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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春之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級天災

我捡到了朋友。

国二时。在附近的超商前。一张熟悉的脸。在春天的夜晚。

「你在这里做什么?」

超商发出了白色跟蓝色的光,照亮了深夜。停车场的挡车水泥块此时应该已经相当冰冷了,可是我的朋友居然蹲在水泥块的旁边。这个人到现在为止是我的朋友,今后应该也还会是,所以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她就回家。店内墙上的钟正指着一点多的方向,在这种时间跑来外头游荡的我虽然很不像话,可是她蹲在这里应该比我更奇怪吧,于是我跑到她身旁去一起蹲着。

「圆圆。」

我知道她正在看着我,但我背对着超商的灯光,不蹲下来就看不清楚她的脸。

「小江江……」

她含混不清地叫了我的名字。我从那声调之中,听得出她也把我当成她的朋友,当然这可能不过是我的幻想、一厢情愿或傲慢,不过绰号叫「圆圆」的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普通的特别的朋友。

「你怎么会蹲在这里?」

我又问了一次。空气中香香甜甜的,所以我记得那是个春天的夜晚。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那天的服装了,可是我清楚记得看见了她的锁骨。那白皙柔软的躯体上、骨节温润的锁骨。蓝色灯光映照在圆圆身上,让她看来比平常虚弱。

尤其是她那张脸,糟透了。不,其实圆圆的脸连我这个女孩子也觉得很可爱。那时候圆圆的脸比现在还更稚气,也不太会化妆,白皙的脸庞上平时就泛着一抹浅桃红,只是那时候实在红得太离谱、太不自然了,看起来好像是被人揍过。我心底很不安,所以我尽量轻轻地伸出手去,以免惊吓到她。

「怎么了?」

「小江江……」

圆圆再次喊了我的名字,接着她眼眶便哗——地一下涌上了泪水。虽然那只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理食盐水而已,但她的泪珠比梅雨时的雨滴还要剔透。斗大的泪珠汪汪地盈在她那对大眼珠里,像葡萄那么大颗、简直能纡解夏季水荒的泪珠,丰盈得令人感到可惜。

圆圆向我伸出了手来,我一握住手便觉得好冰冷,这对于体温一向偏高的圆圆来讲实在太怪异了。这么冷的手,恐怕会结冻吧?明明是个春夜,明明流动在身旁的空气是这么地温柔,怎么会这样呢?

圆圆站起身后,似乎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们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发育完全,我用跟现在相同的视线俯视着娇小的圆圆。

「不可以笑我喔!小江江,听完之后绝对不可以笑我唷。」

看她这么认真地问我,不禁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

「嗯。」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其实……」

圆圆也不整理已经皱掉的裙子,像无助的小动物一般,又怯慌慌地涌起了泪水,连声音都打着颤,告诉我她红着一张脸蹲在这里的理由。

「我失恋了……」

「你白痴啊!」

下意识地、本能地,我吼了出来,那叫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然也震撼了圆圆的耳膜,她的双肩开始颤抖。

「可是……」

「你白痴啊!」

我觉得不够,又骂了一次。

一点都不好笑!

说什么失恋!只因为这样,就在半夜一点顶着像被甩了一巴掌的脸,蜷缩在超商停车场的挡车水泥块上吗?如果是因为这种笨理由,那你不是白痴是什么?

我当然会怒不可遏。我想就算过了五年或十年,假使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是会吼出来吧。对了,俗谚不是说如果右脸被人打了,就把左脸也递过去?

「让我甩你一巴掌?」

「不要啦!」

圆圆嘤嘤啜泣了一会儿后笑了出来。她那模样更让我看得怒火中烧,但我尽量把怒气给压抑住。一边压抑,一边牵起了她的手。对,我就是那么喜欢她。

「我们回家吧?」

「如果小江江要回家,我就回家。我好累。」

「我才是,被你吓死了,这种时间看见你蹲在这里。吓得我好累。」

「对不起啦。」

「那就别做这种事啊!」

「对不起。」圆圆又道了一次歉,接着笑了,她那笑脸看起来似乎稍微感觉到了幸福。顺着我们牵着的手,圆圆靠了过来。最后,一直到家门口前我都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是问了

的话我一定会更生气吧,我心想反正以后还有时间,再慢慢听她怎么说好了。

没错,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那个春天的夜晚,我有种一切将会这么持续下去的预感。那时我心想,还好没骑脚踏车来,还好,能够空出手来跟圆圆手牵手。

留在我脑海中的尽是当时的回忆,我反而记不得回程的路上我们聊了什么。也许在我的心底已经把这段过去修饰跟美化过了吧。可是,回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圆圆娇小圆润、柔若无骨的冰冷小手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在我掌心中融化,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春夜里的常温。

那一晚过后,我时常回想起这件事,反反复覆,毫不厌倦。

蓝色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绿色的走廊上。

午休时间的空气让人感觉胸口沉闷,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刚吃饱饭的关系。我试着深呼吸了几口气,手中把玩着刚从合作社买回来的纸包优格。

我从走廊上往窗外一看,中庭池边已经添染上些许色彩,接下来就是花季了。这所高中被人形容为拥有「古风传统」的校舍,也就是那种常见的老校舍,中庭里恣意地长满了乱草。尽管如此,一升上三年级后,我居然也莫名地对中庭感到留恋。

跟一些裙摆褶痕都还笔挺的新生擦身而过后,我一股劲地打开了位于C字型校舍接廊部分的某扇沉重大门。门上塑胶牌的黑色字体已有些斑驳脱落,写着「广播室」。

一打开门,就传来了「唧——」的一阵剌耳声响,随即看到有如箱子似的小隔音室。

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飘散着令人熟悉的气息。

「我回来罗。」

我打了招呼。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怪,但对我来说,这个小房间就是属于我们的空间,是我们的所有物。所以,除了早晨见面时的第一句招呼是「早安」,接下来就总觉得该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

听!这回答就是证据。

这个挥舞着小手在半空中摆了几下,回应我的人是昵称「圆圆」的加藤满。她正坐在隔音室中塞满了长桌长椅的地方,读着这一期的漫画周刊。她今天把天生发色柔和的头发扎成两辫松松的马尾。我跟大家都叫她「圆圆」,这昵称是从她名字加藤满里的「满」字联想来的,和她可爱的形象也很符合。她啊,真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孩子,不过认识久了,已经熟到不会一天到晚说出这种感想的程度了。

「小津跟阿柴呢?」

圆圆看漫画正看得入迷,我问起了天还不见踪影的其他社团成员。

「她们刚来一下又走了,好像下一节课要上体育吧。」

「哦。」

我们这个社团只有四个成员,其中两人是同班同学,好像正准备上第五节课。

瞥着来这里之前老师交给我的纸条,我一边用脚拽过了叠椅,一边打开播音器材的开关。圆圆察觉我的动静,懒懒缓缓地靠了过来。

「那是什么?」

「虾老要我帮忙的。」

「咿。」

圆圆发出了她独有的、像小动物似的可爱回应,她那反应每次都让我觉得很狡猾恶心,可是问题是,圆圆也没做错什么,反而是我太小心眼了。毕竟她的反应是真的很可爱,而且对一个每天都会见面的人这样挑三拣四也不行。

我把当成了午休时间背景音乐的古典音乐声量调低,打开麦克风,扭开音量钮,小心翼翼地不让喇叭声干扰到麦克风。接着我轻巧地按了一下广播键,开始传唤:「某年某班某某同学,请到教师办公室找虾夷老师报到。」

随着音量指针左左右右摇晃,我很清楚自己的声音此刻正回荡在校园中。

虽然我们几个人同属广播社,可是真正知道怎么播音的,只有我跟另一名同时跨足戏剧社的小津而已。圆圆跟阿柴根本连器材要怎么用都不知道,两个人也就这么一路待了下来,是名副其实的人头社员。

我再一次把传达内容复述一遍后,按下了结束键,结束广播。接着再把背景音量调高后,我回到了长桌前。这时圆圆马上尖着嗓子鬼叫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她正在看的漫画。

「小江江!小江江!你看你看!圆圆的达令耶!圆圆的达令帅毙了!」

明明是在叫我,可是用她那酣甜的声音连喊好几次后,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一样。圆圆昵称我为「小江江」、昵称阿柴为「阿柴柴」,小津则被她唤作「小津」。每个听起来都好像以前流行过的养成游戏里的小动物一样,这个女孩子不管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圆圆用那保养得漂漂亮亮的手指着她的达令,虽然指腹被油墨给弄黑了,不过她并不在乎。圆圆最爱的达令藏身在少年周刊的漫画里,是纸张跟黑墨所构成的存在。她还有其他的达令,全都藏身在电视跟偶像杂志里,不过最近最得她欢心的「达令」似乎是这一位。

点和线的集。一个身在遥远某处、宛如造物神般的漫画家赋予了这个男人形体。这当然是正确的说法,可是对于圆圆而言并不只如此,也绝不可能仅只如此。如果她问我要不然「达令」是什么呢?我恐怕会无言以对。

圆圆的达令正从草纸般粗糙的再生纸上,以一双锐利眼神看着某处。那神态的确让人心动。「满帅的耶!」

「对呀!」

圆圆心底满满的思绪赋予了这个男人生命。她的眼波闪闪流动,所以我了解她的心情,光是坐在她旁边都听得见她的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我能了解圆圆、跟得上她节奏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急速涌起的微微热潮,让我们感到自己在恋爱。

圆圆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要是她能永远维持这副模样就好了。

她能永远像这样憧憬着恋情就好了……可惜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夜晚的她了。

「我得走了。」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虽然距离上课铃响还有点时间。

「为什么?」圆圆抬起头来问道。

「发讲义啊,今天早自习的值日生请假。」

「咦,又拜托你了啊?」

圆圆杏眼圆睁地抬头看着我,我忍住想轻轻戳一下她那开阔额头的冲动,小声地说:「对啊,没关系啦。」

「怎么会没关系?人家一个人好无聊。」

就是这种说法!我实在是……唉,她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太可爱又太可恶了!我站起身来用态度表明我是真的要走了,她才阖上杂志,说了声:「对了。」

「小江江,小江江!」

她从绣有银线剌绣的可爱包包里拿出了某样东西,说:

「喏,你的信唷!」

一封紫色的信。

我恋爱了。我思索着这句话的涵义。圆圆的恋爱有点病态,但我的恋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心里有点无力地怀抱着这份认知。

我的病态恋爱,也正以稍微于众有别的方式在进行着。

第五节是生物课,我听够了自律神经跟荷尔蒙后,拿出一张比课本小一点的活页纸,夹在教科书跟笔记本之间。

黑色透明档案夹里已经夹满了许多信纸,我从里头取出一封来,那是圆圆刚才交给我的信。淡紫色的横式长信封跟标准信封的尺寸差不多一样,信上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我,而是「加藤满小姐」。寄件人是个住在遥远南方的女孩子,她写得一手比我漂亮又稍显纤细的字,名为有里朋子,我叫她由里。取自有里的谐音。因为,她希望我这么叫她。

我撕撕剥剥地拆开封口,像拿出什么容易毁损的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把指尖摸到的几枚信纸拿出来。每次在这个瞬间,我都几乎要停止呼吸。感觉像是即将打开签纸时的那种不安与期待,让我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就好像是,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我跟由里是在国中快毕业时透过杂志投稿的笔友栏认识的,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我们两人的相识肯定是命中注定。我们同年,喜欢的作家也一样,选择的语汇相近,彼此才通了不到三封信就已经直呼对方的名字。

「亲爱的江香。」

我们会在彼此的名字上,加上「亲爱的」三个字。

跟由里通信半年后,可爱的信笺用完了,于是我改用很普通的活页纸来写。和考量经济问题相比,更主要的原因是信笺花十页才写得完的内容,改用活页纸只要三张就写完了,可以更有效地利用资源,同时还能省下大约十圆的邮资费。俗谚说积沙成塔,少少十圆还是能省则省。

写下来的这么多文字让我们越走越靠近、越靠越亲密。当通信量从一个月一封变成一个月两封时,家里开始不准我交笔友了。这些几乎每星期都会寄来、由遥远某处某个不认识的名字写来的厚信,看在母亲眼里肯定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吧。所以她以妨碍功课为由,禁止我们通信。要是说我一点都不想反抗的话,那当然是骗人的,可是我恐怕比我母亲还清楚这些信为我的人生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无论是从好的方面来说,或从坏的方面来说。

我写了太多信。我们写下了太多信,太过于不知轻重。可是我们却没办法戒掉写信这件事。就算从彼此都是面临着即将左右一辈子将来的高三考生的立场来看,情况也一样。

被禁止通信后,我拜托圆圆让我用她家的地址,圆圆什么也没多说就答应了。她的家长盯得不太紧,所以我从以前就时常拜托她这一类事情。

从摊开在桌上的活页纸间,传来了由里居住的城镇跟房间甚至是学校的气味,我想起她曾经说过「江香住的地方一定很漂亮」。

「因为,那是江香长大的地方呀。」

这句话让我的周遭风景跟世界为之一亮。在这个跟大城市相较之下只不过是贫乏无聊的海滨乡下,我从没想过自己住的环境究竟是美或丑。

我开始想像起遥远的九州是什么样的风景,由里居住的城市一定也很漂亮吧。

信件起头从描述春天的景致开始,由里是那种一定会礼貌性地写上几句季节问候语的人,这也许跟她喜欢写小说有点关系吧。她说她们那里的樱花已经散落了,现在正盛开着八重樱,但跟赏樱比起来,她更期待的是即将绽放的杜鹃花。

明明看一样的漫画、听同样的曲子,可是我们两个人的信不晓得为什么总是围绕着自己跟生活琐事打转。

她写了关于新班级的事,因为选了理组而不安,不过她并不后悔,因为由里的梦想就是当个医生。

信件像是摸索一颗心所引发出来的快乐一样。在我的面前,从没碰过面的由里渐渐地显现出了具体的轮廓,我将手缓缓伸进她敞开的内心世界里,那温暖湿热的感觉确实向我传递了过来。我在心底构筑起了属于自己以外的另一个身影。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种确信让我觉得自己像待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令人感到安心。我觉得就算把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秘密说给她听也没关系。

我觉得由里知道所有的一切。就算不是所有,但也比我父母、友人或像圆圆这样特别的朋友都更了解我的事情。也许是太过清楚了,有时候我会误以为她所清楚的那个存在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个体。

而这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老师的讲课声像沙粒一样,唰啦啦地从耳际流过。我凝神望向窗外,操场上传来了体育老师的声音,广播社的小津跟阿柴此刻也正在操场上吧?我让这些意识从脑中慢慢散去,眼神追着那不算晴朗的天空里流动的云彩。天空中,飘着细长的白烟。

我们这所高中位在一个小山丘上,继续往深处走会来到一处火葬场。从那个火葬场的笔直烟囱里,今天也飘出了细长的白烟。

我望着那道白烟,一边摸着信纸。手指抚摸着文字的痕迹,触摸着以水性细字原子笔所写下的凹痕。

思绪渐渐静默。不是在思考,也不是要理解什么,我只是类似祈愿似地、像是在祈祷一样。如果说,「我」是被形塑出来的存在,那么由里应该也是吧。我隐约觉得如果我读由里的信时,感受到那是个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么,创造出那个世界的人也应该就是我。我们活在信纸里,只借由思绪来呼吸。

那遥远的白烟一点也不可能会薰上我的眼睛,但我却忽然有点想哭。

胸口一阵紧。虽然信纸已经拿了出来,但空心的信封看起来还是鼓鼓的。我轻轻地把由里的信封塞回了档案夹。

下课后一走进广播室,立刻就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小津,早安。」

今天从早上就没看到她,所以我习惯性地打了这么一句招呼,小津轻轻一笑,回了我一句「早!」她那瘦削的侧脸看起来跟平常似乎不太一样,我愣了一会儿后才发现。

「咦,你又剪头发啦?」

原本就短的头发又理得更短了,后脑勺推得像是小男生一样高。小津轻轻点点头说:

「对啊,这发型,在新生欢迎会的时候大获好评呢。」

她腼腆地咧嘴而笑。小津笑起来后,给人的印象变得比较容易亲近,她不笑时看起来有点可怕。小津个子很高,头发又像男生那么短,配上一双长腿,没什么女人味但却很有魅力。

小津讨厌的事情里,包括她自己的名字「梨梨花」,还有我们学校老气的水手服,我们直接把她的姓氏「小津」当成绰号来叫。小津每天放学后马上会换上学校的运动服,虽然学校的水蓝色运动服颜色看起来很像哆啦A梦,但小津会折起裤管、露出细瘦的脚踝,显得很帅气。

小津同时跨足了戏剧社。她这个人做任何事都用尽全力,这一点围绕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们都很清楚。每次情人节一到,小津就会收到一堆装有手工巧克力的纸袋,多得两手环抱也抱不完,就连这点也是构成小津这个角色的要素。她是个受欢迎的亮眼角色。能跟这样的小津做朋友,我不由得觉得有些骄傲。

小津轻轻拿下了一耳的耳机,从里头传来吵闹的音乐声。

「你看到小圆儿没?我要还她漫画。」

咚咚,小津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放在长桌上的纸袋。

「圆圆吗?她今天好像是扫地的值日生吧,你放那边的话她就会看到了。」

虽然我也很常泡在广播室里,但圆圆比我还严重,所以她放学后还没出现实在有点奇怪。这时候,广播室的门被打了开来。我转过身望向门口,发现站在那儿的人并不是圆圆。

「啊。」

站在那里……不对,应该说是杵在那里的人,是我们广播社的第四名成员柴奈保子。

「阿柴,早~」

阿柴披散盼长发从肩膀垂到了手腕,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踩着不稳的步伐走进来,闷声嘀咕了一句:「我要睡觉,肚子好痛。」

「你还好吗?」

「阿柴,你要不要躺在我腿上?」

我啪嗒地拍了拍覆盖着裙子的膝盖。

「不用,免了。」

她说完后便像受伤的动物一样,横躺在长椅上空着的地方。长发一泻而下,几乎快垂到地板上了。阿柴被遮掩在长发跟手腕后的脸庞平常就一副虚弱样,因此无从判断她今天的脸色是不是比平常还差。

性格略微乖僻的阿柴虽然拒绝躺在我的膝上,但至少没把小津为她盖上的运动服给拨开。

阿柴的长相很有大人样,举止也是我们里头最成熟的一个,可惜就是有点弱不禁风。她的身体不太好,心灵恐怕也很娇弱。一到春天,光是闻到花苞绽放的味道就足以让她神伤了,夏天又受不了热气,秋天心神忧郁,冬天没两下子就病倒。这里痛那里疼,然后就像这样躺下来休息。其实按理讲应该要叫她去保健室才对,可是我能了解她为什么会打开广播社的门。

因为,这个房间就是我们的茧,所以阿柴才会回来这里歇息,像这样蜷曲着身体忍着疼痛。

我希望她能睡着,要是能睡着就好了,如果能在这里睡着一定会觉得很轻松吧。

可惜我这一厢情愿的期待还来不及实现,广播室沉重的隔音门便突然被一脚踹开,圆圆冲了进来。

「我回来了!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呀!我才不过迟到个五分钟耶!我才晚五分钟去浇水,就被狠狠地瞪了!真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瞪我?我被瞪了啦!啊啊啊真讨厌!最讨厌那家伙了!他最好去死啦!」

娇小的圆圆激动得全身挥舞,劈里啪啦地大骂,她简直气得快跳到半空中了。我猜她说的大概是委员会的事吧。圆圆跟她们班上同样被分配到环境委员会的另一个男生好像处得不太好,这件事我已经听她说了好多次。

「你回来啦。」

「小圆儿你回来啦。」

「哇!小津!」

圆圆一看到小津就会又叫又抱地撒娇,这时在旁边缩成一团的阿柴发出不开心的声音说:

「圆圆你吵死啦!你去死啦!」

「阿柴柴!不要啦!你怎么可以叫人家去死啦!」

圆圆马上忘记自己刚才还在叫嚷的事,一屁股就坐到了长椅上。

圆圆、小津、阿柴、我,这下子广播社全员到齐了。

我们是在高一时认识的,那时就跟现在一样,也是春季。从那时起,圆圆就是这么地可爱、小津也这么帅气,而阿柴也总是有点病恹恹的。我们同班的四个人组成了广播社。其实这件事比较像是被当时的班导虾夷老师指派了一个体面一点的杂务工作,不过,我想他也算给了我们一个窝吧,所以我很感谢他。那时候,我跟圆圆放学后总是还留在教室里头,而小津跟阿柴也会来窝在一起,所以老师说「你们这几个人不如来帮大家做点事吧」,而建议我们组成广播社。虽然我们也不是对广播多有兴趣,不过能得到一个小小窄窄的空间,大家都很高兴。

我们把满是灰尘的广播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毫无情趣的隔音间里摆放了柜子、添加电风扇,又用抹布把暖气机给擦干净,再摆上毯子。就在四季流转一遍之后,隔音室已充满了属于我们的物品气味。

当升上二年级时,阿柴说不想找新社员。有别于当时周遭一片雀跃期待的气氛,阿柴依然是懒洋洋的。「现在这样就好。」阿柴说。其实如果来了合得来的新社员应该也满有趣的,可是既然我跟圆圆、小津都对现况没什么不满,阿柴也觉得维持现况比较好,那么就尊重她的意见。何况被这个不太喜欢跟人相处的阿柴说「现在这样就好」我也挺开心的。

也许阿柴的要求是正确的,因为广播室很窄,而能感受到这种狭小空间所带来的亲密感,现在的人数恐怕是最恰当的了。升上二年级后我们虽然被分发到不同班级,可是这个广播室却维持了三年毫无变动。

就算是从二年级升上三年级,在这间没有新空气流进的房间里,时间似乎暂停了。

只要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不晓得为什么就会觉得很安心。小津说今天戏剧社没什么事要做,而阿柴放学后虽然常去补习班补习,但今天刚好不用上课。

不过虽然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倒不会针对什么特别的话题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阿柴横躺着休息,小津慢慢做着早自习的习题,我则继续阅读我刚开始看的小说。而圆圆提到她昨天看的音乐节目里,喜欢的歌手如何又如何,直夸说对方真不愧是圆圆的达令啊等等。明明她午休时说的达令是另外一个人,不过这种喜新厌旧的地方让她显得更可爱。

就在闲扯淡之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书包里由里写来的信。

但一直到放学钟声响起前,我都没把信拿出来。

一边感受着日落的时间越来越迟,我跟圆圆一起踏上夕阳斜照的回家之路。小津跟阿柴的家则在相反方狗。

「然后啊……」圆圆开始不停提起她最近看的漫画有多好看,有些让我觉得很受不了,有些也觉得满心动的,跟她一起在路上聊得激昂不已。

我在小学念到一半、搬来这里后才认识圆圆。至今为止将近十年,我们每天都会碰面,却还是有聊不完的话题。真奇怪,或者说正是因为我们每天都会碰面,所以才有这么多话题可聊?我们的聊天内容简直可以媲美童话里头那个会变出一个又一个饼干的神奇口袋一样,越聊越多。尽管内容没什么营养,但我们深知自己绝不是在虚度时光。这一切就像水一样流动在我们的体内,成为我们血肉的一部分。

上高中后认识的小津跟阿柴虽然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但我想对于圆圆而言,我还是比较特别一点的存在。这么一想后,连圆圆稍微要人费心照顾的这件事也令我有点自满。

我总是希望对于某个人而言,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我们都这么希望着。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当上在众人之中最特别的那个人。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而是特别的那一个。

来到了该跟圆圆分头走的转角时,我们坐在栏杆上说话。落日余晖斜斜地映照在我们的侧脸上,让圆圆脸上好像涂了一层薄薄的什么似地,稍微地闪闪发光。当我盯着她的脸看时,她突然叫道:

「小江江!」

圆圆啪地重重往我的肩膀上一拍,她每次的反应都很激烈,拍起来实在很痛。

「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

连这种事也气得跟小孩子一样。r我在听啊!」

「你没在听!小江江笨蛋!」

她这艰莫名其妙的怒气跟平常时候没什么不同。她总是在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不容分说地一脚踩下了加速器,然后又像弹钢琴似地,自然流畅地把脚挪开。

「小江江呢?」

「嗯?」

她那变化莫测的脑袋里,大概突然发现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讲话吧。圆圆睁大眼睛窥视着我,问:

「小江江你最近怎么样?你的笔友还好吗?她常常写信来耶。」

「哦……」

突然间,由里今天的信件内容像血流似地迅速流过我的身体,让我几乎停止了思考。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寄到你家。」

「没关系呀,这又没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圆圆马上要我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温柔甜美地笑着要我放心。

望着她的笑脸,我感到体内奔腾的血液安定了下来,但圆圆突然皱起描绘得漂漂亮亮的眉毛,说:

「小江江你想太多了啦!干嘛要为了这种事道歉,你这样小心翼翼地,不会很累吗?」

圆圆一副大人口吻地教训我。虽然她说得没错,可是我听得很不舒服。从前好像也曾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你人太好了、你太老实了,到底是谁说的呢?

「你今天不是也帮别人值日吗?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工作嘛!」

我从以前就知道自己的个性容易吃亏,每次大家一有什么不想做的麻烦事,我就会主动去做。一有人请我帮忙顶替一下扫地的值日,我也会马上答应。

「这样真的好吗?」圆圆问。她的口吻好像在责备我一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中涌现了一股难以消化的小小烦躁。

「有什么关系?只是帮个忙而已。」

我听起来好像是闹别扭的幼稚园小朋友,于是圆圆回答:「是没关系。」

「可是你不做也没关系呀。」

她嘟着嘴巴,眼神似乎看透了我的一切。一瞬间,我心头涌上了一股怒意。

「你很烦耶!」

我突然满肚子火,就在血液从心脏流经身体一圈之间,我像咬到了铝箔纸一样,感到一肚子不痛快。

「我要回家了。」

我根本没资格说圆圆幼稚,毕竟我自己也一样地暴躁。总之,我就是想赶紧起身逃开,也许不只因为对方是圆圆,我真正想逃离的也许是自己的现况及未来、以及一股无从言述的恐惧与不安。当我气恼地从栏杆上准备起身离去时,圆圆说:「你要回去了吗?」

「小江江……」

她那声叫唤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这让我又发了另一把无名火。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想引人怜爱的小猫在呻吟似的。我努力压抑胸中怒火,把满腔的不满给憋了下来,回头看她。圆圆正依着拦杆,看起来好像是迷了路不晓得该怎么办的小孩子一样,让人心生怜爱。

无论是被几乎完全下山的落日余晖给映照着的那一头稍显凌乱的茶色头发,或是轻轻握成了拳头的双手、皱褶不再平整的百褶裙,都让她看起来好像快哭了一样,好可怜又好可爱。这个人真是太狡猾了!可是这么想的同时,刚刚的浮躁也在不知不觉间像泡沫般消逝。

我打从心底对圆圆没辄,而圆圆也是那种我见犹怜的女孩子,这从以前就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晓得是天生如此或后天养成的,圆圆好像觉得大家都应该对她好一样。

总而言之,她就是这种性格,所以生气也没用,我也就不气了。

但天色已晚,没办法再这么聊下去,我还得赶在门禁前回家呢。只好叹口气对圆圆说:「那晚上见吧。」

「晚上可以去你家吗?我要写讨厌的英文作业。」

「嗯!」圆圆用力点了点头,她的脸颊闪闪发光。我们挥手道别后她还一直在我身后目送我离去。

简直像被丢掉的小猫一样。

我一边洗着晚饭的餐盘、嘴中哼着某首抒情歌。边洗边纳闷这到底是哪一首歌啊?最后才想起来原来是很久以前,傍晚时分播放的一个卡通节目的片尾曲。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跟弟弟一起把卡式录音机放在电视机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录下了片尾曲。反复播放,播到录音带都快变薄了。没想到居然到现在也还哼得出来,真是好笑。

歌里不断重复着「我想一直待在梦里头」这句歌词,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太伤感了,

不是很喜欢。没想到,到了现在才发现耳朵背叛了当时的喜好,深深地记下了曲子的旋律,原来也是会有这种事啊。

「我吃饱了,先回房间去。」

自己的碗得自己洗是我家众多的家规之一,但只要做完了份内事就可以回房,也是家规之一。母亲正看着电视新闻,一边折衣服,她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

「你不要一直写信,好好念书。」

我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有道冷汗流了下来,回答一句「好。」后便赶紧逃离客厅。

所有我做的坏事可能全被发现了。

一直看闲书、不停写诗、画图、没办法戒掉写信这件事、其他许多林林总总的坏事可能都被发现了。我知道这么想的话会让自己全身僵硬紧绷,所以极力避免去想。这应该是一种单纯的自卫本能吧。

我们总是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许多事。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圆圆是这样,对由里也是如此。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紧紧关上了房门,心情稍微平复了下来。我在书桌前坐下,从书包里取出了收放书信的档案夹,把夹在生物课本里的那张先前写到了一半的活页纸也一并拿出来。在由里寄来的淡紫色信封里,还有一封还没读的信。

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写在简单的笔记纸上,折成了小小的一张纸片。

在那纸片里头,住着我喜欢的人。

他叫做春日井,是由里的朋友,也是她的青梅竹马。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由里寄给我的信里夹带纸条,而我开始把回复给他的信连同给由里的信一并寄出,鱼雁往返应该也持续半年了吧?

关于春日井这个人,我似乎知道很多,但其实什么也不晓得。

他擅长踢足球,数学也很厉害,还曾经拿下全学年的冠军,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长得很帅,还有个很美的女朋友。

而我,爱上了这位完美得有如由里笔下小说主角的春日井。可是,也许……我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

这是一段无从期待起的爱情吧。我从没见过他,也没看过他的照片,再加上他还有女朋友,我的这段单恋也太凄惨了。

我的爱情一直都没离开过我脑海里的幻想世界。

那个我在心里架构起的春日井,只不过是这张纸上的墨水而已,也因此我没有什么资格嘲笑圆圆迷恋达令,跟她比起来,我恐怕还更惨。

反正我也没想过要赢。

赢这件事没什么意义。

「好久没联络了。」

春日井的字迹在笔记纸上向我低语着,探问我好不好,并且诉说他的近况。「最近,」他说,「由里好像没什么精神。」

请你帮忙鼓励她。

我心想,全都是由里。他不断提起由里的事,也许是喜欢她吧。而由里也不可能不喜欢这么出众的好男孩。如果由里跟春日井彼此喜欢对方,那我能怎么样呢?由里是个好女孩,我没办法怎么样。

「春日井有女朋友了。」由里曾这么说。我相信,也很想相信,因为这样一来春日井就显得更特别了。虽然我喜欢他,虽然,我觉得我喜欢他。

在活页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喜欢的人这么拜托我,那么只要能帮上忙,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春日井在信里说:「只能拜托你了。」只有我能救由里了。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果真如此就好了。

我的字跟我的信,究竟能救得了谁呢?

百乐牌钢珠笔突然被我写到断了气,用光墨水了。「啊……」我放下了笔,原本被钢珠笔压迫得失去血色的苍白指腹又终于恢复了血色。我甩了甩血液循环不良的手,看来,写个三张活页纸就是极限了。

我跟圆圆、小津还有阿柴的右手中指侧边,都长了高中生特有的粗茧。圆圆老说那看起来很丑很讨厌,但我倒是觉得还好。有什么关系呢,不是很可爱吗?

我们总是不知节制地做着某些事情,鲁莽无比,却也因此而带着笨拙的稚气。

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我打开房门探头出去望一望,家里早已一片幽暗静悄。看来母亲已经睡了,而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弟弟的房间里则稍微透出了一点微光,看来一切都没问题了。

我把铅笔盒、桌上的文具及念书的物品收进了平常用的袋子里,留意脚步声,偷偷离开了家。我舍弃公寓电梯,改走紧急逃生梯下楼,再骑上脚踏车飞奔而出。吹过腋下的风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啊!春天到了呢。

春天的夜晚啊……

心情因为吸进了清澈的空气而舒畅无比,脚踏车篮里放着沉重的包包。圆圆家离我家只要五分多钟,就算慢慢骑,也不用担心会被谁看到而被叫下来盘查。

圆圆住在一间旧的透天楼房里,她妈妈不在家,爸爸总是天亮后才会回来。

曾有一次,我从她家离开时正巧碰到圆圆的爸爸回家。当时,在昏暗的光线底下看不清楚他的脸,我还以为自己可能会被骂呢,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

「——辛苦了。」

虽然圆圆早跟我说过她爸的个性,但那时候他的反应还是让我很错愕。也太处之泰然了吧?在天快亮时看到女儿的女性朋友从自己家里走出来,居然说什么「辛苦了」?

圆圆说:「所以我说没问题吧,你什么时候来玩都没关系,我家的邮件也只有我会看,你寄到我家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跟圆圆认识很久了,但我连一次也没好好问过她家中的情况。

虽然我有点想问,也有点不太想问。这个人跟我每天都会碰面,不问有不问的好处。

但如果圆圆是我的笔友呢?我会问她家里的情形吗?会自以为我的信能够拯救她吗?

我停下了脚踏车,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头往二楼的纱窗丢去,发出了「啪嗒」一声。接下来还不到几十秒,圆圆的脸就已经出现在窗户前。

我、现、在、下、去。

她用嘴型这么告诉我。不一会儿,打扮随意的圆圆就打开了玄关大门。

我轻声跟她打了招呼后,走进漆黑的房子里。一爬上陡直的窄梯后,眼前出现的是放在榻榻米上的电视跟矮桌,以及莫名给人一种亲切感的圆圆房间。

角落里放着折起的棉被,漫画从纸箱里头溢了出来,矮桌上凌乱地散置着纸笔跟指甲油。

虽然凌乱,但并不肮脏。不是因为我从以前就认识圆圆所以才这么觉得,而是因为这个堆满了杂物的房间,不晓得为什么和广播室有着相同的味道。

我从容地在矮桌旁的座垫上坐了下来。

拿出了作业后,圆圆也开始拿起旁边的影印纸来蔌簌地乱画。

圆圆不喜欢念书。我们的高中在升上二年级时会分文理组,一升上三年级就得选择要升学或就业。圆圆选的是一整个年级只有一班的就业班,不过那只是方便学校区分而已,并不是毕业后就得马上工作不可。圆圆似乎打算念专门学校,但她说她真的受够念书了。虽然如此,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陪我读书。每次我说半夜时要来,她都一口答应,因为她讨厌自己一个人度过夜晚。这种心情我很了解。

圆圆房里的电视机就直接摆在榻榻米上,放在矮桌旁。那是一台我连在祖母家都没看过的老古董,因为没有遥控器,只能用手转台。再加上没有连接缆线,只能靠上方的接收天线来接收充满杂音的地区电视台节目。我们除了用手提CD收音机播放一些圆圆喜欢的歌手唱片,还会把这台电视的地区节目当成背景音乐来听。

那天播完了实在很低级的深夜剧场后,开始播放没什么涵养的资讯节目。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看了起来。

内容还真的只适合在深夜里播放,节目名字叫做《夜里工作的女人》,既廉价又引人发噱。

「风月场所,是不是很好赚哪?」

圆圆这么嘟哝。被打上了马赛克跟变声的酒店小姐正在电视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我并非对这类话题毫无兴趣,而且慌乱地改变话题反而更丢脸。

我们都会谎报年纪,碰一些十八岁以上才能看的书。虽然不懂得陪酒小姐跟倶乐部小姐有什么差别,还是装得一副我都懂的样子,盯着电视节目猛看。所以我稀松平常地回答:

「不好赚的话,怎么会有人做啊!」

「嗯。」圆圆点点头,眼神飘向了矮桌台面。她那动作极其自然,既不是在害羞也不是不好意思,她低声说:「好好哦,我也想要钱。」「我也是。」我随口回答。但在一阵沉默之后我还是声明:

「但你做那种工作的话,我就要跟你绝交唷。」

「我知道啦~」

圆圆也顺口这么说。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果然我太多虑。其实在我认识的人里,就算有人说「我要下海赚钱。」我也不会当真,可是留了一手漂亮指甲的圆圆,偶尔会眼神飘移地带给人一股危险气息。

「对了,圆圆。」

「嗯?」

「你跟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啦?」

我突然想起圆圆两个月前开始跟其他学校的男生交往。这件事我平常几乎不会想起,因为圆圆也没散发出正在跟谁交往的气息。虽然说,他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多少有透露出这么一点氛围。圆圆听我这么问后,低下了头说:

「圆圆只有达令啊……」

听她这么回答,我愣头愣脑地说出:「又分啦?」不过我虽然很惊讶,倒也松了一口气。圆圆一天到晚换男朋友,每次只要一出现了新男友我就感到很不安。这些男生不管是打哪里来的、什么年纪,看在我眼里都只觉得他们是在利用圆圆容易寂寞的心理而已。

喜欢漫画跟艺人的圆圆。

圆圆说她「只喜欢达令」,但对方说「这样也没关系」。于是圆圆便把这种暧昧的说词当成档箭牌,跟男生继续交往,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捕获的一方、还是捕食的一方。我完全搞不懂圆圆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自己呢?

「就算你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啊,反正我喜欢你。」

如果有人这么跟我说的话,我应该会屈服吧?也许会感到心波荡漾、或许会觉得对方很酷。

会是哪一种呢?春日井会是哪一种呢?会拯救我?还是想被人拯救的实际派?

不管他是哪一种,我都不期望他能把我从现在的处境中拯救出来。我早就过了幻想不可能实现的事能够美梦成真的年纪了,可是……

「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白马王子呢……」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吓到了。可是圆圆倒不觉得惊讶,她连头也没抬地淡淡回道:「不晓得耶。」跟我这个没有交往经验的人不一样,圆圆这么可爱,早就跟很多男生还有男人约会过了,在这方面也应该懂得比我多。这算是经验法则。所以既然圆圆这么回答,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达令就是白马王子啊!」

圆圆坚定地说,她这么认真,大概是真心这么想。圆圆的达令对圆圆的感情永远都不变,不管圆圆换了几任男朋友,圆圆的达令永远都是圆圆的达令。即使在圆圆忘了达令的日子、即使在圆圆孤独一人的夜里,任何时候,永远都是。

「也是。」

我一点也不去怀疑,只是淡淡地想:

圆圆也有想被别人拯救的部分吗?

有的话,那会是什么呢?不过我没问。这不是什么人家认真问,就可以简单回答的问题。

接着我们看到了炒面的广告,圆圆说她肚子饿了,所以我们便到超商去。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深夜的超商。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乡下安全的生活。虽然我也不晓得大都会的超商在深夜里危不危险。

夜里的空气又更冷了些,可是寒冷中却带着一股清澈,让人确实地感受到冬天已经远扬。

「现在几点?」

圆圆听到后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对我跟我们那时候的人而言,手机很罕见,不但禁止带去学校,连手机本身跟电话费也都很贵。虽然我并不渴望这种象征大人的物品,但圆圆从国中的时候就拥有手机了,就这一点上,也让我感受到我们家庭环境的不同。

圆圆的手机荧幕在四周一片阴暗的深夜街上,像萤火虫似地发着光。

「两点多了。」

「难怪你肚子饿。」

被当成行道树栽种的樱花已经全部凋谢,我们两人就像往常一样,边聊着无足轻重的话题,

一路上不停地呵呵笑。不管什么都能让我们发笑,就连冰冷的寒夜也暖得像初春时节。

不约而同地,我们牵起了对方的手。

圆圆的手仍旧那么地娇小,软得让人想紧紧握牢。

到了周一,我寄出了给由里及春日井的信。

周一的天气不管多么爽朗,我总是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不过当我见到了横躺在社团长椅上的阿柴时,连我都觉得她那样实在不行。

「阿柴,你还好吧?」

「不行了,我肚子痛死了。」

声音听起来比之前还沙哑,看来是真的很不舒服呢。脸色发青,也许是生理痛吧?这真符合阿柴的形象,连生理痛都很有大人样。

「而且我忘记带生物课本了,不管了,我要跷课。」

忘了带课本这件事恐怕也为阿柴带来打击,她的声音中透露着哭意,但还没真的哭出来。我认识她三年了,从来没看过她哭。

阿柴消沉地趴在社团的桌子上,我安慰她说「别这样啦」,然后把自己的生物课本递给她。「跷课很难看耶!」

把她推出门的时候,上课铃响了。阿柴不情不愿地回到了教室。看着她无精打采的背影我总算安下了一颗心,自己应该没有做错吧,应该是做了正确的事。

上完课后,我还在教室里头打发短暂的下课时间,有个同学走到我的桌前。

「草野,不好意思。」

草野是我的姓,我不太习惯被女孩子这么叫,而且对方的口气也显得很生疏。会这么叫我的都是平常没什么交集的人,不过我泰然自若地答道:

「嗯?」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啊?」

她是早自习的值日生。早自习值日生虽然不像委员会小组一样要全负开会,可是每天都有工作,算是有点繁琐的差事。早上要去教职员室把讲义拿回来分给同学,接着再收回送去教职员室,白天或放学后再把打完分数的讲义拿回班上发放。我已经帮她代劳过好几次了。

「好啊,没问题。」

我反射性地答应了下来,因为我今天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没关系。」

她太客气的话,反而才会让我不知所措。不晓得为什么这个不太熟的女同学每次都找我帮忙,可是我想我对这件事还算开心。

边整理讲义,我发现自己好像喜欢被人请托。

(有种自己好像好好活着的感觉。)

这么讲也太夸张了。

(就算活着,也没问题吧?)

这真是太白痴了,我不禁嘲笑起自己。就算被圆圆赏白眼也没办法哪。

不过,我想我做的事情并不坏,要是承担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我马上就手忙脚乱,那时我就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可是一旦有人在这种时候帮我,我会立即就喜欢上对方。

(我不想讨厌别人。)

这是我心底的一个不成文条款。因为讨厌别人,就会被对方讨厌,所谓咒人者人恒咒之,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再回到自己的身上。

比方说,假使今天那位同学讨厌我好了。

可是只要我答应帮忙的话,也许她会喜欢上我。

我好像在害怕什么,总是畏畏缩缩。我看不清楚那个「什么」的真正面貌。要是阿柴的话,她大概会说被讨厌就被讨厌吧。圆圆大概也会无奈地接受这件事实,只是耸耸肩说那也没办法呀。至于小津呢,她根本没有任何被讨厌的理由。

(那么我呢……)

我觉得好害怕。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可怕。当然,只是被讨厌的话,人类是死不了的。

放学后总算把帮忙的工作都做完了,我带着舒畅的疲倦感回到了广播室。

「我回来了。」

长桌上放着我的生物课本,而在课本上面,有一封信。

「啊。」

那景象让我的心脏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哎呀,不好意思,我把那夹在课本里吗?」

我慌张地询问。那是由里寄给我的信,里头也有春日井的纸条。

「我还以为是写给我的呢。」阿柴托着腮这么嘀咕,看来已经恢复了精神,身体也没问题了。真是太好了,我努力借着这么想来帮助自己忘记眼前的事。

「真不好意思,我本来要回信,所以就夹在里头了……」

慌慌张张、羞涩不已地赶紧把信收回书包里,我手心冒出了冷汗。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好紧张的、没有问题的,阿柴也知道我时常写信,我也跟她提过由里的事。阿柴是个成熟的人,不可能会追问我信里的内容。我这么想,努力祈祷这个话题赶快结束。

可是阿柴根本不给我逃脱的机会。

她眯起了眼睛,像是在笑、又像在责备我地说:

「怎么回事啊?」

「咦?什么怎么回事?」

「那个人有病吧!」

「……你读过了?」

我根本没打算要责备她,可是我的声音却阴沉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到、到底我在气什么啊?我开始感到混乱。一定要冷静下来,不可以激动!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定要装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我稍微瞄了一下。」

我知道阿柴正斜眼瞪着我,我避开了她的视线,但我知道她目光冷峻。跟她的目光相反,我的胸口像有根火柴刚掉进油海中一样。

阿柴要是已经读过了信,我就得想出借口才行,我一定要保护由里的名誉,一定要告诉她由里才不是那么坏的人。我在瞬间就想出了一大堆搪塞的借口。

脑袋飞快地转着,转得我都快吐了,我很想发动攻击。

只要一个不小心,我可能就会失手打她。

为了要敷衍掉这件事,所以我想打阿柴。

「欸,那就是你之前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快换个话题吧!我这么想,可惜阿柴并不肯饶过我。

「对呀,哎唷,好丢脸哦!」

我笑着说对呀对呀!不要再提了啦,我们忘了这件事吧!可是阿柴不肯。她把针剌向我最不想被人碰触的角落。

「你在开玩笑吧?这件事实在太扯了,你应该没笨到相信她吧?天哪,你还真的信啊?」

阿柴笑着。虽然她是笑着说,可是笑容里带着怜悯,同时也带着轻蔑。

接着她以无情的话语将我定罪。

「那两个人的笔迹不是一模一样吗?」

我突然间觉得阿柴该不会是讨厌我吧?虽然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可是此刻,我突然觉得她可能不喜欢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呢?心底的愤怒变成了水分,在我的眼前摇晃着。隔音效果优异的广播室此时一片寂静,我被这静谧逼迫着。

声音发不出来。

无法呼吸。

所以呢?那又怎样?笔迹一样又怎样呢?就算春日井跟由里的笔迹一模一样,那又怎样?

「有什么……关系呢?」

结果我只嘟嘟哝哝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想说有什么关系呢?究竟是怎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我说没关系的话,就不干阿柴的事了吧!

对!没错!我就是「相信」「我喜欢的人」说的话,这碍着你了吗?

虽然这么想,但我并没有说出口,我也说不出口。虽然没说出口,但阿柴却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一般。

「没关系啊,江香你觉得好的话,当然跟我无关。」

接着她抛下了一句:

「不过我觉得这样很伪善,你的这种做法。」

咚地一声,我把已经读了无数次的奇幻小说文库本,从第一册到第十五册像扔掷一样地丢到床上。

跟母亲说过我不吃晚餐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暗黑的房间里,点上一盏小台灯,蜷曲在床上拼命地翻着一页又一页。

已经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忘不掉、也没有办法假装没这回事,我的心脏像扭拧成一团似的,这份情感如此强烈,我怎么有办法简简单单就忘记呢?我逃不了。

所以我想让自己沉迷在更喜欢的、更愉快的事物里,借此遗忘。我边啃着食指的指甲,边读小说,指甲尝起来有股酥酥的味道。

我让自己的心思专注在故事的主角上,潜入这部早已读过了无数次,今后想必也会一读再读的小说中。漫画不可靠,因为漫画一下子就看完了,马上又会堕入现实世界。小说可以持续得比较久,一个字、一个字地拾起铅字。我屏住气息、卯足劲地贴紧故事里的世界,暂时得救了。

我好想在空中飞翔。

我想要施展魔法。

我想沉陷在恋爱里。

想要被人疼。

这一切都可以在这小小的纸张与印墨里头得到满足。谎言具有强大的力量,只要相信它,就能超越一切,无所不敌。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夜晚,我抱着这小小的书撑了过来。那些不看漫画、不看书、不写诗、不画图、不写信也不玩电动的同学,究竟是怎么撑过这些夜晚的呢?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晓得。

我所知道的,只有我在这之中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幸福,圆圆也是。在这些纸张与墨水里,在这些不会呼吸的物品里,我们看到了希望、梦想,得到了救赎。

虽然我以为这样就能撑过去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阿柴那时露出的笑容就是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

(你在开玩笑吧?)

阿柴这么问。书里的女主角爱上了男主角,表示就算世界毁灭我仍会去找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这种心意,我是不是也曾对春日井有过?或者我只是想谈恋爱而已?

(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只是……)

他说我是个温柔的人。

(江香是个温柔的人唷。)

我很开心他这么说,所以我坠入了爱河。我想从这样的话里得到肯定,我也想肯定这些话。不管春日井喜欢的是谁,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算那笔迹跟由里一模一样也没关系。

我想当一个温柔的人。

难道这就是伪善?可是这伤害了谁?让谁伤了心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呢?

我想要继续、继续待在梦里头。

察觉到有人坐在我面前,我醒了过来。

意识一被唤醒之后,听觉也随着复苏,我听见了放学后的嘈杂声。管乐队练习的空档之间,走廊上传来了许多奔跑的脚步声。

昨晚一直看小说看到天亮,为了要补眠我干脆讯在桌上睡觉,反正我也不想去社团,这么做刚好。

不晓得我睡了多久,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圆圆正侧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往我的脸探过来,她那头轻柔的头发飘呀飘。

「你醒了吗?」

「还很困……」

「好乖好乖。」

圆圆用她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那是一只习惯被人安慰但不习惯安慰别人的手。

「你今天从早上就没来广播室。」

圆圆没问我为什么。

「阿柴呢……?」

「阿柴柴被小津骂了,因为她欺负小江江呀。」

听到这句话后,我整个人都醒了过来,难怪圆圆没问我原因,原来一切都被拆穿了。

全部都被拆穿了。

我的愚蠢、我的丑陋,

包括我的伪善也一并被拆穿了。

这些实在太丢脸了!我的胸口涌起了一阵酸楚。好想躲起来,我好想隐藏起这一切,但尽管如此……

「阿柴又没错!」

一听见阿柴被责怪,我什么也没想就这么说。

圆圆稍微噘起嘴巴,不满地嘟哝着说:

「可是阿柴柴自己说她欺负你啊!」

「她没有欺负我!她只是担心我而已!」

脱口而出后我才察觉,原来这就是我的伪善,我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总是毫不思考就说出一些违心之论来袒护别人。虽然我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为了别人好,其实我只是想保护自己。但说出了刚刚那句话后,我才意识到……

(原来阿柴只是在担心我……)

即使她是用一副凶恶的嘴脸以及轻蔑的眼神。

但她还是担心我。我说服自己这么想,我希望能够这么相信。

毕竟我不想被她讨厌。

「小江江你真是太善良了。」

圆圆这么说,她的背后洒上了夕阳余晖。虽然她说的不是事实,但我并没有反驳。我根本就不是好人,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让别人对我好而已,所以我才会对人这么亲切。我的亲切与体贴从一开始就有目的。毕竟体贴只能以体贴偿还,所以我只是先支付体贴的额度而已。这算是强迫式推销吧?所以被说伪善也无话可反驳。

但我还是希望对别人好。

我也希望别人能对我好。

就算由里撒了漫天大谎也无所谓,就算她得了幻想症也无所谓,如果她那么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就应该要有所回应。我希望别人会认为我很特别。我希望能够回应对方的一字一句。

即使由里的幻想症会因此而变得更严重,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或者有一天她会发现我其实知道她一手搬演这一切的故事,因而羞愧得想寻死。

我都想要守护现在的她,想要让她幸福。

因为春日井说我很温柔。

而由里,不管她说了什么谎,她也对我很温柔。

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在深夜一点多的超商门口等圆圆过来。

原本照旧约好了要在夜里见面,但圆圆临时说她有事,要改在超商门口。

结果我什么也没改变,虽然我跟阿柴说自己已经不再跟由里通信了,但那根本只是谎话。我根本无法戒掉。圆圆也很清楚,阿柴恐怕也心知肚明吧,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把身体缩起来,躺在我的膝上睡觉。

我把由里的信当成笑话来讲,靠着把自己说成一个可怜的被害者,借此保护自己跟由里。我当然知道这种做法不对,这根本只是在亵渎彼此而已,这我当然知道。

只是,一切就演变成了这样。

为了深爱的事,我只能飞蛾扑火。

当我把头从杂志上抬起时,正好看到圆圆从一辆黑色的车子下来。

从没在圆圆家看过那辆车,所以开车的人不可能会是圆圆的父亲。只见圆圆带着一脸精致的妆容,不晓得在对谁笑着挥手。

接着,她过来找我。

「小江江,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们走吧!」

「圆圆,那是你的新男友吗?」

被我这么一问,圆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圆圆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圆圆的达令而已啦!」

接着她开始夸张地描述起了最近喜欢的某部足球漫画里的主角是多么地迷人,当然圆圆也知道这些都很无聊,可是就是不停地讲。

就像这样,我们东遮西掩也藏不起来的事,被自己当成了笑话自嘲,我们把自己搞得像丑角一样,这其实都是为了在别人从背后捅你一刀之前,先自己在比较不痛的地方剌上一刀而已。自嘲,就是守护自己的手段。

其实根本没什么地方是被剌了后不疼的,可是总比被人一刀剌在疼得要命的致命点来得好。人会排斥自己所不了解的事,这种事我们凭着本能就知道了,所以为了守护对于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们只好把比较不重要的部分拿出来当成供品o

这是为了让人嘲笑而做的堡垒。而且,在别人嘲笑前我们就先示范给他们看,自己先嘲弄自己,表演自虐式的自我保护,但我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

我们回到了圆圆的房间后,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跟我手牵着手。柔软而温暖的手,在中指处有个写字写出来的茧,跟很多男生握过的手。

这跟那个其实是一样的东西。

这一份柔软就跟由里的信一样。

由里的信像是诅咒、又像是麻药,有如痛苦、又似快乐。

谎言将我从失眠的夜里救起,让我觉得自己与谁相系在一起。

不求理解,也不需要认同。

无所谓了,就算这是犯罪,或是病态。

别笑我、也不要欺负我、不要轻蔑我。或者这么做也无所谓,但请不要让这一切毁坏、消逝,至少,请让它活在我们的意识里。

然后,就只是细心地爱着。

在我们的国度里、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小小庭院之中。在我们的,茧中。

春天的夜晚,渗入了深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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