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视野下方泥泞不堪的泥土路,与头顶上方水泥地的高速公路,受到铁青色的海啸侵蚀。
地点在交战区域深境,过去的立体化高速公路。「军团」由斥候型警戒地面,一边让作为主力的近距猎兵型与战车型通过在紧急状况下兼具军事运输路线功能、坚固扎实的高速公路。
姑且不论轻量的近距猎兵型,战斗重量高达五十吨的战车型不太擅长走泥泞地。由于制空权已经掌握在覆盖战场的阻电扰乱型与「军团」支配区域的对空炮兵型Stachelschwein手里,「军团」们即使堂而皇之地暴露行踪也不用担心遭受空袭。
所以……
才会被人从这种地方埋伏偷袭。
「──第四小队,开火。」
辛命令一出,小队四架「破坏神」的五七毫米炮发出咆哮。
它们躲在高架桥上高速公路的正下方,支撑桥梁结构的「桥墩与高速公路之间的狭缝」内。就躲在那必须用钢索钩爪攀爬,就连在机甲中属于小型的「破坏神」都得将机身压低到极限才能勉强钻入的空间里。
眼前的桥墩遭受集中炮轰,应声崩塌,波及待在前后道路上的「军团」们一起坠落──纵使是军事运输路线专用的强化混凝土,强度也没大到能反弹战车炮的集中射击。
它们精确无比地打落组成队列的「军团」中央部分的部队。光学感应器被高速公路的厚厚混凝土挡住看不见,凭「破坏神」简陋的声波感应器也很难隔著遮蔽物掌握敌机分布,却有人办到了并且将敌方部队斩断成三截,一切全都神不知鬼不觉。
斥候型惊慌失措般仰望头顶上方,然后直接被瓦砾或战车型的巨大身躯压烂。运用阻电扰乱型欺骗人类军队的雷达网,展开单方面突袭是「军团」的常用战术。这使得它们认定自己的进击被人类察觉、遭受埋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坠落了足足十几公尺的战车型,中央处理系统似乎无可避免地产生混乱而难看地呆站原地。辛命令队员展开第二波炮火的同时,向下发射的五七毫米炮弹毫不留情地射穿战车装甲较为单薄的炮塔顶部──棘手的战车型,打落到地面的几架就此清除乾净。再来是……
「第四小队,跟我来。请战队长不死僵尸清除留在上面的『军团』。」
『……收到。』
『不准命令我,第四小队长Delta leader。』
以知觉同步进行的通讯不会被「军团」窃听,但战斗中按照规定仍然必须以识别代号呼号或个人代号进行联系。包括一律使用「管制一号」作为呼号的指挥管制官在内,要塞墙的内外都不会知道彼此的本名。
辛担任小队长的第四小队四架机体一面以钢索减速,一面降落到地上。第一、第二小队与第三、第五小队藏身于崩垮的粉尘之中,各自跳上被打断的高架桥前后路段,袭向其余的「军团」部队。
『──亡灵附身的怪物。』
混杂于这阵吵杂声之中,连接战队全体人员的知觉同步传出了某人唾弃的声音。
辛充耳不闻,让自机接近附近的一架近距猎兵型。那铁青色的慑人姿态,总算渐渐从坠落的冲击中振作起来。辛在准备转向他的敌机近距离前,故意让脚在泥泞地上滑倒,以横向滑行的方式绕到其侧面。接著是格斗手臂的重机枪扫射。轻量级的近距猎兵型攻击力强,但装甲防御力不如战车型来得硬。只是即使如此,还是不同于「破坏神」,用重机枪打不穿它的正面装甲。
辛侧眼一瞥颓然倒下的近距猎兵型,维持著疾走的速度冲向下一架近距猎兵型。坠落损伤对中央处理系统造成的混乱,再加上突袭对联手行动造成的混乱。他们必须趁著敌军这样阵脚大乱的时候进攻,否则论性能或总数量都劣于敌军的「破坏神」别想打赢「军团」。而身为前锋的辛必须负责制造并维持这种破绽。
辛像是从正中央劈开幸存的近距猎兵型集团一般前进。不用看雷达萤幕就知道被他留在后方的小队队员们正在往四面散开,各自击毁一再遭到分割的「军团」部队。
右臂机枪耗尽子弹陷入沉默,紧接著,左臂也在全像视窗上显示同样警告。辛咂嘴的同时,将武装切换为后座力过强而难以用于近战的主炮五七毫米炮。投射装备怕的就是没子弹。「破坏神」机体重量较轻,使得机枪与主炮的装填弹数都受到限制。
考虑到战斗中耗尽弹药的情况,战队当然有无人补给机伴随,然而只搭载了低性能AI的那些机体无法介入这种混战的局面。
要是有近战白刃装备就好了。
在混战的空档,他深刻感觉到这一点。那种上一个时代的武器,早已因为在攻击距离与训练时间上严重落后而被热兵器淘汰。在射程长达数公里的战车炮主宰一切的现代战场上,使用那种装备无异于自杀行为。
即使如此,它们仍然有著一项热兵器所没有的优点。白刃装备没有耗尽子弹的问题,可以不断斩裂敌机的装甲,直到刀刃折断破碎为止。
要是能有那种装备,至少可以比现在打得更像样一点。
至于头顶上方的高架桥上,清除「军团」的过程似乎不太顺利。
可能是接到救援请求了,在较远地点前进的左翼「军团」警戒部队调转方向。这个动作被建筑物挡住,不会显示在雷达上。不过辛事前已经料到了几成。调头前进的路线上,有剩下的第六小队埋伏──
他注意到一件事。
配置在那里埋伏拦截的第六小队不在定位上。
他分散注意力倾听头顶上方的小队联系内容,确实听见其中夹杂著第六小队队员们的声音。
「不死僵尸,『军团』的别动部队调头了──还来得及从侧面打击。请将第六小队重新配置至……」
『我说过了不准命令我,第四小队长。这个战队的战队长是我,我的判断是应该优先击溃本队。再说──你这种亡灵附身的家伙说的话,我信不过。』
那种不屑的口气让辛皱起了眉头。这个战队长似乎因为比辛大两岁,极端排斥年纪比他小的辛提出的建议……不,辛之所以令他讨厌,恐怕不只是因为年龄差距……
彷佛要证明辛猜得没错,战队长不耐烦地继续说道,口气满是轻视鄙弃。
『还有,不准再来跟我同步。你那声音太「刺耳」了,怪──』
说时迟那时快。
战队长的声音突兀地中断,知觉同步就此断绝。
半晌之后,彷佛金属板互相撞击般沉重坚硬的一二○毫米战车炮巨响回荡四下──初速每秒一千六百五十公尺,远快于音速的战车炮弹,炮声会比「弹著」来得慢。
这阵巨响……
宣告作战瓦解的序曲开演。
要辛单骑跟战车型对打不是不可能,但若是完全得不到同袍掩护的真正单挑,就实在有点艰难。
辛面对他以遭到击毁而拋锚的同袍「破坏神」当成诱饵勉强把敌机引诱过来,从背后开炮炸毁的战车型残骸,不禁叹气。此时他已经下了座机,将血肉之躯暴露在依然弥漫著硝烟与粉尘的战场上。
敌军与同袍,都已经一架不剩。灭亡大国留下的无人战斗机器,与被人定义为无人机,不配称为人类的劣等种驾驶的兵器互相吞噬,死斗到最后徒留这座废墟都市。
又是除了自己,所有队员全数阵亡。
辛不记得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他又战斗了多久时间。令人厌烦地明白驻足不前只有死路一条的理智,没有分散大脑资源去产生那种无用的感伤。
总是要等到战斗结束才终于感到空虚。
他看看自己那架重机枪与战车炮都耗尽了子弹,能量残量也不太可靠的「破坏神」,轻轻摇了摇头。
就算提出忠告,也没人会听──没人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他也已经习惯被人骂为招来同袍之死与敌机、亡灵附身的死神。
从他从军到现在,隶属的所有战队全都以全体阵亡告终,除了他以外。不得不习惯。习惯同袍的死亡,习惯独自一人被拋下。
也习惯被人拿这些事情怪罪,受人畏惧与谴责。
明明应该早已习惯,今天不知为何却觉得特别疲倦。一种无法言喻的虚无感从脚边向上攀升,缠住全身上下。实际上并不存在却几乎把人压垮的某种重量让他呆站原地。
就算存活下来又能怎样?最后等著他的还是同一个战场上的死亡──
然而,他「现在还不能」死。他拖著沉重的脚步,准备回到待机状态的「破坏神」──……
「……嗯?」
却发现一架「清道夫」颓然倒在稍远处瓦砾堆的另一边。
2
「清道夫」是搭载著各种弹匣与能源匣跟随战队,替战斗中的「破坏神」补充前述物资的补给用无人支援机。
辛也不知道它的制式名称叫什么。由于它会在储备物不足时从拋锚的「破坏神」身上剥取资源用于补充,战斗后则会到处翻找可回收利用的机体碎块或炮弹碎片,所有八六都称呼这种外形难看的运输机器为清道夫Scavenger。
原本以多架机体随行的它们似乎也在战斗之间全机遭到击毁,但对辛来说,幸运的是这架机体的背部运输货柜完好无损。要驾驶如今余弹数为零,能源匣残量也只勉强够回基地的「破坏神」,从交战区域深境回营,心里实在不太踏实。虽说目前四下没有「军团」,但它们的脚程比「破坏神」快,一旦受到追击并开始交战,他的死期就到了。
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像平常一样,不够的物资只能从同袍拋锚的「破坏神」身上补给,现在这样心情至少还轻松一点。
辛把自己的「破坏神」停在一旁,走下瓦砾小山,靠近那架「清道夫」。
这种初期型的「清道夫」是在战争爆发之后就投入战场,如今已经相当少见。它有著被战尘熏黑、有棱有角的本体,以及略呈浑圆的四条腿,是一架配备了两只起重吊臂与镜头式光学感应器,外形难看的无人机。它就像是垂死的猎犬蹲伏在瓦砾窄缝间,倾斜著陷入沉默。
看来是腿部附近中弹了。虽然除了背在背上的货柜,起重吊臂、内建的喷枪与切断锯等等似乎都没事,但这些全都得要「清道夫」本体还能动才能使用。
不过货柜的锁就只是个单纯的固定装置,要打开并不难。
看看它这熏黑的本体,辛暗自叹气。
「破坏神」的座舱罩也是,在第八十六区服役的共和国「无人机」开闭机构并未具备密码等电子锁功能,开闭杆一拉就开了。
像现在辛这样需要从拋锚的「清道夫」身上搬出物资时是很方便,但「军团」当中有著具备机械手臂的自走地雷与回收运输型等机种。他看过很多同袍在战斗中失去行动能力时碰上那些家伙,被撬开座舱罩把整个人拖出来。
八六对共和国来说是用完即丢的处理终端,大概是想都没想过要替机体追加什么保护功能。尽管共和国在人工智慧与机甲的开发上都暴露出技术水准的低落,但总不至于连电子锁都做不出来吧。
也许是战斗疲劳造成身体沉重僵硬,多少带来了影响,辛把比平常更没有顾忌的淡漠嘲讽推到意识的角落,伸手去抓货柜的开闭杆。靴子碰掉了脚边与小石头无异的瓦砾,喀啦喀啦地往下滚落。
开锁很容易。
问题反而在于打开之后。
在于如何把「清道夫」装载的物资搬出来。
即使是性能粗糙至极的拙劣机体,怎么说还是机甲──机动装甲兵器,需要的所有配备全都又大又重。就算是以战车炮而论火力太低的五七毫米炮弹,储存大量炮弹的弹匣也远超过一百公斤重。
对于还没开始长高、个头矮小的辛来说,这重量绝对不好搬,比他本身的体重足足重了一倍以上。
不过如果先把炮弹从弹匣里拿出来分散著搬,或许还搬得来。
……这么辛苦只为了回营,迟早还不是得毫无意义地战死。
看透一切而莫名带刺的思维再次涌上心头,辛叹一口气,藉此勉强将它赶跑。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无法消除的徒劳感与虚无感开始赖在脑海一隅不走。他是从不久之前所属的战队全体阵亡时意识到这点,但可能早在更久前,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种念头。
再怎么战斗,再怎么独自存活下来,到最后也什么都得不到。
战斗与存活根本都没有意义,那何必还──
这时「清道夫」的圆形光学感应器眨眼似的闪烁了一下。
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静止不动的起重吊臂忽然动了起来。前端的机械臂彷佛在确认动作般张开合起,沉重的「当啷」金属声响彻四下。
「哇……」
辛不禁抖动了一下,倒退一步──然而早已适应战场的身体仍然只发出了细微的低呼。
辛像是目睹死者复活般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它──毕竟就辛来看,它是架完全死透了的机体──看到两只起重吊臂从货柜里拉出弹匣,才勉强张口说话。忠于程式设定的任务……换个说法就是不知变通的无人机,即使在自己严重损毁的状态下似乎依旧愿意执行补给任务,但这事先摆一边……
「……你还活著?」
他感觉「清道夫」的光学感应器彷佛忽地看了他一眼。
辛无意识地伸出手,触碰它被熏黑的本体。
触碰那既无武装也无装甲,单薄的金属表面。
之所以忍不住问一架不可能有体温的拾荒机这种事情,大概是因为内心多少有点疲倦了吧。
「清道夫」不具有人格,共和国开发的人工智慧根本没达到能稳定进行自律战斗的水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把八六当成替代零件扔进战场。所以辛就算说这些、问这些,对「清道夫」而言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声控指示罢了。
即使如此,即使这种事情他很清楚……
「战队还有你的同伴都已经不在了。这样,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尽管早就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但或许也是这样才让他不愿再度独自回营。萎靡不振的内心某处哀求著不愿放手。
3
「──这样啊。不过,这也没办法,我们八六就是注定如此。」
听到唯一活著回来的辛报告战队全体阵亡的消息,整备班长藤香.凯莎叹一口气。她有著青玉种纯血的金发与天空般的蓝瞳,纤细的妍丽容貌,与机油气味挥之不去的机库以及整备组员的连身工作服一点也不搭调。
她将快要垂散下来的头发往背后一撩,顺势转过头去,望向背后堆在机库角落的货柜。
货柜上画著曾经是她的祖国,如今只让她觉得骯脏的共和国的五色旗。那代表了共和国事到如今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揭橥的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尚的国家理念。
那些愚蠢的东西认真地以为八六不是人,所以歧视与迫害都不算违反伦理道德的残忍行径。
「虽然没赶上这次作战,那件装备已经通过申请了。听说初期生产的库存一件都没用到,我请他们包括备用在内多送一点过来,你到下个部队再用吧。」
高周波刀。
直到眼前这个小个头的沉默少年从使用手册中翻出来之前,连藤香都忘了有这个可以跟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替换的格斗手臂选配武装。
据说那种武装的威力极强,就连观测到的「军团」当中以最坚固装甲为傲,战斗重量高达一百吨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的装甲都能像水一样劈开。但再怎么说还是刀剑,是落伍过时的近战白刃装备,在有效射程长达数公里的重机枪与战车炮主宰一切的现代战场,想也知道不可能派上用场。
不管是以多大威力为傲的装备,打不中就不能破坏敌机。必须逼近敌机──钻过「军团」仗著数量优势展开的猛烈弹雨才能挥动的刀刃,不过是徒增机体重量罢了。
所以就藤香所知,实际上没有一个处理终端使用过它,接受申请的指挥管制官更是一副毛骨悚然的样子,连嘲笑的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还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终于发疯了。
藤香也劝阻过好几次,可是辛都那样苦苦哀求了,她没办法再说些什么。在战场上战斗的──将性命寄托在装备上的是处理终端,是辛自己,不能以藤香这个整备组员的个人判断扭曲他的想法。
只希望他的固执不是出于自暴自弃的情感就好。
她瞄一眼印象中自从分发过来后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此时同样低垂著的红眼,接著说: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乱来。你既然难得能存活到现在,就该尽力活得越久越好。在下一个部队也是,以后也是。」
「…………」
辛没说话。
比藤香小了足足十岁,以十岁出头的年龄来说情感淡薄得教人不忍的双眼依然低垂著,甚至没有回看稍微勉强挤出微笑的她一眼。
视线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高周波刀的货柜,转往机库的另一个角落。
「……那个修得好吗?」
辛用乾哑的声音问道,视线对著严重损毁的旧款「清道夫」。
看到辛用自己的「破坏神」把腿部破损动弹不得的它牵引回来时,她吓了一跳。虽然他说战斗结束了,但怎么说也是从不知哪里有「军团」晃荡的交战区域深境返回基地。而他竟然还拖著完全只会碍事,根本没必要去保护的无人机「清道夫」回来。
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行为?只是藤香与整备组员们都觉得似乎能体会他的心情,没多说什么就是了。
「噢……」
藤香说到一半,耸耸肩。
换作平常,她会把修理「清道夫」摆到最后,不过今天反正也没有「破坏神」需要修理。
「看起来好像只有步行系统被打坏。既然核心组件没有损坏,很快就能修好了。对,大概就今天或明天吧。多亏你把它带回来……你做得很好。」
「…………」
对于藤香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是硬掰的慰劳话,辛还是没有反应。
像是代替他回话般,在失去了大半「破坏神」,变得空荡荡的机库角落,好像无事可做而蹲伏著的「清道夫」不知为何发出了「哔」一声提示音。
前线基地的能源供应由人员从遥远共和国的要塞墙内进行远端操作,晚上会进行灯火管制。
这是为了避免成为「军团」的夜袭目标,也是为了不让栖息于战场的人形猪猡浪费供人类使用的宝贵能源。对共和国国民而言,八六是战线防卫用的消耗品。他们认定打仗不需要的任何事物──纵然是休养、娱乐或嗜好品等维持士气不可或缺的事物──都不会提供给第八十六区。
在熄灯时刻的稍早之前,代替战死的战队长巡逻基地各处的藤香在已经替辛的「破坏神」与「清道夫」做好整备与修理,空无一人的机库停下脚步。
通常「清道夫」晚上会回到基地附设的自动工厂的待机区。正常来讲应该是这样,但「清道夫」的巨大身躯现在却还蹲伏在拉下铁卷门的机库一隅。
要这样做是它们的自由,藤香并不在意。「清道夫」终究是共和国制造来投入战场的兵器。她不可能知道内部有什么样的程式在运作,或是对什么事情做了何种判断,况且也不关她的事。反正八六只能对它们指示某种程度的作业顺序或范围,没有权限命令它们。
她之所以站住不动,是因为在它的旁边……她看到辛简直像是依偎著熏黑的巨大机身一样入眠。
她明明有告诉整备组员们让他早点去休息。
一看,辛似乎从自己在队舍的个人房间床上把单薄毛毯拿过来裹在身上,看来其实有回房间一趟。那为何还特地回到机库这种完全不适合用来休息的地方……
她伸手过去想叫醒辛,却想到了一件事情而咬住嘴唇。
队舍的个人房间。
他是不想独自待在昨天还在的那些人如今已然远去,周围全是空房间的空虚队舍。
不想回到那个逼迫他明白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已经死去的地方。
才会跑来这种夜里一定没人,没人才是常态的机库。
又或者是……
在本来不属于待机位置的黑暗中,「清道夫」将系统效能降到待机模式悄然蹲伏,孤独的少年兵依偎著它不具体温的巨大身躯入眠。
无意间,她觉得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寂寞的小孩,把跟著自己的小野狗捡了回来一样。
4
纵然共和国把八六当成用完即丢的兵器零件,也不至于对只有一架「破坏神」的战队发出迎击命令。
因此在战队进行整编或转调之前的短暂时日,身为那唯一一架「破坏神」处理终端的辛就变得无事可做。
刚开始的几天,整备组员心想有备无患,还能趁有空的时候教他「破坏神」简单的修理与整备方式。但是自从新的一批「破坏神」比处理终端先送达基地后,他们就得把全副心力用来替这些机体做最终调整。它们对处理终端来说是寄托自己性命的搭档,整备组员都明白这点,所以不会因为处理终端还没报到就混水摸鱼。
虽然藤香要他当成放假休息几天,但整天无所事事也实在让人心情郁闷。辛决定转换一下心情,于是前往有点距离的共和国军昔日基地走走当作散步。
自从正规军在「军团」战争初期惨败并全军覆没,人员撤离到八十五区避难后,这座基地如今成了草木自由生长的一片天地。辛从忘记了人类喂食的饲料,也忘记要害怕人类而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的鸡旁边经过,穿过似乎是被这个战区以前的处理终端砸坏的闸门,走进混凝土建造的基地建筑。
他像是追在吱吱叫著逃走的老鼠后面,走在多次出入而已经记住路线的宽敞走廊上。
目的是设法弄到一些人员弃守之后留下的长期保存食品或轻兵器弹药……八六本来被禁止持有的手枪或突击步枪,其实也是来自这些弃守的军事基地废墟。完全无心尽忠职守的共和国军人们从来不做检查,所以对这种明显的违规行为毫无认知。
他在一间仓库里,从经过几年战争而少了许多的成堆储备品当中找到想要的整箱手枪子弹,把它拖出来。
这时传来铿啷一声,在背后的仓库入口附近轰然响起沉重的──伴随著恐怕不下十吨的重量具有的存在感,具金属质感的脚步声。
「……!」
他倒抽一口气,转过头去。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军团」靠近,还被取得了背后位置!
他下意识地让挂在肩膀上的突击步枪肩带滑落,握住枪把,一边装填第一发子弹一边转向背后的敌机──
动作做到一半,他就想到了。
「军团」不会发出脚步声。
它们的高性能驱动器与避震装置,使得就连战斗重量超过一百吨的重战车型都只会发出骨头摩擦般的细微声响。
换言之,在他背后的是──……
转身一看,站在那里的果不其然……
「哔。」
是本体老旧熏黑的旧型「清道夫」。
「…………」
一阵笨到极点又尴尬的沉默落在除了一人一机之外没有别人,遭人弃置的仓库里。
辛与圆形光学感应器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做何反应,呆站原地。
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紧张感一下子全没了。
然后他呼出一大口气。
「是你啊。」
是他在上次战斗中找到,带回基地的「清道夫」。
看它铿啷铿啷地发出吵死人的脚步声走过来,辛虽知道得不到回答,还是说了:
「今天没有要出动,没人命令你随同上战场吧。你这是在干嘛?」
「哔!」
「清道夫」不具语音输出功能,但这种电子音效似乎就是它个人(?)的回答方式。看来是无视回收资源的任务,跟著他过来了。
光学感应器东张西望,用明明不具生命却莫名讨喜的动作环顾仓库,接著视线停在辛举起突击步枪时弄掉的手枪弹药箱上。
起重吊臂飞快地伸过来。连超过一百公斤重的五七毫米炮弹弹匣都能轻松搬运的吊臂捡起了弹药箱。它们的职责是在战场上翻找可回收利用的拋锚机体或炮弹碎片,带回基地的自动工厂。辛本来想阻止它,但手伸到一半时想到一种可能,回看它的巨大身躯。
看来……
它似乎是打算帮辛拿东西。
「哔!」
看到它用莫名干劲十足的态度喜孜孜地把弹药箱收进货柜里,幽默逗趣的一连串动作……
「……呵。」
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他当著迅速转回来看自己的光学感应器面前,晃动著肩膀嗤嗤地笑了。
他顺从无法压抑地涌起的笑意,一边心想:
不知道有多久没笑了。
不记得了,想也想不起来。因为长久以来……都没发生过什么能让他欢笑的事。
辛放声大笑,一边感觉眼睛深处有种被触动的热度──但另一种情感让他仍然流不出半滴眼泪,而他假装没发现。
他轻拍了一下像忠诚的猎犬般默默回望他的──抱歉必须一再重申,因为没有语音输出功能,当然只能如此──「清道夫」表面粗糙的烤漆,就像对待一只狗或一匹马那样。
「你愿意帮忙的话,我还有很多东西想带走。麻烦你陪我一下。」
「哔!」
明明不具任何情感,「清道夫」却显得有些开心地点点头──用看起来像是那样的动作让本体上下移动。
看到它这种反应,辛的嘴角不知不觉间又上扬了。
除了手枪与突击步枪的弹药和零件,还有生活用品与利于保存的储备粮食。
辛把分量多到瘦小的自己实在拿不动的各类物资堆进奇特的「清道夫」货柜里,配合脚程较慢的它,让「破坏神」稍稍放慢速度前进。
他带著比外出时轻松一点的心情回到基地,看到藤香在机库前等他。
她那严肃地皱起妍丽脸孔的表情,让辛产生不祥的预感,抿起嘴唇。跟在身旁的「清道夫」看起来机身彷佛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当辛打开座舱罩从机体下来时,藤香开口了。苍白的面容依然严肃,既像气愤不已,又像心生恐惧。
「辛。」
只有嘴唇动了动,吐出话语。
一双蓝眼睛严肃地冻结。
「给你的战区异动令下来了。」
5
第八十六区的强制收容所与各战区受到反人员与反战车地雷区及自动迎击炮所封锁,八十五区不用说,原则上也禁止八六前往收容地点以外的收容所,或是分发单位以外的战区。
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远从八十五区内飞越一百公里而来的军用运输机。由于从交战区域到「军团」支配区域的制空权都已被阻电扰乱型与对空炮兵型夺走,这种外形难看的金属巨鸟只能飞在共和国支配区域内的狭窄空域。
四具喷射引擎此时全数熄火,辛在负责运输的共和国军军官催促下,坐上开启后部货舱舱门的运输机。
没有多少私人物品需要带走。自卫用的突击步枪与自尽用的手枪,还有从第一次进入战队到现在不断增加的同袍们的铝制墓碑,他都已经藏在「破坏神」的驾驶舱内以免被没收,所以现在不在手边。
处理终端名义上是「破坏神」的零件,因此在转调战区时,一般来说处理终端与他们的座机会一并进行运输。本来可供一次装载多架「破坏神」的军用运输机货舱,这次宽敞得毫无意义。
辛登上后斜板时,视线没有朝向出来为他送行的藤香等整备组员,只是低头致意。
无论是像他们这样亲切对待辛,还是正好相反把他当成瘟神,反正只要换个战区就得跟这些人分离,恐怕这辈子再也无缘相遇。
辛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告别就是永别,无从得知彼此生死的关系。
也习惯了独自待在宽大的货舱空间,被运输机带著飞往其他战场。
无论是被疏远,还是关系变得亲近……
反正到了最后,什么都不会改变,每次都一样。
都是一个人。
辛用力抿紧了嘴唇,藉此压抑险些重回思绪的这几天的回忆。
「清道夫」是前线基地配备的自动机器,跟那些被当成基地设备的整备组员一样,不会离开原本配属的基地。
不会跟他一起走。
辛跟正在固定仅仅一架「破坏神」的军官没有对上目光,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虽说武装与装甲都很粗劣,「破坏神」仍是重量超过十吨的机甲。假如丢给不专业的处理终端来捆绑,造成固定得不够牢固或故意不捆紧,起飞时可能会导致运输机重心不稳而坠机。因此运输时的「破坏神」固定作业不能交给八六来做。
当然,故意导致坠机的话,处理终端本人也会同归于尽,但反正八六都得死在战场上,其中想必也有人会觉得只要能拖几个共和国人陪葬就够了。从来不想认真做事的共和国军人,关系到自己的性命时倒是很勤快。
军官抬起头来,忽地皱起眉头扬了扬下巴,指向辛背后尚未关闭的舱门那边。
「──喂,你难道想把那玩意儿也带走吗?」
「…………?」
回头一看,一架「清道夫」用它那巨大身躯挡住射入的阳光伫立著。
它有著熏黑的旧型机体,以及刚替换过,唯一簇新的腿部。光学感应器的浑圆镜头眨眼般闪烁──正是那架他带回来的「清道夫」。
「哔!」
「……为什么……」
再重复一遍,「清道夫」是前线基地的附属品,说穿了就是基地的基本设备,不会离开所属的基地。
更不可能跟著准备转调他处的战队或处理终端离开。
辛困惑地回望「清道夫」,但它不予理会,径自登上了后斜板。然后竟然还一副想坐稳的样子弯曲四条腿,在货舱的一隅坐下不动。
军官上前阻止却遭到忽视,便火冒三丈地转头看辛。
「你对它下了什么命令?……谁准你一介八六擅作主张了?现在立刻叫它下去。」
他又能怎么办?
真要说起来,无论是辛还是其他八六……都没有对「清道夫」下令的权限。辛一筹莫展,只能让视线在军官与「清道夫」之间来回游移。
探头进来看看的藤香插嘴了:
「哎呀,可是那架『清道夫』不是你们共和国引以为傲的最尖端科技结晶吗?」
讲话时还翘起嘴角,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
看到军官不悦地回瞪过来,藤香扬起瓜子脸的下巴笑了。蓝眼睛高雅地眯起,嘴唇没涂口红却依然红艳。
嫣然地、傲然地。
面带笑容。
「您的这项命令,像我们这种空有人类外形的劣等种人形猪猡,实在是没有能力去执行。因为身为优良种族的你们共和国国民大爷小姐凝聚技术精粹开发的无人机,我们这些下贱的八六怎么有办法下令改变它的行动呢……当然喽,这对高尚又高人一等的共和国军人大爷来说,一定只是小事一桩吧?」
还是请您……
自行处理吧?
「唔……」
不知是出于羞耻或者愤怒,军官涨红了脸没再说话。
大概是办不到吧。不知道是他也没有那种权限,还是面对明显做出异常行为的「清道夫」,没有足够因应的知识或技术就是了。
但是,他的自尊似乎也不允许他说办不到,不愿意在八六这种人形猪猡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无能。
「……好吧,随便你。」
辛一听立刻抬起头,但军官没去看他。
他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走到「清道夫」身边,开始进行固定作业。藤香躲在用跟狗心情极佳地摇尾巴一样的速度闪烁光学感应器的「清道夫」后面,面露柔和许多的微笑挥了挥手。
把「破坏神」、作为其处理终端的八六少年兵以及坐上运输机的「清道夫」留在货舱里,军官进入运输机的驾驶舱。军用航空器的货舱时常会用来载人,但没有任何一个共和国军人会想跟八六同席。
「──装载货物的重量有变。麻烦你重新计算。」
「好的。」
军官看也不看点头的副机长,烦躁地口吐恶言。货舱发生的那场争执,一想起来就让他不愉快。
「受不了,几只猪竟敢这么嚣张。区区下等生物还给我多找麻烦。」
凭这架运输机的性能诸元,重量就算从十几吨增加一倍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并不是完全不需动手处理。
「所以我才讨厌那些八六,给我们增加工作还一副不在乎的态度。连人类大爷有多辛苦都不懂,被骂反应迟钝是活该。臭猪猡,搞不清楚自己的家畜身分。」
听到军官抱怨个没完,机长视线转过来看他一眼。
「你不用这样一再重复,大家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家伙是人形猪猡……好了啦,听了实在不太舒服。」
「我知道。」
嘴上这样讲,军官回话的口气却显得苦涩难受。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不这样讲,脾气就压不下来。
如同军方高层、军中同袍、那群不负责任的指挥管制官、漠视现实的国民……他的祖国如此规定并挂在嘴边的说法,八六是人形猪猡,是低劣、愚钝又野蛮,进化失败的劣等种。
他不得不这么认定。
畜生。军官没发出声音,只动著嘴唇如此喃喃自语。
不这样想的话,这种工作谁干得下去?可是……
他想起那个才刚进入十几岁的年纪,以士兵而论太过幼小的少年兵……当他准许「清道夫」上运输机时,那一瞬间的表情。
既然是兵器的零件,就该像个零件,摆出一副行尸走肉般的表情也就是了。
何必像那样……
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
竟给他露出把小狗捡回来以为会被抢走,所以偷偷饲养,却没想到大人答应可以养,那种小小孩般的表情。
〈侍童〉附录
即使重新启动知觉同步仍然没有任何同步对象,「破坏神」性能不太理想的雷达也没有任何一架友机的反应。
又是全军覆没。
辛把只得到杂音回应的无线耳麦丢进驾驶舱里,背靠自机的装甲叹一口气。在这曾经是放牧场但遭人弃置已久的秋日战地,战队长与他指挥的战队队员都已经不在了。
「军团」也早已撤退离去,如今仅留辛一人待在秋天特有的高远澄澈的蓝天下。无谓地晴朗无云的碧蓝天空,以及在冷风中摇曳的无名花丛,都对战斗或是人类之死不理不睬。
从刚满十二岁的辛被指派为战队副长就可得知,这个战队没有老兵。虽然如同每一次的状况,除了自己一人之外全体阵亡也是无可奈何,但是──……
……不对。
「还有你在。」
「哔。」
辛视线转向铿啷铿啷地走到他身边的旧型「清道夫」,如此说道。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因为型式老旧,多少学得比较多,这架奇特的「清道夫」比其他同类更懂得如何求生。明明像个忠心不二的勤务兵,追随活用高周波刀这种近战武装或深入敌阵进攻打乱其联系的辛,却总是能化险为夷。
「我想我大概又要转调了,你这次还是打算跟著我吗?」
「哔!」
「这样啊。」
看来是跟定了。
不用说也知道,藤香不在这个战区。辛漫不经心地想,今后得靠自己哄骗共和国军人那些白猪了。不光是这件事,恐怕还有很多事情全都得靠自己。
处理终端迟早会先死。
一旦遇到战区异动,也得跟整备组员说再见。
所以,假如今后还想继续求生存,就不能依赖别人,必须靠自己──……
「……哔。」
「嗯?」
他一回神,发现「清道夫」正探头过来看他。
浑圆的光学感应器没闪烁一下,像只聪明的狗富有心思地观察人类那样稍稍倾斜著机体。
这动作看起来带有一点关怀的味道。当然,共和国的拾荒机并未搭载思考或情感等高水准的功能。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它不知为何把两只起重吊臂往天空伸直,然后开始慢慢地左摇右晃。
接著还左右交互屈伸腿部与本体的关节部位,跟起重吊臂用同样的拍子左右摇晃十吨重的巨大身躯。
「…………」
这个,应该是……
在跳舞吧?
辛愣了一下,看著「清道夫」做出它不该有的怪里怪气动作,然后噗哧一声喷笑出来。
跟来帮忙搬东西的时候也是,硬是搭上运输机的时候也是。
「你这家伙真奇怪。」
分明是个不可能具有情感的自动机器。
辛回望著好像在问「心情好一点了吗?」再次凑过来看他的光学感应器说道。
「整天叫你你你的,有点容易混淆。」
「哔?」
「你叫……想也知道不可能有名字吧。那就……」
就连对待好歹曾经是人类的八六,共和国都要剥夺个人的姓名,用编号加以管理了。
辛思索片刻,没多想就把忽地浮现脑海的名字说出口。
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得知这是给狗取的名字。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怀念,但也已经无从知道原因了。
「那就菲多。就叫你菲多吧。」
「哔……!」
「清道夫」──更正,菲多的光学感应器像是感动万分般哔哔闪烁。
看来是很中意(?)这个名字。它再度左右摇晃起重吊臂与本体,动作比刚才大,接著还开始发出铿啷铿啷咚咚磅磅吵死人的脚步声,踩著舞步跳舞。
辛面带苦笑旁观它心花怒放到好像在撒小花的舞步,并说:
「等你跳够了,我们就回基地吧。太晚回去会害整备班长担心。」
「哔!」
Appendix
齐亚德联邦军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除了处理终端等战斗人员,另有为数众多的军人与文职等基地人员在职。
辛看到一个熟悉的丑丑巨大身躯似乎在帮这些人处理业务之一──补充物资的搬入作业,不禁停下脚步。
不同于战场与前线基地相邻的第八十六区或西部战线第一七七师团战区,远离战线的军械库基地在战斗后不须回收资源。本来还在好奇不用出动时──无事可做的这段时间,它都在做什么,原来……
有别于参考菲多生产的联邦制「清道夫」,菲多仍然沿用共和国制的核心组件。换言之,程式设定的任务应该跟第八十六区一样,它的应变能力未免也太强了。
好吧。
反正它从待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就是这样,既不理会共和国军人的命令,也不在乎自己属于哪个战区,每次都擅自搭上运输机,行动还满自由有弹性的。
辛老早就不去思考这家伙的内部程式到底是怎么设计的了。
虽然觉得就算真的具有学习功能,这样也未免太强大了,但想也不可能想出答案。
最后菲多把似乎装满蔬菜之类物资的货柜放下,转向负责作业的食勤人员。
「哔!」
「好──谢谢你每次都来帮忙,辛苦了……正好你的主人也来了。」
「哔!」
菲多听到又高又壮的南方黑种中尉这样说便转过身,于是辛走向它那浅黑色的巨大身躯。
辛就像对待一条狗那样,一如平常地拍拍转向他的菲多的光学感应器一带,正好经过的葛蕾蒂见状,露出微笑。
「你们感情真好。」
「维契尔上校。」
「哔!」
葛蕾蒂对著光学感应器哔哔闪烁的菲多笑了笑,鞋跟喀喀作响地走过来。
运来粮食的卡车开走,接著来的是满载弹药类的拖车。她先是目送菲多走向那边,然后张开她那涂了口红的嘴唇说:
「……对共和国进行救援时,我们回收了几架那孩子的同伴。」
辛视线轻轻转向葛蕾蒂,而她没看向辛。
「另外也有几架『侍童』的运转年数跟那孩子差不多,但没有一架有那孩子这么聪明,全都笨拙又不知变通……没有任何初期命令以外的动作。」
也不会将一名特定的八六视为最优先补给对象,或是为此离开所属基地。
更别说学会新的任务,例如切下战死者的机体碎片──识别标志的一部分带回来。
不过只有回收战死者遗体这件事,可能真的写入了格外强硬的禁规防护设定,就连菲多也办不到。
「这样啊。」
见辛回得平淡,葛蕾蒂扬起一边眉毛。
「你都不会好奇吗?不会想知道待在自己身边的小家伙为什么跟其他『清道夫』不一样?」
「维契尔上校你才是,不会想把它拿去分析看看吗?」
「AI又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如果不是战斗用……不是机甲的AI,就更不感兴趣了。」
葛蕾蒂耸肩回答。
菲多的记忆体区留有辛他们的……包括死去之人在内,留有先锋战队的纪录。所以在将菲多转移至联邦制机体之际,辛听说他们没有过度挖掘核心组件的内容,这让他心怀感激,只是……
辛稍微想了想之后说:
「在上校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菲多跟其他『清道夫』不一样。在第八十六区的前线基地,也不是只有菲多这一架『清道夫』……再说……」
辛回看著注视他的紫色眼睛,接著说了:
「就算有人告诉我多年前捡回来养到现在的狗其实是狼,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吧。」
只要这家伙愿意跟自己亲近,继续陪在身边的话。
葛蕾蒂露出淡淡苦笑。
「哎,也是啦。」
「就算那家伙其实不是『清道夫』,我也无所谓。因为它仍然……」
辛往那边看过去,菲多可能是注意到他的视线了,不知为何用力挥动著起重吊臂。辛眼睛对著它,嘴角无意识地绽出微笑。
「愿意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