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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失落的花园

如果睡不着,那就别睡了吧。

如果会因此死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我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了过来。用僵硬不适、沉甸甸的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时钟,拿到近得快碰到了睫毛之处一看,短针指着二的数字。浑身冰冷,骨头跟骨头间却好像发热般地嘎吱嘎咬作响。我体认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努力地朝自己攻击,猛烈而持续不断地。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因此而剌激到了薄弱的气管壁,狂咳得蜷曲成了く字型。喉咙、胸膛、骨头统统都好疼。夜灯的亮光跟我这副永远干渴的喉咙相反,正散发出朦胧的光泽,温润我的视线。每次我一咳起来就摇晃不已,简直像是乘在一艘破船上一样。我脑中响起母亲说的「真拿你没办法哪。」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呢?哪有人会在这种时期发烧啊?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是啊是啊,母亲大人,正如您说的。不过我没说出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我忍耐声带疼痛也要诉说的话。母亲的话永远是那么地冷静又不容人反驳,永远都正确得令人只能俯首称是。具体来说,「这种时期」指的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周,学测模拟考的前两天,但我却开始发起烧来。对于一个十八岁的考生而言,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降。当我流着鼻水痛苦翻滚时,其他考生正在背公式、年号、英文单字,大家都一步步沉稳踏实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这些事,母亲在我枕畔絮絮叨叨说了好几次,最后她只留下了一句:「总而言之,你先把身体顾好吧,快睡吧。」我等母亲离开房间后,立刻把浴巾卷成一团拼命揍它,还发出媲美猪吼似的丑陋嘶鸣。

都这种时候了,就算把我骂到死也没关系,何必在离去前又摆出了一副慈母的姿态呢?我对那姑息感到愤怒。只要能够毫不留情地严厉鞭策我,我就不会再迷惘,我就会成为一只乖乖被蒙养的家禽——这种愤怒,我心中很清楚,只不过是小孩子发神经地随便迁怒而已。其实不好的是我,我就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刻都彻头彻尾地偏差、愚蠢而腐恶的人,那就是我。

闭上了眼睛,浮上心头的尽是不愉快的记忆。在同年龄的人当中母亲也算是个美人,至少曾经是个美人,她平时最爱说的话就是「出身不高」。一天到晚都把「我的人生走错了路」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的她过得并不幸福,而她无法获致幸福的原因是「学历不高」,她对此深信不疑。我并没有兴趣去积极探问她以前究竟过着如何艰苦的人生,根据她的说法,只要学历好,就能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我猜,在她那也许会很幸福的人生里头,应当不会生下我这个孩子吧。我已经不想四处挑剔她的语病了,不过就连身为小孩子的我也能了解,像她那样出身低微的女人,会对自己生出来的一个不怎么聪颖的小孩期望甚高,要这个小孩的「学历比别人好」,这也算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可是,她大概从未想过另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吧。不怎么聪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出人头地呢?

我连翻身都很困难,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拿毛巾压在自己的嘴巴上,努力回想昨天背过的英文单字,就算只能想起一个都好。可是结果,当然是彻头彻尾忘了自己昨天到底背过什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考高中时我就已经发现自己大概也只能念到这种程度。而对于读书这件事,搞不好我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考生吧。现在我已经有点看开了,我根本无从选择,而选择也从来不会挑上我。

又是一阵快把喉咙给咳破似的狂咳,突然间,呕的一声我吐了出来。就着亮晃晃的光线,我赶紧跑进厕所里,像长吠般地呕着,吐出来的却只有让我舌尖快要发麻的苦涩液体而已。我就这么坐倒在厕所的地上,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发。别哭,我如此告诉自己。即使只是生理现象也不容许。连这种小事都哭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资格哭呢?从身体里逆流呕出的,既不是血也不是泪,只不过是消化器官所拒绝消化的胃药、头痛药、感冒药跟镇定剂而已。我绝不会因为药箱里所有的药都化成了呕吐物,被排泄到了下水道而感到灰心丧志。对于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恐惧也无法可想,即使我祈求上天让我死,我却连一滴血都吐不出来。我输了,我糟透了。从头到尾、彻头彻底、A to Z。

我像只笨拙的海豹一样,虽然什么也吐不出来,却不停地喘着气。我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站在那里,我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

我第一次这么问自己,是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是我那被数据化后的学力最为辉煌的年代。在那公立义务教育当中,我手拿着满分考卷嘲笑着同学的愚笨,虽然我沉浸在优越感中,但仍不禁想起了这个问题:如果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答案正是如此。至少在我家,这才是正确答案。我母亲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她却笃信着学历这个无形无体的宗教。在我们家里,学历是至高无上的一切,无形的教义。所以呢?书念得不好的人就不会幸福吗?我对于这问题的回答是「否」。我撇着脸看着那些把考卷揉成了一团抛来抛去、冲往操场玩耍的同班同学,对于他们来讲,这条教义并不存在。他们在他们的信仰之中得到了幸福,即使他们的数学只考了二十分,他们还是有办法笑出来。但我就不行了。我如果不挣得一点学历就会堕入不幸的深渊,所以即使我考了满分还是没办法在操场上笑得那么地开怀。我们的出身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正如同母亲无法选择自己的女儿一样,女儿也无从挑选母亲。显现在他们身边、那诚挚说着「有比念书更重要的事唷!」的幸福青鸟,永远不会来到我面前。

成绩不好的话就无法攫获幸福。但可笑的是,我的成绩却一路顺畅无碍地直往下掉。

回首一看,我还以为眼前站着幼小的自己,但其实只有一片厕所的白墙,谁也不在那儿。幼小的我要是见着了今日的我,她会怎么想呢?或许会冷眼又装模作样地说:「果然哪,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我在小学考了满分的时候就已经漠然有了这种预感,就算拿满分也不代表我的头脑好。念书这件事既然让我如此痛苦,那我怎么可能是天才呢?

要是能这么断气的话应该就不用上学了、不用再去补习班、不用再坐在桌前跟测验集奋战了吧?我慢吞吞地爬回床上,心里这么想。但果真如此的话,我又能留下什么呢?我的选择范围之内根本不包含生存方式,出身已经是一项不可逆的事实。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之间,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虽然喉咙仍旧很干渴,但骨头嘎吱摩擦所产生的痛楚已然消失。冰冷的枕头让我察觉到自己昨晚出了很多汗。一起身,枕畔的英文单字本跟参考书哗啦哗啦地掉到了地上,虽然对考生来讲这似乎有点触霉头,但我也提不起劲来捡拾。我的心底某处,明明期待着把药给全都吐出来之后,身体会糟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可惜,我这副躯体却发挥了它强朝无敌的能量,看来它已经成功地消灭了病菌。真憎恨这副十八岁的肉体。无处可逃、被逼迫到尽头的自己怎么会如此凄惨呢?当我打开窗帘,晴朗的天空却美得令人哀伤,实在太痛苦了。

月历毫不留情地翻到了十二月的页面。这样赤红的天空中虽然透露着暴风雨的预兆,但暂时还不会下雪吧。

我猜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呼吸就能让窗户起雾的巴士更令人不悦的存在了。口罩下的我,咳出了还没痊愈的咳嗽,在巴士站为了即将揭幕的苦行而深感郁郁不欢,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了我:

「奈保,你感冒啦?」

声音熟到让我连头也不想回,我在心里叨念,真是一大早就碰到了讨厌鬼。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高良润,由于他母亲跟我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从小我们两家人就时常玩在一起。小学快毕业时,不晓得为什么彼此突然开始觉得害臊,于是也就逐渐地疏远了,但等到了两人上同一所高中时,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关系。我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没变,倒是润,他好像开始觉得对女生维持某种程度的体贴其实是很帅气的行为,一点也不丢脸。男生的面子跟女生的自尊心一样,都被自己看得很重。

不过润对待自己喜欢的女生却白痴得令人感到丢脸,他会不自觉地欺负喜欢的女生。

像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没穿外套也没围围巾,全身上下的保暖衣物大概只有那个冒出了立领制服领口的运动衫帽子。虽然那看起来还满暖的,可是给人一种粗心大意地把自己丢到冰冷空气里的印象,真是个不及格的考生哪。不过,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他呢?他大概也跟我身旁的朋友一样,并不打算考顶尖学校,这件事情我从至今为止的对话当中隐约嗅闻得出来。

「你很笨耶。」

他跑到不回应的我身旁扔下了这么一句话,真是让人怒火攻心。

「吵死了!你不要跟我讲话啦!」

我的话闷在口罩里,听起来嘟哝不清,他的同情、担心或甚至嘲笑都只会让我觉得不愉快而已。不仅如此,连他的体贴也时常触犯到我,我真希望他能够闭嘴,就像小学高年级时那样避开我就好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能堂而皇之地讨厌他了。

「喂……」

润低下头来把斜背的背包背好,他仿佛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满腔怒意,正不识相地打算要说些什么,吞吞吐吐的。我看他那模样,有了不好的预感,真想给他一巴掌让他闭嘴。之所以没把脑中预演了好几次的冲动化为行动,只不过是因为他运气好,公车刚好在这个时候来了。

冬天的公车挤到可以塞死人,可是不搭上这班车的话肯定迟到。润无奈地早我一步搭上了公车,我从后面看见他在公车上遇到了朋友。他拍拍他朋友的肩膀好像跟对方说了什么后,那个人马上打算起身。这时,润朝我望来,对我送来一个「过来坐」的讯号。

竟然叫他的朋友让位给我?

(真受不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挤到了公车的前方,紧紧抓住拉环后我低下头来,以免跟任何人视线相接。我脑中嗡嗡作响,压抑着不愉快的情绪,差不多快化身成悟道的和尚了。一闭上眼就听见脑中的声音,虽然公车发动后我感觉到血管的压力亲高,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忘不了刚才发生的事。还真是贴心哪,润。你给我的屈辱我绝不会忘掉,谢谢你了。

下了公车后,总算呼吸得到些微氧气。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缓缓走上坡去。我一边把校规规定的朴素灰围巾给重新围好,手中拿出了一张英文单字表。身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爬了三年的斜坡坡度。

「阿柴!」

骑着脚踏车来到我身边,下车步行的人是同班的小津,这让我稍微感到安心。还好是小津过来。只要她在我身旁,润应该就不敢来找我讲话了。

「你身体好点了吗?我很担心耶。」

我点点头代替回答。小津今天罕见地穿着粗呢短大衣,我只看过她穿夹克或是运动外套,因此有点惊讶。

「你今天怎么会穿大衣?」

被我这么一问,小津有点害羞地笑了。

「这衣服一直放在衣橱里,看起来很温暖,只是有点短。」

「嗯。」

「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啊?」

小津询问的声音听起来很没自信。她比以前更在意自己的外表。我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打量她,小津穿着一双黑短靴配上黑裤袜,修饰得一双长腿更加地俐落,而且我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她头发已经留长了。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见面,所以我才没发觉吧。原来她夏天那一头又薄又短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到了肩膀左右。这个发型让她的粗呢短大衣看起来很自然地包覆住她的身体,所以我实话实说:「不会呀。」听我这么一说,小津神情松懈了下来,似乎安心了一点。

「你头发留长了。」

「因为会冷嘛。」

她很自然地回答,不过太过于自然反而显得更不自然,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答案一样。我知道理由一定不只如此。秋天走了,转眼换冬天到来后,我察觉到小津内心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转变了,那是她从前一直避而不见,然而现在已经躲避不了的事情。我漠然地想着,小津今后一定会越来越美吧。她原本就是个美人,并且拥有不随意侵犯别人意识深处的至高美德,所以跟她讲话让我觉得比跟别人说话都要来得自在。但也因为她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偶尔会让我觉得胸口一紧。

「你要去广播社吗?」

小津把脚踏车停在停车场后,走过来问我,我静静地摇头回答:「这几天一定累积了很多早自习的练习题吧。」我不是说谎,这几天请假没做的练习题还等着我去做,根本就没时间去广播社。何况一想到圆圆无忧无虑的轻浮声音、还有江香硬要人接受好意的态度,我就感到不耐。跟她们相比,教室那种紧张的气氛还比较舒服。

「我有解答耶,你要抄吗?」

小津这么问,我不以为然地狞笑了一下,但我不晓得她是否有看见遮在口罩下面的笑容。对她来讲,这好像是很自然的询问,但是,抄?她讲得可轻松啊!我对于她的体贴感到烦躁。小津大概觉得这没什么吧?她选了个肯定能上榜的学校来申请推甄,现在已经确定有学校了,所以早自习的练习题对她来讲可能跟垃圾没什么两样。小津你只要这样就能满足了吧?

我看着往广播室方向走去的小津,感叹她一定是属于那种能够获得幸福的类型。那些在操场踢足球的小男生又浮现在脑海中,我们的出身不同,生存方式也不同,宗教更是天差地远。他们的生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却如此不可自遏地感觉到愤恨。

学测模拟考的结果简直是惨不忍睹,都不用算分数就已经心里有底了。以我想报考的志愿校来看,录取率为D,考取的可能性还不到一半。老师板着一张脸说:「虽然学测模拟考比正式指考还难,可是这种分数……」边说边把成绩单交给我。我连续请了几天假,因而被惠赐了这份个人约谈的恩宠。不过他的做法与其说是训话还不如说是在跟我传道。我当然也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煞有其事地大肆阐述一看就懂的道理,那种陈腐的表现力让我感到极度不快。可惜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他就是了。教师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强,我的呼吸被闷在口罩里无处可逃,但我觉得这种窒息的感觉其实是因为其他原因。那些各自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老师好像都竖起耳朵在偷听,我告诉自己是我太敏感了。幸好身体原本就不舒服,这也让我轻松地就能麻痹掉不需要的思绪,可是比起忍一忍就能熬过的训话,手上成绩单的分数却显得更残酷。再这么下去的话,我就算去考也考不上吧。心底稍微不安了起来。我并不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好成绩,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出于本能地这么想。

「怎样?你有没有用功念书呢?现在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唷。」

「我知道。」

我乖乖地回答。虽然老师的话很无趣,可是他很适合我,要是换成了那种要我把身体照顾好,不用太在乎成绩的老师,我恐怕会抓狂吧。这位班导就这一点来说的确是很适合我。虽然他的话很老套,可是除了我之外,他毕竟还要扛起三十几个学生的成绩。

他跟我的母亲不同。我心里揣测,当拿着这张成绩单回家后,母亲究竟会怎么说呢?光想到这件事就让我的五腑六脏快要翻搅了起来。我一定要忍耐。这也是考生的责任之一,是不可逃脱的项目之一。

「柴你很认真,可是太少来问问题,只要一有问题,随时欢迎你来问我。」

这个建议还真是有建设性哪。我答道自己会加油。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交集的对话,与其要我来办公室发问,还不如让我把测验集做个两次还比较轻松,可是这种事大概说了也没用。真希望这种长年累月把好几百个高中生送到考场的老师,至少不用别人提醒就能了解这一点。

我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教师办公室,走到走廊上。平时这时间我已经得去补习班,可是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请假。接下来,应该回家还是留在教室里念书呢?我心里还没拿好主意,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往广播室的方向走,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其实我并没特别想来这里,只是一时改不掉维持了三年的习惯,身体自然而然就朝这边走来。

一打开发出声音的沉重大门后,随即传来了暖气的温热与人的气息。

「啊,阿柴柴!」

最初传入耳帘的是圆圆那二百五的声音,听得我额叶发疼。她把偌大的一条毛毯披在了头上,屈膝坐在长椅上,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是什么毛毯妖怪一样。这种幼稚愚蠢跟耍小聪明的作风真是非常适合她。

「阿柴你回来啦,身体还好吗?」

这个帮我把书包挪开,把桌上的笔记本稍微收拾一下,好让出半边空间给我的人是江香。我发觉她在念书,心头一沉,虽然我们两人想考的大学完全就是不同等级,我要上的学校比她的志愿校难考多了,但我内心还是觉得很难受。「差距会越拉越开。」母亲的声音连我的指尖也渗了进去。手中的成绩单被我折成了好几折,我用手指松开了之前因为要去教师办公室而绑成一束的头发,叹口气说:

「当然不好啊。」

我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因为戴着口罩,所以在教室里、走廊上、教师办公室里,都有人这么问我,但那时候我明明回答没事,为什么一回到了这里就这么地直言不讳呢?完全不了解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

「感觉糟透了。」

说完后才发觉个中缘由。原来是因为这里让我感到安心,因为她们早已习惯听我说我的身体不舒服,所以不会大惊小怪。我想诉苦,但并不想被人担心,对我来说,体贴与教训同等地沉重。就对我的蠢话一笑置之吧,这会让我比较轻松一点。

砰砰,小津不发一语地敲了敲她长椅旁的座位,今天她反常地没在放学后换上运动服,反而是把粗呢大衣覆在自己的膝头上。我在她身旁坐下来,眼前是圆圆、斜对面是江香,广播社全员都到齐了。这些人从高一看到现在,简直都快要看腻了,真是时光飞逝啊。这个完全没有新人进来的空间。

用毛毯把自己盖住的圆圆从书包里翻翻弄弄地,找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来。

「给你圆圆的牛奶糖,阿柴柴缺的就是这个啦,妈妈的味道!」

我的视线落在被她啪啦啪啦倒在桌上的白色糖果上,光是看,就能想像出那甜腻的滋味。我所欠缺的?我在心底反刍着这句话,但没立即回应。我斜眼觑着圆圆。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在心里这么酸她,只可惜她应该是不知道。她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残缺品,白痴得没药救的孩子。如果有火的话,她一定会纵身一跃,让我联想到被篝火烧死的蝴蝶。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一头褐色细发、光采动人的脸颊、润泽的指甲,全都是为了掳获男生的装饰品。就像猛往自己身上洒调味料一样,她硬是把自己添色提味,仿佛在喊着「谁要来吃我啊谁要来吃我啊。」我看,被她钓上的男生品味也很差。

我瞥着在掌心翻滚的牛奶糖,继续反刍「这是妈妈的味道」这句话。要说这就是我缺少的东西嘛……

「那你呢?你不缺吗?」

我这么对她说。只可惜我的话语不够锋利,她当然听不懂罗,丝毫没有伤到她。圆圆天真地笑道:

「不缺呀,我还有很多啊。」

说出这句话的她,家里根本连妈妈都没有。我本来想暗示她这件事的,只可惜绕了一圈,讽刺进不了她心里。反而是坐在圆圆旁边的江香眼睛瞪得圆亮,而小津则稍微眼带责备之意地看着我。我漠视她们这种过度保护的视线,这也是让我扫除心头阴霾的方式之一。

我之讨厌圆圆主要是因为她把自身的优势给藏了起来。散发着甜腻气味、发出柔美光芒的她,就是拥有所谓「不愉快的童年」与「不幸福的家庭」的家伙。从她那娇小柔软的身躯中,散发出要引男人上钩时最理想的可怜姿态,还真是恶心卑鄙的武器。

所以我不喜欢圆圆,更觉得被她吸引的男生很愚蠢。对了,比方说高良润。虽然我对润只存在着青梅竹马的感情,可是看到他竟然会被这种食虫花卉般的女孩子给迷得团团转,这实在让我很不以为然。

打开白色的糖纸,我拿下口罩,把被压扁的牛奶糖放进嘴巴里。如果说这就是妈妈的味道,那还真是我所不知道的妈妈呢。圆圆身上的卑劣搞不好就属于这种色彩跟这种滋味吧?我这么想。但含在口中的牛奶糖竟从齿颊后方散发出了甜腻的滋味。

这股甜味出乎意料地让我感到安心,我失神地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实在很不像样。

你自己觉得这成绩怎么样?

母亲的话好像是塔台的诱导一样,明明她自己都已经做出结论,却故意把发言权交给我。这种做法除了说是姑息,实在没别的话好说了。餐桌上一直没摆上晚餐,只摆着我的模拟考成绩单,母亲像在解读什么艰涩的文献似地直盯着合格率的部分反复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其实,要得出那个数字,得要建立在各科成绩跟理解程度等事项上,可是对于母亲来讲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最终成绩才是一切。这件事不但适用于母亲,也适用于人生所有事项。除此之外,参加考试的人、上大学的人也都不是母亲而是我,这是一项永恒不变的事实。

我会更用功,不会降低目标。

我想顺从母亲的诱导这么回答,可是我的喉头却像塞住了一样,咳了出来。感冒应该已经好了……我这种行为简直像在以自身的体弱多病为借口一样,试图诱发别人的同情,结果反而为我招来了反效果。既然我都觉得自己的朋友卑鄙,那我这种程度的小诡计当然也一下就让自己的母亲看穿了。接下来便是一长串责备我在这种紧要关头让自己生病有多么不自重的训话。我让自己的视线固定在母亲浮满了皱纹的手上,数起她手上浮起来的青筋数目。或许母亲察觉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边说边大力地敲打桌面。那种磅然大响让我的肩膀开始摇晃,一瞬间,我抬起了视线,但立即又收回。我发现自己这种做法很低贱,在心中不停装乖地跟母亲连声说着:「母亲对不起。」

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没用。

我在喉咙的深堑里,豢养着年幼时的自己,每当母亲勃然大怒时那幼小的我就哭喊着这么说。但假使哭泣能够让一切结束,那也就太美妙了。靠感觉来寻求解决方法的时间早已逝去,我的眼泪即使流尽了也没办法让我的成绩多加一分、多提高百分之一的录取机率,既然如此的话,流泪又有什么意义呢?哭能换来的只有母亲「好啦,算了!」的这一句失望的话,假使这不只是一个句子而是拥有真切意义的「好啦,算了!」那现况也许能够稍微改变,可是既然这只是一句歇斯底里与疯狂的「好啦,算了!」那就什么都不「好」、什么也没被「算了」。而我,尽管蠢不可及,却不想被人说「好啦,算了!」我想当一个好孩子,我想当一个让母亲不会再说自己不幸的孩子,可是我不晓得该如何把这份心情化为言语,我早已过了能说出撒娇话语的年纪了。除却这份羞怯之外,我更清楚,应允自己力不可及的事情无异于勒住自己的脖子。我对自己灰心丧志到了这种程度,但我却无法要求母亲放弃我。这就好像随着年龄的增长,纯真虽然也跟着逝去,可是又焦虑自己不像大人一样地成熟。这种情绪,在对于自己无法让母亲宽心愉快的这件事上,也可以通用。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点认真的态度!母亲这么责备我。接着她告诉我,要是我的成绩跟学历再这样往下滑,整个人生将会有多么地凄惨。她情深恳切、钜细靡遗地开始长篇大论,从我早上赖床到两个月前晚归的事都一一翻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她不断地翻出这件事情来骂。那个晚秋的日子,因为小津约我去听现场演唱而导致晚归,母亲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虽然我骗她说自己在补习班里念书,但是比平常晚了两小时回家,时钟早就过了十二点,怎么想都会让人起疑。

那天半夜一点多回家后,母亲迎着我就是一巴掌,说她很担心。

她追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回答说自己跟朋友聊天聊得忘了时间而已。那一晚对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对小津而言恐怕更多,可是我完全没有力气对她一一解释。体力跟精神都疲劳到让我无力辩解,更何况,那并不是有办法让母亲理解的事情。我当真觉得「我很担心」这句话实在很好用。我按着发疼的脸颊,心想被打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那句话还真是免罪符呢,好用极了!而更让我觉得凄楚的是,这不光只是一句话,她大概是真的很担心,因此我觉得更加悲伤。是的,悲伤。

这个人居然把这么不成材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所有一切,真是太可悲了。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跟小津去听现场演唱呢?明明在心中隐约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小津那天晚上的行为有点不满,但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生气她叫我陪她的这件事,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对她来讲,有必要让我陪同前往。我的确觉得自己可以帮小津做点什么,所以我才去。而对小津来讲,这究竟是好是坏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光是待在她身旁就已经给了她某些支援。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为了这种小事而满足,简直有点像是乐于伪善的江香一样,真不舒服。

当母亲的长篇大论正要转为自卑自怜的那一刻,玄关发出了门开启的声响,是父亲回来了。母亲也察觉到了,她霎时住嘴,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柔顺地在厨房里准备起了晚餐。我对穿着长大衣、神态显得疲累的父亲说:「爸,你回来啦。」父亲也回答:「我回来了。」他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后,便回去他房里换衣服。跟母亲相比,父亲对于我的学业并没那么严格,当母亲以前为了学业问题而歇斯底里的时候,父亲总是委婉地规劝她甚至曾严厉地指责,而母亲永远加以反骏。但不久后,她便发现为了这种事而与父亲争吵简直是愚蠢至极,于是,当父亲在时她便不太苛责我。他们两人间存在着微妙的权力关系。

我知道他们任何一方都爱着我这个女儿,而这是一件很棒很棒的事,但为了要埋藏他们的爱,我挖了一个非常深非常深的洞穴,将之埋起。不至于被爱而淹没使我感到轻松。只是,就好像国王的驴耳朵一样,我总觉得从那个洞穴里,可能会跑出来什么怪物来,这令我感到不安。

趁着母亲背对着我时,我迅速收起了桌上的成绩单,然后对着母亲瘦削的背影说:

「我没有食欲,先回房间去念书了。」

声音仍旧好像塞住了一样,我没办法好好地出声。搞不好堵在我喉咙底下的,正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儿时的我。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随你便。」

她的声音也低沉得好像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我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放在书桌里的营养点心的残渣来放入嘴里。这种随身包式的营养点心吸走了我嘴里的唾液,甜味仿佛填补起了我泫然欲泣的一颗心。虽然这是为了补充铁分、为了维持营养均衡而吃,可是比起跟被自身不幸给压得身体都歪斜了的母亲,以及累了一天的父亲同桌吃饭,这东西容易消化多了。

我听见远方天空传来了雷响,湿冷的冬雨即将就要打在窗框上了,于是我拉上窗帘,只打开了暖气跟桌灯,将成绩单收入档案夹内。要是再让我继续看到它,我大概会把它撕破或是揉成一团吧。要是让清扫的母亲看见残骸,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使尽了浑身的自制力阖上档案夹,打开了日本史测验集。

我会更努力的!这听起来好像政治家的话术。

一碰到了自己不会的问题,我简直觉得整个胸口都要被压垮了。但问题是我苦成了这样,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手上的茧之外?

母亲虽然说随我便,但对于从不曾随心所欲的我而言,这无异是把我逼向难解的难题深渊。不过光这样也死不了人啦,这也算是少数的不幸事项吧。

耶诞节一点也不白,从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地,一整天都飘着湿雪。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跟我这志在国立大学的人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更改我的志愿,当交出志愿表时,班导问我:「你确定吗?」这种事跟确不确定有什么关系?这是不可动摇的啊。我点了点头。班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对你有信心。」这种轻浮的话真让我受不了。早知道就应该先挖个坑,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给埋进去丢掉,我实在是失算了。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信任自己了,别人的一昧信任或信心,更是教我吃不消。

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回家的路上因为湿雪的关系,手中的伞感觉比平时来得沉重。戴着原本是为了预防感冒、但现在已经被我当成了防寒用具的口罩,我莫名其妙地咳了好几次。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有人叫住了我。

「奈保。」

我懒得抬高伞,所以也没回答,但因为脚步已经停了下来,所以逃不掉。

好几个星期没见面的高良润今天穿着便服,他拿了把黑色的伞。红格子的连帽外套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耶诞老公公。他穿着雪靴,牛仔裤脚已经湿答答,所以我猜他大概刚从外头回来。

「咦,你又感冒啦?」

他走近我这么问。他的问题就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基于反抗跟为了要回答他,我摘下了口罩。刚从补习班上完冬季课程回家的我,身上穿的是学校制服跟外套,即使在放长假,我每天还是穿着不再平整的百褶裙以及破旧的短靴,它们似乎即将这么溶解、贴附在我身上一样。

润看着我的打扮,问道:

「补习班。」

「好厉害!」

随随便便就这么称赞我。我的心简直快起疙瘩了,润永远都这样。我们两个人难道就不能疏远一点吗?那种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吗?我虽然不太会交朋友,所以常常得要润帮忙,例如那次夏夜母亲一时兴起,把我当成了玩具、要我穿上浴衣的时候,带我去河畔看烟火大会的人也是润。可是那个夜晚,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可喜的夜晚,当然啦,或许对润而言那是个还不错的晚上。

「伯母最近好吗?」

润比平常还饶舌,都已经走到家门口要各自回自己家了,他还问我母亲好不好,平常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还好啊,就是被我这个笨蛋女儿气得快没命而已。」

我叹了口长气,半开玩笑地说。刚提出志愿表,又考完期末考,再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我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什么场面话了。

「可是奈保明明很聪明。」

我更想笑了,怎么会没神经到这种地步呢?关于头脑不好就不可能得到幸福的这种信仰,润完全不清楚,他更不知道,头脑好的人是不可能会站在这里跟他多说废话。我虽然不至于教他搞清楚状况,可是我希望既然他不懂就给我闭嘴!

「奈保……我觉得你一直勉强自己去顺应伯母的期待,好像有点……」

我愕然无语。他竟然还敢触探我的隐私?没错,他的确是我家长期往来的邻居,很清楚我家的事,而我也很容易想像得到他父母会在他家餐桌上,边吃饭边聊起我家的八卦。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当着我的面说。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不是吗?」

真是够了,润居然还心诚意挚、满脸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不由得让我的笑意更深了。拿着伞的手不停地发抖,但那并不是因为湿雪太重的关系。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捧腹大笑呢!要不是我拿着伞、要不是我拿着书包,大概早已放声大笑了吧。

真体贴呀。

还真是体贴哪!

只是很可惜地,他搞错了体贴的对象、用错了体贴的方法,我这个青梅竹马还真是个体贴的大好人哪!

我在心底暗忖该怎么做才好呢?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心底阴霾稍微消退一点呢?

给你一巴掌或两巴掌根本不够。雨声渐渐激昂了起来。唉,要是把你推倒在这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骑在你身上勒紧你的脖子,就能让你稍微了解我的感受吗?

好想让你彻底地搞清楚。

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人、什么也不去了解的人,我要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今后你必定还会不断地不断地重蹈覆辙。你给我搞清楚,我就算是被巫婆关起来的可怜女孩,也轮不到你在这里说嘴!

你又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你啊,要知道人不可以随便那样说话的。

我的心被卷入了狂风暴雨之中,但嘴角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一个劲地打颤。

「对了,那个……」

润把目光从闭嘴不语的我身上移开,不晓得是不是感到冷了,他将伞夹在腋下,俐落地把手放进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我也不晓得自己跟她会不会顺利……」

目光游移不停,我很清楚粗枝大叶的他现在正想尽了办法要表达出他的想法。我想,我大概正使尽全力,像个诅咒别人的魔女似地瞪着他吧,但他没有回看着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正视对方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呢?

我在心里思忖我们两人究竟走上了多么不同的路,成为了多么不同的生物?

润压低着声音,但连雨水也无法掩盖。

「我想跟加藤交往看看。」

那声音太过于坚定,我猜他大概从之前就一直想这么说了。

我突然觉得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湿冷的雨把我的手都给打湿了,可是相反地,这世上的人却为了圣洁的节日而欢腾雀跃。是耶诞节耶!耶稣,祝祢生日快乐!我跟润都随自己喜好行使信仰自由,但在这个雨夜里,却有人能够获得幸福、有人不行。这么一想,我才发觉润身上那件蠢毙了的红格子衣服好像能招来奇迹似的,搞不好那件衣服很适合呼唤好运呢。所以,或许会有奇迹降临在他身上。

我笑出了声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

「不行。」

我用没拿东西的手挽起了头发,感受到血液奔腾在我的指尖上。那从心臓送出来的红艳至极的血流,正笑着告诉我,那沉浸在哀伤中哭泣着的幼时的我早已被吞噬在这股血流之中。

我希望自己笑得够灿烂。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像女神一样、如圣母一般,发出适合耶诞节的充满祝福的笑容。

我尽可能地让脸上漾起最棒的笑容,告诉他:

「不行唷——因为我也喜欢你呀。」

忽然吹来了一阵强风,把润手中的黑伞给吹起,原本夹在润腋下的伞瞬间失去平衡,放弃保护润不被雨淋的任务。即使他的脸不停地被雨水飘打,他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他那双瞪大的双眼、濡湿的睫毛、微张的嘴,我统统都想要。

我要看他被绝望吞噬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接着,我便屈着背逆风离去。我需要尽快地离开现场,否则一直看着润的脸的话,我恐怕一张嘴就会大笑失声。

润没追上来,他甚至没办法跟我讲话。

我也喜欢你呀!这句话对我来讲也太梦幻了吧?平常就算把我钉在木架上我也说不出口。对这个大红色的世界来说,刚刚这句话还真是暗黑得不得了的谎言哪。

最邪恶最低级的谎言。

但这句谎言应该就像赏了润一个大巴掌,把他推倒在湿漉漉的地上,骑在他身上勒住了他脖子吧。今晚虽然夜幕低掩、群星无光,但我的心从未感到如此地舒畅。

就连飘落下来的雨也显得这么地轻快,搞不好清晨来临前,雪就会飘下了。不管是赞美歌或是耶诞颂歌,我都愿意欢唱。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愿意对神祷告。

请神让与我一起长大的你、让从前与我手牵着手的你、让想让座给我的你、为我与我母亲担忧的圣人君子你……

——绝对,得不到幸福。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只记得自己那冰冷的房间以及被分成了一格格的补习班K书教室。我认为那就是我应有的姿态,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只要一进到补习班的K书教室,其他跟我一样被考试追赶得筋疲力尽的考生背影就会映入眼帘,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当然,我也无须怀疑这可能会让我的精神更加地紧绷。

K书教室用木板隔间,木板壁上的涂鸦一天比一天多,补习班的人擦也擦不完,毕竟考生的内在可是极其饶舌而絮絮不休。

我用四自动铅笔涂掉了墙壁上不晓得谁用圆滚滚的字迹写下的「好痛苦」几个字。与其手痒地在那上面自述心情,把那涂抹掉还比较适合我的发泄方式。

为了怕睡着,我在自己房里时也不开暖气,只把毛毯围在腰上,即使在白天我的手还是常常冻僵。这时我就像儿时去远足一样,把保温杯里的茶倒出来,滴上几滴鼠尾草精油一饮而下。

母亲说鼠尾草可以帮助记忆,所以要我服用。从太宰府天满宫的护身符到这种民俗疗法母亲全都不放过,她的关爱多得令我无法承受。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下就好了,但这种说词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不相信这种漫漫长日终有一天得以解脱,这听起来简直跟诈欺没什么两样。

鼠尾草尝起来有点像是草木浓缩成的味道,我每次一喝就不断地咳嗽,简直咳得都快吐出来了。不过这会让我睡意全消,所以它的确可以算是宝物。

我已经好久没看见润了,自从那次之后,我也没跟广播社的人碰面。每次看到为了祈求上榜而摆的白色镜饼(注:镜饼为一种糯米做成的糕饼类食品,其外观通常为大小两个圆盘状镜饼相叠在一起。在日本过年时,会用以祭祀神明,此外在祈愿时也常会使用。)时,我就不由得想起去年我们四个人一起在新年第一天去拜拜的事。当我回头时,我再也找不着来时的路,正如我看不清前方的方向。偶尔我会有一种错觉,我会误以为这间一吐气就会化成白烟的冰冷房间跟那间桌面满是涂鸦的自习室,是我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我将快滑落的毯子拉起,想起圆圆常盖在身上的那条破旧毛毯。

那间房间现在不晓得是不是还暖和得让人快吐出来。

我只在深夜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时,才会想起她们以及那间房间,但旋即又被鼠尾草的味道给拉回书桌,重新面对现实。

往窗外探出去,从被我的鼻息晕成了水滴的玻璃处,一道比阳光更灿白的光线射入了室内,那是冬季特有的光亮。

雪与模拟考为第三学期揭开了序幕。

「你脸色好差耶。」

学测前的模拟考一结束,小津马上过来跟我说话。我把辅助记忆的红色透明板搁在参考书上,出神凝望着小津那张一阵子不见后又有了变化的脸。小津居然穿着开襟外套。我细细地咀嚼这份新鲜感,也许是一阵子不见,所以心中的情感开关一下子被打开了吧。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小津还是一如往常以稳重又不侵犯别人的态度、甚至是为我着想的态度说:

「你睡一下比较好吧,我们去广播室吧?」

她的声音低沉得像要说服小孩子似地沉稳,好像真的很担心我的身体,并不是在对我生气。好奇怪,这跟今天写考卷时的手感一样,应该不可能呀……

「……圆圆呢?」

我当下没多想,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个名字。这才发现自己被鼠尾草洗脑得一片空白的大脑角落里,居然一直在乎着这件事。就一个考生而言,这委实太不实际而且愚蠢。

圆圆究竟怎么样了?

这么一问后,小津似乎摸不着头绪,她偏着头展现出侧脸的优雅线条,回答说:

「圆圆也在呀,怎么了?」

「……那我不去了。」

我绝对不去。如果我所做的一切只值得被问一句「怎么了?」的话,那我绝对不去。如果我的所作所为只是被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小把戏,那我就再也不去了,没有任何可去的理由。

「你怎么了,阿柴?」

「我不想去。」

就如同小津的声音像在说服小孩子似地,我也好像在闹别扭的小孩。我无法将头抬起。原来我连恶魔都不是。

我的心底感到彻底地空虚,还好现在离学测只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我丝毫无须迷惘地就可以让自己全神贯注在学业中。

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激念书这回事。

学测考试当天,即使两天都是令人担忧的恶劣天候,甚至偶尔变成有雪花纷飞落下的寒冷天气,也无法停下考生们的脚步。

当秒针来到了事先校对过时间的预定时刻时,前方的监考官喊了声「停!」接着说:「请把船笔放下。」

我在结束前五分钟就已经把答案全都涂完了,最后只要检查自己的名字跟准考证号码是否正确就好。当我把铅笔放下的那一瞬间,我吐出了憋住的一口长气。

最后一科我选择了现代社会。连续两天的学测终于在这一瞬间结束,可是,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塞满题目卷的书包感觉比实际的重量更重,还好这次不像学测模拟考跟一般模考后那种被绝望淹没的感受。我围起围巾,跟其他考生一起离开了教室。我的试场在附近大学的教室里,这里不像大讲堂,是只能容纳数十名考生的小教室而已,所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人会来烦我。小津应该没考最后一科就先走了,反正她上了推甄之后,对她而言,学测根本早就结束了。

我走到外头后,才发现钮扣般大的雪花正从清丽的天空中飞散落下,温度似乎已经没有早晨那么冷了。我没带伞,反正回程时父亲会跟公司请假来接我。他虽然不会逼我念书,个性也稍嫌拘谨,可是他很愿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我付出。

我把父亲载我来这里时交给我的暖暖包拿出来温热双手,一边寻找父亲的车子,一不小心,我看到了两个身影。我的视线之所以会捕获他们,或许不只是因为在人来人往的学生中,他们跟我身穿同样的制服。我心想「完了!」,真是犯了个大错。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并肩走着,是润跟圆圆。圆圆先看到了我,她一个多月没见到我,双眼之中散发出欣喜的光芒,脸上表情简直就跟小狗一样地纯真,搞得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

但有人抓住了正欣喜若狂地打算跟我打招呼的圆圆,那个人是润。润不往我这边看,他神情凝重地不晓得在跟回头望向他的圆圆说些什么。

这两个人看来感情不错呢,真扫兴。

真是的!我在心里奚落对方。

(没种!)

润一定没把我那天说的话转告圆圆吧,不然圆圆不可能会满脸洋溢着幸福地要跟我打招呼。虽然他也没什么义务要传达我的话,可是,既然我跟圆圆是朋友,那么他就是故意不说罗。

这家伙真是个胆小鬼,我做出了这个结论。好吧,既然你不说,我也有我的方法,我在心底用力握紧口袋里的暖暖包,我再次思考该如何诅咒他们。

「奈保子!」

回头一看,父亲正从马路的另一头开车过来,我大步迈出,毫不犹豫地滑进了父亲身旁的助手席。

「辛苦了。」

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

——累死了,我很想这么说,可惜干涸的喉咙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的确是跨越了一大关卡、往终点走去了,但我的内心却激动不已,一点也不觉得虚脱,我身上仿佛流过了一道浓黑的热气。

我在心底告诉自己,我绝不会饶过他们。

隔天学校要我们先预估分数,我掌心冒汗地算啊算,等算完时连指尖都发起抖来。

结果跟昨天考完后的感觉差不多,出乎意料地,我的成绩还不错。当然也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误,有些能拿分的题目我都没拿到,不过班导看到成绩后很满意地点着头说:「你考得很好!」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鼓励我:

「虽然这成绩不见得百分之百能上榜……可是值得一拼!」

别人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像隔着一层纱一样。我从没想过只要努力就可以达到要求。虽然今年的考题比往年来得简单,但我的英文居然足足进步了将近二十分,我想只能说是运气好吧。

我对考得不错的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倒是之前的成绩差到可能会被别人劝阻,要我换间容易一点的学校,这让我比较丢脸。

这么一来,补习班是非去不可了,得跟补习班报告我的成绩,也得参加接下来的考前特别冲剌。可是一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后,我却自然而然地先往广播室走。

一步步地朝前迈进的同时,我之前感受到的虚无感逐渐安定了下来。

我边走边磨好心中的利刃,我要一把足以伤人彻骨的尖刀白刃。

好一阵子没打开这扇门了,这间广播室的隔音门还是那么地沉,我才刚开了一个小缝而已,里头就传来了高亢的惊叹声:

「这怎么回事啊?太奇怪了吧?」

我听出了那是江香,这时门扉发出了共鸣的尖锐声响,温热的空气随即拂上了我的脸颊。广播室的味道还是没变,和那条老旧的毛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们三个人正坐在长椅上,江香、圆圆跟小津各以难以形容的表情讶异地看着我,在我读出她们表情中的涵义之前,她们那姿态反而让我胸口一紧。

才不过两个多月没来……

猛然间,一股疑惑穿越我的脑海,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好像察觉了什么,可是圆圆奋力起身打断我的思绪。

她飞也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把外套跟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抱起来,用娇小的身体朝着我说:「阿柴柴。」她惯有的甜腻声音让我联想起了牛奶糖的甜味,那是昨天没有听到的声音。

圆圆今天没化眼妆,所以她的眼神稍显无神。她拼命睁大着眼睛,用力对我说:

「阿柴柴,没关系的!没事!」

她的话语间什么缓冲材也没放地就这么单刀直入把想说的话给一股劲地说出来,连一点说明也没有,我听得愣头愣脑,不知道她究竟在讲什么。可是圆圆真挚恳切地拼命点头对我说:

「没事的,阿柴柴。」

她像在鼓励我、又像在安慰我,说完,就从我刚打开的门口冲了出去。脚步声啪嗒啪嗒作响,听起来很虚浮,响彻了一、二年级还正在上课的静谧校园。

「圆圆!」

江香站起身来冲到我身边,站在广播室的门口喊她,可是圆圆已经跑远了,大概没听到她的叫喊。

江香没有继续追上去,但她斜眼觑着我,痛苦的表情满是压抑。她简单地补足了圆圆刚才不清不楚的话语:

「圆圆说因为你喜欢高良……所以她要跟高良分手。」

酥麻的感觉缓缓从我的心脏传到了指尖,甚至传到了毛发的前端,过了一会儿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脸颊正微微上扬着,我笑了。

「那个胆小鬼总算说了吧。」

我正打算自己亲口跟圆圆讲呢。既然润不说的话……但看起来,似乎因为昨天三个人不小心碰了面,因此润也逃不掉了。我之前虽然很气他瞒住了这件事,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不得不讲时,心底想必更加地挣扎,这让我很畅快。

「阿柴,你真的喜欢高良吗?」

小津问我。她的话听起来很伤感,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她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小津了……我心里这么想,狂傲地回答:

「我超讨厌他好不好!」

真舒坦呀!

伤人的话、锋利的刀,都让我感到淋漓又痛快。

「所以我才会说我喜欢他,圆圆笨死了,这下子他们一定会分手吧。」

我早就料到了,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虽然我不晓得自己想伤害的究竟是润还是圆圆,或者是他们两个,但圆圆那么笨,她当然会选我。

我对自己拥有傲慢的自信,确信圆圆会在我跟润之间选择我。

事实上,她用那样恳切的眼神望着我拼命说什么「没事没事!」想来,另一方面她会跟润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吧。

「真是令人痛快。」

我笑了。简直笑到都快要流眼泪了。

「阿柴……」

僵硬着嗓子叫我的人,是站在旁边一直看着我的江香。她在眼神中灌满了意志力,锐利地看着我,说:

「你不要太欺负圆圆,我会生气的。」

太可笑了吧?这句话。

生气?就这样?

「要生气的话就请便啊。可是你最后还是会原谅我吧?你是亲切的大好人江香呢!」

就是因为你这么亲切才会害了身旁的人呀。

连没病的人都被你害得病了,都是你!你害惨你周围的人啦!

都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要这么讲?」

江香看起来快哭了,可是她竭力忍住,询问我愚蠢的问题。这么讲又有什么关系?要怎么讲才能治好你伪善的病呢?

「反正我不管怎么讲你都不会改吧?」

我的话让江香咬牙切齿,要是我在一个多月前说出了这种话,她想必也只会像只胆怯的小白兔一样,脸色发青、全身颤抖。可是现在的她也不同了,她仍旧维持着眼神中的强烈意志,看来,她现在有更在乎的事吧。

江香抓起了桌上的书包,说:

「圆圆要是真的那么做就完了,我去追她。」

我眯长了眼睛问:

「你去了又能怎样?」

你帮得上什么忙吗?呐,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安慰跟说服那个白痴啊?快告诉我呀!

「等我找到她再说!」

她的语气愤懑不已,令我很意外,她的能量似乎还持续着,笔直地朝着应该已经跑远、听不见她呼喊的圆圆而去。

也许她会追上圆圆吧。我想,江香可能会追上圆圆。从前圆圆哭成了泪人儿的时候,我听见她含糊不清地不晓得在喊谁的名字,靠近一听,原来喊的是江香。

两个人大概又会手牵手吧。

即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们大概也还是会手牵着手。

「……真恶心。」

我浑身上下都觉得圆圆跟江香那种共存的关系很恶心,简直快要让我吐了。

互舔伤口的愚蠢以及懦弱低劣。

「可是我觉得……很羡慕她们……」

我听见了一声含糊的低语,原来是还坐在椅子上的小津。她像在看着远方似地,目光柔和。看她那么沉得住气,我心头一火就说:

「那你也可以呀!」

我的话语就像外露的獠牙一样,总之就是想伤人。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我都快无法站立了。「应该有很多人想牵你的手吧?」

是啊,凭小津这副人人觊觎的脸孔跟身材,随便钓一两个女孩子对她来讲简直就易如反掌,还怕找不到人跟她牵手吗?

「但是,你可别靠近我。」

你别碰我,也别对我讲话,更不要期待我会给你什么温柔的回应。你也别幻想我对你是不是存在着什么特别的好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我才没必要让你守护。

「你也……讨厌我吗?」

轻飘飘地,还特意以一副轻柔的口吻这么问我,既然如此的话……

我嘴角一扬,露出了狰狞的笑:

「你不晓得吗?你会不会太没神经啦?」

我超受不了你!我这么说。

你们这几个人,没一个我喜欢的。

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的同时,一些长久以来维持下来的什么也随之静悄悄地被击成了粉末,但我就是想把一切都破坏殆尽。

我要将我一直这么想、一直知晓、一直心知肚明的事全都化为凝结的现实。

从很久前我就知道了。

你们谁也不喜欢我,你们全都讨厌我,而现在,你们不用再伪装了。

正式指考那天不但没下雨,连下了一个月的雪也都停了,这种天气应当算是冬日里的小阳春吧?只可惜我的心情一点也没跟着晴朗起来,我出门时,母亲说:「你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自从看到了学测成绩单后她就一直这样说,我每一次都忍不住想质问她究竟相信什么。最好不要太相信我,不然要是幻灭的话,只会加速她原本就不幸的人生而已。

这次又是父亲请假载我去县内的考试会场,一上车后,他也像上次那样给了我暖暖包,只不过今天给了两个。他问我:「还好吗?」我的指尖哆嗦个不停,喉头好像又有痰了,好几次都咳得我很不舒服。真冷!今天真是个冷得让人受不了的日子。

被用来当成退路的只有一间私立大学,我早就拿到了那里的入学许可,可是要是真的去那里,我就走上了母亲所谓的「不幸的人生」。从前我考高中时已经降低了志愿,想要败部复活、走上康庄大道,在母亲的想法里就只有靠大学一途。

上次考高中时,我也是像这样在考前突然生病,我这个人的缺点就是精神状况马上会影响到身体情况。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可是我又会一直一直欺骗自己的身体,拜托身体继续工作。当初如果没考上这所学校、或者我填了好一点的志愿,结果将会如何呢?没做过的事不管如何想像都感觉不到真实感,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

假如我去念别所高中,就不会进入广播社了。

我也不会遇见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这究竟幸或不幸,我的心里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解答。在跟她们三个人一刀两断后,我又回到了刚上高中时那种轻悄安静的生活。自从那件事之后,圆圆跟润怎么样了呢?江香跟小津又怎么样了,我全都不晓得。

进入了考场后,我把铅笔、橡皮擦、手表跟准考证一字排开,开始准备考试。这次考试其实是整个考试流程的最后一关,等过完了这一关,一切就结束了,我已经步上结束的起点。虽然这么想,可是考试一开始后,我却发觉眼前逐渐朦胧。怎么回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解题,一边暗自困惑,等我终于咳了出来后,眼泪也掉了下来。铅笔掉到了地上,我举起手来要求捡笔。

盯着准考证,我告诉自己一定得冷静。准考证照片上的我,看起来脸色惨白,正在盯着某一点看。我瞪视着这间陌生的大学教室地板,有三次,我都觉得地板看来好像液化了。那种感觉不像搭乘一艘残破的小船在海中载浮载沉,而是更直接了当的、像一种快要溺死的感觉。

不停把答案填入答案拦的作业让我的精神越来越耗弱,虽然解答原本正是这种程序,就是把正确的东西摆在应有的位置之上。可是这件作业却越来越困难。我总算考完了午前的两科。在快让人窒息的考场中我打开了便当,感觉到内臓似乎受到了挤压。便当盒看起来像是快被母亲的爱与期待给压爆了,我每吃j口,就觉得有如嚼砂。如果同样是如吃砂一般的口感的话,我宁可吃营养点心。连酱菜也让我想起母亲站在蔚房前时,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制作这份便当。这么一想,又让我的五臓六腑更加沉郁了。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国王的驴耳朵呀!草丛里会跳出妖怪来唷!

最后一科是英文。只要突破了这关,长久以来的考生身分就能暂时划下一个句点。可是我却不断发着恶寒。身体冷成了这样,但额头却不断地渗出汗来,连写个英文单字也觉得反胃恶心。我用力地咳嗽,咳嗽又引出了另一阵咳嗽。要是不润润喉的话,连眼睛都几乎没办法睁开。

我举起了不晓得是今天举的第几次手,站起身来,但一站起来后世界却立刻天旋地转。我紧跟着监考官走进了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新厕所,关上了门后,我立刻就崩溃了。

根本来不及把头发拢起,我马上把午餐吃的东西全都吐得一干二净。那些被拒绝消化的物体、那些凝固成形的母爱。

吐光了这些东西后,两只手开始不停地像抽筋似地痉挛了起来,我只感到热泪在冰冷的空气中滑过我脸庞,那温度感觉上像是什么异样的物体。

虽然我吐到连胃液都吐不出来了,我还是不停地干呕。我想把所有无形的、被我挖了坑丢进去的所有关爱都吐得一干二净。

「呕哦……呕、呕呃……呃……」

吐得不成人样之后,我居然喊了江香的名字。江香,那个平易近人、八面玲珑、被人奚落也只会笑着回应的江香,我需要她的体贴。我想要圆圆用那能媚惑男人的甜腻声音,笨笨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想要她们两人手足无措地为我担心不已。我想起了小津低沉悠缓的声音,我想要她在身边,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边而已。

这些再也盼不到的奢望都在谴责着我。

有没有人、有没有谁?谁、谁……

我并没伸出手来。手抖成了这样,能触碰得到谁呢?我的脸皮还没厚得能向人求助。我不求别人的帮助。

但是,有没有人可以干脆、干脆杀了我!

监考官敲了敲门,他每敲一次我便发抖、惧怕、紧紧抱住头,蹲着从拼命咬紧的牙缝间发出细微的悲鸣。我该回考场去了,再不回去不行了,连一秒都不能再浪费英文科的时间了。这一科得笔试申论,不像选择题可以涂黑,得要理解长篇文章、提升作文的精细度,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长久以来在迷宫中摸索着前进,总算到达了这里的意义,不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吗?

我得回考场,可是……我不想回去……

长久以来一路遵从的信仰,明明落后在众人身后却又拼命遵守的教义。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对于信仰的反抗。我蹲踞在冰冷的地板上,虽然了解这句话所意谓的,是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所有一切的否定,但是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受不了了。

母亲——

我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之后究竟是怎么回到考场的?

考完后我搭上了父亲的车子,我们没有回到母亲等待着的家,我直接被送往医院。

高烧持续四天不断。这次比冬天一开始时我所染上的那个执拗的感冒,还多发烧了两天。原来之前的病菌没被消灭干净。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呻吟,听见了谁在枕畔哭泣。

大概是母亲吧,我毫无来由地预感她大概是被父亲骂了,而理由无疑出在我身上。这个学历不高而无法获取幸福的女人,又因为生了个学历低的女儿而导致她的人生更加不幸了。

我在心里想,请你不要哭了。即使我浑身发烫,只要一呼吸,喉咙的深处也跟着发出不舒服的声音,但我还是挣扎起身,虽然一度绝望得倒了下去,但我还是不放弃。虽然我连一张英文单字表都翻不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母亲正在哭,我就想告诉她,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再努力!虽然我现在倒了下来,可是我会继续加油的,所以请你别哭!虽然我是没用的孩子,可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更加地不幸。

微微睁开眼睛,房间内一片墨黑。我的头动不了,但我尽可能地移动眼珠。不晓得声音还发不发得出来?我好久没发出除了咳嗽以外的声音了,不太确信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出声。可是一想到枕畔有人在哭泣,我就觉得一定要好好地安抚哭泣的人。要是那个人是母亲的话,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安慰她,就算要我说谎也没关系。

可是在我枕畔掩面啜泣的人并不是母亲。

而是幼年的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没办法弥补,我连谎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连想叫她不要再哭了都说不出口。我的意识又沉入了泥沼深渊,我想,我从不曾哭成那样子过。

当我闭上眼睛时,察觉到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

早已忘记该如何哭泣的我,已经无法回到小时候了。

到了第五天我总算退了烧,第六天我开始能够起身,可是帮我做稀饭跟热汤过来的母亲总是黯淡着一张脸,她提也没提考试的事,这让我更难受。

班导在第六天时来家庭访问,他见到我后投来了安慰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楚让你理解到自己是个该被人安慰之存在的表达方式。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能来吗?」

我不晓得。我摇了摇头。母亲在旁也为难地偏了偏头。班导留下一句:「总之你现在先养好身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他留下了这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然后就走了。

母亲跟我之间完全没有交谈。

第七天早晨,当我呆坐在床上时,门铃响了。从玄关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娇腻的「不好意思~」的招呼声。飞我披上开襟外套,打开玄关的门。

心里边讶异着「这怎么可能!」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会找上门来的人也只有她们了。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嘴巴全都呼出了白烟,问我说:

「阿柴,你身体还好吗?」

江香首先关心了我的身体。

「今天是毕业典礼呢!」

接下来,脸上画着漂亮妆容的圆圆这么说。

「我们一起去吧!」

头发长得更长了的小津缓缓地笑着提议。

可是我那样残酷地批斗她们,我抛下了狠话,现在必须要贯彻自己的形象才行。但也许……我在床上待太久了……

「可是……」

说出口的居然是这么犹豫不决的话。

圆圆伸出手来抓起我的手。她那指甲修长的手让人感觉有点冷。除了小津以外,圆圆跟江香的家应该都跟我反方向呀……

她们究竟是几点出门,跑来这里迎接我的呢?

圆圆接下来的话,说明了这个理由:

「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呀!」

她们三个人都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时间已经紧迫到了连让她们原谅我的时间都没有了。「最后」这个字眼代表着什么意义?我这已经有一阵子停止思考的头脑无法处理这个严峻的问题,脑筋又开始混乱了起来。

我明明在心底跟她们告别了无数次。

但我竟然没想过「最后」意谓着什么。

「我们走吧!」

江香开口说道。一旁的小津也笑了,我像被那句话给操控了一样,回答说:「我去换衣服。」转头才发现母亲正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她的神情疲惫,怯生生地轻声问我:

「你要去学校吗?」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但我发现再继续犹豫下去也没用。

「……我要去学校。」

感觉上好久没说话了。接着我仿佛又开始发烧似地说:

「因为,朋友来家里接我……」

我被自己这句话梗住了喉头,好像又快咳了出来,可是我不想让咳嗽带走这句话,我想把它收藏在自己的心底。这么一想后,眼泪反而涌上了眼眶。

母亲帮我把一整个星期都没穿的制服拿出来,这套被我连穿了三年,早已显出老态的制服从干洗店回来后,看起来又焕然一新。

「你……等一下能来学校吗?」

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我不晓得母亲会不会为此而开心,也许她根本不想来吧?没想到母亲觉得我的话很无厘头似地轻笑了出来。

「我当然会去呀!」

接着她又说:「路上小心。」

外头的空气澄澈清爽。虽然天空清亮亮的,但也许是春天的气温不定,温度还是很低。一离开家门,小津便把她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江香跟圆圆也分别从两旁兜拢了过来,拉住我的手。

我的感冒还没好,有点担心她们靠我靠得太近了,但我没办法甩开她们的手。

这两人的手都有点冷凉,我好想帮她们温热。

小津父母亲的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口,我们搭着车来到了一星期不见的校园后,在玄关碰到了班导。他看起来真的松了好大一口气,我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不晓得。不过我发现,虽然我只不过是他的众多学生之一,但他也为了我而心力交瘁。

高中毕业典礼让我回想起了国中时。因为我没参加预演,有点跟不上大家的节奏,我的声音枯竭,唱不出来。

颁发毕业证书时,大家并不需要全部上台,师长依年纪顺序由幼至长一个个地唱名。先唱到的是圆圆的名字,再来是润,又叫到了江香,接着才是小津,最后也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答唱名时,胸口满满的,但我没有落泪。

典礼继续庄重地进行。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突然变了天,雪花漫天飞舞了起来。大家在毕业典礼结束后先回教室去领毕业证书,之后让在校生与家长为我们送行。在离开教室前,小津拉起了我的手:

「我们去广播室吧,圆圆想要拍照!」

于是我们像脱队似地从人群中跑开,我们跑过了走廊,看见江香跟圆圆正在楼梯上朝着我们挥手。两人手中都拿着毕业证书的圆筒。

看见她们那模样,让我脑海中突然浮现我们四个人第一次打开广播室大门时的情景。我们把长桌、椅子、用具都搬了进去,无论多么微小的事都能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用自己的手打造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城堡。

那时我才刚升上这所高中,正陷入一辈子都无法出人头地的绝望之中。当时我觉得,为了考上好大学、为了将来着想,我一定要好好念书。而对着满心认为将来只有这条生路可走的我,同班的江香、圆圆跟小津出声打了招呼。

小津拉着我的手,但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对满脸讶异的小津摇了摇头。

我跟小津的位置恰好与那晚相反。

「我不要。」

眼泪缓缓浮了上来,我孩子气地摇头说道:

「我不要……最后……」

我清楚地了解我不要。

不管未来会步上什么样的路途,今天都是进到广播室的最后一天。但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以……我不要这样。

「阿柴……」

「因为——」

我的声音颤抖着,蹙着一张脸落下了泪水。滴答、滴答,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哭成这样,好像梦里那个年幼的我。

我哭着用含糊的声音说:

「搞不好以后都看不到你们了……」

我伸出了手,而那只手,有人用力地握紧它。

「像你们这样的人……」

像这样的……

把我的手紧紧握住的人——

「以后搞不好都看不到了……!」

我感受到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绝望滋味,充斥在我心中的并不是不安,也不是隐约察觉到惨澹无路可走的未来无论如何都会来访,现在,我所面对的是太过于残酷的现实。

我根本就不希望春天来临!我放声大哭,像回到了孩童时代似地痛哭。

我不能想像没有你们的春天。

我以为春天总是去了又来,反复得令人生厌,但我已经无法想像下一个春天的来临。到时,我们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这个属于我们的秘密花园。——/明明如此希望能够回去。飞这间狭窄的房间到时候会属于不认识的新生,这条破得要命的毛毯到时搞不好会有别人躺在上头。

我宁愿继续待在准备考试的痛苦迷宫里,就算是以各种苦刑来处罚我、就算是让我永远待在地狱不得脱身也无所谓,我不是在向神祈求,我只是执拗地耍性子。

拜托你们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拜托请你们不要走。

「没关系的,不会有问题的。」

圆圆娇小的手不断轻抚着我的头。她什么根据也没有就说没问题,可是这句话却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说过。我好期望别人这么跟我说,其实我期盼的,是一切都会「没问题」。

「因为阿柴你很棒呀。」

江香这么说,她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还真是人好没药医啊。她也太不会安慰人了吧?这么笨拙的话竟是出自真心,她真是没救了。

但这句话却让我获得了救赎,我看我也完了。

而似乎有谁的修长手指碰触到我的肩头。

「我很喜欢阿柴唷。」

小津环抱住我的肩,把脸颊靠在我的头上这么说。她那一双修长的手不知道将来会属于谁,,可是此刻,它揽在我的肩头上。

「加藤!」

有人从一段距离外呼唤着圆圆的名字,我不用回头也猜得出他是谁,他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的润。

好一阵子不见了,润的头发似乎剪短了,脸庞散发出了大男生的风采。

圆圆犹豫地看着润,她踯躅不前,回头看着我。我好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我却说不出口。

我想道歉、想要祝福他们,我想为了圆圆与润做点什么,可是我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我很清楚,我的眼泪只会害得圆圆停步不前。

幸好江香从背后推了犹豫的圆圆一把,说:

「我们待会儿见!」

我也点点头,是的,就是这句话,其实我只要这么讲就好了。等一下、一定、要回来唷!江香在善体人意这件事上,果然炉火纯青。

圆圆看见我也点了头后,吞下眼泪。

接着她晃动着那娇小的身躯往润的方向跑去。润抓紧了圆圆的手直直地看着我说:

「不好意思……加藤先借我一下。」

他似乎看透了一切,看破了我这个人的想法。

我不讨厌他,我其实不讨厌他,可是……

看着我的圆圆、我们的圆圆像那样子被一个我认识的男生牵住了手,一个人霸占着不晓得要把她带往哪里去,我心底好难受。

江香这时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耸着肩说:

「她一定又会哭得唏哩哗啦……到时候啊,不好好安慰她可不行。」

因为她是个麻烦的女孩子。我很清楚这句话她是说给我听的,江香只是想告诉我一切都会没问题。

她窥视着我,轻轻、困窘地笑着说:

「对我来讲,圆圆很重要,当然由里也很重要。我是个笨蛋,我这么相提并论一定会惹你不高兴,可是我真的觉得阿柴也很重要唷!」

江香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大概打算把这种会害人生病的滥好人个性给带到坟墓里去吧。

「我想当一个体贴的人……」江香这么说。

「这不是为了谁……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对别人好的。」

拼命忍着度过一个又一个哭泣而睡不着的夜晚。

江香也拼命想在那前方寻找出属于自己的路。

我从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在等待学生的家长中有母亲的身影。她连伞也没撑,肩头被夹带着雪的小雨给打湿了,正担心地等着接我回去。我想让这个人幸福,不是因为义务或是出于罪恶感,是因为我真的喜欢这个人。

就算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达成的梦,至少,我希望我能幸福。身为那个人的女儿,我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幸福。

「我一定,要好好加油。」

明天放榜的结果大概会落榜吧,不过没关系,我打算继续参加指考的后期测验,我一定要加油到最后一刻。

不是为了母亲,而是为了我自己。我要让自己拥有能为了什么而努力的自信。我想要告诉母亲,既然我能够克服这么多的障碍一路走了过来,我一定能够幸福。我也想告诉那颤抖不已、绝望哭泣的幼小自己。

「嗯,加油吧!」

小津拢着我肩头的手加重了力气,她这么应和着。先前我从不曾发觉除了我以外,身旁的人们、这些珍惜我的人们其实也各自努力着。

我们往外面走去,脚步拖着趿着。我们牵着身旁某个人的手,也让别人牵着自己的手,小心不滑倒。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再也不能回头了。

掺着雪的雨落在身上,我感受到结束,也感受到起始。

我们在小学毕业的当下染上了无可救药的病,捧着一颗无所适从的心,不时被什么歪斜的东西给绊得几乎跌跤。

但我们绝非孤孑一身。

即使恋慕的春天再也不会回来,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花园。

无论那是多么深沉的绝望,令人锥心得发疼,我们都得从这里阔步迈向未来。

即使有时候,肌虏的温热跟女性的香甜都让我作呕。

但是我仍旧想跟谁一起……

我想跟你,手牵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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