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七

“美绪小姐。我想轻松一下,麻烦你陪我。”

结束了一天的事务回到天宫,褪去衣装洗浴完毕的乌拉诺斯女王妮娜·维恩特突然说了那样的话,美绪眨了眨眼。

“诶?”

摘下了白银色的假发,褪去了浓妆,整洁的黑发下面那野葡萄色的眼眸闪闪发亮,妮娜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我心情很压抑,想着接下来出去散散心,拜托美绪小姐与我同行。”

双手依然拿着要给妮娜穿上的睡衣,美绪仰视着天花板寻思着刚刚话语的意义,又将目光转向了只穿着下衣的妮娜。

“那个……是要出门吗?在这个时候?”

“是的,我想两个人悄悄地出去。如果美绪小姐不陪我的话,我就一个人去。”

美绪将脑袋向左倾斜,然后回到原处又考虑了一下,这次又向右边歪去。

“那个……妮娜大人?总感觉您今天晚上,和以往的样子有点儿不一样……”

平常的妮娜总是穿了睡衣立马就躺在床上了,今天好像精神还很充沛。然而她自己说要外出什么的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和美绪两个人。

帝纪一三五一年,一月,乌拉诺斯王都普雷阿迪斯,尤利西斯宫殿天宫——

也没有回答她,妮娜匆匆忙忙走向衣柜,开始挑选便服。究竟是什么时候备好的啊,她穿上了美绪从未见过的毛衣和裙子,裹上了小鹿色的外套,带上了毛线帽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美绪小姐也快一点,做出发的准备。”

“呃……那个……太过突然了,不知有什么……”

“请穿上这个。”

妮娜毅然决然地从自己的衣柜中拿出了厚厚的对襟毛衣和紧身裤,递给了她。美绪接下这些衣物,对那不由分说的态度不由得感到有些吃惊,伫立在原地。

“应该与我的尺寸相当,一定会合适的哟,快点儿换吧。”

被这么催促着,她换上了递给自己的衣服,正如妮娜所言,完全合美绪的身。简直就像是有人事先量了美绪衣服的尺寸,准备了此时此刻的这些衣服一样。

“还有,这件外套尺寸也肯定合适。”

接下来递上的那件白色短大衣,甚至连袖口都与美绪的身体切合。

看着就像是人偶一样被穿上了衣服的美绪,妮娜在胸前合住了手心,嫣然微笑道。

“太好了,果然合适,实在是太称你了。那么,赶快出发吧。”

她那么说着的同时,便握住美绪的手,几乎是从寝室里硬扯着出去了。

“那、那个,妮娜大人。”

“怎么了?”

“我,都不明白,那个……”

“啊呀,伊格纳,真是巧呢。”

刚刚从卧室出来在走廊上,管家伊格纳修不知为什么是便服装伫立在那里。带着老不痛快的表情,他看着手牵着手的美绪和妮娜,

“这是怎么了?在深夜,你们两个人一起。”

表情上明显写着“为什么我要参与这种事啊”这样的心声,宛若棒读着剧本一样十分笨拙的组织着台词。

妮娜依旧是一副与平时十分不符的干脆态度,

“我们接下来要出门。拜托你担当护卫了,伊格纳修。”

“究竟怎么回事啊。没办法了,我来护卫吧。”

伊格纳修带着一种表现不好的孩子一般笨拙的口气,极其简单地应承了妮娜的要求,接着转向美绪说着可疑的棒读台词。

“我会护卫的,很安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尽管去就好了。”

“哈、哈。”

与那亲切的台词完全相反,看上去心情不能更不好的伊格纳修,简直就像是知道两个人会出门一样,在腰上配上了剑。

“这样就能安心了。走吧,美绪小姐。”

她依旧莫名其妙地被妮娜牵着手在走廊上继续走着,在天宫出口附近,这次是伍西拉伯爵夫人站在那里。

“妮娜大人,这个时候去哪儿啊?”

虽说与之前的伊格纳修相比那台词自然些,但那语气果然还是和平时的伍西拉有所不同,显得僵硬。

“我要和美绪小姐一起出门。”

“这样啊,也算是散散心吧。可是以防万一,还是带上莱纳同去比较好哟。”

“您叫我吗?”

正在伍西拉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在佣人食堂的门内,穿着便服的莱纳探出头来。

“妮娜大人说她要出门,请你和伊格纳修一起担任护卫。”

“哇!这个点儿出门吗?虽然有点不安,但由我来当护卫的话绝对没问题。明白了,交给我吧。”

裹上了内侧藏着两把短剑的外衣,莱纳单手拍了拍胸脯。所有人的态度从各种角度看都像是预先做好了准备,太过不自然。明明伊格纳修平常绝对不会和莱纳一起行动的,但今晚不知为什么虽然依旧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但一句怨言都没有。

“那么,我们走了。”

“您慢走。”

“……”

“美绪小姐,走这边哟。”

依旧被妮娜牵着手,跑着穿过了过于宽敞的宫殿内部。当然,在走廊上会碰到其他贵族或者佣人们,但他们都没有察觉到素颜的妮娜,因为他们只认得全身裹着过于夸张的全白装束的妮娜。

下了楼梯,穿过了大厅,又跑过另一个走廊,冲下了另一个楼梯,跑得精疲力尽,两人终于从宫殿翼屋的一角来到了外面。

在满天繁星之下,又一次实在是过于巧合地,有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在眼前等候着。

“哇,太好了,运气不错,有马车诶。上去吧,美绪小姐。车夫先生,麻烦您去法兰克罗斯公园。”

“好嘞!”

确认两人坐了进去,车夫就挥动了鞭子。虽说帽子戴得很深遮住了脸,但那车夫好像有点儿面熟。他是在拉米亚离宫时的其中一名近卫兵。在马车两侧,莱纳和伊格纳修驾着两匹马并排走着。

“现在应该在举办着新年的感恩节。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请陪我一起去吧,美绪小姐。”

“……是。如果像我这种人可以的话。”

“太好了,今天晚上就好好玩吧。”

在车里,在对面坐着的妮娜莞尔一笑。虽说她想问的事情堆积如山,但美绪还是选择了沉默。每一天每一日,妮娜都被年中仪式驱使着,每每此时一天都要与近一千名贵族寒暄,不断折磨着她的神经。她想到,既然这出于妮娜她本人之愿,偶尔出来散散心也不错。

今天是一月四日。

新年后没多久艾文格里斯地区就有许许多多找各种托词想要喧闹一番的人们蜂拥而出,单手拿着酒瓶发出娇声。普雷阿迪斯的冬天非常冷,大家都把能暖身的伏特加和白兰地当水一样喝。道旁树上也安装了照明设备,在潮湿的地面上映出了色彩,让这高空两千米的彻骨寒夜变得辉煌起来。

驱车大约三十分钟,到达了举办感恩节庆典的法兰克罗斯公园。在呼出的白色吐息之中,安装着彩灯的树木上发出的金色、银色、蓝色、白色的光点缀着黑夜的背景。一家人、情侣以及年轻人的团体比肩接踵成群结队,从小摊上飘过来肉、糕点面包以及辣酱的香味。打靶、演丑角、连环画剧,甚至连鬼屋都有,还夹杂着小孩子们的哭声、笑声,十分热闹。

“啊,太棒了,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呢。”

从马车上下来的妮娜两眼熠熠生辉。下了马的伊格纳修和莱纳立马就到了其左右,将目光射向了周围。

“护卫就拜托我们吧,妮娜大人开开心心地玩就行啦。伊格纳修会好好保护的。”

“……你也给我工作。”

对着两名护卫还以微笑,妮娜再次握住了美绪的手。

“走吧,美绪小姐。有好多见都没见过的食物呢……”

与妮娜手牵着手,美绪也受到影响跑了出去。

然而尽管这是微服私访,但妮娜在夜里来到如此混乱拥挤的地方真的没关系吗。正在她一边不安地寻思着一边看向旁边,发现和刚刚的车夫一样,有熟悉的面孔穿着平民的服装在前后同行着。他们都是妮娜资格最老的近卫兵。大概都是知道妮娜今天要来这里,在这里埋伏着的吧。

美绪已经明白今天出行的意义了。

妮娜的体贴,痛切地刻印于心。

“妮娜大人……”

不由得,她这么叫了出来。

“怎么了?”

妮娜带着无垢的表情,回头看向了自己。美绪低下头,拼命克制着涌上来的感情,成功地作出了笑容。

“……啊不,什么事都没有。难得来一次,今天晚上就好好玩吧。”

她想,即使是为回应妮娜的体贴,她也要假装没有察觉那份关心,哪怕有些勉强也要拿出精神来。

“妮娜大人,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有的!那个,就是那个,挺想试试的,可是该怎么做呢……?”

手指着在附近的一家打靶小摊,妮娜兴味盎然地歪着脑袋。这是很常见的用玩具枪击打奖品的游戏。美绪还以笑脸,

“……我们去试试吧!我也从来没有玩过……”

重新握了握牵在一起的手,她便和妮娜一起去招呼小摊的店主了。

和妮娜两个人一起玩了很多地方。虽然与尤利西斯宫殿没日没夜举办的舞会、戏剧会以及演奏会相比都只是些略显无聊的平民的游戏,但她是第一次见到像这样笑着的妮娜。与莱纳和伊格纳修一同进了鬼屋,对着被扮演鬼怪的工作人员抱住而发出悲鸣的妮娜,她不禁笑了出来,而一边在拼命制止着要把“鬼怪”斩杀的伊格纳修。由于美绪和妮娜今年已经有二十岁了,便也挑战了一下人生中的第一杯鸡尾酒(译者注:这里显然是根据日本的法律,不是根据乌拉诺斯的法律,犬村童鞋应该稍稍注意一下这种细节)。被为了暖身的白兰地呛着了,妮娜满脸通红地笑着说道“味道真怪啊”。

她们还逛了很多小摊,挑战了一下从全世界集中而来的异国料理。尽管两人被放了很多味道怪异的辣酱的料理之辛辣呛到而发出了悲鸣,可美绪也明白妮娜的心扉已经敞开了。妮娜变回了一个活脱脱的普通少女,对映入眼帘的各种东西都显出很浓的兴趣,积极果敢地挑战着。

在公园里来回转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空着的折叠椅和桌子,四个人便坐下,喝着刚刚买来的热可可歇口气。

“啊……肚子饱饱的,好像有点吃撑了呢。”

美绪从心底里那么说道,呼地吐了一口气仰头看着星星。在周围那些穿着便服的近卫兵依旧在潜伏着,毫不疏忽地将目光向人山人海中送去。

“是的,真的太开心了。有各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真是有趣呢。”

妮娜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呡了一口可可。在插着胳膊不知在盯着何方的伊格纳修的旁边,莱纳一边嘿嘿傻笑着,一边迎合着她。

“妮娜大人也十足大胆呀。身份暴露了可是会引起大混乱的,您竟然还完全无所畏惧地到处逛着。”

“因为我相信我的护卫嘛。”

对着对莱纳也投以带着无邪笑容的妮娜,美绪诚惶诚恐地,

“对不起,莱纳他不太懂说话方式……”

“现在是私人时间嘛,没关系的。美绪小姐你也别那么拘谨。”

“啊,那可不成……”

歪着头听着美绪的回答,妮娜突然间摆正了坐姿。

“其实呢,美绪小姐。今天是有想通知你的事,才来到这里的。”

“诶?……通知我……吗?”

原本柔和的妮娜的样子突然就变了,美绪稍稍有些吃惊。不会是解雇这类的事吧?

“伊格纳,那个。”

“是。”

伊格纳修从怀里拿出了稍稍有些打褶的报纸,放在了美绪面前。

那是著名的圣·沃尔特报刊。伊格纳修所指示的是,用红线围起来的两刊面的核心报道。

标题是《新女王伊丽莎白·希尔瓦尼亚宣言王国复兴》。

美绪把头歪到一边。

虽说她当然听过“遗失的公主伊丽莎白”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她是真的还活着而且要复兴王国。然而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会和自己有关系。

“好啦快读吧,会大吃一惊的哟。”

莱纳催促着她读下去。她扫了一眼报道,副标题是《即兴演说,在周边国家引起波纹》。好像是这么一回事:新女王在复兴宣言的最后,独断地脱口而出讲稿上没有的演说,其内容在相关国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增刊中发布了即兴演说的全文。看样子是说新女王想要会见乌拉诺斯女王妮娜·维恩特。喝着热可可的同时一点一点读了下去,在读到某一节的时候狂喷了出来。

“塞、塞西尔……?!”

她慌忙擦了擦嘴角,将目光回到报道上。

“我过去曾以塞西尔·豪尔这个名字在Air Hunt士官学校上学。在圣·沃尔特帝国居住的诸位应该有很多知道‘埃利亚多尔之七人’吧……”

“妮娜女王。我两个重要的同伴——美绪·塞拉和莱纳·贝克,现在应该在乌拉诺斯。即使一点点时间也好,我希望你能听听他们的事情。如果你能知悉他们的秉性,能与他们彼此了解的话,我们也一定能成为朋友。因为我想,现在的不幸,仅仅是因为彼此相互不了解造成的。”

目光追着报道的同时,她的嘴也越长越大。

遗失的公主伊丽莎白,其实就是塞西尔,而在演讲中还拿出了自己和莱纳的名字,请求和妮娜进行会谈。而她现在正在妮娜面前读者这则报道……

说实话,她的头脑愈发跟不上这报道的内容了。

“那个……这是……”

她读完演讲的内容抬起了头,妮娜正在微笑着。

“这是最近交往较密的一个贵族瞒着其他人递给我的一份地上的报纸。我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从素未谋面的异国女王嘴里,竟然说出了你们的名字。还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命运的邂逅啊。”

美绪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再一次将目光落在报道上,理解着其中的内容,慢慢地读着。

冷静下来一看,那的确是很有塞西尔风格的话。比起任何人都要珍视埃利亚多尔之七人羁绊的就是塞西尔。虽说那演讲太过理想话而显得乳臭未干,然而,她非常明白塞西尔正是将自己的内心毫无隐藏原原本本地置换成为了话语。

她也理解了塞西尔隐藏着遗失的公主伊丽莎白·希尔瓦尼亚的身份,过着学生生活这一点。由于巴尔塔扎尔的要求,美绪和塞西尔经常被他带去参加各种仪式,塞西尔好像非常习惯社交的样子,毫不惧怕贵族高官,能与之顺利交流。重新回过头来想想,她觉得塞西尔那身为公主的一面好像确实在各种地方都若隐若现。

然而,有一节最让美绪的内心跌宕起伏。

“现在虽然早都无法取得联系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在现在都一直持续着。即使分开成为敌人,我们也没有彼此憎恨。国境什么的,根本无法撕裂我们的友情。正是因为一同度过了同一段时间,有时还会将自己的命互相托付,一起笑着,互相帮助,我们才能成为一生的朋友。”

她再一次读着那一节。

从记忆的彼方,七人所结下的誓约的话语苏生了。

“即使分开成为敌人,吾等也绝对不会彼此憎恨。友情是永恒的。”

那个约定,仍有一息尚存啊,即便分崩离析相隔如此之远。

“妮娜女王。我两个重要的同伴——美绪·塞拉和莱纳·贝克,现在应该在乌拉诺斯。”

从眼梢中滑落出来一滴,浸湿了纸面。

——塞西尔,你现在还这么说我啊?

——对着全世界,对象是身为背叛者的我,而说话者是身为女王的你……

尽管想着要停下来,可就是止不住。尽管拼命地用手臂挡着,可一种温存的感情源源不断地从心底里涌出来。

“塞西尔。”

她情不自禁地叫着昔日朋友的名字。眼泪跨越了意志的限制,从美绪的内侧涌了出来。

如果做了这样的即兴演说的话,一定会在周围引起轩然大波的呀。明明对你来说这是丝毫无所裨益的事啊……

“美绪小姐,你没事吧?”

妮娜有些担心地问她道。美绪依旧用双手遮住眼睛,拼命地点点头。

“……真是很棒的朋友呢,她一定从心底里珍视着美绪小姐吧。尽管靠我个人的意志也见不到她,而且教皇和王子好像也想将这个演说对我保密,也不可能拿到公共场合去说。可是……我也想有朝一日去见一见伊丽莎白女王。正如女王所说,我也痛切地感觉我们必须面对面好好谈谈……”

一边抑制住呜咽,美绪只是对妮娜的话频频点头。如果妮娜和塞西尔真地见了面的话,一定会有很多有共同感触的东西,也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好的影响。

美绪也意识到了今天设这个局也是由于妮娜的体贴。并不是妮娜自己想要外出,而是为了让一直以来郁郁寡欢的美绪打起精神来,才预先制定了外出计划,在公园内配置了护卫,牵着美绪的手将她带来这里,给她看本应是极秘资料的新闻报道来鼓舞她。明明是乌拉诺斯的女王,却为了一个佣人。

然后,莱纳和伊格纳修,以及伍西拉以及近卫兵们所有人的亲切也重新在她胸中响起。本来像这样危险的外出是不想进行的,可全员都如此协力。

——所有的人都太体贴了。

那干干巴巴、千疮百孔、碎得几乎连影子都看不到的美绪的心,靠着大家的体贴缝合了伤口,恢复了温柔和坚强。

美绪一边呜咽着,一边竭力挤出话语来。

“这……这莫不是……要把我弄哭的陷阱吧?”

莱纳嘿嘿直笑着,回答道。

“现在才发现啊。”

“太卑鄙了吧……这实在有点……犯规了吧。都做到这一步了我再不哭也实在说不过去了,没办法了才哭的……”

“没办法呀,可这表情还真是厉害呢。鼻涕都出来了哟。你这样子还真是至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丑女啊。”

“……啰嗦……丑女又怎么啦,反正本来我就是个丑女。”

她一边斗着嘴,一边拼命地用手帕按着眼角和鼻子,总算是抑制住了涌动上来的感情。她确认眼泪已经止住抬起头来,模糊的视野中出现的是妮娜的微笑。

“我们为有朝一日能见到朋友们,一起加油吧,美绪小姐。”

呜咕,又有东西涌了上来,美绪总算是克制住了又要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表情,努力地作出笑容。

“是……!我觉得……妮娜大人绝对,能和塞西尔……能和伊丽莎白女王成为朋友的。她实在是个好孩子,又重朋友……”

她的话尾被突然从上落下来的两把椅子打断了。

“?!”

突然间,在现场闪过一道光。

在不断眨动的目光前方,两个影子如同豹子一样,从现场消失了。

咻地,一阵风掠过美绪的鼻尖。

妮娜那惊愕的表情映入她的视野。

莱纳和伊格纳修不见了。

在眼前落下来的两把椅子,正是他们踢飞的。

木制椅子的椅背,插着两把短刀。如果没有椅子的话,短刀恐怕就会刺入妮娜的眉心了吧。

究竟怎么回事她也不明白——然而。

来到普雷阿迪斯两年以来积累下来的针对特殊工作员的战斗训练,敲响了她直觉的警钟。

哦哦哦!周围的群众响起了惊叫声。

剑与剑相互击打的声音,火花。

她看见伊格纳修拔出了剑,正和人打得昏天黑地。

临终的绝叫。视野的一端喷出了鲜血。

拿着像是弯曲的镰刀一样的武器的五名神秘人,向伊格纳修逼近过来。

又闪过了一道光。刺客的两条胳膊两条腿与关节朝着不同的方向折断并掉落在地上。夺下那弯曲镰刀的蜂鸟,脚再一点地,再次从视野中消失了。

转瞬间,围住伊格纳修的四名刺客的喉咙一同喷出了鲜血,丧了命。

悲鸣,出血,群众纷纷逃窜着。

“十四个吗?”

“不——十五个。”

伊格纳修和蜂鸟背靠着背,隔着肩膀交流着确认敌人的数量,之后同时向着其他方向疾驰而去。

两人的战舞,如同雷鸣一般。如果是一般人,目光都无法追随。

闪电一闪而过之后,就响起刺客的临终绝叫。

公园内乱成了一片。普通的人们都发出悲鸣四处逃窜,钻进在那人浪之中的伊格纳修和蜂鸟,很敏捷地嗅着刺客的气味,然后切断其命脉。穿梭于那嘈杂的响声之中——咔嚓。

在美绪的耳畔,传来了由枪机(译者注:并不是别字,这个枪机就是指手枪装置的一部分)引发的响声。

她猛然间转向背后。

在蜂鸟与伊格纳修正在战斗的不同方向,那刺客的恶意看起来都仿佛染上了红色。

“妮娜大人!!”

根本没有思考的闲暇。

仅仅是积累至今的与蜂鸟一起训练的成果,转化成为美绪的行动。

她张开双臂,献出自己的身躯,挡在那通红的恶意与妮娜之间。

“美绪小姐!!”

耳朵听到妮娜悲鸣的瞬间——

宛若燃烧着的长矛一样的东西,突刺着美绪的身体。

好烫,她想道。

从向后弯曲的身躯,鲜血喷了出来。

她知道在她背后,妮娜的手伸了出来。

——妮娜大人,不行。

美绪竭力地让身体翻转过来,从正面紧抱住了妮娜。

“妮娜大人,”

我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的。

“不能动啊。”

你可不能在这种地方死啊。

“请有朝一日,去见塞西尔。”

用你的这份体贴,去改变世界吧。

“美绪!!”

妮娜爆发出了哭腔,紧接着——

第二支燃烧的长矛,这一次穿刺了美绪的后背。

鲜血,在夜空中飞扬着。

再一次,美绪的身体宛若发条人偶一样向后弯折了。

体内迸发的东西,将美绪洁白的短大衣染上了血色。

“哦哦哦哦!!”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蜂鸟的怒吼,隐隐约约地抚动着美绪的鼓膜。

从椅子上拔出短刀,对着恶意猛地投掷出去。

某人的悲鸣,生命终结的音效。

“保护妮娜!!”

蜂鸟呼唤着伊格纳修。

脚点地的声音。如同豹子一样在眼前出现的伊格纳修,紧紧抱住了美绪的身体。

确认着在冻结的路面上滴落的血,咬着嘴唇。

“别追了!!”

他叫着想要代替自己去追刺客的蜂鸟,脱掉了美绪的外衣。

“快止血,不行了,赶快!!”

“美绪,美绪!!”

一边哭着一边靠过来的妮娜的表情,映入了美绪越来越氤氲的视野中。看样子是被刺客急袭了,妮娜平安无事,以及自己身负重伤这些,她不知不觉还是理解了。

“振作些,美绪,不能死!!喂,快拿白兰地和绷带!!”

紧跟着伊格纳修的怒吼声,蜂鸟映入了美绪的视野。

“美绪——可恶究竟在干什么,赶快止血叫车!!”

她明白从两个伤口,血流得止不住。她也大概能理解自己不是被长矛而是被手枪打中了。蜂鸟托着美绪,而伊格纳修跑去准备绷带了。

不可思议的是,几乎不怎么有死的恐怖。

她稍稍这样想道:这样就结束了吧。

被抱在蜂鸟的胸际,自己则以仰起的体势仰望着星空。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大衣,从袖口吧嗒吧嗒落在了地面上。

真冷。突然间仿佛世界都变成了雪原,身体愈发冰冷了。

在逐渐变得模糊的星之幔幕中,清显的面孔映了出来。

啊——这莫非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吗?

最后看到的面孔,果然还是你啊,清显。

看来,我好像完全无法忘记你呢。

真是蠢啊,明明是个背叛者。

到现在,我还无比珍视小时候的那个约定。

“我是清显的新娘!!”

戴着油菜花冠笑着的、十二岁的我,是和你在一起的哟。

一直是我的梦想啊,做你的新娘。

“我想见你啊。”

眼泪簌簌地从美绪的眼梢涌了出来。

“想再一次,见到你啊清显。”

最后总算是编织成了那样的话。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映入了男孩子的面孔。那表情总感觉像是在哭一样,竭尽全力而且拼死的表情。虽然曾以为是清显,但不是的。

这个人是……

“美绪,别放弃。我可从来没有用这种程度就死的方法训练你!!”

面孔以她从未见过的程度扭曲着,蜂鸟紧紧地握着美绪的手。

这个人,也能作出这种表情啊。

呵,意外坦诚的面孔呢。

“把衣服割开,将白兰地敷在伤口上,别磨蹭了快动手,不要杀了美绪!!”

连伊格纳修的鬓角都浮现出血管,对着周围的士兵们怒吼道。然后他从极近的地方窥视着美绪的面孔,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注入给她一样甩出了话语。

“伤很浅,保持住意识。听好绝对不要放弃,活下去。能活下去的。绝对不许你在这种地方死!!”

这个人,也会带着如此拼命的面孔,说出这么亲切的话来啊。明明一直摆着一张臭脸默不作声。说不定,男人啊,就是对即将死去的女子很没辙呢。

明明好像全身就要变成冰雕一样冷地无法忍耐了,蜂鸟和伊格纳修那意外的坦诚面孔实在是有趣,美绪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会努力一下哟。”

从那苍白的嘴唇中吐出逞强的话语,美绪的意识陷入了黑暗的最深处————

柔和的风拂动着头发。

绿色的草原上,是黄色的花瓣,湛蓝的天空以及纯白的积雨云。

那正是油菜花的海洋。

蕴含着满满的嫩草清香的夏季的风吹了过来,那黄色的海洋毫无声息地微微摇动着。

仰头一看,从那宛若水彩一样的青空,一只白色的鸟仿佛突然出现了,在飞翔着。

“菲欧。”

十二岁的我呼唤着鸟的名字,在它的翅膀下方屏住呼吸奔跑着。

那正是让人怀念的、梅苏苏岛的油菜花田。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奔跑,那理由她是明白的。

因为菲欧要为我找到命中的那个人。

看啊,它的羽翼沿着一条直线从空中俯冲下来——

在少年的草帽上停住了。

我也知道那少年究竟是谁。露出笑容,向前伸出双臂,不由自主向少年奔去。

“清显。”

双手环抱着他的头部,脸颊在上面来回蹭着,呼唤着他的名字。

“美绪。”

清显也呼唤着我的名字,将油菜花冠戴在了我的头上。

我带着笑颜,如是宣言。

“我是清显的新娘!”

然后从右手的中指拔下了银色的戒指,戴在了清显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是起誓着永恒之爱的仪式。

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

直到逝去之前,一直在一起活着。

明明应该如此。

“你的父亲,引来了乌拉诺斯呢。”

紧紧抱住的清显,那么说着。等回过神来,油菜花田已经着火,乌拉诺斯的战斗机飞行在了上空。

“我的家人,都被你害死了。”

等再回过神来,在我的脚下横躺着三具尸骸。那是面目全非的清显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

清显将憎恨的目光对着我,将戒指从无名指上拔了下来,扔向了火焰中。

火焰的幔幕翻滚着,盖住了清显。等视野再次拉开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十八岁了。

Air Hunt岛正在燃烧着。从乌拉诺斯飞空要塞上起飞的轰炸机,将我们的母校和住惯的街道炸了个一干二净。

“这次空袭,也是你的指引。”

清显冷冷地如是告知。

“梅苏苏岛和Air Hunt岛,我的故乡和第二故乡,哪个都是你烧毁的。”

我点了点头。

“是的。我,是个间谍。欺骗你,真是太有趣了。”

戴着枯萎的油菜花冠,我一边哭着,一边嘲笑着清显。

从眼梢,一滴眼泪流了下来,她睁开了眼睛。

视野的一面,显出茜色。

眨了眨眼睛,美绪发觉自己正仰卧在床上躺着,仰视着被染上夕阳之色的天花板。

正当她要抬起上身的时候,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边的肩胛直到腰部都打着绷带,右肩的后面和左侧腹都有十分严重的痛觉。

“嗯……”

她皱着眉,左手扶着床的把手,重新打了打气,总算是抬起了上身。

她环视着病房,吃了一惊。

“妮、妮娜大人……?”

在床的一旁,坐在小小的座椅上的妮娜,趴在旁边小小的圆桌上睡着了。

就像是在上课时睡觉的学生一样,将头埋在了当成枕头的两臂中,发出健康的鼾声。完全不像是女王该有的睡觉姿势。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还在美绪床的旁边,莫名其妙。

追溯一下记忆,她想起了在感恩节的途中被刺客袭击,而为了掩护妮娜自己负伤的事。肩膀和侧腹会疼,就是因为被枪击中了。然后失去了意识被抬到了这里,然后……妮娜她一定一直未离开美绪左右吧。明明每天繁重的职务应该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可她前来照顾,然后还以这种像学生一样的姿势睡着了。

“妮娜大人……”

她不由得吐露出的话语,让那野葡萄色的眼眸咔嗒一下就睁开了。

“啊……美绪小姐……”

妮娜慢慢地将脸从臂枕上抬起来,微笑着。

“太好了……你还好吧?还疼吗?”

她不无担心地,盯着美绪的表情。

“啊,是的……托您的福……看样子还活着。”

她如是回答,妮娜那深深松一口气的表情传达了过来。

“看样子是呢……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啊,哈哈……我啊,还真是够顽强的呢。濒临死亡,这次是第二次了。”

在驾驶埃利亚多尔飞艇敌中翔破时负的大腿内侧的伤,以及这次的枪伤。美绪的身体伤痕累累。

妮娜频频点头,用指尖擦了擦眼角。

“谢谢你,美绪小姐。都是因为我才让你遭到了危险……我究竟该怎么道歉才好啊。”

“您、您在说什么呀。才不是妮娜大人的错,是派刺客的人不好。才不需要道歉。”

“话虽如此……可如果我没有邀请你……”

“啊对了对了,派刺客的人是谁?必须要严加惩处。”

由于看不下去自责的妮娜,美绪强行转变了话题。妮娜吞回了要说的话,摇了摇头。

“不知道呢。现在,虽然正审问着抓住的其中一人,可好像是经过相当程度训练的暗杀者……现在还在搜查着背后的关系。当天我的行动,也实在是留意不够。所以……”

急急忙忙制止着又要道歉的妮娜,美绪继续说道。

“这样啊,还真是有这样的怪人啊。话说妮娜大人,我已经没事了,请您快去休息吧,总感觉太过意不去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了区区佣人而片刻不离照看病情的女王什么的。根据妮娜的说明,犯罪是在两天前的事情,莫非在这期间她一直在这里吧。按这个人的性格,大概这两天她一直在责备着自己吧。

妮娜皱着眉头,紧咬着嘴唇,好像要说什么似的,紧紧盯着美绪。

活脱脱一个表现不好的学生在被老师训斥的时候胆战心惊地抬着头的表情。

“没有必要带着这样的面孔嘛……真的没事,我啊,只要对妮娜大人能有用就很开心了。”

尽管稍稍有些愣神,美绪还是继续说着。究竟好到了什么程度啊,这个人。

还真是没辙啊。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了呢。

——简直,就像朋友一样。

美绪不禁产生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想法,扑哧一笑。

“……怎么了?”

妮娜有些惊讶地歪着脑袋。美绪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搪塞道,

“没什么的。只是稍稍……想起了让人有些无奈的事。”

“……什么样的事呢?”

“那个……伊格纳修,还有蜂鸟。在我倒下的时候,那两个人几乎都要撞到脑门地看着我……喊着‘不要死!’或者‘活下去!’之类的。那不适合他们的台词,却拼命地喊着……”

美绪一边嘻嘻地笑着,一边说道,

“就想吧,还真是意外呢。这两个人吧,明明平时完全和我不搭讪呢,竟然用那么拼命的面孔……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呢。”

她这么半开玩笑的说道,妮娜那一直僵硬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

“在送美绪小姐来医院的运输车上他们也很厉害哟。又是止血,又是解毒,又是打绷带的,两个人一直大喊大叫的……是蜂鸟先生为你输的血呢,说是血型相同。”

美绪的胸口猛然一紧。

蜂鸟为她输血,这是第二次了。紧接着埃利亚多尔飞艇夜间着水,给出血过多而丧失意识的美绪输血的正是他。美绪的血型也是蜂鸟告诉医院的人吧。在这样那样的场合,他已经好几次救了自己的命了。

她将左手放在了胸前。自己的心跳从手心里传达了过来。在这心跳之中,只要想到也有蜂鸟的血在一起,便不知不觉感到无比温暖。

“这样啊……大家,人都很好呢。”

“……是啊。真的……我真是得宠于周围的人。”

妮娜也恳切地点着头。

然后妮娜稍稍低下了头,开始在考虑着什么事。

她再三犹豫,反复思考那几欲出口但最终未能出口的事情,妮娜终于决定对美绪说出来。

“那个,美绪小姐。我有个请求。”

妮娜抬起了通红的面颊,重新面对着美绪。那口气比起以往更加笨拙。

“……嗯?”

“你会听吗?”

“诶、诶,当然啦。”

妮娜的脸颊愈发红了,嘴唇很笨拙地哆嗦着,

“……请跟我约定,你不会拒绝。(译者注:原文「……断らないと、約束してください」。从语法上讲,这句话有两种理解方法:除了给出的这种,还可以理解为“如果你不拒绝的话,请和我约定”,显得更加客气一些。克莉亚虽然总是极其客气,但从后文得知,在这里她想稍稍任性一下,所以我觉得处理成前者更好)”

“诶?”

“拜托你,一定这么做。”

这人还意外地任性啊,虽然这么想道,美绪还是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不会拒绝的。”

“……绝对不会?”

“是的。因为是妮娜大人的请求嘛。如果说让我从那边的窗户上跳下去,我也会照您所说跳下去的。”

“……我怎么可能那么说嘛……那个……那个啊。”

“嗯。”

妮娜满脸通红,将两手在胸前交叉,请求道,

“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在那安静的病房中,仅仅回响着妮娜的话语。

“……那个……我们年纪也相同……一定能有很多事能互相理解……忘掉女王这回事,我想和你站在更加对等的立场上说话。无论是各种不打粮食的事,还是重要的事。”

对着一边害羞地嘟哝着,一边不成器地罗列着话语的妮娜,美绪还以微笑。

——真巧啊,我也想和你成为朋友。

她开心得难以抑制了。

她满心欢喜,为可以和这个人成为朋友,为之后的人生得以有交集。

“如果我可以的话,我很乐意。”

她这样回答,妮娜的面孔啪地绽放出了喜悦。

然后,她很腼腆地,将视线有些害羞地看向了一边。

“……克莉亚……克莉亚·库鲁斯,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美绪带着笑容,小声地念着新朋友的真名。

“克莉亚。真是个好名字……克莉亚。”

她不由得叫着那个名字,克莉亚好像也很高兴地对美绪点了两下头。比起女王妮娜·维恩特,还是这个名字更加适合面前的少女。

克莉亚带着无垢的笑容,将座椅搬近了床,身体前倾打开了话匣。

“是朋友了嘛,我可以听很多关于美绪的事情吧。来到这里以前的事啦,究竟遇到了怎样的朋友啦,之类的。埃利亚多尔之七人,都是很出色的人吧?究竟因为什么样的缘由才这么叫的呢?这一类的。”

“嗯,好啊。我也想更了解克莉亚。为什么要成为女王呢?究竟和伊格纳是怎么认识的呢?还有,卡路是谁啊?”

那正是在拉米亚离宫,一边仰望着凯·安德罗斯地区舰队的威容,伊格纳修和克莉亚沉吟的“卡路”。克莉亚的面颊红得更加透彻了。

“卡路啊?……诶嘿嘿嘿……唉嘿嘿嘿……”

很罕见地,克莉亚露骨地害羞了起来。

“哇,怎么回事啊,你那张脸。害羞啦!克莉亚害羞啦!”

她这么催促着后文,克莉亚极其害羞地将两手在面前挥了挥,

“抱歉。那个,最后再说!最后会说的,先说美绪的事……”

“诶——不要那样就害羞嘛,我很在意啊。什么样的人啊?很帅气吗?很聪明?”

“啊……那个呢,那个……”

支支吾吾、视线到处游走的克莉亚烦恼着,然后一个人发出了“啊”一声清脆的悲鸣,用手遮住了脸。

“他非常,温柔……”

依旧用手遮着脸,她仅仅挤出了那句话。那反应实在是太纯真无邪了,美绪开心得受不了了。

“多谢款待!肚子好饱啊。”

“美绪你才是!清显是谁啊?!”

突然间,清显的名字从克莉亚的口中出来,美绪不禁身体后仰了一下。

“为、为什么知道那个名字……(译者注:原文「な、なんでその名前を……」,没有表示“知道”的语项,因此也可以翻译成像是“为什么会说那个名字……”之类的)”

“美绪,你一直做着噩梦,好几次都叫着清显。果然也是……这回事吗?”

看样子在这里昏睡的时候,自己在不停地叫清显的名字。害羞得都想要死了,美绪慌忙搪塞道。

“啊——那个……我的情形完全不同……那个……说这些可能会非常丧气……怎么说呢,知道了也无所裨益。”

“太狡猾了!明明都听我说了!那个,什么样的人啊?很温柔?还是说,很帅气?”

“啊——不,他实在很笨……又胆小……平时看上去弱弱的,但又会突然热血起来……还优柔寡断又好色。”

“啊,卡路也有这种时候!有好几回,他都是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绊倒然后把我压倒……有照片吗?说不定长得都挺像呢!”

作了如果让清显和卡路听到一定会消沉好一阵子的评价,克莉亚的身子愈发前倾,想要了解清显了。

“等、等、等、等、等等啊克莉亚!循序渐进啊,都是你突然间就到了最深层!嗯,从最初的时候开始仔细地互相了解吧!”

几乎是发出了带着悲鸣的要求,克莉亚也收起了剧烈的呼吸,眼睛一眨一眨地同时,双手很可爱地握在胸前。

“都是美绪你突然问起卡路的嘛……可是是啊,嗯,从头开始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头……”

“伊斯拉,究竟是什么地方?肯定有很多愉快的事吧?究竟有怎样的朋友,进行了怎样的旅行呢?我想听关于伊斯拉的话题!”

她打从过去从伊格纳修那里听说了他们来此之前的事,就一直想知道关于伊斯拉之旅的种种了。这所谓成为克莉亚自身改变契机的空中冒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了伊斯拉这个名字,克莉亚十分怀念地,将目光看向了远方。嘴角露出微笑,回顾着过去的每一天。

“嗯。就说伊斯拉的话题吧。已经是五年半以前了吧……是的。正是在那飞空岛上,与大家相遇的呢……”

从伊斯拉的话题开始,两人说了很多迄今为止的话题。虽然克莉亚有时会担心美绪的身体状态,但美绪却完全没说够,将自己的家人以及朋友的事情都对克莉亚说了。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山了,夜也深了,在病房中一边一同吃着晚餐,一边不断说着话。

在午夜时分,克莉亚说起了卡路儿,而美绪说起了清显。两人理解了对方的一切,眼睛都稍稍湿润了,不知不觉就拥抱到了一起。

“尽管不知要经过多少年!!我们会找到天空的尽头!大家一起平安无事地回家!这趟旅行全部结束之后!”

与克莉亚告别之际,当时十五岁的卡路儿放出的话语,美绪的耳朵也听到了。

“我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我一定会来夺回你的!!”

一定、一定……那话语一定是双脚大张旗鼓地站在大地上,卡路儿充满真心地呼唤着克莉亚的话语吧。

“我会等着你的!!”

如是回应着卡路儿,克莉亚现在也非常珍重地怀抱着那些话语一直在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无论离得多远,即便经过了五年半的日日月月,克莉亚也没有怀疑卡路儿,还相信着卡路儿有朝一日一定会前来夺回自己。

然后卡路儿便守约率领大舰队从故乡出发了。

为了与如此温柔的卡路儿再次相见,克莉亚也成为了女王。

美绪竭尽全力对最喜欢的克莉亚说道,

“卡路,他一定会来的,来夺回克莉亚。”

“清显君也是,一定能再见到的。我,明白的。他绝对会来见美绪你的。”

在眼下积攒的水滴将对方的头发浸湿,互相紧紧抱着对方的身体,用希望点亮了无法预见的未来。感受着克莉亚的体温和温柔的同时,美绪想着,能和这个人交朋友,实在是太好了。

背靠在医院的墙壁上,蜂鸟一个人紧绷着神经察看着屋外周边的状况以及室内的情形。

夜已深,头顶上的星星们一闪一闪的,妮娜和美绪的闲谈却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这就是所谓没有比女人的闲谈能更长的东西了吧,心中这么叹息着的同时,蜂鸟听到了一切谈话内容。

室内和蜂鸟所在的室外当然是有厚厚的墙壁在隔着,但只要背靠着墙壁,通过震动还是可以听出对话的。曝露在一月冰冷的夜间空气中,警戒着刺客真是无聊至极……他不断这么抱怨着,可也多多少少对两人的对话内容有些兴趣。

——真是无聊的家家酒……

用靠在墙上的后背接收着那些听了就让人觉得没辙的过于天真的内容,他得知了妮娜·维恩特到普雷阿迪斯来的真正原委,还知道了第二次伊斯拉舰队是为了救妮娜才从本国出发,直指普雷阿迪斯的。

——个个都够愚蠢的。

他心中大骂道。虽说因为这种轻浮的动机便起意组织舰队开进这里是那个叫卡路儿的笨蛋的自由,但不管怎么想都只能落个全灭的结果。

现在的乌拉诺斯与数年前相比,军备规模大有不同。作为国家战略,乌拉诺斯在航空技术达到实现天地领有所必要的阶段之前都持有着尽可能筹措最低限度军备的方针。距离现在四年前,参谋总长阿喀琉斯向先王奥特加上奏说“时机已到”,将积攒了又积攒了的经费与资材一口气解放出来,新战舰、新飞机、各种新型兵器的制造线都启动起来,现在终于到了将那一批新兵器投入实战的时候。虽说如果是往昔的乌拉诺斯的话,是难以应付伊斯拉舰队的规模的,但从现在的乌拉诺斯看来,那并不是让人手足无措的规模。只要将其宠妃引入势力圈给予严重打击,都有可能一舰不留地全部变成铁屑。

——与前来送死完全相同。真是愚蠢。

不断怒骂着房间内女性之间忘乎所以的对话,蜂鸟丝毫未将后背从墙壁上离开,依旧插着胳膊瞪视着中庭。现在这个时候伊格纳修应该也在医院的屋顶上在寒冷中打着哆嗦警戒着周边情况吧。

真冷。也许是给美绪输了血的缘故吧,不知不觉地,夜气已经侵入骨髓了。嘴角吐出白色的气息,他仰望着星星。

不知为何,他此时想起了美绪的话语。

“我想见你啊。”

“想再一次,见到你啊清显。”

后背中了一弹,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之时,美绪在蜂鸟的胳膊中这么说着,眼泪不断淌了下来。两天前的那种场面,不知为什么一直在重复,出现在蜂鸟的视野中。然后每每那个时候,夜晚的空气就冷彻骨髓。

真冷。

不……不是的。

是在肚子里有着某种奇怪的隔阂。

他看不清那隔阂的真身。一定是输血产生的身体异常吧,他这么对自己说道,竭力甩开在体内冻结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冷气。

然而……在手臂中紧紧抱着的美绪身体的感觉,以及她沉吟着清显的名字这点,都萦绕在他头盖中,无法消失。

——你还忘不了他吗?

——明明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他连着像是在抱怨一般的低语都能听见。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旁边的窗户不经意地打开了,妮娜·维恩特从里面将脸伸了出来。

“蜂鸟先生?你在吗?”

一瞬间,蜂鸟就膝盖触地,右手握拳放于地面,低下头。

“是!”

“你很冷吧?如果可以的话,请喝汤。”

蜂鸟抬起了视线,发现妮娜从窗户框中探出身子来,递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这究竟怎么回事啊,他犹豫着。给区区一介护卫送慰问品的女王真是闻所未闻。他依然膝盖触地逡巡了片刻,从屋内传来了美绪的声音。

“谢谢你输血。这就算是我给你的回礼吧,快收下。”

她毫不拘束地说着那样的话。你这家伙是让女王来当跑腿的吗,他不禁要骂了出来,但拼命克制住了。妮娜依旧伸着杯子一动不动。如果有狙击手在的话,一发就完蛋了。没有办法,蜂鸟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了杯子。

真暖和。

“你辛苦了。托你的福,美绪也变得精神起来了呢。”

“……我诚惶诚恐。”

单手拿着杯子站直了身,他很笨拙地还着礼,而妮娜带着微笑将脸缩回了室内。他一个人伫立着,凝视着杯子里面。那是一杯热气腾腾的洋葱汤。

——到底这人该好到什么程度啊……(译者注:从原文来看,蜂鸟这话多少带点贬义,取“烂好人”之意。)

他吃惊的同时,喝了一口。一股暖流浸染了肚子深处。不知不觉地,他放松了一些。

——让我来陪着你们过家家……很麻烦啊。

他一口气将汤喝干,将杯子放在窗户边缘,再次恢复了警备。

——美绪究竟会怎样根本与我无关。

——因为是任务所以没有办法才和这帮人相处的。在此之上,在此之下,什么都没有。

尽管他反复对自己这么说着,可蜂鸟感受到了从身体中心扩散开来的汤的暖意。他感受着不断浮现出来的两天前美绪的表情和话语给他带来的说不尽的苦闷,一边将那温暖的汤的余韵置于心底,一边独自一人静静地仰望着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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