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绪小心翼翼地把穿在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来,只依靠着月光,她穿过布满小石子的河岸,将脚尖浸入溪流之中。
这溪水暖暖的,心情很舒畅。用单手遮住胸部,胆战心惊地将直至腰部浸到里面。溪流十分舒服地流过,仿佛摇篮将美绪温柔地裹在里面。
她下了决心,完全把自己的身体交了出去,漂浮在水流上面。
温暖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掠过耳畔,痒痒的。仰头望去,南海的星座在夜空中,穿过各自的时间,十年,百年,千年,银色,金色,翡翠色,一齐释放出几百种光彩,映照在这座孤岛上。
这是即使将地上所有的财宝搜集起来试图去买,也绝对不会落到任何人手里的夏夜的宝石箱。
「啊……」
毫无觉察地叹了口气。沿河的树丛中传来夏虫的喧闹。白天空战的惨剧宛如古老的电影那样颜色褪去,裸身浸在溪流里,娇嫩水灵,这清流洗尽了硝烟和柴油的味道,心中敞亮。
「现在我真的非常感谢能这样地活着。」
将手肘肘在河中间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也同样仰望着天空的神乐发出了声音。
「是的。真是这样,总感觉白天的事情简直像假的一样。」
朦胧的月光,给神乐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青绿色。月光的薄衣些许缠绕着露出的已淋湿的上半身,明明是同性,也感到她妖娆到让人吃惊的程度。
穿了军装的话就仿佛是女扮男装的佳人那样的神乐,在天体发出的微光下上浮着的肢体,构成了一条让人羡慕的迷人的曲线。
「嗯?塞西尔呢?」
「刚刚还在那边游泳来着……诶,不见了呢。」
「不会溺水了吧」
「塞西尔?你在吗?快回答!」
美绪站起了身子,眺望了一下周围黑暗的地方。溪流两侧被各种树木的黑影笼罩着,星空下的山麓似乎比平常的夜间更容易被黑暗侵占。塞西尔还是没有找到。
「不会吧,真的不见了!」
正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的时候。
「哇!」
伴随着恶作剧的一声吆喝,塞西尔突然间就从背后把美绪抱住了。
「咿呀!」
塞西尔用两只胳膊搂住禁不住一声悲鸣的美绪的身体。水深刚刚及腰的美绪,上半身完全没有防备。
「美绪姐,body check!」
「别……等下……塞西尔,你这个……!」
「Check check!」
「不、不要,塞西尔……啊!」
心里苦闷着的美绪向水中倒下去,撕扯住了塞西尔。纯真的塞西尔也同样撕扯着美绪,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美绪姐,确实是预想的尺寸呢。」
「这是什么话呀!」
「现在安心啦!我啊,从来都被大家说是幼儿体型,我们是同伴呀!」
「你这是找着吵架吗?!」
「好了,停止。塞西尔,你也不是小孩了。美绪你也冷静一点。」
被神乐拉开以后,美绪总算使呼吸平静了下来。塞西尔笑嘻嘻,毫不发怵地靠近了美绪。
「美绪姐,你皮肤真好啊!滑滑溜溜精光精光的。简直像婴儿一样。」
「……最后那一句是多余的。」
「那是在夸你呀!今天因为各种事很累了嘛,这样子才舒服嘛。有这么漂亮的小河真是不错呢!」
「嗯,真是痛快、舒服啊!话说,伊莉雅呢?不进来真的可以吗?」
「啊——伊莉雅的话从过去以来就不擅于集体行动。一起游泳之类的她绝对不会做。」
「这样啊……虽然很想和伊莉雅一起说话,我,会不会被她讨厌了呀。刚刚在检查集体的时候试着向她搭了搭话,好像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伊莉雅一直就是这样子的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那是常态。伊莉雅,她一直都是被父亲非常严格地教育,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没有跟大家一起玩过呢。」
「不会吧……」
「伊莉雅,她没有兄弟,是独生女。卡斯滕上尉他呀,虽然原来只想将自己的技术传给男孩,但由于只有伊莉雅一个女儿,所以完全是当男孩在养。伊莉雅说话的用语非常男性化,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这样啊……伊莉雅的父亲他呀,由于跟清显的父亲战斗,那身体再也不能上飞机了。由于这样的瓜葛……那两个人,关系好不了了吧……」
「也是啊,修理的时候也是,互相之间一句话都不说呢。这两个驾驶员在过去有着瓜葛,这也是很不可思议的机缘巧合呀。大概Air Hunt的校长知道这件事,故意这么安排的吧。」
这么说着,塞西尔把下半张脸浸到了河水中,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可是居然和亲善舰队走散,意外地在这座岛上降落什么的根本想都没有想啊。圣·沃尔特和秋津联邦现在一定吵得沸沸扬扬了吧。」
一直静静不动听着两人谈话的神乐,这时开了口。
「圣·沃尔特可是欢欣雀跃地编成了南进舰队的呢。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后面就等乌拉诺斯出手了。话说回来这回真是在对于双方来说的最佳时机拉开了引线呢。」
「亲善部队正要停泊在剑岛的那一天,非常偶然地乌拉诺斯就来发动攻击了呢。怕是事前情报就泄露出去了吧。」
「究竟是不小心泄露出去了,还是有人蓄意泄露出去了呢,从我们现在所处的立场根本无法辨明。但是,还不能排除有乌拉诺斯的工作员潜入圣·沃尔特军方内部泄露了情报的可能性。乌拉诺斯是个多民族国家,白种、黑种、黄种人应有尽有,他们有各种方法向Mitteland大陆诸多列强国送去与他们那里肤色相同的工作员。」
译者注:原文「洩れていたか、あえて洩らしたか」,这两个动词查了查区别似乎就是前者主语是情报本身,此动词为自动词;后者主语是泄密者,此动词为他动词。其实本身前半句没有「不小心」这个语项,但既然用「是……还是……」相连了,两者总有区别,因此译者推定,前者是说有人大嘴巴,不小心泄密了,因此很笼统地说成秘密泄露了出去;但后者肯定是有人蓄意而为
让工作员能有效融入敌国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有的放矢地送去「同色人种」。把白人工作员送到白色人种的国家、将黄人工作员送到黄色人种的国家,这样乌拉诺斯就得以让工作员潜入各国。
「工作员他们可以潜入军方内部的啊……真是恐怖呢。」
「啊是的。让十多岁的间谍潜入士官学校,以优秀的成绩毕业,进入军方中枢……乌拉诺斯也会使用这种手段。因此同一所学校里面的同学也不能疏忽大意啊。」
「是……这样的啊……」
美绪陷入了思索。真是让人害怕啊。原本以为是朋友的人其实是乌拉诺斯的间谍,他假装朋友,然后把同伴都出卖给乌拉诺斯的话……
「只是想想就让人害怕了。做出那样的事情,真不是人。」
美绪的正义感编织成了语言说了出来。这么一说,塞西尔在旁边道:
「啊,可是,身为间谍的人也一定有各种难言之隐吧。像是家人或者很重要的人被当成人质,他自己也没有办法,之类的……」
没有自信地说道。
「可是,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比方说吧,我们七人当中有一个间谍,他假装跟我们是同伴,其实却在心里吐着舌头不是吗?总感觉难以原谅啊,那样的人,作为一个人真是太差劲了。」
译者注:「心の中で舌を出す」就是搪塞、欺瞒、蒙骗的意思,这里用了直译,感觉效果似乎更好
美绪义愤填膺地道。她心里切真地想着,如果这种用虚假的话语玩弄同伴友情的学生真的混入了在Air Hunt士官学校的话,一定要亲手追查出他的身份并且揭露他。
「是啊。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正经的人构成的啊。从一尘不染的圣人到被人唾弃的卑贱之徒,这世界啊可是由各种各样的人混杂在一起的大坩埚。我们呢,只能在仰头看着天空,唱着希望的歌的同时,在这些污泥当中生存。」
「神乐姐,好厉害!简直就像塞尔凡歌剧团的出演的男性角色一样!」
塞西尔举出了圣·沃尔特中有名的只有女性的剧团的名字来极力称赞她。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是,那个……」
虽然美绪虽然还难以苟同,可是这个话题无法再深入下去了。可是如果万一,在自己身边有这样的工作员潜伏着的话……
——我,绝对无法原谅那个人。
仰望着星空,美绪如此思索着。
这个时候——
在常青树茂密盛开的森林与稍稍倾斜着的广袤的草地旁的一带,撑开帐篷,确认过机体的损伤,吃过口粮以后,之后召开了有关于今后的会议。
二号、四号引擎中弹了,需要明天一天的时间来修整。最坏的情况下,也可以在那两个引擎关闭着的同时,仅靠剩下的两个引擎飞行,即「减轴飞行」。另外,根据管道系统和驾驶系统中弹后的损伤情况看,这边也需要施行一些应急措施。
此后,美绪和莱纳进行天体观测,对照海洋图观看的结果,得知这座岛被称为「喀麦隆岛」,曾是圣·沃尔特人的殖民地。可是由于和当地土著的不断争端,殖民者要么逃了回去,要么就死绝了。恐怕即使是现在,这里仍然有土著,但谁也没有实际接触过。在不得不接触的情况下,只能尽可能避免刺激他们,不带偏见,以息事宁人的态度与之交涉来取得片刻的安宁。
现在七人暂时能做的只是,尽快就寝以保存体力。
由于从白天就开始接连不断的异常事态全员都累坏了,于是他们就当场裹着作为野战装备品的毛毯睡下了,片刻就听到了每个人发出的鼾声。
美绪她在神乐旁边盖着毯子,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星空。
刚刚在河边的谈话,她尽可能地不去想。虽然这样的人很可能真的会有,但在自己周围的人不可能有工作员。这样自说自话着,又想了想别的事情。
——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呢……
仰望着配有千千万万装饰的黑夜之华盖,她沉浸在那样的感慨之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她不是很清楚。
养父母曾经对她说,不用上什么士官学校,只要进入普通的大学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生活的话,也能照样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她不顾养自己的双亲的反对进入河南士官学校上学,接着越过大瀑布编入Air Hunt士官学校留学,现在在南海的某孤岛迫降了。究竟哪里搞错了,才到了这种地方啊。
——为什么呢……
她在寻找着理由的时候便不知不觉地,窥视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
于是浮现出来的是,十二岁的夏天,在Mesusu岛的Odesa第一次与清显邂逅的这个遭遇。
想来五年前的那个夏日,就决定了美绪现在的命运。
那天——
因为养父工作调遣的原因,决定搬家到Mesusu岛上,从飞艇上下到Odesa军港,与很多兄弟姐妹一起降落在这里的美绪,老实说心情很不好。
离开在Harmondia皇国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不得不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海偏僻的小岛上生活好几年什么的,对于一个正值叛逆期的十二岁少女是根本无法接受的环境变化。
来到了新家,眼看着用人们将行李运到了屋里。好说话的养父母受到上流阶级一个熟人的拜托,把包括美绪在内的一共八个养子养女托付给他们,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总是特别热闹。
躲开了吵闹的兄弟姐妹,美绪把放在笼子里的菲欧放了出来,菲欧飞到了Mesusu岛的上空。
菲欧好像很高兴地张开了白色的翅膀,在住宅的周围盘旋了好几圈,然后停在了美绪的肩上。可能是相对于城市来说,岛上的空气异常新鲜,让它异常开心。
「菲欧你无忧无虑的真好呢。我呀,现在十分忧郁。」
把手指伸到菲欧的喙旁,美绪像菲欧这么说着。这只聪明的鸟露出诧异的表情盯着美绪的脸。
「也不知道能不能交到朋友。男孩子的话肯定全都是野蛮的乡巴佬,像我这样考究的都市的女孩子过来的话,绝对会像猴子一般吵吵嚷嚷吧。如果是跟一些笨孩子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会想要欺负他们。真烦啊。我呀,绝对,在这岛上会孤单一人的。」
菲欧一直听着面前这个对象随心所欲地吐出她的抱怨。虽然在Harmondia是在贵族子弟聚集的名门Gymnasium上的学,但在Mesusu岛上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学校,于是就不得不去聚集了出身背景繁杂的孩子们的公立学校。她对今后自己能在这里顺利地呆下去非常没有自信。
「呐,菲欧,有个请求你能听听吗?」
听着这样的喃喃细语,菲欧好像能听得懂人说话一样,歪着脑袋「啾?!」地叫了一声。
「帮我选个靠谱的人吧。能保护我,像仆人那样能听我的话,为了我能做任何事情的人。那样的人,帮我带来一个吧!」
译者注:原文「大丈夫な人、選んでよ」
对鸟说了些完全就是孩子气、任性的请求。
菲欧又歪着脑袋「啾?」了一声。她想想这些话可能对于菲欧来说太难懂了,于是美绪就换了一种简单的说法。
「告诉我,我命中的那个人吧!」
那个时候,菲欧明明白白地点了个头。
菲欧那个点头是让拜托它的美绪都惊讶不已的带着确定的样子和毅然决然的点头。
「菲欧?」
「啾——」
拍了拍白色的翅膀,菲欧朝着蓝天起飞了。飞出了住宅地,向着远方的天空飞去。
「等……等等呀!」
慌忙地带上草帽,美绪追着菲欧。
走下高岗的坡道,被牛马拖着的排子车呀拖拉机之类的在田间小道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她拼命地追着不知要到哪里去的菲欧的白翼。
菲欧进入了旱田作物地带,在某个地方开始盘旋。
气喘吁吁的美绪追上时,菲欧「嘶」地一下从高空落下来,安然地停在了一个正在耕作的少年的草帽上面。
「哇啊?!」
突然间头上停了一只鸟的少年惊了一下,腰一软跌倒在地上。菲欧在跌倒的少年上方盘旋了好几圈,对着美绪叫着。
美绪缓缓地向少年走去。
——我命中的人。
那样的话语在脑中闪过。
少年依旧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在头顶上飞舞着的鸟,以及走近的少女。
跨在摔了一跤手拄着地的少年,美绪双手叉着腰摆起架子。
「你,我准许你成为我的朋友。」
那是最初的话。现在回过来想想,真是相当妄自尊大的说法呢。可是由于从幼时开始就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当时根本不知道其他遣词造句的方法。
「嗨?」
少年依旧只是呆呆地向上看着美绪。快点给我理解呀,这样说的话怕是不行,那时候的美绪认真到了极点地说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虽然成为我的仆人的话那样更好,但一下子就成为仆人的话也怪可怜的。」
少年半张着嘴默默地看着上面的美绪,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那个……你,是谁?这个岛上的孩子?」
「在询问别人名字之前,请先报出自己的名字。」
「……我,坂上清显。十二岁。你呢?」
「美绪·塞拉。十二岁。今天刚刚搬到这个岛上。所以你,就是我的朋友一号,这样好吧?不要说不好啊。」
「呃,嗯……朋友,倒是越多越有趣,没有问题啦……」
「哼哼。是呀。你,倒是很明事理呀。合格了哟!」
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弯起来做成了OK的手势,菲欧也再一次停在了清显的头上。清显瞪大双眼看着鸟与少女的组合,道:
「怎么了,这鸟,很喜欢我吗?」
「看起来是诶。它叫菲欧,很聪明哦。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带我去游岛哦。虽然我感觉挺麻烦的,但还是准你为我当导游了。」
「诶?说什么呢呀你。我带你去吗?游岛?我呀,还有父亲交给我让我帮忙的事情呢。」
「这样在途中放放风没问题啦。我已经准啦!」
「你许可了又能怎么样啊。诶那个,稍等一下啊,我去问问父亲看……」
「要快啊!在两分钟之内做完。话说回来,我也勉为其难地跟着一起去吧。」
「总、总觉得很莫名其妙呢……」
和嘟嘟哝哝的清显一起,美绪飞奔出去。那种有很快乐的事情会发生的预感,顿时充满了胸中。
——从此以后,要和这个人开始度过很长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心中,她听到了这样像精灵一样的声音。没有理由,也没有根据,什么也没有,只是这样确信着,美绪便喜不自禁。结果那一天,清显带着她转了许多地方,并且做了第二天再一起玩的约定。现在回想起来,那还真是用强迫的方式成为朋友的呢。
望着喀麦隆岛的星空,等待着入睡的同时,美绪在过去的记忆中消遣了一下。和清显邂逅的那个夏天,虽然也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但果然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的是,在那个油菜花田「约定」的那件事。
「我,是清显的新娘!」
戴着清显送的油菜花冠,两手插着腰白起架子,这样宣言的那个十二岁的夏天。
又幼稚,又轻率,又自信过剩,才能做出那样的事。她这样想到。
从那以后又过去了很久。以清显未婚妻的心情日复一日地过着,渐渐成长着,进入中学,又交了许多朋友,也感觉稍稍有点长大了。
然后十四岁那年夏天,乌拉诺斯侵略Mesusu岛。
清显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发誓要向乌拉诺斯复仇。
美绪也在他旁边,告诉他会与他同进退。
译者注:原文「同じことを目標にする」
清显从此以后,就不再是那个无邪而淘气的少年了。
他将早已煮沸的愤怒埋藏于内心深处,为成大志进入士官学校,努力磨砺着自己,取得了最好的成绩。
对这样的清显,美绪只是在旁边跟着他而已。不再是最初见面时那种主仆似的关系,而不知不觉地发现只要能帮到清显自己就会非常喜悦。
到了十七岁的现在,那个菜花田里的事情没有再说过了。
那件事情对方怎么考虑,也没有问过清显。
问了的话,害怕听到答案。两个人都已经不再是刚刚邂逅那时无邪的孩子了。
——已经成,大人了。
美绪这么想道,仍旧仰望着星空。
——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会怎么样呢。
总觉得,好像会有一件与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有决定性差别的事等在前面,与清显的关系会再次发生变化一样——那样的预感。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思考。
——这样,就是大人了吗……
仍然不知所以地,美绪闭上了眼睛。
这是,梦吗?
伊莉雅·克莱施密特握着战斗机的驾驶杆,这样感觉到。
在梦中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好几次了。这个时候,就像魔法解开了一样醒了过来。在意识的一角残留的理性,察觉到了确实在睡眠中,感到了危机,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梦便醒了。
——所以啊,恐怕,现在也是在做梦吧。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醒不了呢。
——而且……也太有实感了。
在这不可思议的梦中,伊莉雅向挡风板的外面看去。
那外面是,跟白昼一样耀眼的夜。
眼下,遭受空袭的大街,燃烧得通红。
在平时本应该完全覆盖空域的黑暗,现在却被地上的业火与空中的爆炸光一扫而净。
从遥远的天空落下来的月光和星光,仿佛被引着了导火线的高射炮弹追着,到了地上四千米就爆炸散开了一样。炸弹爆炸的火焰和数千条光弹流、附着着降落伞的照明弹的红光、向己方编队暴露目标的双色吊光照明弹以及从地上发射的近千条探照灯光,由这所有的光形成的光谱无秩序地扩张成为色彩的幔布,这天空成了比白天更加耀眼的梦幻之舞场。
螺旋桨的轰隆声,咬破了这色彩的湍流。
一闪,两闪,如闪电一样的闪光爆裂开来。从在空中乱舞的探照灯那边,两架机翼已经被刮跑得战斗机飞了出来,被机枪子弹削去的机体碎片撒了出来,瞬间就被火焰包围,爆炸了。
击坠那两机的人是伊莉雅自己。
尽管是在驾驶座上,但不知为什么,她似乎看穿了自己机体的样子。
在机首的是「白狼」的nose art。前部是同轴反转螺旋桨。两翼有四门二十毫米机枪。
——什么呀,这种机体。
明明是自己在驾驶,却总对这机体抱有一种违和感。从引擎的声音和输出功率都明显地看出不是内燃机。
——这是涡轮螺旋桨发动机。
在梦中,她思考并喃喃地说出了未来发动机的名字。有点可怕的是,现在伊莉雅所在的机体,已经获得了接近七百五十公里/小时的巡航速度。
这样的机体在现在还没有实现。自己乘在明显是已经达成了戏剧性的技术进步的未来的机体里面,而且还理所当然地驾驶着。
——因为,这是梦啊……
这么自言自语时,回头看了看后方。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隐形知识吧,她仿佛很理所当然地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
——我,正在被追赶着。
刚才就遭遇了地方的超级王牌。由于姿势很不舒服,她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敌人想必一定在追吧。
伊莉雅硬撑着睁开的眼睛,尽可能地盯着这战斗空域。
爆炸的火焰和煤烟,以及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挤进来的月光和探照灯光束,以及在那更下面已经着火的城市。这是足以识别敌我飞机的非常明亮的夜晚。
「刚刚去哪里了?」
并没有看到本来应该已经接近的敌方超级王牌,连气息都感觉不到。这对于伊莉雅来说非常少见。以往明明一定可以察觉到从战斗空域传过来的敌方飞行员的杀气。
——根本没有杀气。
——要说为什么的话。
——那个人,根本没有想要杀死我的意思。
伊莉雅咬着嘴唇。即使无法交流语言,那种意识还是通过空域传过来了。
(我不会和你战斗)
仿佛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求你了,快带着同伴回去吧)
这是幻听吧,伊莉雅这样想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响起的声音。由于那天真的感伤还在胸中残存,根本不可能有的那个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正想着甩掉那声音的时候,突然感觉右侧机翼下方有什么物体在向上顶着,引起了她的注意。
「咕…」
译者注:原文「くっ」
一瞬间,她左右旋转机体去躲避。敌机连一发子弹都没有打出去,而是从伊莉雅的机身旁边擦着向上升起。
夜半,伊莉雅将目光瞥向了敌机的机首。
漆黑的兔子,正在笑着。
伊莉雅的心,似乎响了一声裂了开来。
黑兔他乘着夜空向上飞去。好像就只是想让伊莉雅看到自己的nose art才接近过来的行动。
「是我,不会和你战斗的。」
译者注:原文「僕だ、きみと戦えない」。这话的人称暗示说话者是男性
还能陆续地听到他的声音。这是幻听,伊莉雅摆出拒绝了他的话语,拉下了节流阀。那涡轮式螺旋桨咆哮着,向黑兔的机尾追了过去。
眼睛瞄进了瞄准器。黑兔的机影越来越大了。也许是在表示自己没有战斗的意思吧,那边并没有传过来想要避开子弹的意思。
「你怎么了。战斗啊!」
伊莉雅改用了焦急的语调。可是黑兔,只是不断上升,仿佛想要牵引伊莉雅一样。仿佛想要从这片战斗空域中逃脱出去一般。
——从哪里看都像是你啊。
——可是,你也应该明白吧。
手指放在了机枪发射的扳机上。
——你与我之间,战斗的理由是有的。
手指,颤抖了。
伊莉雅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喊道,拼命地抑制着内心深处即将溢出的东西。
——我们是,敌人。
忍住,她自言自语道。个人的感情什么的,在战场上连空弹夹的价值都没有。总是在回味着这种东西的那是不成熟的军人。这种事是没有背负着国家战斗的资格、充满孩子气的软弱的人所做的事。
——我们老早就注定是宿敌了。
又向瞄准器中窥去。
——只有你,我必须要击落。
重要的人的机影不断变大着。
渐渐地映满了视线。
胸中在不断撕裂者。
在内心深处,充斥着野兽般的惨叫。
——你怎么了。和我战斗啊!
眼泪流了下来。
——求你了,跟我战斗!
不能哭。
——不是约定好了吗?
这是瞄准的阻碍,赶紧把眼泪弄掉。
把人性带入战场这种事,实在是太出格了。现在的我,只需要成为将敌机击落的机器就可以了。
瞄准器的十字环中心,映照出来了变形的黑兔。
颤抖的手指,放在了二十毫米机枪发射的扳机上。
只要稍稍用点力气,机枪子弹就会发射出去。黑兔的机体就会在眼前爆炸消散变成火焰之花吧。
伊莉雅甩去所有的思念。
要问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为我们在一起切磋的每一天感到骄傲。
译者注:从后面第三卷就可以知道,这里说的是切磋飞空战技
因为我希望我能作为你的对手被你承认。
因为我把与你的约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让我们完成,我们交换的约定吧。
颤抖着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她向着自己的初恋,掷出了足以焚尽他的二十毫米机枪子弹的花束。
在这被曳光弹切碎的夜半,他的面影在面前开放。
深爱的人的名字是。
「坂上……清显。」
因为自己发出的声音,伊莉雅从梦中醒来了。
刚刚睁开的眼睛,仰望着正上方的星空。
仿佛被那噩梦魇住了一样,她感觉全身都在微微出着冷汗。
她姑且这样子看了看满天的繁星。
那大大睁开的眼仁,依旧凝固着,一眨不眨。
「什么啊,刚才那个……」
她小声地询问着自己。这梦做得莫名其妙。
不,比起这个……
——真的,是个梦吗?
译者注:原文「夢、なのか?」,直译就是「梦……吗?」,但结合下文看,此处还是稍稍转了一下义
那直到醒来以后还历历在目的一连串的影像,如果称之为梦的话,那这压身的现实感——伴随着生动的情感,火焰的灼热,硝烟的气味,以及高速飞行时伴随着的惯性加速度——也实在太强了。这和至今为止睡眠中做过的梦,质感也相差太大了。
——简直就像是体验自己的未来一样。
这样思考着,她闭上了眼睛,立刻甩掉了愚蠢的想象。
——我将来会对坂上抱有恋爱感情,会跟他进行一对一的单挑吗?
——愚蠢。
怕是在自己内心深处还有普通的少女气十足、天真的感情残留着吧。看来钻研和努力还完全不够啊。
探查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看样子伙伴们已经全都睡熟了。
由于那奇怪的梦醒了以后,似乎不怎么想睡了。汗也出了不少。
伊莉雅拿着手电筒,为了不吵醒别人,悄悄地站起了身。然后向着白天大家洗澡的那条河走去。虽然她不想和别人一起裸着身子洗澡,但现在应该没关系吧。
她一个人穿过了树丛,到了河边。那是离他们的宿营地连一分钟都不到的距离。
虽然有云彩,但幸好,现在满月亮堂堂的,哗啦啦的水面在黑暗中泛出苍蓝色,布满碎石的河岸以及被流水冲刷的岩石也映入眼帘。河宽大约四米左右,是马上就能横渡过去的小河。
稍稍踌躇了一下,再次确认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伊莉雅脱下了穿在身上的所有衣物,将赤脚浸入溪流中。
「嗯……」
水冰冰的,感觉很舒服。稍稍往身子上淋了点用手舀出的水,她慢慢地进入了小河中间一带。
水浸到了腰际。她背靠着被流水冲刷着的岩石,眺望着满天的星空。
「真是……漂亮啊……」
她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因为白天的空战而感到很疲惫的身体渐渐感觉舒适了。
她就这样子独自一人,仰望着星空,游着泳,之后趟着流水来到了对岸,发现了一块很好的石枕。这是聚集了很多碎石形成枕头的形状,上面铺上了一层相当于靠垫的草。这大概是同伴中谁做成的吧。于是她便仍然让身子浸在溪流中,躺在河里,只把头部放在石枕上,继续仰望着夜空——真是舒服啊。
伊莉雅就这样子,把头靠在石枕上,躺在河边,仰头看着星星。
她就这样裸着身子,沐浴在月光和星光下,在那一刻仿佛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一样。从出发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译者注:原文「生まれたままのすがた」,直译为出生时的形态,是「裸」的比较委婉的说法
可能伊莉雅自己也没感觉到,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只要稍稍把眼睛闭上,微微的鼾声就马上从那令人怜爱的嘴唇中漏了出来。
在小河中无防备地躺着,伊莉雅就那样子睡着了。
感觉到自己做了奇怪的梦,清显睁开了眼睛。
这是深夜中的宿营地。其他的同伴们好像全体都在熟睡着,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只能够听见他们的鼾声。
只有依稀的梦的记忆。好像是他坐着搭载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引擎的战斗机,被谁追着的感觉,详细情形却不记得了,只有非常不好的感触萦绕在记忆的边缘,简直就像是在体验自己的未来一样,感觉无法释然。
一边听着虫鸣,一边仰望着星星。
睡意全无了。潮湿的空气附着在皮肤上,出了很多汗,全身湿淋淋的。
——去洗个澡吧。
虽然白天和莱纳一起在河里洗了洗身,但全裸的莱纳用着全身的解数架起喷子一直开着没有品味且无聊的玩笑,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现在一个人的话,可以安安稳稳地享受清流的洗涤。
译者注:原文「下品でくだらないジョークを連発する」
站起身来拿着手电,向树丛对面的小河走去。
周围沉浸在浓浓的黑暗之中,没有手电筒的话根本就寸步难行。他从郁郁葱葱的树木缝隙间穿过,靠着隐约可闻的潺潺水声向目的地前进。
马上就要到河边的时候。
「啊……?」
不幸的是,手电的光先是暗淡了下来,然后完全消失了。大概电池剩下的电量不足了吧。
于是清显一个人被留在了漆黑的一片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可如果没有这片树林的话,就可以通过星光来辨别去小河的方向了吧。
他伸出双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前进。
译者注:原文「腕の先も見えない」
「哗啦啦」,他离那让人心情舒适的流水声越来越近了。眼睛也适应了黑暗,虽然模模糊糊的,但他可以隐约看到挡在眼前的树干。
马上就到了小河边。
月亮藏在云中,小河的水面只映出星光。由于白天曾经来过这里,还能记得大致的地形,想着只有一个人的话应该没关系吧,便当场脱下了所有的衣物。
周围漆黑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仅靠白天的记忆与微微的星光,双手向前伸着,摇摇晃晃一丝不挂的清显走进河中,悠闲地将脚趾浸在里面。
果然很舒服。
月亮一时还出不来吧,他这样想着,任由缓缓的溪流在身上流着。
到了河中间,水浸到了腰际,眼前一片漆黑,总感觉安心不下来。稍稍仰望了下星空,趟到了对岸,去寻找白天做好的石枕。可是在黑暗中,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做的了。
「诶?」
被在河边躺着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清显身子前倾倒了下去。
「哇!」
他慌慌张张地向前伸出双手,撞在溪流之中。
「诶?」
诧异的声音,从距离清显脸旁极近的地方传了过来。
他的手好像按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
「诶、诶?」
莫名其妙。自己好像摔倒在了什么东西的上面,但看不见。
那使坏的月亮,仿佛在估计着最坏的时机一样,此时从云间露出了脸。
那清晰的满月的光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照映着横躺在地面上的伊莉雅,以及按在她身上的清显。
两人那原初的姿态,在清清楚楚的月光下,连细部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清显的思考回路,在那个瞬间,「啪起」一声就被烧焦了。
「………………………………」
他无法解析出被自己压在下面的全裸的美少女的映像的意义。
同样,伊莉雅的思考回路,也由于在自己面前压在自己身上的全裸的少年,完全被烧断了。
两人现在只是任由对方毫无遮挡的姿态映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清显在从来都没有过的至近距离,用肉眼确认着一直在伊莉雅的衣服另一侧隐藏起来的一切。
特别是,那宛若人偶得表情之下,明明白白地显露出的锁骨之下,对着天屹立起来的两个异常卓越的高峰,仿佛将他的眼睛钉死在了上面。
下一个瞬间。
「不要啊——————————————————————!!」
他受到了在至今为止的人生都从没有听到过的从至近距离传来的哀号的直击,清显终于回过神来。
「诶、啊、诶?!」
「不要啊————————————————————————!!」
一边继续提高着那哀号声,伊莉雅一边用两手围住自己的身体,将身子包裹起来。
那是突入天际的哀号。树林对岸的宿营地亮了起来。不久手电的亮光就接近了这里。
「等、等一下,伊莉雅,不是的,冷静下来啊。」
「不要——————————————————————————」
伊莉雅像一个幼女那样地叫着。她屁股依然靠在河底不断向后退去,不再是像平时那样毫无表情,而是带着要哭出来的样子用手臂围着胸和腰。
「怎么了,伊莉雅!」「伊莉雅,你在哪,马上就过去!!」
同伴们的声音不断靠近。清显在混乱之中,想着必须先穿上衣服,便游过小河,慌慌张张地要穿上内裤的瞬间,美绪的手电筒的光照亮了他的全身。
「………………………………………………………………………………」
清显抬起头来,并挡住晃眼的光。
美绪她用僵住的表情,交替地看着正要穿内裤的全裸的清显,以及河的对岸,正努力地用双手挡住露出的肉体的哭泣的伊莉雅。
「伊莉雅你没事吧?!……话说,怎么回事啊这是。」
从那后面莱纳赶来了,看到了同样的状况。
从第三者看来,这个状况就意味着……
「啊————已经做过了吧……」
莱纳搔了搔后脑部,「嘿嘿」地笑着,道:
译者注:原文「へらっ」
「清显,小瞧你小子了呀!厉害呀!没想到竟然做了,对象还是伊莉雅……该说你是不怕死呢还是怎么的呢。」
正在话当间,「啪」的很有威力的一声,美绪一巴掌飞过莱纳的脸颊。
「干什么呀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呀?!得快点救伊莉雅呀!!」
「明,明白鸟,明、明白了嘛……疼死了……」
美绪拿上在河岸上叠起来的伊莉雅的衣服,穿着衣服就直接跑进了溪流中,温柔地把手搭在了伊莉雅身上。
伊莉雅紧紧抱住衣服,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美绪,嘴唇颤抖着,呼吸紊乱。
「我、我被什、什么奇怪的东西碰到了……」
似乎那混乱还在持续着的样子。美绪瞪了一下清显,怜悯地用手围住伊莉雅那仍然暴露在外的背部,把她的身体挡住让男的都看不见,为了让她穿上衣服,带她走到了树丛中。
「你小子还真有勇气啊,真是小瞧你了呀!牛逼呀!」
莱纳在胸前插着胳膊点了点头道:
「你还能见到明天照亮这世界的朝阳吗…快写遗书吧。虽然咱们交情还不深,但也算是缘分吧。我会给你家人带到的。」
啪的一下敲在了清显的背上,莱纳诡异地笑着。在那以后,巴尔塔扎尔和神乐也拿着手电过来了。
「这……发生了什么?」
听到神乐疑惑的发问,清显仍然像地藏菩萨一般脸僵着,终于在公众的面前遮住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