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再迷茫了。
一定要在这片天空飞翔。
即使被人在暗地里指着谩骂也好,被人误会也无所谓,遭人否认了人性也好,被人污蔑为胆小鬼也好,自己都会承受所有的非难去飞行。
这是第一次由自己决定的前途。
不,准确地说是第一次自己能做选择。
在这样一个无法选择自己主人的时代,这是出现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选项。
是为了国家而飞。
还是为了无可替代的同伴而飞。
靠着自己的意志,我得以选择其一。
于是正有了现在属于这片天空的我。
“清显,上啦!”
“是!”
回应着通信器中传达过来的“队长”的指挥,清显占据着四千五百米的高空打了半圈,仰头看着处于头上的海洋。
帝纪一三五零年,六月,威斯特朗大陆,席翁达尔协商同盟领地拉达托——
威斯特朗大陆的海,异常汹涌。
呈鳞状的白色浪脊波涛汹涌,一直延伸到视线的终焉。
在汹涌浪头连绵不绝的正中央,敌我双方机影划出的白色航线相互交错着。
银鼠色的机体,属大卫大公军……虽被冠以这样的名号,但搭乘人员都是乌拉诺斯空军兵,机种是清一色的单座战斗机艾恩。
而与之敌对的青铜色机体,则是清显所属民间航空事业团“Walkure”的单座战斗机“卡兹万”。机腹有二十毫米机枪两门,翼部有十四毫米机枪两门,搭载着两千马力级的引擎,开发者为贝尔纳重工业。这是与圣·沃尔特海空军缔结了契约而开发研制的,但还并没有上生产线,只是作为试用机一部分的共一百四十架分给了Walkure,于是便在威斯特朗大陆的边界投入实战,现在Walkure正在给圣·沃尔特军作战司令本部强烈推荐这个机种的性能。
曾驾驶过圣·沃尔特海空军主力战斗机贝纳伊戈尔的清显,切身地明白卡兹万无法进入生产线的原因。虽然各项数据均在贝奥伊戈尔之上,但比较难以控制,而且随着高度的增长就需要做各式各样琐屑的操作,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瞄准敌机上。
可是熟练的飞行员如果能充分调动它的性能的话,就非常强。
然后,属于Walkure的飞行员们,便可以做到那一点。
——太强了……!!
虽然自他加入Walkure已经过将近半年了,这里驾驶人员的空战技术依旧让他叹为观止。世界最强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译者注:再一次,原文「伊達ではない」)。这一战斗集团,卓绝得让已经在沃尔迪克航空队与草薙航空队这两大国经过精心挑选后的精锐集团中一路走来的清显都刮目相看。
清显翻转了机翼,在这本以为只在画卷中存在的、过于一边倒的战斗空域急速俯冲下来。
在视线前方吐出了长长的黑烟,一架艾恩坠落了。破碎的尾翼一边一圈圈地旋转着,一边穿过清显旁边,向着天顶迅速划去。
在清显的前方,螺旋桨不断嘶吼,卡兹万快马奔驰。就像驯服了极难驾驭的野马一样的熟练驾驶,一瞬间便将距离缩小到了几乎就要与艾恩尾翼将将接触的地方,然后再用最小限度的子弹将其击落。轻而易举地掸开在苍穹中飞舞的艾恩碎片,丝毫不放缓追逐的速度。尽管那样的空战动作简直就像一军王牌那样,但他也不过就只是Walkure的一兵一卒。
从全世界聚集起来的飞行员们,现在都在这同一片天空中带着“Walkure”的徽章飞行着。他们都是不愿意被国家所束缚,渴求着更加自由天空的战士。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舍弃各自的国家,个中缘由比较复杂,但多多少少,全员都至少有着一个共同点。
——希望能和这个人并肩飞行。
——想要和这个人一起钻研努力。
不能否认,清显也是怀抱着这份憧憬来到这里的。
他恐怕是现在聚集了这世界上飞行员最多憧憬之念头的“空之王”。
与乌拉诺斯的卡纳席翁凭借“恐怖”让敌人长跪不起形成鲜明对比,这个男人是敌人都对其怀有“敬畏”之念而纷纷仰视的存在。
世界最伟大的机翼,正在清显的前方偏右处急速俯冲着。
——空之王,阿克梅德。
身为阿克梅德的从属机出击过多达几十次空战的他早就能领悟到,这个称呼并不只是个噱头。
——的确从次元上是不同的。
明明是驾驶着同样的机体,仅仅阿克梅德他就像是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轴存在的生物一样,用着反常规的空战动作将敌机追至穷途末路,然后击落。
刚刚也是——
即使是角度相同的急俯冲,给人感觉就像是只有阿克梅德行进前方的大气打开了一条通道,他的机影转眼间就变小了。根本就追不上。自己明明已经一边克制着机体的震动,忍耐着强烈的正向惯性力,一边单眼瞪视着集中在机翼表面的褶皱以将将就要空中分解的速度去飞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被甩开了。
——就是极其细微的驾驶精度之差,造成了这样的差距。
这个道理清显是明白的。可即使如此,他也难以想象这是人之手笔。机体与肉体完全融为一体了。阿克梅德他莫不是靠自己的细胞就完全感知到了这急俯冲给机体带来的所有影响吧。
——真想将这个人的所有战技归为己有。
——如果这样的话……连卡纳席翁都能战胜。
他激发了这样的野心。他眼睛紧紧盯着阿克梅德的一切空中战技,偷偷地学着。
又一次,以海洋为背景,火焰之花绽放了。
是阿克梅德使之绽放的。
在清显的视线前方,猎物早已无影无踪。
他有些空虚地抬起机首,一边追逐着师父的机影,一边扫视着四方,看看是不是有追过来的敌机。保护阿克梅德不受到从死角偷偷靠近的敌机的攻击,是现在清显的工作。
仰视着头上的青空,已经没有敌机了。
有的只是可怖的同事们,悠然地展开青铜色的机翼,在己方所控制的天空起舞。
我来,我见,我征服。(译者注:拉丁语Veni, vidi, vici。这是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在泽拉战役中打败本都国王法尔纳克二世之后写给罗马元老院的著名捷报。他以三个双音节的拉丁文词汇,写成了这句口号。)
古代战记的一句话轻轻地在清显大脑内撩过。
——何等厉害的一群人啊……
直到现在他还目瞪口呆。迄今参与过的几十次空战都是以一架打三架这样的数量劣势,但每次战斗都是将敌人驱散,有时还会将其逼至毁灭的境地。
根本没有实行组织性编队空战的必要。单独行动的各机都能辨别出各种场合的微妙形势,一边靠通信器取得联络,一边相互交换地扮演狩猎者和掩护者的角色。那样的统一管理简直完美到了像是三十架飞机合而为一,变成了一个大生物一起行动一样。可即便是完成了这样的行动,降落到地面以后还是每天例行的以阿克梅德为中心的研讨会。
“所以说啊,我这‘叭——’的一来以后,还想着你会过来这边呢,所以我才‘撇撇撇’地到了那边去。谁想到这么一做以后你竟然——”“不对不对,我说了不对,是我‘哒——’地来了以后,还想着你会去那边呢,便‘叭叭叭叭’地去打那边,谁想到你——”“不对,才不是那样,都是之前那边‘嘶叭叭叭’的便成了这样,我只要‘叭叭叭叭’地过去不就赢了吗?”“不不,是你的记忆跑偏了。是因为成了这样才会变成那样……”
兵营里有两个大男人一边接连发出拟声效果,一边不断用手比划,再现着敌机当时的空战动作,进行着今天的反思。虽然仅仅从话语听的话像是在搞笑逗乐,但那两人都非常认真。回到地面上、从卡兹万下来的清显向指挥所报告了击坠数量以后,便回到兵营,在桌子上托着腮,一边远远看着两个人所再现的今天的空战情形,自己也反复想着如果是自己的话会这样那样去做。
在兵营里不仅仅是那两个人,随处都可以见到Walkure的队员们吐沫星子直飞,接连发出模拟声。虽然听说一共有八十五名队员,但由于都分散在威斯特朗大陆各地的战场,在这拉达托基地的大概有三十几名。参与讨论的所有人都十分认真。由于每个人都是对于自己的本领抱有强烈自信的猛者,便都不肯居人后地披沥着自己的空战哲学,主张着自己理论的正确性。经过如此相互碰撞以后,再将经过研究后最为洗练而优质的分享给大家。队员们大家都明白那一点,所以才不吝惜发表自己的主张。清显觉得,这样的氛围也是Walkure强大的原因之一。
而创造出这样独特氛围的正是阿克梅德。
这被称为空之王的男人,也和队员们混在一起每天毫无保留地开陈着自己的理论。无论是细小的技术,还是精神上的调整,抑或战前的准备以及每日的训练,阿克梅德都不带丝毫保留。在讨论的最后,队员们都自然地聚集在阿克梅德周围,总结一下今日空战中所取得的经验教训。
“吾等并不是留在一个地方战斗的航空队。听赞助商的话,到敌人所在的地方去战斗是我们的工作。即使在复兴王家以后,我们也必须要跟贝尔纳重工业保持良好的关系。如果在这种时候失去赞助商的话,那我们的机翼本身也会折断。虽然可能比较痛苦,给我忍住。我们不会一直是佣兵,王家的复兴一定会成功的。如果成为王国军的话,就会驻扎在某个固定的基地打防卫战吧。吾等是女王的翅膀,继续保持这份骄傲吧。”
阿克梅德带着严肃的面孔,环视了一下那些说一个星期内几乎要变好几次暂住的地方进行接连的战斗,希望能驾驶更容易操作的机体的队员们,如是告知。队员们便都吞下了各自的不平和不满点了点头,然后放松了心情陆陆续续地进入了食堂,用量大得惊人的晚饭塞满了肚子以后,便在兵营前的广场开起了酒会。这一点倒是跟沃尔迪克航空队一样。太阳一落山,就会有从周边街道上过来赚钱的货摊子以及女性聚集过来,开始跟佣兵们做买卖。带着吉他的队员,则会弹奏着威斯特朗大陆特有的带些忧伤的琶音,为这盛宴增添了一份色彩。
一边任由这舒适的夜风吹拂着,清显在离这些喧闹着的队员们稍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仰视着闪耀的星空。
成为Walkure的一员大约六个月的时间,已经转战了各地的战场,也习惯了连日以来的空战。他已经习惯了威斯特朗大陆这干燥的气候,舌头也适应了口味很重的肉菜,而也不会被有时候被硬灌下去的酒精度数异常高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给呛着了。
这不断辗转、不断在异国的天空飞行的日子,比迄今为止所尝过的任何一个战场给肉体造成的负担都要大。Walkure一般来说总是处于人数劣势,经过充分地修理而送上战场的机体也很少,由于整备员人手不够,空战结束后,队员们都必须要护理自己的爱机,直到半夜。今天也一样,现在就要去格纳库,预计要与分给自己的爱机引擎格斗到很晚。清显从当地居民的小摊儿上买了合自己口味的炖丸子,对纠缠过来的卖淫女挤了个笑回应,然后便一个人,将装在纸杯里面的肉丸子塞到嘴里,一边咀嚼着(译者注:原文「ほてほて」,没有查到这个拟态词是什么意思,推测为咀嚼的样子)一边踏上了通向格纳库的道路。
在视线所及之处,周边到处都是裂开的荒地。几乎没有建筑物。威斯特朗大陆的南方地带由于没有雨季,是到处蔓延着缺水而干燥的红地的不毛之地。一方面,这一带由乌拉诺斯所支持的大卫大公和受到圣·沃尔特支援的席翁达尔协商同盟不日不夜地进行着永无完结的代理战争,还呈现出了贝尔纳重工业等大企业向大国展示新兵器威力的展示场的模样。本来,威斯特朗大陆本身就是没有划定所谓的国界线、而地方贵族以王侯贵族的旗号在招摇撞骗继而群雄割据的巨大的纷争大陆,因此这里对于军需产业来说正所谓是极其珍贵的收入源和展示会场。
那些大企业算是找了Walkure当托儿,给他们性能特别(译者注:原文「怪しい」,有“特别”与“可疑、诡异”这两种理解,因此本处也可以理解为性能诡异)的新机体,而Walkure则驾驶着这些新机体在战斗的天空中飞行,然后负责给大国的军事指挥部极力宣传其性能。这不称为人体实验也该称为机体实验吧,明明是世界上最强的战斗机集团,可受到的待遇与正规军比起来简直就像垃圾一般,因为一些预料以外的机体发生事故而没有任何作为就坠落至死的队员也并不在少数。由于是佣兵嘛,所以也没有什么怨言,这每一天就是按照赞助商所要求的那样辗转各地战场,在人家指定的天空进行战斗。
即便是那样的Walkure,也有着绝对不会妥协的矜持。
即便是多么亏本的买卖,即便是要啃草根吃泥巴,即使失去了赞助商,仅有这一个条件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作战的对手只有乌拉诺斯。”
正是因为有着这份矜持,清显才决定舍弃祖国而加入Walkure。
绝不和乌拉诺斯以外的敌人战斗。
这既是Walkure队长阿克梅德的骄傲,同时也是伊丽莎白·希尔瓦尼亚的意志。
仅为与将王国逼至灭亡境地的乌拉诺斯战斗,Walkure才得以存在。
——因此,我想要留在这里。
在这样的时代,国家根本就没有正义。
他了解这一点。
国家所有的,仅仅是国家利益至上的战略。
战略目标,正是将他国政府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
如果不夺去他国财富来扩大军备的话,自己就会被吞并。为了存活,只有不断扩大膨胀。靠积蓄已久的军事力量打击他人,将其隶属并置于自己的控制范围内,然后再去寻求新的扩张策略。这正是帝国主义的根本。为了维持那扩大化的军事产业,便要发行赤字国债,增大收税,收取国民的财产。还会垄断大众舆论去煽动国民的爱国心,弹劾帝国的恶意,将厌战的人作非国民处罚。
表面上都是只叫嚣着自己的正义,但要说内情,哪个国家都半斤八两。
为了让可持续发展相当耗费钱财的军备,进行战争是最迅速的手段。如果打赢了,然后掠夺了他国的资源,既能维持军队,又能继续进行扩张。而要想维持这扩大化的军队,就必然再次需要莫大的资金,也就使得再次巧取豪夺成为必要。
那结果就是,即使出现赤字也要扩大军队,然后互相攻打,而这互殴的理由就是,如果不打击对手的话就无法维持自己的内功。这样互殴直至一方毁灭的结果,就是战胜的一方仅仅得到了空空如也形容槁枯的对手的尸骸,然后才注意到累得精疲力尽的自身肉体的惨相。
本末倒置,这个词真是对帝国主义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战争这东西的构图啊,真可谓越是了解便越觉得愚蠢。
——真的,受够了。
——真想选择飞翔的天空……
而且,比起什么都重要的是。
——不想再一次跟伊莉雅战斗了。
他发誓毁灭乌拉诺斯,然后当上了飞行员。
希望能够飞翔,不是为了击落有大恩于我的人,也不是为了击落最爱的人,而仅仅是为了打倒乌拉诺斯而飞翔。
因此,我,不再迷茫。
说我卑鄙也好,说我做错了选择也好,即使被在祖国所有的人扔着石头也无所谓。
——我,会为了夺回美绪而飞翔。
——为此,我加入了Walkure。
不是为了国家而飞。
我希望能为结下誓约的同伴而飞。
我希望能为了打倒乌拉诺斯,夺回美绪而飞……
在夜空星星中,清显忆起了美绪的笑颜。
那个因为自己太过愚蠢,而无可挽回地伤害了的少女。
与美绪分别以来,马上就有两年了。
透过夜空所看到的美绪的笑容,那轮廓已经格外模糊了。
美绪的面影随着时间一起,逐渐消失着。心底感觉异常难受。
然后就像是要覆盖了美绪一样,看上去十分寂寞的伊莉雅的表情浮现在星星的缝隙间。
与伊莉雅也是,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面了。
觐见伊丽莎白,宣誓会为她效忠后,伊莉雅和清显马上就被拆开了。
为了复兴希尔瓦尼亚王国,圣·沃尔特帝国这一后盾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将伊莉雅迎进Walkure,很可能会使两国的关系起波澜。可是作为伊丽莎白,她希望挚友伊莉雅一定留在王国军中。为了要进行政治性的调整,伊莉雅目前改了名字,也改变了装束,在威斯特朗大陆的尽头——康帕内拉(译者注:原文「カンパネラ」。尽管有点相似,但这个词和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的男二号堪帕内拉「カムパネルラ」以及Falcom轨迹系列结社的零号执行者肯帕雷拉「カンパネルラ」的写法均不同)骑士团领土内驾驶着飞机。由于是边境战场,因此伊莉雅仍然存活的传言便没有传到圣·沃尔特。虽说如果与圣·沃尔特能谈到一起的话,说是便会与Walkure联合起来,但那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根本就不知道。
——还安好吧,还康健吧,不寂寞吧。
一边担心着伊莉雅,一边进入了格纳库,跟整备长打了招呼,便登上梯子打开了爱机的发动机罩。他将手伸进裸露在外的引擎,检查着细小的各处。
在大脑的一个角落,伊莉雅那有些寂寞的表情一直浮现着。
一对一单挑,被阿克梅德捕获,直到与塞西尔相见以前,虽然有交谈的机会,但没能好好说话。
胸中激荡着各种思念,可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感情,两人还未来得及化解那种生硬便奔赴了各自的战场。
不知道伊莉雅她怎么想那次的一对一单挑啊。
伊莉雅向清显射击了,清显也向伊莉雅射击了。
然后,清显领悟到了。
——伊莉雅真是可爱……
——不想失去她。
——一直想和伊莉雅在一起……
如果深深打探一下自己内心的话,发现充满了这样的低语。
比起任何事物,比起任何人,他那渴望伊莉雅的心都在大声哭喊着。
可是另一方面,心里又升起了这样一种呼唤。
——美绪正在普雷阿迪斯哭泣。
那戴着油菜花冠、开心笑着的美绪。
“我是清显的新娘!”
在那暴风雨的洞窟中紧紧抱着的、处于生命原初状态的美绪的肢体又浮现出来。
——我伤害了美绪……
血从心里流了出来。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伊莉雅与美绪,两个人都很重要,都不能失去。
——绝对不能做那种将对两个人的思念用秤来称这一类的行为,那样就太不诚实了。
——两个人都一样重要。想着要选择一方之类的想法,实在是太卑鄙了。
清显那样告诫着自己。
埃利亚多尔之七人的羁绊,是友情。
而不是对男女关系的渴求。
那样就太肮脏了。
——不要迷失了目标。
与乌拉诺斯战斗,进入普雷阿迪斯,夺回美绪。
我想飞翔,为了埃利亚多尔之七人全体再次带着笑容再会这一未来而飞翔。
清显一边修整着引擎,一边确认了自己的内心。一个人默默地面对爱机直到深夜的这段时间,是现在的清显无比珍视的一段时间。
正在他忘记时间,双脚叉开站在梯子上的时候,有人进入了格纳库。虽然说库内不止清显一个人,还有十几个其他飞行员以及整备员在工作,因此人员的出入也并非罕见,但他还是感觉到有些异样,便将脸转了过去。
是阿克梅德。
是来修理自己的爱机吧。
在他的旁边,有一个面生的身穿Walkure军服的少女。
在Walkure也有几位女性飞行员,因此有这么一位少女被提拔上来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然而清显总感觉,那少女的氛围似曾相识,在忽明忽暗的照明之下将目光凝视过去。
阿克梅德注意到清显后,便带着少女靠近了他。
柔软的肢体,凛然的面孔,修剪到将将及肩的浅桃色头发。
虽说发型和发色都改变了,但他马上就明白是谁了。
“伊莉雅……”
清显从梯子上下来了。
走近身前的伊莉雅止住脚步,带着僵硬的表情面对着清显,生硬地点了点头。
在他们旁边,阿克梅德带着静静的口吻告知了事情的经纬。
“虽然经过了这样那样的调整,但终于结束了。伊莉雅今后将成为Walkure的一员,作为驾驶战斗机的人,她可是不二人选啊。我也不想那么轻易地让她会圣·沃尔特啊。”
(译者注:插图1,阿克梅德的插图。)
“……”
伊莉雅将视线落下来,默默地看着清显的胸际。
阿克梅德继续说道,
“我明白伊莉雅自身还有犹豫,但是鉴于公主的意愿,以及现在Walkure的状况,不可能让她回圣·沃尔特。现在她已经改了名字变了装束,来为Walkure尽忠了。”
清显依然插不上嘴,便又听到了阿克梅德那强硬的话语。
“从此以后,伊莉雅对外的名字是黛玛·库尔曼;队内叫伊莉雅就可以。清显,给她讲讲拉达托的种种。有故交可以打成一片的话,也就帮了我个大忙……伊莉雅,虽然你可能还有心理上的抵抗,差不多该死心了吧。将这里当成赴死之地吧,拜托了!”
最后的那段话语稍稍带些玩笑的意味,阿克梅德盯着很不好意思的两个人,感受到了那种有些难为情的氛围,便将脚步向后收回了。
“你们两个,事情不少啊。可从现在开始,就是在同一个队伍共同作战的同伴了。关于敌人、同伴还有这里的地形……多获取些这类的信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回见了,你们好好聊吧。”
说完了要说的以后,阿克梅德就将两个人留在那里,向自己的爱机走去。
清显和伊莉雅两个人被留在那儿,有些尴尬地交换着视线。
“好久不见……了呢。”
刻意装出平静的样子,清显如是打着招呼。
伊莉雅一如既往生硬地让视线在旁边游走着,回答道,
“……啊……大概半年了吧。”
然后两人纷纷失语,呆立在原地。
笼罩在两人之间之间的感情太过于复杂,根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跟对方相处。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清显营造着坦然自若的气氛,
“头发,简短了呢。”
伊莉雅没有看清显,宛若一个饮水人偶一样点了点头。
“……嗯。”
“头发的颜色也是,跟原来不一样了呢。”
“……嗯。”
“……”
“……”
再一次,一阵让人不舒服的风在两人之间沙沙作响。
半年前,在飞空要塞“朱雀”的海面上方,两人用二十毫米的机关枪枪口相向扣动了扳机。
而现在,自己正在与这个人,在远方的大陆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
在一对一单挑决出胜负之前,空中响起的话语在清显耳畔苏醒了。
“我爱你。”
“我爱你。”
两个人,在那片天空融为一体,如是交谈。
在那以后,时过境迁,再冷静地回顾一下当时发生的事,清显得出结论——那时自己任性的妄想。根本不可能通过空中进行对话。由于神经高度紧张而又在空中持续飞行的影响,一定是氧气不足的大脑在面前随意描绘出了幻觉。
如果要说明白了什么的话,只有自己对伊莉雅真实的心情。
想不出该继续说什么,伊莉雅终于对着穷途末路的清显抬起了脸。
“很,奇怪吗?”
“……诶?”
“……头发。”
努力鼓足了勇气,伊莉雅带着紧张的表情,盯着清显看。
清显猛地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个,非常,衬你呢。”
“……”
“……真的……嗯,比起以前……要好得多呢。”
他拼命地编织着说不惯的褒奖话语。那不是假的,的确是处于真心。他真是感觉伊莉雅那端正的面孔以及凛然的感觉,分外惹人注目。
伊莉雅的脸颊愈来愈红了。
“……这样啊……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仿佛说别人的事一样这么说道,然后两人再次面对对方呆立着不动了。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
然而有太多想说的话了。
想好好聊聊,包括过去,以及今后。
因为在这之前,都不太能正常地进行交流。
清显看了看周围,发现了两名亲切的整备员,心生一计。
“伊莉雅,那个,明天你忙吗?”
“……?”
“活塞,稍稍出了点儿问题。我想看看它的情况,你能来帮忙吗?”
“啊,啊,可以哟。”
“太好了。我现在要卸掉引擎,可以吗?”
“……嗯。我从来没有驾驶过卡兹万。现在要是能把握住引擎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谢谢你了,帮大忙了呀。稍稍等下啊,我叫人去帮把手……”
清显拜托了那两个面熟的整备员,让他们帮着将爱机的引擎卸了下来。这原本是计划外的大工程,但其实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和伊莉雅两人在一起作业的借口而已。整备员们带着笑脸跟伊莉雅打过招呼后,可能是想在可爱的少女前好好表现一下吧,便比起任何时候都有干劲儿而无缺憾地完成了拆卸的作业,将星型十八缸引擎放在地板上,然后从清显那里拿了作为谢礼的香烟,便又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译者吐槽:可以得知,清显有很大可能是抽烟的。还真有点难以想象清显抽烟的样子,然后说不定还一边抽烟一边纠结着美绪和伊莉雅的问题,唉,想想就挺苦的。)
清显低头看着卸下来的引擎,对伊莉雅说。
“那么……我想可能是磁铁或者点火栓的问题吧。”
“……卸下来就知道了。来吧。”
当从未目睹的引擎摆在眼前,伊莉雅便好像热血沸腾,比起刚才不那么僵硬了。两个人被机油浓浓的味道包围着,探头看着内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传动轴没烧断吧?”
“感觉也有这种可能。”
“那就换轴承吧,搞不好连活塞环也要换。”
“难得把引擎卸下来嘛,彻底弄一下也好。”
“嗯。虽然在康帕内拉也是如此,但在Walkure,整备员根本腾不出手来。一旦有时间还是尽可能亲手去修吧。”
一旦说到关于飞机的话题,伊莉雅就变得饶舌起来。从整备员那儿拿到了更换部件,两个人便膝盖触地,动手修理相应的部位。由于是比较细致的作业,两人便自然而然形成了头与头紧贴在一起的体势。
在机油的气味中,夹杂着让人怀念的伊莉雅的香味。
仅仅这香味,就紧紧揪住了清显的胸膛。
在烈焰燃烧的箕乡上空自己被驾驶着贝奥斯托莱克追逐并且做好被杀死的觉悟之时,自己心中沉吟出的声音再次回闪在脑中。
“伊莉雅,我好像爱上你了。”
倏地,他的目光便转向了正在极近处检查活塞的伊莉雅。
心跳加剧了。
几乎已经到了伊莉雅可以听到的程度。
在那轮廓清晰的面庞上,毫无污秽的浓绿色眼眸,闪闪地反射着灯泡的光。
他真想伸出手臂,抓住伊莉雅的下颚转向自己,然后独享那樱色的嘴唇。
不只如此,他想独占伊莉雅的全部。
一种下流的冲动从横膈膜的另一边直涌而上。就在膝盖触地的状态下,那种冲动转化成了一种原初的现象。清显慌忙将思维埋到了眼前没有生命的引擎上。
——我在想什么呢啊。
这么骂着自己,他便将目光硬是从伊莉雅身上转开,回到了更换零件的作业中。伊莉雅此时正在专心地面对着引擎,没有察觉到现在清显的执念。
——蠢吗。那么久没见面了,究竟在……!
他紧紧地咬着嘴唇,不断斥责着自己不成熟的内心。精神上的修行看来还远远不够。
这可是难得的两人独处的珍贵时光。
在圣·沃尔特帝国与秋津联邦陷入战争状态,从飞空要塞奥丁背降落伞跳下以来,本想着再也见不到了的伊莉雅现在又一次见到了,现在还在同一航空队修理着同一个机体,不可不谓之奇迹。必须要更加珍惜这样的奇迹。
两个人并排盘腿坐着,擦着卸下来的传动轴,清显首次提出了今晚除了机体的话题。
“……你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这半年,我都很担心你。康帕内拉怎么样?”
“……嗯……大家都很好。上战场虽然很辛苦,机体也是旧式的……但获得了很不错的经验呢。”
“这样啊,我也是。我一直想,能来这里太好了了。”
“……这样啊……嗯……是啊。”
“伊莉雅,你也这么想么?”
他这么问道,伊莉雅沉默了片刻。
有太多的思念凝结在一起,话语都无法顺利地从喉咙中出来。那沉默,正属此类。
清显没有刻意催促她。
擦过传动轴以后,这次又擦起了轴承金属。她一直进行着作业,细致入微,百折不挠。
经过长长的沉默以后,伊莉雅一字一句地说道,
“……进入康帕内拉骑士团麾下……作为Walkure的一员驾驶着飞机……辗转了很多未曾一见的地方,在这期间,我想了很多。想得太多,都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了……一直以来,很多很多。”
等再次留意时,早已到深夜的,格纳库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影了。只有伊莉雅编织起的轻声细语,流向了那静谧的深处。
“像是国家、沃尔迪克航空队,以及所有从我记事起到今天为止所有发生的事……然后就是,关于飞空击敌的意义之种种。总之,想到了很多从未考虑过的事情。而且,经过一次死亡而浴火重生以后,我又一次认真地想了想,今后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
思考着,时常补上只言片语,又偶尔交杂着语塞,伊莉雅有些笨拙地将自己的内心转换成了话语。他隐隐感到,在伊莉雅的心中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席卷而来,但就是一时间还没能整理好。
“……全都……找不到答案。只是……在做军人和做人这一点上,略有所得。如果说在两者间不得不选择其一的话,那么,我想选择做一个人。这就是我的想法。在这半年间,思考了那么多,如果说到了最后终于得到答案的,就只有这个了。”
竭尽全力地将话语组织起来说出以后,伊莉雅将脸抬了起来,今天第一次注视着清显。
他明白伊莉雅是想问他对于刚刚自己所想的,他又是怎么想的。
清显也将目光离开了擦拭过度的轴承金属,抬起目光看向伊莉雅。
“我也是。即使做个舍弃了国家的卑鄙小人也好,我也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就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不想再一次向你射击了。
如果一定要向你射击的话,我就会舍弃祖国。
比起国家,比起军队,比起国民,你在我心中要更加重要。
尽管想要接着说这样的话语,他吞了下去。他直感不能说。一旦说出去的话,两个人就无法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伊莉雅的眼睛,稍稍有些湿润了。
说不定他刚刚努力抑制下去的内心的话语,从流露出的细微的表情以及言语中传达了出去。
如果那样的话也无所谓,清显这么想道。
伊莉雅的嘴唇,张了开来。
“……这样啊。”
说了这么短短的一句,伊莉雅便将目光落了下来。
“……我……说实话,说道舍弃国家,仍有迷惘。我仍然想着……是不是应该回到沃尔迪克航空队,是不是应该告知家父自己平安无事。”
“……”
那一点,清显也能理解。伊莉雅也正是由于珍视沃尔迪克航空队的同伴们,才将枪口对准清显扣下扳机的。而伊莉雅的父亲卡斯滕如果得知伊莉雅平安无事以后,也一定会感到松一口气吧。
然而,伊莉雅却来到了Walkure。
是俘虏过来的……虽然阿克梅德这么说,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而是身为Walkure的一员堂堂正正驾驶着战斗机,这半年间在边境作战。这都是为了不让至今训练而成的战斗技术退步。
——伊莉雅她为什么不回国呢?
那样的疑问闪现出来。那是迄今未曾考虑过的、非常单纯的疑问。与清显不同,伊莉雅的父亲仍然在祖国,还有那名为沃尔迪克航空队的类似于家人的存在。将这些统统都抛下,现在竟仍然保留着Walkure军籍的理由不显得有点儿薄弱吗?
要说将伊莉雅留在这里的理由的话。
“……塞西尔……伊丽莎白她一定希望伊莉雅你留在她身边。”
“……嗯。”
“在复兴成功以后,我想伊莉雅你会成为塞西尔的精神支柱,因为塞西尔她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黏着伊莉雅你嘛……在她沮丧的时候,伊莉雅你只要到她身旁,她就一定会开心起来吧。”
伊莉雅一直不抬头,而是将目光放在零件上。和清显一样,她也将擦拭过度的轴承拿在手心里摆弄。
正是塞西尔的存在,才让伊莉雅舍弃了祖国。
清显虽然如是假定,可又总感觉好像动因有些弱。
圣·沃尔特帝国和希尔瓦尼亚王国之间的关系,实质上是属于宗主国和从属国的关系。塞西尔作为女王去宣言王国复兴,是需要圣·沃尔特帝的承认的。两国又不是敌人而是同盟关系,纵使伊莉雅回到沃尔迪克航空队,要维持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任何障碍。
因此即使伊莉雅回到沃尔迪克航空队,要给塞西尔支持也是可能的。
明明如此——
伊莉雅她还是舍弃了祖国,进入Walkure,和清显肩并着肩修理着零件。(译者吐槽:这句话最后的分句怎么那么别扭。)
——为什么,伊莉雅会留在这里呢?
正当他要将这个疑问脱口而出问问伊莉雅的一瞬间,突然间,清显的脑中闪现出了某种想法。
——因为我在这里。
那即将就要变为话语的呼气,逆流回了喉咙里面。
想要发问而就那么原封不动张开的嘴巴就像个傻子一样,久久没有闭上。
“……?”
伊莉雅有些吃惊地凝视着清显呆滞的表情。
清显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了呀,那样的表情。”
伊莉雅眉毛紧皱着。清显恢复了神智,闭上了嘴以后,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不要话说一半……究竟怎么了,有什么事就快说。”
“呃,不不,我根本没有话说一半,没什么的。”
“……想搪塞我吗?算什么呀那是,对我有何不满?有想说的话就说。”
伊莉雅的表情,渐渐泛出了红。不知是生气呢,还是说察觉到了什么呢,眼神稍稍感觉有些动摇之色。
“啊不,那个,怎么会有不满意呢。完全没有那种事啦……”
说到最后语拙了,然后清显便愈发用力地擦着零件。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译者注:从后文可知,清显是在自我否认伊莉雅是因为自己才留在Walkure的这种想法)
——太妄自尊大了,少得意忘形了啊。总之,这对伊莉雅太失礼了吧?
——伊莉雅怎么会因为这种无足轻重的理由而……
他一边拼命地否认着自己的妄想,一边寻找着另外的答案。
“塞西尔她……塞西尔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伊莉雅你在的话。所以啊,嗯。就是这么回事。”
“……算什么呀那是。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同一句话还要说好几遍吗,你这个人。”
“嗯,抱歉,真的就这些了,就这些了啊。”
“……还是不明白……刚刚,你肯定是要敷衍我吧?”
“没那回事啦,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比起那件事,你看啊,已经基本都干净了!得安装回去才行……”
清显把那些擦拭干净得都几乎能映出自己面孔的零件,又安装到了引擎上。伊莉雅依旧带着一脸不愿意的表情,帮助他进行那项作业。
两个人拿起了星型十八缸重新放进了罩中,然后与机体连接上了。
“……谢谢啦。对不起啊,让你陪了我那么长时间,真是帮了大忙了。”
“……没有。托你的福,我倒是掌握卡兹万了。这是今后要驾驶的机体嘛,能掌握它的内部构造再重要不过。”
清显关了灯出了格纳库,仰望着威斯特朗大陆的星空。
过去呆在沃尔迪克航空队的时候,就这样在茅列根(译者注:前几卷处理为Moregan。这个岛就是帝纪一三四二年希尔瓦尼亚王国灭亡时,阿克梅德接塞西尔抵达的目的地)岛的沙滩上一边仰视着这样的星空,一边和莱纳呀神乐,以及雷欧呀露露、菈菈他们几乎每晚都一起沉浸在宴会中。明明只是大约一年前的事,可想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一样。
在那以后经过各种事情,莱纳回到了乌拉诺斯,神乐留在了秋津联邦,而清显现在Walkure和伊莉雅在一起。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命运啊。
而在此之后,我们七个人,又将怎么样呢。
“这里的星星真棒啊。总感觉,让人想起了茅列根岛呢。”(译者注:这句话是清显说的,下句则是伊莉雅,以此类推。)
“……啊。在沙滩上,大家都一起在热闹呢……”
“你听说了吗?关于雷欧队长。”
“啊。我听塞西尔说了。露露姐和菈菈姐也一样。心放下来了啊。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十分不甘呢……也没有什么大伤,真是太好了。”
“……嗯。我也松了一口气啊……虽然这话由我说感觉有点儿……真是太好了。”
在此之后,这两人就稍稍有些失语了。
不知不觉回忆起来的事,让半年前航空决战的记忆重新苏醒了过来。
今天明明一直跟伊莉雅在一起的,可关于这个话题却一次都没有讲过。
不,准确地说应该说是刻意不提,因为根本没有讲出来的勇气。
因为真心为重逢而感到喜悦,他害怕提到那个话题的话,这样的喜悦便全都化为乌有了。可是如果一直回避那个话题的话也很奇怪。总感觉和伊莉雅对话变得有些不顺利,那次一对一单挑正是起因。
那个时候,我们——为了击杀对方而枪口相向。
尽管知道一旦被二十毫米的机关枪直接打中的话便会粉身碎骨,还是将对方收入了瞄准器,而扣下了扳机。
要想无视那一事实,再次恢复在Air Hunt士官学校时候的关系,是不可能的。
——必须将我扣下扳机的理由,传达给她。
——绝对不能逃避……否则对伊莉雅太失礼了。
他那么想。于是清显将看着夜空的视线放了下来,盯着淡淡地染上了星之色的伊莉雅的侧脸。
“……我可以说说,半年前的事吗?”
伊莉雅也放下了看星星的视线,看着清显。
“……啊,没有关系。”
伊莉雅的表情没有变化,她背后一片自天上洒下的星之光彩,依旧透出一片静谧。
清显屏息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竭力吐露出诚实的话语。
“我那时是很认真地打算将你击落。”
伊莉雅沉默地凝视着清显,丝毫看不出来感情的动摇。
“虽说经历了各种迷茫,而且第一次空战也没有射击。可是,我已经跟你约好,如果在空中遇见你一定会认真去战斗。第二次,便射击了。而且还杀死了很多沃尔迪克航空队的同伴。但我没打算道歉。”
“……”
“可即使这样,我还想跟你继续做朋友。虽说当时为了击杀你而射击了,这话便显得有点儿奇怪……可是……”
对着要继续说下去的清显,伊莉雅摇了摇头。
“……我也一样,是真地打算击落你,也杀死了你的很多同伴。我也不会道歉的。这不是道歉不道歉的事。这根本不是那种以正确或者是错误那样的二分论可以衡量的事……一定是这样。”
伊莉雅一度语塞,稍稍思考了一下,便又抬起了一本正经的面孔。
“那正是天命,有所得,也有所失。而结果就是,现在来到了这里。我们仍然可以是朋友的……我想一定可以。”
以背后千万的星光为背景,伊莉雅组织起了那样的话语,然后嘴角露出了笑容。
“根本不会相互憎恨哟。我们可是有着誓约呢。”
驾驶埃利亚多尔飞艇达成敌中翔破之后,七人所结下的誓约。
“即使分开成为敌人,吾等也绝对不会彼此憎恨。友情是永恒的。”
说不定那个时候提出这句誓言的神乐,冥冥之中心里就预感到了现在这种状况。
正是有了那句誓约,尽管很多亲近的人们经历了互相厮杀,但友情依旧。
只要坚守住那誓约,即使在我们七人分崩离析的现在,也仍然是最好的伙伴。
清显也以笑容回应。
“……谢谢你,伊莉雅。今后也请多关照了。”
虽然只是嘴角露出了笑容,但伊莉雅的表情开朗了许多。
“……嗯。今后也请多关照。”
稍稍有些害羞地那么说着,伊莉雅的脸颊稍稍泛了红。为了掩饰,她便将手交叉在身后,以右脚的脚后跟为支点迅速转过身来背对着他,仰望着星空。
一切声音都从世界消失了。
只有清显的心跳声,响彻夜的深处。
静静地凝视着星星的伊莉雅那苗条的后背,撩动着清显的感情至深处。
——真想抱紧她。
那样的冲动涌了上来,他便拼命地靠理性抑制着。
——不是互相厮杀,而是相互爱慕。
即使那样,那下流的欲望仍旧快要冲破清显的理性了。
究竟什么时候,那样的兽性潜入了自己内心的呢。不对,还是说,这是那名为生命的形态所与生俱来的东西呢。清显用强得让人恐惧的力量,麻痹着自己的脑髓。
沉默由伊莉雅打破了。
“……夜已经太深了。回去睡吧,明天继续加油。”
“嗯,回去吧。那个,女性兵营在哪边呢?”
“就是基地南段的帐篷。路上一起走吧。”
两个人便在星空之下结伴同行。
在旁边走着的伊莉雅,有时候会一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撞一下清显的肩。
“坂上——”
“诶,怎么了?”
“没什么。”
伊莉雅那么说道,仰视着星星,走一阵子然后再次出其不意地用自己的肩撞了撞清显的肩。
“坂——上——”
“怎么了嘛。”
“没有什么意义,就是想叫一下。”
伊莉雅带着恶作剧的笑容,抬头看着清显,开始用鼻子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走着。可能是想小小报复一下吧,清显也撞了一下伊莉雅的肩,
“伊莉雅——”
“怎么了。”
“就想叫一下。”
哼,伊莉雅用鼻子笑道,稍稍走了一阵子又撞了下肩。
直到路不同了,两人都一直这样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一边互相撞着对方的肩膀。此时此地,就像是在互相确认着两人都是活着的生命一样,几次三番,几次三番。
真是幸福啊。
向伊莉雅挥手告别以后,清显胸中充满了这样的想法。
独自仰望着星空,浮现出了伊莉雅各种各样的笑容。即使上了床,在房间的天花板上也仍然浮现着伊莉雅的笑容,那种幸福感填满了清显的心。
此后,一如既往地,美绪那悲伤的表情覆盖了伊莉雅。
仅仅是那样,那钻心的痛楚便再一次将清显的意识割裂成两半。
从那裂开的各处,涌出了无尽的惭愧。
伊莉雅的笑容,消失了。
而只剩下美绪的悲伤,填满了清显的内心。
那已经变得淡薄的美绪的记忆,紧紧地揪着清显。在心中仍然充分存留着那种悲伤本身,说不定就是一种救赎。他觉得这种悲伤,正是美绪仍然在自己心中仍然存在的证明。
——美绪,我想见你。
——想要见到你,然后为对你所做的事道歉。
有朝一日去普雷阿迪斯的话,就能见到美绪。
就能夺回美绪。
我想要飞行,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夺回美绪而飞行。
——将你夺回,然后……
——然后……
清显的思考,就停在了那里。
积累了各种努力和钻研,有朝一日成为一军之将,然后与乌拉诺斯决战,攻下普雷阿迪斯,与美绪重逢……然后呢?
——夺回美绪……然后……我将怎么办?
在此之后究竟要做什么好,他不清楚了。
——如果夺回了美绪……那伊莉雅呢?
对着自己,他甩出了那样的问题。
那样自问的同时,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可耻。
——究竟在想什么呢,太肮脏了。
他对自身产生了厌恶感。至此,他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重复了同样的自问。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呢,他都对自己感到吃惊了。
——别想这种无聊的事了。
——就仅仅为了何时降落在普雷阿迪斯上飞吧。
不断斥责着自己,清显硬是闭上了眼睛。可是无论何时,眼睑里都反复出现着伊莉雅的笑容和美绪那哭泣的神情,浮现,然后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