉默。肤色浅黑的她是沙漠褐种的混血儿,八六在共和国原本就是少数族裔,而她的族群更是属于人口稀少的民族集团。

共和国从开战以前就由白系种占了过半人口,这些令人厌恶的家伙与大半八六,例如伊斯卡继承的银发天青种与金瞳阳金种的血统,从肤色粗略分类的话,同样都属于西方诸种。米莱的祖源紫系种、同袍们的绿系种或茶系种,以及辛所属的黑系种与赤系种也是。

但是肤色浅黑的卢里雅「不一样」。她跟拥有象牙肤色的极东黑种以及黑皮肤的南方黑种一样,是不只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就连肤色都异于他人的「异类」。

他们无论是在强制收容所还是前线基地,都受到厌恶与排挤。如同人口较多的白系种迫害少数族群的八六,在八六当中同样人数较少,相对地立场也较弱的他们,很容易就被当成不满或愤慨的出气筒。

而比他们更受到厌恶的,是帝国贵种──与挑起这场战争的齐亚德帝国王侯血统相连的夜黑种与焰红种这两个民族。

没有人把帝国贵种当成跟自己一样的八六,一样的西方诸种。那些家伙是挑起战争的敌国世系,是罪孽仅次于推行强制收容的白系种的敌方眷族,是一群该为八六遭受的苦境负起部分责任,令人厌恶、活该受罚的罪人。

不知是何种因缘果报所致,辛同时继承了夜黑种与焰红种的血统。战队的处理终端以及整备组员的满腔郁闷,把矛头从只不过是少数民族的卢里雅转换到明确属于敌方世系的辛身上,只能说是必然。

不过……

「那家伙大概不会有你那么惨吧。因为他跟你不一样,厉害得很。」

辛无论是驾驶「破坏神」还是肉体搏斗都很有两下子,头脑也够灵光,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酸话把米莱呛爆。大家都怕遭到报复,所以只敢站得远远地辱骂辛并且「稍微」整他一下,不敢做出比排挤与无视更恶劣的行为。

而辛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要觉得有必要,不会对以暴制暴有所犹疑。只是遇到实际害处较少的恶整好像开始懒得应付了,基本上都随他们去。

「这样你还是要袒护他吗?袒护继承了可恨帝国贵族血统的那家伙?卢里雅可真是心地善良啊。既然这样,你就去帮他啊,现在就去啊。现在就去挡在他们之间,喊喊看『你们不要太过分了~~』之类的啊。」

谅你也不敢。

「…………」

纠葛与迟疑、恐惧与一抹愤怒在卢里雅赤褐色的眼里翻腾,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毛巾。」

「嗯?」他一转头,卢里雅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目光。

「不去管他的话,他可能会感冒。那个男生如果太快倒下,对伊斯卡你也不方便吧……他可是你最宝贝的代罪羔羊。」

卢里雅忿忿地说完,转身就走。

伊斯卡目送她离去,心里觉得好笑。讲这些话该不会是在酸他吧?

「不知道在鬼扯什么……我们哪一个没把他当成代罪羔羊了?」

我也是,卢里雅也是,这个基地里的每个人都是。

现在是恶整辛,之前则是恶整卢里雅。伊斯卡都是明明知情但放著不管。

岂止如此,一开始煽动大家去整人,造成这种状况的就是伊斯卡。

因为不这么做就不能让所有同袍存活下来。

想用那种装甲单薄、火力薄弱,步行系统又脆弱得可以的铝合金制自走棺材战胜敌军,同袍之间的紧密合作与联系不可或缺。而促使团体团结的最简便确实的方法……就是在团体中塑造一个成员的共通「敌人」。

所有成员一起谴责那个敌人,对他丢石头并百般排挤,就能让敌人以外的所有成员产生共通点与同类意识。能够在团体内部酝酿出强而有力的团结意识,觉得大家都是对付相同敌人的自己人。

所以伊斯卡一直以来的战斗方式,就是从自己的战队里抓一个敌人,把他设计成代罪羔羊。

大抵来说,都是那种会拖累大家的弱小家伙;言行、长相或个性让所有同袍讨厌的家伙;或者是卢里雅这种少数民族,以及辛这种帝国世系出身。设计出那种谁都觉得可以毫不客气地去仇视、放胆去辱骂、尽情当成愤慨的出气筒,单纯好懂的代罪羔羊。

本来该敌视的应该是共和国的白猪,但那些家伙与他们之间有著重重地雷区与要塞墙,相隔了上百公里之远,而且极少在这地狱战场上露脸。存在感薄弱不真实的敌人,有等于没有。至于「军团」,尽管技术水准异常先进,终究只是靠程式运作的自动机器……没有什么事情比仇视它们更空虚无聊。

起初也有人搬出正义感或伦理道德那一套表示反对,但也只是一开始罢了。那种人迟早也会变成丢石头取乐的一方。天底下最棒的娱乐就是能单方面以多欺寡、摆出正义嘴脸而不用受到任何谴责的暴力行为。他们迟早会发现在这被封锁的战场上,战火之间的这唯一的消遣有多好玩。

当然,被这样当成代罪羔羊的家伙大概都会早死。

战斗时得不到同袍的掩护,日常生活中又遭受旁人的精神伤害,最后总是心力交瘁地战死或自杀。伊斯卡不能让他们轻易死掉,所以会禁止过度的暴力,也不会给代罪羔羊自尽用的手枪,但他们还是会设法寻短。

就这点来说,辛想必能撑很久。怪只怪他无论在战场还是这座基地,都太强悍了。

伊斯卡用鼻子哼一声。这状况是他搞出来的,能耐用一点当然再好不过,只是……

「……算你可怜。」

就算坚强得独自承受怒骂与恶意还能撑住──在这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根本毫无意义。

『──对了,「秃鹰」,最近你怎么都没跟我要「山羊」了?』

「之前弄来的黑山羊小鬼,意外地还满能撑的。」

听到要塞墙另一头的指挥管制官透过知觉同步这么说,伊斯卡用鼻子哼气。

监视处理终端牵制其反抗心,形同家畜看守的指挥管制官有很多笨蛋常常擅离职守,但是负责监视他们短锥战队的这家伙属于比较忠于职务的类型。只是怠忽职守的笨蛋变成勤勉的笨蛋,到头来一样是可耻的白皮蠢猪无误。

反正这些家伙对于墙外战场连事不关己程度的感觉都没有。

看来共和国早就连正在打仗的自觉都没了。只会在偶尔想到的时候,用侮蔑目光观赏某个遥远世界的无人机同类相食的模样。

总之基于这种理由,在短锥战队担任战队长已久的伊斯卡与这个指挥管制官尽管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与名字,但也算是老交情了。

当然关于伊斯卡定期要求的「山羊」与其利用方式,指挥管制官心知肚明,也隐约知道伊斯卡为何总是刻意要求补充弱小无用的家伙或少数民族,以及不得不「定期」开口的原因──短期间内接连死亡的「山羊」遭遇到何种残酷苛刻的对待。

其中,辛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的外貌明显有著触犯众怒的帝国贵族血统色彩,实际上却比至今的所有代罪羔羊,甚至是战队的大半人员都要强悍。也或者是因为明显有著浓厚帝国血统,必须强悍才能活下来?

一如他所预料,辛活得远比代罪羔羊的平均寿命更久。尽管遭受到那种对待,仍然对战队队员们抱持著莫名的怜悯,本人的命倒是比心肠来得硬。

上次找辛麻烦的米莱也在昨天战死了,辛却活了下来。

最近伊斯卡开始怀疑辛会不会是知道反正对方会死得比他早,才没去理会那些怒骂与恶整。

指挥管制官嗤笑著说:

『竟然不惜牺牲你们的猪猡同胞,而且还是小孩,只能说八六果然野蛮,低劣到让我们这些高尚的共和国国民难以置信。一群在战场上到处乱爬,死得不乾不脆的劣等种族。』

伊斯卡也嗤笑著说:

「你还真有脸讲啊,管制一号。」

分明就把原本同为共和国国民的八六,而且还是像辛、卢里雅或自己这样的少年兵当成无人机牺牲掉。

同步的另一头顿时变得悄无声息,陷入一片怪可怕的冰冷沉默。

『……骯脏的有色人种之流,还想跟我们平起平坐?』

伊斯卡倒是完全没在怕。共和国虽然把他们八六关进战场,强迫他们战斗,但指挥管制官个人只是一介国民,奈何不了八六。最多不过是拖延零件的空运时间,但如果战队因此溃灭就是指挥管制官的责任了。据说共和国由于国土变得极端狭小,造成失业率极高,指挥管制官这种生物没那么有种,敢赔上每个月的薪水来恶整猪猡。

共和国的那些国民,说到底都是同一种货色,尽是些躲在狭小的美梦里摀起眼耳,耽溺于虚伪的和平,蠢笨又懒惰的白猪。

伊斯卡嗤笑著,冷冰冰地。

「抱歉让你误会了,人类大人。」

你说谁……

跟你们下等白猪平起平坐了?

应付笨蛋很轻松,但并不愉快。

伊斯卡在切断知觉同步的同时狠狠啧了一声,背部离开靠著的机库墙壁。与指挥管制官这个长官通讯是战队长伊斯卡的职责,每次都快要把他烦死气死。

跟队舍一样老早就没人费劲打扫的机库,零件或是空货柜摆得到处乱七八糟,空气中的灰尘有点多。并排的「破坏神」在最近的几次战斗中数量锐减,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大红色颜料,辛的机体今天依然被涂得斑斑驳驳,悄然蹲在一个角落。

即使带著这种在废墟都市战场上格外显眼的白痴色彩,辛依旧在昨天的战斗中活了下来。

尽管总是被迫接下诱饵或殿后等最容易丧命的任务,经常性地强迫步行系统脆弱的「破坏神」进行极限机动动作,战斗的方式屡屡像是在玩命。

短锥战队负责的战区本来就是激战区,在人们死得像是在搞笑、战死者为零的战场当中,有更多的八六死在这个战区,但他依然故我。

像是成了替死鬼一样,正好就在辛分发过来的这段时期,其他战队队员的阵亡人数开始与日俱增。这让伊斯卡感到有点头痛。除了纯粹因为战力减少造成战况更严苛……战队的气氛变得实在太糟了。

同袍会死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咒死别人的瘟神。朝向辛的眼神与口气早已不是忿恨不平,而是敌意了。恶整的行为也一天比一天过分,或许再不帮他说两句话就真的要出事了。要死在「军团」手里或是自杀是他家的事,但处理终端绝不能杀害其他处理终端,那样会越过不能跨越的「底线」,毁了部队的纪律。

本来是为了让处理终端活下来才塑造的代罪羔羊,要是反而造成战队队员死更多人,那还得了。

就在他蹙起眉头的下一刻……

他的旁边忽地有一阵静谧的空气流过。

「──喔……」

他完全没注意到。他带著不小的惊讶低头一看,尺寸完全不合的野战服、天空蓝的领巾与极具特徵的漆黑头发构成了那个背影。是辛。

看来辛似乎像野生动物一样,具有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毛病。听见他脱口而出的叫声,情感色彩淡薄的血红眼睛回看了他一眼。看来辛方才也没发现伊斯卡在这里。

看见伊斯卡在机库入口旁边的视线死角处靠著墙,红瞳微微斜瞪过来。跟刚分发过来的时候──把双腿被炸飞的蠢蛋捡回来,看到那家伙被杀还很有意见地跟伊斯卡互呛的时候相比,那眼睛多了几分冷静透彻与荒凉。

那双眼睛像是看到丑陋的虫子或是石块,看了伊斯卡半晌后就扭头别开。看来是决定不再理会这个就算对方是同袍,只要嫌碍事就能无动于衷地开枪打死的冷血战队长。如同身为受迫害的八六,却看到弱者就联合起来做出同样行为的战队队员一样。

那是一种冷冰冰地蔑视可悲的人……自己变得可悲透顶的人的眼神。

「……喂。」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叫住了他。

伊斯卡知道自己脸上挂著冷笑。不知不觉间,他在面对队员时都会露出这种笑脸,一种用来冷漠拒绝、嘲弄、威吓对方,称不上笑容的笑容。

「那个是米莱的机体碎片,对吧?你还特地把它捡回来啊?」

辛转过头,伊斯卡用视线示意他手里轻轻握著的小块金属片问道。那块骨片似的装甲碎片还留有一部分「破坏神」的枯骨般的烤漆。

短锥战队的队员也都知道辛会用这种方式记录战死者的名字。

大抵来说都是凑合著用的木片或金属片,运气好能弄到手的话──脆弱的「破坏神」在多数场合,一中了炮击就会被炸碎──就是死者的机体破片。刻有名字的好几块小碎片,都收在他的「破坏神」驾驶舱内同一个位置。

看在旁人眼里几乎只是垃圾,但对他本人来说似乎有其重要性。以前有个战队队员把那抢过去想丢在泥巴里,结果被他揍到脸孔变形。身为代罪羔羊的辛就是从那时起被大家另眼相看。

队员以及整备组员们都认定战斗成瘾的帝国贵族少爷是把那些当成了首级,说那个无药可救的瘟神引以为傲的不是杀敌无数,而是害死了多少同袍。

伊斯卡知道并非如此。

之前阵亡的一个比较同情辛的家伙在那场作战之前说过,那好像是一种约定。说是他在最初配属的战队与同袍约定,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要记住曾经并肩奋战但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并带著他们走下去;而这玩意儿就是那个约定的形式。

他也会带著我一起走吗?

……无聊透顶。

「你不是鸡脑袋,所以应该没忘记米莱对你做过什么事吧。你却连那种人都要一起带走?」

应该没忘记泼在身上的水、每天骂也骂不腻的话语,以及一次又一次逼迫他诱敌或拖延敌机脚步,差点就被他们见死不救的事。

但他却……

「你是真的笨到家了吗?上次把那个快死掉的家伙捡回来的时候也是……是陶醉在不值钱的正义感里吗?」

「……没有。」

辛淡然回答,其实眼睛根本没看著伊斯卡,而是看著强迫他接受什么鬼约定,早已离世只活在记忆中的某某人。

看著把这种无聊约定与责任推给他,自己就两腿一伸先翘辫子,不负责任到极点的某某人。

「因为八六没有坟墓……只不过是如果没人记得死去的人,他们就只能消失了。所以我只是记住他们而已。」

「是喔。」

伊斯卡嗤笑著,皮笑肉不笑。

「那我问你……米莱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一个每天吼比自己小的小鬼,恶整你还无聊当好玩,到头来却先死翘翘的超级大白痴吗?」

意思是:你以为这世上有人会希望别人记住自己的这种德性吗?

辛没理会伊斯卡的讪笑,似乎思考了一下。血红双眸沉浸在追忆中。

「……是个爱开玩笑,笑口常开,胡说也好强颜欢笑也好,总是试著替同袍打气的家伙。」

伊斯卡倏地失去了表情。

「他没有给我那种好脸色看,但他对其他人都是这样,只要细心观察就会知道……只是这点程度的话,我还带得走。」

「…………」

伊斯卡满心不痛快地皱起了脸孔。

这个毛头小鬼,为什么能让他这么火冒三丈?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你以为你成了圣人吗,小鬼?在这种半个人类都没有的战场上?」

因为辛在第八十六区这种没人能维持正常心智的地狱依然保持著尊严,显示出这才是做人该有的正常、正当的模样。

尽管辛对自动放弃那一切的伊斯卡恐怕早就连这点程度的关注都没有了,但简直就像在表现给他看一样。

「我只是照我想做的方式做我能做的事情,没有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而已。」

就像在说:我不想变成你这副样子。

「……你这小鬼……」

「还有──」

辛打断伊斯卡的低吼,不屑地说了。

透彻的血红眼睛这时才第一次苦涩地微微歪扭,别向一旁。

「也有些事情是我办得到,但我没做的……反正在这个队上,讲了也没人会听。既然这样……讲了也是白讲。」

伊斯卡驾驶的「破坏神」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架战车型。

战斗重量五十吨的巨大机体竟能悄然无声地跳跃落地,那种运动性能只能说不合常理。四双粗肥腿部最前排的左腿往上一扬。位置在战车炮弹的最小引爆距离Minimum range内侧,所以目的不是要射杀对手,而是要踢死碍眼的飞虫。

「糟……」

冲击来袭。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拋到了「破坏神」机外的水泥地上。

环顾四周,可以在稍远处看到框架断裂横著倒下的「破坏神」,以及从那里在瓦砾上涂得长长一条,绵延到眼前的红色血迹。

是他自己的血。

……搞砸了。

伊斯卡维持著仰躺姿势仰天长叹。腹部藏在布料不易渗水的野战服底下看不见,但腹腔又热又重。看来是内脏受伤了。在这没有军医──无法期望得到治疗的第八十六区是致命的重伤。

腹部的伤不同于头部或胸部,虽然救不活但是会拖很久。在炮火与怒吼依然满天飞的战场一隅,伊斯卡可不愿意死不透到处乱爬,于是伸手去拿装在右大腿枪套里的手枪──

手扑了个空。

岂止没有枪把的触感,连绑上枪套的腿部,或是能握住手枪的手指都感觉不到。

一看,野战服的腹部位置以下,两条腿全不见了。

「…………!」

他猛一回头,只见失去的「一半」掉在横著倒下的「破坏神」驾驶舱外的地上。在一片血海与散落的手指上,勉强收在残破枪套里的手枪挂在离现在的伊斯卡太过遥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发愣了多久。

最后伊斯卡忍不住笑了出来,全身虚脱。

他已经没力气爬去那里了。更何况他的两只手都没了手指,没办法拿枪或开枪。

事到如今,伊斯卡连自杀都办不到。

意识开始取回原本痛觉麻痹而没感觉到的痛楚,同时想著「好吧,这也没办法」。

处理终端,当了三年多。他为了让自己存活下来,试著让战队团结,为此牺牲了众多本来应该是自己人的家伙。

死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死于「军团」之手,有的选择轻生。在受到「军团」与共和国的恶意封锁的战场,就连理应是自己人的八六都用恶意对待自己,使得他们日渐憔悴、积劳成病。

是伊斯卡的教唆造成的。

这……

就是报应吗?

看来短锥战队虽然居于劣势,但还在应战。战队队员们恐怕不会有余力来救他。不是在这里不为人知地翘辫子,就是在「军团」消灭战队后当成战利品带回去。反正不管怎样……

都不会死得痛快──……

这时,在瓦砾的灰色与阻电扰乱型的银色薄云下形成单色景像的视野,混入了鲜明强烈的红与黑。

他猛一转头,那家伙映入了视野。带著织成黑暗的漆黑,与层层鲜血的深红。

「诺赞……」

零落的声音比呢喃更静默,所以似乎没传进辛的耳里。

在视野的边缘,辛打开不知何时停放在那里的「破坏神」座舱罩下了座机,跑向伊斯卡的「破坏神」。

那种毫无防备的模样,就连伊斯卡都不禁担心他缺乏警戒地打开座舱罩,要是周围出现任何一只自走地雷该怎么办。他扛著枪身太长与矮小个头不搭调的突击步枪,但惯用手那边的大腿却没有手枪枪套,是因为伊斯卡没给他,以免他擅自寻短。

辛用「军团」般的无声步履走近伊斯卡的「破坏神」确认损伤程度,似乎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破坏神」用到报废了。一看,辛的「破坏神」格斗手臂的两挺重机枪皆已损坏──严重变形到像是用枪身去殴打过敌机──而且连停放姿势都维持不住。仅有四只的脆弱腿部,其中一只从关节中间折断,不知去向。

大概是判断既然副武装双双损毁,又失去了正常的机动力,还不如换乘驾驶舱周边部位虽已破损,但还能行动的「破坏神」吧。可惜的是伊斯卡的「破坏神」驾驶舱已经完全断裂成上下两半,比他那架更不能动。

辛似乎也发现了这点,轻轻摇头,然后才注意到掉在舱外的伊斯卡的腹部以下部位。即使是他也不禁凝然倒抽一口气,同时仅用视线顺著血液涂出的痕迹看过来。

他看到了还活著的伊斯卡。

不同于黏糊糊地弄脏瓦砾、掺杂内脏碎块的混浊血液,纯粹的殷红双眸映照出伊斯卡的身影。看著他腹部以下空无一物、没有手指的双手,即使如此仍然活著的惨状。

跟从前他试著救助,却被伊斯卡射杀的一名战队队员同样的惨状。

在这当下,伊斯卡做好了被他拋下的心理准备。

他是狠毒对待过辛的人,是将恶意的矛头朝向他的人。既然不可能得到帮助,他也不会做出摇尾乞怜的行为。

也不该那么做。

血红眼睛依然对著伊斯卡,冻住不动。冻结的眼睛同时对某件事有所迟疑,内心产生激烈纠葛,踌躇不决。

伊斯卡心里很不痛快地想:你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个人伤害过你,要拋下他还不简单?

所以,你快走。快给我滚。

别让我求你救我,哀求你发发慈悲,做出对我曾伤害过的人摇尾乞怜的难看行为──……!

霎时间,辛抿紧了嘴唇……

从染满鲜血的枪套拔出了伊斯卡的手枪。

「……什……」

一瞬间,他是真的呆住了。

枪口就在这时转向了伊斯卡。它细微地格格打颤,却仍对准了头部位置。准星另一头的眼睛混合了等量的踌躇与恐惧,但是凭著决心将它强行压下,紧张得几乎要迸出裂痕。

他的踌躇……

不是在犹豫该不该救,而是下不了手。纵然是为了让对方解脱,也不敢残忍地不做急救就射杀对方……

伊斯卡愣了一瞬间,随后涌起的是不知针对什么,激烈得令他头晕目眩的怒气。

可恶。

可恶。这就是我的报应吗?

为什么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刻,我还得面对这种家伙──…………

忽然间。

不知不觉间,苦笑扫过了嘴角。

啊啊,可恶。

如果说,这是报应……

伊斯卡抬起沉重得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右臂,用仅有一半残存的拇指骨头的断口戳戳自己的眉间给他看。尽量往「这里」打。

「知道怎么用吧?拉动滑套……」

话还没说完,仍然幼小的手已经拉动滑套,把第一颗子弹填进膛室……果然有人教过他用法。那只手把滑套拉到最底,才让它弹回原位。

不过那个好事的人想必也没让这家伙实际练习过开枪打人,所以……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击锤也是,第一颗子弹上膛的动作就会把它扳起。再来只要瞄准,开枪就行了。」

他知道难就难在「只要」的部分,但故意这么说。

开枪打头,必须看著对方的脸,必须定睛盯著那张还活著会动的脸,把那神情烙印在眼底,然后开枪打死那个人。

对于排斥杀人的人类本能来说,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即使如此,如果现在办不到,这个笨小孩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怪自己没有下手帮助眼前没死成的蠢蛋解脱,弃他于不顾。

「那把枪里有十五发子弹,所以你最多可以重试『十四次』。哎,放轻松开枪就是了。」

「…………?」

拚命调整变得紊乱的呼吸,僵硬得不自然的眼睛浮现出隐微的疑问。伊斯卡苦笑著摇摇头。

「最后一发,绝对不要用在别人身上。那是当你没死成,用来给自己痛快的一发。只有那一发不能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

好歹要让辛有这点自私的念头……否则一生彻底奉行利己主义的伊斯卡就太没面子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伊斯卡闭起了眼睛。帮他这点小忙不为过吧。过了半晌,辛轻呼一口气,身上的气息悲怆地冷却下来,连他都感觉得到……真够笨的。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这么介意?

第一枪整个打偏,射穿了脑袋旁边的瓦砾。

第二枪,轰飞了一只耳朵──好吧,以第一次来说,能打中就值得称赞了。

无意间他想到:这家伙会不会连我也一起带走?

如果会,这家伙会用什么方式记住我?

他要是以为我刚才对他讲的那些话……那些关于手枪用法的单纯说明,竟然也能算是一种温柔……

一丝搞错场合的淡淡笑意,剎那间从唇间零落。

这家伙要是那么觉得,就真的是无药可救的大白痴了。

他彷佛听见了第三发的枪声。

那是伊斯卡──他那下个瞬间即刻被破坏的脑髓听见的,人生最后一次的慈悲声响。

两枪打偏,第三枪才贯穿了他指出的额头位置。

手枪的根本意义在于轻便性,因此枪身很短,准度与威力都是其次。虽说是军用,区区九毫米口径有时不足以夺人性命,所以得再补两枪以期确实致命。辛按照以前人家教他的知识把枪弹打进伊斯卡体内,才终于发现他已经不动了。

由于心脏已停止跳动而只能缓缓流动,混杂了血液以外的杂质的混浊之红逐渐向外漫溢。

他慢吞吞地让手枪朝下,像是被那不到一公斤的重量拖著瘫坐在地。

全身顿时喷出大量汗水。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呼出不知不觉间自然憋住的呼吸。

「!呼……………………」

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的反胃与发抖并没有到来,也没有想像中的那种恐慌与动摇。

这件事反而对辛造成了冲击。

眼前是一具刚死去,辛刚才制造出的全新尸体。

自己杀了人,却没感受到太大的震撼。这件事对辛造成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打击。

我果然是……

他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向气管,但一碰到围在那里的领巾就像被电到般放手,然后紧紧握拳。

快站起来。即使现在没有,听见了枪声的「军团」很快就会过来,你必须及早回到「破坏神」,离开这里。

你必须战斗。

受到比思维更深层、近乎本能的意志激起行动,当他抬起头时,呈现火焰色彩的眼睛已再次染上战士的酷烈与冷静透彻。他那站起来的动作早已不把手枪将近九百公克的重量视为负担。

他捡起掉在血滩里的一块「破坏神」的碎片,于步行离去之际忽地回首,望向被拋在地上,注定将就此遭到弃置、逐渐腐朽的伊斯卡的遗骸。

「……战队长。」

自己对这个人毫无半点好感或敬意。这个人长期以来总是用蛮横无理的恶意对付自己。

即使如此,从前他射杀求死不得的同袍,而不是撇下不管……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他作为战队长,对同袍的一种负责的方式。

也能想通他那看起来像是随便的习以为常,恐怕是因为多次给同袍最后一枪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是因为他从来没把这份职责推给任何人。

「手枪,我带走了……你的职责,也由我带著走到最后。」

于是辛决定除了名字,也连他那最后苦笑般的淡淡笑容一起永远记住,就这样转身离去。

Appendix

从右腿的腿挂枪套拔出手枪,左手放到枪上拉滑套。

不用理会保险装置。这枪是双动设计,但后拉的滑套会把击锤扳起来。被弹簧迅速推回的滑套会从弹匣咬住第一颗子弹,插入膛室。

一连串的动作,将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属块变成能够杀人的凶器。

枪身前方的准星与本体后方的照门,两个点连成瞄准线,对准人形标靶。

他随手扣下扳机。

每个目标各开三枪以期确实夺命。击倒五个标靶后滑套卡榫上升,手枪在膛室开放的无弹后定状态下停止动作。

辛检查过后放下了握枪的手。

西汀把手肘撑在隔间的隔板上探头过来看,很没规矩地吹了一声口哨。

「真不愧是死神弟弟。用手枪竟然能全弹命中,有一套。」

这里是齐亚德联邦军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的演习场一隅。两人在设置于此地的靶场交谈。

辛没理她,径自卸下空弹匣,先让滑套前进再换上已填弹的弹匣。他拉动滑套露出可以看见膛室内部的小洞,确定第一发子弹没上膛后才开口:

「……本来以为在修理的时候会被做点改造,原来没有。」

「嗯?喔……」

西汀点个头后耸耸肩。与电磁加速炮型Morpho战斗后,是西汀捡回了辛拋弃的手枪,也是她在保护他们的联邦里拜托文件上的监护人,代寻可以委托的工房修理手枪。

「哎,是有想过啦。例如维持原本的框架提升到四○口径,或是追加全自动功能之类。」

就知道她有想过。

辛略微皱起眉头,心想幸好两者都没采用。虽然东西是自己扔掉的,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可是反正对『军团』都不管用,既然最终只能用来自杀,就都没必要了。再说……」

西汀忽地收起了笑脸。

「这枪虽然满旧的,但都有好好保养。我猜你应该很珍惜它,既然如此,就想保持原样还给你。」

「…………」

被她这么说,辛看看手里有著熟悉重量的手枪。

在受到联邦保护,极少数的私人物品被收走时,他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放弃这把手枪。反正联邦军的军规不太严格,加上它与联邦军制式的内藏撞针Striker式小型手枪用的是同一种弹药,他愿意忍受些许的不便继续使用它,可见……对,自己对这把手枪应该是有点感情。

「也是。」

与电磁加速炮型战斗后,之所以拿损坏当藉口丢了它,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

出于基本礼貌,辛向眼前这个把枪捡回来,修好之后还回自己手上的人补充了一句。这点意思总该表示一下。

「关于这点,我得向你道谢。还有保持原样修好就还给我也是。」

「所谓的『我得向你道谢』应该是说接下来准备要道谢了,不等于谢谢两个字吧?」

西汀笑嘻嘻地用挖苦的声调与表情说道,但看到辛转过来的冰冷视线就不再闹他了。

然后无意间,她问了一下:

「是你以前的战友,还是谁的遗物吗?」

「说不上来。」

这句话难以形容的语意,让西汀看了看辛的侧脸。

不是想避而不谈。那声调听起来,像是连辛自己也不清楚。

但如果是第八十六区发生的事,都不知道过几年了。

「他应该很讨厌我,而我那时是真的讨厌他……因为我是帝国贵种的混血,难免经常受人厌恶。」

「……啊啊。」

西汀一听,霎时皱起脸低吼一声。辛随便回看她一眼。

西汀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有著一眼就能看出混有雪花种血统的雪白左眼与浓蓝色右眼。不但继承了迫害者白系种的血统,还是罕见的异色瞳。

大概是有过跟他「类似」的遭遇吧,但也没让他涌起半点亲切感就是了。

「咦,等一下,那你干嘛把那种人的手枪当宝贝带在身上啊?」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有说过,要接手他的职责。」

接手他给予救不活又死不成的同袍致命一击的职责。后来这份职责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从未让给别人。

在那之前,辛没拥有过手枪,到了那人战死之际,辛才以继承的形式使用他的手枪。之后就一直使用同一把手枪,一度离手又重回手中,然后用到现在。

问他理由,他也答不上来。

「不过──」辛说道。

当时,他觉得手枪很重。老实说枪身太大让他拿不住,不同于突击步枪的后座力也让他久久无法适应。

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手枪的重量与后座力,大概也已经追上了战队长当时的个头,年龄就不清楚了。辛没问过,所以不知道,今后也永远没机会知道。

「关于如何开枪与该有的心态……我应该是跟那时的战队长学的。」

──最后一发,是用来给自己痛快的一发。

──不能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

当时他明明不需要那样顾虑辛的心情,却说了那些话。辛只记得那三言两语与最后一瞬间的表情……记得那个连年龄与全名都不知道,总是语带嘲讽的战队长确实说过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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