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祈愿竹的叶子像雨一样飘着,摇晃着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雨似的。我跟小江江一起来到了百货公司的入口处,近眼一瞧,才发现飘摇的除了干枯成茶褐色的竹叶外,还有绑在祈愿竹上多不胜数的七夕饰品跟短笺。
各式各样的人所写的形形色色的字体,正随风飘动着。
保佑我考上高中。
保佑我健康长寿。
保佑我跑得快一点。
小江江伸手从晃动的竹叶缝隙中拉住了一片,说:
「私欲之木。」
接着她就笑了。听她那样说我也笑了,然后小江江又去扯了短笺说:
「看起来真沉重耶,简直像稻穗一样别着腰。」
小江江读的书比我多,常会说这种听起来很聪明的话。大家的脑筋都很好,阿柴柴的脑筋也很好,小津也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好。这种事想起来还真是令人难过的现实呢,不过我不讨厌小江江讲话的方式。其实大家说话的方式我都不讨厌,我讨厌的,只有我自己的说话方式。我知道很多人都对我的说话方式感到反感。
「短笺不晓得要去哪里拿……」
听我这么一说后,小江江指着百货公司的服务台旁,那里放着短笺跟笔。
「圆圆你要许什么愿?」
「还不晓得耶。」
拿起笔后才开始想应该要许什么愿才好呢?有什么愿可以许呢?好久没有在七夕许愿了,有种微小的兴奋,感觉好像幼稚园的活动一样。
可是一想到对方根本就不是神,我突然失去了许愿的兴致。牛郎跟织女是神吗?我也不晓得。可是有什么愿望是要跟这种在大家抬头往上看的天空里,偷偷密会的男女祈求的呢?他们简直像在演三级片……这么一想,就更不想写了。
结果我只写了「牛郎」两个字,就把短笺丢进了旁边的祈愿箱,小江江好像也不晓得要写什么,看我写了「牛郎」后也跟着写了「织女」,一起丢了进去。
祈愿,牛郎。
我一边把被百货公司空调吹乱的浏海拨顺,边抬头看着身边的小江江。她的肤质真好。小江江不太化妆,不过她好像会擦防晒油,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我粉底下的皮肤已经红红肿肿的,没化妆根本就不敢出门,加上我又没有眉毛。小江江不化妆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肤质很好,但肤质好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不化妆。我有点羡慕不用化妆就能出门的她,但又有一点气恼。我在跟自己闹情绪,这跟小江江无关。小江江比我高出一个头,虽然我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可是她看起来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样。其实我们是同年龄的朋友,她可能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江江为人有一点严格,但是非常体贴,所以我不会讨厌她。
我想起她之前讲过的一句话:
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白马王子……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想求的就是这个。到底王子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呢?我的胸口咕噜咕噜地,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走出凉爽的百货公司后,这才突然发现。
啊!夏天到了。
我的血,搞不好是黑色的。
沉沉地把身体贴在广播室的桌面上,我打开了保冷盒,从里头拿出午餐来吃。我不习惯跟班上的同学一起吃饭,还是一个人吃比较舒服,所以我一直都在这里吃午餐。有时其他的社团成员也会一起来这边用餐,如果是她们的话我就会很开心,因为我喜欢她们。
今天的午餐是上头画着船的巧克力饼干。饼干的口感会残留在嘴巴里,有点恶心,所以我只吃巧克力的部分。虽然我把保冷剂也一起放进了保冷盒,可是巧克力还是变得软绵绵的,只要一碰,就被手指头的温度融化了。我很喜欢舔着巧克力色的指尖,因为我知道吃进嘴里的巧克力会流进血液里,再一次流回指尖,而我也能再次用舌头舔着这样的指尖。
不晓得自己在舔巧克力、还是在舔手指头,可是要是没有这个的话,我大概在好几个夏天前就已经死了吧。
隔音效果优异的广播室里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热得要命。我发现自己的脑子好像巧克力正在融化一样,一点、一滴地。
有人打开了门,发出剌耳的尖锐声。
「小圆儿?」
是小津啊。光听声音跟招呼方式我就知道是她了,所以我也没抬头。小津走过来坐在我的斜前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中。
小津每次都叫我小圆儿,虽然这种故意揶揄我的说法会让我有些生气,可是她实在长得太帅了,所以我原谅她。
夏天的制服白得亮眼,我跟小津穿着同样的制服,可是我不太确定这制服适不适合我。小津很适合穿上夏天的白衬衫,比冬天的沉重水手服还适合她。
小津是我身旁最接近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人,我的白马王子就是长这副模样!如果她是男生的话,搞不好我会迷恋上她呢。幸好她是女生,因为如果达令近在身边的话,就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应对了。
可是小津不一样,就算我喜欢她,我们也不可能发生亲吻以上的关系,所以没有什么好损失的,还好小津是这样的存在。
「唷~喝~」
我将脸贴在桌面上,含糊地打了一下招呼后,感觉小津好像翘起了她那双修长的腿来。
「这是什么?」
桌上散落成一片的是我的午餐。
「你要不要吃饼干?」
「那是你吃剩的耶!」
小津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用那修长的手指拿起我吃剩的饼干放进她的嘴里。小津的嘴唇总是偏干,让我好想帮她上点护唇膏。不晓得碰到那嘴唇的手指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在心底这么想。
我是太饥渴了吗?
对于什么呢?
「小圆儿,你这样不行唷!」
小津偏着头盯着我瞧,然后这么说。
「什么不行?」
「你不能一直吃这些东西啦!」
「喔。」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怎么到现在才突然说这个啊?我当然晓得不行呀,可是如果知道不行就改得掉的话,我就不会吃这些东西了。
努力撑起昏昏沉沉的头,我小心着不弄花粉底,回答她:
「因为很热嘛。」
「这是什么理由啊?」
「可是我吃别的东西会吐耶。」
小津听完后马上神色一凛,害我吓了一跳。虽然我觉得这理由颇有道理,可是看来小津不这么想。
「好啦,我会吃饭啦。」
之后我又重复说了一次。不晓得是谁曾经说过「圆圆说谎的时候会连说好几次唷。」是小江江吗?还是阿柴柴?
不过小津没再多说什么。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对了。」
「我刚刚看见高良一个人站在中庭耶,你今天不用值日吗?」
还没听她说完我已经站了起来。
「啊!」
这应该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连忙冲离闷热的广播室,背后传来小津的笑声。
小津太坏了啦!为什么不先说啊!
脚上还穿着拖鞋,我一冲下楼梯飞奔到了中庭时,就看见同班的高良了。那一身白色制服跟削痩的后背。
「对不起!」
「去死!」
他只回了我这句话。我反射性地大喊「什么去死啊?」
高良这个男生跟我一样都是环境委员会的值日生,我们从去年就开始被分配到同一班,可是我只记得他的姓氏而已。这个人的身体不算太强壮,给人纤细的印象,脸上的表情好像永远都在生气一样,其实他也真的在生气,所以我不喜欢他。
环境委员会要求同时必须有男女同学担任,想做的人只要登记就好了,工作的内容只有打扫中庭跟浇花而已,算是很无聊的值日工作。去年我也申请这个,我觉得还满适合我的。我不太喜欢团体活动,所以被分配到这个工作时很开心,但跟我一样被指派到这个工作的高良却露出了一脸嫌恶。
我知道那个表情绝对、绝对不是因为被分配到了环境委员会的关系,绝对是因为他讨厌我。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自己常被女生讨厌,至于那些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生,当然也没有例外,他们都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他们。这些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生根本是小孩子吧,在小学时都欺负过我。
但这次是我不对。
「要值日这件事,我本来记得的!啊,到早上之前我都还记得!」
都是因为夏天太热了啦!我这么说,可是高良听完后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一个人闷不坑声地洒水。
我也赶紧打开水龙头,拿起前头长得像莲蓬头一样的水管洒水。这工作很累人,没人一起帮忙的话根本没办法在午休时间内做完。这点我很清楚,因为去年同组的男生几乎都不来工作。
不晓得会不会出现彩虹?
这份工作也只有这一点值得期待了。我不是很喜欢花,也讨厌虫,至于被泥巴弄脏那就更令我讨厌了。
水管前端的把手部分长得像是枪的扳机一样,咕哝咕哝~好像血管一样。
变成雾的水滴喷在脸颊上,感觉很舒服,尤其是太阳这么毒辣的时候。阳光让人剌痛。
好痛,好痛唷,夏天的太阳痛死人了,痛得我都要头晕了。才刚这么想,握在手中的水管掉了下来。
「啊——!」
我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我知道高良也听到了我的叫声,正看着我。
脑中一片空白,我摸着发青的脸颊说:
「怎么办啦!我忘记涂防晒油了!」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高良居然像受不了我似地皱紧了眉头,一脸不屑。他一点都不像我心目中理想的、各种达令的脸,完全不像!我觉得这个人好讨厌!
然后,高良竟然还丢下一句:
「所以啊,去死啦!」
所以说,我才讨厌同年级、同校的男生啊!每一个男生我、都、讨、厌!
房里的MD喇叭中传来了我喜欢的达令的歌声,这礼拜是期中考,所以今天早早就下课了。
不过我今天难得连广播室都没去就先回家了,因为我忘了涂指甲油。
太阳迟迟不肯下山,已经完全进入了盛夏,蝉鸣吵得我烦死了。
「啊。」
要把渗出指缝的亮片指甲油擦掉时,一不小心刮花了还没干透的指甲。
「呜——」
真讨厌光这种小事就会想哭的自己,我好想把整瓶指甲油往墙上扔,可是还是忍住了。我国中时曾经这么做过,结果好好一瓶指甲油就这么撞在墙壁上,浪费掉了。还好那只是百圆商店的东西,可是墙壁从此染了一道珍珠白,每次一看到那痕迹都让我觉得有点焦躁。
我都已经是快要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应该要自我控制,我晓得怎么自我控制。
为了转换心情我拿起手机来,虽然刚涂上去的指甲油还没干,可是我也不管了。我用力地打着简讯。
【我今天不去了。】
根本完全没有心情加上表情符号。反正对方的手机跟我的又不同款,传过去也只会变成了粗体的乱码而已。
结果手机才刚放下来,对方的简讯就已经回传过来。
【怎么了?】
真讨厌!早知道就不要看了,可是看了的话就得回。十八岁,我是大人了,我要自律。
【不太想出门。】
结果对方很快又回信,大概是正在玩手机吧。
【我做错什么吗?】
【没事啦,不好意思唷。】
我使尽了浑身上下的力气打下最后几个字,一打完就马上关机,反正也没有人会因为手机联络不到我就惊慌失措。
调高了MD喇叭的音量,咕咚地倒在了叠起的被子上。周六午后的阳光烈得可以杀人,房间的窗帘又薄得要命,我真想在漆黑的房里好好睡个觉。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不,不可以这么冲动。我再次念了一次自己已经十八岁了的这个咒语。也回想起了小江江不以为然的眼神,我想跟她赌一下气。
来试着回想现在这个人的优点吧。
当初人家介绍我们认识时,我听说他会踢足球还觉得满开心的,虽然只是在上班族的足球倶乐部踢踢而已。我问他「足球就是football吧?」结果他说「对呀。」真是个亲切的人耶。嗯,我还记得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很高兴,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下吧。
刚开始跟他约会时,我刚好迷上了某一部足球漫画,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他。去看比赛时,递毛巾给他让我觉得很愉快,送果冻慰劳他时,他也很开心,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他硬梆梆的身体。肌肉真是太僵硬了,一点都不可口。我还以为足球选手的身体应该更加地纤细漂亮呢,明明应该是那样才对。
(不行了。)
一旦开始觉得「明明应该是那样才对」的时候,就什么都完了。这时窗外吹来的热风也把我的心给吹得有气无力。越接近夏天,空气中的所有一切就都让我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我想这不是我的错。
「再、会、了。」
我轻轻这么说出口,说完之后心情也稍微轻松了点,马上在脑子里安排起分手的流程。我还真是习惯这一切呀。
都已经快十八岁了,这些应该是符合大人的举止吧。
再会了,再会。我在心里反复默诵。再会了,我第八个男朋友。
虽然我只是在心里复诵着分手的字句,最终还是分手了。真要追究原因的话,应该是我太任性了吧。
因为是我自己说我们今晚碰面吧,结果在约会前又临时取消。那个人也有点大男人脾气,晚上的约会被女生放鸽子后心情极度恶劣,简直跟女生的生理期差不多,只不过他更任性而已。
他问我【为什么不跟我见面呢?】我只好回答【因为晚上有朋友要来。】结果他问【我和你朋友,谁比较重要?】好啦好啦,掰~掰~于是,就这么分手了。
居然想跟我的朋友比?这个人真是蠢毙了,我才没办法跟会说这种话的人继续交往下去。真可惜,我在心底这么想。
真可惜,他会踢足球呢。
「圆圆,你的手又不动了。」
天色好阴郁,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了蝉鸣声,小江江坐在矮桌对面这么问我,我赶紧甩了甩头,可是甩完头后又觉得没有必要掰借口。
「因为天气太热了呀!」
「你真的很不喜欢夏天耶。」
小江江感慨地说道,听她那么说,我的心情轻松了点。
「嗯。」
我点了点头,咀嚼了一会儿自己说的话。
小江江今天穿了白色的T恤跟牛仔裤,我也差不多,只不过我的下半身穿的不是牛仔裤,而是休闲裤。刚才洗完澡后眉毛都掉了,好丑唷。虽然小江江觉得「哪有什么差别?」不过差得可多了。
今天是期中考前,所以我没把电视打开。
小江江跟我今天都很安静地念着明天要考的英文跟社会。她时常像这样跑来我家念书,明明她的头脑比我好多了,可是她说在她自己家里会念不下书。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写信吧。
我的朋友小江江爱上了笔友,对方有点像是我的达令一样,只不过不是由好几个人组成的,所以更加地复杂。但也因为这样,我觉得小江江带着一种悲剧的美感,有点可怜,也有点让人嫉妒,不管是对小江江或对她爱上的那个人。
不过,我要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并称之为「病态」,小江江一定会受伤跟生气吧,所以我不说。
小江江会生气、小江江会难过。
既然如此,大概她自己也心里有数,
关于自己的行为有点病态的事。
之前阿柴柴这么说她,结果两个人吵了架。那时候阿柴柴说自己没有错,可是会那么想,就根本错了呀。
正因为没有错,所以不行。正因为正确,所以更加地伤人。
我以前觉得小江江为什么会没有男朋友呢?毕竟信纸里的人又不能拥抱自己。可是自从小江江说了「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白马王子」这句话后,我就懂了。
小江江也在等待白马王子的出现。
我想起被我铺在透明垫板下的那些心爱的达令,我想像着他们的指尖,妄想着那份愉悦。我想要的是能让自己爱上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很爱也没关系,我就只是想要恋人而已。
男人的指尖令人沉醉。
「肚子饿了。」
「我也是。」
我说,那我们去超商吧,今天应该有新的杂志了,我想看最新一期的杂志。我们一起看吧!好想看唷,好不好嘛?
真拿你没办法耶,小江江边说边站起身来,满脸笑意。
我们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手牵着手。当我的手冰冷的时候那双手会温暖我,当我手太温热的时候会为我降温,是一双很温柔的手。
只有在跟小江江牵着手时,我才会忘记男人的指尖。
我跟小江江离开了超商后就各自回家了,之后我稍微睡了一会儿,等我起床时,发现父亲躺在玄关睡着了。
真是的,又来了。
从一早就让人觉得没救了。我叹了口气,走到洗脸台去。
用蜜妮洗面乳把睡着时流的汗给清洗干净,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清爽。但当我再度瞄到躺在玄关里的父亲的手腕时,那份清爽感又不见了。
父亲跟妈妈在我八岁时分开了。
我叫父亲为父亲,称呼妈妈为妈妈。为什么不是叫母亲呢?因为妈妈那些偶尔来家里玩的同事也叫她「妈妈」。我那时觉得妈妈居然在做一份被人称为「妈妈」的工作,一定很适合她。
他们两人分开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因为父亲一喝酒就变了个人,常常打我,可是我更讨厌他打妈妈。八岁时,我已经充分理解了「离婚」这个词的涵义,所以当妈妈说「妈妈想跟你父亲离婚」时,我开心得想大喊「唷~喝~!」真是太棒了!恭喜你!那时我好想买蛋糕回来庆祝唷!可是妈妈的脸色看起来阴郁失落,或者至少,她做出了那种表情,虽然她的脸总是因为化妆的关系而显得稍微生硬。
「可是妈妈不能带圆圆走喔。」
咦?这是什么意思?听我这么问后妈妈蹲了下来,她穿着比平时还漂亮的礼服。
「圆圆,因为妈妈要跟别的男人一起生活,我要跟他共组家庭,所以得把圆圆留在爸爸的身边才行。」
原来是这样啊!我那时心想那这样就没办法了,于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毕竟妈妈那么美丽,不应该待在这个又脏又暗的家里,还会被父亲打。既然出现了能够带给妈妈幸福的白马王子,妈妈就应该跟白马王子一起走。我那颗小孩子的心如此想着,甚至还祝福了她:「一定要幸福唷!」我还真是没神经,说那什么可爱的话啊。那时还真是好傻好天真哪。
竟然会相信世上有什么白马王子。
之后,我就不晓得妈妈跟她的白马王子过得怎么样了。她虽然常会来给我零用钱,可是从没提过白马王子的事。过了一阵子后,我也开始觉得「嗯……反正,总会没问题吧?」
总会有开始,然后就结束。就算妈妈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是总会有新的白马王子来陪伴她。
只要妈妈还青春美丽的话。
我觉得妈妈跟父亲分手的事情,对他们两人来讲是件好事,至于对我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其实我也不晓得。
父亲自从被妈妈抛弃之后就不会在家里喝酒了,他接了很多夜晚的工作。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工作,好像是和土木相关的行业吧?可是他的指甲看起来好像是泳池开放之前的颜色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我才不想细问,究竟是什么工作会让指甲变成那种颜色。
有时父亲工作结束后,好像会喝点酒再回家,这种时候他都会像今天这样睡在玄关里,所以我只好跨过他去上学。
我穿上了尖头皮鞋,很想往他那平坦的肚子一踹,可是我想,这么做也没办法消解我心头的阴霾吧。我也不想看他在玄关吐得一团糟,小时候就已经看够了。
要是使尽浑身力气就可以踹破他的肚子,那简直就太好了。只要那样,就可以穿着正红色的皮鞋,像玛丽莲梦露一样飒爽地走在街头上。但要是没办法一脚贯穿他肚子,就显得有点拖泥带水了。
其实我并不特别讨厌父亲,因为我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但看他穿着一身脏衣服倒在玄关里,总让我觉得很脏,即使窝在玄关里的他眼角旁多少残留着泪水的痕迹,我也不想同情他,那只会让我看了想吐而已。当然,我并不恨他。
他明明揍了妈妈。
他明明揍了我。
我跨过父亲的身体,打开了玄关门,从混凝土反射过来的光线跟热气剌痛了我的眼睛。热气腾腾,害我一阵目眩。
光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得咬紧牙关才能迈出步伐。
碰!天空发出了一声悲鸣。
从空中劈哩啪啦落下的火花跟灰烬好漂亮,可是路上的行人声音更是响亮。今天虽然是令人作呕的夏日夜晚,但我倒不讨厌烟火大会,因为没有人会讨厌祭典嘛。我喜欢被愉悦的人群包围的感觉,可是一旦祭典过了,总令人泫然欲泣。
「圆圆。」
有人叫我。声音听起来很亲昵,所以,我很高兴。我抬头看了那个呼唤我名字的人,天空偶尔被烟火给打亮,让他的表情时而看得清楚、时而看不清楚。他头上戴着一顶粉红色的棒球帽,一小撮浅浅烫过的头发从帽缘边跑了出来。削瘦,但穿着白T恤搭配牛仔裤,看得到结实漂亮的肌肉线条,我觉得还满帅的。
他长得有点像是我最近喜欢的一部漫画里的达令,我的心砰砰跳。
踏着高跟凉鞋啪啪啪地跑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的人伸出了手来。
「好可爱唷~!」
摸着我头的手掌既大又充满了热情。
这个人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像女孩子一样绑在后脑勺,这好像是大人的流行吧。跟我同年级的男生一定做不来,像高良就模仿不来。
传简讯问我【要不要去看烟火?】的人是戴着帽子的人,他叫做细田,我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有登录在我手机通讯录里,而不是真的记得他。另一个人则是乙部。
这两个人都是前一阵子刚分手的那个踢足球的人的朋友。
有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突然传简讯来邀约,我吓了一跳。为什么会约我呢?细田回复:
【因为我听说你跟那家伙分手了,你心情大概不太好吧?要不要干脆出门看烟火呢?】
我?我才没心情不好呢。虽然跟男朋友分手的这件事让我有点失落,但这种失落就像打蛋时不小心搞错了一样。虽然想吃荷包蛋,但不小心就是把蛋黄跟蛋白打在一起,结果产生了一种「真是没办法呀」的失落感。
不过还好啦。我猜细田跟乙部应该也不是真的担心我,这种事,我心里有数。
我也不算善于判断情况,只是因为至今为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事了。
前男友的朋友。这种关系我有过很多。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因为这种关系持续不了多久,也肯定会伤害谁。
可是我拒绝不了。
这都是夏天的错。
我好想跟谁在一起,最好,还是个温柔的人。
无论是细田或乙部,都是成熟的男人,他们很习惯对人体贴,这种人要是当我的男朋友就好了。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差劲的事,这两个人,尤其是细田长得很像我的达令,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他吧。
明明他是前几天刚跟我分手的男人的朋友,我还真是个淫荡的恶魔。
这一定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妈妈的血吧,我心中浮现了这个想法。所以我拿这当借口,告诉自己,这样的话还真的是没办法。不过,我只是想找借口逃避责任而已。
我们三人并坐在河岸堤防上,肩并肩看着烟火。我爬不上堤防时他们两人就合力撑着我,手臂强而有力,让我觉得自己被人保护。
河岸堤防旁有一棵大树,挡住了烟火的光芒。
「圆圆你啊一下,啊~」
黑暗中,细田把炒面拿到了我面前,酱汁的味道让我的内脏吓了一跳,但我还是把嘴巴给张开了。我这只吃巧克力香蕉跟棉花糖的舌头及胃囊,对这种食物有点不习惯。
虽然不习惯,而且我肚子也不饿,可是有人要喂我吃东西的这件事,还是让我很开心。
「好辣!这也太辣了吧?」
「咦,加了姜吗?」
细田调皮地说,可是我辣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很辣耶。」
「细田!你不要欺负圆圆啦,来,圆圆,喝可乐吧。」
乙部从另一边递来了插着吸管的可乐,我把嘴巴打开,像被喂食一样地一口气喝下了一大口可乐。
我不喜欢可乐,我比较爱喝橘子汁,可是因为嘴巴实在辣得受不了了,所以我就一口气喝下一大堆。
好久没喝可乐了,怎么喝起来这么苦啊?
「好苦喔……」
细田跟乙部在一旁窃笑着。
(咦……)
那笑容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根本没有要好好照顾我。
我对于这种事很敏感,因为被当成玩赏用的或是被当成食用的,完全就是不同的两回事吧。我想当的是玩赏用,才不喜欢被人家当成食物吃掉咧,虽然有时候那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心臓砰砰砰地,而不是扑通扑通地跳。身体热得都开始无法顺畅地呼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逐渐模糊的思绪喊叫着:可乐实在太苦了!
那实在是我喝过的可乐里头,最苦的可乐了。
「欸……」
细田含糊地不晓得嗫嚅了些什么,伸出手来环住我的腰,把我穿在轻薄的开襟外套底下的背心往上拉。
喉咙发出了低鸣,应该不是肚子饿,因为我正尽力地把涌上喉头的感觉给压抑下来,使尽全力不吐出来。可是这么一来,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了。
头脑跟肚子里的某个深处都开始闪起黄色警戒灯号,烟火的声音,敲响了我的下腹部。只要那里一响就完了,那是血流过去的地方,是麻药的成分发挥功效的地方。
是将痛苦变成快乐的地方。
「你累了吗?要不要去休息?」
好阴沉的声音。
好可怕,真讨厌!可是我脑中的另一股想法又觉得有什么关系呢?两个意见争执不下,让我开始觉得干脆别想太多,就跟着一起去什么舒服一点的地方吧。我无力地抵抗着,却也觉得干脆就把我的抵抗踩在脚下算了。只是这么一来,最后大概会被人吃掉吧。明明我想要当玩赏用的呀,但是,要是变成了食用品也只好算了。
宽大的手伸进我的内裤底下,与其对我做这种事我比较希望他握住我的手,可惜他没感应到我的想法,我只好无谓地抓着对方的衣服。「这里。」我嗫嚅地说。「安静一点!」他咬了我的耳朵,让我反射性地抬起了下颚。
「呜、啊……」
我赶紧捂住嘴巴。对方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我的动作实在太配合他们了。其实我并不是想闷住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出于自卫而已。
这两个人并不打算吻我,看来他们对我头部以下的部位比较有兴趣。这也刚好称了我的意,所以我想,随他们去吧。
我讨厌别人把舌头伸进我的嘴巴里。
当他们摸到我的脚踝时,我忽然很想哭,也许是因为我只是想要人家摸摸我的头而已吧,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请求。
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再来拜托他们看看。
请抱住我,摸摸我的头。
只要这么做,随便你们做什么都可以。
「——!」
好像有谁喊着我的名字。
我从河堤上往下滑去,腿软无力地瘫在地上。细田像想帮我似地伸出手来,但他却碰到了我的胸部,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好想吐!)
喉咙深处传来的炒面酱料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油腻腻的,我不应该吃的。每次只要有人喂我,我就会张开嘴巴,这真是我的坏习惯。
我推开了细田的手,蹲在河边把刚才吃的所有东西都给吐出来,可乐、炒面、巧克力香蕉,大概连棉花糖也一并吐了出来吧。秽物在夜晚的灯光下,看起来一坨黑。
黑黑的,仿佛是我身体里那无尽的、像巧克力一样的血。
细田跟乙部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种局面,他们两个都慌了,摸着我的后背又呼唤我的名字,用那宽大又僵硬的手。
但手的触感又引发了恶心感。
「不……要……摸……」
我想叫他们别再摸了。好奇怪唷,我想被他们拥抱、想跟他们牵手,但却不想要被他们抚摸。想被抱在怀里的欲望跟不想被抚摸的欲望搅和在一起,咕噜咕噜。
我好想见小江江。
想见小江江。
我想回去自己的小房间里,或是回去广播室的小房间,我已经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边忍耐着胃痉挛所带来的痛苦,泪水不停地从我脸庞滑落,我其实不是在难过什么,只是呕吐时的自然现象而已。
「圆圆!」
不晓得谁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里,是个很熟悉的声音,完完全全植入我心中的声音,而不是登录在手机的记忆体里。那是个让人安心的声音。
不知道谁把手帕贴上我的脸。手帕上传来了舒服的味道,跟炒面的酱料味不一样,也不像是胃里的味道。
「圆圆你怎么啦?圆圆!」
「……阿柴……柴?」
我在做梦吧?梳着一头端整秀发的阿柴柴正穿着浴衣跪在我身边,那浴衣好可爱唷,可是我没说出口。
「阿柴柴……」
好想哭。明明应该只是反射性地落泪而已,但现在却突然悲伤不已。一见到阿柴柴的脸,我好像一瞬间回到了白天的校园内。
我察觉到自己是多么低贱的女孩子,我深切地察觉到。
「阿柴柴,小江江呢?小江江呢……」
我抓着阿柴柴的浴衣,像耍别扭的小孩子似地说。
「你跟江香一起来吗?」
阿柴柴认真地问,但我摇了摇头。
「没有……」
「那你怎么会吐呢?你的脸红得不得了!喂!你是不是喝了什么啊?」
「我……我……」
「加藤。」
突然有人这么叫,我吃了一惊。竟然会有人在这里叫我「加藤」而不是「圆圆」或是「小圆儿,到底是谁呢?可是,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烟火已经施放到了尾声,天空中灿烂无比,我一时看不清楚站在阿柴柴身边的人是谁。但我察觉到了。
「加藤,这些人是谁?」
瘦削的身体跟冰冷的声音。
「高……良……?」
穿着连帽外套站在那的人的确是高良没错,咦,今天有值日吗?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这么想。大概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了吧,或者,只要我一见到高良的脸就会自动想起环境委员会的事来。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啊?我在心底疑惑,可是不晓得怎么问。
不过我看到细田跟乙部正在高良旁边窃窃私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然后就这么逃走了。我眯起了眼睛,看着他们趁乱混进看烟火的人群里。
「喂!你们站住!」
阿柴柴站起来大喊。
「要追吗?」
高良厉声询问,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已经不想去管那两个人了,所以不要追。只要把他们两个人的电话从手机里清除掉,一切便就此结束。
或许那两个人做了坏事,可是我呢?我也一样。要是得五花大绑,那我大概也得被绑起来。我撑着阿柴柴的手站了起来。
「我去找水。」
高良说完就跑走了。
「为什么高良会在这里……?」
嘴巴里头还留着苦味,让我想吐,可是我还是这么问了阿柴柴,但她没有回答我。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烟火。」
「怎么会吐?」
「觉得恶心。」
「为什么?」
阿柴柴焦急地如连珠炮似地问。我渐渐地镇定下来,恍惚的视线开始可以稍微定焦。
「不晓得是炒面有问题,还是可乐……」
「可乐?」
「很苦。」
我说大概加了什么东西吧,结果阿柴柴听完后马上啐了一声。她很适合穿浴衣,看起来像个成熟的女人。
「那两个人是谁?」
「细田,还有乙部。」
「我不是问你名字!」
阿柴柴神色好恐怖,害我没办法好好回答。
「哪一个才是你的男朋友?」
我摇了摇头。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圆圆,你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阿柴柴m话的声音颤抖着。我想,原来我会出事啊……这算是新说法吗?可是只要请对方不要弄痛我,其实不会那么痛的。事到如今才去拒绝这种事,反而有点可惜呢。
反正,对方会温柔地对我吧。
话说回来,长得像达令的那个人搞不好会愿意紧抱我呢。
「要是如此,那也无所谓吧。」
虽然我讨厌亲吻,可是如果不用一个人孤单地度过夏夜,如果有人能够拥着我,就算发生那种事也无所谓吧。
不过,这种乱七八糟的思绪我说不出口。
「!」
我还以为鼓膜要被震破了。
响起好大一声,脸颊发麻,我尝到了一股像是巧克力一样的血味。
阿柴柴甩了我巴掌。
「你不要太过分了!」
阿柴柴的眼角在黑暗中湿润润的。
「你这种人,真的死过一次算了!」
她扔下这句话后就跑掉了,这回换成高良过来,但他也马上去追赶阿柴柴。
「奈保!」
我听见他这么喊她。我完全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喊她,不过阿柴柴的名字的确是「柴奈保子」没错。
那高良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阿柴柴是怎么称呼他的呢?
我看见高良抓住了阿柴柴的肩膀,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高良就一个人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走回来,而不是阿柴柴呢?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我也很讨厌你。
高良一如往常地绷着一张脸,厌恶地看着我,好像要呛声似地扔下了一句:
「——你不要哭了啦。」
我的脸庞明明发烫,可是脖子却很凉,自己都还在疑惑为什么呢?这下我发现了……
是泪水。
踩着高跟凉鞋慢慢走回家,仿佛世界要毁灭般地绝望。
虽然高良跟在我旁边,可是那也已经无所谓了。我也不想去管他为什么会跟在我身边。为什么会跟身穿浴衣的阿柴柴走在一起呢?
反正问了也没用,更重要的是,我哭是因为我被阿柴柴讨厌了,虽然以前她也叫我去死,我也叫她去死。可是这一次,我们的友谊是真的完了。
(圆圆已经……完了。)
阿柴柴一定觉得我是个没药救的孩子吧。
我的心痛得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因为我这么喜欢阿柴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
哪里,搞错了呢?
前方朦胧胧地出现了蓝白交错的灯光。
啊,是那家超商,我心想。
淡然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包括小江江还有过往的事情。
我的初吻发生在国二,跟一位比我大十岁的二十五岁男子。
现在我才稍微察觉到对方应该是个变态,因为那根本就是犯罪呀。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记得了,可是应该长得还不错。我们总是在夜晚碰头,我从没在明亮的地方见过他的相貌。而他开着车,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讲是一件很酷的事。
我觉得只要一搭上车,他就会载我去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管是到夜晚的海滨,或是去看动人的夜景。
我觉得,他会带我去某个遥远之处、某个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所以那时候我很喜欢他。
小江江要是知道我只是因为这样就喜欢他,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如果我告诉她对方其实很温柔,她一定更生气,所以我没吐露对方大我十岁的事。有时候我会想让小江江生气,可是要是她太生气,那也太可怜了。我会变得很可怜,小江江也会很可怜。
自从妈妈离家出走以后,父亲有一段时间变得很安静,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工作。
但那一天他罕见地从傍晚就开始喝酒了,也罕见地没出门,似乎从傍晚后就在家休息了。
我看着他那样的背影,心想「我还是喜欢他好了。」喜欢他吧,无所谓啊。不过父亲似乎不是这样看待我的。
我在晚上十一点过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要出门时,他突然勃然大怒。说是对我生气也不太对,应该是对一些别的什么事。
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悲伤、自己的辛酸、深陷窘境的困顿感受都抛给别人而已。活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的无力感,他只是想要某个人来安慰自己而已。他很丑陋。
「你把我当笨蛋吧!」我才没把他当笨蛋呢,我在心底这么想。
我对于父亲,早就没有这么特别的感情了。
虽然没说出口,但他似乎察觉出我的想法,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血缘相通吧,还真不方便。他揍了我的脸。真难以置信!但同时间我也觉得根本没什么好不可置信的,这两种想法像沙拉酱一样地在我脑子里搅和成一团。
之后他还喊什么「我要杀了你!」之类的,真是老套毙了,我都快笑了!于是我也豁出去地嗜:「你敢杀你就杀啊!」
要是你真的下得了手!
那我就不会从小时候一直痛苦到现在了!
我夺门而出,打了电话给男朋友后,他到超商的停车场来接我。一冲进车门我便放声大哭,
于是他紧紧拥住我,吓了我一跳!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原来手腕是这么牢固的存在,不过,很温暖。
原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脑海里瞬间闪过当时所有喜欢的达令的脸、身体跟手指的姿势,明明从没被人抚摸过,却感觉好像重现了记忆中的抚慰。我的心臓快速跳跃、全身酥麻。
我对他说:「多触碰我一点。」
请你继续抚慰我。
这样我就会以为那是达令在摸我。
那时貌我初次学会了,该怎么在脑海里想像达令的抚慰。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这个男朋友。
从交往以来,我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这份冲动。只可惜那之后就不行了。
把汗水拭去后,他开始吻我。
刚开始只是贴着唇的时候倒还好,并不太感受得到嘴唇的味道,只尝到了自己的泪水咸味。可是舌头伸进嘴中后,才发觉原来是这么恶心的事。我大概察觉得过头了,完全忍耐不了。好恶心!好害怕!结果整个人失控。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我这么喊着,结果被丢下了车。那个男朋友——那个第一位紧紧抱住我的男朋友——开着车飞驰而去。
我用力地抹了嘴唇,了解到这样下去不行。
以后就算恶心我也要忍耐,只要这么想就能忍耐。这实在太可惜了,我在心里这么想。
其实我希望自己能更加享受的。
我笨归笨,但也总算学会了这道理。我学会了要对下一个温柔待我的人忍耐。
他已经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去追车子。我思索着。
那个人开着车,可以像风一样地奔驰到我伸手所不及的地方。
我才刚觉得自己喜欢上他,却还是分开了。
我知道自己觉得可惜的想法很糟糕,夜色在我的心底重重叠叠了起来,使心情相当沉重忧郁。脸颊很痛,可是也太诡异了,居然只觉得脸颊痛而已,要是能够全身全心无处不痛的话,也许我就解脱了。气温不太冷,于是我在停车场上坐下来,也不晓得坐了多久。
「——圆圆!」
吓了我一跳。那声音跟回忆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她从超商那边跑了过来。穿着跟平常一样的简单T恤和牛仔裤,虽然如今已不是那样的春日,已经是我讨厌的夏季……我起身冲了过去!
我伸出手抓住小江江的双手,好软、好温暖。
跟那个春夜一样。
喏,你还记得那一天、那个夜晚吗?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我要是这么说的话,小江江应该会受不了吧。
可能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才会害了我,因为太开心了,所以我才会把回忆美化、把第一个对象当成是好人。
我不小心把恋爱当成了魔法之药。
「小江江!」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呼唤她的名字,谁知道小江江突然甩开我,朝我的头上就是一劈。
「你白痴啊!」
「好痛唷!」
痛死了啦!结果一听到我这么喊,小江江又骂了一句「圆圆你这白痴!」
「阿柴打电话给我了!」
听到她这么说后我愣了一下,不禁眨了眨眼。原来不是命中注定啊……至少在这一刻,是有人特意安排我们两个人见面,这个人不是牛郎也不是织女,更不是神明,而是我的朋友。
一想到这里,脸颊又疼了起来,跟那春夜里的痛不一样,完全,不同。这一次,还有小江江的手刀。
我又哭了,因为……因为……因为……
「对不起!」
我知道我只能这么说,虽然我很笨,很希望别人能更加地担心我、更气我、更爱我,可是我已经懂了,我开始反省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一看到我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小江江叹口气,对我身后瞧了一眼,说:
「谢谢你。」
她在跟谁说话?啊,对了!是高良。我转身一看,高良果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也不晓得在生气还是怎样,看起来好像使尽全力在忍耐饥饿一样。
我恍神地看着那张脸,一不留神,小江江居然按着我的后脑勺,像按一颗球似地把我的脑袋往下压。那股力道强而有力、突如其来、让人惊骇。
「圆圆你也快跟人家道谢!」
因为她的态度太强硬了,我只好反射性地说:
「谢谢……你?」
咦,为什么?为什么?一想及此,我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高良缓缓地把忍住的一口气给吐出来,说:
「你暑假的时候,自己值日。」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马上掉头走人,朝着来时的路而去。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家不是在这个方向吗?咦?
那为什么跟着我一起走呢?
「谢谢你!」
小江江又再次跟他道谢,这时我终于意会了过来,我实在太迷糊了!就算被人揍了也无话可说吧。
「高良!」
一喊他后,他回过头来,因为面朝着这边的灯光,于是他眯起了眼睛。
原来他一直护送我回来,一直,护送到这里为止。
「谢!谢!你!」
——他笑了。不过,或许只是我的幻觉也说不定。
开始放暑假了。不过,我们高三生的暑假才没那么容易开始,暑假第一周一整个星期的早上割在补调。
我在教室里头碰到了高良,可是眼神没有交会。他根本就不看我,我也一天到晚逃到广播室去,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跟他打招呼。
最后阿柴柴应该算是……原谅我了吧,大概……
虽然我觉得很尴尬、也很困窘、害怕,可是在这间学校里,我除了广播室以外根本也不晓得还有哪里可以去。
小津跟小江江大概也在我背后帮我说话吧,我已经不再蒙昧地无法察觉别人的心意。
「对不起……啦……」
因为我选择了就业班,所以比大家都早结束补课。最后一天吃午饭时,我想,差不多应该开口跟阿柴柴道歉了。阿柴柴听了我的道歉后满脸瞋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不接受。」
还好她至少吐出了这句话,这就让我安心了。她光是愿意开口跟我说话,大概就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小津今天去了戏剧社,不过我知道,待在一旁的小江江也松了一口气。
夏天到来,阿柴柴把波浪般的长发绑成了松松的发辫,脸色看起来比平常还差。虽然明明就是盛夏,但她的体温好像还是很低,看起来真的随时会垮下去。
阿柴柴斜眼睨着我,低着声音说:
「你午餐,到底有没有好好吃啊?」
我舔着巧克力棒,点了点头,我的血仍旧是巧克力色的。
「吃饭的话你就会原谅我吗?」
虽然今年夏天的气温不断地创下最高温,谁逼我吃饭我都不想吃,吃饭会让人心情不快,即使不吃对身体不好也没关系。不过只要阿柴柴愿意原谅我,我也只得说好。
我很会随口撒谎,所以她好像没有相信我的话,可是——
我想给小江江、小津跟阿柴柴一些正面的回应。
因为她们对我而言,是除了达令以外最重要的人。
阿柴柴只是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不管原不原谅,你都要好好吃饭啦!」
小江江站在一旁有点受不了地说,我回答说「好。」
「对了,高良是阿柴柴的男朋友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脱口一问后阿柴柴竟然「哈」地冷笑了一声。她的口气很可怕,吓到我了。那是生气……的笑容。
阿柴柴胡乱地把便当盒收好,放进包包里,然后说:
「江香,你帮我揍她!我懒得动手了。」
我转头看着小江江想要跟她求助,只见小江江又叹了口气说:
「我考虑看看。」
我很讶异她会那么回答,不知不觉地脚跟开始微微颤抖。
「为、为什么?」
可是阿柴柴没有回答我,不过她回应了我先前的问题,还提到了一个大概是高良的名字。
「润是我的青梅竹马,随便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接着她抛下了一句「先闪了」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让我又陷入了茫然的五里雾中。
连「明天见」这句话我也说不出口。
我竟然又被讨厌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搞不好还伤了阿柴柴的心,我有点这种感觉。
「小江江……」
我喊了小江江,想跟她求助,发现她正托着腮,眼睛眯得长长地看着我,说:
「你没擦指甲油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的确,最近虽然会帮指甲抛光,但已经不擦指甲油了,因为没有那样的兴致。又交不到新男友。虽然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很可怕,虽然饭很难吃,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自己一个人度过。
我望着自己那稍微贫血的惨白指甲,下意识地说:
「小江江……你愿意一直当我的朋友吗?」
这真是很狡猾的发问,我到底想撒娇到什么程度呢?对这间房间、对这里的人。
因为我知道小江江不管做出了什么回答,她都会站在我这边,所以我才攀紧了这份寄托。我太狡猾了。我把小江江重要的信当成了人质,所以我知道她不会抛下我。
所以……是因为这样吗?
小江江叹了口气,然后笑了,那笑容温柔得简直令人难过。
暑假的八月中旬必须要到学校去浇花,此时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恐怖大魔王的预言。
世纪末。人家不是说七月时一切都会毁灭吗?
根本就是谎言嘛。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涂上指甲油。
光走出门,外头的夏日空气就填满了我的肺,简直快要腐蚀我的内臓了。暑假时我一直晨昏颠倒,现在只能拼命忍住呵欠,穿上制服一个人走到学校去。校园里头响彻了体育社团充满杀气的嘶喊声,他们一下子跑来跑去、一下子又奔上楼梯,也不晓得是什么社团,不过反正,那种社团一辈子都跟我无缘吧。只要热气贴上了皮肤,就惹得我忧郁不堪。
还好他叫我一个人值日,这让我轻松多了。
跟高良见面会让我压力很大,虽然他大概什么也不会讲,不过只要一看到他,我就觉得自己可能会想起各种事情来,很讨厌。
润。我轻轻试着这么喊,听起来好像完全不同的人呢。是个好名字。
我们这间高中在一楼跟二楼都有鞋柜,要先走上外头的楼梯后,再换上室内拖鞋。
接着我从鞋柜的地方沿着扶手走下了往中庭的楼梯。
正疑惑中庭的门不晓得为什么竟然敞开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
「加藤!」
有人大声地喊了我的名字,吓得我差点从楼梯上掉下去。是高良!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高良的声音?
「加藤!你快点来啊!快!」
高良从中庭往这边探,一直叫着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心里感到很疑惑,可是又想,啊,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去值日的话他会粗声粗气地说「去死」,可是又总是会帮我把工作做完,他就是这种人。
可是,他明明叫我一个人值日呀……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满怀疑惑地问他,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等我走近后,高良马上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
「你看!」
他另一只手上,拿了个浇水的水管。
高高地朝向天空的方向,架出了一道彩虹。
像幻觉般无依无靠,光线的反射。
「为什么……」
为什么高良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架起彩虹呢?为什么抓着我的手?为什么会对我说「来啊!」呢?
高良笑了,头一次见到他对我笑。
「你喜欢彩虹吧?」
他的短发跟制服肩膀上都被水淋湿了。
(不对。)
他不是头一次对我笑,看见这张笑脸我才回想起来。去年我一个人负责浇水的时候,因为夏季开始而引发的忧郁,被出现在空中的七色彩虹桥给吹散了。
喂!我那时候大喊。
喂!快点看,有彩虹耶!那时,我什么也没多想就朝着窗户,对正经过走廊上的同学大喊,于是——
(很美耶!)
有人笑着对我这么说,那个人是谁呢?我转眼就忘了。
可是,可是——
当时回应我的高良却一直记得。即使我忘了,他还是认真地记住了我喜欢彩虹的事。
绝望以一副夏天的面孔向我袭来,无论是天上的积雨云、剌痛的阳光、蝉声、渗出体表的汗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要追杀我似地朝我袭来。我不禁哭了起来,双脚不停打颤使我蹲了下来。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力咬着齿颚后方,呜呜咽咽地不停颤抖。
他长得跟谁都不像。高良长得跟谁都不像,一点也不像我的达令。可是他、他——
从阿柴柴口中吐出的「润」这个字的声响、感受、高良濡湿了的头发、那天夜晚所发生的事、至此为止发生的事,从此刻,要开始发生的某件事情。
还有,已经离开我手腕的那份温热感。
全都让我的绝望加速进行。
我心想,神啊!不管是什么神都好,就算是恐怖大魔王也没关系,还是牛郎或织女都好,我应该先在七夕短笺上写好的!
全都无法倒转了,无处可回,即便如此我仍旧不小心许呐!我流的,是巧克力色的血呢。
竟然会在这里,这么发生,有生以来第一次。
——但我根本、根本都不想喜欢上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