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忘川之畔

滔滔奔流的大河一片蓝,河面宽阔得毫无必要。

具体来说,从莱登目前所在的岸边到对岸,目测距离约莫数百公尺,刚刚好远得让人没那兴致尝试游泳渡河。不过在这种已是深秋,气温骤降的时期,本来就没人会想游什么泳。

即使如此,假如先锋战队的其他人还在世,悠人、戴亚或库丘大概已经跳下水看看了吧──莱登如此心想,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出发进行特别侦察──刻意让存活下来的八六阵亡的决死之行,到现在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他们故意关掉了惯性导航系统显示的定位资讯,因此也无从得知这里离第一战区的最后那座基地多远。

因为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场难得的自由之旅,他们不希望最后抱著「原来才走了这么点路」的遗憾逝去。

「……用『破坏神』……应该过不去吧。」

「那还用说吗?」

如同辛从旁做出的冷漠回应,「破坏神」没有渡河能力。

毕竟是能撑几年就不错了的赶制品,几乎等于用过即丢的特攻兵器。设计与组装都只能说粗制滥造,即使关闭座舱罩,跟本体之间还是会留下一丝空隙。为了抵挡核生化NBC武器攻击而理应保持气密性的驾驶舱部分都能做成这样了,其他部位的防水性可想而知。

想继续前进,说到底只能过桥,然而桥梁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冲。换言之,对于支配此地的「军团」们而言,桥梁同样也是重要的移动路径。

他们三天前抵达这个河畔时,往东移动的「军团」部队正在通过附近的桥梁。

渡河会导致部队战力分散至两边河岸,是极其危险的行动。当然附近一带已经设下警戒用的侦察部队,先锋战队岂止无法靠近桥梁,连正常移动都不行,被迫找地方藏身。

倒楣的是抵达这里的同一天又刮起了暴风雨,他们足足淋了三天的冷雨。

所幸附近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状况也允许他们生火,否则特别侦察原本就已经将他们累坏,想必会有人因此病倒。

为了避开上涨的水位,他们潜藏在高台上一座被遗忘的老旧碉堡,从这里可以看见大群「军团」正在过桥。

浓黑厚重的蔽天雨云造成整个白天不见阳光,再加上黑压压的倾盆暴雨。源源不绝地进军淹没整片河畔地带,连绵不断地渡过河川,消失在遥远东方的铁青色集团形成非现实的光景,像是一场恶梦──一场永不清醒的恶梦。这种前所未见的大型军势,规模恐怕相当于多个师团。

那么庞大的数量,那些「军团」轻易就能生产出来,送往战地。

他们──就连向来临危不乱的辛也不例外──全都哑口无言地注视著那场行军,大概是觉得从中再次目睹了人类的未来吧。

这场战争,是人类输了。

暴风雨在昨天深夜离去,「军团」们的最后一个队伍差不多也是在那时过了桥。「军团」即使是最轻量的斥候型也超过十吨重,重战车型更是重达一百吨以上,现在有几万架机体要过桥,自然得花上这么长的时间。

就这样天亮过后,今天天气晴朗得好像到昨天为止的大雨是一场错觉,原本数量那般庞大的「军团」也走得一个不剩。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留在河岸的这一边,是因为辛说先不要急著前进。他说安全起见,今天最好整天留在这里观察情形。

……莱登猜想他八成只是被大雨困住了三天不能动,现在好不容易可以自由行动,天气又放晴了,不愿意再被关进狭窄的「破坏神」驾驶舱一整天,但没说出口。大家都跟他一样被闷坏了,况且也不是需要赶路的旅程。

安琪说这种日子正适合洗衣服,干劲十足地忙了一整个早上。现在太阳已经升上中天,穿旧了的沙漠迷彩野战服与单薄的毛毯挂在当成临时晒衣竿的菲多的起重吊臂与「破坏神」的炮身上飘动。

这片景象岂止傻气,甚至有种莫名闲适的风情,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是「军团」的支配区域──对他们人类来说是必死之地。

莱登重新看看眼前铺展开来的风景。

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亮得刺眼,高远无垠而澄澈,彷佛连遥远高空的星海与摇荡的黑暗都能望见。和缓的河流被蓝天倒影染成琉璃色,在秋日的透明阳光下如水晶般璀璨。

整片视野,全是无边无际的耀眼蓝色。

一片脱离现实的奇幻光景。

看著这种没有敌人但也没有半个人类,纯粹静谧而美丽的光景──会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该怎么说咧……看到这种风景,就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他一说完,辛稍微瞄了他一眼。

莱登没回看他,继续说下去。

记得有人说过蓝色是大陆各地神话共通的天堂色彩,而无论哪个文化都认为亡魂必须先渡河才能前往死后世界──这话是那个老婆婆说的,还是辛说的?

「还是说,我们其实早就死光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什么的?」

辛继续侧眼看著他,一副好像觉得很有趣的表情。

「……干嘛啊?」

「『最后如果能看见流星雨这个,那也不赖』──你是这样说的吗?」

莱登喉咙发出「咕」一声。那是两年多一点以前的事了,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当时战场上只有他们俩活下来,莱登在那百年一度的流星之夜,不小心讲出了这种感想。

辛用摆明了挖苦人的口气接著说:

「想不到你还挺诗意的。」

「……要你管。」

他龇牙咧嘴地低吼后,辛小声笑了起来。

莱登怀著少许意外的心情,看著辛无忧无虑地晃动肩膀偷笑的模样。

自从那时候起……半个多月前,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战当中诛杀了哥哥之后,辛就变得很爱笑。

莱登感觉他的表情变得比以往柔和了些,变得常开玩笑,也开始会跟著大家闲扯淡。

像是卡在胸膛里的疙瘩去除了,像是从背负的刑罚获得解放。

想必是长达五年在战场上寻找哥哥,最后终于能让他安息,肩膀的重担卸下了吧。

踏上初次获得的自由旅程,或许也让他有种海阔天空的心情。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总算让自己得到了些微的救赎。

他们这个死神愿意带著并肩作战而先走一步的战友,以及他们几个最后这段旅程的旅伴,扛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与心灵,步向他自己的生命尽头。

本来最后倒毙于尽头的他自己应该无法把心灵寄托给任何人──想不到最后的最后,这家伙竟找到了值得托付的对象。找到一个人能让他说「请不要忘了我」、「在我倒下之后,请你继续活下去」,留下自己的心愿。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能够留下那句话,对这家伙而言,想必是真正弥足珍贵的救赎吧。

辛晃动著肩膀笑过瘾之后,接著耸了耸肩。

「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还没死。死人只会直接消失,只会在黑暗底层慢慢融化……不会留下任何意志与意识。」

辛能够听见死不瞑目的亡灵之声,看来似乎也能感觉出那个亡灵完全死去消失的瞬间。而且那种感觉不同于五感,好像是莱登没有的一种感官,因此辛每次提到那种感觉时,莱登基本上都听不太懂。

……黑暗底层?

总而言之……

「就像那些比我们早走的家伙……是吗?」

「是啊。」

就像辛带著上路的,包括哥哥在内的五百七十六名战死者。

只看过第八十六区战场的他们每一个人,一定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色。

话说,现在衣物洗过了正在晾,也不可能有衣服可以换,所以他们身上盖著从附近民宅拿来的床单等等,其实看起来还满逊的。

两人都不想做太大的动作,于是随便拿些树枝、绳线与金属片,现场做了根钓竿插在河滩,边聊天边热中于钓鱼。

其他同袍也都差不多是同一副模样。安琪边胡乱哼歌边用可以染色的花染指甲当好玩;赛欧被这片风景勾起了创作欲,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画,两手手指焦虑地开开合合;在绒毛乘风飞行的植物群生地,可蕾娜时而到处奔跑,时而满地打滚。

飘飞的绒毛球形成反方向的雪,从地面降至蓝天。辛看著这片景象说:

「听说极东地区的神话当中,有种白兔会像那样在草原上翻滚。」

「……是喔。」

莱登对这什么神话丝毫不感兴趣,不过……

「……你是看到了什么,联想到『白』兔啊。」

「…………」

在草原的另一端,远远可以看到白皙裸体披著鲜艳绗缝被,到处奔跑的可蕾娜摔了一大跤,让那条绗缝被整块掀了开来。

虽说正逢秋季,但毫无薄云遮蔽的阳光仍有点炎热,暴风雨刚走也留下了强风。早上洗好的野战服等衣物,中午过后就完全乾了。

松叶茶与有点钓过头,在火堆旁香气四溢的战果就是今天的午餐。潜伏过程中只能吃难以下咽的合成粮食果腹,能吃到这些美味真是令人感动。

一只可能没看过人类的狐狸兴味盎然地远观他们几个。丢一条对人类来说只能塞牙缝的小鱼给它后,它嗅了一会儿味道就衔起来踱步而去。

安琪带著温馨的笑容目送它离去,并说:

「总算把衣服洗好了,再来要是有大铁桶或类似的……总之能装很多水的东西就更好了。」

突兀的一番话让可蕾娜愣了愣,莱登等三个大男生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他们明白安琪想做什么,也很能体会她这么说的心情。虽然可以体会……

「……我懂你的意思,总之就是想烧热水吧?」

「对!难得来到河边,可是季节已经不适合冲凉了,如果能设法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热水澡!」

安琪双手合十拍出啪的一声,可蕾娜两眼发亮。

「虽然有擦身体,但还是不太够。而且连续下到昨天的雨让身体受凉了,如果可以暖暖身子就太好了。」

「热水澡!还有温暖的淋浴、毛巾跟肥皂!」

「这些都很难办到,可是还是会想呢。至少希望能洗个澡清爽一下。」

面对两个喜不自禁地聊开来的女生,三个男生面面相觑。

这个……

再怎么说……

恐怕还是有困难吧……

「不,应该早就生锈了吧……我看这附近被弃守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再说既然原本是用来装燃料的,我想很可能整桶被『军团』拿走了。」

「是说,装在那种铁桶里的东西不一定没有危险性吧。大概也不太可能那么凑巧找到全新的空桶子。」

听到他们尴尬却断然地实话实说,安琪垂头丧气。

「……说得也是……果然还是有困难吧……」

为了让家畜──八六维持最低限度的卫生,前线基地好歹还是有淋浴间。尽管要等上老半天水才会变热,备品也名副其实地烂到像是给猪用的,但毕竟还是建立在个人能力无法企及,由名为国家的巨大力量铺设的多种基础设备之上。如今他们被逐出那种环境,就连那点程度的好处都享受不到。

迫使他们体会到……人类著实是一种渺小无力的存在。

看著沮丧的安琪与可蕾娜,总算从晒衣竿的职务获得解放的菲多让光学感应器闪烁了一下。

「哔!」

「如果你是在说十天前空出来的弹药货柜,就算用布塞住熔接不够紧密的地方,我们也没办法烧开那么大一箱的水。没那么多燃料可以生火。」

「哔……」

「……呃,那个,辛你怎么能听出那么多细节啊……」

菲多无精打采地低下头,赛欧露出战栗的表情呻吟。

坦白讲,莱登也有同感。

「……哔!」

「附近有城镇?好吧……你想去找的话,我是不会阻止。」

「就说了……你怎么听得懂它在说什么……」

「真的可以吗,辛?」

安琪偏著头问。她不想放弃洗热水澡的机会,但也明白以现实状况来说很难办到。大概是认为明知有困难还要浪费劳力,名义上算是战队长的辛不会同意吧。

辛淡然耸肩说:

「我能体会你想念热水淋浴的心情,反正这趟旅程也没有特定目的,再说……」

辛说著微微一笑。

带著一种在这段旅途中时常露出的略显安稳的神情。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旧帝国领土了吧。难得有这机会,我想看看帝国的城市长什么样子。」

菲多在高台上看到的那座城市,在进入市区的道路旁高挂著帝国双头鹰国徽与褪色到无法阅读的城市名称。

黑灰色石材与黑色铸铁的组合,形成具有威吓性的色彩。形式统一的冰冷建物一栋栋绵延矗立,街道却正好相反,弯弯曲曲像是生物般交缠,形成迷宫似的街景。

与共和国从中心街让大街呈放射状直线通向外围,反映了建筑师美学意识的精致建物争妍斗奇的市容简直有著天差地别,是从设计阶段就考量到如何拖延敌方进军速度,打乱方向感的军事要塞都市。

看来他们的确已经越过共和国的旧国境,踏进了帝国……昔日的敌国疆域。

为防万一,莱登等人把「破坏神」藏在城郊的仓库,目送菲多雄纠纠气昂昂(大概吧)出发去寻找大铁桶,几个人则分头走在异国街道上。

不过只要走上大街就会看到栉比鳞次的各种商店,想必曾经繁华一时的店面橱窗在道路两旁一字排开,整片景象跟共和国的都市并无不同。夹杂在名称陌生的店铺之间,可以零星看到几间眼熟的咖啡厅或速食连锁店。不过他们也只是在第八十六区的废墟看过,没真正见过它们营业的模样就是了。

看著可蕾娜探头看破裂而模糊的橱窗,忽右忽左地漫步在宽广道路上的背影,莱登忽然间被困在一种奇妙的感觉里。

这里是无人废墟,可蕾娜穿著与地形或季节都不相衬的沙漠迷彩野战服。不过就是在废墟城市中走动寻找物资的光景,在第八十六区早就看多了。

奇妙的是,走在异国陌生城市的铺石路上的可蕾娜……一瞬间看起来却像是某个他不认识的平凡少女,走在和平的城市里。

要不是与「军团」发生战争,要不是共和国迫害八六,她……其他同袍是否也能像那样,在和平的岁月中当个普通孩子,度过平凡无奇的一生?

如果没有发生这种状况,也许大家根本不会相遇。

可蕾娜出生于共和国北部副首都夏绿特的卫星都市;赛欧则正好相反,是南部旧国境附近出身;安琪生于东部的小都市。莱登以共和国的现行行政区来说,是第二十三区附近出身,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本来都不会有交集,先锋战队的其他家伙也都各自出身于不同地区。

没记错的话,辛更是出生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包括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在内,共和国现行第一区到第五区的居住区块,早在战争开始前就属于高级住宅区。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除了旅游或留学,大多不会离开出生的地方,也很少有外人移居该区。

要不是战争爆发,要不是他们被那群白猪关进战场……

彼此一定一辈子不会相识。

这样一想,就觉得现在像这样走在同一个场所,看著同一种事物还挺不可思议的。

一回神才发现,在这极具威吓性又缺乏特色的城市当中,辛驻足于唯一一处又是铜像又是雕像,装饰过剩的广场。

起初莱登以为他在看那座太过奢华的军服背后有著跩过头又长过头的披风翻飞,不知道是女皇陛下还是什么的年轻女性铜像,但仔细一瞧就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朝向铜像,而是从它旁边望向清澈的秋日天空──之后他们准备前往的东边方位。

「怎么了?」

血红眼睛转过来眨了一下。看来他没发现莱登走到了身边。

「没有……」

辛像是稍作思考……或是侧耳倾听遥远的声音般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想应该没事。」

「……?」

可能是在不需要在意的位置发现了「军团」吧。

说到这个,在来到这里的旅途中,这家伙似乎也会不时注意后方的来时路。

「我们没被发现,我也觉得双方不会碰上。只要我们不主动靠近,就不会出状况。」

「喔,所以果然是『军团』了?」

像今天这样的日子特别容易忘记,这里可是「军团」的支配区域,是人类无法生存的地带。

只凭五架「破坏神」走进这种地带──走错一步,就会在眨眼间全军覆没。

在这样的地带……

莱登重新看看辛。

特别侦察终究是把大家都累坏了,其中尤其是这家伙……

「你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想休息的话,那座碉堡不容易被发现,我觉得再待一下喘口气也没关系。」

尤其是在挤满「军团」的敌军支配区域,这家伙还担任无人能够替代的索敌职务。在这远比第八十六区有著更多亡灵仿徨的战场,这家伙无法摀起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就算体力比其他人消耗得快也一点都不奇怪。

辛说今天一整天想先观察情形,说不定其实也是因为如此。

结果辛听了却愣了一下,然后好像搞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说你啊……」

「抱歉。」

嘴上这样讲,辛却还在笑个不停。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听『军团』们的声音听习惯了,不会因为来到支配区域,情况就有什么巨大改变。」

「话是这样说,但你……」

莱登好歹也跟辛有将近四年的交情了,想必是倾听「军团」声音的那种异能的代价,他好几次看到辛突然像是断电般沉沉睡去。怎么看都不像辛说的那样,因为习惯了就没事。

至少不可能没造成负担。

然而辛还是一样,丝毫没把莱登的担忧放在心上。

「既然不能期望得到补给,能前进的天数就有限。这样的话,与其行事过度慎重,我想尽量走远一点。」

能前进的天数。

换个说法,就是能存活的天数。

在第一区的前线基地,他们得到了够用一个月的物资,出发后物资残量就一天天确实减少。

莱登长叹一口气。

好吧。

既然本人都这样讲,那就没办法了。

「了解……说著说著,竟然也一路走到帝国来了。」

「真没想到可以走到这么远,本来还以为撑不了几天。」

莱登低头轻瞄一眼辛。

「你该不会是对这里有点怀念吧?」

辛与双亲一同从齐亚德帝国移居共和国,属于第二代齐亚德裔共和国人。他以共和国国民来说尚未生根,在双亲影响下比较熟悉的应该是帝国文化,而且如果在帝国还有祖父母或亲戚,说不定有来探望过他们个一次。

然而辛轻轻摇头。

「没有。我也没来过帝国,对父母也几乎没什么记忆了……对这个国家只觉得陌生。」

辛呼一口气,忽然回看他说:

「你呢?记得你原本是来自帝国的移民血脉吧?」

「那都是我曾祖父的曾祖父的事了……」

随便一算都两百多年以前的事,连祖先意识都完全没有。只听说好像是整个聚落一次迁居过来。

莱登恍然大悟,视线朝向天球与遥远地表之间的深沉碧蓝界线。辛的视线也对准了同一方向,心里大概有著同样的感触。

他们抵达了血脉相连的故乡,总算是踏进了只要过去有任何一点改变,或许就能成为故国的土地,但仍然……

「所以这里也终究……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对吧。」

「……似乎是如此。」

某处传来了绿雉的鸣叫声。

另外,菲多算是够卖力了。

「……太阳能热水器,是吧。原来如此,这倒是没想到。」

「而且是水循环系统与它配备的太阳能热水器都还能用……」

「虽说有这么多热水的话,装满货柜都还有剩……不过这家伙会不会太聪明了一点……?」

面对抽取河水用阳光加热的整套集热板与大容量水槽,以及开心击掌的可蕾娜与安琪,菲多看起来显得有点得意。

在当成巢穴的草木丛里,狐狸抓著白天看到的奇怪生物丢给自己的鱼,正在啃骨头时,夕阳残照中传来的一丝遥吠让它微微颤动了一下耳朵。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暖和喔~~……!』

不像是狼,是一种没听过的声音。

说不定是那些没见过的奇怪生物。奇怪的生物就该有这种怪腔怪调的遥吠。

后来就没再听见声音了。

狐狸啪一声甩了一下毛茸茸的尾巴,继续忙著刮下鱼肉。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暖和喔~~……!」

「可蕾娜,叫太大声会被『军团』发现喔。」

安琪叮咛一声,但好久没泡澡让可蕾娜心情兴奋到极点,似乎没听进去。

可蕾娜开心得如果有尾巴,一定正在啪答啪答地摇来摇去。她奢侈地把可容纳多个五七毫米弹匣的大货柜里满满的热水泼得到处都是。地点在天花板崩塌,可以望见浅朱色天空的建筑物内部。

可蕾娜把肩膀以下泡在用太阳光加热到有点烫的热水里,心情大好地笑得合不拢嘴。

「真的好舒服喔……可是等一下就会有点冷掉了,辛他们应该一起来泡的。」

或许应该说理所当然吧,三个男生不在这里。他们礼让两个女生先洗,此时正在建筑物外面把找到的少许罐头类紧急粮食装进菲多的货柜。

安琪眯起一眼,厌烦地叹口气,把听见的可蕾娜吓了一跳。

「咦!怎么了?」

「谁教你明明少根筋到可以讲出这么大胆的话,该有的追求动作却完全做不到。我觉得你就是败在这点上喔。」

隔了一拍之后,可蕾娜才听懂她在说什么,变得面红耳赤。

「才、才不是!我没有那种意思……」

「还有我这样讲可能不太好,但只有还不能算是女生的小孩子才会讲那种话喔,什么『哥哥跟我一起洗澡~~』,而且还是快要被哥哥本人嫌烦的那种。」

「就跟你说不是……咦!真的吗!」

看到可蕾娜明明把肩膀以下全泡在热水里,脸色却由红转青,安琪大叹了一口气。

「……可蕾娜还有一点很糟糕,就是明明人就在附近,讲那种话却都不会小声一点……」

赛欧把双臂靠在热水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凉掉的货柜边缘,仰望著明月未升,疏星闪烁的桔梗色夜空发牢骚。

莱登侧眼看著辛本人一副佯作不知的表情充耳不闻,自己也找不到话回答,只好无言地把头别向一边。不过也是,他们之中就属辛最难针对此事作回应。

赛欧可能根本不期待得到回应,也没再多说什么。

方才一听到可蕾娜那个震撼性发言,所有人都被喝到一半的松叶茶呛到。

那实在让人敬谢不敏。

「辛……你觉得可蕾娜怎么会都那样长不大……?」

「……你问我我问谁?」

说得有理。

少年少女返回作为夜间营地的碉堡,大啖刚得手的罐头汤与乾面包,得到了久违的温暖,裹著刚洗好带有太阳芬芳的毛毯,眨眼间就睡著了。

在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敌方势力范围行军,与日俱减的物资残量形成缓慢压力,在晚秋骤降的气温连日露营,还得吃连饮食都称不上,设计得根本没打算让八六赖以生存几十年的糟糕合成粮食。

这是一趟日复一日地消耗,没有任何补给的旅程。他们只是刻意不去想,无法拂拭的疲劳却不断累积,沉重得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之中明白继续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让空气寒冷瑟缩的连日大雨只下到昨天,附近没有「军团」,设计得能够抵御枪火的碉堡不允许晚风或栖息于山野的野兽入侵。难得的安全眠床,让少年少女睡得深沉。

猫头鹰的沉静鸣叫不会惊扰他们的睡眠,只有自碉堡小窗射进室内的月影与蹲踞一旁的菲多倾听他们沉静细微的鼾声。

──嗯。

挑动意识边缘的声音让辛从黎明时分的浅眠中醒来。

「其中一个」,比昨天更靠近他们。

这个也是单独一架,不会是以小队到中队单位展开行动的「军团」巡逻部队。从移动方向的微妙差距来看,似乎也不是在搜寻他们的踪迹……不,这个声音反而是……

在出声呼唤……?

不是呼唤辛,但也不是他以外的某个特定人物。谁都好,谁来……

谁来……

在最后……

他略微眯起眼睛,掀开薄毛毯一口气坐了起来。

「另一架」──今天似乎仍然驻足不动。

辛如此心想,一声不响地站起来。

一早起来,发现辛不见了。

「……那个白痴在搞什么啊。」

菲多还在,「送葬者」也没开走,所以应该不是想不开就自己先走。知觉同步虽然连得上,但一连上的同时就被对方关掉了。看来也没碰上什么危险的状况。

不过收在「送葬者」驾驶舱里的突击步枪,以及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枪似乎都带上了。

说真的,他到底在搞什么?

大家等了一段时间也没等到他回来,由于可蕾娜开始不安地坐不住,莱登决定全体出动去找他。

他走下高台,跟著泥泞未乾的道路留下的足迹前往废墟城市。

尽管泥巴足迹很快就乾掉而没留下痕迹,但在那之前,从路标就能大致看出目的地是哪里。他沿著城市外围前行,抵达的地点是──……

「……动物园?」

在白色石材与精雕细琢的银色栅栏上,爬藤玫瑰造型的大门上方,竟然挥霍地用金彩技艺把那地名写在掐丝珐琅底上。

园区规模不大,感觉像是这个城市的领主或什么人基于个人嗜好而建设,又基于个人嗜好开放给城市居民参观。

这让他注意到笼子的铁栏与铺置的石组等等也都设计得不失精美。分明是离国境不远的乡间军事要塞都市,看来帝国的贵族老爷小姐还真是有闲有钱。

话虽如此,往昔的荣华也只剩下这点影子了。

这里想必也是在逃离「军团」时遭到弃守的城市之一,许多物资就那样摆著没人碰,可以想像当时逃难的混乱场面。在那种状况下,能有多余心力带走笼中兽类吗?

葡萄藤造型的铁栏里蹲伏著巨大兽类的变色枯骨。

在尘土中褪色的牌面写的是老虎,但它精悍的躯体与可观的条纹毛皮都早已不复存在。

狮子、白熊、鳄鱼、孔雀、黑鹰……全都只剩一具白骨。可能还没遭到进犯的「军团」杀害就先渴死了,原本属于一只鬣狗的强壮下巴骨骼维持著想咬破铁栏的焦急姿势颓然倒地。

用来防止珍禽异兽逃跑的牢笼也阻止了能够撕开尸体皮肉将其肢解,利于更小生物进行分解的狼或狐狸等肉食动物入侵。想到这些兽类被人从遥远异国带来,一生在牢笼里度过不用说,最后还只能在混凝土上慢慢腐败,无法成为任何生物的养分……内心只觉得无限空虚。

遭人带离出生的故乡,身陷战场,最后更是被迫毫无意义地战死。

一辈子什么都不能留下。

这个生命不会具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跟他们八六一模一样。

难道因为同样拥有犬类之名使得心有所感吗?菲多呆然站立不动,低头看著说是东国原产珍奇犬类的一小具骷髅。

不过就是尸骨,他们早就在第八十六区看无人收尸的遗体看多了,所有人却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注视著动物们的尸骸,想必是产生了类似的感受吧。看著这些无法远走高飞,死得毫无意义的动物们伤心惨目的亡骸。

可蕾娜轻声低喃了一句:

「我们是不是,也会像这样……」

稍微乾裂的嘴唇只讲到这里,就像心生恐惧般抿紧闭上。

即使如此,他好像能猜到后半句是什么。

像这样死去?

还是说……

不为人知,无人看顾,徒然被人遗忘──?

四个人与一架机体在这用富丽堂皇的牢笼关住僵冷尸骸,如今已无人欣赏的动物园内往深处前进,从无边无际的「死亡」展示前面默然经过。

到了最深处。在一个格外巨大豪奢的银笼中,大象的头盖骨横躺著用空虚的眼窝朝向他们,而在其前面……

辛背对著他们伫立。

就在八脚弯曲,颓然倒地的……

战车型的眼前。

唰的一声,莱登彷佛听见了全身血液倒流的声响。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力抵抗,被战车型一脚踢掉头颅,曾经同属先锋战队的凯耶凄惨的死法。

「──辛!」

莱登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他以习惯成自然的动作让肩带挂在肩膀上的突击步枪往下滑落,用右手握住。

「你在搞什……!」

「──没事,莱登。」

辛的声调很平静。

「没有危险……这家伙已经不能动了。」

血红双眸依然对著同样方向,眼前的战车型颓然蹲伏在地,的确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凑近一看就会知道它的损伤之严重。炮塔横歪著不动,极具威吓性的一二○毫米战车炮炮身被一直线撕裂,机枪整座被炸飞。最严重的是炮塔侧面凄惨地开了个大洞,从厚实金属硬是穿破的伤口汩汩流出它们作为血液,也是神经网路的银色流体奈米机械,再也维持不了拟似神经系统的形状。看来是大口径的……应该是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贯通痕迹。

至今击毁过太多「军团」的莱登看得出来,那对战车型来说是致命伤。站在稍远位置旁观的伙伴们也都知道。

当然,在对抗「军团」的战斗中比他们任何人活得都要久,伫立在本来机脚一挥就能把脆弱人类杀死的战车型面前,却只把突击步枪挂在肩上毫无防备的辛也知道。

红眼睛带著些许忧闷,低头看著半毁的自动机械。

「我从昨天就听出它正在一点一点靠近我们。我看它并非负责斥候,也不是在进行武力侦察,前进方向也跟我们不同,所以本来不打算管它……但今天早上,我觉得它有点在呼唤我。」

「……呼唤你?」

「我觉得它好像在说谁都可以,希望有人能来陪它。」

至于原因,看到战车型的这副惨状,不用问就能明白了。

它是不愿意……

孤独死去──

「这不是它死前的遗言,所以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只能够听见它们一再重复的遗言。」

「它的遗言说什么?」

「我想回家。」

声调平静,却隐约像是辛自己如此希望般带有幽幽渴望,同时也强烈触动了听到这句话的莱登的心弦,彷佛一语道出了他暗藏的心愿。

我想回家。

对──或许是如此。或许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一直如此盼望。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可是──能回哪里去?

他们无家可归。

已经不记得还有哪里能当成归宿。

回不了任何地方。

「我想再回到那个家……这家伙是八六,跟我们不同,属于还记得故乡或家人的那一类。」

不知是较为年长,或是作为处理终端的寿命没有长到回忆能被战火烧尽?无论如何,这架战车型有个想念的归宿,直到临死之际仍在盼望,死了之后依旧拖著毁坏殆尽的躯壳前行──只是到头来,还是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跟早就没了归宿,因此无家可归的莱登他们……到头来都一样。

被人遗弃于战场,活在战场上,注定死于战场的八六……

根本不可能──得到战场以外的栖处。

所以……

辛才会溜出营地,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素不相识的亡灵跑来这种地方?

莱登无奈地抓抓头。如果是这样,或许也无可奈何。

或许也怪不得这个送并肩作战先走一步的同袍最后一程,记住他们,扛起他们走到自己的生命尽头,以此为己任的无头死神,但是──……

「那也不要自己一个人跑来啊,你这笨蛋。」

「抱歉。」

只道歉不反省,或许该说符合他的个性吧。

对话期间,辛的眼睛仍然对著战车型,莱登斜瞪著他。他是觉得不至于……

「你不会连这家伙都打算带去吧?」

「这我就真的没办法了。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它的名字,或者其他的一切。」

辛能够听见「军团」的声音,但不能跟它们沟通。辛能听见的声音如同他刚才自己说的,只有听不懂的机械声音,或是生前最后的临死哀号。就算对方是完全保留生前记忆与思考能力的「牧羊人」,也已经不可能对话沟通。

话说,这家伙假如能够得知对方的名字或什么的,难道连「军团」都打算带去吗?

说到这里,辛从来不会把「军团」叫作「臭铁罐」或「那些东西」。

对愿意花上五年寻觅的最爱的哥哥被「军团」吸收的辛而言……或许会觉得其他「军团」也是应该得到安葬的人类。

「所以,反正正好来到附近也是有缘,好歹可以送它上路。」

叽吱叽吱,战车型的腿部关节发出声响。

杀戮机械的本能告诉它不能让眼前的敌人活命,不死心地试著唤醒机体的动作。然而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垂死的几条腿支撑不了五十吨的战斗重量,连刨挖地面都办不到。

不规则闪烁的光学感应器像是功能失常,在眼前两个人类之间来回。它看著辛,又看著莱登,然后再次──看向回应自己的呼唤来此看望它的辛。

它的动作渐趋迟钝。

腿部的挣扎动作渐渐变小。

最后辛伸手过去触碰那定睛盯著辛一人,变得一动也不动的光学感应器。

「可以了。」

强化战斗功能的战车型被认为没有语言分析能力。辛很清楚这一点,却好像在抚触步向死亡的战友,出声安慰它似的说:

「你可以──回家了。」

回到你回忆当中渴望归去的令你怀念的家园。

或者是──所有死者终将回归的世界底层的黑暗深处。

死神拔出手枪。

过去他用这个击毙求死不得的同袍助其解脱,而当这份使命走到最后,这把最后的武器或许会用来轰掉战败却求死不得的自己的头。

彷佛目光正视对方,辛将准星对准了它──炮塔侧面,高速穿甲弹的钻孔。对准了破洞深处虚弱流动的它们「军团」的中枢处理系统。

手枪枪声在周围的亡骸鸟笼以及废墟都市的建筑物之间反弹衰减,宛如荒野一隅无人知晓的啸歌,恐怕不会传进任何人耳里。

永远陷入沉默的战车型炮塔后方,有著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弹痕。

一二○毫米。

「破坏神」主炮口径为五七毫米,极少用到的──不如说除了最后那个指挥管制官,从没见过有人使用的迎击炮,口径为一五五毫米。

它不是被共和国的战力所击毁。

击毁这架战车型的,不是同样拥有一二○毫米战车炮的另一架战车型,不然就是──

「莱登,假如除了共和国,还有其他幸存势力……」

「哼。」莱登用鼻子喷气。

早在出发进行特别侦察以前,就有听他说过几次。

在翻越共和国的旧国境,甚至翻越「军团」支配区域的另一头,有一片辛什么都听不见的空间。

他说,那里有一个没有「军团」的地区。

他们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类生存。也许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例如受到高浓度辐射污染等,形成就连「军团」也无法驻留的地带,也或者只是辛能听见的距离极限就到那里。

即使如此,假如除了共和国,还有其他生存者……

假如只要抵达那里就能存活下去……

然而这个假设对莱登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大伙儿就到那里去过和平日子吗?我完全无法想像。」

莱登在作为处理终端被送往战场之前,在有人把他藏在那所小小学校之前,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生活,又是得到什么样的家人抚养长大,有过何种梦想,每天是如何度过的?莱登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也是,当然辛想必也是。

他无从想像自己现在去过和平生活的模样。

更何况根本就不可能到得了那里。莱登把这话吞了回去。

因为那个老婆婆嘴上总是念著……口出恶言,会带来坏结果。

话是辛说出来的,他本人却显得兴趣缺缺,或者该说不在乎?就像只是随口说说。

「换成童话故事,这种旅程最后好像都会抵达所谓的世外桃源。」

「搞半天不就是昨天说的其实我们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人都死了才让我们上天堂,没什么好稀罕的。」

「所以你那样讲,并不是想上天堂?」

「会想才怪咧。是说现在才来讲这个,也太慢了吧。」

假如他对来世或天堂抱持期待,老早就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了。

也有战友就是这样死的。

喊著「我没办法像你们这样变成疯子,没办法假装坚强」,当著莱登与辛的面前自尽。

辛也把那家伙的名字刻在铝制墓碑上,带著上路。

他说因为如果那家伙没能前往他所期望的天堂,丢下他就太可怜了。

忽然间,血红双眸在他身旁变得沉郁。

阴暗而阴晦,像是独自沉入某种深渊。

辛用几不可闻的声量,仅动著嘴唇低声说了:

「就算是这样,只要有人能够抵达那里……」

我就……

呢喃细语随风而逝,没传进莱登的耳里。

辛转身背对战车型的亡骸,像是要摆脱掉什么。

「……走吧。待得有点太久了。」

自从踏上特别侦察之行,辛变得比较爱笑,彷佛卸下心里的疙瘩,获得了解放。

彷佛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所以莱登看到他这样──觉得有点危险。

五架「破坏神」与跟随左右的一架「清道夫」越过桥梁。

确定他们过了桥后,那架重战车型站起来。

在距离先锋战队原先所在的河畔后方七公里的位置。

在那越过地平线,也超出了战车炮有效射程范围的地点,那架重战车型在五人逗留的四天期间始终蛰伏不出,静候动静,而且早在更久之前就一直保持距离,追随他们的旅途。

修雷.诺赞。

那是辛长达五年持续追寻,苦苦寻觅,最后终于成功诛杀了的哥哥亡灵所留下的残骸。

「军团」设计的安全措施使得这个亡灵再次苟延残喘,但在不久后就会自动毁灭──它打算拿崩毁前仅剩的时间来守候弟弟的旅程,如今只为了这个目的勾留人世。

身为「军团」的雷知道这段旅程的前方有著何种事物,知道那里有个不同于帝国的国家将会伸出援手保护他们。

自己就快要消失了。

但是,只要那小子──他们几个能够抵达那里,那就够了。

在地平线的两端──区隔生者与死者的大河两岸,已死的哥哥与未死的弟弟都无从得知,他们这对理应已然永诀的兄弟竟怀著同一种坚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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